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御前侍卫是皇帝近侍, 多从宗室和皇帝亲信中选拔,表面只是个七品武臣,但一朝有了官缺, 补上的便是这些近侍。官场有言“朝为殿前扶剑郎,暮登天子宣政堂”, 说得便是这些青云直上的御前侍卫。
御医便差得远了。
太医院的一众学究们明争暗斗了半辈子, 到顶了也只能混个正四品院判的职衔,两鬓斑白也依旧被皇亲贵胄呼来喝去。
“你的志气这般小?”秦玅观重新确认了遍。
唐笙摇头:“奴婢只是觉得适合。奴婢这点三脚猫功夫,自保都难,何谈保卫陛下呢。”
说话这片刻,秦玅观也回出点味来。
说来也奇怪, 从王女到皇女,再到皇太女,她沉沉浮浮十余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唐笙这样式的她还是头次碰到。多数时像个怯懦草包,但偶尔又能揣度圣心, 做出令她赏识事来。
这样的人要么是真愚笨,但福运多, 要么就是颇会揣摩人心, 善藏锋芒了。
秦玅观不信福运,更信她会藏锋。
“朕有一事不明。”秦玅观神色玩味,“想听你如何解释。”
唐笙顿感大事不妙。
“腊七你值夜同朕说得那些,朕翻来覆去地想, 总觉怪异。”秦玅观注意到唐笙企图用垂头的动作躲避和她眼神交汇。
帐外传来声响,是军士来送早膳了。秦玅观朗声道:“进来。”
意识到帐内氛围不对, 军士忙不迭地退出。
军中肉食皆用匕首割食,秦玅观用拇指将匕首推出鞘, 锃亮的刃面映出了唐笙大半张脸和她的一双寒泉眼。
唐笙打了个寒噤,低低道:“奴婢就是多嘴一言,没想到……”
秦玅观屈掌,示意唐笙近前来。
唐笙照做,紧张得痛觉都淡去了。
她刚矮下身来,下巴便被抵住了。唐笙视线下移,看清半出鞘的匕首后,冷汗直流。
秦玅观用的力道并不大,可唐笙却不敢躲。她只得被迫凝望秦玅观的眉眼,鼻息微滞。
“陛下——”唐笙喉头发涩,话都说不利索了。
脖颈间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唐笙能觉察到痂痕撕裂的轻微痛感。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秦玅观放低了匕首,嘴角含笑,“朕怀疑,你是细作。”
唐笙张了张嘴巴,眼眶因惊恐而泛着湿意:“我若真是细作,又为何要提醒您这些。”
“那你告诉朕,你从何而知,朕会遇刺。”秦玅观倾身,同唐笙隔了约莫一拳的距离,好让自己看清唐笙每个微妙的表情。
唐笙觉得自己惨透了,明明只想给秦玅观续命,却被她怀疑上了。明明啥也没做,却被人抓去无缘故地拷打了一顿。
她眨了下眼睛,眼泪无意识地落下,滴落在匕首上。
“我的确不是细作,我也不图权力和名望。”唐笙鼻尖和眼眶都泛起了红,嘴唇发颤,“我只想要好好活着。”
被匕首抵住的这片刻,昨晚的记忆全都复苏了,连带着伤口都增添了几分痛楚。
唐笙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可你的反应,前后矛盾。”秦玅观并未心软,她道,“你若是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朕定会饶你一命。”
唐笙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那时就是觉得危机四伏,您就是会遇刺。”
秦玅观轻笑:“你是会算卦么。”
“您就当我会吧。”唐笙声音发颤。
收鞘声响起,秦玅观靠上太师椅,轻叹息。
手脚冰凉的唐笙跪伏在地,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你会算卦,那你便算算,朕能御极多少年。”秦玅观擦拭起匕首,慢条斯理地割起肉来。
唐笙抬眸,眼底还有泪光,虽然不情不愿,但为了保命还是道:“陛下万岁。”
秦玅观冷笑了声:“彭祖不过活了八百余岁。人人都说皇帝万岁,何人能万岁呢。”
“那陛下一定能长命百岁。”唐笙平复完心绪,敛眸道,“保大齐江山永固。”
“上一个这般讲话的,查出进贡的丹药□□,被朕凌迟了。”秦玅观将割好的羊肉放到空碟中,推到临近唐笙的那端。
唐笙注视着她指尖的动作,觉得那匕首不是落在羊肉上,而是落在她身上。
“起来。”秦玅观擦拭着匕首,睨着地上的唐笙。
“奴婢腿软,起不来了。”唐笙如实道。
秦玅观用干净帕子拭去手上的盐水,淡淡道:“那你便跪着吃吧。”
唐笙:“……”
不过一会功夫,秦玅观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刚刚那个用匕首抵她脖颈的仿佛是另一个人。
秦玅观早晨并不爱用肉食,她起身,方才割肉的匕首顺着氅衣袖袍落下,躺在唐笙面前的氍毹上。
秦玅观玄色的袍角掠过唐笙。唐笙回神时,她已打帘出帐了。
*
“细作抓完了?”
“回陛下话,捉得差不多了,全都押在步军衙门看管,等待审理。”
正行进着,秦玅观的脚步忽然顿住。
今日天晴,天上挂着连日不见的朝阳。驻扎寨营外的将士正于山脚下放马,山上的积雪也有要融的痕迹,远眺过去,分外耀眼。
秦玅观对方箬道:“昨夜死了太多人了,尸首一定要妥善处置。”
大灾和大战之后,尸首如若处理不好,必定会带来大疫。秦玅观有些庆幸,眼下还是冬日,这样的气候里尸首腐烂会慢上一些。
方箬道:“牢城营的,焚化后已拉到周边荒山掩埋了。”
秦玅观回首,朝身后的女卫们道:“活着的那部叛军,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女卫们眼神交汇,最终齐声道:“全凭陛下吩咐。”
“朕问的是,你们会如何处置。”
女卫们面面相觑。
方箬率先道:“凡从军者,不论官兵,理当对陛下赤胆忠心。如若反叛,应当立即斩杀。”
秦玅观的视线掠过方箬,环视其余十七卫,等待她人回答。
方十二道:“斩杀万余人未免太血腥了些,依臣之见,扣其粮饷,驱逐便可。”
“还有么?”
众人无声。
秦玅观缓缓道:“赶尽杀绝,未免矫枉过正了些。军营与外界隔绝,兵丁们只能听到将帅的一面之词,有诸多身不由己。”
“扣其粮饷,驱逐还乡,军户们没有田地,又能靠什么过活。时间一久,反而成了懂拳脚的流民,为谋一线生机揭竿而起,又该如何是好。”
话音落下,女卫们皆惭愧地垂下了头。
“治军和治国,归根结底皆是治人,都应当宽严相济。”秦玅观踩上马蹬,“朕的意思是,让他们戴罪立功,将功补过。”
秦玅观翻身上马,玄袍在光亮下泛出淡淡的赤色。
她的眸中带着温情:“你们今后皆是独当一面的女将,是我大齐来日将星。要记住朕的话。”
秦玅观策马奔驰,女卫紧随。
方箬追近了,想要问问秦玅观何时回宫。
秦玅观攥紧缰绳:“不急,静观其变。”
*
昨夜牢城营主营挨了好几发红夷炮,狱所血腥味冲天,扫撒了一夜还是一阵腥臭。
秦玅观传令说要亲自审问叛将后,人犯便被转移到了远一些的营房。
御驾将至,人犯便被军士押着跪倒在地。
杨澍奋力挣扎,颇有种宁挨铡刀,死不屈服的姿态。
秦玅观人未行至,便听到了嘶吼声:
“秦玅观要杀要剐随意,老夫但凡动一下眉头,便不是号令三军,沙场点兵过的杨澍!”
“当年,老夫为文宗皇帝镇守边疆时,秦载济不过是黄口小儿!更别提你秦玅观了!”
“一介女流,安敢觊觎朝政,颠覆我大齐纲常,以至于国家败落,秦玅观实则大齐罪人——”
杨澍直呼秦玅观和先帝的名讳,听得押送官员心惊胆颤,生怕牵连到自个引得女帝不快。
“闭上你的臭嘴,陛下来了好好讨饶!”押送官照头给他来了一掌。
不想,杨澍却叫得更大声了:
“竖子安敢,捂着你的粪门到歪剌骨跟前讨饶,莫带我等大丈夫!”
脚步声渐杂,押送官知晓是御驾来了,忙叫人用破布塞进他的嘴巴。
一道清泠泠的女声传来:
“不必捂他嘴。”
霎时间,院中跪倒一片。
秦玅观信步而来,衣袂翩跹。
院中面南背北处已设下御座,秦玅观落座后才道:
“诸位平身。”
仪驾铺开,威风凛凛的卫士和僚臣分列左右,怒目而视,似乎要将杨澍生吞活剥了。
院中除了嘴巴塞了破布,只能用呜呜声响表示愤懑的杨澍,便再无声响了。
秦玅观挥手,示意摘下差役摘下他嘴里的破布。
“秦玅观!”杨澍挣扎着起身,老迈的身躯晃动了下,发指眦裂,“大丈夫顶天立地,欲为天下除矫诏夺位之君,正百姓视听,无错也!起事既败,老夫敢作敢当,任由你处置,但将士无辜,你——”
秦玅观面无表情地听着,觉得这人分外可笑,要紧关头还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夸赞自己,不知是心大,还是毫无自知之明。
她抚了抚耳鬓碎发,云淡风清道:“朕若身死,能继位的只有弘安公主了。公主年幼,朝政兜转最后定然落到太后手中——”
秦玅观笑容里带着轻蔑:“这天下,还是在女人手里。”
与这倚老卖老的杨澍不同,秦玅观短短两句话,便戳了他痛脚。
杨澍叫骂起来,双眼赤红:“宗室诸多男丁,哪里能轮得到你们女人掌权,你们女人只配在后院给丈夫提靴暖床!像你这般的毒妇,连当小娘都不够格!”
如此粗鄙的言辞,听得女卫们暗咬牙槽,手已按上刀柄。
就在杨澍以为自己成功激怒了秦玅观时,檐下反而传来一声嗤笑。
“半句话都离不开床笫之事,原是羞辱女人,说来说去反而连自个一块骂了。”秦玅观道,“文皇帝以仁治天下,朕亦承之。”
“你既以胯.下那半两‘玲珑’物为傲,那朕也不愿杀你,赏你宫刑吧,今后圈禁私宅。”
差役围了上来,即将将杨澍带下去行刑。
杨澍头次有了惧色,抓着花白的头发,仰天痛哭。
“毒妇——杀人诛心啊——羞辱,羞辱!”
悲愤的嘶吼渐行渐远。
方箬凑近了些,低低道:“陛下,不杀他吗?”
“为何要顺他心意。”秦玅观瞥了眼新呈上来茶水,“朕要他生不如死。”
茶盏里泡的还是陈茶,秦玅观一嗅便知。此地腌臜,她虽被风吹得口干,倒也不想碰这水。
方箬又道:“那不用再审了吗?”
秦玅观答:“他想从宗室扶个幼子登基,至于有无勾结藩王,除夕夜便知了。”
方箬听了个半懂,但也不敢再问了。
静坐了片刻,院中风大了些。
秦玅观背身咳嗽,嗓子痛得厉害,她展开帕子细瞧,并未看到新添的血渍,紧绷的心绪松动了些。
方箬端来茶盏,请秦玅观喝茶顺气。
秦玅观推开,又躬身咳嗽起来,过了一阵才彻底缓过来。
离了方汀,好像就没人能照顾好她了。
秦玅观阖眸,休息了半刻钟才道:“带拷打唐笙的差役。”
传令声下,一胖一瘦两个京兆府差役便被拖了上来。瘦的那个右手被斩了,一见秦玅观便汗流浃背,吓得快昏死过去。
秦玅观强打着精神问话,两个差役都老老实实答了。
他们本是临近州县的流民,因为没有黄册无法入城谋生,便在京畿做些亏心勾当混个温饱。前些日子忽然有人找上门,给他们一大笔钱,顶替两个挂职吃空饷的差役混入京城。
腊七夜晚,他们敲诈了几个软弱的酒家,吃饱喝足,大赌特赌了一通,便隐匿在暗处,照接头人说的,等起了车队,确认受绑者的容貌。
知道唐笙是宫里人的两人本有些发怵,但因欠下了大笔赌债,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我俩正是知道她是宫里人,才未曾下死手,起了色心也——”胖子是个没脑子的,为了求宽免,说漏了嘴。
秦玅观倏地睁眼,眼神又阴冷了几分。
十二娘瞥了眼,心道:这两人大概是活不了了。
这两人的供词里,只有描述接头人样貌的内容有点用处,讲话夹杂了许多市井粗语,分外难听。
秦玅观平素最厌恶这些好吃懒做、恋酒贪色的男人。
依照《大齐疏议》,这两人罪不至死,但秦玅观这回却直接下了诛杀令。
两个混子求饶不止,秦玅观头痛得厉害,遮住眼眸不想再看:
“把嘴堵上——”
“是!”差役应声。
……
日暮时分,秦玅观回到主营,帐中已不见唐笙的身影。
早晨的肉羹和蒸羊肉还在原处,没有动过的痕迹。
秦玅观脱下氅衣,坐在榻边休息。
帐帘忽然被人掀开,头痛欲裂的秦玅观正欲发作,却看见唐笙抱着茶窠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突然见着秦玅观,唐笙也是一愣。
早晨秦玅观并未许她自由行走,保险起见,唐笙没敢乱跑,一直留守在中帐。
身上的血味实在太浓了,唐笙在确认秦玅观一时半会回不来后,终于敢去烧水梳洗。没成想一回来便碰上了秦玅观。
“陛下——”
唐笙行完礼,默默将茶窠放到桌案上。
她回眸时注意到秦玅观唇角似乎有些干裂,于是给她换了盏茶,一瘸一拐地端了过去。
秦玅观接了,托着茶盏喝了起来。
唐笙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她的神情。
这还是她头次见着秦玅观这样举着茶盏喝,以往她都是端着斯文的姿态一口没一口地啜茶。
唐笙眨巴着一双柳叶眼,用眼神问道:“要不要奴婢再给您倒一盏?”
秦玅观对上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唐笙明白了,又扶着短榻踉跄起身,去给秦玅观倒茶。
“以后不必自称奴婢了。”秦玅观接了茶盏,“朕诏令已下,你如今是正六品御前医女。”
唐笙小声道:“那奴婢自称微臣?”
秦玅观:“……”
唐笙照着自己脸颊轻打了一嘴巴,悔恨道:“奴……微臣,习惯了。”
换了个称谓,秦玅观听着顺耳多了。
“您要洗把脸吗,我瞧着您疲倦得很。”唐笙还是不太习惯新称谓,干脆改称了最顺口的“我”。
唐笙凑近时,秦玅观嗅到了淡淡的皂角香。
她微颔首,眉心在不觉间舒展开来。
唐笙虽然偶尔会犯蠢,但多数时做事还是很令她舒心的。
见她托着伤躯行走侍奉,秦玅观也有些过意不去。
她道:“伤成这样,也难为你御前值守了。朕想赏你些什么,你有什么想要的。”
正在挤巾帕的唐笙眼睛倏地一亮。
唐笙:“此话当真?”
秦玅观:“君无戏言”
听说又有赏了,唐笙的瘸腿拐得利落了许多。
她果断道:“陛下可否赏我些银钱。”
秦玅观揉着眉心:“你是掉钱眼儿了么?”
唐笙瘪嘴,委屈道:“我上月被您罚了三月月例,老底儿都吃光了,眼下还欠了十八一笔债……”
“好了。”秦玅观打断她,“朕眼下没有现银。”
唐笙知道她这是允了,笑逐颜开:“您回宫支也行。”
秦玅观:“……”
唐笙拖着瘸腿朝秦玅观走去,掌心托着还冒热气的帕子。
她还未矮身,不知什么物件就从半空中飞了过来,直直砸向她脑门。
唐笙挨了一击,但也接住了东西。打眼一看,正是秦玅观戴在拇指的墨绿玉扳指。
秦玅观伸手拿走帕子擦拭面颊,唐笙扑通跪下,托着扳指道:“陛下,如此贵重,我不敢受赏!”
“你几时见朕收回过成命?”秦玅观语调凉飕飕的,透着即将发作的预兆。
唐笙苦哈哈道:“我配不上这扳指——”
秦玅观丢下帕子,冷冷道:
“扳指而已,能买你性命了?”
唐笙垂眸,不敢说话了。
第32章
秦玅观赏的这扳指, 唐笙就是跑遍全京城的当铺,也不会有掌柜的敢收的。她该穷还是穷,还得继续借钱过日子。
但她不敢讲实话, 她要讲了,大概就活不过今晚了。
唐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面上还得装作高兴的模样, 叩谢天恩。
磕完头,许久不见的血条系统忽然蹦出来了。唐笙顺势瞥了眼秦玅观的生卒年,心下一惊。
秦玅观的寿命增长了!
先前唐笙看到的字迹是秦玅观会病殁于崇宁七年的九月初六,眼下字迹变成了崇宁十年的九月初六。
秦玅观的寿命延长了整整三年。
唐笙联想起六娘的伤,推测起原本的剧情线来:
原本的时间线里, 秦玅观极有可能遇刺受伤,亏损了寿命。她误打误撞改变了剧情,秦玅观成功躲过此劫,寿命就增长了。
唐笙大喜过望,连带着演出的高兴都变真切了。
秦玅观就着热帕子擦手, 一回首,唐笙正扬着嘴角看她, 一双柳叶眼泛着温润的光, 看得人心下一软。
“不过赏个扳指,你便如此高兴了?”
唐笙回神:“陛下的大恩大德,唐笙没齿难忘!”
秦玅观的手不自觉地覆上了左手拇指,却没有摸到扳指, 只得摩挲了两下指腹:“行了,朕不吃溜须拍马这套。”
太阳落山后, 天冷得格外快。军士陆陆续续抬来三个炭盆,将整个帐子燃得暖洋洋的, 又送上了晚膳。
秦玅观这几日精神绷得紧,加之见过了形形色色的尸首,本就少有的食欲变得几近于无了。唐笙故意在她面前吃得特别香,秦玅观才勉强用了半碗汤羹。
晚间,唐笙请示秦玅观,询问自己能不能和方家姐妹们一道休息。
秦玅观一句话便将她顶了回去。
“朕没见过有榻不睡,硬要回去躺门板的。”
想想也是,她这伤胳膊伤腿,要回去躺门板,那还真跟死了一回没差了。
于是,她便硬着头皮在秦玅观这边住下了。
秦玅观觉轻,多数时候都是阖目想事。唐笙躺下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惊扰了秦玅观思考。
军营里女眷颇少,秦玅观也没带专职侍奉的,晚间递送物件颇为不便。因而军士们就没将膳食撤下去,而是一直搁置在火盆边温着,以便秦玅观取食。
唐笙嗅着肉香,越来越饿,秦玅观却越来越恶心。
喉间发痒,秦玅观倚榻咳嗽,不想却躬身干吐起来。
唐笙吓得赶紧掀被起身,拖着瘸腿端盆送水,忙出了一脑门汗。
秦玅观胃里本来就没食儿,伏身吐了许久也没吐出什么。再次躺下时,整个人都因为痛苦泛起了红晕。
“你饿么。”秦玅观沙哑道。
困得直点头的唐笙脑子犯了糊涂,先是点头,后又摇头。
秦玅观并未看她,只道:“将温着的那些都用了,朕闻着犯恶心。”
唐笙听了,将东西都搬到了边角处,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
秦玅观眉头依旧紧促,她道:“将这些碗碟都丢出去,丢得越远越好。”
唐笙又端着锅碗瓢盆,一瘸一拐地丢了个干净。
回来后,唐笙又用衣袍扑起了余味,掀开帐帘透了一会气,秦玅观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彼时唐笙已经被折腾得睡意全无,再次坐回短榻,浑身的伤口都疼得钻心。
她躺得艰难,听觉格外灵敏的秦玅观听到了阵阵抽凉气的声音。
半响,秦玅观觉察到了唐笙的视线,一偏首,唐笙果真巴巴地盯着她。
“讲。”秦玅观言简意赅。
“陛下,您嗅不得油腻的味道吗?”唐笙问。
秦玅观静默良久才道:“不是嗅不得,是总会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来。”
她的语速很慢,带着痛楚的鼻息声,听得唐笙心也跟着揪了揪。
“与肉有关?”
秦玅观嗯了声,鼻音很重。
唐笙很谨慎地保持着距离,不乱打听秦玅观的私事。秦玅观不说,她坚决不问。
她本以为秦玅观不会再说了,秦玅观却在静默了一阵后,讲起了早年的事情来。
“庆熙九年,豫州大旱,赤地千里。”秦玅观一阖眸,眼前便能浮现那样的场景。
到处都是裂开的土地,两拳并拢都能塞进裂开的地缝里。地方都府在放粥,百姓还是成片成片饿死在县衙前。活下来的孩童和富贵人家门前的野狗抢食,沿街都是饿得浮肿的乞儿。
“古书上说,‘人食人且尽’,朕是亲眼见着了。”秦玅观眸底的光点在昏暗的烛光中闪烁,“你读过《菜人哀》吗,从前朕不信,后来才发觉,诗上说的都是实话。”
秦玅观语调里藏着倦意,念起《菜人哀》来,更显悲凄。
“岁大饥,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有赘某家者,其妇忽持钱三千与夫,使速归。已含泪而去,夫迹之,已断手臂,悬市中矣。”秦玅观叹道,“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朕见过野狗刨食人尸,也见过易子而食。百姓有亡者埋尸于野,不日便被人掘食,所以家有亡故者,需得守着墓穴。”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带来的冲击力让唐笙久久不能忘怀。
她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的场景。
唐笙望着秦玅观,却见她阖着眼,好似已经睡去。
“所以,您用膳时总会想起那样的场景?”唐笙轻声道。
秦玅观喉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应和,听着近似轻浅的呜咽。
唐笙心颤了下。
“回京后便吃不进饭了。”秦玅观道,“时间久了,也就成了习惯。”
古代缺衣少食,唐笙是知道的,但她从来不知道粮食竟紧缺到了这种地步。
念书时,老师曾说过“无农不稳”这个词。古代之所以如此重视农业生产,正是因为粮食对于人无比重要。衡量一个王朝是否处于盛世,就是要看老百姓能不能维持温饱。
历朝历代,即便是在极尽豪奢的禁宫,皇亲贵胄的残羹冷炙最后也都会被宫女太监们分食完。宫廷尚且如此,民间多数时就连维持温饱都很艰难,因而才有那么多百姓搭上一切也要将儿女送进宫去当牛做马。
“陛下您是明君。”唐笙温声唤她,“您知民间疾苦,这已经很好了。”
秦玅观未曾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帐顶。
唐笙记不清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了,只记得醒来时帐中已经无人了。
*
除夕将至,宫内和宫外氛围都很凝重。
秦玅观在除夕当天得了长郡来的奏报眉心才舒展了,宫内的裴太后和众宗亲却都还处于剑拔弩张的氛围中。
宫内张灯结彩,表面喜气洋洋,实则暗流涌动。
民间只知二十七夜有瓦格细作混入城中同京都守备军激战了一个晚上,眼下动乱已经平定,除了旧有宵禁外,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
而宫内却流言四起,有传秦玅观病重昏迷储位空悬的,有传秦玅观已经驾崩太后为了为弘安公主铺路秘不发丧的……
这些留言里有条最最离谱的,说秦玅观同自个养在宫中的情人私奔了,先前称病都是装的,为的就是能和情人终日厮混。
前几条秦玅观面不改色地听完了,最后一条,秦玅观闻言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硬是语塞到轻笑了声。
唐笙和女卫们憋笑快憋出内伤了,硬生生被秦玅观一个眼神吓得收了嘴角。
秦玅观又问起了宫内的情况。
方箬道:“太后下令,所有宗亲和在京近臣,除夕赐宴都必须到场。”
秦玅观摩挲佩剑,视线低垂:“意料之中,太后要有大动作了。”
“您要回宫吗?”方箬试探道。
秦玅观倚上太师椅,难得露出一丝懒散:
“不急,弘安一年中也就这几日留宿宫中,太后的舐犊之情,也就这几日能抒发,朕何必去做那个搅了人家母女情深的恶人。”
唐笙嘴角耷拉了些,她是不信秦玅观的话的。
她觉着,陛下单纯是想看戏——稳坐钓鱼台,等着最后出场,一锤定音。
这滋味不要太爽了。
*
暮色宛若缓缓降落的囚笼笼罩住禁宫,明明是个喜庆的日子,可宫内每个人的面上都没有笑意。只有不谙世事的孩童偶尔露出笑颜,但很快就被家人呵斥一通,难过地抿紧起唇角。
千秋殿的钧天广乐飘扬得很远,往年酌金馔玉一派和乐的场景并未上演,身着燕居冠服的裴太后一驾临,整个大殿陷入了死寂。
裴音怜敛眸,一双丹凤眼二分开,八分闭,显出些慈悲来。跟在她身后的弘安公主妆容明艳,华贵非常,仪态虽然老成,但眼神却明澈烂漫。
“皇帝风寒未愈又添新疾。”裴太后道,“赐宴便由哀家来代理了。”
丹墀下一片哗然。
昨日裴太后要求所有朝臣和宗亲必须到场已是激了众怒。
零星几个辈分高的宗亲委婉表达了不满,禁军当日便于他们在京的宅邸安了家。朝臣那边,裴太后甚至将病重的沈老太傅抬进了宫,一下便堵住了悠悠之口。
大臣是敢怒不敢言,宗亲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至此,除秦玅观外的整个大齐核心领导阶层都到齐了。
裴音怜俯瞰众人,含笑道:“怎么未见晋阳王和海陵王。”
“回太后话,晋阳王突发腿疾,实在是难以前来。”使者托举着贺礼,谦卑道,“这是殿下献给太后娘娘和陛下的岁礼。”
海陵王使臣道:“雪天道滑,海陵王殿下御马时不慎摔伤,怕冲撞了太后和陛下,已回去更衣了。小臣代殿下向太后娘娘请罪,还请娘娘宽恕则个。”
裴音怜唇角的笑意淡去了些,那双丹凤眼展开了,流露出几分不悦。
“除夕赐宴,本是分施天家福泽,既然如此——”太后唤过身侧的大宫女,“哀家独辟一席,让容萍送去。”
“宫里的奴才驾车到底稳重些,海陵王那边,哀家派人接来便可。”
裴太后话说得漂亮,笑得也温柔,但人人都知晓,她派人去只为了看押缉拿,才不是什么体恤宗亲。
大殿上更静了,一众人里,只剩楚王敢于发声了。
大齐的王爵有亲王和郡王之分,这单字封号的便是仅次于天子的亲王,双字的是比前者略小一级郡王。
宗室变革规制的情境下,单字封号的王爵宗亲,只剩楚王一个了。
“太后,我大齐从未有过太后代皇帝赐宴的先例。”楚王望向丹墀上的女人,虽是仰视,但眼中的傲意总是大于敬意的,“陛下病重,您亦不让我等侍疾,这也不合规矩。”
裴音怜道:“陛下需要静养,再说了,男女有别,陛下继位来一直是不召宗亲侍疾的。”
楚王话锋一转,语调尖锐了许多:“可本朝除非国丧,除夕赐宴,御驾是要亲临的。您这般遮掩,可是要——”
话音未落,裴音怜便“卡巴”一声放下戒盈杯,环视群臣。
殿中再次沉寂。
“前几日,京都瓦格细作作乱,众爱卿也是知道的。”裴音怜换了白瓷茶盏,轻拢茶沫,“陛下遇刺了。”
此话一出,众臣面色各异,哗然声瞬间放大。
“太后,兹事体大,您竟隐瞒至此,是何居心!”
楚王“噌”地起身,绕开坐席朝丹墀走去,两个太监立即上前阻拦。
嘈杂声越来越大。
楚王怒发冲冠,指着裴太后激愤道:“文宗一脉,各个身份尊贵,哪里轮得到秦妙姝御极——”
裴音怜猛摔茶盏,金吾卫和禁军便一齐涌上殿来,抽刀亮剑,开弓拉弦,将朝臣和宗亲围了个水泄不通。
惊叫声和叫骂声混杂在一起,病怏怏的沈老太傅脖子一梗,直接昏了过去。沈长卿扶着父亲心急如焚,高声呼唤太医。秦妙姝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忙来牵住母亲的衣袖。
裴音怜安抚似的拂开她的掌心,将她拉至身侧。
有人想要冲破禁军钳制通风报信,被裴音怜呵住。
“出千秋门者,当即斩杀!”
年迈的楚王还在挣扎,食指上上下下晃个不停,直指裴音怜的鼻尖。
裴音怜疾言厉色:“先帝以女子之身御极,早就立下圣旨,百年后由姝儿登基,且姝儿与先帝同属一脉,为何不能登基!”
“女子继位已是倒反天罡!若不是当年秦玅观手握重兵,且有天子遗诏,这天下怎会到女人手中!荒唐,荒唐,实在是荒唐!”
“国将亡矣,女子治国,国将亡矣——”
兵部尚书挣脱钳制,悲恸中夹杂愤懑:“先帝继位前,功绩有目共睹,定边疆,治大灾,她是治世明君。而二公主呢——”
“二公主养在深宫,不见疾苦。太后啊,还是从长计议吧——”
……
殿中乱成一团时,一身甲胄的晋阳王阔步上殿,一声呼喝,禁军和金吾卫便被晋阳王亲兵团团围住。
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
太后留有后手亦不慌忙。
她朝阶下的晋阳王道:“步军衙门和三千营的将士已在路上,就凭你这些个亲兵,就想困住哀家么。”
裴音怜毫无惧色,拂袖,稳立在丹墀之上。
而秦妙姝却早已藏到了她身后,只敢从母亲身侧眺望台下混乱的场景。
“你是储君。”裴音怜握住了女儿的手,温声道,“你不能有惧色。”
秦妙姝抽袖,缩得越来越后。
她小声道:“阿娘,姝儿怕。”
丹墀之下,晋阳王锋芒毕露,步步紧逼。他扶剑上前,一身甲胄,杀气逼人。
“本王顺民心,听天意,既见烽火,便带兵进京勤王。”晋阳王朝天作揖,扬声道,“不曾想却遇上您矫诏夺位。”
“您说先帝有遗诏,那遗诏在何处呢?若是有遗诏,您又何必秘不发丧!”
“步军衙门和三千营的兵士皆是吃皇粮听皇命的。只尊我大齐名正言顺继位之君。倘若名不正,言不顺,谁愿听从您的调令。”
“陛下突然崩逝,且未有子嗣,那便该由诸王公诸大臣推举新君!”晋阳王拔剑,片刻之后,又倒转剑锋,握柄作揖,“还请太后照着章程办事。”
嘴上咄咄逼人,行动上维持仪礼。晋阳王是有备而来。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的进口,一道玄色的身影慢悠悠地划过。
广袖下,念珠磕碰声细碎隐匿,飘散于风中。
一道清泠泠的声音穿透了嘈杂,音响不大,却足够镇下殿中的混沌。
“谁说朕驾崩了。”
秦玅观拾级而上。
大纛随之升起,明黄色的华盖紧随其后。
众人循声俯望,看到了殿外绵延数里的旗帜和黑压压的军士。
第33章
御驾既至, 这场闹剧也就该收尾了。
秦玅观下的第一道诏令是退散金吾卫和禁军,召回三千营和步军衙门的兵丁,黑水营和牢城营的军士原地戒备。
恢复秩序后, 众臣和宗亲退回原位,忐忑不安地等待秦玅观处置。沈长卿得到秦玅观应允后, 也将着沈老太傅带回静养。
裴太后是最慌乱的那个, 但秦玅观反而请她入座,兀自斟满了酒,举杯邀众人共饮。
秦妙姝的席位在秦玅观的左手边。
她缓缓迈下台阶,来到秦妙姝身侧,揽住她的肩膀, 轻轻拍了拍。
秦妙姝的背被她拍弯了,她嗫嚅道:“皇姊……”
“朕早年间确实同太后说过,愿将妙姝立为嗣君。”秦玅观环视众臣,视线最后才与惊诧的裴音怜交汇,“前几夜宫中大乱, 太后不明朕之生死,隐瞒消息, 实乃无奈之举。”
“二十七夜, 瓦格与朝臣勾结,企图刺杀朕,颠覆我大齐朝纲。”秦玅观拨动藏在袖间的念珠,“事发突然, 朕只得将计就计,拽出了几个蛀虫。”
“来啊, 将人带上来——”
话音刚落,女卫们便揪着被拷打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杨澍和裴敬山上殿来。
杨澍被关押的这几日, 因为秽语冲天,被刑讯官员拔了舌,眼下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冲天的血味惹得众人掩住口鼻。席间站立的京兆尹浑身发凉,一抬首,秦玅观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刘大人。”秦玅观薄唇轻启,“你是要朕亲自去请吗。”
被点到名的京兆尹双膝一软,当即跪伏在地,磕头不止。
“陛下,微臣知罪,微臣知罪,但微臣并未通敌,微臣……”
秦妙姝脊背一松,抬首时秦玅观已举着戒盈杯走到刘锡面前。
“你好大的胆,小小布政官竟敢私调大批府卫兵护送家眷,致使京畿防卫空虚,给了瓦格和叛军可乘之机。”
秦玅观的戒盈杯重重砸下。
刘锡乌纱帽歪倒,酒水溅了一脸。他不敢再辩解,只敢一个劲地磕头。
秦玅观丢下一个“杀”字,拂袖而去。禁军立马将面如死灰的刘锡拖了下去。
她回到主位,俯瞰跪拂的杨、裴二人。
“至于这二人,交由三法司会审。”
叛臣被带下后,秦玅观示意宫娥清理干净残留血渍的氍毹。
处理完叛臣,秦玅观和颜悦色地看向楚王:
“年关了,朕也不想坏了皇室宗亲的情分。”秦玅观靠上御座,“毕竟血浓于水,诸位王叔也都是为了大齐江山着想——”
“楚王、晋阳王。”
“臣在。”
“各降一级封爵,罚俸半年以示惩戒。”
“臣等知罪,谢陛下宽恕。”楚王和晋阳王齐声道。
处置完一切,秦玅观举箸,扬声道:“接着奏乐吧。”
开席不过一刻钟,姗姗来迟的海陵王才瘸着腿上殿请罪。
秦玅观淡淡一笑,并未追究。
*
唐笙因为行动不便,除夕夜宴并未随驾。
方家姐妹讲得眉飞色舞,字里行间满是对秦玅观的崇敬。
唐笙听得直眯眼,心道:秦玅观这皇帝姥儿坏得很。
她自个稳坐钓鱼台,预判了太后所有的预判,拖着太后吸引宗亲藩王的火力,让对头忙得焦头烂额给自己打配合,自个则专心处置叛乱。等到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才出场坐收渔翁利。
处理叛臣这事上也是。
她从各方势力里挑了最恶劣的三个叛臣处理掉,不至于引得朝局动荡。表面瞧着对宗亲没动什么刀斧,但实际上削了两个最强的藩王的实力,连带着降低了整个宗室的影响力。
照着大齐开国之初对宗亲定下的礼制,亲王嫡长子封郡王,郡王嫡长子封镇国将军,庶子再降一级,以此类推,六世之后非嫡长子不再册封,庶子则与寻常百姓无异。
历代帝王苦于宗亲坐吃银饷带来的财政负担,多次变革,加之理宗和德宗子嗣稀薄,至秦玅观这代才只剩下几个影响力藩王。
秦玅观表面只是小力度地处置了晋阳王和楚王,实际是处置了这两脉几十甚至上百的宗亲,大大减轻了地方的供养负担,也全了自己的仁圣之名。
唐笙抵着后牙槽,啧了声,实在是觉得秦玅观这女人既强得可怕,又腹黑得可怕。
“不过,我实在不解。”十八剥着落花生,捻碎了皮,“陛下从未说过要立二公主为嗣君的话,为何还替太后圆了谎。”
“不然呢!”方十二给了正吹皮的十八一记爆栗,飘舞的花生皮扑了唐笙一脸。
方十二继续道:“你见过哪个皇帝惩处太后的?”
方十八挠头,憨笑着帮唐笙拍去衣领上的花生皮:“也是哦。”
唐笙拍开了她的爪子:“我觉得不止这点。”
二娘应声:“正是。”
唐笙同她相视一笑,方二娘道:“小十九说吧。”
“朝政上从没有什么永远的朋友和永远的敌人。”唐笙抿唇一笑,眼眸明亮,“陛下这是团结所有能巩固皇权的力量。”
“太后要扶二公主登位肯定是要坚定维护陛下继位的礼议的。”方二娘接了话茬,继续道,“圆了太后的谎,既拉拢了太后,又全了孝悌纲常。再说了,空口说的几句话也不能全然当真,等到陛下真想立储了,再下诏书也不迟。”
唐笙屈指抵着鼻尖,藏住自己唇角,但明媚的眉眼还是能让人看出她在忍笑。
“还有什么,你说呀——”十八抵了抵唐笙的肩膀。
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腹:“要我说呀,陛下可真是一肚子——”
剩下的两个字她没说,但是众人都明白了。
“这是又拉太后替陛下分担朝臣的唾沫星子呢。”唐笙强压着嘴角,“太后到底是先帝皇后,亦是皇室长辈,在储位废立上话音很重。你们猜,那些老头子会不会缠着太后说理?”
女卫们一阵哄笑。
“不过说起来,小十九的伤恢复得怎样了。”方二娘贴近她,顺势就要凑到唐笙胸口看一看。
唐笙嘶了声,假装二娘碰到了自己的伤口,二娘果然躲去远处了。
“十八教过我抗打之术,他们拷打我,我便用了。”唐笙灿烂一笑,“无碍的。”
话虽这样说,但众人还是记得唐笙撑地吐血时的场景的。
下手那样重,十九又怎么会无碍呢。
“六娘恢复得怎样?”唐笙问。
“我好得很。”吊着胳膊的六娘道,“说起来,我还当了一天皇帝呢。”
女卫们又是一阵哄笑。
唐笙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容忽然僵住。
“那个海陵王叫什么来着?”
“这个要翻玉牒才知晓吧。”十二娘道,“我只知道他是文宗皇帝幼子所诞,你问这个作甚?”
唐笙答:“就是好奇。”
女卫们又挤在唐笙榻边说了些玩笑话。
风挡忽动,脚步声响起,不多久方姑姑已至内堂。
她含笑道:“元日了,陛下叫我来赐馈岁荷包了。”
女卫们正色跪接,唐笙亦收到了一方荷包。
荷包上绣着海水云崖纹,里边盛着金银元宝各五个。
方姑姑又唤了二娘出来,说是有圣命。
她们走后,唐笙打开荷包,两眼发了直。
“发了!”抬眸,欣喜地看向姐姐们。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方箬嘴里依旧吐不出什么好话,“陛下每年都会赐荷包给近臣的。”
唐笙眨眼,谨慎道:“这能花吗?”
“当然能花了!”十二娘笑呵呵道,“十九终于不用四处借银过日了。”
唐笙大手一挥,当即还清了债,但女卫们只收了个零头。
荷包里还剩五大锭金子,唐笙睡觉都要将荷包放在枕下,时不时地摸一摸。
*
偌大的宣室殿内,秦玅观正倚着圆枕烤着炭火。
方二娘进来时,殿内只有她一人。
“来了。”秦玅观免了她的行礼,赐了坐。
秦玅观握笔,手心托着什么,敛眸书写。
其间方二娘目不斜视,静待陛下发话。
“过来。”不知过了多久,秦玅观搁笔,握着牙牌递给了她。
方二娘跪倒在秦玅观脚边,举着双手恭敬接下。
这是朝臣辨识身份用的牙牌,方二娘凑近了些,看清了上边未干的字迹:
文-京兆府尹-方清露
“陛下——”方二娘眸光烁动,嘴唇翕动。
“打住。”秦玅观叹息,良久才道,“朕身边护卫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可是——”
“文武双全,何必守在朕身边当个护卫呢。”秦玅观倾身,拍了拍她的臂膀,“男人们常说‘大丈夫居于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这话对女子而言,也是一样。”
“此次平叛,你立有大功,这个位置,是你自己争来的。”
“你是朕带出来的,如今也该出师了。干出实绩,替朕堵住那些唱衰女子为政者的悠悠之口。”
方二娘,眼含热泪,重重地嗯了声。
“过完年,就去赴任吧。”秦玅观浅笑,“你们十八人,以后都将是朕的臂膀。”
方二娘带着哭腔的鼻音听着有些委屈:“那十九呢?”
秦玅观拢着念珠,忽觉好笑:“唐笙她到底是年幼些,虽有些许才谋,但她极少流露出野心。”
“朕有意提拔,她仍是束手束脚,不敢表露。”
“十九看似胆小,但也只是保命之策。”方二娘指着额,哽咽道,“实则耳聪目明,这里灵光得很。”
秦玅观平视升起的袅袅烟香,淡淡道:
“太过聪明,便会看得太透,看得太透彻了反而没有野心。”
“朕不喜用这样的人。”
第34章
今夜秦玅观需要守岁。
方二娘退下后, 距离新元的子正只差一个时辰了。
不久,秦玅观摆驾东暖阁。
躺了半日的唐笙打帘出来,撞见了一院的侍从。
云霞和海曙也在队列里, 唐笙凑近了些许,立在她们身边, 好奇道:
“大晚上的, 这是怎么了?”
“医官大人,今儿是除夕,陛下也得守岁的。”云霞调笑她道,“不是升了官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吧。”
“不是不是。”唐笙讪笑,“守岁得到东暖阁吗?”
海曙揪着唐笙的衣袖, 将唐笙拽进队伍中来:“你往里头立些,待会陛下一出来,就跟着我们说吉祥话,动静越大越好。”
唐笙敏锐地嗅到了海曙话里的提点,猜测道:“可是有赏?”
海曙颔首。
一听有赏, 唐笙便不准备再睡了,而是整理整理衣袍, 精神抖擞地立在队列中。
方姑姑出来给秦玅观换茶, 一眼便看到了鹤立鸡群的唐笙。
她端着茶盏走近,狐疑道:“你不去养伤么?”
唐笙摇头,方汀一下便明白了。
“你呀——”方姑姑扬着笑,摇着头走远了。
距离子正不到半刻钟了, 东暖阁灯火通明。明窗上印下一道清癯的身影。
等候的宫娥太监们纷纷踮起脚尖观望,唐笙身量高, 但也忍不住随着人潮倾身。
暖阁内,秦玅观倚着暖坑落座, 面前摆着金瓯永固杯和一壶屠苏酒。
红墙琉璃瓦外,寻常百姓家已燃起了爆竹,声响随着夜风飘来禁宫。
唐笙抬眸,看到了天际漫天绽放的烟花。
静待着的某个瞬间,爆竹声突起,烟花密集绽放。
明窗边的人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偏首来望。
唐笙笑着回眸,却被窗边漂亮的剪影攫去了视线。
暖阁内外皆是她的仆从,数不清的人陪着她守夜,可她独坐明窗下的身影又分外孤寂。新岁的喧嚣和热闹的年味似乎都与她无关,没有一丝烟火气能飘进她的心底。
唐笙望着她垂下首去,就着玉烛长调台燃起灯火。
微弱的光圈慢慢晕染开,映亮了她的侧颜。
秦玅观提笔,在寓意吉祥的香炉上熏了片刻,终于在纸笺书写下了新年祈愿。
笔尖滑动,秦玅观书写得郑重而缓慢:
一愿,政通人和,百姓和乐。
二愿,社稷长固,岁岁安宁。
“三愿……”秦玅观轻声呢喃。
她搁下了笔,在金瓯永固杯中斟满了酒,微微仰首眺望天际的烟火。
“三愿,上苍能再留给朕些时间。”秦玅观敛眸,在心中说出了这句话。
她扶案起身,行至门关处,殿内外的侍从跪成了一片,齐声道:
“愿陛下新岁万安,大齐国运昌隆,江山永固——”
秦玅观拢起长袖,迈过门槛,朗声道:“赏。”
方汀的动作很快,众宫接了沉甸甸的赏银,喜悦溢于言表。只有唐笙望着她的背影,眸色复杂。
“你的,你的。”云霞将一锭银子塞进唐笙掌心,“发什么呆呢?”
唐笙回神,冲云霞和海曙笑了下。
*
新岁伊始,百官朝贺。
秦玅观参加完朝贺大典后便要赶往颐宁宫跟太后贺岁。
晨起时唐笙注意到寝殿内递了了几番热水,她推测是秦玅观身子又不太爽利了,颇为担忧。
修养了几日,唐笙的腿脚虽然没好利索,但走路已不成大碍,干脆就随侍了一段路,不成想走到一半,腿却越来越痛了。
秦玅观下辇时瞥见了痛出一脑门汗的唐笙,视线在她身上逗留了片刻。
“随朕入殿。”
唐笙循声抬眸,只看到了秦玅观被人簇拥的背影。
方才她脚步未停,若不是方姑姑提醒,唐笙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太后宫中的熏香味很浓,布置得也与宣室殿大不相同。
若说秦玅观的寝殿是天家气派里藏了几分寄情山水的色调,那么太后宫中则是彻头彻尾的奢靡华贵了。
唐笙一入殿,带着奢靡气息的热浪便扑面而来。
她忍不住轻嗅了下,又嗅到了淡淡的脂粉味。
内殿的人听得通传,匆匆叩拜。
二公主秦妙姝从太后坐榻边下来,引着众宫人朝秦玅观跪拜。
装点着珠玉的帘幕发出细碎的声响,秦玅观打帘入内,躬身行礼。
“太后新岁万安。”秦玅观道。
“皇帝万安。”裴音怜含笑道。
她手边摆着秦妙姝刚剥的松子,见秦玅观来便吩咐人撤了下去。
容萍刚行几步,裴太后又叮嘱道:“收好了,哀家过会要用。”
容萍唱诺。
秦玅观在裴太后身侧落座,秦妙姝凑上前来,倚着母亲站立。
“妙姝也坐吧。”
秦玅观开了口,秦妙姝才敢坐上太监搬来的座椅。
“皇帝的风寒可曾好些。”裴音怜小臂枕着几案,微倾身道。
“劳太后惦念,玅观的风寒已大好。”秦玅观答。
脚踏下的秦妙姝巴巴地看向母亲,又怯生生地看向皇姊,脑袋转个不停。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寂静,靠墙立着的唐笙隔了一层帘幕都觉察到了尴尬。
明明不是亲母女,秦玅观却碍于宫里的规矩,一定要来给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七岁的小妈请安。小妈的亲女儿还在身侧坐着,母女两个心有灵犀,交换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要说些什么。秦玅观同她对坐,却长久无言。
唐笙光是想想都觉得窒息。
站着的这一会,唐笙脑袋一抽,突然想明白秦玅观为啥带她进来了——这里可以倚靠的东西颇多,唐笙就是直接靠着墙,只要微垂首,也很难有人发现。
秦玅观这人是真的心细,对待自己手下的近臣也是真好。唐笙心下一暖,连带着看向薄幕掩映下的秦玅观的眼神都变了。
她小心翼翼地探望了几眼,眼神里颇有种害怕秦玅观挨了里边这对母女欺负的意味。等到她回神细想,忽然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她可是个精明得跟狐狸似的皇帝,气场全开时欺负里边两位才差不多。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打起了帘。
秦玅观从内殿走出,唐笙慌忙跟上。
行至前殿,忽听得内殿里传来一声极为娇俏的呼唤。
“阿娘——”
秦玅观驻足片刻,这才迈步而去。
*
今年禁宫的许多活动都被二十七夜的叛乱搅乱了。
二十八日的祭祖重新测了吉日,挪到了开春。团拜会和上灯日干脆停办了。
初一过后,朝中休沐,秦玅观整日窝在宫里养病,除了批折就是书福。一众宫人乐得清闲,面上的笑容都多多了。
一身伤病的唐笙反而闲不住了。
她领了新的正六品医官服制,因平叛有功又复领了月例。
荷包鼓囊了,官衔也变高了,唐笙出门都变得有底气了。
去太医院报道前一日,唐笙对镜练半日仪态,结果当日一进门便碰上了山羊须王大人。
王大人比她少了个御前的头衔,品阶上又和唐笙别无二致,只得忍气吞声,同唐笙行了个平级礼。
小老头气得脸颊发绿,一转身,步子迈得飞快,像是躲避什么瘟神似地蹿远了。
唐笙回眸,朝他的背影招招手:“王大人慢走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小老头蹿得更快了。
新同事们纷纷向唐笙贺喜,唐笙作揖,客客气气地应下了。
在京七品以上的官员大多在京中置办了私宅。唐笙在御林司时听女卫们讨论过私宅的事情,大家看法一致,都觉得要趁早置办不动产,早早扎下根来,免得老无所依。
唐笙对买房这件事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对可以独处的私人空间非常感兴趣。因而也打算多攒些银钱,争取置办套离禁宫近些的宅邸。
这几日有几个同僚常开玩笑说要唐笙摆酒请吃。唐笙知晓这是官员圈里不成文的暗规,要想安稳混下去,这个环节是必须疏通的。
她只是没想到这群臭男人连女官的竹杠都要敲,只得遍寻京城找了家实惠酒楼请人吃酒。
结束之后,唐笙捏了捏瘪了一些的荷包,恨得牙痒痒。
难得出宫,唐笙约了轮值结束的方十八四处打听哪里有便宜的地契可办,没成想最便宜的也至少要三百两。
三百两是什么概念,地主家的长工一年收入还不到二十两,一个七品官员的正俸和恩俸折上禄米也才百二十两。
这样看来,住大通铺也不是不行。
唐笙捂紧了荷包,拉上十八,头也不回地回了宫。
*
今日是正月初三。
唐笙望着张灯结彩的宣室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顿住了脚步。
“再过几日是不是就陛下生辰了?”唐笙问。
方十八剥着刚买回来的热乎炒栗,脱口道:“二十六便是万寿节了。”
“那咱们要给陛下备寿礼吗?”唐笙拍拍脑袋。
“自然是要的。但也无需花费太多。”方十八连抛三个板栗进嘴,“陛下什么稀奇物件儿没见过?咱们略备薄礼聊表心意便可了。”
“你打算送什么?”唐笙巴巴道。
“金寿桃啊。”方十八剥开最后一个板栗丢进嘴巴里,拍了拍手,“我早前便托人打好了。”
唐笙:“……”
唐笙抓着脑袋回了宣室殿,梳洗了一通换了官袍,预备下今天熬夜要学的医书。
秦玅观对她医术还是存疑的,多数时还是召太医院的医官来会诊。
唐笙曾问过方姑姑,自己有没有什么固定的当值时间。方姑姑劝她不要落下拳脚功夫,医术也要往里钻研,平日里多在宣室殿待着,有事要告假。
她当时一直在颔首,直到听到方姑姑说,子夜时分她还要照常到殿当值。
唐笙在刹那间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今日这医书格外难温习,唐笙看一句话脑海里就浮现殿内张灯结彩的场景,开始思考该给秦玅观送什么贺礼。
一个时辰过去了,唐笙才翻了两页。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唐笙终于又翻了一页。
“唐大人。”宫娥撩开风挡,朝耳房里的唐笙道,“该预备着当值了。”
唐笙对镜整理好袍服,确认自己利落齐整后,跟着宫娥来到寝殿。
彼时秦玅观正立于书案前,手上握着一根极粗的毛笔。
唐笙远远便望见了那一抹红,知道她又在书福了。
听到脚步声,一身月白长袍的秦玅观搁笔,晾起了福字来。
“陛下圣安。”唐笙行完礼仪退至一边,老老实实藏在阴影里。
秦玅观捏着福字两角行至案前,没抬眸:“伤好利索了么,就开始当值了。”
唐笙暂时没拿准秦玅观的意思,思忖了会才道:“还是痛的。”
秦玅观将福字交给宫娥,叮嘱她送给沈太傅后才转过身来,坐到客座上。
这个角度,她刚好和立在暗处的唐笙对上面。
茶盏奉了上来,秦玅观啜了口,淡淡道:“听闻你今日去看宅邸了。”
相处了快两个月了,唐笙听她说话还是会紧张。
“回陛下话,奴……微臣,只是想找间小宅院,安心修习医术。”
“那找到了么。”秦玅观微扬下巴。
“回陛下话,太贵了,微臣……”
“朕赏你那扳指。”秦玅观指尖点着茶盏,“买下两栋宅邸绰绰有余。”
唐笙被她套多了话,听到她这样说,不由得警觉起来了。
“御赐之物,微臣岂敢随意当售。”唐笙拉长了“岂敢”二字,从秦玅观赏的馈岁荷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墨绿玉扳指托在掌心。
秦玅观瞥了眼,微微颔首:“既已赏你,那便随你处置。”
要是真随人处置就不会拐着弯抹着角来套问了。
唐笙暗自腹诽,嘴上仍道:
“微臣岂敢,这扳指,微臣应当珍藏才是。”
听者满意颔首,踱了几步回到书案边。
“掌灯。”秦玅观道。
唐笙拖着瘸腿迅速上前。
书案上放着杏黄色的书卷,秦玅观翻开,显出里边密密麻麻的字迹来。
唐笙换烛时被迫扫了眼,看到了一溜的“秦”字。
联想起方家姐妹说的话,唐笙猜,这应该就是玉牒了。也就是传说中的皇家户口簿。
她心中还在感慨皇室人丁真多,眨眼间,秦玅观便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掌高的杏黄色书册来。
唐笙看得傻眼了。
“帮朕把两边杏黄护封的书册都取下来。”秦玅观似是累了,斜倚着圆枕看唐笙搬送。
唐笙费了老大的劲搬了下来,动作极为小心,一方面是怕撕扯到伤口,一方面是怕弄坏了皇家户口簿。
秦玅观意识到她伤还没好利索,伸手托了下:“你明日接着歇吧,亏损了元气很难补回。”
“谢陛下关怀。”唐笙谦谨道,“微臣值完夜便回去躺着。”
秦玅观抬眸:“今夜便回去吧。”
唐笙整理书册的手一顿,面上发怔。
“怎么,少见朕如此慈悲?”秦玅观难得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眸中的寒泉化开了。
唐笙摇头,不知道该怎样答了。
“替朕找到廷字辈的录册再走。”秦玅观的掌心落在护封上,指尖轻点。
唐笙被她指尖的小动作吸引,怔了片刻道:“谨遵圣命。”
接下来的时间里,唐笙见到了各式各样的字辈,翻到最后都快不认得“秦”这个字了。
她下意识道:“为何不见玅字辈呀?”
秦玅观侧目:“你说哪个玅。”
唐笙又不敢说话了,她担忧直呼皇帝名讳犯罪。
秦玅观望了她一眼便明白她心下所想,换了本书册道:“以‘玄’字为玅的只有朕一个。其余公主、郡主、翁主等皆用的女旁妙。”
齐朝并不强求宗亲避皇帝名讳,秦玅观之前,只有两朝皇帝要求宗亲避讳。但她不喜自己的名字,干脆给自己改了个生僻同音字当字辈,也免去了民间和宗亲避讳之苦。
唐笙听了,总觉得里边有什么隐情,但还是按捺住了好奇心,继续翻找。
“你想说什么。”
唐笙一抬眸,对上了秦玅观的眼睛。
“你这人想说的话都写在脸上。”
秦玅观有时候都替唐笙憋得慌。
“嗯……微臣不敢问。”唐笙嗫嚅。
秦玅观:“……”
心口似闷了一口气,上下不得。
良久,她道:“下去吧。”
唐笙捏着指节,局促道:“您知道的,奴婢一向胆小。”
“下去吧。”秦玅观长舒气,一字一顿道。
唐笙更显局促,但还是老老实实退到了书案前。
行至一半,唐笙的视线里映入秦玅观孤寂的身影。
千里江山图下是高立的博古架和书橱。书橱里摆着各色卷轴和奏疏,处理完和未处理完的堆了一摞又一摞,光是瞧一眼都让人觉得心累。
燃了半夜的烛光已显暗淡,身形单薄的秦玅观静坐其中,半身浸在昏暗中,只有面前那块是明亮的。
光晕模糊了她的面颊,赋予她一层柔和的质感。
不知怎的,唐笙眼前又浮现了颐宁宫中,薄幕之下,秦玅观看向裴太后和弘安公主时的场景。
唐笙想,秦玅观那时应该是落寞的吧。
母亲亡故,父亲是不可亲近的帝王,继位以来,长久活在亲眷的算计之下,看到太后母女间的亲昵,怎么会不落寞呢?
明是大年初三,却一人孤寂书福理政,又怎么会不落寞呢。
唐笙喉头发涩,鼓起勇气道:“陛下,您今夜没留人当值吗?”
“这禁宫中,不止朕一人要过新元。”秦玅观翻着玉牒录,没抬头,“殿外还有人值守,你回去罢。”
许久不闻脚步声。
伏案的帝王抬眸,视线穿过幽暗的灯火望向颌首低眉的青衣医女。
“我……陪您吧。”唐笙轻声道,“我陪您过新元。”
第35章
过新元。
这三个字秦玅观年年听, 年年的感知都有所不同。
她幼时贪玩,看厌了王府四四方方的天空,最惦念的就是过新元。母亲会带着她出游, 去寺院祈愿。
王府女眷出行总,寺院总会扫清门庭。秦玅观牵着母亲的衣袖入内, 熟悉了环境便四处撒欢, 玩累了就回马车窝着,埋首在母亲怀里,荡啊荡。末了总会听到一句“她睡了,抱回房吧。”
秦玅观从回忆中抽神。
“过来。”她道。
唐笙知道她这是允了,快步来到秦玅观身侧。
“将秦姓, 不跟字辈的抄下来。”秦玅观取下一杆笔一张信笺交给她,“写清哪一支哪一脉,还有父母名姓。”
唐笙心下一惊:“您是要建储吗?”
秦玅观望着她,没有说话。
烛光温和了她的面庞,秦玅观的眼眸显出几分温润的色泽来。依唐笙这些日子的观察, 陛下并没有因为她的话不悦。
再三观察后,唐笙继续道:“ 您春秋鼎盛, 建储之事大可延一延。”
秦玅观垒了三册玉牒, 这才回眸:“说不准的事,还是早些定下为好。朕要立的是皇太女,好些事要亲自教导。”
莫说是古代,就是在生育风险降低了许多的现代, 女性生育的成本也是极高的。秦玅观作为本朝第一位女帝,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后世树立榜样。她不可能放弃权力, 将自己置于风险下。所以,从宗室挑选幼女教养是最优解。
唐笙明白了, 但她总觉得心里闷闷的,因为她还从秦玅观的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秦玅观似乎也觉得自己身体撑不了太久了。
唐笙忧心自己的身影挡住秦玅观的光亮,抱着玉牒闪到书案最边角,弯腰翻了起来。
高高瘦瘦一人,弯成了虾米。
秦玅观不习惯身侧有人,多次侧目,终于道:“你去那边坐着。”
唐笙抱着东西,乖乖绕到客座去。
她的效率极高,很快便找出了几个未曾及笄的女孩的名字,等到要摘录时,唐笙犯了难。
手中的狼毫笔虽细,但操作起来却很难。明明是相同的笔,可她一个字就顶秦玅观三个字大,莫说是笔锋了,唐笙就连写得齐整都很难做到。
忙活了一通,唐笙汗流浃背,手心都出了汗。
唐笙向秦玅观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秦玅观屈掌,示意她呈上来。
唐笙捏皱了信笺一角,将狗爬字将身后藏了藏。
“呈上来。”秦玅观开口,语调冷淡,
唐笙打了个激灵,扭扭捏捏地交了上去。
秦玅观侧身,就着灯火展开信笺。
“陛下,这事能交给翰林们做吗……”唐笙小声道。
书案边的人许久没说话。
唐笙抬眸。
“秦……衣华……”秦玅观敛眸,“这是谁?”
“是秦长华。”唐笙捏了捏指腹,从没这样尴尬过。
她硬笔字其实写得不错,念书时甚至能写出一手印刷宋体,从小就是典型的“别人家孩子”。这波写了张软笔字,她的自信心直接碎了一地。
秦玅观方才瞥了她一眼,唐笙觉得那目光跟皮鞭抽在身上似的,火辣辣的。
“你这字——”
唐笙看着像是快哭了,她道:“微臣回去就练字。”
秦玅观抚平信笺上的褶皱,淡淡道:“比朕刚开蒙时要好些。”
唐笙:“多大是开蒙?”
秦玅观支颐,拇指抵着面颊:“六岁吧。”
唐笙:“……”
“你这运笔,像是作画。”秦玅观搁下信笺,在书案整理出一片空地,叫唐笙过来。
“握笔给朕瞧瞧。”秦玅观对身侧耳朵红得快滴血的唐笙说。
笔杆是秦玅观方才用的,上边还留有秦玅观指腹的温度,唐笙握了,指尖被短暂地烫了下。
“握远些。”
秦玅观往后退了些,手肘撑在书案上,支着脑袋。唐笙的胳膊终于得以舒展,落笔时手腕有些颤。
“你怕朕?”秦玅观明知故问。
几日没出殿的秦玅观穿得松散,这个角度,唐笙微偏首便能看到她漂亮的颈线和一点隐约的锁骨。
陛下真是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唐笙火急火燎地收束了视线,老实盯着面前的纸笺。
“我,我有些紧张。”唐笙嘴发瓢。
“朕不吃人。”秦玅观坐直了身,淡淡的药味拢了过来,唐笙半身发僵。
她在心里祈祷,生怕秦玅观凑上前来。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月白色的身影逐渐接近,唐笙下意识摒住了呼吸。静默的几秒里,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笔要握正,手要抓稳。”
秦玅观只是拨正了略微偏斜的笔杆,旋即远去。
唐笙微瞋眼眸,鼻息微乱。
“朕开幼时习字,手腕总是在颤。”秦玅观道,“师傅叫朕每日立着写笔画,时间久了,下笔就稳了。”
“谢陛下教诲。”唐笙声如蚊蚋。
秦玅观颔首,将自己书好的纸笺放在了唐笙写的上边。
唐笙瞥了眼,顿觉自己写得跟鬼画符别无二致了。
“你下去写吧,闲时多练习。”秦玅观正色,继续翻阅玉牒。
“谨遵圣命。”唐笙长舒一口气,换了新纸下去。
夜深了,殿外檐廊下声响听着颇为清晰。
唐笙靠窗,耳畔有沙沙的脚步声,她心下一惊,迅速抬头,紧盯窗外。
“是换炭盆的宫娥。”秦玅观束着衣袖蘸墨,笔走龙蛇,“不必忧心。”
唐笙瘫坐椅上,使劲揉搓面颊。
“困了就回。”
秦玅观明明没抬头,却准确感知了唐笙的每个动作。唐笙回望伏案的女人,揉脸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确实困,但是看着秦玅观这样,又不想回。
心里两个小人一个喊困一个喊留,打成了一团。
唐笙纠了半天,最终选择像读书时偷偷打瞌睡那样,支着下巴闭眼浅眯一会。
她是背着秦玅观坐的,偷一小会懒,秦玅观应该也看不大出来。
唐笙调整了姿势,背脊比将才挺得更直了,脑袋却垂得更低了。
燃烬的烛火十分晃眼,秦玅观取下灯罩查看,先前视线里高挑的身影矮了许多。
她倾身去瞧,果然看见了斜趴在桌的唐笙。
秦玅观摇摇头,继续看起了摘录的名字。
宗室之中,从没有独属于女子的字辈,秦玅观摘下的名字里,二字的三字的凑了整一页,用的字多是寄托着温婉贤淑,恪守妇道之类的字眼。
再次浏览,秦玅观还是不住地蹙眉。
名单里边有好些个她拿不准近况的女孩,秦玅观打算明早传宗正来问话。
她思索的这片刻,角落里的唐笙肩膀动了动。秦玅观以为她要醒了,结果凝目望去,唐笙只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好了。
灯火有些暗,秦玅观分不太清唐笙脸上那片是不是趴着睡觉时压上的墨。
她起身,放轻缓了脚步。
黑影压了下来,眯得并不安稳的唐笙羽睫轻颤,抬手遮住了眼睛。
她耳垂的薄红还未散去,带着妆容脸比耳朵白了一个度,面颊上压了好大一块字迹,细看能分辨出那是个模糊的“秦”字。
秦玅观顿觉好笑,但也不想叫醒她。
视线下垂,秦玅观看到了唐笙指节上结痂的疤。
这人肤白,虽然做了许多粗活,但从小娇养出的底子没轻易败掉。方才她指点唐笙练字时便注意到了她的伤疤。
不知为何,秦玅观望着,一度想触一触,但指尖探出一半便收回了。
这不合规矩。
秦玅观转动扳指,双手掩于衣袖中。
她在这里立了这么久,这人还是能睡下去,看来是真不适合丢进御林卫——这么个警觉性,真要遇上危险,保不准在梦里就被人捅了。
片刻后,唐笙幽幽醒来,眼底一片昏暗。
她揉着脖子抬头,一睁眼便看到了秦玅观的身影,惊得抵住了座椅。
“陛下——”
唐笙噌的站起了身,明明比秦玅观高半头,站起来气势上却低了不止一个头。
“睡得挺香。”秦玅观拿起唐笙摘名的信笺纸,只看到了一个大大的“秦”字,又道,“懒也躲得挺好。”
云淡风轻两句话,唐笙听了又汗流浃背了。
“把脸擦擦。”秦玅观就着客椅坐下。
唐笙摸出帕子擦拭面颊,擦出了半面的墨水,耳朵又红了。
“朕有时挺羡慕你。”
唐笙抬眸:“?”
秦玅观拍下信笺,缓缓道: “心真大。”
唐笙垂眸,十分惭愧。
“人只能在觉得心安的情境下睡着。”唐笙小声道,“陛下是仁君,微臣听着您的写字声便觉得心安,所以……”
她拐弯抹角夸了通秦玅观,时不时不着痕迹地观望下秦玅观的神情。
“溜须拍马,油腔滑调,贫嘴奉承。”秦玅观连说三个词来总结唐笙的话,面上却略带笑意。
唐笙抿唇笑:“说的都是实话。”
秦玅观立起食指,唐笙瞧见了她新换的宽戒——这回是白玉的没有宝石。
“面上糊了一片。”秦玅观的指腹擦拭着面颊,无奈道,“朕可没赏你黥刑。”
唐笙忙翻过帕子,换了干净的那面擦拭起面颊。
第36章
秦玅观三更天才准备歇下。
唐笙屏住鼻息, 替她更了衣。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唐笙指尖的动作顺畅了许多。
秦玅观散了发,倚榻读书。唐笙不好掩下帐帷, 便在榻尾立着,方便秦玅观传唤。
“你。”秦玅观卷着书册, 晃了下手腕,
唐笙会意,当即矮身坐在脚榻边。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手腕才垂下,压在了打开的书册上。
唐笙打了会瞌睡,清醒时秦玅观已经睡去了。
陛下的睡容很安恬, 白日的凌厉都随着阖上的眼眸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心凝着的愁绪和病倦。
未施粉黛的陛下眼底的鸦青有些深,唐笙掩帐的动作又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吹熄了烛火,唐笙轻手轻脚地退到殿外。
秦玅观说留人当值了,实际门口只有一位棉被捂头的宫娥和两个倚着墙角睡去的小太监。
唐笙半只脚已迈出门槛, 扫了一圈后又缩了回来。
垫了氍毹的地面和大通铺的质感没有太大差别,唐笙折到帐帷边, 裹紧了衣裳, 靠着榻尾睡去了。
秦玅观这几日总是梦见旧日的事,醒来总是无比怅然。
今夜她又梦到了母亲。
她还是五六岁的模样,躺在母亲怀里,听母亲念话本。母亲的声音轻柔, 念叨喜欢的段落总会垂首来蹭她的鼻尖。秦玅观揪着她的衣领咯咯笑。
画面一转,秦玅观孤身立在门外, 踮着脚尖探看屋内的场景:
产婆们端着血水进进出出,母亲躺在帐帷里, 双眼紧闭。
她想冲进去,衣衫却被太监揪住,已是皇帝的父亲挥了挥手,太监们稍稍使劲便将她拽了回去。
产婆抱着褥子包裹的婴孩出来,皇帝笑逐颜开,又唤她来查看。秦玅观望着那皱巴巴的婴儿,心里却还在惦念殿内的母亲。
那一夜她怎么也睡不着,听得轰隆的雷雨声后,秦玅观起身查看,身上湿了大半的方汀冲了进来,给她裹了件衣裳,便将她塞进小轿里。
小轿颠簸,帘幕在风雨冲击下开开合合,秦玅观伏在窗边,看着方汀不停擦脸。
再后来,她就见到了躺进棺椁的母亲。
这个梦重复了太多遍,起初醒来,她的眼角还有泪痕,而今秦玅观只是睁开眼睛,望着明黄色的帐顶。
她撑起身,撩开帷幕,看向明窗外的天空,视线被蜷缩着的唐笙吸引。
秦玅观趿上木屐,坐在榻边数着数等她醒来。
喉间不适,秦玅观压着嗓子掩着口鼻轻咳了声,垂首时唐笙已然苏醒。
“怎么没回去。”秦玅观俯瞰昏昏沉沉的唐笙。
“怕您身边没人。”唐笙扶榻起身,同秦玅观颠倒了视角,“天已经亮了吗?”
秦玅观望着窗,没有说话。
衣桁上挂着秦玅观今日要穿的衣物,唐笙背身去取,哈欠连天,转身时视线还有些模糊。
“您要起吗,奴婢替您更衣?”
秦玅观接了,却没要唐笙动手。
她扣着盘扣,朝唐笙道:“叫太监去传宗正,朕今早就要见。”
唐笙照做,回来时秦玅观已在梳妆台前落座。
她被秦玅观身前的紫檀木梳妆箱吸引。
那妆箱设计精巧,除了正面三个抽拉屉子,右侧还有个暗箱,阖上后便会遮住正面的抽屉,形制很像是雕琢精细的木门。
镜子亦是可折叠收纳的,且不知比耳房里宫娥们用的那面清晰多少倍。这还是唐笙到来后第一次看到这么清晰的自己。
秦玅观微偏着首画眉,看到了镜子里的唐笙。
“会挽发吗。”秦玅观出声。
唐笙点头如捣蒜。
她穿来前就是长发,闲暇时也爱捯饬头发。初到这个世界时唐笙照猫画虎,模仿宫娥们的模样编起自己的头发,最后也没被管事姑姑发觉异样。
她搓搓手,跃跃欲试:“像从前那样束冠吗?”
秦玅观抚着发:“寻常女子那样的。”
唐笙:“?”
“朕今日带你回唐府。”秦玅观将篦子递给她,“微服出行。”
唐笙脑袋转得飞快:“您是要寻阿姊写的见闻录?”
“唐简去前一直圈在府里,未曾同外界有过联络。”秦玅观道,“这见闻录要是真存在,那大概就在府里。”
有关于唐简的信息,秦玅观总是不吝于告知唐笙的。
唐笙梳着她的发,指尖没入柔软的发丝中。
她的发质很软,唐笙抚着指尖的动作不由得放轻了,生怕弄痛她。
秦玅观觉着颅顶像是挨了落叶,触感轻柔,有些发痒。
“你下手重些。”秦玅观道,“无碍。”
唐笙听了加重了些力气,但还是跟狸奴舔人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宫娥进来传报,唐笙才收了手。
秦玅观抚鬓,指尖触到了柔顺的纹路。
“你同朕编了小辫?”
唐笙从秦玅观身侧擦过,推近了梳妆镜。
“您瞧,是不是很合您的仪态?”
秦玅观左右偏头,不得不承认唐笙手巧。
她平日里常编髻,方便佩戴各式冠冕。唐笙编得细致,成果近似大气的朝云近香髻,但细瞧起来却多了几分明媚的俏意。
秦玅观从妆箱中挑了几样配饰,摘下了手上的扳指。
“让宗正候一会。”秦玅观对寝殿外的宫女道。
宫女应声退下,唐笙巴巴地望了眼秦玅观,秦玅观会意,朝她颔了下首。
唐笙心情大好,轻快地退下了。
*
宗正隔着薄幕同秦玅观请安。
薄幕里的人探出半卷书,扬了下腕子。
宗正跟着书卷起身,战战兢兢侧立一旁。
“朕有意从宗室中挑选嗣君。”
秦玅观将摘录的名单交身侧的宫娥,再由宫娥转呈给他。
宗正阅览完便撩袍跪下:“陛下春秋正盛,何不挑选皇夫绵延子嗣,以全春晖融乐。”
薄幕中人磕了磕桌案,宗正喉头一紧,旋即噤声。
“名单上的人,朕要查清她们的五服和近况。”秦玅观道,“这件事,尽快去做。”
宗正唱诺,静默了片刻,又将脑袋扣抵地上:“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玅观靠上须弥榻,淡淡道:“讲。”
“自古以来,嗣君之位重的是血脉尊贵,所以要立嫡立长。若是国君无嗣,也应当从众兄弟中挑选血脉亲近的建储……”
“所以,你是说朕该立弘安公主?”秦玅观表情玩味。
宗正额角已渗出了汗,他静默了片刻,沉声道:“应从文宗一脉着手,选立海陵王、晋阳镇国将军最为合适。”
“哦?”秦玅观扬声,语调已显不悦。
宗正以头抢地,不敢看向秦玅观。
“照你的说辞,弘安公主、颂安郡主、平阳翁主和静阳翁主都没有继位的资格了?”
“臣……”宗正说不出话了,良久才道,“立储之事关乎国本,还请陛下广纳谏言,建亿兆臣民所望的贤明嗣君……”
储君要想以后能坐稳皇位,一定要能服众。宗正的一番话正是用服众之言,劝说秦玅观改立男丁。建储要合乎礼制,那势必要拿到朝堂明说。宗正虽在为男丁站台,但说得也都是挑不出错处的本分之言。
“国本废立乃国家要事,万不可乾纲独断呐。”宗正咬牙道,“还望陛下三思!”
秦玅观扬腕,示意宗正起身。
“你说得有理,年后,朕便会正式议储。”秦玅观道,“宗□□尽快将低于幼学之年的男女孩童名录整理出来。”
她刻意咬重了“男女”二字,继而又道:“同朕血脉亲近的亦整理出名录。”
秦玅观这是退了一步,宗正长舒一口气,叩首:“谨遵圣命。”
*
唐笙梳洗了一番,更换了便服入殿时,方箬刚陈奏完打算退出。
视线交汇,方箬非常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她一通:“随驾出宫?”
身着黑色圆领袍,腰系蹀躞带的唐笙行了个礼才答话,抬头时方箬已经走到照壁边了。
这人真是怪得很,唐笙心道。
秦玅观移步车驾时,一身女护卫打扮的唐笙正准备上马。
车壁忽然被人敲响。
唐笙将马交给作小厮打扮的侍卫手上,打帘入内,结果因为身量高挑,弯了腰还磕了脑袋。
“你随侍。”车内的秦玅观正阖目养神,“朕有话要问你。”
唐笙警铃大作,心道不好。
秦玅观又叩了两下车壁,马车缓缓行使起来。
寻常百姓用车有规格限制,秦玅观乘的这辆是以一人乘坐的规格制作的,唐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着车小,她直不起身;坐着以下犯上,她不敢。
她被晃得头晕脑胀,只得躬着身,张着双手扶住车壁。
阖着眼睛的秦玅观只觉得面前一阵黑一阵白的,不知什么东西在眼前乱晃。
她睁开眼,看到了八爪鱼一样,跟要背着车顶行走似的唐笙。
“你……”秦玅观有些语塞。
唐笙抿唇惭愧地笑:“您没发话,我也不敢坐下。”
秦玅观捏着眉心:“坐。”
唐笙松手,不想下一刻马车便因为摇晃,将她往前甩了一步,直直扑向秦玅观。
不过眨眼的功夫,回神时自己已经扑到了秦玅观怀里,距离秦玅观的脸颊仅几寸远了。
身上的伤口并没有磕碰的痛苦,原是秦玅观身后的软垫起了作用。
心口抵了把未出鞘的短刀,秦玅观发力,用刀尾将唐笙抵远。
“如此无礼。”秦玅观的太阳穴欢快地跳了几下,怒意已经到了临界点,“朕要治你大不敬之罪。”
唐笙抿唇,差点哭出来。
她艰难地动着四肢跪伏在车内:“陛下,微臣不是有意的……”
“滚下去!”秦玅观道。
唐笙如蒙大赦,转身就跑,又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厉呵:
“回来!”
第37章
“回来!”
听到厉呵, 唐笙矫健拐弯,回到原位。陛下的面色终于舒缓,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待会下车, 跟紧朕。”秦玅观收起短刀,微扬下巴。
她说完这句便阖上了眼眸, 将唐笙晾在了一边。
唐笙同她对坐一路, 好不容易熬到了唐简旧居。
她先下了车,秦玅观隔着衣料扶着她的腕子下车。
旧日气派的鎏金蓝底匾额颜色掉了个干净,秦玅观御笔书下的“唐”字只剩了个“口”。
侍从推开布满蛛网的广梁大门,灰尘簌簌直落。
不过半年而已,这里便破败得不成样子了。
浓重的烟尘气弥散开来, 唐笙蓦地记起刚调到宣室殿时云霞引路时说的话。
她摸出一方簇新的帕子交给秦玅观,希望她能掩住口鼻。
衣裳是新换的,秦玅观先前没穿过,衣袖里自然没有巾帕。她接了,抵在鼻尖, 嗅到了一股极淡的味道。
向内走去,这方帕子替她挡住了许多腐旧的味道。
一年前, 唐简位及人臣, 曾官至吏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荣耀盛极一时,鼓舞了不少宫娥参加女官选拔。
秦玅观从未来过唐府,不曾料想到唐府竟然如此简朴, 放眼望去,竟连富商的居所都不如。
穿过檐廊便是正厅了, 再走几步便是唐间的起居室和书房。这三件屋室加起来竟连宣室殿的一间暖阁都不如。
屋内的陈设还算干净,侍从擦了灰, 搬来一张圈椅请秦玅观坐下。秦玅观扶住椅背帕子掩上了眉眼,微躬着身,许久没有说话。
唐笙入内时,秦玅观背着圈椅站定,光是听脚步声就猜到了来者。
“你自小便居住在此么。”
唐笙回忆了遍原著剧情,应声称是。
“朕对不住唐简。”秦玅观扶着圈椅坐下,语调沉闷。
陛下这人不爱表露情绪,说起歉疚话来,表情也是冷冷的。
身侧的屋子便是唐简身死之处,秦玅观没有勇气入内,只是远远探望了一眼。
“朕写了祭稿,你入内,替朕点了吧。”
唐笙俯身接过,同几个侍从一道入内。
唐简为人清介正直,住处也丝毫没有阴冷的气息。寝居内,除了有些霉味和烟尘味,看不出任何异样。
如若不是房梁上绳索摩擦出的印记,无人能看出这间古朴雅致的居室,曾见证了权重秩高的能臣最后慷慨赴死的决绝。
唐笙不觉害怕,只想重重叹息。
火折子引燃了长长的祭书,火焰绵延,缓慢吞噬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烁动的火光中,唐笙看到了一行小字。
“我与卿,夙期已久,人间无此。东窗共读,相知恨晚,岁月几何难计。长夜泪满襟,曾见河清海晏,往往梦中槐蚁。”
唐笙眼眸中的光亮淡去了,祭稿成了灰烬,散落在她的脚边。出来时,秦玅观正定定望着窗外,眼底印着光秃秃的柿树。
光影斑驳,恍惚间秦玅观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你阿姊说,秋日里她打开书窗,仰首间便能看到结满红果的柿树。”秦玅观道,“想必就是这棵了。”
睹物思人之痛,唐笙是明白的。
她越来越觉得,唐简和秦玅观之间,不是简单的君臣关系了。
唐笙喉头涩涩的,想要劝慰几句,可开口时,想说的却又都卡在了咙间。
“陛下——”
不多久,前去寻物的侍从便绕了回来,手中多了几封信笺。
“透风砖是活的,臣等拆开,摸到了唐大人留下的书信。”侍从道,“想必是三司搜查时漏了此处。”
蜡封的信笺上皆写着“阿幺亲启”,秦玅观知是唐简写给唐笙的,并不拆开。
“你阿姊留给你的。”秦玅观转交唐笙,眼眶似乎有些泛红。
唐笙一一翻过,指尖忽顿。
“陛下,此封未曾署名。”
秦玅观偏首:“拆开。”
这封信也未曾封蜡,唐笙指尖轻捻,便挑出了信封里的东西。
信里只有一片枯败的花瓣和一张薄薄的信纸。时隔太久,朽烂的花瓣的汁水早已印在信笺上,看不清字迹了。
唐笙迎光望去,只瞧出了“无岁”二字。
“陛下,这是留给您的吗?”唐笙下意识道。
秦玅观摇头:“想来她应当是恨朕的,不会有话留给朕。”
她说得落寞,唐笙的心也随之沉了沉。
“都搜过了么。”秦玅观问。
侍从答:“回陛下话,皆搜过了,不曾搜到其他物件。”
秦玅观撑着圈椅起身,众人随之。
“将院中的通风砖都打开,不可漏掉一处。”
不一会,所有的通风砖都被撬开了,并未再发现任何东西。院中培植花卉和树木的土壤也没有动过的痕迹,众人试着挖掘,最后一无所获。
回宫的路上,秦玅观眼底没有一丝暖意,瞧着比平日更冷了。
唐笙随驾,同她对坐,被这氛围压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但她心中很闷,期盼着秦玅观能同她说上一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秦玅观才开口:
“你阿姊留给你的书信里,写了什么。”
唐笙唇线紧抿,当着她的面打开。
她刚要念出声便被秦玅观叫住了。
“那是她留给你的话。”秦玅观浅声道,“朕只想让你瞧一瞧,有没有提及见闻录的。”
唐简文辞清简,唐笙初读时并未觉察到太多的情绪,可读着读着就在字里行间感知到了一位即将赴死的姐姐,对独留于世的亲妹妹的担忧。
信里,她教了妹妹许多自保之法,教她如何忠于陛下,如何藏拙守锋。唐笙虽未见过她,但也很难不为之动容。
信上确实没有提及见闻录的话,唐笙读罢如实呈报。
秦玅观的眸色更暗淡了。
“阿姊信上说,只要我忠心于您,您便会保我安稳。”唐笙小声问,“这是真的吗?”
秦玅观睁眼,凝望着面前人:“她还说了什么。”
“她叫我藏拙守锋,为您尽忠。”唐笙垂首。
秦玅观摇头:“以她的性格,应当是希望你争一争的,能成为女子表率的。”
这样的话,信里却是出现过。
唐笙头垂得更低了,秦玅观对唐简,简直是了如指掌。
“我……”唐笙一时语塞。
刀鞘探了过来,托住了唐笙的下巴。
秦玅观半身前倾,缓慢而郑重道:
“你阿姊说得不错。只要你无异心,朕会保你一世荣华。”
“如若你有野心,朕也会放权于你,助你青云直上。”
她笑了笑,眼角却是垂落的:“只可惜。”
*
开过年,天气便有转暖的迹象,街道已不见残雪。屋檐下日日夜夜响着滴滴答答的声响。
败落的唐府无人值守,这几日却总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人人都说,那是唐简大人的冤魂作祟,虽有声响却从不伤人。
百姓们不敢靠近,唯有巡逻的差役偶尔会经过此处的街巷。
是夜,唐府墙角下多了两道狰狞的黑影。
差役经过时提灯望去,那两道黑影却倏地消失了。差役吓得双腿发软,撒腿就跑,连官灯也不要了。
周遭重归寂静。
两道黑影从墙内的阴影里走出,忽觉后脖颈一重。
兵刃的寒意蔓延开来,直窜头皮。
“老老实实放下你的兵刃,摘下面罩来。”方箬剑锋抵近,低低道。
那两个黑衣人照做,御林卫们正准备上前束住他们的手脚,黑衣人便栽倒在地,吐出鲜血来。
“不好!”方六娘扣开一人的嘴巴,看到了咬破的肠衣,“他们嘴里藏了药!”
方箬猛甩手,剑尖扎进土里,剑身摇晃。
这场为了抓捕细作而设的局,终是一无所获。
*
年前的叛乱来势凶猛,竟无一点预兆。
隐在暗处的推手,想在二十七夜趁着秦玅观回潜邸时行刺。
绑走唐笙,一为套出见闻录,拿到把柄挟持群臣。二为分散秦玅观的护卫,伺机而动。
刺杀者为何知道她二十七夜必定会回潜邸,又为何会知道宫中使女的行踪?
行刺者怎敢笃定秦玅观会为小小宫女调集大批军士?
这中间许多环节设计,都离不开宫中信息的传递。
秦玅观疑心禁宫和京城已被细作渗成了筛子,处心积虑设下一局,今夜却连两个舌头都未抓到。
*
御林卫们回来复命时,已近三更。
秦玅观听着陈奏,一言不发。
“蹲守了三日,好不容易撞着,却让他们死了——”
“那两人手脚敏捷,反应迅速,不似寻常死士。”
“陛下白日刚去唐府,后脚便有人跟上了,显然细作就在陛下身边。”
……
御林卫们讲了许多,许久不闻御座上的秦玅观发声,一时间全都静了下来。
“他们用的兵器是什么形制的。”秦玅观摩挲扳指。
方六娘拱手道:“回陛下话,是民间锻造的,规制上均不及军中和大内所用。”
“若是在京中锻造,挨个讯问铁匠铺或许能找着是谁。”方十二道,“只是……”
“先沿京城溯源,这死士是谁派的没有那么好查。”秦玅观一锤定音,“当务之急是寻找细作。”
众人唱诺。
方箬却在此时站了出来:“陛下,您今日微服出行,除了近侍是无人知晓的。要是有细作,也一定是在近侍之中。”
此话一出,众人皆抬眸看向她。
方箬掀袍跪地:“恳请陛下从近侍中调查!”
秦玅观今日带的皆是从公主府出来的侍从,且与女卫们关系很近,一直与她们共事。
方箬这番话显然是将旧部众们架在火上烤。
“此言差矣。宫内人多眼杂,陛下的车驾被细作看到了也未可知,为何笃定细作就在近侍里?”方十二出声反驳,“你这结论未免太武断了些。”
方箬充耳不闻,叩首道:
“陛下,不久前的宫变,亦是如此。您发布的诏令应是逐级传递,为何总是为叛军提前洞悉。再者唐笙的行踪又是如何泄露出去的?与我同生共死的姐妹微臣自然不愿怀疑,奈何种种迹象皆有所指。”
她只提了一嘴唐笙,却句句不离唐笙。
秦玅观思忖了片刻,替她说出了心中话:
“你是怀疑,细作是唐笙。”
方箬抬首:“正是!请陛下明鉴!”
秦玅观支颐,淡淡道:
“不该是她。”
衣桁上的便服是提前两日备下的,御林卫是提前三四日埋伏在唐府附近的。这中间的时差,正是秦玅观留给细作传递信息的时间。
在秦玅观的设想里,暗处的人应当在这三日里行动,抢占先机,绝非是在她离去后搜查。
照此搜查,唐简的见闻录早已到了秦玅观手中,他们又能搜查出何物呢?
所以,秦玅观敢断定,暗处的眼线虽极有可能在宣室殿当差,但这三日内都未曾得以进寝殿服侍。
“朕问你。”秦玅观望着方箬,“唐笙昨夜可曾出殿。”
方箬答:“回陛下话,唐笙在寅时回耳房洗漱,约莫两刻钟。期间,见过云霞、海曙、翠云,翠云曾问她换便服是要去何处。”
“唐笙答的什么。”
“随驾。”
秦玅观拢着烛火,目光明亮:“她回宫后呢。”
“一直在看书信,未出耳房。”
方箬怀疑唐笙,是因为她觉得唐笙讲的并不是真话,被拷打也是演一出苦肉计给秦玅观瞧。
“你这思路不对。”方十二道“十九要真是细作,为何会被捉去拷打问话,直接告知见闻录在哪不就得了,何必大费周章?”
方箬反驳道:“你为何要相信她的一面之词?”
秦玅观说:“你有没有想过,朕设的这局,如若唐笙真是细作,你们便抓不着人了。”
方箬仰首望着御座上的人,对上她印着烛光的眼眸。
“微臣明白。”方箬重重叩首,“可您会将计就计,藏在暗处的人就不会了吗?丢掉两个死士和保全宫中眼线,哪个更合算?”
方十二:“不入局岂不是更合算?”
方箬正要开口,便听到秦玅观说:
“昨夜她当值到寅时,白日朕又点了她随驾。你也说了,她回来后便未曾出耳房,是没有功夫去递消息的。”
“万一就是她和身边人一道传递消息的呢?”
方箬继续道:“照着御林司办事章程,今夜与唐笙相干的一概跑不了!臣请命,请陛下不要念及私情而对唐笙网开一面!”
殿内无声。
秦玅观思忖片刻,才道:
“朕准你照章程审理,但不得屈打成招。”
第38章
是夜, 与唐笙同住一间耳房,且白日同她碰过面的宫人皆被拿了。阖宫上下,但凡有讲不出自己白日行踪且找不到证人者亦被捉拿。
上至禁宫内苑下至二十四司皆被惊动。
颐宁宫的小太监因为行踪和当值该走的路线偏差太大也被捉拿了。小太监没见过这阵仗, 动静闹得很大,惊醒了眠浅的裴太后。
裴音怜披衣下榻, 秦妙姝披着发赤脚朝她跑来, 面露惊色。
“莫慌,外头这是怎么了?”裴太后牵了女儿的手,朝当值的太监道。
檐下传来话音:“回太后娘娘话,说是抓细作。”
“哀家宫里怎会有细作。”裴音怜拍着女儿的手背道,“实在荒唐。”
不多久, 见到殿内亮起灯火的御林卫赶到檐下,隔着窗赔了不是,被裴音怜呵斥了一通。
唐笙是被人提着领子揪起。
御林卫们将众宫人拿进狱所,挨个审问。唐笙亦被单独关押。
她抓着个相熟的御林卫,询问情况。
“莫问, 我要答你了便是渎职。”御林卫道,“待会方统领问话, 你实话回答便好。”
语毕, 御林卫便背过身去,不再同她说话。
唐笙等得焦心,却也只能绕着窄小的监牢踱步。
她想不通,为什么白日里还在好好随驾, 到了晚间就莫名其妙地被抓了。
审到她时,已是五更天。
唐笙戴着沉重的号枷, 一点也直不起身,背上的伤口已然撕裂, 衣料上早已印上嫣红的血渍。
她痛得倒流冷汗,抬首间看到了面露忧色的十八。
“唐笙。”
“在。”
刑讯间灯火暗淡,散着朽烂气和血腥气的刑具看着分外骇人。
唐笙忍痛看向长凳上的人,觉着周遭的灯火都发了蓝。
方箬的动作带着烛火晃动,面容泛着冷蓝色的灯火中很是瘆人,宛若地府阎罗。
“本官问你,那日在听风园,你是怎样知晓陛下行踪的!”
唐笙的视线被冷汗模糊了。
方箬的问题一抛出,唐笙便猜到今夜是在抓细作了。
凭着原著剧情做出反应这解释肯定是行不通的,咬死不承认反而更让人起疑心,毕竟换个视角来看,她身上确实有诸多疑点。
方箬从她最初到御前来就起了疑心,她若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是过不了这关的。
唐笙咬牙,低低道:“是因为瞧见了御驾,活命心切,说那些话以求自救。”
“你撒谎,你平日便是一副懦弱无刚的模样,任谁来都可踩上一脚。”方箬绕着她踱步,“高荀说,你先前从不会有那样的言辞,唯独那日同发了颠似的顶撞她。”
“她欺压我多日,我积怨已久,没压住火气。”唐笙语调发涩,“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所以你便借陛下的手报复她,顺杆爬至御前侍奉。”
“那好——”方箬倾身下来,死死盯着她,“那你又是如何知道陛下会遇刺的?”
“我只是说京城年关人多眼杂。”唐笙仰首,喉头滑动,“几时说过陛下会遇刺?”
方箬见不得她一副死到临头还梗着脖子辩解的模样。在她眼中,这和挑衅刑讯官无异。
她单脚踩上唐的号枷,将她昂着的首和脖颈压低了下来。
“世上怎么会有那样巧的事。”方箬手臂撑膝,几乎要将唐笙踩进烂草堆里,“我们入牢城营时,你可是即刻就说出了陛下会遇刺。你被关着,消息怎么会如此灵通?”
唐笙背脊的伤口撕裂了,皮开肉绽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血迹混着汗珠湿了她的背部。
她挂的号枷不是游街时候用的那种又短又方的模样,而是连躺下和直身都难的长号枷。这号枷本就是刑罚的一种,上枷者就连寝食坐立都在经受惩处。
号枷内圈还故意留了层锐利的铁皮,方箬下脚时,她的那铁皮划破唐笙的肌肤,一点点下渗。
十八忍无可忍冲了出来拉开了方箬:“长姐,这不合适!陛下也说过,要照着章程办事,不得屈打成招。”
唐笙这才得以松劲,稍微直起点身。
“当值之时该叫我什么?”方箬侧目,用刀鞘抵走了方十八,“再者本官屈打她什么了,本官行刑了么?”
“统领,她若是细作为什么又要那么着急出去护卫陛下?”方十二推开了方箬的刀鞘,“这说不通。”
“细作也是想活命的,自然不会把路走绝。”方箬一句话便将十二梗了回去。
唐笙顶起枷锁,喘着气道:
“你心中既有了答案,又何必再审呢。统领,你已经将我当成细作了。”
“本官审你,是给你活命的机会。”方箬又是一脚,将唐笙踩趴在地。
有号枷的阻挡,唐笙只能以一个及其屈辱的姿态仰视着立着的方箬。
“你既是审讯,为何又要无端羞辱我。”唐笙便是再没脾气,此刻也是被激怒了。
她顾不得能扎进皮肉的圈孔,借着号枷的作用力直起身,想要站起来。方箬只是足弓发力,便又将她摁下了。
“就凭我是御林司统领,是陛下的近臣。”唐笙方才的话,显然触怒了方箬。
长久习武之人双腿有力,唐笙被她踩进了烂草堆里。
腥臭味和血味一齐涌来,唐笙干呕不止。
“最后再问你一遍,你是如何得知陛下会遇刺的!”
“凭我有脑筋——”唐笙偏首,好让自己的鼻子露出草垛,“仔细想想就知晓这是引蛇出洞,护卫散开,正是刺杀陛下的好时机。”
借着号枷的巧劲,唐笙紧咬着牙槽用肩颈的力量抵住方箬的踩踏,合拢双腕收近号枷。
如此一来,她脖颈被扎得更深了,但终于能够呼吸了,她大口大口呼吸着朽烂的气息,像条濒死的鱼。
唐笙悲凉地想,她又和与鱼有何差异呢,眼下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
明是过命的交情,方箬下起手来却丝毫没留情面。
方十八说,秦玅观事先嘱咐过不得屈打成招,那拿她,定然是秦玅观应允的——秦玅观也怀疑她是细作。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唐笙聚在肩头的力气忽的消散了。
她早该想到了,牢城营那次她答得含糊,秦玅观自然不能放下疑心。
可她为什么这样难过呢。
唐笙垂首,视线变得更模糊了,鼻腔酸痛,眼眶也发了涩。
眼下保住性命才是要紧事。方箬说她怯懦无刚,她这样正是应了她的话,唐笙阖眸,好让自己不再是眼底蓄满泪水的模样。
联想起之前方箬的种种针对,唐笙哽了哽,轻声道:
“方统领,你是害怕我取代了你在陛下身边的位置吗?”
方箬瞠目,抬脚便要再踹。众人冲上前来,将方箬死死困住。
十二朝六娘使眼色,六娘会意忙向刑讯间外跑去。
“你是为了激怒本官,冲动后给你上刑。”冷静过后的方箬,笑得瘆人,更像是活阎罗了,“好让陛下给你做主,问罪于我——”
“好歹毒的心肠。”方箬道,“可我不愿遂你愿,来啊,再上一层号枷!”
女卫不动,两个男卫提着号枷走来。
十二娘不停望着出口,期盼六娘带着陛下赶来。可六娘刚出门不久便又折返回来,急得方十二直皱眉头。
她正欲劝说方箬,却见裹着银狐轻裘披风的秦玅观俯身入内。
宣室殿离御林司不远,秦玅观徒步前来,身上还带着冬夜的凉寒。
方汀调御轿的功夫,秦玅观已快步行至。她追着秦玅观的身影小跑着入内,被冲天的血腥气激的直眯眼。
刑讯间内摩肩接踵,跪倒了一片,秦玅观立着的地方却空空荡荡的。
四目相对,方箬竟忘了跪拜。
“朕叫你审细作,不是叫你将禁宫搅得天翻地覆。”秦玅观难得用这样上扬的音调呵斥人,言语间已掩不住怒意。
“陛下——”方箬叩首,“微臣是想将细作一网打尽。”
六娘扯了扯她的袍角。
陛下已然动怒,辩解得越多越会给自己招来厌恶。
方箬明白她的意思,垂下头来不再言语。
秦玅观挥手,令身后人退下——这是秦玅观念在方箬是天子近臣,内卫统领,给她留了颜面。
“将号枷卸了。”
唐笙的肩头陡然松动,她扶着栏杆起身,身形摇晃,护领上已是血迹斑斑。
方汀扶了她一把,掌心染血。
她这身血衣着实可怖,便是见惯了血污的女卫们看了也忍不住蹙眉。
“将唐笙带下去,召太医来医治。”
秦玅观没有回眸,余光里,方汀扶着唐笙同她擦肩而过。
十七八的少年人,面染污渍,双眼通红。眸中的常含的光点陨落了,眼底没有痛楚,但又像在克制些什么。
唐笙耳畔嗡嗡作响,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知道有人替她拭去了血污包扎了伤口。
*
秦玅观查阅完供词从刑讯间出来,看到了沿途滴落的血渍。
垂眸之际,她注意到自己的披风和靴面上也落了几滴,想来是唐笙过路时腕间落下的。
隔了段时间,鲜红的血液已显出些暗淡。
秦玅观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血滴,眼前又浮现了唐笙同她擦肩而过时的眉眼。
出了御林司,地上的血滴被来往的宫人踩净了,唯余几个带血的鞋印。
轿夫见她出来,压低了轿头,一旁的宫女打好了帘。
秦玅观俯身,袍服擦地。方汀矮身,替她掸去了灰尘。
“唐笙如何了。”
“回陛下话,血是止住了,但伤口裂得大,太医还在缝合。”
秦玅观侧眸:“她昏过去了?”
方汀道:“她醒着,但一声没吭。”
秦玅观昔日领兵挨过刀伤,也挨过针缝之痛,那绵绵的痛楚远比刀枪剑戟难熬。
她拢过披风坐定御轿,沉吟道:
“看看她去。”
第39章
唐笙背上的伤口裂得大, 医女以桑白皮为线,热水蒸之,缝合了她的伤口。
缝合之前, 唐笙饮下了混着烈酒的麻沸散,整个脑袋都变得无比昏沉。可真当针线落下时, 那绵密的痛感依旧清晰。
她极少饮酒, 今日却问医女多讨了几杯。几杯下肚,唐笙被辣得泪流满面。无论医女如何引线如何包扎,唐笙皆是安静趴伏在褥子上,若不是眼睫还在轻颤,医女真会以为她医治的是一具假人。
“桑白线无需拆下, 伤口愈合了自然会消失。”医女同唐笙曾有过几面之缘,见她如此,温声劝慰道,“你年纪小,又经此大劫, 是得花些功夫才能振作起来。日后,凡事多留些心眼, 以备不测吧。”
深宫之中无处不是眼睛和耳朵, 女医不便说太多,将医箱收拾齐整便离开了。
她打帘出去,迎面便碰上了檐下的秦玅观。
“陛下——”女医矮身叩拜。
秦玅观未曾应声。
她在风挡前立了片刻,周遭静得只剩风声。
方汀正要替她打帘, 秦玅观却转过身,朝寝殿径直走去。
医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拭了拭额角的汗。
*
寝殿中庭跪着道人影,秦玅观目不斜视, 披风一角却掠过了跪者的面颊。
明明触感轻柔,方箬却好似被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跟在秦玅观身后的方姑姑侧眸望了她一眼,眼里含着心疼和失望。
入了殿,秦玅观解了披风丢给方汀,靠着椅背休息。
今夜风大吹得她头痛,倚着的五屏椅纹路也分外硌人。
方汀知道她有些不适,边奉茶边轻声询问:“要给您传御医吗?”
秦玅观啜了口茶,缓了片刻才道:“叫她滚进来。”
方汀垂眸,想要劝劝秦玅观却又不敢开口。她出去传话的功夫,秦玅观已从袖中捻出念珠,挨个拨了起来。
念珠转了半圈,方箬便从中庭移到了御座前。
秦玅观不说话,方箬也梗着脖子不说话。方姑姑急在心里,面上也只敢朝方箬不停地使眼色。
茶盏飞了过来,碎在了方箬膝前,水渍溅了她一身。
方箬紧攥拳头,咬唇抬眸,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在触及秦玅观眉眼的刹那缩回了视线。
“事到如今,你仍不知悔改么。”
“微臣无错,为何要悔改。”
念珠磕碰声倏地停了,殿中静得可怕。
“好一个无错。”秦玅观语调轻缓,“好一个无需悔改。”
“方箬!”
方姑姑知晓秦玅观动怒了,急得直掉眼泪。她同方箬并肩跪下,几番叩首以求秦玅观宽恕。
“陛下,这孩子犟,可对您从无异心——”
她话未说完,方箬便解了佩剑托于掌心。
“陛下,微臣这条命是您捡的,能有如今这番成就也全赖您的提拔。您若是要收回,微臣绝无怨言。”她哽咽了下,“可微臣不知,微臣到底错在哪里!”
秦玅观冷声:“朕说过,问讯唐笙,照着章程办理便可,不得屈打成招。你当耳旁风了?”
“微臣只给唐笙上了号枷,既不曾责打也不曾动刑,微臣无错!”
“方箬。”
秦玅观抬眸,像是平常那样唤了她一声。
方箬抬头。
“你跟了朕这么久,朕说的那番话是何意,你会不懂么。”
方箬唇瓣翕动。
秦玅观继续道:“她身上还有同你并肩作战留下的伤,她的长姐是有恩于你的唐简。”
“朕说过了,细作应是唐笙身边人,她虽脱不了干系,但确无反叛的实证。”念珠磕碰声再次响起,秦玅观的视线落在方箬身上,像是能扒开她皮肉的刀具割在她身上,“你确实未曾对她用刑,却百般羞辱,将她的颜面踏碎——”
“你敢说,你不是带着嫉妒之心在审问,不是早早就盖了棺定了论?”
方箬红了眼圈,说不出辩解的话了。
半晌,她道:“您怎能听信她一面之词,就凭她是唐大人的亲姊妹么?”
秦玅观起身,缓步前行:“你以为朕今日动怒只是因为唐笙么。”
方箬不语。
“朕告诉你,朕今日放权于你,交由你全权抓捕细作,必要时便宜行事,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担起重任。”秦玅观道,“可你把控无度,以权谋私,搅得禁宫天翻地覆——”
“你说你想将细作一网打尽,今日朕若纵容了你,你闹到最后岂不是要将整个禁宫的宫人都抓起来,挨个审问?”
“朕也想当你是忠心耿耿,好心办了坏事,但你明明是非不分,一意孤行,将你觉得有疑点的宫人一律屈打成招,再杀个干净!”
方箬颤身,仰望着行至跟前的秦玅观,掌心蓦地一轻。
秦玅观取走了佩刀,握在身侧。
她一字一顿道:“凭你今夜的作为,朕就可以摘了你的脑袋。”
佩剑出鞘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方箬随着上挑的剑锋抬首,眼圈通红。
“你想当活阎罗,朕却不想让这禁宫变成酆都殿。”
“陛下——”方汀带着哭腔膝行上前,抱住秦玅观的腿,“方箬一时糊涂,求您宽恕她这次,留她一命,就是血洒疆场也行啊——”
“姑姑。”方箬垂眸,牵动方汀的衣角,“我因陛下生,也为陛下死,无憾。”
她望着秦玅观寒泉似的眼睛,阖眸。
漫长而沉闷的对峙里,方箬听到了檐下飞鸟振翅的声音。
她从不惧死,但这种感觉同过去在战场上不同。真这么干耗着等待死亡,她的脑海里总能浮现从前的许多场景来。
秦玅观带她上马车,依着她的志向安排她跟着侍卫习武,及笄之年赐她佩剑,排除万难将她拔擢到如今的位置……
方箬抵近剑锋,眼角已滑下两行清泪。
静默良久,殿中响起收剑声。
秦玅观丢下方箬的佩剑,背过身。
方箬随着闷重的声响抬首,只看到了秦玅观清癯的背影。
“庆熙七年,萨哈浒之战,你背着朕杀出重围。”秦玅观语调发涩,“朕今日还你一命。”
闻言,方汀泄了劲,瘫软在地,方箬从身后托住她。
秦玅观迈过铺着氍毹的阶墀,背身立于御座边。
她扶椅,指腹摩挲着云龙纹,半身隐在昏暗的灯火中,背影被拉得很长。
方箬望着她,鼻腔发酸,俯首道:“微臣有罪,还请陛下以军法处置!”
秦玅观没回头:“照例,杖责三十军棍,遣去守帝陵。”
“陛下,臣不愿老死帝陵,臣请愿戍守边关,死在沙场。”
方箬的额角磕到了碎瓷,血流不止,一遍又一遍唤着陛下。
良久,她听到秦玅观说:
“朕降你四级,调任黑水营参将。”
*
唐笙病歪歪地躺了整整三天。
期间女卫们来看过她,也给她带来了不少消息。
唐笙无精打采地听着,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那夜过后,她在方姑姑的安排下住上了梦寐以求的单间,为数不多的家当都由其他宫娥搬来了此处,收拾得整整齐齐。
方十八说,她现在住的这单间很不错,规制快比肩方姑姑的住处了。唐笙没有说话,心中却在想,这无非是秦玅观为了隔开她和那些宫女,降低消息泄露风险的举措。
在这宫中,她能拥有什么,能做些什么,能活多久都由掌权者说了算。
什么你的我的她的,其实都是当权者的。
秦玅观是天下的主人,随随便便一句话便会更改一个人的处境,或一飞冲天,或跌入深渊,皆在朝夕之间。
唐笙本以为自己夹着尾巴做人,少言少语,能忍则忍,坚持到给秦玅观续足了命就可以回去了。
现在想来,她其实连安稳生存下来都成了问题,回想起过去种种,不禁觉得自己从前的想法实在是可笑。
“十八,你扶我起身吧。”唐笙低低道,“躺太久了,我快发霉了。”
方十八拍拍手,转过身去,作势就要背起唐笙。
唐笙拍了拍她厚实的背脊,笑骂道:“你是想扯着我的伤口吗?”
她明明在笑,眼底却没有从前那抹少年人的阳光明媚了,十八看了心也闷闷的,但还是故作轻松似的拍了拍自己的脑瓜,笑道:“噢,差点忘了。”
唐笙扶腰起身,在十八的搀扶下打帘出去。
今天是个艳阳天,晨间的阳光质地清亮,瞧着人的心情都明媚了几分。
唐笙就是在这样的情形里望见了秦玅观的仪驾。
她被宫人簇拥着,乘着步辇前行,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面前的旒珠在随风轻晃。
即便离得这样远,周遭望见御驾的宫人也都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
身着护甲的方十八单膝跪下,唐笙亦是随着人潮矮下身去。
御驾行远了,众人才纷纷起身,忙起了手中的活计。
唐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她揪了揪十八的衣襟,轻声道:“回去吧。”
“不转悠了吗?”
唐笙颔首。
方汀准了她半个月的假。
唐笙这半个月里深居简出,多数时都在对着医书发呆,实际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今后需要做的事。每当夜深,想要回到现实世界的想法就变得愈发强烈。
正月二十日,唐笙重回御前当值,行为上愈发谦谨了。
彼时秦玅观正在披折,耳畔忽然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阖上折子,却未曾抬眸。
唐笙搁下温好的药便退至一边了,秦玅观取来新奏疏,视线却隔过氤氲的白烟落在唐笙身上。
她脖颈间围着圈白纱,遮住了先前留下的伤痕,嘴角的裂口和青了一块的眉骨已经痊愈,从面上看,似乎没有大碍了。
不过秦玅观还是从她的站姿里觉察出了异样——唐笙后背的伤口应该未曾愈合,躬身时动作缓慢,没有其他宫人头垂得低,因而多出了几分不服输的味道。
良久,她终于开口:“伤怎样了。”
唐笙答:“劳陛下惦念,现下已经大好了。”
又是一阵沉默,秦玅观再难感知到从前唐笙当值时的那股新奇和鲜活了。
“你先前的供词,朕阅过,已替你翻了案。”
“谢陛下恩典,圣恩浩荡。”
几句话都好似落在了软绵绵的沙包上,秦玅观心口憋闷,终于抬眸。
“御林司有拔除宫中眼线,不经三司直接讯问的职权。”秦玅观偏首,“他们照着章程,凡是有疑点的人皆是要经审问的,不然不合规矩——”
“那日殿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朕也曾发话,可落到下边,却变了味。”
唐笙唱诺。
秦玅观说了许多,唐笙仍是一副低眉顺眼,不见亲近的模样,便收了声。
她又批了两份折子,手边的药已有凉意,身侧阴影处的唐笙才出声提醒。
“陛下,药要凉了——”
秦玅观捏皱了折子,眉心已有些发烫。
唐笙话音未落便听到秦玅观道:
“你有怨?”
唐笙重复:“陛下,微臣无怨。您的药要凉了。”
烛台光影下的人静默片刻,端起瓷碗,将药一饮而尽,食指勾着瓷碗内壁,拇指抵外壁翻转过来,好让立着的人看清碗底。
“饮完了。”秦玅观道。
唐笙端着漆盘走近,想要取走瓷碗,却听得秦玅观唤了她一声。
“唐笙——”
“微臣在。”
“你怨朕。”
“微臣岂敢。”
唐笙矮身,将要跪伏在秦玅观脚边时,却被她捏着下巴抬起了身。
明明刚用过药,秦玅观的指腹却凉得厉害。
“你是不是觉得朕薄情寡义,阴晴无定。”
唐笙喉头滑动,轻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好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秦玅观扬起了笑,眼底却没有温度,“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义一生,死于诏狱,难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你觉得朕是朱由校,你要做杨涟?”
唐笙并不知后半段,只是轻轻摇头:“微臣绝无此意。”
秦玅观指节发力,将她的下巴捏得更紧了:“离开刑讯室那日,你眼底分明有恨意。”
唐笙道:“当时是有不忿,可如今没有了。”
面上的力道松了,唐笙垂下眼眸。
颅顶传来秦玅观清浅的声音,似是声轻叹:
“朕情愿你有做杨涟的野心。无论你信与不信,朕都不是朱由校。”
唐笙托着瓷碗退下后,方汀才从暗处走出来。
“陛下,您大可同她直说您的难处,毕竟您从未下令刑讯她。”
秦玅观翻过折子,淡淡道:“说与不说皆是一样。朕确实允了方箬审问她。”
“还是有所不同的。”方汀答。
秦玅观蹙眉,方汀旋即噤声。
第40章
唐笙晚间走的急, 窗未关紧。掩上门,她一眼便看到了被风吹乱的字帖。
桌案上摆着一本医书和一方缝了一半的香囊,唐笙顺手取来压住整理好的字帖。
这些东西都是半月前宫娥们替她搬来的, 唐笙养伤期间从未碰过,如今再触碰, 却生出种恍如隔世之感。
屋内燃着炭盆, 唐笙静坐了许久,起身给窗缝开得更大,随手将字帖丢了进去。
火舌燎上了宣纸,那些逐显风骨的笔画很快化成了灰烬。
视线里,摇曳的光点氤氲成模糊的光团。
唐笙一眨眼, 脸颊便有了凉意。她偏首,用手背拭去了泪痕,空着的那只手摸到了缝了一半的香囊。
这本是她缝给秦玅观的生辰礼,现下她却不想送出了。
指尖越过柔软触碰到了圆柱状的东西,唐笙转身, 将用绢布包裹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腊七夜秦玅观烧了一半的御马图,画上的秦玅观的面容已被烧去了大半, 五官里只有双眼是完整的。
唐笙的视线穿过了画上的眼睛, 又看到了今夜捏着她下巴问话的秦玅观。
她那双眼睛又凉薄又幽暗,总是带着对下位者的审视,食指玉扳指的凉意渗过肌肤,冰得唐笙心中发麻。
唐笙今夜被迫同她对视, 眼底蓄着泪光,秦玅观凝望了片刻才移开视线, 松开了她的下巴。
一个下位者,敢对君王心生怨恨, 想来秦玅观应是觉得诧异和可笑的。
唐笙收起画卷,塞到犄角旮旯里,将香囊丢进了炭盆。
白烟阵阵,安神草药灼烧的味道略有些呛鼻。唐笙关上窗,等到东西烧干净了才重新打开透气。
秦玅观睡前听得方汀奏报,拧帕子的手一顿。
“只要不走水。”秦玅观将帕子丢进铜盆,溅出一圈水花,“她爱烧便烧去吧。”
宫娥跪在她脚榻前脱去了她的翘头履,大气不敢喘一声。
“陛下,明日早朝要带她吗?”方汀小心翼翼道。
秦玅观倚上厚实的褥子,挥手打下了帐帷。
方汀不便再问,老老实实行了个礼退下了。
同她一道出来的宫娥退出寝殿后小声问道:“姑姑,那陛下的意思是,明日不要叫唐医女了吗?”
方汀叹息:“你们呀凡事多学着吧。”
*
翌日清晨,睡梦中的唐笙被叩门声吵醒。
她匆匆梳洗了一番,整理好官袍,前去开门,却见太医院的几个医官分列在门前。
见她开门,男医官缩头缩脑躲到了一边,女医官们则围了过来。
“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唐笙问。
“今日是会诊。”女医官道,“年后陛下身子一直不太爽利,我等研讨一番,已将每月一次的会诊改成两次了,今日便是第二次。”
既是公事,唐笙作为御前女医必然要参加。
一众太医在宣室殿前候了半晌终于被传了进去。
彼时秦玅观正用着早膳,满满一桌东西,她就挑了碗燕窝在用,且半天才用上一口。
太医们诊脉后战战兢兢地询问,秦玅观极少开口,几乎都是方汀在答。
“陛下上次高热是在什么时候?”
“初七和初八夜里。”
“陛下胸闷是在什么时候?”
“昨夜子时。”
……
唐笙品出味来,听了微微抬眸,御座上的人却轻咳一声,吓得众人立即收声垂眸。
“几时了。”秦玅观擦拭着唇角。
“回陛下话,辰时三刻了。”方汀答。
“上朝。”秦玅观道。
今日叫的不是大起,秦玅观未着冕服,只在鞠衣上添了件大衫。方汀见她要起身,匆匆取来燕居冠。
“陛下——”女医官趁着秦玅观戴冠的功夫进言。
“臣等忧心胸闷之症会演化成心悸,还请您多多保养圣体,出行时带上医官。”
秦玅观不喜男人近身,随侍皆是女子,整个宣室殿就留了几个做粗活的太监。她要是点医官出行,那显然就只有挂着御前头衔的唐笙可以随驾了。
众人的视线汇聚到一处。
唐笙出列,谦谨回话:“启禀陛下,微臣虽顶着御前的头衔但医术着实驽钝,不堪大用……”
前些日子给唐笙医病的女医紧跟着出列:“微臣愿同唐大人一道随侍。”
衣着齐整的秦玅观回眸:“朕何时允了医官随驾。”
众人噤声。
带着四合如意云纹的明黄色衣角掠过众人。
方汀挥手朝身后人道:“唐大人、柳大人,跟上呀。”
秦玅观听见了,但未曾作声。
这几日,天气已然转暖。秦玅观觉得舆车闷人,都是乘步辇早朝的。
禁宫的梅花开至尾声。
御辇经过连片的梅树,落英缤纷。秦玅观的肩头也落了些,她瞥见了,却未曾掸去。
行至宣政门,众人步伐渐缓。
秦玅观下辇,身上的残花落了。
今日殿上议的是前几日叫大起商讨的立储咨文。
宗□□整理的年龄在六至十二岁之间的男女宗亲多达二百位,除却远亲和出生卑微的,还有百二十余位。
秦玅观朱笔一挥,留下了一半供朝臣推选。
这六十个人包含了各派势力,朝臣和宗亲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不是驳斥这个的立储资格就是内涵那个的血脉卑贱。
秦玅观各打五十大板,顺势将这六十人又裁成了一半。吵到一半的大臣和宗亲这才回过味来,定睛一瞧,这三十个人里女子已占了三分之二。
期间,秦玅观把玩着念珠,许久才说上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对于他们争吵的话题没有任何有效表述。
唐笙离她离得不远,回眸时瞥见她正用茶盏盖在茶沫上画着画。
丹墀下的大臣明里暗里对骂了半晌,秦玅观才叫了散朝。
路上唐笙碰上了海曙,却没瞧见和她形影不离的云霞。
海曙望见她,眼中闪着泪光。
唐笙心觉不好,但也不便和她说话。
今日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雨水天,回宣室殿的路上,天上渐渐聚起了阴翳。
细雨绵绵,湿了衣襟。方汀在秦玅观下辇时撑上油纸伞,扶着她入殿。
秦玅观在雨幕里回眸,望见了奔向唐笙的海曙,脚步微顿。
她顺着海曙奔走的方向,瞧见了身姿娉婷的唐笙。
唐笙一身柔蓝圆领袍,前襟坠鸬鹚补,撑着伞立在烟雨里。
雨滴聚拢在她的周遭,汇成质感棉柔的帘幕,朦胧了身影。
她微倾身寻找着海曙的踪迹,旋即提着裙摆朝她走去。
油纸伞倾斜,罩在了海曙头顶。
“陛下——”方汀轻唤秦玅观。
秦玅观回神,迈向内殿。
唐笙虽有她翻案,但也保持了谨慎,私下不与宫娥会面。她在中庭同海曙说话,正是为了避免落人口舌。
经此一遭,唐笙成长不少。
秦玅观望着明窗外沿廊落下的雨柱,低低道:“阖窗吧。”
方汀照做,退下前又替方十二禀报了声。
“宣她进来。”
檐下的方十二得了通传,抖落了身上的雨渍,提袍入内。
方箬下放后,方三娘担起了统领的职务,而查清细作的差事则落到了方十二头上。
“启禀陛下,照着云霞的口供和搜出的东西,臣等摸到了家茶馆。”方十二抬头望了眼秦玅观的神情才继续道,“微臣眼下已将茶馆查封,只是——”
秦玅观抬眸:“只是什么。”
“兹事体大,茶馆里的人需得挨个审问。”方十二抱拳,“臣已将他们下狱,主谋暂时未审出。”
方十二显然是话里有话,缓和着说好让秦玅观有个心理准备。
“臣去时,茶馆里的说书人正讲着不知真假的宫中秘辛,言语中多有不敬。”方十二欲言又止。
“皇城之下,谁敢如此大胆。”秦玅观敛眸,眉眼间已显出不悦。
“回陛下话,人,臣已经抓进大狱了,他吐不出个所以然来,亦不知自己讲的是哪朝人,哪朝事……”
秦玅观:“带上来。”
方十二:“微臣这就去带人。”
片刻后,只及方十二肩头高的说书人被提溜进宣室殿。行至门栿便开始磕头,方十二硬是拽着他将他拖进了内殿。
“草民拜见皇上,皇上万岁,求皇上饶命,草民知错了——”说书人哭天抢地,将自己知道的台面话全说了。
他十四五岁的模样,嘴角毛都没长齐,叩拜间湿漉漉的衣服打湿了氍毹。
秦玅观蹙眉,阖上了晾在桌案的茶盏。
“你说了什么书,讲给朕听听。”
说书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五官皱在一起:“草民不敢,草民从前不知那是皇家秘事。那人只同草民说,讲这个可以挣钱,草民就讲了……”
秦玅观摸出帕子掩住口鼻,示意方十八将她拖远些。
帕子上淡淡的味道让她的眉心稍显舒展,秦玅观继续道:
“你不讲,朕便扒了你的皮,曝尸端午门。”
说书人哭得更惨了,他道:“草民讲,草民讲,求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好生说话!”方十二呵得他一哆嗦,说书人这才打着结巴讲起了今日在茶馆说得那些故事。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说书人唱道,“风水轮流转,金銮殿几度易主。那从前啊,就出了个短命皇帝,无儿无女,龙椅还未坐热就换了兄弟。这兄弟啊,子嗣不丰,笼统一儿两女,那独苗还早夭!”
说到这,秦玅观便听出了端倪。
短命皇帝说的是他的伯父,齐德宗秦载翊;这子嗣不丰的兄弟是她的父亲齐理宗秦载济;早夭的独苗便是秦玅观的同胞兄弟秦承祚。
说书人颤着声往下讲,讲起了独苗是怎么被大公主毒杀,两个公主又是怎样争抢皇位,颠倒乾坤的故事来:
大公主和二公主的母亲野心勃勃,觊觎皇位,最后一死一伤,被在外领兵的大公主捡了便宜。而这大公主亦不是皇室血脉,而是皇后同侍卫偷情所诞。大公主掌权后隐瞒老皇帝死讯,假传诏书登上皇位,表面不立皇夫,实则秘密养了许多禁\脔,称病不朝……
这些话里,真假参杂。但凡留了心眼便能听出是在影射大内。表面瞧着无甚影响,实则传唱的人多了,必然折损秦玅观的皇威。
“够了。”秦玅观拍案,倚着书案咳嗽起来。
方汀想要替她顺气,秦玅观抬手,示意她不用过来。
帕子嗅久了味道便淡去了,秦玅观紧拧着眉心,将帕子塞进袖中,语调微哑:
“将你的说书词抄下来。”秦玅观掷下纸笔,眼眸凉得吓人。
“方采薇——”
“臣在。”
“凡与茶馆有干系者,挨个刑讯,务必给朕吐出主谋来!”
“是。”
方十二领命后又道:“陛下,那云霞和她吐出的眼线如何处置……”
秦玅观鼻息已经平复。
她倚上圆枕,淡淡道: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