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秦玅观晚间没用药, 方姑姑提前将唐笙叫来值夜,顺便将漆盘塞到了她手上,满目期待。
唐笙硬着头皮入殿, 只见秦玅观正伏案疾书,书案前还跪着个衣着破旧的少年。
脚步声惊扰了跪着的说书人, 他战战兢兢挪到了一边, 生怕挡着唐笙的道。
秦玅观的书房本就宽敞,唐笙忽视了说书人,径直掠过了他。
唐笙的身影压了下来,秦玅观这才抬眸,接过了瓷碗。
秦玅观摩挲瓷碗, 扬声:“来人,将他带下去。”
两个侍卫躬身进来,麻溜地将人拖了下去。宫娥也随之入内,换了氍毹开窗透气。
“雨停了么。”秦玅观瞥见唐笙衣袖淡淡的水痕,吹着药道。
“回陛下话, 快停了。”唐笙答。
从唐笙的视角望去,只能看到秦玅观光洁的额和一双吊梢眉。
这人跟猫儿似的做什么时都慢吞吞的, 喝个温热的药也要磨蹭许久。
唐笙敛眸, 耐住性子等她喝完。
没成想秦玅观吹了几下,竟直接搁下,又看起手边的纸笺来。
唐笙提醒:“陛下,药要凉了。”
秦玅观翻了几下便搁下了洒满泪痕的纸笺:“拧块热帕给朕擦手。”
唐笙照做, 行至门关处,秦玅观才抬眸望了眼——白日里穿的柔蓝医女官袍已被她换下了, 想来是见海曙时淋湿了。
秦玅观望着她的背影,指尖覆上茶盏盖, 揭了一半又想起了什么,蓦地松指了。
茶盏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秦玅观捻着指腹,觉得这盖碗也不能要了。
等待了片刻,门关处传来声响。
秦玅观垂眸,取来折子阅览。
“陛下,帕子。”唐笙躬身,将拧好的帕子递上前。
秦玅观接了,从左手擦到右手,来来回回抹了七八遍,才将帕子搭在铜盆边。
她指了指青玉填金万寿纹盖碗:“丢了,换新的。”
唐笙:“……”
她从进门开始就觉得秦玅观讨厌这跪着的小孩,没想到已经讨厌到了犯洁癖的地步了。
“陛下,这盖碗您用了许久了,真的要丢吗?”出于谨慎,唐笙还是问了句。
秦玅观迟疑了片刻:“赏你了。”
唐笙:“……”
她垂首,将盖碗放置于漆盘中,行礼道:
“谢陛下赏,圣恩浩荡。”
秦玅观屈掌,示意她起身,之后便没再说话。
见她叠了张干净纸笺覆在写满狗爬字的说书词上,唐笙便退至了墙角。
心里装着事,唐笙思忖起来,许久才眨一次眼。
秦玅观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出声道:
“你今日没有话对朕说么。”
唐笙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闻言当即跪下。
她白日站在雨里见海曙为的就是让秦玅观瞧见。
海曙告诉了她云霞的事,唐笙听得脊背发凉,可脑海里却又不断浮现和云霞相处的点滴。
她来此处的这段时间,云霞和海曙是为数不多给予她温暖的人,没想到这份温暖也是带有目的的。
唐笙听海曙讲了云霞的事,知道了云霞走上这条不归路,其实是因为家中好赌的爹和兄弟。她长相清秀,幼年便被父兄送进了宫里,每月挣的银钱都进了他们腰包,一旦云霞断了供,他们便扬言要将她的母亲和姊妹卖进窑子。
唐笙听了虽有所动容,但也忘不了年前挨过的毒打和年后遭受的委屈。那夜方箬审问唐笙时,云霞明明有机会说出真相,但还是保持了缄默。如若不是秦玅观插手,时至今日她还有可能被关在大牢里。
她一言不发,秦玅观偏首,淡淡道:“你要替云霞求情。”
唐笙说了云霞的家事,也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虽同情她,却也明白陛下的处置是合理的,因而一言不发。”
御椅上的人转着扳指:“今日在中庭见海曙,是你故意给朕瞧的?”
“回陛下话,是。”唐笙知道自己算不过这御座上的狐狸,干脆承认了。
良久,颅顶传来一声轻笑:
“朕也被人算计中了。”
唐笙垂首:“微臣不敢,只是全了良心后的自保罢了。”
秦玅观叩响书案,轻咳了声才道:“胆子不小。”
唐笙头垂得更低了。
“你倒是心善——”
这句话听着耳熟,唐笙仔细回忆着,思绪忽然回到了穿来不久的晚上。
那是她因替了会云霞的班正好被抓到,被秦玅观唤进了内殿。秦玅观像是长辈那样教诲了她几句,翌日带她上了朝。
她那时还觉得这个皇帝就是表面看着吓人,实际心慈手软。现在看来,能在这个位置坐稳的人,哪个不是趟着血水过来,双手沾满人血的。
“深宫中,朝堂上,最忌讳的就是心善。”秦玅观敛眸,看着面前身形如破土新竹的少年人,温声道,“你想好好活着,就得记着这点。”
“朕即位之初便已修改律法,典妻罪同略卖,受车裂之刑。她大可报官,也可呈奏于朕,朕必会同她做主。可她偏偏选了当细作这条路。”
秦玅观道:“这世间万般苦楚,多数时只有自渡。她若自甘沦为父兄伥鬼,那便是无药可救了。”
唐笙沉声道:“微臣受教,谢陛下教诲。”
秦玅观双手置于膝头,念珠掩于玄色的广袖下:
“云霞等一众细作,朕必杀之,不杀无以正风气。”
*
值夜的一个半时辰格外难熬,唐笙交班时,秦玅观还在看那叠成半指厚的纸笺。
她行了礼,书案边的人头也没抬,只是轻轻嗯了声。
唐笙躺下时已是四更天了。
换了单人居所后,唐笙比从前松弛了好些。从前她得注意着不惊扰其他宫娥,夜深时洗漱都得蹑手蹑脚,睡着了还容易被鼾声和磨牙声吵醒。现下唐笙舒舒服服地躺在烧热的暖炕上,心绪宁静,渐入梦乡。
五更的梆声响起,唐笙的房门亦被人拍响。
门外人语调急切:“唐大人,陛下又高烧了,请您速去寝殿!”
唐笙合衣而起,花了片刻功夫洗漱整理完便快步赶往寝殿。
她住得近,是最先赶到的医官。
方姑姑正有条不紊地指挥宫娥侍疾,见唐笙过来当即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病榻上的秦玅观面有浮红,鼻息发烫。
唐笙取下帕子,想要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心亦随着她痛苦的面容拧作一团。
她不过几日没注意秦玅观的血条,那绿条竟已后移了许多。唐笙细看生卒年,发现秦玅观刚加的三年寿命又折损了小半年。
“散朝后落雨,陛下在檐下歇了会,身上沾了湿寒。回来又挨了风吹,半刻没歇着。”方姑姑也有些焦心,但却不太方便表现,“那说书人也是,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唐笙从药箱中取出调配好的安神熏香交给方姑姑,叫她先点上一支。
“这是又魇着了。”唐笙道。
秦玅观确实在梦魇。
说书人写在纸笺上的两后相争,毒杀兄弟,胡人进犯,朝臣反叛,王朝覆灭的场景接连浮现。京城火光冲天,杀喊声不绝。
回天乏术的秦玅观跪于奉先殿的父母的画像前忏悔,奇怪的是,她的心绪却分外宁静,就像是悬于心间的石块轰然落地,尘埃落定,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
秦玅观眺望画上的字迹:
“孝惠仁皇后江氏像”
“理宗仁皇后江氏”这个称呼贯穿了庆熙年的实录,秦玅观即位后只能从实录的角落里搜寻一些关于母亲的记忆。
说来也荒谬,母亲逝世时,秦玅观不到十二岁,头次清楚知晓母亲的名讳如何书写,还是在先帝假惺惺的悼亡书中。
“江芜”
“母亲”
秦玅观呢喃,在这亡国的关头,她却只想要母亲一个温暖的怀抱。
时隔太久,秦玅观早已记不清母亲的样貌。她垂首啜泣,再抬首,母亲竟已立在她身旁。
母亲仍是年轻时的模样,笑容温婉平和。
秦玅观于婆娑的泪眼间看到母亲矮下身来,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抚了抚她的发顶。
母亲同她说话,秦玅观却什么也听不清。
她想像幼时那样牵住母亲的指节,却只触碰到一片虚无。
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朦胧,到最后像是月光下的一道残影,风一吹便消散了。
秦玅观来不及起身,膝行上前,却什么都没抓住。
……
唐笙取来温热的湿帕子,想要替秦玅观拭一拭掌心,却看到她的指节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指尖已泛起了白。
她的面容太痛苦了,眼角还有泪痕,唐笙轻轻唤她:
“陛下——”
秦玅观喉间有低哑的抽噎声,像是被遗弃的小兽绝望时的呜咽。
唐笙眸光烁动,下意识俯下身来,想要听清她的话。
耳畔的发丝落在秦玅观的面颊上,唐笙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含混呢喃:
“阿娘……”
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断了。
眼前浮现了新元日,秦玅观微仰首看向裴音怜母女时的情形。唐笙记起了她离开颐宁宫前轻晃的身形和顿住的脚步。
唐笙的指腹抚过她的面颊,触碰到那片湿凉,动作轻缓柔和。
“陛下——”唐笙鼻尖发酸,出声时带着闷重的鼻音。
秦玅观的眉头稍显舒展。
唐笙回神,接回宫娥新拧的帕子,去握她的腕子。
秦玅观攥得紧,不肯松开。
唐笙只好俯身贴近,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
许是安神香起了作用,秦玅观在唐笙贴近后指尖逐渐松开。唐笙松了口气,拨正她的腕子,还未来得及远离便被秦玅观攥住了指节。
她想要抽离,秦玅观反倒扣紧了些。
直至十指相扣,榻上的人眉心才彻底舒展开来。
唐笙与秦玅观相扣的五指空悬着,不敢触碰她手背的肌肤。
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方姑姑,方姑姑却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松手。
身后,医官们的脚步声近了,唐笙心中焦急,但也不敢动弹,只能祈盼秦玅观早些醒来。
第42章
下半夜睡了个安稳觉, 秦玅观醒来时脑袋难得一片清明。
她偏首,看到伏在榻边的人,神色微僵。
视线下移, 秦玅观又看到了她们相牵的指节——她手背在上,掌心贴着掌心, 紧紧扣着唐笙的五指, 而唐笙的指节却是松开的,颇有种无奈之下放弃挣扎的感官。
秦玅观鼻息一滞,一股热意沿着脖颈蔓延开了。
晨光熹微,殿内候着的宫娥皆在打瞌睡。秦玅观扫了几眼,视线又落到了唐笙身上。
昨夜她起得匆忙, 面上未施粉黛,白皙光洁的肌肤衬得眼底的鸦青更清晰了。
她眉眼生得淡,敛眸时会显得没什么精神,温温和和的,但直挺的鼻梁又添了几分英气, 因而笑起来明媚之余就又多了些昂扬的气度。
细想起来,秦玅观已经许久没见过她的笑容了。
不知过了多久, 方汀打帘入内, 惊动了昏沉的内殿,秦玅观才松开指节,撑起些身。
唐笙随着她的动作苏醒,活动了下发麻的臂膀。
方汀示意宫娥们下去, 只留下了唐笙。
“陛下。”方汀道,“太医说您得静养两日, 今日的早朝……”
秦玅观没什么精神,她由唐笙搀着, 躬着背脊坐起了身,素衣之下是难掩的病倦。唐笙觉着,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今日停朝。”秦玅观缓了缓道,“召阁臣和沈长卿。”
方姑姑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您都这样了,还惦念着理政呢?”唐笙在沉寂的这片刻出声。
秦玅观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怔了片刻才道:“哪样了?”
许是她病怏怏的缘故,唐笙没从她的语调里听出隐忍的怒意,只觉察到了困惑和好奇。
唐笙不语,秦玅观也不为难她,只是探出一只手,示意方汀扶她更衣。
刚起身,迈下脚踏,秦玅观的脚步便显出了虚浮,还是唐笙闪到她跟前托了一把,她才未倒下去。
秦玅观半个身子倚着唐笙,微颔的下巴好似枕在她的肩上。
她又嗅到了帕子上的味道,淡淡的,好像是从唐笙肩颈间散出来的。
“陛下——”唐笙声音闷闷的。
秦玅观倚了片刻,终于道:“今日不理政。”
唐笙的眸子里倏地闪烁起了光点,托在秦玅观腰际的手更有力了。
“我扶您到榻上去。”
“好……”秦玅观语调里似是藏着些无可奈何。
听得此话,方姑姑甚感欣慰,悄悄退了出去,给秦玅观温药去了。
殿内只剩唐笙和秦玅观两人。
秦玅观穿的薄,唐笙又是盖被又是披衣,生怕她再冻着了。
秦玅观分外安静,一一配合。
于是方姑姑进来后,又将药碗交给了她。
唐笙弯着腰喂药分外累人,秦玅观喉头微动,低低道:“坐吧。”
“微臣不敢。”
“朕瞧着累。”
秦玅观说话有气无力的,唐笙听着也累,迟疑再三,终于坐下了。
瓷勺卷着黑褐色的汤药,唐笙搅动了几番,确认不烫后才送到秦玅观嘴边。
秦玅观垂眸,乖乖喝药。
今日这药闻着同往常不太一样,应是太医又往里头添了几味药材,唐笙嗅了,心尖都苦得发涩。
最初,秦玅观一勺要分两次喝,片刻后,一勺要分三次喝了。
唐笙望向方汀:“姑姑,能取些蜜饯来吗?”
方姑姑眼疾手快,从披在衣桁上的腰带上摘下了一方荷包。
因为是自个的荷包,唐笙打开得分外熟络。她取出一块果脯送到秦玅观唇畔,秦玅观咬下小半块,唇上沾上了糖霜。
唐笙本想取来帕子同她擦一擦,却见秦玅观微抿唇,用舌尖扫净了糖霜。
皇帝姥儿仪态是没得挑的,即便是病了,细节动作里还显露着优雅。
唐笙又喂了她小半块,皇帝姥儿才愿意继续喝药。
一碗汤药喝下来,秦玅观用了三四块果脯,除了唇尖沾了点湿意,其余一点进食的痕迹都没留下。
她望着唐笙,唐笙也望着她,对视了一会,唐笙才想起来从怀里摸出帕子给她擦拭唇角。
秦玅观懒到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了,唐笙擦到一半忽生出种自己在带孩子的错觉。
“朕可以躺下了么。”秦玅观道。
熬了半宿的唐笙脑子转得不太灵光,她觉着这话不太对味,一时半会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味,思忖了会才道:“您不饿吗?”
秦玅观:“不饿。”
“用些早膳再歇息吧。”唐笙道。
秦玅观:“好。”
侍奉秦玅观喝了药,用完膳,唐笙又陪她漱了口,擦了面,忙出了一身汗。
待到她掩上帐帷退出内殿时,唐笙一低头,看到了胸前的鸬鹚补子才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现在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女医官,又不是御前婢女了,怎么莫名其妙干了一通御前婢女该干的事?
真真是全天下人都成了皇帝姥儿的奴才了。
唐笙取了药箱,越想越不对味,临走前还顺便取走了昨晚忘拿的青玉填金盖碗。
回了耳房,唐笙将那盖碗和秦玅观的画像塞到了一齐,又整理了一通药箱。
她今日还有另一桩事没做,因而不能歇下。
地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雨水,天际却又显出了灰濛。
唐笙出门时带上了油纸伞,经过昨日秦玅观乘辇走过的梅树,天上果然飘起了雨丝。
地上飘满了残花,绵密的雨丝落于水凼,激起了波光,唐笙撑伞的身影映在了水凼上,片刻间便不见了。
御林卫们都认得她,唐笙求了方三娘,得了通融才进了大狱。
霉味和血味一齐扑来,不好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
唐笙下意识抚过后颈的伤疤,仍能感受到痛楚。
她给守卫塞了银锭,称是吃酒钱。守卫们笑呵呵地接下,对她客气了许多。
三娘陪着她入内,狠狠瞪了两眼收钱守卫。守卫们笑里又带了几分谄媚。
“尽量不要待太久。”三娘道,“久了陛下那边过问起来,我也不好应付。”
唐笙颔首:“我明白,姐姐放心。”
行至单间牢房,方三娘顿住了脚步,只留唐笙一人上前。
阴暗逼仄的牢房里,云霞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身上脏兮兮的。
听到脚步声,云霞蜷缩得更紧了,头也埋到了膝上。
“海曙托我将这个带给你。”唐笙轻声道,“你或许能用上。”
听到熟悉的声音,云霞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眼底泛着泪光。
她扶着墙走来,同唐笙隔了一扇狱门。
脏兮兮的手接过了唐笙手里的纸包,云霞拆开,摸着里边的东西,矮下身去,抽泣起来。
“这是她攒了许久银子才弄到的,给了我,她明年怎么办?”
唐笙鼻尖也有些发酸。
她也是昨日才知晓云霞和海曙的关系的。
这两个小宫娥结成了对食,约好了到了出宫的年龄便找个安宁的地方定居,好好过完后半生。
可是……
“她让我同你说,日后她来替你寄银子,你不必忧心你的父母了……”
云霞哽咽了下,忽然失声痛哭。
“我不该鬼迷了心窍贪图钱财”她断断续续道,“是我连累了她,是我连累惨了她!”
云霞膝行上前揪住唐笙的衣袍:“她同我亲密,此事之后必然是要被放逐出宫的,求你,求你同陛下说说,留她在宫里……”
宫女们年满二十六岁便会被放出宫自由婚嫁,在此之前,她们都会卯足了劲积攒银两,好为日后做打算。海曙今年刚满十七,父母双亡且没有兄弟姊妹,亦买不起田产,若是放出去了,独自谋生会很艰难。
唐笙明白她所担忧的,却也不便回答她的话。
“我……”唐笙心绪芜杂。
“唐大人,我对不起您,若有来生我愿为你当牛做马!”云霞哭着朝她磕头,“事到如今,我还要拜托您将这些带回去——”
“我是将死之人,用不着这些,可海曙她还要活着!”
唐笙喉头发涩,云霞从前从不这样唤她。她总是笑眯眯地唤她唐笙,高兴起来还会碰碰她的肩膀。
“你留着,她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唐笙越说声音越低,“你不用唤我唐大人,我并不恨你。”
牢房内静了下去,云霞的啜泣声像是扎在唐笙心上的细针,痛感绵密。
“我对不起你。”云霞哽咽重复,“可我今世无法赎罪了。”
……
唐笙离开时,怀里抱着海曙托她带来的东西。垂眸时,唐笙能看到云霞留下的指印,她不忍想象,海曙看到后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刚转身,行了几步,云霞忽然攀着栏杆起身,朝着她的背影道:
“唐笙——”
唐笙回眸。
“宫中人卷入朝局,到最后皆是沧海浮萍。你要——”
说到这里,云霞顿住,只是垂泪。
她许久不出声,方三娘揽过唐笙的肩膀,低低道:“走吧。”
*
天色已暗,宣室殿内,方汀重又点燃了安神香。
秦玅观嗅着味道,睁开了眼睛。
“奴婢以为您睡着了。”方汀阖上香龛上前一步,“要扶您起身吗?”
秦玅观低低道:“交给你的事,办妥了么。”
“回陛下话,六娘已经去办了,云霞家在陇川,想必六娘两日后才能回来。”方汀答。
秦玅观翻了个身,背朝方汀:
“她今日去御林司了么。”
方汀知道这个她是指唐笙,答道:“去了,同奴婢告假时说了。”
秦玅观叹息:“还是太心善了。”
方汀笑了,眼角的皱纹连成一片:“您也善呀。陛下是真仁君呀。”
榻上的人静默了片刻,才道:
“朕哪是什么仁君。只是她同朕说了,眼里湿漉漉的……”
第43章
走出逼仄潮湿的大狱, 唐笙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息。
“十九?”方三娘替她顺气,“是想吐么?”
唐笙摇头, 她只是又想起了那两晚的经历了,心口像是压了大石块, 身上的痛楚和心理上的屈辱全都密不透风地涌了过来。
“我歇一会便好。”唐笙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又倚墙立了会才重新走上宫道。
方三娘放不下心,坚持将她送到宣室殿附近才离开。
海曙知道她今日要去御林司,下了差一早便候在了宣室门前。见唐笙抱着东西回来,心凉了半截。
海曙望见裘衣上带血的指印,眼泪簌簌。唐笙想说些宽慰她的话, 却见她背过身去,擦拭干了泪水,强忍着哭腔和自己道谢。
回到耳房,躺在榻上的唐笙阖上眼,脑海里全是云霞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 耳畔响着云霞最后同她说的,宫人卷入朝局, 最后皆是沧海浮萍。
窗外脚步声阵阵, 但没人来吵她。心烦意乱的唐笙抱起棉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
秦玅观只歇息了一日。
翌日清晨,她便召见了沈长卿和一众阁臣。
陈奏完几件要紧的政务,刑部侍郎问起了万寿节后的安排。
“陛下, 照例,新春伊始和万寿吉日是不处决人犯的, 年前谋反的扬澍等人是否等到秋后处决?”
秦玅观未脱病气,神色恹恹的:“他们招供了么。”
“回陛下话, 未吐出新话来。”
“裴敬山呢。”
“这——”
刑部的两位主官面面相觑,许久答不上话。
刑部侍郎战战兢兢道:“启禀陛下,裴敬山已于昨夜死于狱中。”
秦玅观倏得抬眸,沈长卿抚着茶沫的手亦是一顿。
裴敬山是皇帝钦点的要犯,秦玅观不发话,他就是已经到了鬼门关了,三司也要将他拽回来。
“怎么会死了呢?”沈长卿见秦玅观不想说话,便接起了话。
刑部主官不敢再坐,一齐跪到了秦玅观书案前。
侍郎朝沈长卿的方向微偏身,正身却还是朝着秦玅观的。
他拭着汗道:“太傅,您有所不知。这裴敬山本就是刑部司务出身,熟悉刑部规章,不动刑便不开口,一连审了半月才吐出些话来。差役们下手时皆是留了力气的,谁能料到——”
“他吐出了什么。”秦玅观打断了他的话。
两个老头知道秦玅观动怒了,忙叩首。
“这正是臣等要陈奏的。”刑部尚书摸出了袖中的供词,递呈给秦玅观,“依臣所见,这案子,也该结了。”
秦玅观挥手,方汀快步上前,接来转交给她。
依照供词所述,谋反一事皆因裴敬山而起,是他勾结瓦格人和杨澍,企图内外呼应,颠覆朝纲。
“黄珉。”秦玅观将供词拍在书案上,半身前倾,睥睨着跪着的人,“你当朕是儿皇帝么。”
黄珉沉声:“臣不敢。可此案确实该结了。”
殿中静了下去。
坐着的,立着的,跪着的,各怀心思。
黄珉话说得含糊,但所有人都知道,裴敬山是太后的娘家人,这事如果再查下去,极有可能查到太后头上。
“你大可将话说得明白些。”秦玅观拂袖,几张供词飘到了地上,“太后是皇室中人,勾结外族煽乱朝纲未免太可笑了些。”
此话一出,殿中跪倒了一片,只剩秦玅观一人坐于御座。
“黄珉渎职,贬去潮州任知州。刑部尚书一职暂由沈长卿兼理。”
“陛下。”黄抿直起身,摘去乌纱帽,“刑部的差事着实难当,证据确凿的案子要一遍遍重审,涉及皇亲的案子又不得妄下定论……”
“老臣,谢您恩典!”
黄抿说的一遍遍重审的案子自然是唐简一案。他风宪官出身,一向以直脾气著称,顶撞过德宗和理宗二帝,熬了三朝才坐到这个位置,如今又冲撞了秦玅观,在场的皆为他捏了把汗。
他拂袖而去,官袍却被同僚拉住:“黄大人!”
“莫要叫我黄大人,这个官儿,老夫还不愿做了!”
黄珉扯了扯官袍,正欲迈步,却听书案前传来暗幽幽的声音。
“进士出身,身蒙皇恩,却目无尊上。”秦玅观的语调分外平静,“圣人的礼法全不在乎,书都读到哪去了。”
黄珉脑中的热气散去。
他自恃圣人之道,依圣人言做事,秦玅观反倒照这套拿住了他,几句话便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黄珉自知理亏,顺势跪在同僚身侧,叩首道:“微臣……”
沈长卿道:“陛下钦点的人犯交给你审理,未有朱批,却突然死在了大狱里。治你渎职已是轻的,你倒是不识好歹!”
回过味的黄珉叩头:“微臣行事冲动,现已知罪,求陛下宽恕。”
秦玅观叩响书案,像是听到了笑话:“宽恕。”
“宽恕?”
“李介。”秦玅观点了刑部侍郎的名,“顶撞皇帝该当何罪。”
刑部侍郎颤颤巍巍地抬起身,低低道:“顶撞皇帝乃是大不敬之罪,按律当斩。”
“那便照律办理吧。”秦玅观道。
*
唐笙来送药的路上忽然被方姑姑叫住。
方姑姑远远便朝她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满腹狐疑的唐笙端着漆盘靠近,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姑姑。”唐笙同她见了礼。
“万寿节就在这几日了。”方姑姑叹息,压低了声音道,“你值夜时机灵些,多劝劝陛下,莫要杀生了。这不利于陛下积攒福缘呐。”
唐笙顿感好笑,她一介刚升上来芝麻大小的医官,如何能担上劝谏陛下的重任。
她忙拒绝,方姑姑却拉近了她,附在她耳边教起了话术来。
“你这样说……”
唐笙仍是不敢,她记着云霞的话,不愿卷入这些事中。
“我一介医女,人微言轻,如何得知前朝事。这个时候劝起来,恐怕不好。”唐笙摇头,“这说不过去。姑姑,您还是另寻他人吧。”
“不是叫你说朝政那套。”方姑姑见她油盐不进,有些着急,“是叫你去说积攒福缘,旁敲侧击着说。”
方姑姑解释起来今日殿中的事情来,总结道:
“你替陛下想想,先帝爷都未杀的言官,陛下却……那他日史书工笔,陛下她……”
唐笙听完更不敢参合了,忙借口药要凉了入殿。
方姑姑望着她的背影叹气。
唐笙觉察到她的视线,步子迈得更快了。
殿内如今只剩秦玅观和沈长卿了,她们在议事,唐笙隐约能听到茶馆、谣传几个词。
她不便入内,只得端着药躲远了些。
因为这几次送药,秦玅观总要磨蹭许久才开始用,煎药的宫人便将药留的更热了些。
唐笙和另两位静如木头人的宫女对立在帘幕后,脸颊被弥散开的药味和氤氲的热气蒸得发烫。
半刻钟后,里边的议事声停了,紧接着便响起了秦玅观的声音:
“换茶。”
宫人们运作起来,里间的人逐渐多了。唐笙随着她们入内,给秦玅观呈上了药。
她这几日还兼着请平安脉的职,换茶的宫人退出后,她还得硬着头皮留在里头,听秦玅观和沈长卿说话。
唐笙征求过秦玅观的御命,期盼她能改个时辰诊脉。可秦玅观却从善如流般探出腕子,交由唐笙全权发挥。
“既已身死,那便是有人灭口。”秦玅观继续道,“那杨澍近况如何。”
沈长卿答:“回陛下话。他因胡言乱语被拔了舌,人倒是活着,只不过跟精神错乱无甚差别了。”
“哪有那么简单。”秦玅观同她相视一笑,“太傅同朕猜测的差不离吧。”
沈长卿啜了口茶,淡淡道:“装疯卖傻,反而能活下来。”
秦玅观正欲说话,余光里却映入唐笙小心翼翼整理她衣袖的身影。
她下意识矮下些身,举起些手臂。
身量高挑的唐笙终于不用在像虾米那样弯腰驼背了。
她不敢打断秦玅观和沈长卿的谈话,只得大着些胆子将她的腕子托到了书案上。
秦玅观好似没知觉似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赏她。
唐笙松了口气。
“微臣已令人严加看管了,确保杨澍活着。”
秦玅观那边动静不小,沈长卿垂眸,端起来茶盏又啜了几口,等了片刻才抬眸。
“杨澍,朕要再审一遍。”秦玅观有些倦了,将身后的圆枕滚到了手边用小臂抵着,斜靠上五屏椅,“杨澍的许多言辞和茶馆流言相似,朕觉得……”
秦玅观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微臣明白。”沈长卿道,“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除了审,也无其他法子了。”秦玅观觉察到压在腕间的指节力量渐轻,便想要收手,手腕刚抽一点唐笙的指节又追了过去。
她不动了,耳畔传来一声极其清浅的叹气声,秦玅观语调微滞,唇线抿紧了些。
“这些事瓜葛着,一桩连着一桩,实在令朕头痛。”
秦玅观说话时,沈长卿抱着茶盏望她,半天不动。听得这句,搁下茶盏,躬身道:“愿为陛下分忧。”
……
不知过了多久,唐笙这终于诊完脉了。她收拾完东西,小声提醒了下秦玅观要用药,便准备退下。
刚行几步便被沈长卿叫住。
“陛下这几日圣体可曾大好?”
唐笙意识到她在和自己说话,行礼道:“回沈太傅话,已见好转。”
“今日诊脉如何。”秦玅观接过话茬,语调比同沈长卿说话时冷了许多。
唐笙又转过身朝秦玅观行了一揖:“回陛下话,您这几日还是将养着为好。您今日脉搏还是虚浮了些,不可太过操劳。”
“那这几日,微臣会将内阁拟批的折子送来宣室殿,呈给您过目。”沈长卿低低道。
秦玅观颔首。
她又同沈长卿聊了几件机要的政事,谈笑间便下了两道诏书。
沈长卿从宣室殿出来时,天色已显出些暗淡。
她立在檐下活动了下筋骨,瞥见了唐笙的背影掠过长廊,微阖眼眸。
第44章
“陛下, 轿已备好。”
“斗篷。”
方汀取来斗篷替她披上,仔细整理平坦,指尖将触到系带, 便被秦玅观避开了。
秦玅观不喜近身衣物被人触碰,尤其是脖颈间, 在她幼时方汀还常替她整理交领, 现今触碰一下都难得。
“更深露重。”方汀道,“奴婢在轿上放了薄毯,陛下记得盖于膝上。”
秦玅观将帽檐拉到最低,遮住了小半张脸:“知道了。”
方汀送她上轿,望着队列行远, 眼皮跳得厉害——秦玅观还未病愈,这个时辰出去,她总觉得不大安稳。
她招呼来宫娥:“告诉唐大人,今日无需值夜了。”
语毕,方汀又探出身, 望了眼宫道上的轿辇。
离得远,连片的灯笼聚成了模糊的光团, 在暗夜中摇曳。
道旁的长明灯还未换烛, 燃到了这个时辰,已见阑珊,随从仔细照亮轿夫足下的路,生怕一个不小心磕碰了轿中人。
这个时辰, 整个禁宫只有负责巡查的侍卫还在外头,小轿行至分隔禁宫腹地和外臣办差处的端午门, 门楼上的禁军见了令牌,匆忙下钥开门。
出了端午门, 小轿一路向西,停在了刑部办差处。
沈长卿等候已久,秦玅观刚迈步进门,便见了礼。
“带路。”秦玅观对一身便服的沈长卿道。
随从跟在她们身后,又在秦玅观的示意下守在刑部大牢前。
留守的差役正在吃酒划拳,听闻脚步声匆匆拿起佩刀上前。
见来者一个便服,一个斗篷遮面,想要呵斥又不太敢。
这个时辰还能随意进出刑部的显然不是寻常人,但他们又未见着什么彰显身份的物件,于是畏畏缩缩地叫醒了呼呼大睡的领班。
领班一脸不悦地扶着折沿帽上前,见了来者立马变脸,谄笑着行礼:
“诶哟,原是沈大人!来啊,快搬椅,倒茶来!”
沈长卿拂过不知哪里落下的丝网,引着身后人向前。
“不必了,钦犯杨澍现在何处。”
“回大人话,卑职接了命便将他移到了若卢狱,六人一班看管着。”领班躬着身小跑着走在侧面,“您这边请。”
若卢和都船都是关押高官的狱所,关押环境要比寻常人犯的好太多了,看管也更加严密。
秦玅观料定杨澍未吐实话,在他受刑后,便令人将他丢进了都船狱,医好了他的伤,让他享受安生日子,许久才刑讯一次。
到了地方,沈长卿接了钥匙开了锁。
杨澍听见声响,胆怯地望了眼狱门,口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边摆手边退往墙角。
秦玅观摘了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杨澍浑浊的眼睛微转动,一直维持着摆手的姿势。
“他疯了?”沈长卿回看领班。
领班颔首:“疯了挺久了。”
“你们忙去吧。”沈长卿对领班和差役们道。
领班边退边悄悄打量两人的身影,不敢多言。
牢房里只剩佩剑的沈长卿和秦玅观了。
沈长卿扫净长凳,秦玅观隔着斗篷落座,环顾四周:
“昨日裴敬山死在了狱中。你在这住得倒还舒适。”
杨澍的手垂下了。
“眼睛睁得越久,越觉得活着比死了好受多了,不是么?”秦玅观道,“朕不知他们带了什么话给你,让你突然翻了供,又有了求生之望。只是,他们说的保真吗——”
“保真的话,裴敬山又为何会暴毙呢。”
杨澍颤抖起来,又装出了一副发病的模样。
秦玅观敛眸:“眼下,除了朕,没人能保住你那些个外室和儿孙了吧。”
杨澍忘了颤抖,猛地睁大了眼睛,呜呜噎噎发出声声哀鸣。
他造反前便将养的外室和几个私生子藏好了,为保全血脉做了万全打算,最后还是被秦玅观抓着了。
“你应该知道,是谁下的手。”秦玅观睥睨着他,“这不是你装疯卖傻就能躲过的。”
“你可以疏通关系,割舌,拶指——”秦玅观的视线扫过他被拶子夹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可如今这般,定是变了天,他们说的话,还作数么。”
杨澍的喉音更浑浊了,他去抓秦玅观的袍角,秦玅观后退一步,让他扑了空。
“手不能握,口不能言,便用嘴衔着笔写下来。”
杨澍点头。
若卢狱里有供钦犯消闲用的纸笔,沈长卿将案上的东西丢给他。
杨澍衔着笔跪伏于地,落笔扭曲,许久才写下四个字。
“杀弟囚父”
秦玅观捏皱了纸,倏地抬头。
地上另一张供词书了一半,上有“汝母”二字。
杨澍对上他的视线,仰起头来,笑得瘆人。
他挣扎着起身,沈长卿抽出佩剑,横在他身前。
杨澍的动作宛若行尸走肉,渐渐靠近,口中重复着相同的声音。
他舌头被割了大半,沈长卿听不清字音,只能回望秦玅观,等待御命。
秦玅观却听懂了他的话。
他在说:
“汝母万恨……”
汝母恨汝,汝母有万恨。
手中的剑被人夺去了,沈长卿唤道:
“陛下——”
兵刃破开血肉,令人头皮发麻。
血液喷薄,溅上了秦玅观的脸颊。
杨澍眼睛了充血,恨意不散,想要和秦玅观对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秦玅观并未就此罢手,而是步步逼近。
让兵刃刺穿了杨澍的躯体,他如烂泥一般倒了下去,伸手去抓秦玅观的袍角。
利剑抽出,杨澍的手滑落在地,在她的衣袍上留下带血的掌印。
沈长卿握着的剑鞘掉落在地。
她是文臣,从未这么近距离地见过秦玅观亲自动手杀人,一时失声。
血珠汇聚于垂落的剑锋,随着秦玅观的步伐滴了一路。
秦玅观拾起剑鞘,面无表情地阖上,将佩剑交还给沈长卿。
沈长卿接了,回神后手心湿黏。
她翻过手,看到了鲜红的血渍。
“与茶馆一案有关的,全部处死,不用等到秋后。”秦玅观道。
“那说书人呢,他未及弱冠,照律,不该杀的。”沈长卿垂着眼眸,浅声问。
“杀。”
她再抬眸,秦玅观已整理好斗篷,垂首出了狱门。
披着斗篷的人经过,差役们的目光聚拢一处,目送着她和沈长卿远去。
血味渐浓,差役们前去查看,皆是一惊。他们正要喊人,却被领班按住。
*
秦玅观坐在轿内,就着轿帘飘动时洒进的月光擦拭指节。
帕子很快染满血渍,手心却还是湿粘一片。
秦玅观丢了帕子,又从怀中摸出了一方。指尖的血迹缀下几点后,秦玅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将帕子放回了衣袖中。
一直候在宣室门前的方汀没想到秦玅观回来得这样快,忙叫人去叫唐笙值夜。
睡了一半的唐笙被人拉起,哀哀怨怨地拾掇完了。她候在寝殿时,秦玅观正由方姑姑打帘下轿。
她立起身,方汀忍不住惊呼了声。
“陛下,您,奴婢去传——”
“不必了,朕未伤着。”秦玅观低低道。
殿内明亮的灯火照亮秦玅观面颊,等候在殿的唐笙前去迎驾,抬眸时瞥见了满身是血的秦玅观。
“陛下……”唐笙呢喃。
秦玅观衣袖带风,经过唐笙时,她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愣着做什么,打水去!”跟着入殿的方汀焦急道。
唐笙正要退下,便有宫娥捧着铜盆入内了。方汀拧了帕子跪在秦玅观身前替她擦拭。
秦玅观接了巾帕拭着手:“下去。”
方汀听令后退,却用眼神示意唐笙上前。
她是值夜的,照理,确实不该随她们退下。
唐笙忐忑上前,轻轻扯动秦玅观手中的巾帕。
秦玅观指节松开,巾帕落在了水里。
血渍在清水中扩散,很快便染红了整盆水。
唐笙拧干,呈上去,指尖也染上了血腥味道。
她微仰着首,看着秦玅观,看到了她衬衽上的血渍。
鲜血自下溅上,从她的下颌一直散到面颊。
方才秦玅观进来时,唐笙心脏骤停,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平叛那日的刀光剑影。
“陛下?”唐笙轻声唤她。
秦玅观垂眸,眼圈泛红。
与唐笙从前见她诉说唐简时泛红的眼圈不同,那时候秦玅观眼底还留有余温,眼下却透着彻骨的凉寒——恨也好,痛也罢,唯独和难过不沾边。
“陛下,您真的未曾受伤吗?”唐笙接过她指间的帕子,小心翼翼擦拭着。
秦玅观摊开掌心,放平于膝:“谁能伤朕——”
“不过是,朕杀了杨澍罢了。”
联想起她身上的血渍,唐笙微讶,眼底流露出了惧色,眸中的光点轻晃。
“您……”
离得这样近,她的神情尽收于秦玅观的眼底。
唐笙被她的眼神吓到,下意识垂首,避开了她的视线。
秦玅观知道她想说些什么,微敛眸,摊开掌心,将双手置于唐笙面前。
她的右手原本满是血污,如今双手全被唐笙擦拭干净了。
唐笙被迫去看这双白皙修长的手,并未瞧出什么异样。
“朕亲手杀了杨澍,下令处死了与其言论相干的一众人。明早将被朕处死的,至少有二百人。”
“朕这双手,从未擦干净过。”
秦玅观哑哑道:“你该害怕,不必强装。”
唐笙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恐惧宛若虫蚁,慢慢啃噬起她的整个心来。
唐笙的反应在秦玅观意料之中。
她淡淡的笑了,垂下了手。
秦玅观慢条斯理地擦拭起面颊的血渍。
将要起身时,却听到跪地的医女,颤声道:
“杨澍是叛臣,您该杀他……”
她的声音像是悬于寒夜中的细线,稍有不慎便会被风吹断。
“您是主君。”唐笙强忍着畏惧抬眸,“您不滥杀无辜,您……”
第45章
“您是主君——”
说这话时, 唐笙喉头烧着,视线也不由自主的模糊了。
说不惧怕是假的,秦玅观手刃了叛臣, 满身血腥气。自她进殿时,唐笙的心就没有平静过。
可她不知怎的, 见到秦玅观意料之中的笑, 整个人都随之难过起来。
她控制不住地颤抖,秦玅观眼底的失落也愈来愈浓重。
唐笙总觉得,她如果不说话,秦玅观一定会变得更难过。
心底有道声音告诉她,错过了这次, 秦玅观可能再也不会同她多说什么了。
唐笙忽然畏惧起这种感觉来,她颤声说出那些话,心反而平静下来。
“是么。”
秦玅观冰凉的指节触碰到了唐笙的面颊。
唐笙抬首,视线从秦玅观袍角的血掌印移开。
她的下巴被人托住。
秦玅观俯下身,轻捻指腹, 拭去了她的泪痕。
她的动作那样温柔,恍惚间, 唐笙短暂地忘记了她身上的血渍。
淡淡的血腥味拢住了唐笙, 秦玅观交领处的血迹放大了,她望着连串的血珠痕迹,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秦玅观没有强迫她对上她的视线,唐笙低垂下着眼眸, 不敢再望她。
片刻后秦玅观便松了手。
唐笙躬身,心跳逐渐平复——她知道秦玅观并不信她。
*
临近万寿节, 宫人们这几日变得格外忙碌。
秦妙姝也要在万寿节后回府了,黏母亲黏得更紧了。
虽说她也住在京中, 但肯定不及这几日和母亲同食同寝来得快活。
今日晨起,暖炕上的小案多了些新鲜果品,秦妙姝洗漱完便盯上了。
她探手去取,却被裴太后用香匙打了下手背。
秦妙姝缩了回去,倚到了母亲身侧。
她有空位不坐,非要跟裴太后挤一边。
“今日皇姊要来吗?”秦妙姝抱着母亲的胳膊,委屈道。
裴音怜捏起圆灰押,换了香篆模,加了几匙不同色调的熏香。
“今儿又不是初一十五,陛下怎会来。”裴音怜淡淡道。
“那是什么嘛?”秦妙姝软着嗓子晃起了母亲的胳膊。
“嘶——”裴音怜蹙眉,回望女儿,“把哀家的香印弄坏了!”
“阿娘……”秦妙姝嗓音更软,巴巴地看着母亲。
裴太后无奈地扫去灰,重印了一枚:“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秦妙姝眨巴眼睛,一副想不出来的模样。
“你兄长……”
“噢……”秦妙姝想起来了,“他啊。”
“等会贡品上案,你拜上一拜。”裴音怜道,“这是你父皇的遗命。”
秦妙姝撇嘴,不情不愿:“好虚文,年年都这么祭,可他甚至不是今日死的。”
裴太后捂住她的嘴巴,用眼神谴责了下她。
秦妙姝不说话了。
“拜一拜的事,又用不着那样张扬。”裴音怜刮了下女儿的鼻子,“莫要躲懒。”
秦妙姝敛眸,乖乖等母亲忙完,在神龛前敷衍地拜了拜,也算是祭过了。
想起这个兄长,秦妙姝就直皱眉头。
他自小没了母亲,又是皇帝膝下的嫡出独子,庆熙帝宠他宠得打紧,可以说是从出身起就将他带在身边教养,年满八岁时便将他立为了皇太子。
金陵江家人才辈出,先后的一双儿女也是天资聪颖,独得庆熙帝宠爱。秦妙姝记事起,便一直被他们盖了一头,可以说她和母亲,一直活在先后和其子嗣的阴影中。
秦玅观作为长姐同她年龄差的大,为人又淡漠,后来又做了皇帝,秦妙姝一直同她亲近不起来。而秦承祚呢,常:用鼻孔看人,性格顽劣,骄纵异常,秦妙姝又惧又怕。
皇室婚嫁得早,她兄长十岁出头便已成婚,之后又纳了几个妾室。再后来又被太监蛊惑着沉迷女色,身体逐渐就差了。庆熙帝责骂了他几回,他反而将怒火撒到宫女太监甚至是亲眷身上,但在前朝仍维持着一副贤良的储君模样。
秦妙姝那时不过六岁,撞见过几次兄长发火,吓得连问安都不敢去了。
所幸,她这兄长十来岁便因胎中带的病死了,秦妙姝的日子才逐渐安生起来。
只是,秦玅观却成了受罪的那个——秦承祚死在了秦玅观生辰那日。
他去取几日前亲手为秦玅观抄写,供奉于宝华殿的祈福经书,却因痫症死在殿中。
庆熙帝闻讯大恸,辍朝十日悼念亡子,亦将怒火发泄到了她皇姊身上。
秦妙姝就曾听过庆熙帝亲口说过,是秦玅观克死了皇太子。
庆熙帝在位时,秦玅观便再未庆过生辰。
秦妙姝虽畏惧她这个冷面的皇姊,但忍不住同情她——年幼时母亲便因生育皇子难产而死,及笄后父亲又未曾给过她任何关怀。到最后,连生辰也过不得了。
她幼时曾想着去皇姊府里悄悄替她庆生,可几次都被母亲摁下了。
母亲对她说,她若是去了,她们娘两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难过。
秦妙姝及笄那年,庆熙帝得了仆击之症,朝局顿时混乱,瓦格人也大举入侵。
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她那被冷落的阿姊成了定海神针,也在之后被立为了古往今来唯一的皇太女。
再后来,庆熙帝驾崩,皇太女登基。
秦妙姝暗自开心,她和母亲也算熬到头了。
她皇姊的生辰登基成了天下人同庆的万寿佳节,齐承祚的忌日也被挪到了她生辰前三日,在遵从先帝遗命的前提下,允许宗室私下祭奠。
从前没人会怀念这位先太子,宗亲又不得不碍于先帝遗命做做样子。这几年秦玅观继位,宗室里却多出了许多悼念先太子的言论。
秦妙姝觉得着实可笑。
不过,时至今日,秦妙姝早就淡忘了那些恩恩怨怨。
她盯着撤下的瓜果,追着姑姑出了殿。
望着她身影的裴音怜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低道:“还是稚子心性。”
容萍笑着应声:“这不正是娘娘期盼的吗。”
裴太后抿唇笑了:“她要吃便让她吃罢,你去同春明说一声,擦擦香灰便是了,不计较这个。”
“嗳。”容萍应声。
*
宣室殿内,三法司众臣跪了几溜,将秦玅观的书房塞得满满当当。
古来便有立春至秋分不得奏决死刑的惯例,正月、五月、九月更是断屠月,亦不得随意处决人犯,更何况万寿吉日便在几日之后,凡事讲究个积攒福德,亦不可随意杀人。
这几日三司连用刑都慎重了许多。
秦玅观昨夜一道御命,处决名单便又添了快二百人,若是遵从御命即日行刑,实在是不吉。
三司官员左右为难,只得来劝谏皇帝。
“陛下,《礼记》有言,‘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用始行戮’。”刑部侍郎引经据典,“更何况‘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眼下春已立,又在正月,陛下寿辰也在这几日……”
秦玅观不愿听这些,她转着扳指:“一定要等秋后么。”
“陛下,秋后问斩是惯例。”
秦玅观冷冷道,“京中竟有茶馆明目张胆散布流言,不即刻斩杀,国法何在,皇室颜面何在。”
流言至此,朝臣竟无人陈奏,实在是荒唐。秦玅观话虽内敛,却着实敲打了一番诸臣。
“朕今日便要清了死牢。你们若是觉得大狱空旷,朕也不介意多丢几人进去。”
众臣交换了眼神,谁也不敢再劝了。
秦玅观叩响书案,念珠滑落:“正月一过,主谋曝尸城门,以彰国法。”
“是——”
朝臣们应得稀稀落落的。
方汀目送着朝臣们远去,入内给秦玅观换茶盏,几次欲言又止的抬眸都只换来了秦玅观的漠视,便不敢出声再劝了。
秦玅观似是倦了,阖上了眼睛。
寂静的殿内回荡着念珠碰撞的声响。
日晷落影缓缓移动,指向了午时。
日头高升,主刑官在额前搭了个凉棚,抬头望日。
“大人,一次性杀这么多吗?”差役凑了过来,低声细语。
主刑官低头,赏了他个不耐烦的眼神:“你几时见过陛下收回成命的——”
“带人吧。”
差役小跑着下去传令,狱卒们便压着人犯出来了。
他们许久没见着阳光,好些人走路都不大望得清了。
不久,刑部大牢和临近的大狱前,已跪满了人犯。
所有人都在等待炉中的那一炷香燃烬。
那袅袅烟丝,寄托着囚犯的一线生机。
可奇迹并未出现。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主刑官员高声唱令,无数道长刀在同一时刻落下,鲜血顺着石凼流淌。
第46章
春日里药膳进得多, 几场家宴并着万寿佳节,鸿胪寺和膳房采买不到的药材皆由太医院拨了,如此一来, 太医院亏空了不少。
这几日户部的款拨下来了,医官们清算起开年来的药材亏空, 也预备起日后的用量。医官们忙得焦头烂额, 连唐笙也被抓来帮忙。
唐笙惦念着年前没办完的事,便请愿跟着另几个医官和宫人一道出宫采买了,想要找找有没有能替换秦玅观老药方的那一味药。
她是跟着宫中的队伍去的,照理说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休沐的方十八还是跟她同去了。
唐笙走到哪, 人高马大腰跨长刀的方十八便跟到哪,店主和摊贩一见这阵仗,说话都客气了几分,道边游手好闲的混子也闪得远远的,弄得唐笙颇有种“大小姐出街闲杂人等统统闪开”的错觉。
宫人和医官正和几家药铺扯皮, 唐笙寻了个机会同附近卖山货的小贩攀谈。
“老伯,这山上朝元观的神医坤道这几日云游回来了吗?”
老头耳背, 唐笙拔高了音量重复了一遍他才听清。
“你说的是执一道长?”
唐笙和方十八一齐点头。
“回了!”说起执一道人, 老头两眼放光,“前几日还听说道长给猎户取了捕兽夹,治好了他的伤腿部,应是云游归来了!”
唐笙和方十八对视一眼。
“您两位啊——”老头咂嘴,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长她恐怕不会见呐。”
“为何?”方十八好奇道。
“瞧见您二位的打扮, 多半是官宦人家。”老头摇摇头,“道长不会见, 给再多银子都不见呐。”
……
唐笙和方十八本想上山碰碰运气,奈何唐笙今日时间有限,午正便要随着采买的宫人一道回去。
车马驶过齐安门,便进入了禁宫外围圈。
一路上,众人见到了不少提水的太监,以为是哪里走水了,方十八探出车窗观望,却未见着半缕黑烟。
唐笙鼻子灵,马车驶道刑部附近便嗅道了阵阵血味。
办差处的下水沟渠都是连着的,洗刷过的地面虽不见鲜红,但血迹实则被冲到了沟渠中,随着整个外宫的排水系统流动。
“听方姑姑说,最近不该行刑的。”唐笙呢喃。
方十八知道内情,她放下车帘,将唐笙按回原座。
“照例,确实不该。但这回是出了大事。”方十八压低了声音。
她们御前侍奉的比外臣消息要灵通得多,多多少少是听到了消息的。唐笙联想起最近的事,脑海里无端浮现了一道瘦小的身躯跪伏于地的场景。
秦玅观当时看得那些纸笺写的好像都是些说书词,唐笙无意间瞥了一眼,看到的尽是些讲秦玅观杀弟囚父的荒诞之言。
“该不会是那个说书人吧?”唐笙面露惊色。
方十八颔首,唐笙联想起了沈长卿和秦玅观的交谈,一下便将所有的信息点连在了一起。
秦玅观昨日捏着她的下巴说,她明早要处死至少二百人。照今日这阵仗来看,是真的。
明明是个艳阳高照的正午,唐笙却觉得背脊发凉。
秦玅观看得透彻,她一点也没说错:
“朕这双手,从未擦干净过。”
“你该害怕,不必强装。”
“是么。”
每每想到她的一句话便能左右一个人的生死,唐笙就忍不住害怕——她害怕自己的血液也会像这样流淌在阴冷的沟槽里。
可明明她都这样害怕了,为何看到秦玅观失落的眼眸时,还是会难过呢。
马车太窄小,唐笙蜷缩在角落里,心乱得厉害。
方十八以为她不舒服,温声问了句。
唐笙摇头,脑袋垂得低低的,看着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入了内宫,除了皇亲贵胄,任何人不得乘车驾马前行。
她们下了车,一个往御林司去,一个往太医院去。
回去复命的唐笙还未迈进太医院的门,险些被人撞到。
两个女医官匆忙朝颐宁宫的方向跑去,提着衣摆,发带飘飘。
“这是怎么了?”唐笙询问同僚。
“嗳——”医官道,“二公主下痢。”
唐笙方才还以为是太后出了什么事,心也跟着紧了紧,结果是秦妙姝泻肚了。
“太后疑心二公主用的瓜果被动了手脚。”医官话说的平静,可唐笙还是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几分无奈。
时下京城未有什么应季瓜果,进贡的多是从岭南来的,路途遥远,路上变质了也未可知。太后爱女心切,本是舐犊情深,自然无可厚非。不过跟进的医官和呈膳的宫女却要遭殃了。
颐宁宫内,快要虚脱的秦妙姝伏在枕上,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握着裴太后的手。
“阿娘,肚子痛……”秦妙姝撅着嘴,眼泪快要落下了。
“太医呢。”裴太后摸摸女儿的脸颊,心疼不已,“太医来的怎得这样慢。”
“容萍,再去催,半刻钟内不到,哀家便要问罪了!”
“是。”
容萍快步出殿,直奔宫道,却见医女们已在门前整理仪容。
“诶哟,快些呦,再不进去太后就要问罪了!”容萍撩起风挡,催促二人入内。
两位医女不敢怠慢,忍着粗气赶忙进入,诊脉揉穴扎针,一通忙活。
秦妙姝服了四神丸后腹痛就有了缓解,女医们见他面色好转,擦了擦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殿下今日用了哪些东西呢?”医女问。
“晨间和母后一道用了早茶,临近晌午用了个柑橘和几个荸荠就这般了……”秦妙姝有气无力道。
医官还未来得及回话,太后便直接传人抓来了所有有瓜果过手嫌疑的宫人。
“娘娘,许是这果子和殿下脾胃相冲呢。”女医官欲言又止。
裴太后不为所动,视线掠过前排的宫人,落在了立在最后的宫娥身上。
宫娥承受不住裴太后的视线,颤抖得厉害。
“逢秋。”裴太后点她上前。
逢秋哭了起来,滑跪在地,不住地磕头。
“娘娘,逢秋知错,逢秋再也不敢了!”
裴太后几句话便问出了大概。
这名叫逢秋的宫娥原是先太子宫中当差。先太子荒淫无度,喜好娈童美婢,阖宫上下有姿色的宫娥和内侍无一不被强取。如此行事,时间一久,先太子便有了隐疾。
他从太医院调配药物,外强中干,之后吃药也不管用了,便信了术士偏方,强取宫娥经血调理,心理也愈发变态。
成婚后,先太子内宫行事更是荒唐,宫中人皆有耳闻,朝内亦有大臣上疏谏言。庆熙帝忧心独子身体,亦为皇室颜面,降了几道不痛不痒的御旨斥责儿子,对待伺候太子的一干宫人却是出了重拳,下令砍了不少同太子厮混的妓子和小倌,连带着毓庆宫的一众宫女和太监一同惩处。
太子表面收敛,背地里变本加厉折磨起宫人,有时竟到了提刀砍杀劝谏的内侍的地步。这种事一连闹了几次,成了禁宫丑闻。
地方官员照律断案量刑,碰上要杀头的人犯都要陈奏圣上,待到圣上批复才能执行。而先太子却毫无顾忌,想打便打,想杀便杀,虽为储君,但真真比执掌生杀的皇帝还要皇帝。
庆熙帝得知这些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以太子过劳,偶有精神错乱为由搪塞言官,竟还在风波过去后,给予太子代理听政之权,之后更是想在太子年满十四后监国。
逢秋过去也被先太子提刀追着砍过,不过她运气稍好,碰上了来前来阻止的秦玅观。若不是秦玅观踢掉了太子手上的横刀,逢秋可能早就死了。
说到这,逢秋已经是泣涕涟涟,听者也为之动容。
先太子做过的荒唐事实在太多,剩下的,她也不便再说了,只得恳求太后宽恕。
“所以你用巴豆煮水,清洗了贡果?”秦妙姝依偎在母亲身后,轻声问,“年年都是如此么?”
逢秋点头,哭得更凄惨了:
“供果剥皮清洗后便能食用了,荸荠本是乡野粗食,奴婢实在没想到会被殿下误食。奴婢有罪,请太后惩处。”
裴太后沉声:“这些无实据的事,不必再说。今日是先太子忌日,你竟如此大逆不道,竟敢——”
“阿娘……”
裴音怜的衣袖秦妙姝扯动,她回眸,安抚似的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姝儿乖,母后为你做主。”
“阿娘,她也不是有意的。”秦妙姝软声道,“不必惩处了吧。”
裴太后面色微僵,无语凝噎。
“阿娘~”秦妙姝抱着母亲的臂弯轻晃,“好不好嘛,阿娘~”
裴音怜:“……”
她被秦妙姝磨得没脾气,但又不愿让女儿落得个人善好欺的名声。若是人人都觉得秦妙姝好说话,那日后定会有人敢犯上作乱。
裴音怜暗下决心,要在此事后好好教诲女儿一番。
“此事涉及你皇兄,需得陈奏陛下处置。”裴音怜顿了顿,下令道,“将逢秋拖下去,杖责三十。”
逢秋很快被带了下去,太后有意让宫人观看,令人在中庭行刑。
秦妙姝听得心惊肉跳,掀起裴太后的大衫袖掩住脑袋,抱紧了母亲。
容萍从颐宁宫出发,前往宣室殿。
彼时秦玅观正在批折,本不想见人,听闻是太后宫中的容萍,这才松了口。
听完奏报,秦玅观靠上五屏椅。
“妙姝现下如何。”
“殿下已无大碍。”
“太后如何处置的。”
“回陛下话,太后娘娘先将逢秋杖责三十,听候陛下发落。太后说她目无先皇嗣君,不敬亡者,心思阴毒,该治重罪。”
这事传出去,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秦玅观知晓这是太后是为秦妙姝立威,故意说重了话。
涉及皇室的事,到最后还是要秦玅观定夺。
她问:“逢秋多大了。”
容萍答:“回陛下话,二十有五。”
秦玅观淡淡道:“赶出宫去。”
第47章
万寿节前两日至万寿节当日, 朝臣和各司衙门及地方府衙皆可休沐。
京中的庆典一连进行了三日,热闹非凡。皇室宗亲、朝中大臣、地方和藩属国的贺礼也都呈至御前。
秦玅观书案上除了有关朝政的折子,又多出了许多贺折。除此以外, 她又多了个面见使臣的政治任务。
明明是她的寿辰,可秦玅观却一直在忙碌。
宣室殿的灯火燃得更久了, 就这样熬到了最后一夜。
唐笙都要换班了, 秦玅观还是没有要歇息的意思。
她忍了又忍,终于道:“陛下,子夜一过便是万寿佳节了。您明日需得早起,耗费诸多心力,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秦玅观蘸着朱墨, 良久才道:
“多嘴。”
这自那日衣袍染血的秦玅观捏着她的下巴问她怕不怕后,第一次同唐笙说话。
方才殿中沉寂的那片刻,唐笙还以为她又不准备搭理自己了。
“你下去罢。”秦玅观抬眸,神色淡漠,“明日不必跟着了。”
唐笙微讶。
“可是陛下, 我……”她眼底的光点晃了晃,上扬柳叶眼垂落了。
秦玅观没再说话, 亦不再看她。
唐笙跪于原地, 迟迟不愿起身。
秦玅观久不闻脚步声,蹙眉看向书案前跪着的人:“朕的话听不懂么。”
她这话压着急躁,若是从前,唐笙肯定磕几个响头蒙混过去便高高兴兴回耳房去了。
可如今——
唐笙迎上她的目光:“陛下, 万寿吉日,世人皆可休沐三日, 接受恩赏。”
她顿了顿道:“明日便是您的寿辰,可唯独您歇息不了……”
秦玅观血条在这几日掉得格外地快, 唐笙看着焦心,可又无可奈何。
她和秦玅观的关系仿佛又回到了她刚来这个世界的那些天,明明前几日她还能握着秦玅观的手,陪她熬过漫长的梦魇。
秦玅观并未被这些话打动,她只是望着暗淡的灯火,低低道:
“朕早就不过什么寿辰了。”
唐笙的心狠狠抽痛了下。
见唐笙仍跪于地,秦玅观丢下折子,同她对视。
“你要违命?”
唐笙咬唇,垂下头来,没有说话。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方姑姑从外殿快步走来,拉起了唐笙。
“莫要让陛下动怒了……”方汀抚着唐笙的背,轻声道,“明日再陪着陛下便是了。”
秦玅观羽睫微动,直至方汀带着唐笙离开都未曾抬头。
*
正月二十六一早,秦玅观端坐宣政殿接受百官庆贺。
贺寿大典从晨间开始,一直进行到淡月悬空时,秦玅观才移驾千秋殿,进行万寿赐宴。
丹墀之下,炉香袅袅。
唐笙离得远,她的视线掠过鹄立的群臣,望向丹墀之上的帝王。
今日是吉日,秦玅观明黄的大衫上坠着绯色的金绣云龙纹霞帔,举杯时,大衫下垂着的玉花结绶与白玉玎珰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今日妆容明艳,远远望去要比平日精神许多,可那双眼睛依旧寒凉。
唐笙是侍臣,这里是没有她的席位的。她只能远望着秦玅观,随着众人说些贺寿的话语,声音湮入嘈杂中。
大殿内外一片喧腾,楼阁台榭皆是人满为患。不远处的乐音楼吹吹打打,正上演着宫人们喜闻乐见的京戏。
唐笙和女卫们守在隔开门庭和大殿的白玉丹陛台基上,倚着栏杆眺望众生。
“好热闹啊。”方十八摸出怀里捂得温热的糕点,掰了一半递给唐笙。
“好热闹啊。”唐笙接了,塞进嘴巴里,语调落寞。
方十八忍不住回眸:“你怎么这样落寞,热闹都被你说得不热闹了。”
唐笙嚼着糕点,脸颊鼓鼓的。
“你觉着陛下今日高兴吗。”唐笙无意识地问出了心里话。
方十八叹气:“你几时见陛下生辰高兴过。”
“为什么呀?”唐笙忘记了咀嚼,随着十八招手的动作凑近。
悄悄话听到一半,唐笙忽然有些咽不下这糕点了。
方十八见她咽得困难,顺手解了腰间的水囊递给她。噎着的唐笙隔空倒了一口,呛了老半天,酒也撒了大半。
“十九你喝不惯酒吗?”十八一边替她顺气一边笑骂道,“浪费我一壶好酒!”
唐笙弯腰咳嗽了许久,这才摆手道:“对不住,我喝酒得有个心理准备。”
她终于立起身,同方十八并肩看向天上稀疏的星星。
“今夜月色舒朗,明日应当是个好天了。”唐笙喃喃道。
方十八兀自说着话:“所以,陛下这几日不理人是常事,你莫要难受。”
“她不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唐笙托腮,心里闷闷的,“陛下好像不喜我畏惧她。”
方十八朗声大笑:“什么叫畏惧啊,何人不畏惧陛下?”
她灌了口酒,身影压了唐笙大半:“陛下是不喜你疏离她罢。”
唐笙似懂非懂:“可何人又敢亲近陛下呢。”
她正惆怅,脑袋却挨了一记暴栗。
“你呀。”
方十八敲人是真疼,唐笙揉着额头,委屈道:“不要学二娘,我本来就蠢,越打越笨了要……”
“十九啊,我总觉得陛下待你和待我们不太一样。”方十八边比划边和唐笙分析,“你记得你被大姐抓近大狱那次么?陛下的披风下其实只着了氅衣,我眼尖,寻常人注意不太到的地方我能见着——”
“陛下束带时衣领总是很紧,颈间能不露肤便不露肤,可那次中衣交领都有些松散。她分明是刚起身,特地来救你的。”
唐笙傻了,呆呆道:“她应是来叫停方箬的吧?”
“你个呆子!”方十八再敲她脑瓜,“叫停大姐差这一时半会?她分明是不想让你再被羞辱了!”
唐笙更呆了,听着十八的话眼睛都忘了眨。
“她还总提点你少跪。”方十八道,“你想想为什么。”
唐笙:“陛下说,她见不得我那个没骨头的样。”
方十八作势便要再打,唐笙忙捂住脑袋,缩成一团。
“气节这个,诤臣和能臣才需要。”方十八叹道,“陛下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唐笙摇头。
“你是唐简的妹妹,不该是现在这副模样。她想扶你为她的臂膀。”方十八回望唐笙,嫌弃似地砸吧了下嘴巴,“可你总是一副烂泥不愿上墙的模样。”
“我惜命嘛。”唐笙为自己辩驳。
方十八却忽然安静下来,她望着不远处升腾起的烟火,低低道:
“出宫采办药材那次,我其实是想好好休沐的。”
她其实还有好些话没说。
陛下不喜人近身,而唐笙却能触碰她的腰身。
陛下晚间不喜留人在身边,当值的总躲在隔间的暗处或廊檐下,而唐笙却总能留在内殿。
陛下腰间佩着的荷包,十八也曾在唐笙腰间见过,还有那帕子……
方十八不敢再往下细想。
她望着唐笙,目光显出些怅然:
“其实是陛下让我出宫护着你的。”
唐笙的心砰砰跳动,说不上的滋味弥散在心头。
她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宫人的传唤声,急忙回头。
不远处的宫娥小跑着过来:“唐大人,方姑姑让我找您取些醒酒丹来!”
“陛下怎么样了?”唐笙忙摸出斜披身侧的褡裢,将小葫芦交给她。
“您随我来。”宫娥道。
唐笙回眸,方十八朝她颔了颔首。
大殿内歌舞升平。
丹墀边,明日便要分别的太后母女心心相惜,秦妙姝几次离席来到母亲身边,由裴太后亲自布菜喂饭。
丹墀下,人人皆扬着笑,低声交谈,对西域来的舞女赞不绝口。
整个千秋殿,唯独秦玅观端坐案前,一言不发,睥睨这一派欢腾。
她好似在审视,又好似在思忖,手里捏着的那串念珠长久停留指尖,并无要被拨动的迹象。朝臣敬酒时,秦玅观便将念珠收进衣袖,浅笑着致意,将酒一饮而尽。
秦玅观喝了一杯又一杯,面色依旧平淡,她一直在安静地等这场闹剧结束。
方汀送上解酒丸,秦玅观也只是接过,并不服用。
到后来,方汀便悄悄传令下去,不许再有人敬酒了。
秦玅观在宴席上只待了一个时辰,随后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将赐宴丢给了裴太后主持。
皇帝寿辰当日,备了许久的宫人们也得到了喘息。宣室殿的宫娥走了大半,都去乐音楼听戏去了。
唐笙随着御辇回来时,整个宣室殿出了侍卫便没几个宫娥值守。
她和方汀跟着秦玅观入殿,协助秦玅观脱去繁复的礼服,梳洗妆容。
清水拂去乐明艳,露出一张病倦淡漠的面容。礼袍撑起的那片雍容华贵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松垮氅衣下遮掩的清瘦。
唐笙鼻尖蓦地泛了酸。
熬了这么久,秦玅观是真的累了。
她坐于须软屉榻,半身靠墙,手中还握着张折子,就这样睡着了。
唐笙想要取一方软垫来,垫在秦玅观身侧,却被方姑姑拉住了。
“惊醒了,便再难入睡了。”方姑姑轻声说,“待她睡熟了,取来毯子盖一盖。”
唐笙颔首。
方汀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留唐笙和秦玅观在殿内。
秦玅观睡着了,白日里的凌厉和天家气度皆随着阖起的眼眸散去,唯余眉心那点化不开的愁。
即便饮了酒,她依旧在梦魇。
梦里不是大齐百年国祚毁于她手中,就是先帝震怒的模样。
她的父亲不再是眼歪嘴斜,只能靠着床榻流涎的病重模样了,而是立于朝堂之上,威压群臣大权在握的模样。
秦玅观梦到他提着天子剑来寻她,剑锋抵在她的喉头质问太子为何会死,而她又为何成了新帝。
左右近臣皆不听命于她了,而是听从先帝的御命将她团团围住。
秦玅观绝望之际反而哑声笑了起来。
梦里,她双手握住了剑刃,在被群臣杀死前,夺过了天子剑,扎进了庆熙帝的胸膛。
鲜血溅满她的面颊,秦玅观也在这一刻醒来。
她汗涔涔的,面有浮红,鼻尖亦蒙着一层薄汗。
视线往下,秦玅观望见了自己同唐笙相扣的指节。而唐笙正和先前那样,伏在她的榻边睡着了。
只是这次,指节悬空的是她,紧扣着她的却是唐笙。
唐笙的掌心很暖,热意像是汩汩水流,缓缓流淌进秦玅观的躯体。
靠墙睡得她肩颈发酸,秦玅观微微挪动胳膊,搭在身上的薄毯却落下了。
唐笙醒来了。
她匆匆松开与秦玅观紧扣的手,同她隔开些距离,跪伏在秦玅观身前。
秦玅观坐直身,俯下身来,那与唐笙相扣过的指节便垂在她面前。
“你好大的胆。”刚睡醒的秦玅观声调微哑。
唐笙喉头发涩,小声答道:“我,微臣只是见陛下又梦魇了,想着上次——”
她话音未落便被人捏着下巴,被迫抬起身来。
唐笙心跳如擂鼓,鼻息都不敢落在秦玅观的肌肤上。
“你不怕朕了?”秦玅观缓缓道,“不怕朕的掌心也沾上你的血了?”
唐笙抿唇,直视着秦玅观的双眼。
她虽然还是有胆怯,但此刻的忐忑却远远大于对秦玅观权力的畏惧。唐笙明白,她的胆怯其实是来自源于对未来的茫然。
她想说出心底的答案,可一开口眼泪便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不怕了。”唐笙这次没有颤抖,她只是哽咽道,“陛下掌心的血,也是被迫染上的。”
秦玅观倾身。
她们离得那样近,只差几寸便可鼻尖相抵了。
“可是,你知道么。”
唐笙喉头发出呜咽声,唇瓣翕动。
秦玅观同她错开些距离,附在她耳畔道:
“你听到的那些流言,其实都是真的。”
唐笙瞋眸,喉间发出微弱的声响,似是被人掐住了脖颈。
“杀弟,囚父,矫诏。”秦玅观温热的鼻息扫着唐笙的耳畔,“皆是真的。”
“你不怕么?”
说完这些,她直起些身,眸中满含胜券在握的笃定——这世上恐怕没谁敢对她这样残薄情寡义残暴不仁的人动心思了。
摩挲着唐笙下巴的指腹若即若离。
秦玅观正欲松手,却听到唐笙带着哭腔的回答。
“我不怕。”
她呢喃了一声,音调渐高,似是在给自己肯定。
“我不怕。”
秦玅观眼睫轻颤,紧绷着的弦,倏地断开了。
她矮身,想要再听听唐笙的回答,不由得倾身靠近。
额间相抵,唐笙近得能看清她鼻尖上蒙着的薄汗。
温热扑洒在面,她们已分不清彼此的鼻息。
秦玅观问:“当真不——”
她话音未落,却已被人捧住面颊,攫取了呼吸。
唐笙的吻如蜻蜓点水,她将要远离,却被回过神的秦玅观托着靠近,予以更为霸道强硬的回击。
第48章
秦玅观稍一发力, 唐笙就没有分毫抵抗的能力了。
唇瓣的痛感唤醒了她乱成浆糊的脑袋,意识到自己了自己的举动有多大逆不道后,唐笙忍不住后缩, 可秦玅观却不允许她这样轻易地离开。
身份和地位让她这半生都未曾吃过什么瘪,唐笙方才猝不及防的亲吻, 却让她生生体验了一回。
俯身久了, 秦玅观有些吃力。她松开了唐笙的下巴,垂下手来,托住了她的腰身。
腕间的念珠滑落在地上的薄毯上,没有声响。
唐笙分心瞥见了,想要替她拾起, 却被秦玅观带起了身,跪在了软屉榻边。
这次,换秦玅观仰首望她了。
秦玅观半阖眸,藏住眼底潋滟着的浮光。
软屉榻窄小,唐笙只有双膝作为支点, 她半身微晃,只得将双手抵在秦玅观的肩头。
她身量高, 压得秦玅观后仰, 半倚在了墙上。唐笙的保护的动作快过了脑袋,下意识将小臂垫在了她身后。
秦玅观哑声笑了。
她明明在笑,可神情又是那样哀凄,和唐笙在她梦魇时看到的一样:
她不过倚着墙浅眠了片刻, 眉心遽然蹙起,鼻息也变得急促起来。唐笙忘不了她上次的高热, 慌忙上前试探额温,仔细瞧着她那样的神情, 忍不住牵住了她的手。再后来,秦玅观的鼻息果然平复,唐笙未见她有起病的迹象,终于放下心来。
秦玅观神情最痛苦的那些时刻,唐笙甚至想替她分担痛楚,可她能做的只有扣紧她的指节。
眼前人注视着她的神情,语调沙哑:
“你敢犯上么?”
唐笙凝望着她,从她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身影。她眼角还有泪痕,眼泪却又溢出了眼眶。
“敢。”
唐笙嗡声嗡气道,听着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秦玅观抚着她的面颊,指腹在她的下颌流连。唐笙觉察到她冰凉的指尖划过了她的颈线,落于锁骨之间,最终勾住了她的衣领。
她随着秦玅观指尖的动作欺身,于混沌和热意中,嗅到了淡淡的酒气,鼻息落在她的颈间,秦玅观短促的喘息声成了点燃唐笙理智的火星。
书案上的烛火燃尽了,殿内陷入一片昏暗。软屉榻上那方小几,不知何时被推到了地上。
秦玅观在哭,最初,唐笙亲吻她的眉眼,温声安抚她。可后来秦玅观却哽咽起来,她咬着唐笙的肩,眼底蓄满了泪水。
今日是正月廿六,往年的这个日子,秦玅观要么彻夜难眠,要么堕入无尽的梦魇。
她被困在了宝华殿内,看着秦承祚口吐白沫,磕倒在吉金炉旁。
他想抓着幢幡起身,却只碰到了垂到供桌边角的黄缎。
血水聚成了一片,染红了拜垫。
秦承祚一直在颤抖,风拂幢幡,露出了秦玅观的身影。
秦玅观就这样望着他,直至他阖上眼睛。
黄缎滑落,贡品滚一地,炉灰纷纷扬扬盖住了地上的血迹。
倾倒声响起,秦玅观这才迈步出殿,呼喊宫人。
数十道身影涌入宝华殿,秦玅观立在明媚的阳光下,背对着内殿,却觉得身后有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秦承祚死不瞑目。
不多久,庆熙帝也赶来了。他抱着身体冰凉的儿子痛哭流涕,丝毫没有君主的模样。
秦玅观继位的这些年,无数次陷入这样的梦魇,一遍又一遍。最初,她还会在梦境中努力改变既有结局,时间一长,她也就麻木了。她就这样看着秦承祚一遍又一遍死亡。
她其实并不惧怕这样的梦魇。
秦玅观从未后悔过自己做出的每个决定。可她偶尔会梦到母亲,那个待人温和,教她处世之道的人,会在梦里质问她,为何要见死不救。
夜深难寐,其实是不敢寐——秦玅观害怕梦到母亲。
唐笙指腹的力量带回了她的思绪,秦玅观随着她轻慢的拨捻颤身。
她抽泣了声,唐笙罢手,贴贴她的面颊。
“难受吗?”
秦玅观枕着她的肩,轻轻摇头。
她只是讨厌这种沉湎于过去的感觉。
皇帝不过是治国者的头衔,嗣君也不过是继承者的名号,秦玅观起初只想要实权,想要能够保全自己而已。
她走得那样艰难,吃了那样多的苦,她不想再回到过去了。
对于母亲的愧疚总会将她的记忆拉回到那段灰暗的时光,秦玅观思念她,却又害怕梦见她。
唐笙啄着她的眼睛,像是抚过稀世珍宝那样触碰她的肌肤。
秦玅观有些吃痛地仰起身,圈着紧了她的脖颈,任由唐笙将她带离过往。
今夜,她们不再是君臣,只是各取所需,沾染了彼此脂粉的俗人罢了。
秦玅观反复摩挲着唐笙颈间未曾淡去的伤痕,掌心下落,触碰她后背的伤疤。她的动作那样轻柔似,似乎是对唐笙的鼓励。
“还责怪我么?”秦玅观问。
唐笙没有答话,回应她的只有更深的触碰。
秦玅观乱了鼻息。
“今夜过后,您会怎样待我?”唐笙红着眼眶问她,眨眼间,便有眼泪落在秦玅观的颈窝,“您还会疏远我吗?”
秦玅观圈住了她的脑袋,下巴抵在她的发旋。唐笙以为她不想回答,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很想用力咬她,但又害怕秦玅观不喜,齿间只敢轻轻发力,终于在秦玅观身上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陛下……”
唐笙唤她,眼泪落得秦玅观心口冰冰凉凉。
“求您,今夜之后不要疏远我。”唐笙发蹭着她的下巴,“哪怕您只是想发泄。”
秦玅观抱紧了她,又嗅到了她喜欢的味道。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回答唐笙的话。
心口的肌肤有些痛,秦玅观垂眸,瞥见了唐笙留下的印记。她知道唐笙着急,将指节隐于她乌发间,揉了揉。
片刻后,秦玅观捧起她的脸颊,将她带上前来。
唇齿相碰,清浅的嘤咛随着夜色沉浮。
隔几寸,唐笙听到了秦玅观的低语。
“像方才那样——”
唐笙贴近了去听。
“弄疼我。”
……
今年的寿辰夜,秦玅观睡得格外安生。
熟悉的味道淡淡的,一直萦绕鼻尖,融化了她所有的愁绪。
后半夜,秦玅观什么都没有梦到。
方姑姑送了两回水,唐笙捡起薄毯裹紧了她。
早晨醒来时,秦玅观枕着软枕,已换了身中衣,身上也清清爽爽。缂丝织纹的棉衾下仍盖着昨夜的薄毯。
秦玅观静静躺了会,才唤来方汀。
“几时了。”
“回陛下话,巳正了。”方汀答,“您昨夜醉酒,奴婢以差人告知了各位大人,今日不早朝了。”
秦玅观慢悠悠地应声。
方汀抬眸,以为她要问唐笙。
“妙姝离宫了?”
方汀垂首,略有些失落:“回陛下话,殿下离宫了,来问安时您还歇着,在檐下磕了头才走。”
“陛下,奴婢给您传早膳吗?”
“这个时辰,传午膳都不为过。”
方汀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那给您传午膳?”
秦玅观敛眸:“午时再说。”
“这个时辰,唐医官该来请脉了。”方汀打量着秦玅观的神情,小声道,“要传么?”
秦玅观倏地睁眼。
宫中惯例,任何人都不得留宿皇帝寝殿。想来唐笙后半夜便回去了,当时她正累得手指头都不愿抬一根,睡得沉沉的,并未发觉。
“她今早已来了几回了,陛下未醒,奴婢便叫她先回了。”方汀道,“您昨夜饮了酒,也未曾用药,还是诊诊脉为好啊——”
见她许久不应声,方汀也不敢再说。
秦玅观对着殿顶的藻井发呆。
过了会,她翻了个身,面壁道:
“不必了,朕再小憩片刻。”
第49章
秦玅观既已下令, 今日不召见人,方汀自然是没理由放唐笙进来。
她撩起风挡,准备阖上外户, 却见唐笙还在原地翘首以盼。
“唐大人,回去罢。”这孩子待陛下是一片真心, 方汀见她这般, 亦有些心软,“陛下今日不召见人。”
年轻的女医听了,那股期盼所带来的劲立马就散了,人也蔫巴了。
“姑姑。”女医摸出藏在怀里的香囊交给她,“还劳烦您将这个交给陛下。”
这香囊颜色内敛素净, 面上也没绣花纹,想来应是唐笙赶制的。方汀瞥了眼她眼下的灰青,颔了颔首:“奴婢转呈陛下。大人今日也可好好休沐一番了。”
言毕,她退至檐廊,掩上了门。门阖着只剩条缝隙时, 方汀还能见着医女的身影。
她捧着香囊,探望里间, 却见秦玅观随手抄了本书躺着在看。
陛下有听脚步识人的本领, 方汀正犹豫,便被唤了进去。
“朕的念珠呢。”秦玅观问。
“回陛下话,在您手边的小案上。唐大人用帕子裹着呢。”方汀打帘入内,远远便答道。
念珠是陛下生母的遗物, 陛下向来重视,不肯假手他人。
方汀隔着帷幕, 见陛下撑着身来取,套上腕子后才安心躺下。
见她不想再睡, 方汀便捧着香囊上了前:
“陛下,这是唐大人献给您的安神香囊。”
听闻这话,软屉榻上的陛下手中的书砸在了脸上,动静不小。
方汀抬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知晓秦玅观面皮薄,她要真劝了,秦玅观能直接将她赶出去。
“她不是将香囊烧了么。”秦玅观没动,平躺着,让书册遮在脸上。
“想来应是昨晚赶制的,应是献给您的寿辰礼。”方汀说这话,心里也在计算唐笙花费的功夫。
昨夜她四更天才进来送水,唐笙替秦玅观收拾完出来时都快五更了,天亮后,辰正便来请脉,如此算来,应是彻夜未眠。
帷幕内的秦玅观久不言语,方汀试探道:“奴婢给您收起来?”
她话是这样说,但人还是立在原地没动。
“一个安神香囊罢了。”秦玅观取下书,语调平淡,“库房多了去了。”
方汀垂眸,不敢拆穿她。
果然,不消片刻,她便听到了陛下的下句话。
“呈上来给朕瞧瞧。”秦玅观道,“一大早就要到殿来,她做的这个是有多金贵。”
方汀压下笑意,快步送上前。
帷幕里探出一只白皙的腕子,长指一勾,便将香囊带了进去。
中衣轻薄,宽松的衣袖落在了肘间。
这香囊实在是素静,柔蓝的布料制成,摸着和唐笙的官袍质感相似。
指腹的传来的知觉让她回忆起了昨日拨开唐笙衣袍时的触感。春寒料峭,星夜如冰,这小医女官袍之下竟只有一件棉直裰,扯开后就到中衣了。真真是仗着年轻就不把身子当一回事了。
秦玅观捏着颗粒感十足的香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草药味。裹念珠的帕子还在手边,她比对着嗅了下,觉得还是帕子上的味道好闻。
指尖触碰到了片状物,秦玅观拉开了香囊,两指探了进去,摸到了一张字条。
纸条上的字迹结构是她熟悉的,笔画却没有那么像鬼画符了,不过读着依旧伤眼。
秦玅观念了几行,意识到这是《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经文太长,唐笙抄来抄去,也就写了开头一句,别的全然写不下了。
她自小跟着母亲修习佛法,知晓这经书是增长福报消除业障,增寿消百病的。唐笙这点小心思,瞒不过她。
“陛下——”方汀见她收起香囊,出声道,“奴婢给您收进库房?”
腕子又从帷幕内探了出来,指尖捏着香囊:
“系到腰带上。”
方汀抿起唇,这才没有因忍笑乱了气息。
帷幕内的人又道:“这料子,朕摸着怎么这么像六品官袍用的。”
方汀将香囊挂到秦玅观的腰带上,捻了下角落。
“回陛下话,应当就是。”她道,“宫中拨出的六品官袍用料是这般的,若是私下制作的可能会有所不同。”
帷幕畔传来幽幽的叹息声。
“朕记得,复了她的月例了,怎么又穷成这般了。”
方汀心中还有另一个猜测,但她没说,仍旧道:“唐大人替云霞疏通了御林卫,好让她稍微好过些。”
帷幕内的人静了片刻:“六娘那边怎么说。”
“回陛下话,已经和离了,那父子两个也因做庄聚赌关进县牢,田产断给了那对母女。”
秦玅观翻身,继续面壁,没再说话。
*
得了一天假的唐医官,并未见得有多开心。
她靠着浴桶,清洗着身上的痕迹。
秦玅观不事生产,指甲比唐笙这种整日和药材打交道的要留的长。
唐笙战战兢兢侍奉,生怕惹得她有一点不痛快。情到浓时,左等右等都没等着她一句承诺,冲动之下才敢在她心口留了一点印子。而生涩的秦玅观则对她又咬又抓,在她肩上和脖颈都留了红痕。
唐笙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影子,又红了眼圈。
陛下真的坏得打紧,明知她喜欢女人,却还是凑得那样近,将气息洒在她耳畔,鼻尖数次触碰她的面颊。唐笙望着她流转含情的眼眸,脑子彻底烧坏,竟觉得秦玅观是在等她吻她。
于是,在她再度靠近时,一直隐忍的唐笙才敢凑近,轻轻啄了下她。
她明明啄得那么轻,可秦玅观却连她的嘴唇都咬破了。
她早该知道的,秦玅观就是借着酒劲发泄,她还入不了秦玅观的眼。照着十八说的,秦玅观可能对她存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情谊,真要她将她放在心里,也不至于今日连见她也不愿意了。
回想起那些话,被秦玅观肯定的谣言。唐笙将自己沉入水里,颇有种想将溺死的冲动。
晨间她还有勇气去见秦玅观,而秦玅观拒不见她,让她多了一日的思考时间,冷静过后,她就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面对她了。
唐笙憋气,阖上眼睛,结果水里也都是秦玅观半敛眼眸,失神望着她时的面容。
秦玅观明知她胆小,做什么都轻手轻脚,却还是抚摸着她的伤疤,鼓励她亲吻她,要她弄痛她。
真弄疼她,唐笙怎么舍得呢?秦玅观都没发现吗,她连她蹙个眉头都要立马停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停下。
忍了一会,唐笙又从水里钻了出来,整个人红透了。
一夜未眠,真这么闷下去,她就要泡发了,真死水里了。
她捞来长巾裹住自己,凉了一会还觉得心口闷闷的,又想沉进水里把自己憋死了。
长发难干,唐笙擦拭了几番,换好衣物去长廊外晒太阳。
休沐休沐,所谓休沐正是休息沐浴的的日子。唐笙找了个没啥人经过的地儿,背着阳光看医书,寻找治疗能治梦魇盗汗的药方。
头发晒得半干时,时常跟着方姑姑的宫娥过来了。
彼时累得昏厥的唐笙书盖在脸上睡着了,手上蓦地一重。
医书滑落在地,唐笙提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回望宫娥。
“唐大人,这是陛下赏你的。”宫娥盯着钱袋,有些羡慕。
唐笙:“?”
她朝明堂拜了拜,算是谢过了赏,这才问起宫娥心里话:
“陛下可曾说赏我之因?”
宫娥道:“这我不知,许是陛下赞许大人的医术吧。”
唐笙笑容微僵。她这半桶水的医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秦玅观才会赏她。
宫娥走远了,唐笙才打开钱袋,搜出了一个福字。
唐笙心里这才好受了些。
这福字显然是秦玅观的手笔。新元日,皇帝书福赐予下臣,这是延续了几朝的传统。
唐笙年后确实未曾收到福字,秦玅观此举或许在弥补,亦或是对寿礼香囊的回礼。
她虽然爱财,但也不是什么财都爱。今日送来这钱袋,秦玅观也许带了两清的意思,唐笙既憋闷又好奇。
没班上的日子也有些难熬。
吹干了发,唐笙凝望着案上的东西,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
都已经来了这个没人权的地方了,伺候秦玅观伺候得胆颤心惊,好不容易休息一会,竟然还期盼着回去上班。
可她抑制不住地回想着昨夜的事,静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难熬。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华灯初上,宣室殿也早早燃起了灯火。
唐笙扒着窗沿探望,没见着宣室殿有什么动静,却见到了匆忙奔走出来的方汀。
唐笙太阳穴跳了跳,心中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秦玅观易受凉,她昨夜将她裹得紧紧的,同她擦洗时燃了火盆取暖,动作也很细致麻利。临走前唐笙还试探了秦玅观的额温度,把脉诊了诊,确保一切无虞后才离开。
那时秦玅观的血条不减反增。唐笙反复确认,终于感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大概是秦玅观发泄完情绪,心情舒畅了。
可眼下又是怎么回事?
唐笙飞快挽好了发,提着药箱冲到照壁附近。
方汀见着她,飞快拦下。
“唐大人,陛下召了萧、黄二位御医,您今日休沐……”方汀顿了顿,思忖着说几句温和好话,“莫要辜负了陛下的好意,好好歇着便好了。”
方汀使了个眼色,两个宫娥便出发去另请御医了。
唐笙听出了她话里的为难,只道:“陛下如今还好么?”
“陛下今日躺了半天,晌午精神头挺好,晚上用膳时突然吐了。”方汀知道她着急,语调放缓了些。
“用什么吐的?”唐笙问。
“还未用膳呢。”方汀答,“只是见着煺羊肉了。”
唐笙反应迅速:“太膻了,陛下本就不喜肉食,更别说这般的腥膻之物了。”
方姑姑神色一滞。
其实羊肉是极少出现在秦玅观的膳桌上的,这次是她特意吩咐下去的。她千叮万嘱,一定要除膻,呈膳前她还试了试,厨子做的都快没味儿了,结果……
“姑姑?”唐笙也觉察出了异样,尾音微扬。
“嗳呦——”方汀拍着脑门,后悔不已,“我这是,我这是……”
唐笙明白了。
“姑姑,您服侍陛下漱漱口,缓一缓,便好了。日后膳桌上的肉食都制成素食的模样,陛下或许会用几箸。”
方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
“你有贴身衣物么?”
唐笙僵住了,紧接着面上飘起了浮红,谨慎道:
“中衣?”
“快快取来!”方汀言简意赅。
唐笙:“我……”
“嗳呦。”方姑姑推她,“快去吧!”
第50章
方汀托着叠得整齐的干净中衣入内。
秦玅观手臂支膝, 掩面缓劲中。方汀想要扶她躺下,秦玅观却又俯身干吐起来。
“再开两扇窗!”方汀焦急指挥,“将膳食都撤下去!”
秦玅观抓住她的手臂, 偏着首,嘴唇翕动。
方汀听不着她的声音, 只能凭着唇形判断。
“取水来!”
守在一旁的宫娥打了盆热水来, 未及走到便被方汀呵斥下去。
“茶盏!”
小宫娥忙换了物件,但端来的茶盏里水又太凉。
方汀觉得用谁都不顺手,扬声道:“将唐——”
小臂被人捏得更紧了,秦玅观冲她摇头,就着凉水漱了遍口。
方汀只好又将人叫了回来。
“陛下?”
秦玅观摇头之际, 那股恶心劲又上来了。她扶着榻边,指节触碰到了一片松软。
“您闻闻这个。”方汀将唐笙的中衣放在秦玅观膝上,“或许能淡淡味儿。”
这中衣由苎麻布制成,和秦玅观昨日上手剥开的那件质感有些像。
她一下便猜出了方汀的用意,本想强忍着头晕将东西丢进了方汀怀里, 却在嗅到熟悉的味道后捏皱衣料,缓缓放下。
“她……还在外边么。”秦玅观问。
“在呢, 奴婢将她传进来?”方汀眼睛亮了亮。
秦玅观抚过交领, 掩去她捏皱的痕迹:
“还给她罢。”
方汀:“那您?”
秦玅观本就身体不适,方汀迟迟不奉命,她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奴婢这就去。”方汀捧着衣裳匆匆退下。
秦玅观却扶着榻边,再次感到头晕目眩。
她摸出了袖中的帕子, 掩住了口鼻,额角已渗出了冷汗。
方汀不一会便跑着回来了。
“你方才做的, 成何体统——”秦玅观虽然身体不适,但眼神依旧唬人。
“陛下……”
秦玅观有些不悦, 方汀立即噤了声。
不一会,萧医女和黄太医到了,把脉,揉穴位,喂药丸,忙活了一阵,秦玅观这才舒缓过来。
她仰面平躺了一会,对方汀道:
“香囊除下来。”
方汀抬头,分外不解。
秦玅观继续道:“昨夜的事,有多少人知晓。”
“回陛下话,昨夜内殿当值的,只有奴婢。”
榻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也忘了罢。”
不知为何,听到这声叹息,方汀眼前浮现了今早唐笙翘首以盼的身影。
“陛下,您为何突然就……”方汀欲言又止。
秦玅观敛眸:“你真想知道。”
“是。”方汀垂首,语调失落,“奴婢只是觉得,您身边能多个人照料是好事。”
秦玅观问:“你是如何想到要她中衣的。”
“您总是嗅那方帕子。”方汀声音渐小。
“那便是了。”秦玅观道,“你能看出来,那自然还有人能看出来。”
“陛下,您的意思是?”
秦玅观阖眸,疲惫道:
“君王的宠信,于她而言并非益事。”
从前唐笙的那方荷包,秦玅观留着,可以藏于大带里侧,不易被人觉察。而香囊这种物件,必须佩挂身侧——与六品官袍同色的料子,略显仓促的收线,淡淡的药香:明眼人留个心眼便能猜出这是谁赠给她的。
秦玅观不过是嗅了几回帕子,便已被方汀看了出来。
若是真将唐笙做的这方香囊佩在身侧……
她亦是人,总有情难自已的时候,若是牵绊深了,于她和唐笙而言都不是益事。
唐笙并非有实权的朝廷命官,眼下虽有秦玅观护着,可一旦出了纰漏,她便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静下心来思忖良久,秦玅观觉得,此事该有个了断了。
“你同她说,朕昨夜不过是疯一回。”秦玅观道,“朕可以给赏,无论是晋官位还是赏银钱,朕都会给。若是什么都不要——”
“那就都忘了吧。”
方汀心中五味杂陈,一面心疼秦玅观,一面替唐笙揪心。
她不是不明白秦玅观的苦衷,可她总觉得,此事应当有更妥当的处置方法。
方汀说了心里话,秦玅观闻言睁眼,略有些失神。
“你觉得,唐简能力如何。”
“唐大人自是材优干济。”
“唐笙同她作比呢。”
“这……”
唐简那般有手段有魄力的,最后也落了个死于群臣逼迫的结局。唐笙这般,不必相提了。
“唐大人是前朝谋臣,是您的臂膀,和她到底是不同的。您可以护着她些,藏着她些。”
秦玅观未搭话,她考量的要比方汀更深更远一些。
她这样的人,最宜当孤家寡人,一旦有了软肋,等待她的便是万劫不复。
秦玅观眉心淡去不久的阴翳重新聚拢,方汀替她理好棉衾,目光担忧。
人心都是血肉长的,方汀是看着她长成的,自然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
唐笙那般细致用心,且性子也易于陛下操控,若是能留在陛下身边为她排解郁结,贴身养护,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只可惜,陛下似乎思量得更多,并不是将她当作棋子和用具在摆布。
想到这,方汀忽然意识到,秦玅观或许对唐笙是真动了心。
“奴婢将安神香囊放于您枕下了。”她轻声道,“您好生歇着,勿要再忧心了。”
秦玅观胃痛得厉害。
她蜷缩着,只露出一点单薄的肩头,额前的碎发沾着冷汗,整个人异常憔悴。
方汀想要将棉衾往上拉些,遮住她的肩膀,却听得秦玅观低低道:
“朕真是疯了。”
*
一直到祭祖大典前一日,唐笙都未曾见着秦玅观。
期间,方姑姑来传过一次话。
唐笙一直忧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自秦玅观拒见她开始,她就料到了一定会有这天,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
秦玅观是一国之君,虽然厌恶男人,但要寻找稳定的伴侣,肯定会为朝局考量,选拔能巩固皇权的人陪伴在身边。
唐笙于她而言,既无可以依仗的能力,又无显赫的家世。她至多是秦玅观感兴趣的玩物罢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想通了这些,唐笙便没有那么难过了,可也总是失神,常觉烦闷。
她木木地听完方姑姑还算温和的传话,心和官袍内衬缺失的那块一样,空荡荡的。
“劳烦姑姑跑这一趟了。”唐笙面容淡淡的,半敛着眼眸,显得很没精神。
方汀打量着她:“陛下问你,想要什么赏。”
唐笙哂笑:“陛下已经赏过了,微臣自当谢恩。”
方汀眼眸微动,知道唐笙是误会了秦玅观前些时日的赏赐了。
她抿了抿唇,思量再三,才道:
“那是陛下的回礼,不然不会书福了。”
唐笙眸光闪烁。
“你记着,陛下她总有不能言说的苦衷。”
方汀点到为止。
“所以,唐大人想要赏么。”
唐笙喉头滑动,良久才道:
“和从前那般陪侍君前便好了。”
这是她这几日,辗转难眠时想出来的。
无论如何,她得继续给秦玅观续命。于她的私愿,她要回去,于她的私情,她希望秦玅观能长命百岁,实现远大抱负。
秦玅观也是眼下她唯一可以信任,唯一可以护她周全的人。毕竟,对于感兴趣的玩物,自视为天下主人的秦玅观也不会那么快地丢弃。
若是还在现代社会,唐笙遇上了这么段孽缘,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跑路,能跑多远跑多远。可她现在别无选择了。
明明夜深时分思量了那么多,可说出口了为什么还是这么难受。
唐笙垂首,好让方姑姑看不到自己失落的神情。
“你能这样识大体。”方汀颔首,“想来陛下也会好受些。”
她多说了陛下会问罪,只能话里藏话。能不能猜到,听不听得懂,全看唐笙的造化了。
不久,方汀身边的宫娥来传令,停了唐笙的假,即日起照常当差。
她去请脉时,秦玅观正在试尚衣局新送来的祭服。
多日未见,唐笙觉得她又清减了些,下颌线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
她叩拜秦玅观:“微臣唐笙,给陛下请脉。”
背身立着更衣的人,身影微僵,回神后平静道:“起来罢。”
唐笙提着药箱行近,在她的书案上摆好脉枕,等着秦玅观坐下。
繁复的宽袍一人难以整理,秦玅观落座后,唐笙搭了把手,替她理好了蔽膝,撩好了衣袖。
唐笙的指节触碰到她的手腕时,那晚的记忆忽然就复苏了。
秦玅观想起自己的手腕是如何被唐笙握住推到头顶的,也记起了她指腹温热轻柔的触感。
她翻过腕子,以手背对着唐笙。
唐笙抬眸,眼底带着疑惑。
秦玅观避开了她的视线,将手腕翻了回去。
唐笙继续诊脉。
初春,天气转暖,鸟鸣声渐多。
秦玅观透过窗,想要望一望窗外的飞鸟,却只看到了连片的红墙。
“陛下,您这——”唐笙话说一半便被人打断。
“朕在看飞鸟颉颃。”秦玅观即答。
唐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陛下,您这几日的脉案臣已看过,您脾胃虚了些,最好不要饮酒。”唐笙接着上回的话说下去,“您这几日还会梦魇吗?”
秦玅观支起被唐笙把过脉的胳膊,回想起这几日的梦来。
寿辰过后她确实没怎么梦魇。她偶有做梦,至于梦到了什么,她不太想告知唐笙。
“未曾。”秦玅观答。
“那就好,若是睡得不安稳,陛下睡前可以熏一些安神香。”唐笙规矩行礼,收好脉枕,提着药箱退下。
人走远了,秦玅观才看够了飞鸟颉颃,回过头来继续批折。
“陛下。”方汀出声提醒,“您还试祭服么?”
秦玅观解了搭扣,将玉带和大绶丢到了方汀怀里,心情有些烦躁。
方汀探身接了几回,上身缩了几回,才听到秦玅观答话。
“不必试了。”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