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明日秦玅观祭祖, 唐笙要随驾。
晚些时候,她去太医院取了些常用应急药物,放于药箱。
回来时, 她听得儤值房内两道唉声叹气的男声。
“如今可真是世风日下了,我那婆娘竟也要上香祭祖了。”
“你小声些……”
“怕什么, 这个时辰了能有何人?”
房内二人压低了声音。
“她娘家人倒也肯?”
“自然是不准的, 可她偏要闹,非说什么,如今……都是女人,她为何上不得香?”
说时,窗上印出手指个朝上的影子。唐笙知道, 方才说话者顿住的那片刻其实是用动作来代指“皇帝”二字。
“可不是。如今太医院渐渐的阴盛阳衰。就同那些个人一道当差,我做事都不利索了!”
问起为何,说话者低笑了两声。
唐笙在心中骂了这两个便宜玩意一通,故意将脚步声放重了,房内果然不再出声。
*
翌日, 唐笙起了个大早。
随驾医官的队列里,有两个见了她便抓耳挠腮, 捏鼻交耳, 要多心虚有多心虚。
唐笙见他俩这个模样,昨晚听到的话再次回响耳畔,火气一下便撩了上来。
他们昨日是在宫中值班,因而言语收敛了许多。若是在私下, 这两人说不准已经对以女子之身参加祭典的秦玅观评头论足几回了。
想到这点,唐笙火气更盛了。
她是正六品御前医官, 在点人这方面职权要比这两个爱嚼舌根的男人大得多。她笑盈盈的走近,低低道:“本官见两位眼底黑青, 像是昨夜没歇息好。”
两位医官一齐笑道:“班房榻硬,昨夜确实……”
“今日随驾颇为辛劳,二位既然困顿,那差事便免了吧,由刘、严两位医女顶上。”
太医院论资排辈,“资”的来源一是医术,二是当差次数和重要程度。医官随驾的机会本就难得,唐笙一句话便抹了他们一次“资”的积累。
她场面话说得好听,且抓了这两人的把柄,两个医官像吃了苍蝇般难受,却也只得陪笑道谢,感念唐御医的体恤。
这是唐笙头次仗着官大一级“压死人”。她向来讲究个以和为贵,但她这几日正憋闷,凭着一股冲劲处置了这两人,静下心细想时却有些后怕。
可转念一想,阖宫中比她更严苛地处置人的多了去了,她占理,且又日日在秦玅观面前晃悠,想来这两人是不敢拿她怎样的。
仪官唱令,唐笙翻身上马,动作愈发熟稔。
明黄的舆车缓缓驶动,一柄小巧的如意探了出来,拨开了窗。
唐笙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却只瞧见了一片黑洞——秦玅观端坐着,压根就没探身观望。
舆车内,方汀正给斜倚着身的秦玅观捏肩。
“探头探脑——”秦玅观支颐养神,“像个长颈王八。”
“您是说唐大人?”方汀明知故问。
“还能有谁。”秦玅观答。
这几日秦玅观提及唐笙,话里总是夹枪带棒。
一开始,方汀还觉着是自己的错觉,现在看来,完全是事实。方才秦玅观开窗,探头探脑的可不止唐笙一个,更何况,唐笙还是长得最讨喜,最不像王八的那个。
“奴婢今早出殿,听得唐大人处置医官,倒也是有理有据,颇有点笑面虎的模样。”方汀故意说起唐笙来给秦玅观解闷。
“她还当上笑面虎了?”秦玅观睁眼。
“将两个男医官替成了医女。”方汀道。
“那两人没说什么?”
“未曾。想必是被唐大人抓着把柄了。”
车内安静了片刻,秦玅观半身轻晃,不咸不淡道:
“倒也是出息了。”
太庙在皇城东面,距离大内并不远。
皇帝出行,所经之处皆被肃清,几处无法疏散百姓的地方也有禁军夹道驻扎。
秦玅观的车驾所经之处,但凡有人,皆呈跪姿。
马上的唐笙沿路跟随,望着地上一片跪伏着低若蝼蚁的布衣,最初还觉得新鲜,时间长了,心中里却并不好受。
她自小接受的都是人人平等的观念,成年后逐渐认识到社会存在不公,但也从未见过眼下这种场景。于高位者来说,碾死百姓真的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松。
唐笙打马上前,目不斜视。
今晨阳光熹微,本是好天气的兆头,可行了一路,天色却未见敞亮,反而显出些阴沉。
仗驾行过白玉拱桥停在了戟门前。
为表达对皇室先祖的敬重,任何人是不得驾车御马入内的。
身着衮冕祭服的秦玅观由人搀扶着下了舆车,朝臣和宗亲跟随其后,队伍绵延了数里。
唐笙是近侍从,离皇室宗亲的队伍不算远。
万寿节后,离京较远的宗亲并未回到封地,在京的也在今早入宫,随驾伴行。
唐笙不过扫了一眼,便见着了好几位郡王,多位公主。
队列里有个身着深蓝在肩龙纹衮冕的,模样生的不错,人也年轻,在一众垂垂老矣的宗亲中格外显眼。唐笙随着宫人的视线发现了他,眉心拧起。
唐笙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得知了这位的身份,咬紧了牙槽。
这是海陵王秦承渊,也就是原著里那个“潜龙在渊,韬光养晦”的大男主。
原著文案里说得那样好听,可唐笙觉得,他就是个躺平摆烂,白捡江山的咸鱼——明明是秦玅观不惜名声整顿了吏治消除了弊政,与民休息实现了王朝中兴,最后功劳却全被记在了这个人身上。
当初唐笙听书,就被秦玅观猝死的情节气得心绞痛,看到后边,此人更是直接废了秦玅观的帝号,只尊她为崇宁长公主,将她的牌位从太庙中移了出去。
此刻唐笙只恨自己不能暂时魂穿秦玅观。若是可以,她一定要将这个男主角和他那个一天到晚玩火葬场的cp打包发卖边疆。
天上不知何时落起了雨。
唐笙脸颊沾上了凉意,她抬眸,望向了布满阴云的苍穹。
愈来愈多的人抬头望天,唐笙在人群中回眸,看向了拾级而上,走过在层层汉白玉阶上的秦玅观。
她好似什么都没觉察到,仪态依旧端庄,只有盈风起伏的广袖在告知观者,她并不是一无所觉。
每逢大典择日,钦天监总是要提前测算的,天气亦需要考量。若是依着“王者顺天,君权神授”那套,今日这场下在祭祖大典的雨,便是不吉之兆。
雨势渐大,唐笙的肩头已被淋湿大片。
她透过雨幕望着秦玅观,心揪了起来。
礼官在请得皇命后发令。
“拜——”
秦玅观在雨幕中叩拜,旒珠随风晃动。玄衣虽不易看出水痕,但秦玅观每每合臂衣袖便会落在拜垫前端的水凼中。
风雨中,白玉须弥台基光洁色泽淡去了,众人在暗淡的雨幕中随令叩拜。
唐笙随着人潮跪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寒意顺着双膝上爬,冰得她牙尖发凉。
这样的天气,病弱的秦玅观怎么受得了。
“兴——”
唐笙起身之际,飞快抹去面上的雨水,仰首观望。
享殿前的秦玅观玄袍翩跹,身影隐在白茫茫的烟雨气中。
雨幕是斜织的,秦玅观背过身去,在华盖的遮掩下,燃起了长香。
风大雨大,她试了几次都未燃起。
方汀斜立着替她挡雨,声音被雨声模糊了:“陛下,到殿内燃吧!”
秦玅观未语。
到殿内点燃并不和礼制,且点燃了她仍要亲自送至殿外的吉金炉——这炷香必须在风雨里点燃,不然言官必以此大做文章。
秦玅观躬身,以肩背挡住雨水,将香藏于旒冕綖板下。
“燃。”她对方汀道。
方汀打开火折子,手因湿滑,试了好几次。
秦玅观抬高了臂膀,好让衣袖遮住斜打进来的雨丝,唇瓣已显出些紫。
她夺过方汀手中的火折,拢在长香周边。
方汀望着秦玅观拢着的那团火光,心悬到了顶点。
秦玅观步伐缓而稳定,行至吉金炉旁,一缕烟丝终于飘了起来。
仪官再次唱令。
“拜——”
高昂的音调冲破了雨幕,女官和宫娥们闻声再叩,终是放下心来。
秦玅观扶着龙凤纹望石,视线掠过长长的石刻碑,落于雨中跪伏的方阵。
“兴——”
……
秦玅观还有极长的一段路要走。
大雨如注,华盖汇聚了汩汩水流倾泻而下。
唐笙领着众医官从侧道跟上御驾。她几乎是逆着风雨奔向秦玅观的,面颊被雨打得快没知觉了。
秦玅观的掌心凉得和唐笙方才跪过的地面没有差别了。
她推开唐笙和方汀,掌心托着蔽膝一级一级走过石阶,背影板正持重。
旒冕半掩住她的容颜,无论是从她身前还是身后望皆发觉不了异样。
护在她身侧的人却知道,秦玅观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她半阖着眼眸,唇瓣微微发颤。
唐笙扶她上舆车时,发觉她掌心都撑不起力气了。
“陛下?”唐笙用口型唤她。
秦玅观抓紧了她的臂弯,借了把力气才登上车。
她没有犹豫,踩着车缘跟上。
秦玅观脱了力,车驾行驶之际,身体已经倾倒。唐笙托住她,替她除去了冠冕。
“冷。”秦玅观枕着她的肩膀,喃喃道。
唐笙全身的气血都凝在了头顶,眼泪随着她的语调落下。
她怕自己的衣裳冰着秦玅观,飞快剥去外边一层湿透的,半干的棉袍被她压在边角。
她上手解着秦玅观的冕服,指尖发颤。
手腕被人虚握住,唐笙垂眸,对上了秦玅观的眼睛。
“失仪。”秦玅观面色苍白,话也说得吃力。
“这个时候您就不要管什么仪态了。”唐笙着急,语调有些冲,话出口了她才意识到,声音不禁软了几分,“我是说,圣体最要紧……”
秦玅观的手落下了,腕子搭在她膝头,算是默许了。
唐笙不论袍裳,连剥两层,终于摸到了秦玅观还算干爽的中单。
秦玅观蜷起指节,揪住了唐笙的中衣。
“穿得这样少,不冷么。”
她话音未落便被唐笙抄来的棉直裰裹住了身体。
唐笙抱紧了她,同她面颊贴着面颊,视死如归般说道:
“陛下,我又犯上了,您回去惩处我吧。”
秦玅观没有说话。
“方姑姑应当带了薄毯的,您知道在哪吗?”唐笙圈紧了她的肩,强忍着泪兀自道。
“案下……”秦玅观答。
唐笙歪着上身去取,软绵绵的秦玅观顺着她的动作滑到了她怀里,额头抵在她颈间,只露出了半张脸。
她交着手臂托住秦玅观,好让她枕得舒适些,拿取物品的动作又轻又缓。
薄毯被唐笙展开,她将秦玅观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只剩了单薄的中衣。
秦玅观没什么精神,就这样被唐笙抱着,眼睛快睁不开了。
衣角被人牵动,唐笙垂眸。
秦玅观强打着精神同她隔开些距离,紧裹着的薄毯松散开来。
她张开肩膀扑回了唐笙怀里,薄毯亦落在了唐笙肩头,罩住了她。
“拉好毯。”
秦玅观的鼻息洒在唐笙颈间,她阖上眸,低低道:
“抱紧朕。”
第52章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传来呼喊。
那声音隔着雨幕,听着有些朦胧,唐笙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陛下, 京兆尹方清露有事陈奏!”
听得二娘的声音,唐笙垂首, 想要征询秦玅观的意见。
秦玅观似有所觉, 未曾睁眼,但却倚在她怀里微颔首。
唐笙支身拉窗,右手圈在秦玅观腰际,以防她滑在哪里,磕碰了自己。
舆车窗户开了条缝隙, 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方二娘策马上前,倾身去瞧。
四目相对,方二娘呆了呆:“唐笙?”
“二姐!”见着熟人唐笙一阵欣喜。
方二娘从蓑衣下摸出一方油纸包,探了探手:“多开些窗,这是给陛下的干净衣物。”
京兆府离此处较近, 想来是方姑姑差人去通知了二娘。
唐笙忽感迟疑,她不确定, 秦玅观是否在意她以这样的姿态被旁人瞧见。
她正要询问, 怀里的秦玅观已将薄毯拉高,将自己整个埋了进去。
唐笙会意,多打开了些窗。
方二娘即将掷油纸包时又呆了呆。
她俯身,拉紧缰绳, 将东西递了上去,唐笙接过后, 车窗很快就关上了。
方二娘揉揉眼,拍拍面颊——她真是眼花了, 竟觉得陛下方才正趴在唐笙怀里,还搂着她的腰。
她一走神,马匹便落了后,方二娘挥鞭,靠近舆车。
“陛下,微臣还有一事启奏。”
事关重大,她知晓分寸,没在雨里说,而是摸出官袍里的折子递了去。
车内探出一双骨节分明未戴配饰的手,方二娘望了一眼便知又是唐笙。
“陛下在车内吗?”方二娘狐疑道。
“陛下圣体不适,正在养神。”唐笙应声,“方大人可直接陈奏,陛下正听着呢。”
“陛下——”方二娘拔高了音量,“折子上写清楚了。那几人微臣留在府衙了,并未外露消息。微臣告退!”
舆车内传来的还是唐笙的声音:
“陛下说,知道了。”
马蹄声渐远,方二娘调转了方向,策马奔驰。
病怏怏的秦玅观睁眼,揪紧了唐笙的衣角。
“陛下?”
“念给朕听。”
秦玅观都这样了也不愿歇着,唐笙眸光烁动,忧色和怜惜溢于言表。但唐笙不敢违命,打开沾着湿气的匣子,取出奏折念了起来。
忽略文书冗长的格式,唐笙从重点内容念起。
秦玅观贴着她的颈子,能感觉到她说话时轻微的震颤。
她身上暖和,心跳清晰有力,秦玅观嗅着心安的味道,心绪慢慢宁静。
因为没有标点,唐笙断句有些吃力,秦玅观听得也有些吃力。
方二娘在折子上说,辽东一女铁匠领着同村六口人进京告状了,在她府衙门口击鼓鸣冤。
辽东雪灾期间,当地县官克扣赈灾银两中饱私囊,导致百姓难以重建家园。百姓年前播种下的小麦几乎全被冻死,而官府发下的越冬的种粮又因饥荒全部煮食了。春来雪融,又引起了洪灾,村中染起了瘟病,千余口人死伤大半。
念到这里,唐笙已是眉头紧蹙。
正月里听方汀等人念多了福泽天佑论,唐笙现在听到天灾总会联想到这些。
“陛下,这未免有些太巧了?”
秦玅观头晕,身上还冷,不太想说话,她强忍着难受应了声:
“是巧。”
唐笙从她的语调中敏锐地觉察出不对,试了试她的额温。
淋了场雨,秦玅观这会不烧,今夜也一定会烧。
唐笙侧身解开放置于边缘的褡裢,取出了小葫芦装着的怯风舒筋丸送到了秦玅观嘴边。
秦玅观嗅着药味,知道她是觉察出不适了,启唇吞下。
唐笙又从案下摸出了方汀备的温水,喂了秦玅观一口。
她昨晚挑药挑得细致,今日带来的都是苦味较淡的,饶是这样,秦玅观还是觉得苦。
唐笙见她皱了眉,便知道她是嫌苦了,又小心翼翼的摸出本属于她的荷包,挑了没沾水的果脯喂给秦玅观。
做这些时,秦玅观连眼睛都没睁。
唐笙没再吵她,理好了薄毯,下巴抵在秦玅观的乌发上。
典礼上众人都必须佩关戴帽,秦玅观和唐笙的发都未湿多少。
唐笙有些庆幸,若是这个天湿了发,又拖了这样久,秦玅观可能就要病得更重了。
她们未曾再有对话,一时间,舆车内唯余清浅的呼吸。
雨声和微晃的车驾都催人入眠。
秦玅观靠着唐笙,竟生出些不想搭理这些琐事的冲动了。她听着唐笙的心跳,就这样睡着了。
回到禁宫已近未时。
秦玅观将捂得暖和和的棉直裰交还唐笙,在车上更完衣,方才入殿。
雨已经停了,唐笙扣紧衣带,匆忙跟着下了舆车。
“回去。”
秦玅观由方汀扶着,回望了她一眼。
唐笙巴巴立在原地,心头漫上委屈。
“回去喝碗姜汤,沐个浴。”方姑姑替秦玅观补充,“莫要染上风寒了。”
唐笙眼里的灯笼升起了,委屈相立马散了。
秦玅观背身,掩唇压住喉间的痒意,迈步入殿。
方汀已备好药浴,央她泡一泡。
秦玅观解着绦带,忽觉眼前一片黑青。
她扶着榻缓了缓,缓缓道:“申时二刻召方清露。”
“是,奴婢这就去传命。”方汀应声,“您也要歇一歇呀!”
秦玅观俯身,觉得胸闷得厉害,快要喘不上气了。
她向前行了两步,身体不受控制地倾倒。
方汀忙搀扶住她,朝外间道:“速传太医!”
*
宣室殿一片杂乱时,钦天监的一众官员也没闲着。
听闻秦玅观回宫,他们早早便跪候在宣室门前。
没成想,不仅没等着秦玅观通传,反而等来了鱼贯而出的御医。
年迈的监正慌了神,揪住了御医的衣袍,自己却忘记了起身。
“陛下,陛下如何了?”监正忐忑道。
监正品阶比御医要高,御医不敢立着,也随他一道跪下,答道:“病势汹涌,怕是要辍朝修养了。”
听得此言,监正身后跪着的一溜官员一片哗然。
监正双目望天,跌坐于地,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昏过去。
御医又是掐人中又是按穴,这才把他救了回来。
监正歪躺在御医手臂上,哭道:“这几日从未起顽云,铜乌亦指着西北向,为何,为何会落雨呢!”
众人一阵哀叹,面露凄色。
测错了天象,影响了祭典,害得皇帝淋雨昏厥。这中间任何一项都够他们掉几回脑袋。
“吵什么吵!”行至殿前的方二娘喝了声,“搅了陛下清宁,你们担待得起吗?”
小老头们收声,跪成了一片。
“余监正,陛下召你。”
“方大人,陛下醒了?”
“醒了。”
小老头哆哆嗦嗦起身,步履蹒跚,每走一步便要回望同僚,颇有种“壮士归去不复还”的心酸。
重重帘幕掩映下,秦玅观正倚榻喝药,身侧立着个身形高挑的女医。
监正隔着三道帷幕跪下,面前还横着一面屏风。
“罪臣余闵叩见陛下——”
秦玅观嗓子不适,由方汀代为问话。
“陛下问你,钦天监是如何测出今日是晴日的。”
“回陛下话,照例,祫祭应在除夕之前,过了除夕,要挑选吉日就难了。”监正边答话边发抖,胡须颤来颤去,“年后的吉日,除却今日也就只有本月初七和十六了。”
“开春来,祭祀日、春耕日、先蚕日连着安排,仔细算来,也就只剩今日了。”
“这几日晴晌多,阴天也少,天上也无顽云,照理说是不该落雨的。”
秦玅观抿着药,觉得钦天监没有在此事上冒风险的必要,说是意外倒还是合理。
她下了道谕旨,罚了钦天监一众官员半年薪俸,要求清除渎职、能力欠佳的官员。
监正又哆嗦着退下了,秦玅观挥手,亦让宫娥们退下。殿内只留下了唐笙、方汀和方清露。
“今年祫祭误了吉日,皇室先祖要落场雨惩处了朕不成。”秦玅观轻咳了声,语调微哑。
“事在人为,监正未曾测出落雨,不代表其他相官没看出。”方二娘道,“陛下切勿自责。”
“朕从不信什么天象福缘。”秦玅观拭着唇角,“朕只信人定胜天。”
方二娘低低道:“辽东距京城八百余里,沿途有司官员若要欺上瞒下,他们便到不了京城。祭典和这次告御状的又碰在一道,说是巧合,恐怕无人会信。”
唐笙抬眸,望向榻上的秦玅观。
她倚着棉褥,面色苍白,眉眼间是难掩的病倦,但眸中锐意不减,说话间透着万事皆在忖度中的气定神闲。
秦玅观摩挲念珠,目光和语调一样平和:
“大梦将寤,犹事雕虫。”
第53章
诸事繁杂, 秦玅观忙里偷闲,断断续续小憩了几回。
方汀对她不在当值时间内出入宣室殿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唐笙终于得以肆无忌惮地陪侍君侧。
心中装着事, 秦玅观睡得并不安稳,但她知道身旁一直有人作陪, 久而久之, 竟也逐渐放下心了。
唐笙是伏在榻边陪她的,她忧心秦玅观夜里会起高烧,袍服上还斜挂着装诊疗器具的褡裢。
褡裢压着右侧肩头,硌得唐笙不间断地换坐姿,秦玅观脚踏上的灰尘都要被她垫着坐的外袍擦干净了。
方汀晚间入内查探, 隔着帷幕望了眼浅眠中的两人,又端着药膳准备退下,不想脚步声却惊醒了唐笙。
年轻的医官朝她招了招手,像是有话要说。
方汀脚步放得更轻了,拨开帷幕走向唐笙。
“陛下……”唐笙附秦玅观耳畔, 轻声呼唤。
秦玅观眼睫轻颤,悠悠睁开眼睛。
“您晚上大概会有高烧, 现下先用些药膳吧。”唐笙本不想叫她起来, 但怕她胃里难受,犹豫再三还是出声了。
秦玅观缓了片刻,喑哑道:“子时了么。”
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一直睡到了唐笙当值的时辰。
“还在酉时, 时辰还早。”唐笙答。
她怔了会,并未过问唐笙为何这个时辰仍留在殿中。
手臂间使不上力气, 秦玅观努力了一番,只是掀掉了肩上的被衾。身侧的女医脱掉了褡裢, 张开双臂扶起了她,在她身后垫了好几层褥子。
许是在倚久了床榻边缘,唐笙半个身子发麻,动作木木的。
秦玅观瞥见她衣上的褶皱和手背的压痕,心中添了几分动容:
“手麻了?”
唐笙微僵,秦玅观语调虽淡,但她话里藏着的关怀还是让唐笙有些手足无措。
“回陛下话,不碍事。”她搅动药膳,散着热气,好让秦玅观入口可以直接吞咽。
“唐笙。”秦玅观垂眸望着探至唇畔的瓷勺,唤了她的名字。
唐笙更僵了。
“方汀给你带的话,你听进去了么。”
袅袅热气还在蒸腾,唐笙举着瓷碗,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方汀觉察到氛围不对,后退几步,远离帘幕后便健步走向殿外,独留殿中人两两相望。
“方姑姑说,您许了我一个赏赐,我用这赏换了陪侍君前,那一夜的事我忘不了。”
唐笙喉头涩涩的,她知道秦玅观从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一件事,若是提及了便是有事要交代,要她遵循。
她想,秦玅观大概又要推远她了——这人总是这样,病起时是一个模样,病愈时又是一个模样。
她琢磨不透她,可人下意识的亲近总是很难掩藏的。
秦玅观留了她的荷包,从未归还过她的帕子,隐忍了她的犯上,唐笙觉得,秦玅观是喜欢她的,但这种喜欢,大概很难达到满眼爱意的地步。
同样的,她对秦玅观也是一样。
秦玅观生得好看,又在要紧的时候两度保全过她的性命,唐笙很难不对她有好感。可她又是执掌生杀,忖度万事的皇帝,她既喜欢她又畏惧她,因而只敢在她抛出一点需要时才敢接近她。
她确定自己喜欢秦玅观,也确定自己不敢投入全身心去爱秦玅观。
这种地位的不对等和对于感情的克制在她们之间隔了层透明的墙,她有预感,她和秦玅观都在竭力维护这道墙,以免倾塌后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秦玅观启唇,碰了碰瓷勺,抿下了小半口药膳。
唐笙亦保持缄默,当作她方才什么都没说过,一勺一勺喂着她。
“你做得这样多,却毫无所求。”秦玅观偏首,平视着她的眉眼,“朕想不通。”
她习惯了利益的交换,总是下意识用等价的观念去看待每一个人。
朝堂上政令的执行,官员的忠臣,宗室里那点微不足道的亲情,乃至于过去庆熙帝的关注,都是她用等价的东西换来的,或是荣华,或是权力,亦或是自身的能力。
她说的是实话,唐笙明明看出了她的破绽,她的渴求,却什么都不要,这对秦玅观而言,很没有安全感。
秦玅观静静等待着她的回答。
“阿姊说过,只要忠于陛下,陛下便可保我一世平安。”同她对视的这片刻,唐笙又隐隐约约见到了她眼底那抹不易觉察的哀戚,不知怎的,就有些想哭了。
秦玅观偏过视线,淡淡道:“坐下罢。”
唐笙的答案让她感到些心安,但心头却空下去了一块。
“我一直坐在脚踏上,外袍沾了灰。”唐笙如实道。
秦玅观回眸,探出指尖,拨了拨她圆领袍上的盘扣。
她并未解开,但相似的动作还是让两人同时回想起了那夜的记忆。
“害怕御前失仪?”秦玅观眸色幽深,看不出情绪。
唐笙嗯了声,怯生生的。
秦玅观没有动作,她便继续喂起了药膳。
瓷勺微颤着举了过来,秦玅观望着那漾着细碎波澜的汤水,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气。
唐笙也有所觉察,立马收碗垂眸,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秦玅观见她一副不经吓的模样,怒气偏生又淡了去。她接过瓷碗,自顾自地喝完了最后一点药膳。
唐笙探起些身,送上手帕。
秦玅观接了,拭了拭唇角,便随手将帕子甩到身侧。
她尚在病中,腕间没什么力气。帕子低空飘了两圈落在了唐笙脚边。
唐笙拾起,摸不着头脑了——仔细想来,应该还是她方才没答出秦玅观想听的话。
可她到底想听些什么呢?
唐笙叠好帕子放回怀中,立在她身后。
她的身影遮着秦玅观的光,秦玅观被她晃得心烦意乱,眉头紧蹙:“把帐帷放下!”
唐笙不敢怠慢,立马将帐帷遮得严严实实。
半晌,帐帷里又探出一只肤白质腻的手,白玉一样在她面前晃了晃。
唐笙回神,又将帐帷收起了半面。
“水。”倚着被褥的人言简意赅。
唐笙举了茶盏,她又不去接,连眼睛也不愿睁一下。
没有办法,唐笙又只得单腿半跪在她身侧,手臂托着她直起身。
秦玅观睁眼了,这次眸底没有捉摸不透幽暗,取而代之的是唐笙一眼便能看出的烦闷。
她一直盯着她的袍服,唐笙以为秦玅观是嫌弃自己的外袍脏,胆颤心惊地单手解了盘扣和系带艰难脱着。
唐笙一只手还托着秦玅观的肩,动弹不得,外袍跟袈裟似的半挂在身上。
秦玅观见她又是一副窝窝囊囊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拽下了另一面。
这下唐笙就剩个右手衣袖还挂在身上了。
她里头还有件直身,看起来倒不至于衣冠不整,只是不挤绦带到底是看着是不太雅观。
“坐下。”秦玅观不悦,“托得朕颈酸。”
唐笙听从御命,又胆颤心惊地坐下了。
秦玅观身后的被褥成了摆设,她半倚着唐笙,这才开始喝水。
她小口小口啜着,跟猫儿一样,唐笙看着她,不知为何就联想想起了她过去在小区投喂的一只小流浪。
小流浪应该是被主人抛弃的,吃相很是斯文,总是怀着戒备打量周遭。唐笙一开始摸不清她的秉性,连投喂都是小心翼翼的,后来混熟络了,小流浪偶尔会用毛茸茸的脑袋蹭蹭掌心。
一盏茶很快便见了底,秦玅观留了几口,不喝了。
唐笙手长腿长,支身将茶盏放了在临近的长脚花几上,这才来服侍秦玅观躺下。
她试探性地收着手臂,秦玅观似是睡着了,随着她身体歪倒。
唐笙不敢动了。
不仅不敢动,她还要注意秦玅观睡得舒适不舒适,时不时调整个位置。
秦玅观往下枕,半压着她的手臂,唐笙为了避免疼痛,只好跟着下移,渐渐的,她快成斜躺在秦玅观身侧了,一只脚半悬着,一只脚还踏在地上。
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唐笙听到了身侧的人清浅且均匀的呼吸。
白日里,秦玅观一直缩在她的怀里,唐笙不曾看清她的神情。上次秦玅观睡着后她便没有久留,殿内昏暗,她看不大清她的眉眼。
这还是唐笙头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睡着了的秦玅观。
什么帝王气魄,什么天家气度都和她不沾边,她只是个睡着了的女子,眼角耷拉着,安安静静的,病怏怏的,连鼻息都透着易碎的纤薄。
唐笙拨开她含在唇角的发丝,心跳逐渐平复。
殿内那样安静,唐笙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她是被热醒的,子夜时分,秦玅观果然起了高烧。
唐笙来不及多想,便将她抱在怀里,接过方姑姑递来的巾帕一点点擦拭额头脖颈和掌心。
秦玅观烧得难受,伏在榻边,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唐笙托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她扶着唐笙的小臂,虚弱地枕在她的臂弯里。
“难受。”她呢喃道。
唐笙俯身,听到她的发颤声音。
不过两个字而已,她却被秦玅观牵绊着,亦感觉到了痛楚。
“冷。”
高烧中的秦玅观畏寒,额角虽冒着汗,却还是往唐笙怀里倚。
唐笙将她圈紧了些,心中一阵酸涩,无力感蔓延开来。
秦玅观吃了药,做了针灸,眼下是别无他法,只能熬过去了。
衣袖一直被人揪着,唐笙垂眸,看到了秦玅观的指节。她像抓着救命稻草般抓着她,不肯松手。
“陛下……”唐笙唇线紧抿,眼眶通红。
点点凉意洒在了秦玅观的脸颊上,她羽睫轻颤,低低应声,带着极轻的鼻音。
她在说:
“好痛。”
第54章
秦玅观烧得浑身作痛。
高烧带来的痛楚远比白日里雨点砸在身上来得痛。秦玅观好像泡在雨里, 又好像被火灼烧着。胃里也在绞痛,如果不是唐笙叫醒她喂了一碗药膳,她应当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
这种感觉和四年前有些像。
四年前的雪夜, 她带着黑水营的将士趟进冰冷刺骨的江水里,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南陵的雪同边塞的不同, 打在人身上不一会就融化了, 因而更像是质感粗粝的雨。
秦玅观面颊被雪粒划痛,待到雪融,面颊又冻得发麻。上岸后,她双腿灌了铅,咬牙拽紧缰绳策马疾驰。
她在马背上发了好几夜的烧, 烧得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终于在三天内赶回了京城。安插在禁宫的眼线,以及那些深受庆熙帝溺爱独子苦楚的宫人于城内策应,秦玅观在病中控制了都城。
那一夜的动乱远比年前的谋逆来得血腥。秦玅观屠了一批作乱者,迈过连片的尸首, 踩出一串带血的足印,最终在大行皇帝灵柩前继位。
大局已定, 秦玅观才有时间养病。泡水的伤口, 狰狞的冻伤,从未痊愈的旧疾一齐发作,她蜷曲在榻边,恨不得斩断伤肢。
那时她没叫过一声痛, 如今枕着唐笙的臂弯竟忍不住呢喃起自己的痛楚来。
脸颊沾染了凉意,秦玅观知道是唐笙哭了。她想睁眼看看她, 双眼却不受控制地耷拉,只能瞧清她的轮廓。
小医女总是在哭, 被她捏着下巴恐吓时会哭,同她亲昵时会哭,误会自己给了她委屈受也会哭,心疼她生病时还在哭。
秦玅观想替她擦拭眼泪,腕间却没有力气。
她只得歪了脑袋,栽进她的怀抱里,嗅起她身上的味道。
唐笙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圈着她,落在她腰际的手揪着她的中衣,隐隐发颤。
她给她喂药,秦玅观咽了几口便咳嗽起来,褐色的药渍溅在唐笙的衣袖上。唐笙知道她喉咙也痛,药喂不进了,只得抱紧了秦玅观祈祷她能早些睡去——睡去了就暂时觉察不到痛了。
她像小时候妈妈哄她时那样,轻拍秦玅观的肩膀,被她枕着的那只手,掌心隐于她的乌发间,轻缓摩挲。
这样的动作似乎真的能缓轻秦玅观的痛楚,她揪着唐笙衣袖的指节渐渐松开,最终滑落在她身侧,捻皱了被褥。
唐笙牵住她落下的那只手,同她十指相扣。
秦玅观终于睡着了,眉心凝着的痛苦和愁绪消散了。
丑时,怀中人发了汗,退了烧。
一宿没合眼的唐笙鼻息缓和,这才感觉到了倦意。
唐笙知晓她不爱身上粘腻,轻手轻脚安顿好她后,打了些温水替她简单擦拭了下。
方汀燃起了安神香,顺道取走唐笙使用的铜盆和汗巾。
“烧退了?”
唐笙颔首,扬起些笑。
她笑得憔悴,方姑姑也为之动容。
“你回去歇着罢,我来照料后半夜。”
唐笙估计,自己再赖在这里,秦玅观就要觉得热了。她谢过了方汀,从褡裢中取出备好的药,叮嘱起用法。
“陛下晨起若觉得身上粘腻,最好不要沐浴,简单擦洗便可。”唐笙事无巨细,讲得清清楚楚,“喉痛服两粒这个药丸,但切莫多用,多用了又该难受了。”
方汀听得仔细,时不时地点头。
唐笙退下了。
翌日清晨,秦玅观醒来时并未见着她人。
喉头涩得厉害,值守地方汀见她撑身,便递来了一杯水和几颗药丸:“唐大人叮嘱的,您醒来吃几颗这个会好得快些。”
秦玅观吞了药丸,很快便喝完一盏茶。
方汀笑逐颜开:“您还难受么?”
秦玅观阖眸,小幅度偏了下首。
“嗓子难受?”
秦玅观颔首。
“唐大人可真是料事如神。”方汀又送来两粒药丸,“您含着这个,会舒适些。”
秦玅观试了,嗓子果然舒服了许多。
“她人呢。”秦玅观开口,声音哑哑的。
“半宿没睡,人憔悴得很。”方汀道,“奴婢劝她回去歇着了”
秦玅观没再过问什么,只叫方汀扶她去沐浴梳洗,结果又被方汀用唐笙的叮嘱绕回来了。
待到她坐在书案前,边用糕点边看昨日送来的折子时,唐笙又提着药箱来了。
秦玅观坐在奏折堆里,单手翻过一本,瞥了几眼,丢在右手边的那一摞,又翻过一本丢在左手边的那一摞,假装没瞧见唐笙。
唐笙一早便瞧见她抬眼了,见她没言语,自顾自地行近,行了个请安礼帮她诊脉。
方清露也在此刻到殿,见唐笙正给秦玅观诊脉,便立在门关处安静等待。
秦玅观注意到门边被风拂动的绯色官袍,轻咳一声:“进来罢。”
方二娘闻声快步入殿。
“臣方清露,叩见陛下!”
秦玅观微扬手腕,方清露便随着上行的奏折起身了。
“看看这个。”秦玅观微俯身。
方二娘探出双手,躬身去接。
折子是礼部官员以奏本的形式奏呈的,这意味着这道折子是经有司官员讨论,以整个礼部的名义送上来的。
奏本从祭祖大典的降雨讲起,提及了这几年的自然灾害,然后话锋一转,暗戳戳指向了女子祭祖的不合理性,什么乾坤无定,什么自古礼法云云洋洋洒洒写了十来面,最后加盖了官印。
“你再看这个。”秦玅观又递上一份折子。
这份讲的是立储的事,字里行间无不诉说着立男性储君的合理性。
这两份折子一前一后,相呼相应。
方二娘看完抬头,将折子交还回去。彼时唐笙已整完脉,正在收拾用具。
她正欲起身,脑袋便被人敲了。
唐笙抬眸,只见秦玅观正捏着两份折子,用尖角戳她的脑壳。
“看看。”秦玅观说完便掩着口鼻咳嗽起来。
唐笙先给她顺气,待她不咳嗽了才去取奏折。
“这才过了一日,朝中便有人按捺不住了。”秦玅观揭开茶盏,啜了一口。
“列举崇宁年的几次天灾未免太牵强了,长治年间的十来次天灾一比对便露了破绽。”方二娘道,“更何况昨日长香已燃,怎能用先皇降罪这套说辞呢?”
“所以不是奔着朕来的,而是奔着——”
秦玅观话说一半顿住了,方二娘正欲应声,却见秦玅观举起如意,轻轻敲了两下唐笙的小臂。
“奔着储位来的。”唐笙即答。
秦玅观微仰着首,等她说自己的见解。唐笙本不想班门弄斧,但顶着她的目光,只好磕磕巴巴地讲了起来。
“眼下朝野内外都知晓陛下在挑选储君,借着天象福缘那套推翻女子继位的根基,将储君的人选限在皇室男宗亲里……”
“还有呢。”秦玅观提醒道,“辽东来京告状的。”
唐笙思忖了片刻才道:“雪灾和疫病会被他们归到天灾里,陛下如若要处置,便是佐证了他们的说辞,言官便会继续为礼部官员的说辞辩护。陛下如若不处置,或者暗地里处置,百姓不知,这又失了民心。”
秦玅观正想颔首,喉头又一阵发痒,垂首咳了起来。
方二娘疾步上前呈茶盏,唐笙飞快递帕轻拍她背脊,秦玅观见这阵仗反倒有些好笑。
“感染风寒,咳嗽两声罢了。”秦玅观道。
“他们想要的储君,必然是能给他们带来益处的。”秦玅观缓了片刻才道,“这个人,要比朕好操控,要比朕好说话,要比朕温和,且无武将支持——”
“反应这般迅速,这背后必然是阿党比周,朋比为奸。”
方二娘幼时在辽东行乞,又是武将出身,熟悉辽东局势。她道:“辽东的灾疫如若不控制,一旦传至军营,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辽东土地肥沃,万一起了民愤,瓦格乘虚而入,那几乎是斩断了大齐的肢干。”
唐笙听着,背后栗然发了冷。
秦玅观冷笑了声,喑哑道:“这是在逼迫朕认下天谴呐。”
辽东的事必然要调度地方和中央一众官员,秦玅观若是只派钦差便宜行事,是无法撼动地方相互瓜葛着的利益链条。放到明面上处理,又会被言官和朋党的刁难,迫使她坐实天谴,要求她新立男性储君。
这场雪灾,这场疫病,来的真不是时候。
她拨动念珠,眸色幽暗。
立着的唐笙,望着她,有些不敢想象。
如果换个人坐在这个位置,此刻或许已经跌入了万丈深渊。
她在秦玅观和二娘对话时也在思考对策,她想的是暗中处理辽东灾疫,再于前朝与众臣周旋,没想到第一步就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秦玅观若是她,早就被这群人撕扯得渣都不剩了。
秦玅观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恐惧。
她对唐笙说:“你要看清这浑水下的鱼虾,就得摸出他们的目的——”
“这世间万事,算来算去,只有一个‘利’字,‘利’字之下还是人心。”
唐笙正忧心,回神时忽然意识到,秦玅观方才是在教导她。
她教她这些是为了教她如何在禁宫立足吗,还是对她寄予了厚望,期盼她成为自己的臂膀?
唐笙好想问问她。
秦玅观却偏过首去,询问起了方清露京兆府的状况。
二娘和她分析局势时,唐笙心中就升腾起了强烈的欲望,指引着她去替秦玅观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
起初,唐笙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些想法,现在她知道了牵引她思索的根源——她想要替秦玅观分忧。
眼前运筹帷幄气定神闲的秦玅观和昨夜病中牵着她衣袖喃喃自语的人重叠了。
唐笙迫切地想要成长起来,为她挡一挡风雨。
好让她能阖上眼睛安眠片刻。
第55章
方清露快步出殿, 刚行几步便被提着药箱追来的唐笙叫住了。
“二姐,那些人看着吗?”唐笙问。
“安顿在衙门厢房里,有人看护着。”方清露答。
唐笙颔首, 气喘吁吁道:“你得好生看着,万一他们身上也有疫病。照看他们的人也得注意着, 你也要少接触些她们。”
“那是自然。看顾的我也会叮嘱的。”方清露帮唐笙顺了顺, 皱眉道:“你最近怎么这般虚?是不是亏废功夫?”
唐笙讪笑。
“十九啊——”方清露叹了口气,给了她一记爆栗。
唐笙捂住脑袋乱窜。
回去的路上,方清露一直思忖着如何照着陛下说的安排,一出内禁宫,险些撞上为自己牵马的小吏。
“大人, 府里差人来了,说是击鼓鸣冤的那些个人闹起来了!”小吏将马迁到上马石边,空着手还不忘比划起吵闹的盛况,跟自己亲眼见过了似的,“那铁匠力气着实大, 一下掀翻了两个差役,吵着闹着要上金銮殿告状!”
方清露接了马鞭, 没踩上马石便已稳坐马背:
“陛下是她想见就见的么?既说了本官会管, 那便一定会给她交代,不知她闹腾些什么!”
“可不是!”小吏边说边拍腿,刚说一句方清露便已策马飞了出去。
她挑了条人少的小道,一路疾行, 不到两刻钟便已经行至府衙前。
府衙内传出隐隐的争吵声,方清露听了, 火气直窜天灵盖,摘了官帽并着马鞭一齐丢进门子怀里, 撩袍入内。
只见府衙里乱作一团,三四个差役拽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领头的那个扎着马步,拼死顶着,都没挡住一身牛劲的女人,皁靴因足部发力,被挤出了洞来,拇指都翻在外边。
“吵什么!”方清露一声厉喝。
女铁匠并未被吓退,反而被激怒,撞翻了差役便要冲到方清露面前。
方清露虽比她矮了一个头,但丝毫不惧她。一接手,她便觉察出女铁匠臂间力气之大——那双臂真和铁打的一样了。
她没有硬推,而是用巧劲化刚为柔,逼得女铁匠后退一步。
见铁匠冲撞了主官,差役们齐齐亮刀门将她团团围住。
女铁匠凄笑起来,叫骂道:“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个当官的,官官相护,把我们的命看得比草还轻贱!”
“同你说过了,你们的冤屈本官已呈报陛下,但事关重大,仍需从长计议。”方清露亦是苦出身,她能理解铁匠,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铁匠不听,抵着刀锋上前:“你们当官的,面上都说得好听,实则烂透了!若是真在办理,又为何要将我们囚在这里,还不是怕我们闹大吗!”
方清露被她气笑了:“你们从疫区来,万一发作,感染京城百姓怎么办?我那是囚你们吗,我自掏腰包好吃好喝供着你们,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她说得在理,铁匠也有些动摇了,但还是嘴硬道:“断头饭而已,能花你几个钱?”
方清露将官袍衣袖甩了几圈,露出手腕,叉腰看着铁匠:“你这刁民,听不懂人话?”
铁匠又怒了,抬手便要冲来,却又被刀锋逼退。
方清露走上前,按下差役的佩刀,放缓了语调,好言相劝:“你现在就回厢房好好待着,你报上来的事,陛下已在处置了,不日便会有消息。”
对峙了片刻,铁匠终于放下戒备:“你说的当真?”
“当真。”方清露轻笑了下。
铁匠嘟囔:“那你还算个好官。”
她说话声音小,本不想让方清露听见,可方清露还是听见了。
她接话道:“皇帝也是个好皇帝。”
铁匠没应声。
劝走了人,方清露回到公堂,传了看守铁匠的一众人,讲清了要害。
春来京中事务颇多,方清露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茶馆传流言那次,她因疏漏没有及时发现,害得陛下开了杀戒,担了骂名。其实细究起来,陛下完全可以治她的罪,可陛下偏偏替她将那些弹劾的折子都挡了回来。
陛下是用人不疑的明君,既给了她权力,便让她放手去做。方清露很是感动,连带着处理政务都多了干劲,不知不觉就忙到了晚上。
“大人,方大人——”
替她牵马的那个一惊一乍的小吏奔了进来。
方清露放下邸报,看向来者。
“那个女壮汉——”
方清露打断他:“那人是个女子,跟汉子无关。”
“那个女子……”小吏怎么说怎么变扭,喘了几口气才道,“她那女儿,起疫了!”
方清露唰地起身往外走去,小吏急忙跟上。
“什么症状?”
“回大人话,高热,肚子肿大,一直下痢。”
“黄七这几日是不是没来当差?”
“是,今日晚间才来。”
“本官等会就写折子,你隔着墙叫他,让他递消息给宫里。”方清露疾步走向厢房,“传令,封锁府衙,不得放出一人。”
她摸出手帕掩住口鼻,在纸窗上抠出一洞,观察着那孩子的反应。
……
消息递进宫里时,秦玅观正准备用膳。
唐笙今日侍膳,一听是方清露递来的消息便警觉起来。这个时辰本不该有折子送来打搅秦玅观的,二娘送的急,想必是有要事。
“陛下。”她叫住秦玅观,“您别接。”
秦玅观顿手。
唐笙叫宫娥取来一壶酒,在折子上洒了些,静置了片刻才取过来。
“我念给您听可以么?”唐笙目光炯炯。
秦玅观亦觉察出了危机,颔首同意了。
她屏退左右,殿中只留下了唐笙和方汀。
唐笙故意同秦玅观隔开些距离,念了几行,眼睛便瞠大了。
高热、呕吐、下痢、咳血、腹肿有水声、皮肤粗黑……
有潜伏期。
读上半段时,唐笙的心是悬着的,二娘记录的最初几个症状秦玅观也对的上,读到后边唐笙才稍稍放下心来。
过去学过的传染病知识在脑海里翻覆了一遍,联想起雪融引起的山洪,唐笙心中浮现了一个猜测,但她也不敢确定,只得按捺着性子念完了全文。
殿内响起了念珠拨动声。
“太医院拨几个靠得住的人去。”秦玅观缓缓道,“查清到底是什么疫病,给出药方。”
她屈起指节抵着鼻尖,隐忍着喉头的痒涩,继续道:“京中不能有疫病,此事必定引起城中恐慌——”
“方汀,将院判叫来。”
“是。”方汀快步出殿。
秦玅观尚在病中,本就没有什么胃口,这份折子传来,更是没有心情了。
她最信得过的几个医官已在今日下午启程前往辽东,眼下太医院能用的人极少。
“陛下,辽东至京城要行几日?”唐笙轻声问。
“官府传递文书,最快也要三日。”秦玅观顿了顿道,“若是拖家带口步行至京城,至少也要一月。”
秦玅观的说法从侧面验证了唐笙的猜想。
唐笙犹豫再三,终于道:“陛下,微臣去吧。”
她在中医药方面虽有知识欠缺,但在传染病知识上,比起这个还没发明出显微镜的时代,积累还是比较丰富的。
只是,她在药方上的运用肯定没有日日和中草药打交道的医官娴熟。唐笙想要配个副手,同她一起去。
她已经在盘算着带着哪几本医书去京兆府了,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秦玅观道:“不可。”
唐笙还想再说些什么,方姑姑却已领着太医院院判入内了,只好噤声。
院判看了方清露传来的折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从方大人呈报的症状来看,这是水蛊啊。”院判低低道,“赤壁之战,曹军溃败正是因为此症。”
“《诸病源候论》有言:水毒气结聚于内,令腹渐大,动摇有声,常欲饮水,皮肤粗黑,如似肿状。”院判深吸气,胡须有些颤,“若得此症,甚难医治。”
念珠拨动声止,灯火摇曳,秦玅观清瘦的面容更分明了。
“甚难医治?”
“是……此症由湿热邪毒引起,遇水则易染病……”
“不然!”唐笙出声打断,“此病虽然在水中传散,但却是由虫卵寄身体内致病,只要不触碰带有虫卵的水源,人同人是不会传染的。”
院判术精岐黄,妙手仁心,长治年间几次大疫皆是由他牵头阻断的。他虽疑心唐笙的说法,却又碍于秦玅观对唐笙的重视没有立即反驳。
“那唐大人是否拿得出治病之方?”
唐笙迟疑了片刻,旋即道:“我需要些时间。”
院判摇了摇头,虽无轻蔑之意,但看她的眼神却和长者看小辈类似。
他的话也让唐笙稍稍冷静,她此刻没有现代合成药物和医疗器械的帮助,短期内要想找到根除疫病的方法很难。
再者,这疫病万一不是她猜测的那样,而是其他疑难杂症……
唐笙想得越多,心中的忐忑不安之感便泛滥得愈发严重。
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周院判,依你所见,这疫病该如何阻隔。”
“回陛下话,对症下药,用龙胆泻肝汤清肝泻火,消除鼓胀。疫区封锁,死尸焚化——”
院判说了许多,但没有提及主要的隔断传播方式,唐笙很是心急。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必然导致疫病扩散,到时候满城风雨,秦玅观就更难处置了。
唐笙打断喋喋不休的院判,匆忙道:“陛下,微臣虽无法立即给出药方,但可以协助方大人阻断疫病传散。”
许久听不到御座上的人回应,唐笙抬眸,对上了秦玅观的视线。
她神色恹恹,面上很是不悦。
“不可。”
秦玅观斩钉截铁般说道。
第56章
今夜的京兆府兵荒马乱, 宫里来的御林卫围住了府衙,不许人进出。
难以归家的差役怨声载道,知晓内情的官吏惊惧慌乱, 厢房哭泣声不绝。
夜里和女铁匠一道从辽东来的人里,又有两个发病了, 症状同其女儿一致。
女铁匠一人照顾三人, 忙得脚不沾地。
发病的人渐多,送饭的差役也不敢靠近了。
恐慌在蔓延,京兆府里人人自危。
关键时刻,方清露如定海神针般出现,安排了差役的歇脚地, 列好了衙门里的执勤调度表。
眼下局势算稳住了,但始终没有御医过来,方清露等得焦心。
疫病横行之际,穿梭在病患间的医官便是稳住人心的利器——如果没有医官和郎中,便意味着这是不治之症, 官府抛弃了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
历朝经历大疫时, 如若找不出克服时疫的奇方, 便会将染疫的村庄、城池、乃至是州府隔开,待到人死得差不多了,再清理尸首。
小吏带着衙役和胥吏们的期盼,前来询问, 方清露无言以答,只能说太医正在研讨药方。
次数多了, 她也有些麻木了。
一直等到后半夜,府衙前才有了动静, 连串的火把照亮了三位医官前行的道路。方清露起身,亲自去迎接。
来者是萧女医、刘御医和周院判,这三人里只有萧女医是自愿来的。
萧、刘二人由周院判全权安排。
他先将与病患有过接触的人赶至一个院落,随后又派了萧女医和刘御医去观察记录病患发病情况。
刘御医听了发怵,借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由头,缩了回去,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情不愿,听得方清露在心里直翻白眼。
“刘大人,那六人中也有两个汉子,你在意男女授受不亲,萧大人便不在意了么?”
刘御医眼神躲闪:“这个,这个……”
“我等都是食皇粮,受皇恩的。不提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但也不能临阵脱逃,龟缩人后啊——”
方清露话说得不客气,刘御医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但他就赖在院判身侧,死都不挪步。
“我现在便去。”萧女医戴好罩面,斜挂好褡裢,“每日用药和病患症状记在条子上,投掷到窗外。”
“好。”周院判赞道,“治疫功成,本官定向皇上为你请功。”
萧医女谢过了周院判的好意,提起药箱转身时,颇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侠气。
厢房内此刻已是臭气熏天。
三人下痢,恭桶摆了一溜。自从得知他们发了疫病,送拉粪车的老头便不敢再来,铁匠虽然不惧得疫,但根本出不去,被迫同恭桶待在一道。
方清露得知此事,自掏腰包悬赏不惧得疫者。
重金之下必有莽夫,陆陆续续有几个差役站了出来,担了送餐、煎药和换恭桶的职责。
萧医女在周御医开出的处方基础上,添了几味药,并着外敷药用了下去,几个时辰过去,并未见病患症状缓解。那最先发病的孩子,更是命若悬丝,朝不保夕。女铁匠抱着命根,眼泪止不住地流。
消息传回宫中,唐笙听到周院判对于病患的处置,以及治标不治本的隔离方法,心凉了半截。
萧医女对于病患症状的描述比二娘要全面,唐笙读了,更加坚定心中的想法了。
照着周院判的处置,但凡沾接触过恭桶,易沾染上粪水的人之后都会相继发病。粪水一旦处置不好,极易导致更多人染病。
此病潜伏期不定,少则半月,多则两月有余,短期内染病者难以觉察。如若周院判未曾发现这点,在封禁月余后便宣告治疫成功,人员来往,虫卵顺水传播,再寄生钉螺……
太医院里,唐笙阖上医书,奔向宣室殿。
她值夜的时辰已过,没有方汀的通传是进不去内殿的。
殿中仍留有灯火,唐笙知道秦玅观今夜大概是辗转难眠的,横下心,一咬牙求着方姑姑帮她通传声。
方汀端着茶盏,叹了口气:“唐大人,陛下的意思您不知么?她不想让您去,您这般会让陛下不悦的。”
“我知道,我更担心疫病在京中扩散开,到时候,禁宫怕是也防不住。陛下她本就体弱……”唐笙心急,话说得有些乱,“姑姑求您给我通传一声,有些话我得当面同陛下说……”
方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觉得她脾气是真倔。
“奴婢帮您通传一声,但陛下大概不会见您。”
唐笙连忙道谢。
方汀入殿没多久便出来了,撩着风挡冲唐笙摇了摇头。
唐笙在檐下立了会,血气直上涌。
她撩袍直挺挺地跪下,硬是和秦玅观犟上了。
“你这是做什么!”方汀惊了,不过几日而已,唐医官脾气见长,竟和秦玅观作起了对。
“姑姑,唐笙有难言的苦衷。”唐笙仰首望着殿内探出半个身子的人,恳切道,“若是照着周院判的法子治疫,必有大患。”
“地上凉。”方汀劝道,“你先起来。”
“陛下不见我,我便不起。”唐笙道。
春夜凉寒,久跪殿外,双膝必然受损。
方汀转了几圈,叫来宫娥寻了个软垫给她,唐笙坚持不用。
她将唐笙的话如实禀明了秦玅观,故意提了几嘴唐笙正跪在殿外,留意着秦玅观的神情。
可惜灯火太暗了,方汀只听得五屏椅上的人,“咔吧”一声搁下茶盏,心跟着颤了颤——她知道,这是陛下动怒的前兆了。
秦玅观平素最厌恶被人胁迫,唐笙此举正是戳了她最忌讳的点。
“她要跪便跪着罢。”秦玅观放下折子,“朕要就寝了。”
方汀欲言又止,抬眸偷看一眼秦玅观,又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你要说便说,别一副憋闷相。”秦玅观不悦道。
“陛下,唐大人是忧心这疫病传进宫内。”她轻声劝说,“说到底,还是担忧您呐。”
“太医院那么多老道医官,都抵不上她一个黄毛丫头么?”秦玅观语速比平时快了些,蜷着指节磕在奏折上。
方汀不敢说话了。她小心翼翼地服侍完秦玅观洗漱更衣,解下了帐帷。
榻上人今日翻身翻得格外多,方汀取来经书搁在手边的花架上。
不一会,帐帷果然被掀开,秦玅观道:“取卷经书来。”
方汀立马递给了她。
秦玅观接了,在手中拿了片刻,又将经书丢回了她怀里。
方汀连忙低头。
秦玅观撑身坐于榻边,揉着眉心,鼻息发重。
“陛下?”
“去,丢个软垫给她。”
“奴婢给了,她不用……”
秦玅观太阳穴发烫,她重新躺下,掩上了帐帷。
方汀收好经书,退至阴暗处。
殿中点点滴漏声诉说着时间的流逝,方汀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帐内传出一道幽幽的声音:
“她还跪着么。”
方汀猛地惊醒,步伐匆忙:“奴婢这就去瞧瞧。”
安静躺着的这会,她气已经消了。
方汀出去后许久不归来,应当在劝说唐笙。
秦玅观拉起松垮的中衣,起身,从衣桁上取来氅衣披上。
行至外殿,果然听到了刻意压低的人声。
方汀还未来得及退开,风挡便被人完全掀开。
秦玅观俯瞰直挺挺跪着的犟种,火气再一次蹿了上来。
犟种一见她,双眼便是一亮,像是意料之中似的同她说起了话。
秦玅观火气更大了,若是火苗是实体的,她的发此刻应是燃着的。
“滚进来。”秦玅观冷冷道。
唐笙腿跪麻了,踉跄着起身,被方汀扶住。
一瘸一拐地来到御前,秦玅观已在外殿的丹墀御座上坐定。
唐笙接着跪,酸麻感激得她呲牙咧嘴。
“陛下,那疫病并不严重,但周院判弄错了传染源,这会出大事的。”唐笙努力向秦玅观解释,“那虫卵寄生体内,又会随人的泄物传散,京城泻水渠四通八达,不及时控制住,便会令更多人染疫……”
“御医都死绝了么,非得你去。”秦玅观打断了她的话。
“医书上说的和我的见解不同,我如若不去,他们只会照着医书上的处置。”唐笙苦笑了下,“我人微言轻,除非您放权于我,不然他们不会信的。更何况,这中间许多细节,需要现场查勘。”
“你如何判断医书上说得不准。”
唐笙深吸气,说出了自己思量了编出的说辞:
“回陛下话,微臣是推断得知的。古书上说,此疫多发于水乡,每次大疫必伴水灾,水乡钉螺、鱼虾众多,便于虫卵寄生,不少病患发病前曾下水摸鱼摸钉螺充饥。且此病不会立即致死,病患会慢慢腹胀,久之则亡,这不正是虫卵在人体内繁衍生长么?”
丹墀上的人不说话了,唐笙抬首仰望她,眸中带着期许。
“你可知,治疫不成,该当何罪。”
“微臣不知。”
“倘若侥幸活下来,轻则流放,重则死罪。”秦玅观仍不想唐笙去,她继续道,“倘若染病——”
“若是治成了呢?”唐笙目光炯炯。
秦玅观被她意气昂扬的神色攫取的视线。
她逼问道:“你有把握么。”
“有。”唐笙即答。
秦玅观哑声笑了:“你不怕死么?”
“怕死。”唐笙一字一顿道,“但更想成为陛下的臂膀。”
秦玅观哑然失笑。
“臂膀?”
上一个说这话的是唐简,她没能护住唐简,也害得唐家破亡。她心中有愧,这才愿意护住唐笙,以全她那近似于无的良心。
过去秦玅观虽有心提拔她,却从未想让她犯险,只是想要给她些权力,让她有自保的能力。
如今,唐笙却说要做她的臂膀。
丹墀下的人似乎还不明白这两个字的重量。这意味着,她要和自己一样双手染血,活在猜忌与忧虑中,辗转难眠。
秦玅观生在皇家,自她决定夺位那日起,便是满袖腥风,天生注定的孤煞命了。
“你想成孤煞么?”
“我只想成您的臂膀。”唐笙抿唇笑,“您要给我放权,总归要有个由头,这个由头,我自己挣。”
秦玅观俯身,取出氅衣里藏着的明黄卷纸,两指夹着,探上前。
唐笙扶膝起身,拾级登上丹墀。
这是秦玅观的手谕,唐笙展开卷纸时,秦玅观的指节一直松松地夹着它。
借着昏黄的灯火,唐笙看清了卷纸上的字迹。
秦玅观调回了周院判,将她顶到了一直空置的左院判的位置,唐笙跃升四阶,官从正四品。
“接得住么?”秦玅观问。
唐笙颔首。
秦玅观松开两指,手谕落在唐笙的掌心。
她靠上御椅,垂首望着阶下人:
“滚罢。”
第57章
两个月内连升六阶, 这种升迁速度,是活脱脱的青云直上。再升一阶,唐笙便要换上绯袍了。
科举出身的京官, 若是没有特别突出的功绩,升到正四品, 这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方汀速度极快, 一早便送来了尚衣局赶制的圆领官袍。
胸前的补子变成了云雁,衣袍颜色也更深了些。唐笙换上新袍,准备谢恩,却被秦玅观以准备上朝的由头顶了回来。
她在中庭叩首,算是谢过了圣恩。
在她转身离开之际, 檐下的窗开了一条极窄的缝隙。
秦玅观望着她的背影,唤来方汀:“敲打周林皋,让他打好唐笙下手。”
“是。”方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瞧见了身影缩成一小团的唐笙。
*
单间耳房里,唐笙握着毛笔努力将每个笔画写得清晰。
这张字条是她写给方姑姑的, 从秦玅观每日用药的注意点讲起,一直写到该怎样防治风寒和疫病。
做完这些, 她还是不放心, 又跑了趟太医院准备了大半个月用量的药,分门别类,写清用量交给了方姑姑。
方汀接了满满一箱的东西,重得忍不住提腿抵了抵。
“唐大人, 您这是……”
“我放心不下陛下的病。”她道,“陛下至今风寒未愈, 又要操心国事,实在是辛劳。”
她又喋喋不休地叮嘱了方汀许多, 方汀体谅她的忧心,一一应了。
忙完这些,唐笙依旧提心吊胆,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没嘱咐,回耳房的路上一步三回头。
“姑姑,一定要催陛下用膳呀,不用怎么吃得消!”唐笙回首,略拔高了些音量。
方汀边叹气边点头,心觉好笑——这医官说的,像是她们这些伺候的偷了懒,让陛下吃着苦头了。
慢慢吞吞回到耳房,唐笙挎上褡裢,背好行李和医书,两边各挂了个药箱,准备出发。
前些日子被丢到御林司习武,她别的没学着,唯独抗揍能力和负重能力得到了极大提升。一直行至禁宫中轴线附近的宣政殿,她才觉出些累。
不远处,秦玅观的御辇掠过了红墙琉璃瓦撑起的巷道,仪仗绵延,不见队尾。
唐笙同她不同道,只来得及眺望了她一眼,便随着宫人们下跪了。
陛下定是被她气着了,今晨她去谢恩的时辰,明明是她用膳的时候,可她不愿见她。
御驾进了宣室门,众宫人起身。
唐笙,提了提肩头的东西,心里落空空的。
*
方清露一早便听说了陛下派了新院判过来,特地遣了小厮去接。
她在府衙前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着了来人。
这新院判似乎还挺胖的,压得马儿头都低了半截,肚皮离地更近了。
今日太阳不错,方清露用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翘首以盼。
人越来越近,她的疑心也越来越重了——这新上任的左院判怎么瞧着这么眼熟。
唐笙背着东西哗哗啦啦地下了马,马儿肚皮升了上去,脖子也梗直了。
方清露眨巴眼睛,呆道:“你是新院判?”
唐笙从衣袖中取出秦玅观的手谕,交给了她。
方清露看完,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
“这就升上正四品了?”
也不怪她发怔,唐笙再升两阶就要和她平起平坐了。
唐笙颔首。
“你这名儿起得好。”方清露主动接过她背来的药箱,迎她入内,“真真是‘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了。”
解放了双臂,唐笙揉了揉压了半天的肩膀,切入正题:“我真是来治疫的,现下什么状况了?”
“眼下有三人发病,余下和他们有接触的,都被周院判关到西厢了。”越往里走,戴罩面的人越多,方清露从差役手里接了两个,一个给唐笙戴上,一个给自己戴上,“两个成人倒是没怎么闹腾,那最先起疫的孩子看着是快不行了。”
“人在哪里。”唐笙放下东西,从箱中取了两个葫芦,“带我去瞧瞧。”
方清露给她引路,迎面碰上了周院判。
唐笙本以为他要啰嗦两句,结果老头啥也没说,同她见了平级礼便要离开。
唐笙亦不想得罪人,认真回了个晚辈礼,目送着他离开。
“在周院判制定的细则上舔几项。”唐笙说,“染疫者和同他们有接触的,排泄物必须妥当处置,不得随意倾倒沟槽。”
方清露往心里记着,抬头道:“不爱干净会染病?”
唐笙向她解释了一通原理,方清露似懂非懂。
“总之,沾上粪水就会染病。”唐笙言简意赅,“虫卵遇水便能生存,碰人便能感染。”
二娘懂了,她向唐笙讲清了粪水和废水的处理之法,最后道:“我会把控着用水出入的。”
方才她说话时,唐笙便在脑海里擘画出了流调图——因为周院判的固执己见,刷恭桶的老头一家要染疾了。
本就是干苦营生的,还要经历这一遭。
唐笙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滋味。
她随方清露去观察了那几个辽东人的症状,确定了,他们得的就是血吸虫病。
这种病若是放在现代,吃点吡喹酮,防止恶化便好了,而放在古代,对于穷苦百姓而言,却是不治之症。
臭气熏天的厢房里,炕上的人翻滚呻吟,哀嚎声不绝于耳。
人高马大的铁匠正在扫撒,干活勤快又利落。身着素白外袍的萧医女正给孩子喂药,孩子勉强伸起脖子喝了口,旋即脱力栽在枕上,药又回到了嘴边。
萧医女便是先前给唐笙缝合后背伤口的那位,她见着唐笙又惊又喜,向前几步,却只敢同她隔窗说话。
“你怎么来了?”说时,她才注意到唐笙的医官服制变了。
“我接了周大人的差。”唐笙道,“这里由我接管了。”
萧医女还想在说些什么,身后的孩子却呕吐了起来,脏水流得满枕都是。她冲唐笙歉疚一笑,便又准备去忙活了。
唐笙叫住她,将葫芦递给了她,叮嘱了她好些需要防护的点。
萧医女笑得淡然:“晚了,我已经碰过了。”
她幼时,父母死于长治年间的一场大疫。她在城池封禁前跟着流民逃了出来,为一郎中所救。郎中教她医术,教她为人处世之道,成人后萧医女独当一面,却因收费低廉,被当地郎中排挤。后逢秦玅观张贴皇榜,征召天下女医,她这才入宫,以谋生路。
见着这些染疫的可怜人,萧医女便心软了。
如若无人愿意医治照顾他们,这些人就会像她的父母那样痛苦地死去。
“您给的药我就来试,见了成效,我记下来给你。”萧医女说。
唐笙喉头发涩。
出了厢房往东走便是公堂了。
差役正和一个蓝袍官员说话。蓝袍官员听得脚步声,像是被上了发条一般拧过头来,魂还在原地,躯体却已匆忙迎了上来。
他的走姿很怪,膝盖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一般,弯曲不起来。
“方大人,唐大人。”刘御医拱手作揖,笑得谄媚。
“你不去当值,在这里作甚?”方清露沉声诘问。
刘御医反应倒还机敏,即答:“下官在向昨夜当值的差役询问情形。”
“你问到了什么?”唐笙接过话茬。
刘御医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唐笙,视线在她官袍前的补子上停住了片刻:
“回唐大人话,起病皆是在夜里,差役听得呼号,但并未入内。”
“这是昨夜便已奏呈圣上的事,需要你来询问?”
“府衙人多眼杂,差役经手的事又颇为冗杂,还是问一问好些。”
这显然是托词,唐笙听了心里直冒火。
“周院判叫你去探寻发病情形,你去了么。”唐笙冷声道,“那厢房你踏足过一步么。”
方清露早想处置这个临阵脱逃,不干正事的医官了,奈何这人隶属太医院,且是朝廷命官,她无法越级惩处。眼下唐笙领着太医院二把手的衔,自然可以处置他,方清露忍不住多点了把火。
“从昨日倒现在,未见刘大人踏足厢房一步。”方清露缓缓道,“周院判差你去调度看守差役,你也是消极应事,全然不像来办差的。”
“方大人,话不能这样说。”涉及自己官禄的事,刘御医辩驳起来巧舌如簧,嘴硬如钢,“太医院诸多同僚都知晓我犯着腿疾仍在当差,‘渎职’二字同我是不沾边的——”
“要知道,我可是昨夜第一批来京兆府治疫的!”
他丝毫不发怵,刻意加重了语气,强调自己是第一批过来的,暗地里讽刺了一把晋升迅速,在局面已经控制住才出现的唐笙。
秦玅观拔擢唐笙本是让她在官衔上压住这些个讲究资辈,爱倚老卖老的医官。如若她未曾被拔擢,这场面要比现在还难堪。
方清露并未出声,她看向唐笙,想要瞧一瞧她的本领。
陛下既已改观,对她寄予厚望,那她就得拿出魄力,镇住场子。不然就是坐实了“德不配位”的说法,日后即便官衔升得再高,也不会有人敬她惧她,诚心为她做事。
“昨夜周院判派给你的差事,你因腿疾未曾做完?”
“是。”
“那今日陛下派我来做主官。”唐笙淡淡道,“周院判来不及惩处你,本官便替他罚了。”
“唐大人,陛下为政以仁德,更倡导有司官员讲仁德。你这般可是违背了陛下倡导的道义?”刘御医拱手朝天,装出一副崇敬秦玅观的模样。
“陛下讲仁德,是对百姓仁德。有司官员衣食俸禄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今百姓染疫,急需救治,你作为医官,便是这般推脱的么?”唐笙上前一步,凭着身量压得刘御医气势全无。
刘御医不服软,继续狡辩:“我若是不愿医治,又为何要来?”
“你那是治疫?”唐笙逼近一步,“你若是都能称自己是来治疫的,那与病患同吃同住的萧医女该叫什么?”
人在做天在看,这二位医官的所作所为都是落在众人眼底的。越来越多的目光聚集在刘御医身上,他渐渐的也有些心虚了。
“本官是带着陛下的手谕来的,你如此刁难,抗命不从,是想忤逆陛下么?”
刘御医被她逼得后退一步,险些踩空。
“方大人,依照国法,这样的人,该当何罪?”唐笙扬声问,给周遭人听清。
“照《大齐疏律》重者抄家,发配边疆,轻者革职查办,杖责二十。”方清露幽幽道。
唐笙没给他留辩解的机会,喝道:“来啊,剥去他的官服——”
“将这个目无尊上,不知仁爱为何物的滑吏带下去,依照国法处置!”
第58章
刘御医被人拖了下去, 那双腿忽然就不瘸了,又蹬又踢生龙活虎。
唐笙立了威,昂首挺胸望着差役携人远去, 颇有一番掌权者藐视蚍蜉的风度。
方清露抱着胳膊,倚上石柱, 目光赞许。
惩治完滑吏的唐大人转过身来, 面上是压不住的笑意,眼睛亮晶晶的:
“二姐,我刚刚做的好吧?”
方清露笑出了声,什么都没说,只赏了她一个脑瓜崩。
酸痛感激得唐笙直龇牙, 可偏偏有差役赶上前来问话。唐笙忍了下去,接过朝廷传来的文书,故作正经地颔了下首。
她走出了四方步,三步并两步地跟上方清露的步伐。
“方才做得不错。”方清露道,“你虽资辈浅, 却是陛下日后的近臣,代表着陛下的脸面, 需得镇得住场子。”
秦玅观这次给的信号很明确了, 她越过了吏部直接拔擢唐笙,就是在告诉朝臣,唐笙是她的人。
唐笙虽对这些章程概念模糊,但一经点播, 很快就梳理清楚了——她是陛下的近臣,是陛下的人。
她反复默念着这句话, 心里甜滋滋的,还有些暗爽。
她在亲近的人跟前不设防, 二娘一见她那神情,就知道她又在臭屁了,翻了半个白眼。
屋檐边盘旋着一只鸽子,方清露屈掌一捻,掌心便多出了些许食物碎屑。鸽子盘旋了几圈便飞了下来,落在了她的小臂上。
武官出身的方清露习惯于在宽大的文官绯袍内穿练袍扎臂缚,鸽子抓着小臂也不觉疼。
她抚了抚鸽毛,摘下轻巧的竹筒捏于手心。鸽子吃完碎屑,她便扬手送它重回天空。
唐笙职业病犯了,在方清露展信纸时小声提醒:“二姐,记得洗手。”
方清露瞥了她一眼,继续看信。
她没躲唐笙,唐笙猜,这信大概是宫里传来的。
唐笙抬眸,望着信鸽飞翔的方向——果然是朝禁宫去的。
信鸽展翅,渐行渐远,飞入红墙琉璃瓦间,最终消失在纛旗飞扬,华盖重叠的宣政门前。
春日叫的大起在京六品以上官员无特殊原因,皆要到场,分列在殿外,秦玅观的御座设汉白玉基台上,每每俯瞰朝臣,视线都需掠过竖嵌在石阶中央的龙纹丹陛石。
群臣三呼万岁,叩拜声久久回荡。
“今日叫大起,是为了辽东灾疫。”
丹陛周遭空荡,设计之时便已考虑到传音,秦玅观拔高了些音量,以便三品以上的官员皆能听清。
丹陛之下,闻得此言,朝臣们交换了眼神,谁也不想当触皇帝霉头的出头鸟。
秦玅观也不急,她等这些官员交完头接完耳,才继续道:“前几日,辽东有灾民在京击鼓鸣冤。京兆府奏上来,朕才得知此事。”
“硕鼠误国,竟贪墨灾民过冬银钱,以至于饿殍遍野,引起灾疫。朕已发布上谕,派沈太傅亲赴辽东整治贪腐,督察院、吏部、兵部协助。御医也于三日前启程,赶往辽东治疫。”
她两句话讲清了由头,说明了处置之法,也点出了此次灾疫的根源是人祸而非天灾。
“陛下!”礼部侍郎出班,“崇宁三年起,水患、雪灾、山洪,接连发生,前几日祭祖大典突然起雨,此乃不吉之兆啊!”
秦玅观拨动念珠,等待着下一个朝臣的发言。她估摸着,这些人马上该抬出谶纬之说了。
“五行变至,当救之以德,施之天下,则咎除。”她抢先道。
朝臣抬头,没想到这次帝王低头低得这样快。
秦玅观将各色神态收入眼底,话锋一转:
“所以,是朕无德么?”
皇帝问出这话,也只有风宪官敢接了。
“陛下,京中茶馆散布流言一案,照《大齐疏律》,主谋确实当斩,可陛下乾纲独断,斩杀了近二百人。”风宪官道,“新春正是万物生长,寓意着生的时节,杀生之举,有失妥当。”
他确实没有直接接下秦玅观的话,但话里话外,暗指皇帝暴虐,只不过字面上好听了些。
“所以上苍在祭祖之日落雨以示警戒。”秦玅观等得便是这句,她缓缓道,“为帝者受命于天,应当仁爱于民,朕此举,确实欠妥。”
他们会用谶纬之说规劝帝王,秦玅观亦会用“天人合一”之说,强调自己帝位的合法性。
她言下之意在于,她如若不是受命于天,那为何天帝会降下寓意警告的灾祸?如若她真是德不配位,不合天道,那上苍降的便不是警告的雨,而是能灭国的灾了。
只此一条,便堵住了明里暗里质疑她作为女子继位不合礼法者的嘴。
“陛下,祭祖之日降雨,既是祭祖,那便列位先祖显灵。”又一位朝臣出列,“祭祖,一为报本反始,二为继往开来。这雨落在陛下议储之后,或许正为这‘继’而来。”
兜了一大圈子才议到正题上,秦玅观停拨了念珠,眸色幽暗了些。
“李大人不妨讲话讲得明白些。”
丹陛下的人清了清嗓,讲了一通古礼和男女各司其职之道,终于道:“宗庙先祖在天有灵,渴盼乾纲归位。”
“乾为天坤为地,天纲何时不归?”秦玅观收了念珠,睥睨众人。
“乾为男坤女,一阴一阳,此乃……”
“你的意思是,朕未立男储,惹了祖宗不悦了?”他不敢说得太明显的话,秦玅观替他说了。
众臣不语,秦玅观继续道:“储位空悬,朝野内外同议,朕还未定下人选,便有人怕迫不及待地指手画脚了!”
秦玅观倏地起身,扶着御座,看向缩手而立的在京宗亲:
“你们之中,谁想坐这个位置,站出来!”
*
邸报在每日正午送来。
方清露接了,边啃馒头边读,顺势坐在了唐笙的桌案上。
彼时唐笙正在抄写既定的公文格式,笔下的字跟她小学时写得差不多。方清露挡了她的光,唐笙抓耳挠腮,幽怨道:“二姐,我抄不下去了。”
方清露捏着啃了一半的馒头回眸:“你怎的了?”
唐笙指了指桌案上的影子,方清露会意,迅速挪开身。
她行至唐笙旁边,见了那些个狗爬字,咽下馒头后不住地笑。
“就着?”方清露笑道,“你明明是抄不下去了,还嫌我挡光。”
唐笙脸红,嘴硬道:“我原是想问一句,你洗过手没!”
“净手了。”方清露咬着馒头,张开五指,含混道,“唐大人看看。”
唐笙垂眸,继续装鹌鹑。
“你在写什么?”方清露吃完馒头立在她身侧负手看着奏折。
“那孩子病得太重了,不像是这几日刚发作的。”唐笙仰首道,“我疑心他们记混了时候,沿途还传染了不少人。”
涉及治疫,方清露正色:“笔给我罢,我来写,写完了你早些交给周院判他们过目,盖上章便呈上去。”
唐笙换了干净纸笺,铺开了侍奉笔墨。
方清露性子豪迈,不计小节,但写出的字却是清隽工整的。
唐笙说,她写,公文完成得极快。
在快收尾时,方清露问她:“要给陛下问安么?”
唐笙:“?”
她不知道公文还能写这个。
“这不合适吧?”唐笙结巴了下。
方清露眯眼,猜不到唐笙脑瓜里装了啥——请个安而已,公文里可写可不写,她脸红个什么劲?
她大笔一挥给唐笙添上了,边用掌心扇风边对唐笙道:“你这字抓紧点练啊,不然以后批文书多丢人。”
唐笙应声,有些局促。
京中的文书传递极快,她中午写的折子,下午便递到了秦玅观的书案上。
方汀举着折子入内,特意道:“陛下,京兆府送来的公文。”
秦玅观摘掉翘起的毫毛,挥手,示意方汀呈上来。
瞧见文书上的署名,秦玅观将手边的折子推到边上,先打开了这本。
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秦玅观前后翻了翻,才从第一面看起。
方汀望着她的动作便猜出了写折子的人是谁,悄悄垂下了眼眸。
秦玅观蘸满朱墨,笔走龙蛇,飞快写下“知道了”三字。
若是方汀没见着她批阅前的动作,必定以为陛下这是潦草敷衍。
她轻叹了口气,心道,陛下可真是拧巴。
“知道了”三字墨迹渐干,转手去看其他折子的陛下又回过头,在折子上提了几行小字。
不久,方汀便被她叫到了近前。
“京兆府如今事急,但凡有折,不论日夜,必须先呈上。”秦玅观将批好的折子交给她,“这份,现下便发回去。”
“是——”方汀记住了。
秦玅观忧心墨迹未干,污了朱批,又在方汀手中开页瞧了瞧,视线在近乎空白的黄册面停驻得最久。
方汀垂眸,瞥见了那行字:
“臣太医院左院判唐笙跪,恭请,陛下圣躬万安。”
“送去罢。”秦玅观挥了挥手,腕上的念珠磕碰作响。
方汀去了,叫着传文书的太监,叮嘱了一番。
小太监回来不到两刻钟便要出发了,人还没缓过劲。他不敢抱怨,只得带着文书出宫。
唐笙折子递了还没一个时辰,回折便到手了。
方清露也有些惊讶,照理说,陛下的朱批都是隔日才送到的,署了太医院名的怎么送得这般快。
她还在思忖,唐笙便已放下了流调图,用帕子擦拭了手去解那黄缎了。
这种感觉挺忐忑的,有些像上学时第一次考试,等待老师发批阅好的卷纸。
摊开折子,唐笙见着了略显潦草的三个大字,顿感失望。
视线下移,她又看到了请安句旁有两个小字:
“朕安”
唐笙露出个笑,继续后翻。
秦玅观准了她的建议,并在她的署名旁附了一行小字,字迹要比那“知道了”要清晰太多。
她的嘴角耷拉了下来,人显得很委屈。
方清露见她一会笑脸一会苦脸的,忍不住询问:“到底怎么了?”
唐笙指着那行小字,跟刚开蒙的幼子告状似地说道:
“陛下说我不敬尊上,连奏疏都要代笔。”
方清露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嘴角抽搐。
“你那字,写这么多话,眼睛得看痛了罢。”
唐笙苦着张脸附和:“我暂时还没法写得那样工整,写成那样交上去,既要被同僚嘲笑,又要被说不敬——”
“字迹潦草,对上不敬。”方清露悠悠道,“我替你讲了。”
唐笙颔首,脸更苦了。
“这不还有行字。”方清露垂首,忽然道。
“哪里?”唐笙匆忙寻找。
“这。”方清露念道,“事形迫切,准卿越级直奏。”
她瞠大了眼睛,果然在黄段中摸到了封套和铜锁。
“陛下这是给了你二品以上才有的密折权。”方清露叉腰,一阵唏嘘,又惊又叹,“日后无需写题本和奏本了,直接递密折便可了。”
方清露今年二十有三,六七岁时便跟在陛下身边,十四五岁便开始当差,熬了十来年这才算出头,官至从二品京兆府尹,到这也才有了密折权。就这样她已算是扶摇直上,引得是千人恨,万人妒了。唐笙这才到陛下身边几日,便已蓝袍加身,当上了太医院二把手,还有了密折权。短短几月,走完了她这个近臣十来年走的路。
她又是替唐笙高兴,又是为自个心酸。高兴的是小十九熬出了头,为陛下所重用了,心酸的是,她在陛下身边这么久竟未享受过如此待遇。
唐笙眨眼,还没回过味来:“那日后我还可以请你代笔吗?”
“哎呦,代什么笔呀!”方清露急得直跺脚,“陛下要看的就是你亲手写的的真心话——”
“你个呆瓜!”
第59章
方清露屈起指节就要敲这坐着的呆瓜, 奈何呆瓜早已设防,闪身躲开了。
“我去办差!”唐笙抽了流调图就跑,方清露丢了个馒头给她。
唐笙接过, 叼着就走。她从今早忙到现在,就是光嚼馒头都觉得很香。
廊檐下有府卫, 唐笙躲在漆柱后啃完馒头, 整理了一通官袍才迈步入内。
“唐大人——”府卫们一齐行礼。
唐笙挂着疏离的笑,颔首示意。
地方都司和非直隶的衙门少见紫袍绯袍,在宫里满地跑,唐笙见多了模仿起来倒还算轻松,没露出什么马脚。
离厢房越近, 唐笙的心情就越沉闷。
连片的拒马栅栏被搬到了此处,好似厢房里关着的是什么食人野兽。唐笙往前,差役开道,一路将她送至厢房门口。
下午厢房里刚经打理,味道消散了许多。方清露办事爽利, 早晨她列出的条款,她下午便落实到位了。
接触此处废水的差役皆套上了油衣, 保证接触不到水渍。唐笙巡视了圈, 戴好罩面,打帘幕入内。
外边天色渐暗,昏暗的厢房内早已燃起了灯。
萧医女靠墙坐着,像是在打盹。
唐笙放轻了脚步, 来到铁匠和女儿身边。
她刚进来铁匠便警觉起来,抱着女儿往墙角缩。唐笙攒出个笑, 尽量让自己瞧着和善些。
“你们歇着便是,我只是来问些话。”她展开舆图, “你们路上这两月,有过不适的症状吗?大概是在哪里出现的?”
铁匠直摇头,她怀里病怏怏的孩子却点起了头。
唐笙觉察出了不对,放缓了语调:“小姑娘,你几日前身体开始不舒服的?”
小孩忽然哭了起来,直往母亲怀里钻。铁匠盯着她,眼中流露出了警惕,但这种警惕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像等待狩猎的野兽那样,仿佛只要唐笙做出对她女儿不利的动作,她就会冲上来撕烂她。
唐笙有些无奈。
小姑娘既然点了头,就说明在此之前她已经有过发病的迹象,那这中间她停留在了哪里,接触了哪些人,都是要紧事,如若不及时揪出染病者,她来的这趟便没有任何意义。一月过后,再有地区爆发疫病,秦玅观也会陷入被动。
她明白其中弊害,摘下罩面,露出自己的面庞。
唐笙笑起来神色柔和,眉眼弯弯毫无锐意,亲和力极强。她指了指椅上的萧医官,又指了指自己。
“我和那位姐姐一样,都是医官。”她矮身,让自己的视线低于小孩,“我问你们这些不是要害你们,只是想弄清楚情形,你能帮帮我吗?”
葫芦尚在女孩身边,唐笙指着她道:“这里头的药丸子吃过了吗,这是我调配的,用来治病的,你的身体有没有舒缓些?”
萧医女也在此时醒来,她附和着唐笙的话:“唐大人和我皆是宫里来的御医。”
女孩的惊惧终于平息,她眼中包着泪,小声道:“脑袋痛,烫烫的——”
她话音未落便被女铁匠捂住了嘴巴,唐笙倏地起身,对上了她的视线。
“我知道你是惧怕官府治你们传散疫病之罪。”唐笙记着秦玅观所说的揣摩人心之道,尝试攻心,“但陛下不是昏君,分得清利害,知道你们是蒙了冤才进京的。”
“我是陛下亲派的治疫主官,府里的人皆需听我的,就连那红袍女官都要让我三步。”唐笙夸大了些许自己的职权,取出衣袖中携带的手谕展开给铁匠瞧,“你只需告诉我孩子是在何处最先出现症状的,这便是立功,我会保你们性命无虞,灾疫过后送你们回乡。”
“空口说得不算!”女铁匠别过脸,将女儿抱紧了些,掌心紧攥女儿的小衣。
唐笙注意到了她指间的动作,知道她也有些惧怕。
“萧大人,有纸笔么?”唐笙回眸。
萧女医倾身去取桌上的东西,唐笙摸出纸笺抱住毛笔书写起来,并在那四仰八叉的字迹上盖了个工整的官印。
纸笺落到了女铁匠怀里,她不识字,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唐笙抽回纸交给萧医女:“萧大人,劳烦你念给他们听。”
萧女医抿了抿唇,念出了声。
唐笙又迅速抽回放到了女铁匠怀里:“现在可以说了么。你们若是不说,这事便改了味,成了你们故意欺瞒造成的疫病扩散,那真成了杀头之罪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恩威并施,女铁匠终于松动。她和同乡对望了眼,终于说起了他们的具体行踪。
他们昨日供述给周院判的时间其实不对。
他们同周院判说,路上只用了不到一月的时间,且因害怕官府追缉,没敢在村寨歇脚,从未去过人多的地方。实际他们来的这一路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中途确实没去过村寨,但因为孩子起病,曾在临近京郊的一家客栈歇脚,吃了几顿好的。
窗外的差役燃起了灯笼,挂于檐下。隔着纸糊的明窗看那团红晕,略有些瘆人。
“所以,孩子在半月前便已发烧呕吐过了?”唐笙鼻息一滞,觉得有些冷。
“我家妞妞皮实,一直撑着没说,还是我发觉的。她烧了几日便好了,我本以为无事,也就没说……”
说道此处,铁匠声音渐矮,似是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对。
唐笙顿觉不妙,连着神色都凝重了几分。铁匠看着她,将女儿抱得更紧了,隐在内侧的那只手亦探向了褥子里,摸着藏起的匕首。
“我——”唐笙刚起身,铁匠便一跃而起,揪着唐笙的官袍将匕首抵在了她的喉头。
唐笙微仰首,喉头微动。
不知道是不是被秦玅观吓多了,头皮只发麻了一瞬,唐笙整个人还是镇定的。
“你这是做什么!”萧医女上前几步,呼喝道。
被丢在角落里的孩子被铁匠的同乡护住,尖锐的哭声响彻屋子。屋内的动静惊动了厢房外驻守的府卫和差役。
一时间屋内涌进了六七个拔刀的人,氛围更凝重了。
“放我们走。”
铁匠将匕首刃架在唐笙颈侧,做出随时准备撕票的动作,阴狠道。
“收刀。”唐笙道,“你们都退出去。”
女铁匠只侧眸,身子却不动,一边提防唐笙一边时刻关注着官差们的动向。
“这京中,比我和方大人来头大的人多了去了。”唐笙稳住鼻息,“你就算架着我,也走不了多远。”
“杀几个当官的垫背,也不算枉死。”女铁匠神色紧绷,匕首刃已贴上了唐笙的皮肤。
寒意蔓延开来,那种感觉又窜了上来——被人敲昏掳走那次,被方箬关进大狱那次,她都被人用不同的兵刃或刑具抵喉。
唐笙不喜这种感觉。
“我和你一样憎恨贪官墨吏,憎恨因不作为导致这场灾疫的人。”
唐笙上前半步,铁匠没想到她会是这般反应,握着匕首的手下意识松动了下。
藏于袖中的刀片缓缓探出,唐笙抓住机会,用在御林司学到的招法,突然刺向铁匠的手腕,逼她撒手。
这铁匠的力道大到可怖,她手心只松了一下,随后便反应过来刺向了唐笙。
匕首像离弦的箭那样划向唐笙,唐笙来不及思考,抓紧了匕首刃,双手渗出血迹。
差役们也在此刻涌来,将铁匠逼至了墙角。
人在面对阴冷的长柄兵刃时,潜意识中恐惧的操纵总是大于理智的。铁匠抽出匕首,唐笙的整个手心都被划烂了。
血迹溅落通铺,见到鲜血四溅孩童失声尖叫,躲进了大人怀里。
萧女医冲了上来,想要扶唐笙一把。却不想,唐笙已经撕开内衬的衣袖,将伤口扎了个严实。
“看住她。”唐笙牙关咬着布条,来不及包扎的那只手,鲜血顺着竖着手腕淌下滴在了官袍上。
窗外的火把愈来愈发多,想是府卫们已经赶到。
一道黑影飞快掠过,火把晃了两下交到了另一人手中。
方清露打帘进来时,唐笙已换了只手包扎,脸颊染了道血印。
局势已经控住了,她环顾四周,重重舒气。
“有酒么二姐。”唐笙异常冷静。
方清露摘了差役腰间的酒囊,唐笙张开双手,示意她倒下来。
酒味在屋内弥散开来,白布条被血水浸湿,唐笙紧咬牙槽,双手轻颤。
天已经黑透了,唐笙透过纸窗眺望天空。
“幽州离京城有多远?”
“八十多里。”
唐笙忍着痛楚,呼吸急促,步子迈得极快。
“到那最快要几个时辰?”
“两三个时辰。”
唐笙仰首望天,看到了黑压压的模糊积云。
这天瞧着是要落雨了。
“二姐,我要去趟幽州。”唐笙回眸,眼中映着炽热的火光。
此处没人比她了解疫病的传染途径和防治措施,二娘作为京兆府尹自然是出不了京,唐笙只能倚靠自己。
幽州她必须要去。她将利害讲给了二娘听。
“独身去肯定不行。”方清露摇头,“我是文官,府卫调拨不了多少人……”
“几时了?”唐笙攥拳,挤掉手心缠着的布条多余的酒水。
“已经快戌时了。”方清露说道一半意识到什么,顿了顿道,“你要入宫请陛下调兵吗,宫门申时三刻便已下钥了,没有召命无人得以入内。”
她们入了死局,兵权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以方清露的职权,至多给唐笙拨十来号人,开出公文给她短期出京的权力。唐笙若想今夜就要赶去找到那些有染疫风险或者是已经染疫的人,几乎是不可能了。
可,天就要落雨了,她等不得了。
半月时间足够虫卵在体弱的人体内里疯长了,裸,露在外的沟渠杂布京畿,雨势再大些,污水再经四通八达的水网传布,局势便不可控制。
绝望感弥散心头。
水患、雪灾、腐吏、疫病……
唐笙不敢想象,如若今春灾情扩散,秦玅观收到多大的打击,又有多少阴沟里的蛆虫要上岸做浪。
秦玅观在这群狼环伺的环境里,又怎么能安心养病?
她问二姐:“信鸽能放飞吗?”
二姐答:“信鸽天色暗淡时便入棚了,未经夜训,这段路是跑不得的。”
“我现在就去禁宫,或许能碰上什么人,替我通传一声。”唐笙唇线紧抿,耳鸣声渐起,“此事不能再拖了。”
“你现下去了也见不到陛下的。你不握实权,若是不说起疫之事,禁军没有替你通报的道理。你若是说了,京中有疫之事也就瞒不住了。”方清露跟着跑起来的唐笙,大步流星,她急切道,“你就全然等不到明日了吗?不至于一夜也等不了吧?明晨我们一道进宫陈奏陛下不好么?”
唐笙下了台阶,沉声道:“等不得,拖得越久,风险越大,染疫的人会越多。”
方清露拉住她,唐笙驻足回眸。
“真的等不了么?”
“等不了,拖久了便是将陛下置入不仁的境地,我们两个亦会因治疫不力被弹劾。”
她松手了,咬牙道:“二姐替你去借。”
“你上哪儿去借,你怎么能去借?”唐笙面露郁色。
私自越权调兵是重罪,方清露借了唐笙领了,先不说秦玅观准不准,要是让朝臣知道,她们是逃不过意图谋反的罪名的。
是她执意要今夜赶往幽州的,实在不行,她带上十来个人,能筛多少是多少。唐笙不想将二姐拉下水。
“不说其他,如今这个局势,谁敢陪我趟这趟浑水?”唐笙去拉住方清露,却被她轻巧避开。
话未说完,方清露便已牵马出门。
她翻身上马,挥鞭,头也不回道:“黑水营,林朝洛。”
唐笙追了出去,却只见到她的背影。
她心跳到了嗓子眼,扯着嗓子朝那道背影大喊:
“二姐——”
方清露勒紧缰绳,挥手道:“你回宫里请命!”
第60章
戌时二刻, 唐笙赶至禁宫,差役替她牵住马。
策马而来的这一路,唐笙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被磨烂了, 新血渍覆着暗沉的血渍,有些骇人。
唐笙忽然想起较艺大典那日秦玅观策马奔驰在街巷间的场景了, 陛下那日一声不吭, 好似感觉不到痛楚,她还以为是小伤,原来这样痛吗?
她撩袍下跪,高声道:“臣,太医院左院判唐笙, 求见陛下!”
门楼上的禁军压下火把,连片的火光映亮了唐笙身前空荡,她抬首,再次重复。
禁军头领按着城墙,朝下喊道:“宫门已落钥, 唐大人明日再来罢。”
“微臣有要事求见!”唐笙拔高了音量,“今夜定要求见陛下!”
“陛下有令, 今明两日, 不见任何朝臣。”头领道,“今日端午门前跪了十来位大人,陛下都不见呢,您改日罢!”
“事形迫切, 需得陛下定夺。劳烦大人通报一声,唐笙感激不尽。”她摸着袖袋, 对门楼上的人道,“诸位大人值夜辛劳……”
头领摇头, 唐笙话说得再客气,塞给他们的银两再多,他也不能违命去通报。这几日陛下正因立储之事和朝臣僵持着,拒不接见朝臣,他们当兵的怎么敢去触皇帝的霉头。
唐笙见他们连下楼的迹象都没有,心沉了下去。
她又想起了什么,继续道:“劳烦您告知方姑姑一声,就说唐笙来过——”
“大人!”
这门楼下跪着的大臣一个比一个金贵,个个职权都比他们大。两头为难的领头只好明说了:“眼下是无人敢去通传了,莫说是方姑姑了,宫里的规矩,我们值夜是离不得门楼的。宫门一旦下钥。除非有陛下的御命,不然无人敢开。”
时间分外宝贵,僵持在此处,治疫是不会有眉目的。
唐笙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方二娘了——若是二娘借不到兵,她便带着那十来个人,自己去。
脸颊忽感凉意,唐笙仰头望天。
落雨了,雨滴点点落下,由疏变密,激起了地上的灰尘。
夜晚的京郊分外寂静,恣意生长的杂草随风摇曳,草窠里仿佛掩藏着无数的鬼魅。
土腥味弥散开来,充斥着方清露的鼻腔。雨丝拍面,激得她睁不开眼。她奋力挥舞马鞭,祈祷马儿跑得再快一些。
“驾——”
在她身后地随从快要跟不上了。
半刻钟后,马蹄声止,方清露在一片空旷的泥土地停下,周遭的土腥味更重了。
寨楼上的兵丁大喊:“什么人,报上名来!”
“京兆府尹方清露,求见林大将军!”方清露举起腰牌,迎着火光展示。
不多久,寨楼里走出一人,寨上官兵纷纷作揖参拜。
方清露定睛一瞧,正是多日未见的方箬。
“长姐——”二娘驱马上前,轻唤她。
“公事公办。”方箬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听得她一声轻唤后眸色柔和了些,照规矩给比自己高了两阶的方清露行礼,“方大人今夜前来有何公干?”
方清露不敢接礼,下马给她还礼。
“长姐,你同她说,我有要事需得求她帮忙。”她牵着马道,“她不想见也得见。”
方箬颔首:“末将替大人通传,大人稍候片刻。”
等候在寨营的这片刻,雨越下越大了,方清露肩头湿了大片。她忐忑不安,牵着马踱步来踱步去。
寨门大开,她翻身上马,直驱中军大帐。临近入帐,脚步有些迟钝。
方清露深吸气,按着刀撩帐入内。
帐内空荡荡的,主位附近挂着套精巧的鱼鳞叶齐腰甲,在灯火下闪着阴寒的光。
“呦,稀客。”
“怎么当了文官也要佩刀……还是为了见我刻意佩的?”
方清露循声望去,终于看见身着绯色通袖襕云蟒贴里的林朝洛。
她身量颇高,虽已卸甲,但往那一站,气势上便压了她一头。
“我没功夫同你打太极。”方清露上来就掐断了她的话音,“我要借兵。”
“半月没见,你胆子肥了不少啊。”林朝洛抚过临近耳后的刀疤,戏谑道,“上来就要拉着我同你一道赴死,你还那么恨我啊?”
方清露最恨她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皱着眉头同她梳理了一遍京中起疫的事,以及借兵的由头。
林朝洛安静听完,偏首望着她,低低道:“要借多少,千人够么?”
“二百人足矣。”方清露知道她向来大方,没想到这样大方,真要借千人走她的印章就不作数了,唐笙估计还没出京就被禁军捉拿了。
“我将方箬也拨给你差遣,那个什么十九,她怕是镇不住这些人。”
面前落了一串带穗的令牌,方清露接了,头也不回道:“谢了。”
林朝洛叉腰,对着她的背影道:“你也要去么?”
方清露弯腰出帐,没有搭理她。
林朝洛又喊:“本将冒着谋逆罪借兵给你,你一……”
她剩下的声音被挡在了帐子里,再也听不清了。
雨越来越大了,天际偶有白光闪过,惊得马蹄声发乱。
闷雷声响过,众人的心并未放下。这样的情形时常孕育着惊雷,雷声突至,炸得人头皮发麻。
唐笙披上蓑衣,遮挡好医药箱。
惊雷炸响时,河曲马连退几步,唐笙俯下身来,抚摸她的鬃毛。
十二名差役也已准备好,只待她一声令下了。
唐笙夹了下马肚,队列开始前行。
冰冷的雨点拍打面颊和脖颈,唐笙忽觉脖颈有些刺痛,指尖追寻痛感,她摸到了一条长痕,想来是晚上被铁匠的匕首刃所伤。她衣领高遮住了,所以二娘也未曾发现。
马蹄声混杂着雷雨声,踏起了连片的水花。
唐笙一行人在城门口被拦下,她取出京兆府的公文,守军检查完毕后便推门放行。
身后传来一阵呼喊,那声音隔着绵密的雨点传来,仿佛穿越了时空。
唐笙回眸,看到了黑压压的铁骑。
守军当即拔刀,横挡在了城门前。
“我是京兆府尹方清露——”大雨中,方清露高喊,“速速开门,容唐院判通行——”
守军看清了来者的容貌,也见着了黑水营主将的令牌,终于肯打开城门。
唐笙顶高斗笠,隔着雨幕望向身影模糊,被大雨浇透了的二娘,眼眶发热。
方清露冲她挥手,唐笙回首,挥动马鞭。
黑压压的铁骑紧随着十三人的小队,马蹄踏得地面震动。
唐笙身侧多了个身着开裾罩甲的女将,她偏首去瞧,那人却丢了一方令牌过来,并不看她。
唐笙从这熟悉的动作里觉察到了什么,背脊更凉了。
“为陛下做事,不计过往。”方箬压低了盔沿,“如今我同你平级,你是治疫主官,我听从你的差遣。”
天际的白光蜿蜒,映亮藏匿于暗夜中的面庞。
车轮陷入泥泞的乡野土路,军士们半只脚陷在了泥泞里,吃力地推动马车。
黑马随着雷声嘶鸣,音调哀戚。
沈长卿拂帘探身,拉长了音调道:“过不去了?”
这是她被派往辽东彻查贪腐案的第二日了,八百里的路途才行了不到一半。
雨又落了一整日,饶是沈长卿性子再稳重,也还是急了。
“沈大人,这雨迅猛,今夜怕是过去不了——”军士苦着脸道,“探子报过了,前方的山塌了,滚石也将道路拦了大半,马车怕是过不去——”
沈长卿扶着栏杆下车,解着缰绳。
“叫御医们下车!”身着油衣的沈长卿摸出马车里的斗笠戴上,“背上马车里的东西,骑马过去。”
“车丢了?”军士上前询问。
“丢了。”沈长卿果决道。
军士奔走传令,片刻后,马车便被推下了山路。
沈长卿踩着马镫上马,扬声发令。
“陛下有令,四日内必须赶到辽东。”她勒紧缰绳调转了方向,“若是失期,贻误了治疫,我等无人能担待起。”
她说话时,快至知命之年的张御医颤颤巍巍地上了马,斗笠因为没系紧被风吹落山间,很快便不见了。
沈长卿打马上前,将自己的斗笠交给了他。
张御医老泪纵横,又要在雨里下马谢恩,被沈长卿拦住了。
沈长卿换上唐巾帽,被大雨浇得睁不开眼。
她在军士的保卫下率先行进,马蹄上扬,掀起泥渍,迈过了山间碎石。
马匹接连经过,终于通过了这段窄小而崎岖的乡野山路。
队伍走走停停,走在最前的探子涉水来报——前面的路被山洪冲塌。
沈长卿仰首望着这瓢泼大雨,泡得发白的指节攥紧了缰绳。
她顾不得山路湿滑泥泞,疾驰上前,亲自查探路况。
暴雨洗刷着塌陷的土路基,那两人深的土坑黑漆漆的,胯.下的马匹踩塌了松软的泥土,连忙后退。
沈长卿打马回头:“还有其他路么?”
军士怔住了。
沈长卿将马鞭甩到了泥泞里:“本官问你,还有其他路么?”
溅了一身泥水的军士终于回神:“回大人话,只剩一条了——”
沈长卿接过他拾起的马鞭,指节染上了泥渍。
“哪一条?”
“绕回西山角下,从象州出发,跨过平沙江。”
平沙江,当年秦玅观冬夜奔袭三昼夜控制京师,正是趟过的这条江。
今夜她不过淋了些春日的冷雨,便已感到绝望,她想不出,当年秦玅观是如何熬过的雪夜,跨过的那寒意刺骨的江水的。
军士见她不说话,顿觉惊慌。
他劝道:“大人,眼下虽在春日,但就这样肉身趟过那江水,人不死也能冻残了。那条道,不能走啊,更何况这几日还下着暴雨!”
沈长卿垂眸:“那还有其他路么?”
军士不说话了。
沈长卿冷冷地望前路,心绪沉积:秦玅观当年能走过这条道,她为什么不能。
“驾——”沈长卿没再看军士,径直奔回队列。
军士急得直拍腿,在泥地里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他恨自己嘴贱怎么就这样说出口了,指出了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不远处,马背上的沈长卿已施号令。
女声刺破了雨幕,宛若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沈长卿高声道:“退回象州,渡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