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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绽开的白光成了游走千里的银蛇, 滑落红墙琉璃瓦间。

    一闪而过的光亮惊动了帐帷内的秦玅观,她拂帘眺望,雷声过后, 面容又隐入昏暗中。

    方汀点燃几盏灯,送至秦玅观榻边:“陛下您没睡着么?”

    她在秦玅观睡前点了唐笙给的安神香, 前几日陛下嗅着这香总是能多睡几刻钟, 她也能多偷一会闲,今日这雷声实在扰人清梦,陛下这才歇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起身了。

    “雨太大了。”秦玅观喃喃道。

    “春雷惊而万物生。”从前的这个时候,秦玅观总是忧心春旱,方汀望着这雨温声道, “都说春雨贵如油,多落些雨总是好事。”

    秦玅观没应声,她听着哗哗啦啦的雨声,惦念着唐笙说的污水传疫,睡不着了。

    “陛下这才丑时, 您不歇息身子怎么受得了?”方汀见她取靴,只好矮下身来替她整理衣角。

    秦玅观扶榻起身直奔书房, 方汀揪了氅衣追在她身后。

    “派人去京兆府。”秦玅观接了氅衣三两下套上, 当即开始写手谕,“从大内调拨侍卫填充人手。”

    “奴婢这就差人去。”方汀接了手谕快步出殿。

    殿檐上的积雨汇聚成了水帘,方汀光是站在廊下身上就能染上湿意。

    今日殿外领值的是方十八,方汀看了一圈最终将手谕塞进她怀里:“领着百十来个侍卫去京兆府, 要快。”

    十八领命,当即奔进大雨中。

    方汀再回殿内, 秦玅观正伏在书案上压着声咳嗽,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走进了帮秦玅观顺气。

    “那药丸还有么。”秦玅观沙哑道。

    “唐大人叮嘱了,那药丸不能多用,用多了您又要难受了。”秦玅观风寒未愈,这几日嗓子总不舒服,只有吃了唐笙配的药丸才会好受一些。方汀记着唐笙的话,想给又不太敢。

    “她的话比御命还重么?”秦玅观面色冷了些。

    方汀迟疑了片刻,终究是取出了药盒。

    秦玅观一次含了两粒,面色稍显舒缓:“十二那边有眉目了么。”

    方汀知晓她问的是茶馆流言一事,思忖了一会答:

    “采薇她查到了店家的账册,有几笔同晋阳……”话说一半方汀顿了下,这个晋阳王早在除夕宴就被秦玅观贬成了镇国将军,她改了称呼继续道,“有几笔同镇国将军的门人有关。”

    秦玅观转着扳指:“朕该惩戒几个宗亲,杀杀他们的威风了。”

    “可是陛下,眼下的证据只能说明镇国将军的门人瓜葛此事,目前并无实证指向他。宗正寺和三法司那边怕不会松口。”

    “怎会没有实证。”秦玅观打断了她。

    方汀语调一滞,听出了她的话外音。

    进来宗亲在立储一事上参合颇多。曾经的楚王经过赐宴一事的打击老实了许多,倒是这个被降为镇国将军的晋阳王几度探头。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散布茶馆流言的主谋,他都将是此事名义上的主谋。秦玅观惩处他,是为了训诫宗亲。

    “奴婢明白了。”方汀微躬身。

    又是一阵闷重的雷声,秦玅观望向窗外,思绪渐空。

    “她备了几日的药。”她忽然问。

    “回陛下话,约莫一旬。”

    方汀望着秦玅观的侧颜,斟酌着开口:“陛下,明日要传唐大人回来述职吗?”

    秦玅观回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好似在斥责她多嘴。

    方汀垂眸,暗道她拧巴。

    这雨似乎没有尽头,石板上砸出的水花白烟似的整片弥散,天色雾蒙蒙的,临近天亮,雨终于显出了颓势,城镇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客栈里,几张油腻腻的方桌摆在大堂,周遭挤满了因为昨夜的暴雨被迫住下的行角客。

    唐笙带着差役入内时,馊味混杂着霉味和食物的香味一同涌来。她屈指抵着鼻尖,适应了片刻才摘了斗笠,脱了蓑衣,露出一身官袍。

    乱哄哄的大堂瞬间安静了,无人敢大声喧哗了。

    女店主没见过这阵仗,她朝厨房里店小二悄悄使了个眼色,扶着柜台,吃力地走到唐笙跟前。

    “这位大人,小店从未干过违法乱纪的勾当,这是——”

    唐笙注意到她惨白的唇瓣,心道不好。

    “半月前,曾有两女一男携着个女孩儿住店,领头的是个大块头的女人,你有印象吗?”唐笙问。

    店主眼眸微动:“上个月是我相公张罗的营生,他前几日去京城了,还未回来。”

    “他为何去京城?”唐笙心悬一线,“是医病么?”

    店主哽了下,迟迟没有回答。

    唐笙没有犹豫,呼喝道:“围起来,不准放走一个!”

    越来越多的军士冲了进来,把手住了三层小楼的每个出口。

    喧哗声被甲胄碰撞的声响盖住了,行脚客们惊慌失措,有的起身,有的撞翻了碗,有的抱紧了包袱缩进了角落。

    “各位,实在对不住了。我们是京里来的办差的,事关重大,还得耽搁各位几日。若是有外出谋食的,有了损失,本官照价贴补——”

    客栈一片混乱之际,当地县令被小厮引着赶来了。

    店外由方箬值守着,县令一见她的袍服便愣住了——这样大的官,他这地界竟一次来了俩,一文一武,还都是女官。

    唐笙出来时,县令还在和方箬打官腔,方箬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县令见门外众人都朝刚出来的唐笙行礼,匆忙迎了上来:“敢问大人前来有何公干,能否出示文书?”

    他们一行人来的急,文书未曾办全。唐笙出具了调兵令牌和京兆府开出来的公文,县令看了半天,低低道:“大人并未有派差的文书,下官——”

    方箬拨出半截刀刃,抵近县令:“御林司的差事,还要同你明说么?”

    听得“御林司”三字,县令吓得腿软。方箬忧心他误事,转头便道:“都绑了,拖回县衙!”

    县令和他带来的差役被塞了嘴,由黑水营的官兵扭送上道。

    方箬见唐笙面露忧色忍不住问:“传开了?”

    唐笙回眸:“统领,你现在便带着店小二赶回京城,务必要找到去京畿寻医的店主。”

    方箬顿觉不妙,她点了十人,翻身上马。

    唐笙叫住她:“我昨夜来时写了陈情折,陛下若是有了批复,还劳烦你替我带来。”

    方箬揪着缰绳勒马转了个方向,虽未搭话,但唐笙知道她这是应了。

    差役出来回话,唐笙垂了垂墙壁,转身时又恢复了仪态,撑出了精神气。

    “唐大人,人已清点好了,一共八十六人。”

    “带来的药拨下去。”唐笙道,“症轻者用槟榔丸,症重者用逍遥散。”

    “严控疫水,灭钉螺,敷雄黄。军士差役洗漱皆用沸水,不得食生冷之物,调人封锁河岸,远离河畔杂草。”唐笙连说数条举措,“若是不知生水是否洁净,宁愿喝囊中之酒……”

    差役一一记下。

    *

    天敞亮了,阴翳褪去,露出白亮的边际。

    宫门大开之际,传递文书的官差奔入禁宫。

    秦玅观一连接到四份重要折子。

    一份是来自京兆府的公文,一份是来自沈长卿的四百里加急,剩下两份是分别来自唐笙和林朝洛的密折。

    秦玅观最先打开了沈长卿的加急奏报,知晓了她和御医因暴雨迟滞象州,可能还需三日才能赶赴辽东。她拨去的御医里,有两人淋雨起病,有一人已经病得寸步难行了。

    她搁下这份,去取京兆府的。

    方清露在公文里说,自己批了唐笙六日的出京办事权。

    六日是方清露职权范围内能给出的极限了。

    秦玅观合折,忽觉眉心刺痛,指腹抵额,轻揉穴位。

    方汀忧心是她身体不适,小声唤道:“陛下?”

    秦玅观只是摊开掌心,示意她取密折来。

    密折以黄段裹覆,装在形制相同的匣子里,但铜锁却不相同。秦玅观读完京兆府的奏疏已觉察出了异样,方汀拆完黄段后,她倏地起身,打开了身后紧锁的木箱,在一排贴着姓名和职务的钥匙里,挑出了唐笙和林朝洛的。

    封条被撕开,浅黄色的封页上写着陈奏者的名姓。

    秦玅观取出林朝洛的,翻看起来。

    林朝洛奏:因京兆府昨夜短缺人手,她借了方箬和二百军士给方清露备用,这二百人昨夜已随治疫主官唐笙出京。

    秦玅观读罢匆忙俯身,钥匙插了两次才对准铜锁。

    揭开匣子,熟悉的字迹展露出来,秦玅观虽已有了猜测,但喉头仍旧发紧。

    这次,唐笙在奏折首页便问了安,只不过署名却变了。

    “罪臣唐笙跪,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秦玅观当阳穴发烫,眩晕感引得她阖眸。

    她缓了片刻,看起了唐笙对此次灾疫的判断与流调分析。

    此疫并不似其他容易令人殒命的疫病,它急症能使人短期内丧失劳动能力,慢症又能延至两月后方才发病,期间不经控制,传染将不计其数。军中如有此疫,则无仗不败,乡民如若染上此病,经岁后内脏具损,久而久之民生凋敝,十室九空。

    唐笙说,落雨后疫病更易传散,情形紧迫,她不得不擅自离京。四十日内,如若疫病未曾传散则说明她治疫功成,若是发病者渐多则说明此病已难管控,秦玅观需得加强禁宫控防,保重圣体。

    再抬首,秦玅观眼前已泛起紫黑。她强忍着不适提笔蘸墨,批下了唐笙的密折,书写了几行后笔尖便顿住了。

    方汀定睛瞧,看到折子上有血滴洒落。

    “陛下!”

    竹笔从指尖脱落,秦玅观捂住心口,俯下了身。

    “唐笙的密折加急送到。”她顿了顿,沙哑道,“即刻召翰林学士和阁臣,草拟诏书。”

    第62章

    京城的雨只歇了几个时辰, 阁臣和翰林学士赶来宣室殿的路上天上又飘起了雨丝。

    宫道上,相遇的几位大臣相互寒暄了一番,这才聊到正题。

    “翰林院亦被召来了, 如此大的阵仗……”

    翰林院聚集天下贤才,有着养才望储, 修撰史书, 草拟诏书的职能。寻常制告、敕令、手谕等由皇帝本人或近臣草拟便可。今日如此大的阵仗,显然是要起草布告天下的诏令。

    阁臣同学士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了猜测。

    “不会是要——”翰林学士在阁臣手上写了两字。

    阁臣却摇了摇头:“沈大人未归,而今议论纷纷,事关国本, 不会如此仓促的。”

    离宣室殿近了,三人又遇上了等候的另四位大臣。众人噤声,在廊檐下阖上伞,整理了一番仪容,照着官职大小依次入内。

    殿内燃着香, 馥郁的味道掩住了丝丝血味。

    薄幕里,女帝倚着圆枕, 瞧不清神情。

    除了方汀, 无人知晓她唇瓣的口脂已被帕子蹭掉,强撑出的仪态也随着愈渐平缓的鼻息显出了颓势。

    “辽东疫病传散,地方硕鼠横行。”女帝语调喑哑,话说得吃力, 顿了顿才继续道,“吏治糜烂, 游民旷土,是朕之过。”

    众臣闻言, 齐刷刷地抬头,面露惊色。

    阁臣劝解的话刚说一半,便被秦玅观打断。

    “朕召你们来,不是为了听这些话,亦不是为了推诿。”秦玅观抵唇轻咳两声,嘴角渗出些血渍。

    帕子污损严重,秦玅观用手背拭去血渍。满眼水泽的方汀手探了一半,便被秦玅观用眼神顶了回去。

    她缓了缓才道:“朕要草拟罪己诏,向天下谢罪。”

    *

    晌午时分,唐笙终于吃上了连日来的第一口热乎饭。

    她出宫后的第一餐饭食是二娘丢给她的那个冷馒头,第二餐是夜里赶路时吃的耐饥丸。

    耐饥丸是红枣混着糯米捣碎捏成团曝晒晾干后制成的行军口粮,有沸水时混着沸水冲成糊糊喝下,没有沸水就只能干食。唐笙路上混着凉水咽了两颗,忙了一上午竟也没觉得饿。

    案上的饭食是征用县衙伙房制成的。唐笙下了令,不准军士惊扰百姓,食宿皆记在府衙,这几日的开支不走公账,皆由她先垫上。来时唐笙带了两张银票和些许碎银,眼下整个荷包就只剩几块碎银了。

    袅袅白烟中,唐笙屈手捧碗,抿了两口热粥,冻得发僵的身体终于暖和了些。

    掌心本来痛到麻木,身体一暖和,疼痛的机关就开启了。唐笙胯疼,腿疼,手心也疼。她本想着歇息会就好了,没想到倚上榻,浑身都开始酸疼,疼到她说不出具体位置。

    她起身,解开半湿的布带,想着给掌心的伤口消消毒,换两块纱布。揭布时,被缰绳磨烂了的皮肉仿佛粘连在布带上,痛得唐笙直抽凉气。

    原本被匕首划开的伤口就有些深了,经过昨夜的一通折腾,伤口磨烂了翻出了血肉,边缘处还被雨水泡得发白。

    唐笙咬开酒壶,咬牙倒了些酒水,算是消过了毒。

    她是被外祖父母带大的,小时候多数时间都没人看顾,磕磕碰碰是常事,但伤成这样,她长到二十六岁还是头一次。

    好痛,真的好痛。

    唐笙别过脸,有些想念从前那个世界了。

    这混账系统把她吸进来,除了能看血条和知晓大概剧情发展她是一点金手指都没有。这个时候但凡它能起点作用,给她发来几盒吡喹酮,唐笙都还会感念系统的恩德。可她现在只想锤烂它。

    眼泪落在手背,唐笙眨眨眼,好让眼泪快点掉完,等这阵情绪过了,她的心情就会好一些了。

    她抹了些创伤药,缠紧了纱布,将双手掩在长袖下。

    拍门声响起,唐笙用裹着纱布的手背胡乱抹了两下,起身开门。

    “唐大人,不好了,河岸的军士同乡民要打起来了!”跑回来报信的差役扶着门气喘吁吁。

    他还没传喘完气,便见唐院判抄了马鞭疾步下阶,深蓝官袍服摆一闪而过,再抬头时她人已经在自己的马背上了。

    “再叫十来个人跟上。”唐笙收紧缰绳,马儿扬蹄调转了方向,“随本官来。”

    因为暴雨,水位涨了不少,客栈产出的疫水颇多,且一时半会判断不出流向。唐笙今晨下令军士排查临近的水网。她带来的二百一十三人里,十来人随方箬回京,三十来人看守客栈,一百人沿途摸排水网,三十人看守县衙,人力捉襟见肘。

    众人皆是淋了暴雨且一夜未眠又顶着染疫的风险在办差,傍水而生且不知实情的百姓今日去查探情况和黑水营的军士起了口角,军士脾气暴躁,被推搡了几下动手防卫,却打伤了乡民。

    此举激了众怒,百十人的乡民取来渔具和农具,将负责此域的军士围了个水泄不通。

    唐笙在坡上就看到了远处的场景,一头化作两个大。

    差役领来的人也在此刻赶来,唐笙思忖再三,唤来一人道:“带着县令去请本地三老来!”

    差役令命,飞快奔出。

    唐笙下马,按住了跟随在她身后的六位军士,独自上前。

    她心里发怵,但她明白此刻若是带人围上去,只会加深冲突,到时候局势就不可控了,她办差也会更难——唐笙只能一人上去劝解。

    “诸位乡亲,我等封住河岸是为了排查疫水。镇中咸福客栈有水蛊传散,大雨过后,疫水会排入临近河流。”唐笙高声喊道,“我等昨夜从京城赶来,为的正是阻止疫病扩散!”

    此言一出,乡民们中有人后退多步,面上已流露出惊惧的神色。

    但被打的那家,握棍指着唐笙:“我们傍水谋生,洗衣炊煮皆用湖中水,活了几十年也没碰上什么水蛊,你们封了河岸,我们到哪去吃水?”

    人群中,有一老者拄杖而来,仰头望着唐笙,眼含热泪:“大人,这湖里的水我们喝了世世代代,老朽今年七十了,也遇上过大疫,从未见过通过这干净湖水传散的水蛊。你们办差辛劳,也不能挡了我们吃水呀!”

    老者说得恳切,唐笙喉头发涩。

    她在来到这个世界前也是个平头老百姓,她很能理解乡民的心情。

    见她不说话,乡民以为她是理亏语塞,群情激愤。

    “你们办你们的差,为什么要殴打乡民!”

    “莫不是又要像从前那样,故意激得我们动手,再杀了我们顶功!”

    “你们当老爷的,就是轻贱我们平头百姓的命!”

    一片喧哗中,觉察到危机的军士已经亮刀,兵刃的出鞘声再次激怒乡民,人群推搡起来。

    “收刀——”

    “黑水营的刀锋应当朝向外敌和叛贼,绝不挥向百姓。”,唐笙呵道:“全部收刀,胆敢动刀者军法处置!”

    黑水营“着玄甲,杀贼寇,镇天下”的威名传遍了大齐,唐笙这一嗓子喝住了冲动军士,也借着名号震住了激愤的乡民。

    军令如山,吃了闷亏的军士只好收刀,盯着乡民的眼睛似能喷火。

    “我是太医院左院判唐笙。”暂且控制住局势的唐笙出了一身冷汗。

    她硬着头皮挤过人群,去查探那被打者的伤势。

    “将他抬到石板来,我替他医治!”

    唐笙随身跨着的褡裢里有金疮散和小块夹板。对付外伤是她专业所在,唐笙摸到了病患伤处,熟稔地处理好创口,将药和荷包里最后那些碎银赔给了伤者。

    人群的躁动终于平息。

    唐笙道:“再给我等半日,确定此处湖水未进疫水,我等自然会退走。若是进了疫水,且湖中有钉螺,我等也会妥善安排,确保诸位能吃上水!”

    人群无声。

    唐笙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番,挥臂道:“回去罢,回去罢!”

    领到了赔偿的乡民扶着家人,最先离开,几个闹事者跟了上去,还有半数人不愿离开。

    她拖延了许久的时间,差役拿刀顶来的县令和乡老终于赶到。

    在他们身后还跟着黑压压的兵丁,有身着罩甲的军士,有身着青衣直身的差役。领头的骑着健硕的马匹,身形魁梧。

    唐笙瞠眸,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看到了方十八。

    军士和差役皆停在了远处的坡岸,并未上前,但压迫感十足。

    县令和乡老徒步上前。

    乡老虽无实权,但也是乡中德高望重执掌教化之人,或为宗族长辈或为名望较好的致仕官员。经他劝解,剩下的乡民终于愿意离开。

    危机解除,唐笙泄了劲,靠着青石板坐下,一脚踩地一脚蹬石,以手扶膝,垂首枕着。

    方十八打马前来,招呼人换下了疲累的黑水营官兵。

    “还好罢?”十八轻拍唐笙的肩膀。

    唐笙蹬石的腿滑了下来,躬着身仰头望着人高马大的十八。

    “好累。”她对十八道。

    方十八衣中摸被包得四四方方的黄缎,递给了她:“我是昨夜出发的,走走停停,路上碰到了驿官便一齐带来了。”

    唐笙眼睛亮了亮,边搜寻钥匙边道:“陛下这就批复了吗?”

    扁匣子打开了,里边的折子露了出来。

    树荫下的唐笙借着叶间罅隙洒下的光点来读秦玅观的批复。

    秦玅观这次的字体比上次的要潦草些,松松垮垮的,风骨减半,像是斜着笔写下的。

    越往左读,字迹越是起伏不定,唐笙隐隐觉得写字的人手腕在颤抖。

    她准了唐笙请奏,容许她放手一搏。

    在她请安句旁,唐笙看到了秦玅观最后书下的文字;

    “事形凶险,务必保重。待卿——”

    这句话未曾书完,那几个模糊的字便沾染了点点猩红,颜色比朱批要深。

    唐笙颤眸,猛地抬头,面露忧色。

    “陛下她可是伤着哪了?”

    方十八出发的早,并不知晓殿中的情况,只道:“陛下风寒未愈,一直有些咳嗽。可如今朝中局势繁杂,陛下是歇不得的,这几日一直在理政,辽东那边也杳无音讯……”

    宗室作乱,事及立储,辽东局势不定,秦玅观还忧心着她这边治疫的事,唐笙来前便有所耳闻。

    依她对秦玅观的了解,这几日她大概是彻夜难眠。

    “那便是咯血了。”

    唐笙心底冒出股无名火,烧得浑身骨头痛,心也揪着。

    她起身走了两步,眼前一黑。方十八忙扶住她,手背碰到了她滚烫的额头。

    “十九你这是烧了?”方十八架起她。

    唐笙握着她的手臂,撑起身:“应是淋雨了,不是起疫,时候对不上。”

    “你先歇一歇!”方十八见她步伐踉跄又上前托了一把,“这里我先顶着。”

    唐笙似是听不见她的话了,低低道:“折子上有血,她咯血了——”

    她往坡上走,人因为没有力气险些栽倒。方十八将她架上去,唐笙探身握住缰绳便要上马。

    咳血多是与肺疾有关,唐笙脑海里翻覆着与咯血有关的病症,心越来越凉,急得头晕目眩。

    她扶着马鞍,鼻腔满是血味。

    方十八挡在她身前的手背上落了几滴鼻血,她知道唐笙是急火攻心了,揪着她的衣领托她直身。

    “十九你醒醒!此刻不是你赶回去叙说情长的时候!”十八吼道,“陛下那边那边已下诏令,京畿和周遭州府皆听你差遣,你不能倒,你倒了她更为难!”

    唐笙眨眼,目光终于清明了些。她拭去鼻血,眼眶通红。

    “为什么事事都要为难她。”唐笙喉音沙哑,“她都已经那样苦了。”

    第63章

    唐笙从病中醒来, 望见了烛火边的方十八。

    这具身体比她从前那具上了几年班的要好得多,淋了雨起了高烧,发汗后睡了一觉已见好转。

    她下午急火攻心, 头晕目眩,情绪发泄完后, 便被十八扶上了马背。她趴在马背上, 就那样睡着了,十八牵着缰绳,一路将她带了回来。

    “我睡了多久了……”唐笙望着摇曳的烛火,喃喃道。

    “两个时辰罢了,眼下才还未过戌正。”方十八温声道, “你再歇会罢。”

    唐笙撑身,方十八摇摇头,只好扶她起来。

    “衙门卧房不够,我得和你挤一间。”十八五指捏着碗沿,将温水递给了唐笙, “郎中说你这几日累着了,需得好好将息。你若想到什么, 就吩咐我去做。”

    唐笙抱着碗一饮而尽, 这才道:“方箬回来了么?”

    “大姐回来了。”方十八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几块油纸抱着的糕点,“你先尝尝这个,我路上忘吃了,留给你了。”

    唐笙咬了一口, 甜味在舌尖绽开。可吃着吃着,她嘴里便发了苦, 又咬了几口,她才意识到是眼泪进了嘴巴。

    半月前, 小十九明明还活在陛下的庇护下,未曾办过什么差的人,却在时局更迭时被迫独自承担起这些。

    方十八望着她,心里酸溜溜的。

    “客栈那边今日有两个常住客发病了。”十八低低道,“大姐把那店主带回来了,沿途过的地方也都封了。”

    唐笙的咀嚼停滞了,她道:“她哪来的人?”

    方十八欲言又止,唐笙却猜出来了。

    “陛下昭告京畿有疫了?”

    十八颔首:“你睡着那会,陛下的罪己诏已传到幽州了。”

    下罪己诏,帝王是将罪责归揽于自身,自省检讨。

    秦玅观明明无错却还是下了这样一道诏书,唐笙光是听着“罪己诏”三字就一阵鼻酸。

    “陛下有何过错,她那样勤政,心系万民,为什么要自省?是不是朝臣逼迫她写的?”唐笙一连问了几句,“原文在何处,给我看看!”

    “县衙便贴着呢。”方十八给她掌灯,引着她去查看。

    帝王的罪己诏贴满了布告栏,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得唐笙眼睛发涩,几度揉眼。

    十八忧心她伤了眼,将灯举近了些。

    白日里方十八读这些字句时已觉不公,她作为臣子,对陛下只有忠心和敬仰,而十九她……

    秦玅观在罪己诏说明了京畿和辽东的疫病,也说明了糜烂的吏治源于她的用人不明。

    她在罪己诏中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将过错全部揽下了。

    昏黄的灯拢着唐笙的侧颜,十八侧目,看清了她眼底的泪光。她收束了视线不敢再望,偏首看着檐下的灯笼。

    不知过了多久,唐笙才走进衙门。

    “罪己诏利于振奋民心。”十八安慰她道,“陛下此举谋划深远。”

    唐笙回眸:“无论治疫成败,辽东局势如何,我、二姐、太傅,这一众人身上的担子,都在她身上了……”

    罪己诏一出,她们这些做事的便没有了后顾之忧。唐笙明白,秦玅观是想让她们放手一搏。无论成败,她都将扛住前朝的压力,护住她拔擢的女官。

    可她已经病到咯血了,那样病弱一个人,为何要替人承受这么多苦楚?

    上阶时,唐笙脑海里全是密折上的血点和秦玅观月下独倚窗前的孤寂身影。

    她本是力缆狂澜的中兴之君,可死后却连帝号都被褫夺了。读原著时唐笙尚且为她的结局难过,而今她亲身经历了这些,更为秦玅观感到不公了——秦玅观是这个千疮百孔帝国的强心剂,是大齐跳动的心脏。

    没了她,这艘朽烂的木船就要沉了。

    扶着她的方十八并不知晓既定的结局,也就不能体会到唐笙的心情。她只觉得唐笙对秦玅观用情至深,竟到了伤身的地步。

    “你好些了,精力充沛了,能替陛下做的事就多了。”十八道,“好好歇过今日,明日再好好当差,也算是报了君恩。”

    唐笙并未听她的,而是跟着从京畿带回店主的军士,花了一夜时间走遍了那些可能传疫的道路,重新调度了人手。

    一来一回笼统百六十里,马匹都跑得吐白沫了。

    京中有疫的论调一经播散,人心惶惶。

    秦玅观降旨,太医院照着唐笙制定的那套流程开始防治消杀,一段时间后未见疫病爆发。

    不知详情的百姓逐渐放下心来,秦玅观和医官们却还在等待唐笙说得四十日这个时间点。

    这小半个月格外难熬,唐笙划定的范围内,幽州城以咸福客栈为轴,疫病渐起。京兆府里,与疫水有关,被唐笙列入重点关照名单的那些人也陆续起疫。

    染疫者发高烧打冷战,民间体弱未得医治者多数病死,幸存下来的骨瘦如柴,唯独肚子鼓胀近似怀胎。

    没有特效药,坐镇疫区中心的唐笙只能通过书信与太医院众同僚沟通,探讨药方——他们能做的,只有对症下药,缓解病患的痛楚。

    因卫生条件有限,唐笙划定范围内的村庄城寨,还是连片地染疫。得疫者多为青壮年,女子染疫人数反而要低些。

    药物有限,会医治水蛊的郎中也在少数。有发疫灾财者,坐地起价,竟将治疗鼓胀的草药卖至十银一两。部分郎中诊金涨至五两银,出行费,处方费,样样要出钱。稍有良心者,应了官府压价购入之请,一次性倾销完囤积过多难以出售的药物,反倒要官府送匾称颂。种种作为,逼得唐笙奏请秦玅观全国张贴药方,聚集众医官研讨出廉价易寻的平替草药。

    一场灾疫,牛鬼蛇神,魑魅魍魉,无所不见。

    唐笙唯一庆幸的是,平头百姓反倒在这个时候团结起来,应了官府号令搜寻钉螺清杀,自发搜山采摘草药。

    离京第二十日,便有人在唐笙驻守的县衙击鼓鸣冤。

    他们行了数十里,只为来此状告囤积国库调拨的药物转售医馆的县令。

    唐笙并无问罪地方官员的权力,她书折递交秦玅观,隔日便得批复。紧接着御林司的人也赶到,捉了一批人进大狱。

    方箬和十八入内复命时,连日劳碌的唐笙握着写给秦玅观汇报疫情的折子,倚墙睡去了。

    她们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悄悄退出了唐笙卧房——唐笙这个拼命劲儿和陛下越来越像了。

    这几日,她们在幽州和京城两线奔波,今日收到陛下诏旨需得回京复命,此番前来正是告知唐笙的。

    念着唐笙劳累,鲜少休息,她们没叫醒她,只留了一张讲清状况的字条便打马回京了。从幽州到京畿的这一路,官道皆有军士看守,闲杂人全部清空,她们策马疾驰,速度极快,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京城了。

    京中倒还安生,未见幽州乡镇的惨状。方箬和十八边走边观望,竟从这熟悉的风景里觉察出了新鲜感。

    她们赶在日落前入宫,由宫娥引去消杀了一番才得以入殿。

    十八两旬未曾面圣,方箬则是一季未曾面过圣。二人隔着帘幕望去,皆觉得秦玅观的步态更沉重了,人也有沉疴缠身,难见好转之态。

    “幽州如何了。”

    “回陛下话,唐大人说,再有两旬染疫者将至高点,态势不久便会向好。”

    秦玅观颔首,拨着念珠低低道:“她如何了。”

    方十八迟疑了许久,终究没有说话。

    方箬答:“前些日子操劳过度,感染风寒,现下已经大好。”

    念珠声停了,五屏椅上的人轻叹息:

    “你们回去后,传朕口谕,叫她不要熬坏了身,该歇时便歇着,朕另派人去。”

    方箬应声称是,倒是方十八抬起头来,巴巴地看着秦玅观。

    “说罢。”秦玅观望着她。

    十八哽咽了声:“陛下,您召十九回来罢,她在那迟早要累出病!”

    “她在那儿,乡民仰仗她主持公道,大事小事都要她来处置。十九眼底亦容不得沙子,处理起来不见手软,她一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日子久了得罪人是轻的,亏损了身体是重的。”

    秦玅观眸色暗淡了些,她也在折子里隐晦提过几次,可唐笙却从未正面回应过。

    这个犟种颇有种不把京畿和幽州的疫病平息了绝不回京的决绝气魄。

    秦玅观不喜强人所难,她虽忧心唐笙,却也明白她的坚毅,心中喜忧参半。

    “唐笙心中有决断。”秦玅观重新拨动念珠,“她有她的志气,朕不强人所难。”

    “可是陛下——”

    方十八讲起了秦玅观下罪己诏那日,唐笙的反应,也讲起了唐笙与染疫者接触的场景。听得秦玅观眉头紧蹙。

    “这个犟种是想把自己熬干了么?”

    念珠磕在书案上,引的殿内众人抬眸。

    秦玅观又觉得心口隐隐作痛了,忍不住躬起了身。

    “陛下!”

    “陛下,您怎么了?”

    殿内两方赶忙上前,方汀转身叫宫娥传太医去了。

    秦玅观缓了片刻,枕着抬起的那只胳膊,竖起食指,闷声道:

    “你们今夜赶回去,叫这个犟种滚回来。她若抗旨不遵,你们便将她捆回来治罪。”

    “若真捆回来,唐大人会忧心自己染疫,未至发病期,将疫病传染给您。”许久未曾言语的方箬说出了唐笙心中的担忧,“这才是她不回京的原因。”

    这不仅是唐笙所忧心的,她其实也担忧。

    秦玅观直起身,唇色泛白:

    “不论是否染疫,先捆回来,关进大狱。”

    第64章

    太医来时, 秦玅观已顺过气。

    方箬和十八退至一边,给太医腾出诊脉的地儿来。一圈人翘首以待,盼望秦玅观圣体无恙。

    秦玅观被盯得有些不适, 挥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帕子落了下去,十八拾起, 交还给她, 起身时听得太医的叮嘱。

    “陛下,您忧思深重,腹脏结愁,需得好好歇息几日,待圣体康健了再理政……”

    忧思深重, 腹脏结愁。

    十八默念这八个字,铭记在心。

    太医退下后,秦玅观又勉励了她们几句,十八听来,总觉得她话里藏着话。

    方汀送她们离殿, 秦玅观望着三人的背影,心绪更乱了。

    太医诊脉的那片刻, 她想了许多。

    安稳日子谁不想过?如若能回京, 唐笙怎会不愿。

    在方十八讲述唐笙近况前,秦玅观都是记着这句话的,等到她听了几段十八说唐笙不要命地办差累得起病的话,她血气上头, 霎时将这些抛之脑后了。

    皇帝说过的话是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的。

    秦玅观揉着眉心,觉得自己今日干了件极蠢的事。她阖眸叹息, 将念珠拨得更快了。

    这几日,她辗转难眠, 睡着了也是多梦,唐笙的留的安神香囊和帕子都不管用了。

    昨夜秦玅观折子批累了靠着软屉榻小憩了片刻,醒来时望着藻井,记起了唐笙附在她耳畔得喘息和低语,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她从未对一个人如此上心过,秦玅观忽然有些认不清自己了。

    回神时已至子夜,方汀端来了新熬制的药,秦玅观就着果脯用也觉得很苦。

    *

    天气转暖,白昼渐长。

    唐笙一早便带人进山采药了。

    刚从京城赶回来的方十八换了匹马,转头就循着足印进了山。

    显眼处易寻药草的地方早已被人扫了个干净,唐笙和乡民只得进深山碰运气。

    晨间的山林弥散着薄雾,清冽的露水打湿衣领,周遭静悄悄的,唯余鸟鸣和林涛滚浪声。

    山路难行,方十八左手按着刀柄,右手牵马,走得小心谨慎。

    她走了小半个时辰,太阳高升,明媚的光亮引得她不住的眯眼。穿过一片竹林,方十八终于瞧见了成群的乡民和差役。

    “瞧见唐大人了吗?”十八拉了个差役询问。

    差役扶腰直身,站在坡上和她一块寻找。

    “那呢!”差役指向不远处。

    方十八循着他的指尖望去,瞧见了一身灰衣头戴唐巾的唐笙。

    她穿着麻布圆领袍,前后衣摆卷进绦带,衣袖也束着,面朝土背朝天地混在摘药的短衣帮里,不仔细瞧,真发觉不了她是正四品的京官。

    “十九!”方十八将马交给差役牵着,沿着斜坡下去。

    唐笙放下背囊,往上爬了些。

    方十八垂眸,瞧见了她皁靴边缘的泥渍。

    唐笙注意到她的视线,跺了下脚:“回去再擦罢。”

    “山里有药吗?”

    “不论有没有,进山寻总比坐以待毙好。”唐笙道,“城寨里壮丁死伤过半,有些村落瘴气逼人,难以久居,进山采药顺道开垦几片荒地,总比留在那些地方饿死强。”

    她们说话的这会,密林里走出几个腰扎兽皮的人,抬着头黑皮猪出来了。

    “唐大人,您瞧!”走在前面的那个拍拍猪皮,笑呵呵道,“今日烩杀猪菜,送您亚衙门去!”

    唐笙浅笑着应了声,这些人才离开。

    “京中情况如何?”唐笙刚问了十八一句,抬水的妇人又朝她打招呼,唐笙挥手应完这才继续说话,“陛下还好么?”

    十八说:“我是来传陛下口谕的。”

    即便是口谕,受谕者也得恭敬听命。她抱拳躬身,静待十八传谕。

    “陛下说,叫这个犟种滚回京来。”方十八放缓了语速,模仿起秦玅观的语调,“她若抗旨不遵,就将她捆回来治罪。”

    唐笙抬首,眼神颇为无辜。

    “我脱不开身的,你们捆走了我,谁来顶我的位置?”

    十八拽她臂弯,凭着体型优势,顺势将她架起:“这我可不管,陛下就是叫你回京,你若回去了自然会有人顶上来的——”

    她架着唐笙没走几步,乡民便围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去路,盯着她的眼神似在说,你要将唐大人带到哪儿去。

    人越来越多,十八呆了呆,默默将唐笙放下了。唐笙连忙安抚乡民,说清了十八同自己的关系,乡民这才散去。

    “灾疫之时,民心也很重要。”唐笙压低了声音同十八解释,“若是顶来的人做不到身先士卒,与民便利,民心一旦涣散,极易激起叛乱。”

    “我是为陛下尽心办事的,所求的没有私利,唯有替陛下分忧。我多在这里待一日,陛下便可为京畿和幽州少操些心,多些功夫养病。”

    “陛下是忧心你熬坏了身子。”方十八也压低了声音同她辩论,“你怎么这么犟,不领皇恩呢?”

    “陛下也说了,我是犟种嘛——”

    “我回去便写折子,你下回回京复命替我呈给陛下。”唐笙抵了抵她的肩,“陛下能明白的。”

    语毕,唐笙又要回坡下了。她走了几步,十八回过味来——十九这人在官场泡了几个月也学会了打哈哈这套了,连劝带哄的,将她也带进沟了。

    “唐笙!”方十八头次叫她全名。

    面上堆肉的十八瞧着比往常凶多了,这神情还是在她被困牢城营时流露过。

    “陛下病得有些重了,那腕子两指便能捏过来,气色极差。”方十八正色,“昨日太医诊脉时我在场。太医说她忧思深重,腹脏结愁。陛下不止有忧,更有思,你明白么!”

    唐笙回眸。

    “你说什么?”

    唐笙跨步上前,方十八却牵马就走。唐笙扯过缰绳,同她对望。颇通人情世故的差役忙劝走了要上前劝架的乡民,自个也躲得远远的。

    “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方十八被唐笙得迟钝弄得急眼了,“她到现在都在用你那方帕子,听我说你病了,心口都痛了,你还在这气她!”

    她还没数落完,唐笙便已翻身上马。

    “马我借走了。”唐笙俯瞰立着的十八,“这边你先替我顶一日。”

    话音刚落,唐笙扬鞭而去。

    方十八双手圈成了喇叭,喊道:“过了这段路就难行了,你下来牵马,莫要把我的马跑伤了!”

    唐笙头也不回道:“知道了——”

    策马疾驰的这两个时辰,唐笙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十八的话。

    “陛下病重。”

    “她听说你病了,心口痛。”

    “陛下不止有忧,更有思。”

    这个思,是思念的思么,唐笙在心中诘问自己。

    折子带血那次,陛下没写完的那句话是“待卿归”么?

    陛下在思念她么?

    陛下会不会病得起不来榻了才叫十八过来捆她回去?

    唐笙俯身,贴近马鬃,鬓角的发被风吹乱了,脑海里全是秦玅观高烧,虚弱地枕着她臂弯时的模样。泪落进了马鬃里,顷刻便不见了。

    她穿着粗麻布袍入宫,在外禁宫便被禁军拦下了。卫兵再三检查她的腰牌,才敢放她入内。

    这几日她常梦见的重檐歇山顶显现在眼前,唐笙压下惊忧与思念,克制住想要奔跑的念头,维持着最后的仪态走在宫道。

    望见宣室殿的烫金牌匾时,她忽然生出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来,不由得放缓了脚步。

    在殿外训斥宫娥的方姑姑最先看到了她。

    “唐大人?”

    许久没听着回话,方汀下阶,还以为自己瞧错了。

    “诶呦,怎么弄成了这样!”方汀掸着她身上的灰尘,“陛下现下在暖阁礼佛,您先换身衣裳罢。”

    唐笙回神,垂眸瞧见了自己这身风尘仆仆的装扮——皁靴沾泥,麻布衫一股烟尘气,整个人都灰扑扑的。

    她这样入殿,不仅会仪容不洁冲撞陛下,也会惹得陛下犯洁癖。

    “姑姑……”唐笙忽觉羞愧,她怎么就忘了换身官袍再回来。

    “你随我来。”方汀瞧出了她的局促,引着她回耳房更衣。

    方汀掀帘出来,招呼宫娥近身。

    “快去告诉陛下,唐大人回来了!”

    宫娥有些犹豫:“陛下礼佛时最不喜被人打搅了,奴婢……”

    “你找准机会,陛下一睁眼就说!”方汀道。

    小宫娥快步来到暖阁,左等右等,没见着跪在佛龛前的陛下睁眼,有些焦心。

    这么一拖延,一直到方姑姑引人来她都未曾进去通报。

    “通报了么?”方汀眸光烁动。

    胆怯的小宫娥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的。

    “姑姑,我自己入内便可。”

    小宫娥听到一道朗润润的声音,温温柔柔的,能抚平焦躁的心。

    她循声望去,瞧见了换了一身窄袖黑圆领袍,腰系蹀躞带的唐院判——她这一身只有露在圆领外的中衣交领是素白的,但整个人却不显阴沉,浅笑的模样格外柔和。

    方汀微颔首,率先打帘请唐笙入内。

    唐笙步子一滞,隔着帘幕定定地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暖阁讲究聚气,屋内面积不大,佛龛亦设得不大。

    秦玅观跪于佛龛前,双手合十,掌心托着那方念珠,微垂着首。

    礼佛时需得双膝撑起,她直身跪着,背影更显单薄。唐笙光是望着她的身影,眼底便聚起了水泽。

    方汀上前步,脚步声惊动了静心冥思的秦玅观。

    “朕不是说了,礼佛时非要事不得打搅朕。”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听着很是不悦。

    方汀没被吓着,她喜气洋洋道:

    “陛下,您瞧谁回来了!”

    唐笙唤她,鼻音很重:

    “陛下。”

    秦玅观回望来者,掌心的念珠落了下去。

    第65章

    秦玅观没想到唐笙会回来得这样快。

    方箬和十八回幽州至少要两个时辰, 夜路难行,人也容易疲累,除非她们路上没有停歇, 不然唐笙最快也要晌午才能回京。

    依秦玅观对这个犟种的了解,她要么不回, 要么就是花上几日时间, 安排完幽州治疫事宜才会回来。

    回眸时,她们隔着帘幕相望,秦玅观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方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她们没有吩咐, 在殿内待了一会便悄悄退下了。

    跪久了双腿发麻,秦玅观起身时动作缓慢,唐笙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着她落座。

    “你飞着回来的?”秦玅观揉膝,半晌才道。

    唐笙怔了怔, 小声道:“微臣听十八说,您病重, 微臣还以为是……”

    她越说声音越轻, 秦玅观只听了一句便猜得七七八八。

    “你的意思是,朕若不是重病,就是下诏了,你也不准备回了。”秦玅观听得窝火, 但面上仍是一派淡漠。

    从她进殿,秦玅观对她说第一句话起, 唐笙就敏锐地觉察到了氛围不对——陛下话里夹枪带棒,她什么也不说也要挨两句呛。

    她像是个受气包, 毕恭毕敬地立在边上装鹌鹑。秦玅观的视线扫过,她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心口。

    秦玅观心道,像个缩头王八。

    缩头王八这些日子确实是受苦了,人晒黑了些,面颊上肉也少了,五官更显立体了。她今日这一身格外干练,配着这段时间磨砺出的精神气,不笑时往那一立,不像是个文官,倒像是个武官了。

    “抬起头来,不要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秦玅观沉声,“朕升你为四品官了,怎么还是这副窝囊相。”

    唐笙抬眸,眨巴了两下眼睛:“在等您消气。”

    秦玅观望着她映着光点的眼睛,语调一滞,有种被缩头王八当稚子哄了的感觉,耳后忽然发了烫。

    “朕何时动怒了。”秦玅观冷冷道。

    唐笙不说话,只是低眉顺眼地瞧着她。

    秦玅观端起茶盏,啜了口凉茶,压压热意和火气:“有话便讲。”

    唐笙巴巴道:“您消气了嘛?”

    秦玅观:“……”

    她有些想把这茶盏扣唐笙脑门上了。

    唐笙注意着她的神情,知道秦玅观气消了,唇畔微扬。

    “陛下,您瞧瞧这个。”唐笙抽出衣袖里藏着的折子,双手捧了过去。

    秦玅观打开折子的那刻就像是变了个人,眼底流露的呛唐笙时才有的温度消散了。

    “依你所见,这疫病六十日后才会见好转?”

    唐笙点头。

    秦玅观阖折,用尖角戳她脑袋:“你能恭敬些么。”

    唐笙点完头才道:“回陛下话,是。”

    “也就是说,你还要在幽州守六十日。”

    “回陛下话,是。”

    秦玅观敛眸,纤长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衬得她神色恹恹的:“你做的不错。折子上谏言,朕都准了。”

    “陛下……”唐笙唤她。

    秦玅观支颐,不太想说话。

    唐笙意识到她有些不高兴。她前面打哈哈铺垫了一通,正是为了让秦玅观收回成命。她准备的那套说辞还没脱口,秦玅观便已猜到,直接问了她。

    “陛下,那边我离不得。”唐笙跪于脚踏边,仰望着她,“您教导过我,要治人心。如今治疫初见成效,那些硕鼠虫豸也对我有了敬畏之心,我若是走了,幽州怕是要起民变了。”

    她说的这些,秦玅观都明白。唐笙放低了姿态来同她讲话,声音柔柔的,羽毛似的挠着她的心尖,既是劝谏,又是带着几分讨好的诱哄。

    两旬未见,唐笙揣摩圣意的手段愈发娴熟了。从前她还不敢使得这样明显,秦玅观这次冲动之下召她回来,正是透露了她心中所想。唐笙对她的敬畏淡了好些,取而代之的是亲近和率真。

    这样的她有些狡黠,也很真挚。秦玅观心里跟明镜似的,可又偏偏吃这套,对她生不起厌恶。

    良久,秦玅观道:“朕要罚你。”

    唐笙微张唇,显出些委屈。

    秦玅观眼底藏着笑,轻声道:“罚你好好睡一觉。”

    唐笙望着她内敛的笑,心情比窗外的骄阳还要明媚。

    “我不要睡觉,我回来是替你诊脉的。”唐笙倾身,像是要枕在她膝上似的,“你发给我的折子上有血。御医也说你‘忧思深重,腹脏结愁’。”

    她说着说着便忘记了敬称,秦玅观被她的眼眸攫取了注意根本没有觉察到,唐笙自己亦没有觉察到。

    “晌午了,先用膳罢。”秦玅观道,“朕今日召你侍膳。”

    唐笙抿唇笑,跟着秦玅观起身,往内殿去。

    幽州治疫的这段时间,官差一体,自唐笙到差役,无论男女,吃的是同一锅饭,睡的都是门板架的榻,没人享有特权。秦玅观赏的这桌色香味俱全的膳食,看得唐笙是两眼泛光。

    她用得香,连带着看她用膳的秦玅观也多进了些膳食。

    “幽州是缺粮么?”秦玅观搁箸后忍不住问。

    吃饱喝足的唐笙斯斯文文地擦拭嘴角:“暂不缺粮,但没御膳房的膳□□细,整日吃那些会腻。”

    她这样一说,秦玅观便明白了。

    从前她治军时也是这般。军中比县衙要苦,行军时莫说是新鲜滚烫的饭食了,就连吃饱有时都很难。

    庆熙年间,同瓦格的最后一场仗,齐军断粮,她和黑水营的将士只能吃耐饥丸就着醋布煮成的糊糊,那味道,她现在想起来还会犯恶心。

    宫中再怎样都比地方要好些,唐笙确实是吃苦了。秦玅观的视线描摹着她更显英挺的鼻梁,落于她线条流畅的下颌。

    “苦么?”她问。

    “不苦。”唐笙答,“为陛下做事,不觉苦楚。”

    秦玅观不信,她屈掌,示意唐笙过来。

    她在唐笙面前卷起衣袖,淡淡道:“把脉罢,瞧瞧朕到底是什么病。”

    唐笙温热的指尖覆上她的腕子,轻轻搭在脉搏上。做这些时,秦玅观正饶有兴趣地打量她,像是要将她看穿了。

    离得这样近,唐笙逃不过她的目光。她只能佯装不知道,面颊和耳朵却染上了红晕。

    “陛下,您这是……”

    “手怎么了。”秦玅观在她收手前捉住了她的指节,将她拉近。

    唐笙下意识瑟缩,却被秦玅观使些力气拉了回来。

    “朕命你摊开掌心。”秦玅观冷冷道。

    唐笙内心挣扎了一会,终究是没敌过秦玅观目光,乖乖摊开了掌心。

    那日握匕首所留下的创口缩成了长长一条疤痕。前些日子,她忙时顾不得这伤口,硬是拖了二十来日,创口才愈合。

    “这是哪弄的?”

    唐笙解释了一番,秦玅观久久不语。

    秦玅观头一次清晰地打量这双手,是唐笙头次入殿值夜那次。

    她折子批累了,被灯火晃了眼,还是小宫娥的唐笙蹑手蹑脚地捧来了灯罩,骨节分明的指头覆在光晕上,侍弄了许久的灯火都没卡对位置,微屈的指尖泛着白,压着一股劲。

    秦玅观打心眼觉得这双有力量感的手很漂亮,而手的主人却很蠢。她忍了忍,终于探手替她摁下了灯罩。她的食指贴着唐笙的小指,一冷一热,对比明显。

    而今这双手多了道深色的伤疤,瞧着就很痛。即便伤口愈合了,秦玅观不敢抚摸这道狰狞的疤,忧心唐笙会觉得痛。

    “陛下——”唐笙唤他。

    “颈上也是那次弄的么。”

    秦玅观探出指尖,压下她的衣领,微凉的指腹抚着那片。

    唐笙觉得很痒,但又舍不得躲开。

    “一点皮外伤而已,不严重。”她低低道。

    “皮外伤么?”秦玅观反问她,“除了受皮外伤,是不是还起了高热,感染了风寒?”

    “是十八说的吗?”唐笙急需知道谁在给秦玅观告密。

    秦玅观捏着她的脸颊,托起她的下巴。先前唐笙跪在脚踏边时,她就想这样了,可在佛祖面前她还是敛住了心绪,未敢造次,一直忍到了现在。

    “陛下,我经受的这些不算什么。您挨过刀伤,趟过江水,没有闲暇,明明是在做利于社稷的事,却还要下罪己诏……同您吃过的苦头比起来,我经受的真不算什么。”唐笙被她捏得心跳加速,说话磕巴。

    秦玅观俯身:“所以你觉得,能在幽州替朕多扛一些也是好的。”

    她幽暗的眼眸里燃着微弱火光,唐笙在她的掌心轻巧颔首,唇瓣蹭到了她的指腹。

    思念点燃了火焰,秦玅观像梦中那样,亲吻她的唇瓣。

    唐笙乱了鼻息,但不忘以微弱的音量提醒秦玅观,她是从疫区回来的。

    “亲都亲了,你说这些是不是晚了?”秦玅观笑得戏谑。

    唐笙望着她,那双眼眸与她醉酒那日的重合了,幽暗压抑下的疯狂迅猛生长,她们明明什么都没说,只一个眼神,便互通了心意。

    秦玅观挑开她肩头的盘扣,勾着她的衣领:

    “软屉榻太凉,抱朕到寝殿。”

    上次醉酒,秦玅观的脑袋晕乎乎的。这次她清醒着,却好像醉了。

    思念借着渴望在焚烧,后颈轻柔的触碰鼓励着唐笙去索取。

    蹀躞带太硌人了,秦玅观勾下,丢至一边。

    “你回来沐浴过了?”秦玅观嗅着她颈间的香。

    “衣裳也换过了。”唐笙脸红透了,以为秦玅观嗅到她身上地尘土味,局促地解释起来,“我老进山挖药,身上会染土腥味……”

    她解释到一半,才发觉秦玅观在笑,更觉羞耻了。

    衣料落下,秦玅观沿着她的肩头向下抚:“清减了不少,但身上也结实了。”

    秦玅观还想再逗逗她,俯身的人却已经开始反击了,惹得她闷哼了声。

    都说“酒痕在衣,坠欢莫拾”。

    可自那夜醉酒后,她便一直惦念着重拾坠欢。或许是因为那场睡得酣畅的踏实觉,或许是因为那刻的欢愉会让她短暂地遗忘繁杂的朝政,忘却那些压抑血腥的画面,忘记那些沉闷的过往……

    秦玅观每每倚上那方短屉榻,望见那藻井,思绪总会不自觉地摇晃和晕眩。

    唐笙也记仇,她向她索取,一遍又一遍。又紧密,又深刻。

    她故意问她:“陛下,你忧的是朝政,那思的是谁?”

    秦玅观隐忍不答,坚持了片刻便溃败了。

    她不是乐意吃瘪的性子,也硬撑着压了她一回,却因气力不支没能撑太久。

    紧绷了这么久,她们都像是凭风飞扬的纸鸢,牵着她们的向上的风卸了劲头,疲惫便会肆虐。飞扬了许久,她们最终栽进彼此的怀抱里,依偎着取暖。

    秦玅观睡了个踏实的好觉,唐笙拥着她,疲惫和煎熬也都消弭一空。

    外殿燃起烛火时,唐笙睁眼,恋恋不舍地望着眼前人。

    她得走了,可秦玅观却还牵着她的衣袖。

    睡得迷蒙的秦玅观睁眼,瞧见了坐起的唐笙。

    “陛下,我得走了。”唐笙瞧着又像是要哭了。

    这人求着她放她回幽州,眼下却又是满眼的不舍,秦玅观暗嗔她活该。

    她松开唐笙的衣袖,拉高棉衾,不去看她。

    耳畔有细碎的声响,秦玅观知道,那是唐笙在更衣。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终于没有声响了。

    心里空落落的秦玅观拉下棉衾,准备迎接满室的空荡。

    烛火摇曳,一片昏黄中,她瞧见了满脸泪痕的唐笙。

    那本该离开的人,衣冠整齐地出现在她身侧,俯身来轻啄她的眉心。

    “我真得走了。”带着哭腔的唐笙喃喃道,“可又舍不得。”

    秦玅观哑声道:“该。”

    唐笙往她怀里抵了抵,像是续命般嗅着她颈间的味道,闷声道:“我留了一旬的药,你不要为了嗓子舒服多用,一天服一天的量,药吃完了我也就回来了……”

    早晨方十八同她说秦玅观病重时,唐笙是真以为秦玅观病得起不来榻了,骂了自己一路混账。回了宫,见方姑姑的神色同往常一样,唐笙悬着的心才放下。

    秦玅观主动同她亲昵,唐笙欣喜若狂,抱着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情到浓时,她问秦玅观思念的是否是她,枕畔人抬臂遮住了双眼不想回答,可红透了的面颊却替她回答了。

    唐笙确定了,秦玅观是喜欢她的。只是她习惯了内敛,不愿轻易表露。

    互通了心意,她们之间的隔膜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触不到摸不着的牵绊。

    唐笙好舍不得,好舍不得离开她。

    眼泪划过了秦玅观颈间的肌肤,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抚唐笙的发。

    唐笙抵了会,终于起身,一步三回头。

    秦玅观阖眸,再睁眼时,殿中就只剩昏黄的烛火了。

    第66章

    唐笙走后, 秦玅观躺了一会才起身。

    桌案上留着个小巧的匣子,秦玅观推开,看到了里头排得整齐的纸包, 纸包的上边是张写满狗爬字的医嘱——唐笙写字很怪,总丢笔画, 有些字她能意会, 但写法是还是头次见。

    秦玅观想,下次唐笙回来,她一定要亲手教她写字。眼下她也只能边揉眉心边凑合着看了。

    唐笙在医嘱上写道:

    “陛下,顺喉药不能多用,用多了损伤脏器, 会咳血。这次药丸的剂量都改小了,多用就撑不到一旬了。待我回来再给您补上。”

    手腕垂下,信纸盖住秦玅观的指尖,眼前景和她思绪混乱时见到的很像。

    唐笙和她依偎在浴池壁,她待久了胸闷气短, 没什么力气,干脆由着唐笙替她擦拭更衣。唐笙像抱赖在大人怀里的小孩那样, 将她架在身前抱回榻上。秦玅观躺下后去牵她的衣角, 指节掩盖在了她的衣料下。

    唐笙说她在县衙里梳洗不便,想要泡个舒坦。秦玅观松手,唐笙将她哄睡着了才离开。

    想来唐笙是趁她睡着的这段时间准备的这些。秦玅观当时还腹诽她是个没良心的,现在回想起来, 秦玅观觉得自个泡在了蜜罐里。

    她在圆凳上坐了会,方汀端着瓷碗入内了。

    “陛下, 您用些药膳罢。”她道,“唐大人走前特意嘱咐了。”

    秦玅观左手支颐, 右手指尖在桌案上点了点,方汀快步走去,搁在了她面前。

    “小唐大人是个心细的。”方汀见秦玅观用得香,不住地夸赞起来,“也是个会疼人的。”

    秦玅观呛了下,掩唇咳嗽起来,吓得方汀忙给她顺气。

    “少胡说。”顺过气的秦玅观责备了她两句。

    方汀讪笑。

    “吩咐你的……”

    “回陛下话,塞进唐大人荷包了。”

    秦玅观啜了两口药膳,没再说话。

    窗外传来梆声,眼下是四更天了。

    唐笙赶两个时辰的路,天快亮时就该到幽州了。

    御前仪卫得了秦玅观的令,一直将唐笙护送到幽州城外。

    睡得好好的被人揪起来当差,这种苦唐笙是尝过的。她摸着荷包想要给这些随她奔波的仪卫一点赏,摸了半天没见着碎银,反倒摸出了一沓银票。

    唐笙怔了怔,意识到是秦玅观塞给她的,她点了一番——五张一千两,十张一百两,十张五十两,足足有六千五百两。她那些个占分量的碎银子都被秦玅观收了,银票质轻,唐笙更衣时竟没觉察出来。

    她摸出一张五十两的交给这十来个仪卫:“诸位辛苦了,拿着这些吃顿早茶罢。”

    仪卫接了,喜不自禁,抱拳应声:“谢唐大人赏!”

    唐笙面上笑着,心里却在滴血。皇帝姥儿赏人都是大手笔,从没低过百两。唐笙估摸着,这五十两的银票还是秦玅观考虑到她要赏人才塞的。但皇帝姥儿不知道她这种官平时赏人给个几块碎银便够了。而这五十两,相当于这些人加起来半月的月例了——这实在赏得太多了。

    天快亮了,露水深重,唐笙穿过府衙后厢的竹林,肩头染上了湿气。

    方十八正在院中打拳,招式凌厉,每次出拳都带着破风的声响。

    唐笙想给她鼓掌,又忧心吵着没醒的军士,只是静静观望。

    方十八打完了收尾的招式,抱着水囊猛灌了一通。

    “昨日怎样?”

    “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两人一齐出声。

    “幽州无事,辽东那边来信了,是给你的。”十八撩起挂在脖颈的汗巾擦了擦,“沈太傅那边不大好,怕是要出事了。”

    “信呢?”

    唐笙三步并两步,推开了房门,在十八的指点下拆开了桌案上的信。

    沈长卿在信上说,她照着唐笙制定的那套流程执行,但疫病并未控制住,染疫的人越发多了。她已在军营发现几例,事态严峻,她恐走漏风声给瓦格人可乘之机,已写密折奏报了陛下。此番写信给她,是为了求援。她请求唐笙在幽州疫病控制住后,尽快来辽东一趟。

    “军中有疫”,唐笙默念着这句话,心中不安。

    她仔细回忆原著,没有联想到与军营疫病有关的情节。她只记得原著里说,秦玅观在疫病结束后整顿了吏治,捡便宜的海陵王作为压制封疆大吏的皇亲,办差妥当,既笼络了人心,也得了封赏。

    “怎了?”十八见她面露阴郁之色,问道。

    “你能同我讲讲辽东军备么?”唐笙道。

    方十八取桌上烤饼的手一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唐笙说:“需要确定一些事情。”

    十八叼着饼子,将烛台放在桌案中央,放饼的碟子推到桌缘,又拿起饼子挨个放好了位置。

    “这桌面就是我大齐江山,烛台是京师,碟子是辽东,旁边这些饼子是瓦格人进攻时必须要攻下的城池。”十八边啃饼子边道,“你瞧这——”

    唐笙顺着她指尖的动作望去。

    “凹”字形的大齐疆域,辽东就像是东侧拱卫京师的屏障。饼子和碟子勾起的圆弧空缺了一大块,十八说那是过去丢掉的疆土。

    “二十年前,瓦格还是分裂的三十六部,后来乌陆顺部出了个拔都延帖可汗,统一了这三十六部。”方十八道,“这‘拔都延帖’在瓦格语里是‘天与地’的意思,能得这个称号,可想而知他的能耐有多大了。”

    长治皇帝御极将近四十年,早年也曾御驾亲征和瓦格人打得有来有回,可后来崇尚仁德治国,对下放纵,导致在位的最后十年吏治腐化,边塞守军亦受影响,战斗意志不复从前。

    后来的隆光和庆熙二帝在位时间加起来不到二十年,却险些丢了大齐半壁江山——那凹进去的疆域正是那时丢掉的,若不是还有“凹”字中央的泰华山脉阻拦了瓦格人的铁骑,大齐将会切成两半,被瓦格一一吞并。

    庆熙十一年,年迈的拔都延帖汗举全国之力最后一次进攻大齐,未曾选择辽东进犯,而是走了险峻的泰华山脉,其余部族佯攻辽东和蕃西,出其不意,大破齐军,随后挥师东向,直捣京师。

    “然后呢?”唐笙听得揪心,直皱眉头。

    “齐军三战三败,瓦格迫近幽州。”十八拍桌,气愤道“那几仗打得是真憋屈!”

    “那些个朝臣都主张迁都,主战的又无人敢站出来提刀上阵。”

    唐笙已经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了:“再后来呢?”

    “再后来,陛下请命了。那些将领见大势难逆转,终于准许陛下领兵。”说到这,十八眼里闪烁着光点,“陛下在幽州城下挡住了铁骑,林将军领着黑水营从堰州过来,断了瓦格人的粮道!”

    十八再次拍桌,震得饼子乱颤。唐笙更是心潮澎湃,秦玅观在她眼里已经近似救世主了。

    “瓦格人没粮了,日子一久自然退兵了。”方十八继续道,“陛下领兵追击一直打到泰华山上,瓦格人占据险峻,又进攻了几次,陛下不得不退兵——”

    “但陛下令辽东和蕃西守军全线进攻,打进了瓦格境内,把这拔都延帖逼退了!”

    桌案再次被拍响,只不过这次是唐笙拍的,吓了十八一跳。

    “陛下真是——”唐笙搜肠刮肚想找出什么比“英明神武”赞耀意味更重的词来,顿了顿。

    “不然陛下怎么能以女子之身继位?”十八扬着笑,“此战过后拔都延帖汗死了,新继任的可汗也是个狠角色,一直在袭扰边境,伺机报复。先帝后来又得了仆击之症不能理事——“

    “当时那个朝局,若不是陛下执掌朝政,震慑住了瓦格人,边境能有这般安稳?”

    唐笙道:“后来朝中那些人为何敢去夺权,这不是疯了么?”

    “你说的是先帝驾崩后的宫变么?”十八解释道,“辽东一线吃了多次败仗,防线岌岌可危,陛下亲赴辽东整顿,没想到先帝突然驾崩,宗亲趁着她远在边塞,笼络了中原守军打算和陛下碰一场,没想到陛下竟赶回来稳定了朝局。”

    经过十八的一通讲解,唐笙彻底明白辽东对于大齐的重要性了。

    她道:“再有十来日便是起疫的峰点了,峰点一过,幽州再守四十日疫病就快要结束了,过几日,我大概要去趟辽东。”

    “辽东大疫?”

    唐笙颔首,她要去帮帮沈长卿。

    十八接过了她递来的信,念出了沈长卿对于疫病的描述:

    道旁伏尸,生者胀腹,地荒人稀,潜入山林避疫。

    *

    沈长卿抵达辽东的第六,随她过来的张御医就病死了。

    剩下几个御医照着旧书上的疗法治疫,到后来才用了唐笙的全套办法。

    辽东守军处理病患的方式更为简单,发现起疫者带出军营,有几个将军甚至悄悄坑杀患病军士。

    长此以往,军心涣散,消息一旦流出,瓦格必来进犯。

    沈长卿一边治疫一边忙于处理硕鼠和蛀虫,听了师爷的呈报,当即带了亲信前去阻拦。

    师爷追她身后:“这点事,您吩咐下去就行了,无需——”

    沈长卿踩蹬上马,打断他:“多嘴。”

    病患是被带到山林处置的。

    患病的军士被束缚了双手蒙住了眼睛塞着嘴巴,沿着深坑边缘跪立。

    她牵着马在远处立了片刻,隔着茂林远眺。

    千总赤红着眼睛下令,刀锋落下,最里圈的军士栽进深坑,接着就是第二圈、第三圈。

    沈长卿快步上前,大喊道:“住手!”

    千总回头,手里的令牌落下了。

    “沈大人?”千总颤声道。

    “谁下的令?”沈长卿质问。

    “回大人话,是赵参将。”千总道,“他们病成这般活着也是受罪,染疫赴死功同战死,都是领抚恤的。”

    “将人放了,抬到济善堂医治。”沈长卿道。

    差役应声:“大人,济善堂怕是没有铺位了。”

    “卸门板,垫褥子,全抬去。”沈长卿挥手,“都是为国尽忠的军士,一经染疫就被坑杀,如此,岂不是寒了万千将士的心!”

    得了钦差命令的差役奔走起来,一半和军士一起埋人,一半抬人出林。

    千总跪地,哭号道:“大人,都是过命的兄弟,我也不想如此,可别无他法了——”

    沈长卿扶他起身,低低道:“本官也明白你们的难处。”

    她取出两张千两的银票交给千总:“去买药罢。”

    千总痛哭流涕,连叩几个响头。

    沈长卿领着人下山,亲信对她道:

    “大人,这几日城西的土地庙有个女道在摆摊治病,疗效奇好,若是能请她来,于治疫大有裨益。”

    “那道人是?”

    “听闻道号叫什么……执一。”

    第67章

    沈长卿当机立断:“多派几人, 携上重金去请。”

    亲信道:“那道人脾气古怪,是特地从京城过来医病的。下官已派人请过一次了,根本请不动。”

    他这样说, 沈长卿自然而然想起了朝元观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坤道了。

    老太傅病重的那段时间,她也曾派人请过这女道, 山上的道士皆说她外出云游了, 这事到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沈长卿从前也是别人眼中脾气古怪的那类人,她起了兴致,她上马调转了个方向:

    “本官亲自去请。”

    城西的土地庙临近一片坟包,坟包附近又有一片竹林,白日瞧着都让人觉着阴气深重, 久而久之,这土地庙便荒废了。

    天色虽然还挺明亮,但太阳已显出了沉西的迹象,来此处探访神医的百姓早已离开。一阵风过,竹林摇曳, 投下的影子宛若游走的长蛇。

    马匹难行,沈长卿留了几个随从看马, 自己则带着其余百十人入内——她倒不是害怕坟包, 只是为了自身安全着想,防止被她惩治的人冲出来刺杀。

    竹林清净,他们的脚步惊动了栖息的鸟群。

    这条竹林小道并不长,穿过去, 里头别有洞天,再无可怖的阴冷。

    连片的桃花绽得热烈, 渐显暗淡的日光投下柔和的色调,破庙隐在桃树下, 露出一角。

    这里大体还算空旷,藏不住人。

    沈长卿叫停了跟随的侍从,徒步进入桃花深处。

    庙檐下,一杆写着“占卦、合婚、医病”的小旗正翩跹起舞。

    顺着小旗飘动的方向,沈长卿瞧见了倚着桃树浅眠的人。

    暮色映下的花影洒满山岚色道袍的前襟,盛放的桃林之上,浮云漂泊,落日沉西,光阴匆匆而过。

    这世间仿佛没有事能惊扰她了。

    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

    沈长卿顿住了脚步,心里浮起这句诗来。

    她本不想打搅这份静谧,道人却睁开了眼睛,拂去了身上的落花。

    “道长,无量福。”

    沈长卿欠身道。

    *

    唐笙走后第四日便是本月十五。

    前几日刚见过人,秦玅观惦念着辽东的事,批了半日折子,倒也不是很想她。晚上她照例去颐宁宫用膳,以彰孝道。

    秦妙姝今日也来了,主位左手边的秦玅观动了几箸膳食,便啜起茶来,看着她们母女共叙情深。

    看着看着,秦玅观的思绪又飘到了朝政上。

    沈长卿在密折里讲明了辽东的危局,请调唐笙前去治疫。这折子秦玅观放了快一天了,都还未批复。

    国事和家事她还是分得清的,她是舍不得唐笙,但也明白沈长卿调人的必要。除此以外,她还多想了一层:辽东局势是否已经不可控,若是真不可控了,她需得改一改边塞布防,以防瓦格突袭。到时候兵燹时疫一同爆发,辽东极易失守。

    沈长卿身后有作为三朝元老的父亲撑腰,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即便辽东局势失控,她也有能力自保。唐笙若是这个时候去了,之后就容易被推作挡箭牌。她父母和阿姊皆已故去,眼下能护住她的,只有秦玅观一人了。

    秦玅观不想让她冒这个险。

    她在颐宁宫坐到点了便离席了,准备好好思量一下。

    今夜圆月疏朗,秦玅观立于宣室殿中庭,身披月光,仿佛落下凡尘的仙人。

    方汀望着她,说出了心中所想。

    秦玅观却道:“仙人居于琼楼玉宇,与天齐寿,太孤寂了。”

    “那陛下此刻是孤寂的么?”方汀问。

    秦玅观回望了她一眼,似在嫌她多嘴。

    方汀笑了,变戏法似地取出了新到手的密折,低低道:“陛下,幽州新来的。”

    她话音未落,便觉掌心一空。

    陛下摘了挂在右边的荷包,三两下打开了匣子,放回方汀手上。

    她取了折子边走边读,进了内殿。

    方汀扬着唇角跟在身后,边走边轻叹息。

    秦玅观行了一半忽然驻足,方汀觉察到异样立马正色。

    “犟种。”秦玅观轻骂了声。

    她正为调命的事苦恼,唐笙倒好,隔天便递了一份密折主动要求十日后调到辽东。

    秦玅观快步行至书案边,批“不准”二字。

    “将这个即刻发回幽州。”秦玅观对方汀道。

    方汀战战兢兢地应了,正准备退下办事,又被秦玅观叫住了。

    “回来。”

    “陛下还有吩咐?”

    秦玅观拿回了折子,揉着当阳穴细读了一遍,在“不准”后边又添了几句,警告唐笙不得违命私自前往辽东。

    翻到折子背后,一张字条掉了出来。秦玅观拾起,方汀移近了烛火,方便她阅读。

    唐笙近来应该是练过字的,字形整洁了许多,写得也比往日小了些。

    只见犟种在字条上写道:

    “几日未见,不知陛下有没有按时用药,多用些膳食。

    陛下阅折时大概是十五日吧,唐笙猜,陛下今日应是去了太后宫中,二公主大概也在。”

    犟种是真的变聪慧了。读到这,秦玅观轻抵鼻尖。

    “唐笙写折时,月亮还缺了一轮。看着月亮,唐笙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

    唐笙思念陛下,还望陛下保重圣体。”

    字条只够她写这么多,秦玅观像是没看够那样,前后翻了翻,又读了几遍。

    “陛下——”方汀唤她。

    秦玅观回神,气消了,眸色也柔和了许多。

    她提笔,在奏折上讲清了辽东局势的复杂,也说明了唐笙此番前去的意义不大——方子是共用的,举措是相同的,疫区也已划分,她去了也于大局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及时调粮,灾疫使得农田荒废,活下来的百姓大概要闹饥荒。

    末了,秦玅观凝望着那张字条,几次提笔,又几次放下——她也想写些什么给唐笙,话到嘴边却又写不下去了。

    最终,她在一旁的空信笺上写道:

    “晓看天色暮看云。”

    方汀正等着她书写后半句,秦玅观一把拈起信笺团成了球。

    “陛下,不写给她了么?”方汀瞧出了她的烦闷,温声道。

    秦玅观偏首瞧着书窗外的明月,指节一下没一下地叩响书案。

    幽州风景比京城要好,她镇守幽州的那些日子,劳累时总爱寻个高处,静静待一会,坐看月色掩映下的滚滚林涛。

    不知道唐笙有没有瞧见这样的景致。

    “就这样罢。”秦玅观阖上匣子,摁好铜锁,检查了一遍才道,“发回幽州。”

    方汀没急着走,在原地又等了会。

    片刻后,秦玅观果然开口说话了。

    “去太医院取几盒舒痕胶,同折子一起发去。”

    这回终于算完了。方汀躬身行礼,慢慢退下。

    春日的空气里,总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上次突然咯血,她误拿了唐笙的帕子擦拭了血迹,方汀清洗过后,秦玅观就很难嗅到帕子的味道了。

    她起身,掩上了窗。

    *

    唐笙在翌日早晨收到了东西,

    彼时她正和十八一起清点驰援辽东所需的物资。屋内满是劈里啪啦的算盘声。

    驿官一至,向来稳重的唐大人接了东西便闪进了内室,许久不见人影。

    她迫不及待地扯开黄缎,想要看一看秦玅观的批复。

    唐笙最先摸到了两盒舒痕胶,心狂跳起来。陛下这是还惦念着她身上的伤疤,知道她喜欢洁净,不爱留疤。

    打开匣子,唐笙抱着折子读了起来,没有放过每个朱字。可读来读去都未见着秦玅观批复除朝政外的句子,不禁有些失落。

    她不死心,摊开折子抖了抖。

    纸片消失了,别是秦玅观开折时没注意弄丢了。

    唐笙一头扎进被褥,更沮丧了。

    鬼知道她写那张字条费了多大功夫。先不说她写完费劲巴拉地抄了十来遍,她光是打草稿写下的那些句子,就已经羞耻得快钻进地缝了。

    陛下这人是真讨厌,唐笙心道。

    方十八进来时,唐笙呈“大”字状横趴在两张分隔开的门板架成的小榻上,弄得两张榻上的褥子都乱糟糟的。

    早晨她叠褥子费了一番功夫,这会全被唐笙弄乱了。要不是她膝盖以下的位置悬在半空中,十八真的很想给她叉下去。

    “这是蜜霜么,能吃吗?”十八捡起桌上的舒痕胶嗅了嗅,用小指拨了一点。

    方才还跟死鱼一样的唐笙活了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夺走了她手上的舒痕胶。

    方十八:“……”

    “十九,你啥时候变得这样小气了。”方十八抱臂,砸吧嘴。

    唐笙一句话便给她顶了回去:“这是陛下赏我的。”

    十八撇嘴,心道,怪不得。

    “陛下赏你东西了,你还这么憋屈啊?”十八踢走了唐笙的小腿,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垫了两层厚门板的榻上。

    唐笙给她让出了一大块位置:“莫要打趣我了,我五日后回京,给你带蒸糕吃。”

    十八得寸进尺:“还有惠心斋的酱鸭和烧鹅。”

    唐笙语塞。

    方十八数了一串想吃的东西,忽然意识到什么,好奇道:“你不是打算过几日到辽东去么,陛下没准?”

    涉及密折里批复的内容,她不太能讲给十八听,只是颔了颔首。

    “陛下又要召你回京了?”

    “没有,是我自个想回去的。”

    这个话题卡在这里便结束了。

    方十八递来一封书信,唐笙接了,看到了沈长卿的题款。

    唐笙撕了封口读,读罢后一脸惊诧地看向方十八。

    十八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磕巴道:“不会是,不会是瓦格人来打辽东了吧?”

    唐笙摇头,眼底流露出一抹欣喜:

    “沈太傅说,执一道人出山了。”

    第68章

    裴太后同二公主闲谈久了, 二公主留宫宿了一宿。

    翌日晨间,秦妙姝来宣室殿辞行。

    秦玅观在接见下臣,晾了她小半个时辰。

    她这个妹妹从小怕她, 畏畏缩缩地入内,规规矩矩地请安, 别的一句话不敢多讲。

    秦玅观扪心自问, 思来想去,只觉自己对那些兄弟确实狠厉了些,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倒还算不错。

    她瞧着没有野心,虽被太后捧在手心养大,但从未有过骄纵失德之举。她刚满十六, 同秦玅观相差一轮,若是她有手段有魄力,秦玅观倒真挺想将她作为储君培养。

    宫变那日,局势已显明朗,裴太后想扶她登位, 秦妙姝胆怯后缩,一副难以成事的模样。她似乎从未替自己考虑过, 只觉有母亲, 她便能继续逍遥快活。

    有母亲护着——秦玅观有些羡慕她。

    今日的折子还未送来,她叫来秦妙姝,让她坐在右手边。

    “今日得闲。”秦玅观道,“陪朕对弈一局。”

    秦妙姝受宠若惊:“皇姊, 妙姝可是个臭棋篓子,下不了几手就输了。”

    “朕也差不离。”秦玅观浅笑, “朕的棋艺虽是沈太傅教的,可从未学到精髓。”

    秦妙姝不知答些什么, 主动抱来白子,给秦玅观揭了黑子盒盖,双手奉回,举止处处透着恭敬的疏离。

    秦玅观敛眸,兴致淡去了大半。

    她刚落下一子,秦妙姝便紧忙跟随,生怕她等久了,心中不悦。

    见她这般谦谨和惧怕,秦玅观无端联想到那远在幽州的人,微敛眼眸。

    “你再思量思量。”秦玅观语调轻柔了些,像是怕惊扰了她。

    秦妙姝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摸着耳饰,速度终于慢了些。

    “陛下——”方汀打帘入内,轻声道,“关进宗正寺的那位,想要见您。”

    秦玅观没有抬头,她点着秦妙姝的指尖,帮她落子:“他为何要见朕。”

    “说是要陈诉衷情,还要同陛下陈奏一些关于年前宫变的内情。”方汀道。

    “皇姊,妙姝先退下啦。”秦妙姝听得通报,巴巴地瞧着她,就差把“想逃”二字写在脸上了。

    秦玅观颔了颔首,右手边的人如蒙大赦,行云流水般行礼告退。

    方汀见她允了二公主退下且没再说话,便知道这是陛下打算召见革了爵圈禁起来的那位了。

    两刻钟后,秦行昀被带了上来。

    没有秦玅观的御命,无人敢对皇室宗亲用刑。一身青直裰的秦行昀迈着四方步,气势不减,似乎还是从前那个晋阳王。

    他不卑不吭地行礼,直视秦玅观的双眼。

    “你活腻了?”秦玅观道。

    “微臣不敢。”秦行昀道,“只是,在无实证的情形下伪造书信捉拿微臣,实在不是明君之举。”

    “你以为朕只是为了茶馆一事处置你的么。”秦玅观睨着他,取棋子的动作渐缓。

    “微臣知道,陛下是为了议储之事惩处微臣震慑宗亲。但您留了微臣一命,想必也猜出了,这背后宗亲也只是被人摆布的棋子,真正的推手,惦念的从不是这储位,而是我大齐江山。”

    被圈禁后,他日思夜想,觉察出了这当中的猫腻。秦行昀意识到,秦玅观留他一命,正是觉得他和这背后的推手有牵连,审问他能摸出这暗处的人来。这是他最后的价值。若是他抓不住这次面圣的机会,这辈子都将烂在宗正寺了。

    “陛下,除夕夜,微臣是想谋夺大位。当时那个情境,谁人不想争一争呢。”秦行昀笑了起来,“您过去也当过宗亲,应当明白这种滋味。不论是二公主还是还我,亦或是海陵王,我们争来争去,这大齐江山还是在秦家手上。”

    秦行昀注视着秦玅观的面容,尽全力捕捉她不易觉察的情绪,视线像两道无形的手,想要撕开她的伪装。

    可她没有流露出一丝动摇,反而捻起黑子,续起了残局。

    “这些日子,祭祖落雨,辽东和幽州起疫,嗣君无定。您一定很焦心吧。这正是藏在暗处的人想瞧见的。”

    秦玅观没有应声,又执起两枚棋子摩挲起来,思绪集中在了这盘残局上,似是要救活那已露颓势的白子。

    “您同我联手,也算是共御外敌,保我大齐江山。”

    秦行昀卯足了力气说了许多,御座上的人毫无所动,只是偶尔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宛如一潭死水。

    她的眼睛盯久了,那两团漆黑便成了啖人魂魄的黑洞,令人浑身发冷。

    秦行昀喉结滚动,鼻息急促起来。

    “你以为自己耳聪目明么。”秦玅观在他心生恐惧后方才开口,“笃定朕会觉得你有价值。”

    “你若是想求生,早点像哈巴狗一样趴在朕靴边求饶才是正道。想同朕一道执棋,你还不配。”

    轻飘飘的几句话,抹杀干净了秦行昀彻夜的苦思。秦行昀偻身,再抬首时眼神略显癫狂。

    “那你是为了自个的名声吧!”他笑了起来,“你以为自个能有什么名声呢?”

    “杀弟,囚父,矫诏。茶馆那些流言是真伤着你了。”

    “谁人不知,先帝最后是想召宗室男丁继嗣,从我们当中选立储君的。你四处办差,征战沙场,到最后却连个继位的资格都没有。你一定恨毒了我,所以就这般报复我!”秦行昀仰头大笑,嗓音沙哑,“表面功夫做得再好,再勤政,再爱民,都敌不过事实。违背纲常,逆天而行,流言便不会淡去,史书也不会全然记载你是名正言顺得位的——”

    “你就是将自己熬死,吃再多的斋念再多的佛,建再多功业,也是篡位!你在位一日,齐室宗亲便有夺位的理由!”他嘶吼着说完,狂笑不止,即便撑身咳嗽,面上仍带着笑。

    他笑,秦玅观也浅浅地笑,丢下了指尖摩挲的棋子,缓缓转起扳指。

    她淡淡道:“说得这样多,是想让朕杀了你,再臭一回名声吗。”

    秦玅观点破了他最后这点心思,秦行昀笑容僵住了。

    “你不怕么,散布流言煽动宗亲夺位,扩散疫病勾结瓦格的朝臣已经结成了密网。”

    “他们就在这朝堂上,或是你仰仗的肱骨,或是你亲自培养的臂膀,或是陪在你身侧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与你同心,都只是畏惧你的权势”

    “沈长卿、林朝洛,你那些个女卫和那个在幽州作乱的医官……”秦行昀一个一个点着名字,“兵部和督察院那些个翻不起浪的孬种。他们都算计着你,图谋着你手上的权力——”

    “你以为他们不会倒戈吗,你以为他们不知晓你作过的那些恶吗?你病成这样又能活多久,他们早就留好了后手了!”

    “莫说同你留着同样血脉的兄弟姊妹了,这些年来,好不容易出个唐简,还因为你的隐忍自杀了——”

    “不过唐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得也是大快人心。”秦行昀拍手叫绝,“你唯一留下的姊妹也不愿意亲近你罢!”

    秦玅观眸光微动,眼底流露出杀意。

    死死盯着她的秦行昀终于见着了自己的得意杰作,笑得恣意:“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啊!”

    秦行昀梗着脖子,似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与其将一辈子烂在宗正寺,他宁愿用自己的死再污一次这个篡逆之君的名声,令讲述她史书上再添一笔“同室操戈,弑杀宗亲,暴虐无道”描述。

    他恨毒了秦玅观——这个位置本轮不到她坐,是她夺了自己稳立权力之巅的安稳后半生。

    “正史是朕差人编撰的,你的存在朕都可以抹去。”

    秦玅观勾唇,眸色阴冷。

    “朕杀你还需挑时候?”

    “来人!”

    秦行昀面目狰狞直直扑向秦玅观,还未贴近便被宫人从身后扑到,跌在了地上。愤恨促使他拼尽全力往前爬,想要揪住秦玅观的袍角,却怎么也够不到。

    “秦玅观!他日史书工笔,你的罪名罄竹难书,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褫夺帝号,不得翻身——”

    他话未说完便被方汀踩在了地上,只能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响。

    随从赶来往他嘴巴糊了团东西,旋即将他拽出殿外。

    方汀忧心秦玅观动怒伤身,小心翼翼道:“陛下您莫要被他的胡话气着。”

    “朕为何要动怒。”秦玅观整理衣袖。

    “他或许知晓宫变和疫病的内情,留他一命或许能审出东西来。”方汀道。

    “他不知道。他若是知晓不会过了十来日才要见朕。”秦玅观抬眸,目视前方,“他只是在赌,他于朕而言有价值——”

    “可惜,他赌错了。”

    秦玅观是忖度万事的帝王,能撬动她的只有关乎政治的权术和谋略。

    筹码压两边的才叫政治,只压一边的,叫赌博。

    秦行昀只剩一条烂命了,还学赌狗压筹码。

    “告诉弘文馆和翰林院。”秦玅观道,“抹去所有关乎秦行昀的记载。”

    方汀唱诺。

    *

    秦妙姝行至半道,忽然摸不着腰侧母亲绣的香囊了。

    她回颐宁宫搜寻了一通,又领着宫人沿道寻了一通,左右找不到,这才敢往宣室殿去。

    行至中庭,秦妙姝便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

    那风光了许久的晋阳王被人一众侍卫拿了,嘴里塞着东西拽出殿门,绕过照壁面上便被套了黑布袋。

    檐下的方姑姑冷眼瞧着,见她过来,忽然变了脸,迎了上来。

    “这是怎么了?”秦妙姝小声问道。

    方汀笑了笑答道:“没什么,殿下。”

    说是没什么就是有什么了,秦妙姝不敢问了,但她大概也猜得出来,她这个年龄比自己大的子侄怕是活不了了。

    “殿下为何又折回了?”方汀问。

    “本宫的香囊遗落在殿内了,劳烦姑姑寻一寻。”秦妙姝佯装镇静,实则出了一身冷汗。

    方汀应下,不一会便取了她的香囊从殿中出来。

    秦妙姝露出个僵硬的笑,扶着婢女的小臂走远了。

    出了宣室门,婢女问道:“殿下,咱们这就回府吗?”

    “去阿娘宫中。”秦妙姝话出口了却又改了主意,“还是回府罢,回去,快些回去!”

    第69章

    今日新到的奏疏里, 密折比往日要多。

    秦玅观打开了身后的钥匙柜,照例从密折处理起。

    她批阅的第一份奏折来自辽东,沈长卿告诉她, 辽东采用执一道人的药方,效果不错。最先进行尝试的几个救济堂口疫病已得到了抑制。眼下最令她担忧的反而是下一季的粮食问题。

    开春染疫而死的多数为青壮年男丁, 许多地方成了寡妇村, 她们从前恪守男耕女织那套,耕种能力有限,且许多人的田产都被夫家亲属吞并,眼下连维持温饱都有些困难。

    秦玅观批道:“蠲免辽东两年赋税,从中原州府调拨钱粮。至于田产问题, 等候上谕。”

    “方汀。”批完秘折,秦玅观拨着念珠思忖,终于道,“召林朝洛和方清露。”

    *

    端午门外,从京郊赶来的林大将军和从京兆府赶来的方府尹碰上了。

    两人皆带了六七个随从, 军士和差役分列左右,瞧着倒还算和谐。只不过带队的两位大人却一副不对付的模样, 齐头并进的马匹走着走着便争抢起先后来。

    “方大人, 本将好歹是个正一品总兵官,怎么连走在你前面也成了罪过?”一身宽袖紫官袍,胸背皆绣着麒麟补的武将打马赶上身侧的绯袍文官,用马鞭手柄轻戳了两下她的胳膊。

    绯袍锦鸡补的文官仿佛被火撩了, 捏着缰绳就转向了另一面,身后的差役小跑着跟上, 长蛇阵歪斜成了两列。

    这场面在林朝洛意料之中,她扶正了官帽, 露出一副吃瘪的模样。

    队尾的军士用眼神交流,询问现下是个什么状况。跟在林朝洛身后的女副将见怪不怪,眼皮都没抬一下。

    三品及以上官员和宗亲王公需得从端午门左侧门洞入内,方清露被迫和林朝洛同行。

    入了端午门,周遭眼睛多了起来。她官阶比林朝洛矮三级,需得遵循礼制走在她后边些。林朝洛放缓了脚步想要同她并肩,方清露却越走越墨迹,避她如避瘟神。

    眼见着再迟就要误了时辰,林朝洛终于加快步伐。她刚拉下距离,方清露便跟了上来,但始终和她错着三四步的位置。

    宣室殿的廊檐下,方汀入内通报。

    林朝洛望了眼阴沉沉的天,凑近了些问道:“这天瞧着要落雨了,你带伞了么?”

    方清露整理交领,不搭理她。

    林朝洛缩了脖子,悻悻而归。

    “陛下在御书房内,两位大人请罢。”方汀欠身,替她们打帘。

    两人一前一后入内,又一前一后地跪在秦玅观跟前行了礼。

    “平身。”秦玅观唤来宫娥上茶,“都坐罢。”

    “太傅呈折,辽东局势不稳。朕担忧瓦格趁机进犯,需得改动布防。”都是近臣,秦玅观直切正题,握起兰锜上的天子剑,扬手挑下博古架顶端挂定的卷轴。

    卷轴散落,广阔的大齐疆域图倏地展开。

    林朝洛和方清露起身,来到她身后。

    “辽东军中已有疫病,地方州府已无余粮,朕若是瓦格汗,便会聚集重兵攻下劳山关,绕过长城,一路南下,吞掉整个辽东。”

    “陛下。”林朝洛敏于布防,很快便指出一处疏漏,“辽东守军再为孱弱也有连片的城墙用以固守。我若是瓦格汗,反而不会轻易攻打劳山关,这损失太大,且易落入重围,不若借道西域,绕过天堑突袭北境。”

    “不错,这正是朕要说的。”秦玅观轻叹息,“这些年,大齐外强中干,朕忧心西域诸邦已起异心。”

    大齐鼎盛期的武宗朝,孱弱分裂的西域诸邦皆愿臣服,以大齐为宗主国。长治、隆光、庆熙三朝推崇联姻,以远嫁皇女笼络西域诸邦。秦玅观御极后,西域也曾派人来求娶皇女,被秦玅观拒绝了。

    那时秦玅观一战成名,击退了都拔延帖,威名远扬。这几年秦玅观久病缠身后继无人的讯息恐怕早已传遍边疆和属国。

    “蕃西已经太平了一甲子了,军备松弛。”秦玅观苦笑道,“若是西边和北边同起战乱,大齐怕是会像裱糊的那样,一捅就穿。”

    林朝洛单膝下跪,拱手行礼:“末将愿率黑水营布防泰华山脉同劳山关交界处,以防不测。”

    方清露撩袍子下跪:“微臣方清露,愿赴蕃西整顿军备。”

    “好。”她带出的这两个重臣早已参悟她的意思,秦玅观扶她们起身,“朕今日召你们来正是为了此事。”

    “朕将黑水营和三千营交由朝洛。”

    秦玅观授予林朝洛符节,连同诏书一同放于她掌心。又取下兰锜架上的天子剑,交给方清露:

    “朕授你蕃西总督之位,执尚方剑,节制西域兵马,执掌军政大权。”

    手握军政两权,携尚方剑,这是近乎是让方清露当上了蕃西的藩王。如此大的权力,方清露反而不太敢接了。

    “陛下,兵部同吏部,怕是会阻挠。”方清露担忧道。

    “朕还不知他们。”秦玅观冷冷道,“他们必定会提议将二公主送去西域和亲,以免兵患——”

    “要大齐皇女以色侍藩臣,朕在位一日便绝无可能。”

    *

    方清露和林朝洛出殿时,天更阴沉了。

    她们并肩走在宫道上,林朝洛最先说话:“带伞了么?”

    方清露回神,摇了摇头。

    林朝洛像是还有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行至端午门,天上已织起了雨丝。

    林朝洛取下一把油纸伞,丢给了她。方清露正想事,转手就接了,再想还回去林朝洛却不要了。

    她将伞丢给了差役,亦策马跟随。两个女官走了近道,将差役和军士甩得远远的。

    雨点拍打面颊,她们未感湿冷,却都觉得十分酣畅,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泰华山下策马奔驰的自在日子。

    周遭没什么人了,林朝洛才道;“你方才为何不接?”

    方清露在雨幕中敛眸,扬声道:“这手笔太大了,我接不住!”

    她其实还有话没说。

    陛下确实是疑人不用,但也都是一点一点放权,十分谨慎。像这般直接将整个西域交给她,更像是种试探。陛下待她再亲近,到底也是帝王,方清露不敢接。

    蕃西总督这个位置,还是长治年间设立过,那位叱诧风云的威远将军最后因功高震主被诛杀了三族。

    方清露虽然没说话,但她知道林朝洛是明白她的意思的。

    “诏旨未过内阁和兵部吏部,你便是接了,日后也有收回的道理。”林朝洛道。

    皇帝始终是皇帝,即便她们都是秦玅观一手带出来的,是一个血水坑里滚过的交情,秦玅观也是她们的主君。不管是谁当主君,都是满心猜忌,多疑谨慎的。

    陛下虽授她黑水和三千两营的统辖权,但允诺布置的位置左右都有泰华和辽东守军,她若是起了异心,两地驻军定能第一时间包夹她。

    “快至京郊了。”林朝洛朝方清露笑了笑,耳后的疤痕因笑绽开,“不必相送了。”

    “本官只是顺路!”方清露瞪了她一眼,“谁送你了!”

    “筹措粮饷和公文批复都需时间,起码还要过一个月才启程罢。”林朝洛嬉皮笑脸,说话分外欠揍,“方大人若是想我,就多来京郊看望我。”

    方清露嗤笑了声,用表情表达不稀罕,调转了朝京兆府奔去。

    “雨大了,回去记得泡个热水澡——”林朝落喊道。

    *

    天色已暗,雨水渐大。紧闭的明窗上映过几道闪电。

    秦玅观今日又梦魇了。

    这是唐笙走后她头次梦魇。

    梦中的时空是错乱的,她梦到了年轻的母亲和十来岁的秦承祚。他们守在庆熙帝榻前说着什么,秦玅观入殿时,三人皆用警惕的目光盯着她。

    生者总是最先遗忘故去者的声音,秦玅观的梦是安静的。

    庆熙帝在斥责她,母亲嘴唇翕动似是在附和,而守在父母身边的秦承祚一直在笑。

    梦里的秦玅观临近崩溃,她拔剑砍向庆熙帝和秦承祚,目之所及皆为鲜红色。

    她丢下了剑,张开沾满鲜血的双手,跌坐在地上。

    一阵闷雷响过,秦玅观倏地睁眼,眼眸幽暗。

    帐外无人,秦玅观只能瞧见摇曳的灯火。

    这场景和唐笙走时很像,秦玅观回忆着这几日发生的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白日里秦行昀的咒骂。

    “散布流言煽动宗亲夺位,扩散疫病勾结瓦格的朝臣已经结成了密网。”

    “他们就在这朝堂上,或是你仰仗的肱骨,或是你亲自培养的臂膀,亦或是陪在你身侧的人,他们没有一个与你同心,都只是畏惧你的权势。”

    “沈长卿、林朝洛、你那些个女卫和幽州作乱的医官。兵部和督察院那些个翻不起浪的孬种。他们都算计着你,图谋着你手上的权力。你病成这样又能活多久,他们早留好后手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啊!”

    秦玅观心口起伏,鼻息急促。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诅咒真假参半,许多是秦行昀故意说来激怒她的,用来挑拨离间的。

    可她确实活不太久了,秦玅观过去常年征战,多少是会些医术的。

    牢城营那次,唐笙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泪眼婆娑地说她一定能长命百岁,保大齐江山永固。秦玅观听了,心中发笑。

    她那孱弱的脉搏,自己都能把出诸多病症。也就唐笙这个医官愿意哄她,说她能长命百岁了。

    秦玅观心道:像她这般的天煞孤星,既已决定残杀手足背弃亲情坐稳大位,这辈子便停不住脚步了,终将死在争夺权力的漩涡中。

    她本不信命,但也会在梦魇过后流淌着冷汗醒来的午夜问一问自己——这副病弱的躯体,是否是上苍给她的惩戒。

    秦玅观凝望着摊开的掌心,眼前的场景与梦魇时的重合。

    她双手沾满了鲜血。

    雷声掩住了她起身的动静,并未有人入内侍奉她。

    秦玅观倚榻,手边摸到了一方柔蓝色安神香囊。

    她摩挲着这料子,有些失神。

    殿外忽然传来连串的脚步声,混杂着雷雨声萦绕在耳畔。

    香囊落下,秦玅观的指节抚上了身侧的短刀,静静听着。

    闷重的声响过后,脚步声逐渐清晰。

    她听出了其中一道是属于方汀的,舒了口气。

    另一道脚步声过于拖沓,像是走不动路了似的,秦玅观辨认不出是属于谁的。

    “陛下——”方汀靠近帐帷,轻声道,“唐大人回来了。”

    “今日不是才廿四?”秦玅观微微瞠眸。

    她撩开帐帷,匆匆探出身,瞧见了被大雨浇成落汤王八的唐笙。

    “陛下。”唐笙见她面容惊诧,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小心翼翼道,“已过子夜,算廿五啦。”

    “我本想在城外住一宿的,住店前先到外城碰了碰运气,守城参将说您吩咐过了,我随时可以回来。端午门的将军也给我开——”

    她话未说完秦玅观便起身扑了过来,抱住了她。

    唐笙回来的路上,马蹄打滑,跌了一跤,身上又有泥巴又有雨。她僵了僵,不敢回抱着秦玅观,又不敢将她推开。

    只得磕磕巴巴道:“陛下我身上冒着寒气呢,你快松开,莫要感染风寒!”

    “滚去里间沐浴。”秦玅观鼻音很重,攀附在她身后的双手揪紧了她的湿衣裳,“不要染上风寒。”

    方姑姑早已退下,不知所措的唐笙环顾四周,心跳得猛烈。

    “我马上去,您——”唐笙话说到一半哽住了。

    颈间有温热湿滑的触感,秦玅观哭了。

    唐笙顾不得身上的泥泞和湿寒了,她抱紧了秦玅观,像是要将她揉进怀里。

    秦玅观的下颌轻磕她的肩头,像是在抽泣。唐笙听着压抑的哭声,眼眶发烫,视线模糊了。

    “去沐浴。”秦玅观低低道,“抱我去。”

    第70章

    脖颈间的温度熨烫着唐笙的心。

    她以保护的姿态托起秦玅观, 右臂托稳了她,左臂抵着她的肩背。

    秦玅观比唐笙高出了半个脑袋,圈紧了她的脖颈。

    “抱得动吗?”秦玅观温热的鼻息扫着她的肌肤。

    唐笙是真难过了, 她咬唇:“你明明很轻。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又没好好用膳?”

    秦玅观没说话,唐笙衣袍上的水渍浸透了她的中衣前襟。可她不觉得冷, 她觉得唐笙比她冷多了——她明明在轻颤, 却想用那点裸,露的肌肤温暖秦玅观。

    “雨好大。”秦玅观五指隐入唐笙发间,将她抵在自己肩上,“你身上好凉。”

    “你明明指尖都是凉的。”唐笙感受着发间的触碰,哑哑道。

    她将秦玅观放下, 好让她坐在浴池边的交椅上——这椅子还是上次唐笙回来时搬的,放在这个位置,一直没有动过。

    秦玅观月白色的中衣湿了大片,前襟沾染了唐笙身上的泥渍。

    浴池常备温水,以便秦玅观随时梳洗。

    这个时辰, 里间还氤氲着浓重的水汽。湿热包裹着身染寒意的两人,唐笙脱去脏污的外袍, 跪于秦玅观身前, 掌心渐渐暖和起来。

    她们凝望着彼此,眼眶都泛着红。

    秦玅观眸低的哀凉和醉酒那夜很像。

    “又梦魇了吗?”唐笙仰望着她,掌心落在她的双膝上。

    秦玅观颔首。

    “怪不得手这样冷。”唐笙说,“你梦魇的时候总流冷汗, 醒过来就变得很难过。”

    秦玅观揉着她的发,只道:“快去沐浴, 身上太凉了。”

    “你不用么?”唐笙枕着她的膝,好让秦玅观不用探着小臂来抚她的发, “你中衣被我的外袍弄脏了。”

    “我不嫌你脏。”秦玅观双手托起她的面颊,“你快去泡,我去取干净衣裳来。”

    唐笙听到现在,才意识到,秦玅观一直在称“我”。她忘了尊称,同唐笙说的每一句话都以“我”自称。

    “陛下?”唐笙立正下巴,枕在她膝头。

    秦玅观轻轻应了声。

    唐笙猛地抱起她,还没反应过来的秦玅观双腿夹紧了她,喉间压着惊呼。

    她将她放在浴池边,扶着她沉入池中。

    “我去取。”唐笙跪在池边,垂首望着她,“马上就回。”

    秦玅观见她仓促转身,扶着池壁抿唇笑了——这落汤王八怕她久坐冻着,放她进浴池时连中衣都忘了给她脱。

    唐笙走了没一会就回来了,手上多了两套干净衣裳。

    “方汀送来的罢。”秦玅观拉她入池,剥开她身上的衣裳。

    唐笙羞得全身浮红:“我自己来就好……”

    秦玅观罢手了,静静瞧着她墨迹。

    明明榻都滚过两回了,唐笙还是羞得打紧,连主动勾她衣带都不敢。

    “陛下今日梦着什么了,又想阿娘了吗?”唐笙问。

    秦玅观眼眸暗淡了些,她张手,示意唐笙来抱。

    这池中的热水更烫了,唐笙扭扭捏捏地靠了过去,整个人快冒烟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梦到阿娘?”秦玅观垂眸,望着怀里的人。

    “那次你梦魇叫了阿娘。”快冒烟的唐笙小声道。

    “哪次?”

    “头次牵我那次!”

    唐笙有些恼,秦玅观居然不记得了。

    那次她本来还在生她闷气,不想搭理她,是秦玅观梦魇时那声凄楚的阿娘,喊得她整个心都揪了。

    “新元日你去给太后贺岁那次。”唐笙解释道,“就那样看着二公主唤她阿娘,出门时脚步也顿了——”

    “我好心疼。”唐笙鼻尖酸了,“我好心疼啊。”

    说着说着,唐笙又掉眼泪了。

    秦玅观拭去她面颊的泪,温声道:“阿娘诞育秦承祚时出血太多,仙逝了。我那时才十二岁,仔细算来,十六年了。”

    “秦……”唐笙不敢直说先太子的名讳,顿了顿才鼓起勇气道,“我听十八说过了,他,他是个混账。”

    “他是我杀的。”秦玅观指腹摩挲着唐笙的面颊,“他痫病发作,当阳穴磕着供桌了,供桌上的东西都砸在他身上,出了很多血。”

    说到这里,她顿了片刻才道:“我杀了好多人。同你说这些,你怕不怕?”

    “哪个皇帝不杀人呢。”唐笙去啄她,似是在安抚,“我会惧怕,但我更愿去理解你。”

    秦玅观回吻她,攫取了她的呼吸。

    这个吻带着欣喜带着感动,并未沾染情,欲。唐笙同她分开时大口大口喘着气。

    “杨澍触了我的逆鳞。”秦玅观说,“但他确实没有说错。我杀弟,囚父,矫诏。阿娘恨我。”

    唐笙听不得她的自责,探起身将她圈紧了。

    秦玅观枕着她的肩,说话时候喉头的轻震全为唐笙所感知。这里很安静,只有她们两人,唐笙能听清秦玅观的心跳。

    “不会的。”唐笙说。

    秦玅观微扬唇角,笑得苦涩:“我明明可以救他的,可我却装作没瞧见。我的亲弟弟,他就那样盯着我,死不瞑目。”

    拥着她的人臂弯还在收紧,秦玅观被她抱得喘不过气,却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害死了那么多宫女太监,以命偿还,不为过错。”唐笙闷声道。

    “他该死。可一想起阿娘的眼睛,我便忍不住愧疚。”秦玅观哽咽了下,哭声像是绵密的针,扎在唐笙心底。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父亲——”秦玅观的眼泪落在了唐笙肩上,“我好恨他。”

    她和秦承祚之间的隔阂完全源于庆熙帝。

    他是宫女所生的庶子,自出生起便没有竞争皇位的资格。但却在夺嫡的关头站对了位置,受到了隆光帝的仰重,以卑贱的出身走到了皇帝嫡子才有的亲王的位置。

    隆光暴虐,有为君之能而无为君之仁,他们兄弟之间隔膜愈来愈深。后来隆光在南巡途中被布局周密的庆熙毒杀。

    “他年至而立,妻妾成群,膝下却只有我这个女儿。以为自己是因篡位遭了天谴才子嗣稀薄的。”秦玅观道,“他将我当男儿抚养,为我开蒙,教我习武。如若他有皇子,便不会这样待我,我只能学那些琴棋书画和女红。”

    “过去,他许多次抱着年幼的我说,若是我是个男儿,他就不必这般苦恼了。”秦玅观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下了,“从前,我也曾恨过自己是女儿身。可后来我又想,皇帝不过是治国者的名号罢了,为何女子就不能恪承大统呢?”

    后来秦承祚和秦妙姝接连降生,庆熙帝欣喜若狂,以为是上苍原谅了他,倾尽全力培养秦承祚,再也不顾秦玅观和秦妙姝了。

    笼络西域诸邦对抗瓦格人时,他将还差一岁才及笄的秦玅观推至了峰口,告诉她,公主是天下万民供养的,也要为了福佑万民远嫁联姻。秦玅观不从,几次以死相逼他才作罢,最终从宗室中挑选了长治帝与继后所生的幼女,以血脉尊贵为由远嫁西域。

    再后来,他又为了巩固皇权,将秦玅观当作筹码几度许给重臣。

    秦承祚暴死后,他更恨秦玅观了。斥责秦玅观克死了亲弟弟,不为天下计,自私自利,面目可憎。

    秦玅观曾被他掐着脖子质问过:“为何死的不是你?”

    或许是上天怜悯,在那不久,庆熙帝得了扑击之症,难以理政。恰逢瓦格进犯,满朝文武主张迁都,不顾政局。

    秦玅观站了出来,扛住了这即将倾塌的大厦。

    听到这,唐笙哭得比秦玅观要惨得多。秦玅观被她凄惨的哭相逗笑了,边哄她边给她擦眼泪。

    “他们都是混账,他们都该死。”唐笙抽噎,用着能想出的最恶毒的词句咒骂,“都是臭畜生,他们都该死!”

    “是,所以他们都死了。”秦玅观语调平静。

    她啄了啄唐笙的眼角:“皇太女的位置是我争来的,我问心无愧。”

    秦玅观班师回朝,天下共迎。

    她烧了庆熙未来得及发布的从宗室中择立嗣君的诏旨,召来翰林书写了古往今来第一封立太女的诏书。

    病榻前,秦玅观召集群臣,当着庆熙帝的面取出诏旨。

    “我同他说,你若是愿立我为太女,就握紧手边的宝印。”

    “他握了么?”

    “握了。”秦玅观道,“他若是不握,我也会捏着他的手握上。这个位置本就我应得的。”

    “他悔过了?”唐笙问。

    秦玅观轻笑:“他哪里会悔过。他不能说话,发不了过继子嗣的诏书,朝臣拥立的新君不一定会尊他为父。他只是不想让这辛苦夺来大位落到旁支手里。”

    唐笙又听哭了,她想起了秦玅观被立为太女后的遭遇,眼睛哭肿了。

    水有些凉了,秦玅观忧心这肿眼泡的王八哭坏身,牵着她起身更衣。

    秦玅观取来长巾被裹住唐笙和自己。唐笙哭得梨花带雨,还不忘替她擦拭更衣,秦玅观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别哭了,像个肿眼王八。”

    “王八就王八。”衣冠整齐的唐笙重新抱住她,一不注意就说漏了形容词,“我心好痛,我超心痛。”

    “心痛到了极点?”秦玅观明白她的意思,温声道,“都过来了。”

    唐笙替她披上了氅衣,整理好里衣交领。

    里间实在闷人,秦玅观拖着肿眼泡的王八出来时,殿内烛火通明,也多了两个炭盆,但空无一人。

    唐笙哭得顺不过气,秦玅观只得她去书房亲自给她找了杯凉水喂给她。

    “为什么事事都让你碰上了。”唐笙仰首道,“还让你得了这副躯体,好不公平。”

    烛火摇曳,秦玅观的身影映在墙壁上,高大灰蒙,像是她被禁锢在病弱躯体里的灵魂。

    “哪能什么好事都让我遇上呢——”

    “沙场上挨刀落马时,我没死;寒冬腊月趟过江水时,我未死;拖着这副躯体,我也做了许多事。”

    秦玅观又恢复了那忖度天下的眼神,只是这次眼底印着唐笙的影子。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位者失德,以百姓为刍狗。玉宇未清,三光难照九州——”

    “我命不该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