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棋下到这一步, 该反客为主了。
太监冯柏挺直胸膛:“明日再进大理王宫,不跟他们废话,就问咱们所提之事, 他们答应还是不答应吧。”
两件事,头一桩, 大理国不能跟安南国勾结串通,不能联姻, 不能来往频繁,再者, 允许我朝工部在大理国境内开矿, 或者合伙挖矿石, 一起分好处。
“这几日跟他们饶舌下来,”礼部员外郎顾擎背着手去番馆的庭院中欣赏春色:“本官的舌头足足瘦了三圈。”
“打明日起, 再不用跟他们浪费唇舌了。”
“等回到京城, ”兵部侍郎任竹青笑道:“吃一顿卤牛舌头补补。”
沈持:“……”连日打交道下来,他深知大理王段思仓一伙不是善男信女, 接下来还有的周旋、交锋, 并没有那么乐观。
“冯公公, ”他问冯柏:“咱们的信鸽往京城送折子,几日能来回一趟?”有些事他不敢擅自做主,想要请示皇帝。
冯柏说道:“临行前陛下对老奴说,到了大理国, 涉及安南国与开矿二事, 叫沈大人便宜行事。”
这就好办了, 沈持向北拱手:“多谢陛下信任。”
他一手卷起宽大的袖袍一手蘸清水在几上写道:放出风去,就说我朝工部探明的并不是铜矿,而是金矿。
“沈大人, ”冯柏不解:“这是为何?”
顾擎与任竹青恍然片刻,继而几是同时说道:“利诱。”前几日交手,看大理王段思仓的态度,似乎对铜矿不大动心。
那金矿呢。
还有另一层意思,要是铜矿的话,打之前还要多方权衡值不值得动武,那么朝廷出动十万兵马在大理国看来有可能仅仅是为了吓唬他们而来的,但如果是金矿的话——那可是黄澄澄的金子,会让人头脑发热所虑不多的,若不顺从他们,必是要打的。
他们就是千方百计做局要让大理国相信,为了这座金矿,我大昭朝先礼后兵,一旦谈崩了,打你没商量。
冯柏听他们一说才转过弯儿来:“唉哟老奴这脑瓜子到底是不中用。”
“那个,老奴出去找顿酒喝,”他给御林军校尉使了个眼色:“许多天没沾酒,嘴里淡了。”
遂带着两个校尉到街肆上喝酒去了。
当然,这一喝便醉了,醉后碎嘴子,“不小心”把我朝工部堪出大理国地底下有金矿的事漏了出去。
……
大理王宫。
“王上,”大理国辅国大将军段若嫣局促不安地单膝跪倒在大理王段思仓身前:“据探子来报,昭朝皇帝调集十万兵马骤然逼近我边境,来势汹汹。”
而他们,事先竟没有得到一点儿风声。
“带兵的将领是谁?”段思仓惊问。
要是镇西将军史玉皎,他并不多怕,毕竟交手多年,双方算势均力敌吧。
段若嫣:“王上,是昭朝的老将,大将军沐琨。”沐将军是沙场宿将,在西北威名赫赫。
段思仓从椅子上起身,又跌坐下去:“这次昭朝皇帝动了真格。”
“可昭朝并不缺铜矿啊……”他想不通,区区一座铜矿,怎会叫昭朝觊觎至此。甚至不惜要大动干戈。
昭朝天子萧氏向来不是最讲究天下无战事为多福,休养生息,尽量不打仗的嘛……
这时候,丞相段弼求见,宣进来后他说道:“王上,咱们先前受了蒙蔽,昭朝工部在两国交界处堪到的并不是铜矿,而是——金矿。”
段思仓和段若嫣皆大惊:“金矿?”
“是,王上,”段弼灰心丧气地说道:“昭朝先前瞒得紧,对外称是铜矿,实则是金矿啊。”
“沐琨的十万大军,正是为金矿而来。”
“他们这次做了万全的准备,”段若嫣说道:“叫咱们措手不及,王上,怎么办啊王上……”硬迎战的话必败无疑。
段思仓的胡子急剧上下抖动,他怒极反笑:“真有他们的。”好半天,他才摆摆手:“你们先出去,让本王静一静。”
等臣子们退出他的宫殿之后,段思仓举起手里黄龙玉雕成的茶盏,狠狠砸在地上:“可恶。”
玉盏应声而碎,玉屑暴躁地滚落在地上。
半晌后,他闷声道:“去请世子来。”
片刻,段清川从外头进来,面上同样是一片沮丧:“父亲。”看来已得知铜矿变金矿之事。
段思仓闭着眼睛不甘心地点头说道:“你代本王去和昭朝使臣谈一谈,本王要是允许他们在我境内开矿,如何分成?”
他们未备战,不能打,除了同意昭朝的条件,实在别无他法。
事已至此,只能尽可能多谋求一些利益了。
“父王想要几成呢?”段清川问他。
段思仓:“至少六成。王儿先向他们要八成,要是谈不成,过几日再要七成,还谈不成,实在不得已之时,再说六成。”
他心道:不管他一开始张口要几成,昭朝使臣必然要讨价还价,那就先出个荒唐的价钱,让他们凭本事还去吧。
“父王,”段清川谨记他爹的策略:“那开矿所用之人力,是咱们征发还是?”
段思仓想了一想说道:“咱们只管要开采出来的金子,其余一概不管。”意在言外,他们分成至少要六成,且不出开矿的人力。
“父皇,”段清川悲观地说道:“昭朝皇帝与使臣都十分奸诈,未必会给咱们六成。”这一听就是为人做嫁衣的事。
段思仓:“清川啊,接下来你跟他们打交道,定要多留个心眼。”
“是,父王,儿子会谨慎的,”段清川郑重说道:“必不上昭朝使臣的当。”
当日,他送请帖去番馆,请沈持一行人明日到他的府邸做客。
沈持收到他的请帖,笑道:“正经事来了。”他想,这回要谈开矿之事了。
任竹青:“沈大人,若明日要谈到分成,咱们该如何答复?”
沈持依旧用手指蘸水在几面上写道:明日先问他们想要如何分成。
任竹青:“若开矿藏,却不知咱们至少要拿几成才有利可图,还有,这人工谁出。”他担忧对方会狮子开大口,胡乱要价。
因而自个儿得先在心里头算笔账,比如开矿所得至多能分给大理国六成,要是再多了,我朝无半分盈利,那么一旦他们索要超过六成,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沈持笑了笑,又用指头在几上飞快写道:金矿子虚乌有,任大人当真了?
任竹青:……
可后头,又该怎么圆这个事呢。
沈持泰然自若:“任大人,先解决了眼下的事再说。”后世这片土地上出产的金矿独占鳌头,狗头金、瓜子金,产金量大且纯,想要在其境内勘出一座金矿,容易。等先签了契约再堪不迟——本朝的工部,最厉害的便是堪金矿了,据说有独门绝技,一找一个准儿。
“至于人力,”他说道:“须由我朝来出。”还想借着开矿,往这里移民呢。等来自我朝的子民多了,遍地走时,离这里归于朝廷的治下就很近了。
任竹青看着他深谋远虑的神情一顿,呵呵笑了两声:“沈大人,你的野心可不小啊。”
沈持微微腼腆一瞬:“叫任大人瞧出来了。”他又道:“要是非说给他们几成,下官想,他们至少会要六成。”
大理国这次吃了瘪,定要再利益分成上找补回来,不然咽不下这口气。
给他。
“和本官想到一处去了。”任竹青呵呵笑道。
……
当夜,他们又聚在一起商议细枝末节,很晚才睡下。
次日清晨起来,又精心拾掇一番。
辰时初,段仲秀来了:“请诸位大人到世子府做客。”
沈持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
想着等了这么多天终于要切入正题了,心中着实有些爽。
段清川的府邸离番馆不远,他们坐着马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大理世子的府中不算奢靡,但也阔气得配得上他的身份,府中栽种的山茶、木棉、石榴……清新艳丽,十分好景致。
等到了正堂的客厅,段清川在门口迎接,脸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只是笑的有点勉强:“清川恭迎诸位大人多时了,快快请坐。”
宾主有序落座。
“世子殿下,”而后,沈持直言不讳:“我等今日来,想谈谈两国国事。”
段清川喜欢他这样的对手,强劲,干脆:“在下今日请沈大人来,就是要说说国事了。”
不请教学问不扯淡了。
沈持:“殿下请说。”
“在下想问问沈大人,”段清川说道:“若日后贵国在我境内开出金矿,所得,两国怎么分,贵国陛下能给我国几成?”
沈持有礼有节地说道:“这正是在下要问殿下的,贵国想抽几成?”
“愿与贵国二八分成,如何?”言语间,段思仓的眼神微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下,似有些许底气不足。
“我朝八成,”沈持浅淡一笑:“贵国两成?——好!”
段清川摇摇头:“否,我国八成,给贵国两成。”他的话一出口便叫沈持一行人齐齐无语,面上明晃晃地写着他们是自矜身份才没暴跳起来揍他一顿,个个用眼神说道:不可能,想都别想。
沈持挑了下眉头:“世子殿下,这个分成法在下做不了主,得写折子送往京城,请示朝廷。”
说完,他给同僚使了个眼色,他们一道拂袖而去。谈崩了。
艴然不悦——当然有几分是故意做给外人看的,回到番馆,余下三人都来问沈持:“当真要给圣上去折子?”
折子一去,再批复回来,少说得个把月。
沈持笑道:“大理世子今日是把这桩事当买卖来做了,这是一上来就漫天要价啊。”呵呵。
顾擎:“唉哟我的沈大人,咱们该怎么办?”他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尽快回去的心思了。
沈持:“顾大人稍安勿躁,本官想,最多等上两三日,世子还会找来的。”
他在心中打了个比方:譬如你在集市上看重一件衣裳,卖家叫价二百文,你一听说太贵了扭头就走,然后卖家从身后叫住你,问你能出多少钱,说能商量。
要是你想用一百文买下来,头一次还价是不是只能出到八九十文,出价之后,要是对方不肯,你再往上加十文二十文,这时候大抵能以一百文的价位买下来了。大抵买卖,都是这样成交的。
与大理国商谈开矿一事亦如是。
下次见面,轮到他开口出价了。
这事儿吧,还得拉锯几回。
果然不出他所料,次日,段清川又遣人送了请帖来,再次请他们到他府中谈事。
见了面,宾主寒暄之后,段清川说道:“几位大人,上回是在下失礼,王上得知后训斥了在下,说在下太小气了,分成之事,还可再商量。”
沈持心平气和:“殿下,如何商量?”
“沈大人,”段清川说道:“开矿之事,与贵国七三分如何?”
他还真按照他爹给他的剧本一字不错地拿出来念了。
沈持依次扫过他的同僚,而后笑道:“殿下,在下所能允许的,给予贵国最大的分成,是我朝出开矿之人力,而后所得金子,五五分成。”
他心中所想的是六成,但他嘴上却说能给大理国五成不是六成,也是在等着对方来让他加价。沈持深谙这个套路。
五成,且他出人力。
其实已经快到大理国所想的分成了。段清川说道:“在下不敢随意做主,等回了王上,再与沈大人细细商定。”
沈持知道,这事多半要有眉目落定了。
绷到极致的心弦缓缓放松,奏起平缓的音符。从段清川府中出来,他们没回番馆,而是在街肆上逛起来,想着要是碰到新鲜的小玩意儿便买下,拿回去送人。
但一路瞧下来,除了几件拙朴的黄龙玉摆件,余下都不太方便带回去,只好作罢。
三月二十二日,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七日,段清川再次约沈持等人在府中商议,这次,他语气强硬地提出他日开采国中金矿,他们要分去六成。
沈持他们听着他声调神色和前几次不一样,都心道:六成,是大理王的底线了。
于是答应下来。
而后,双方前往大理王宫签订契约。契约中写道:由昭朝来开发大万山绵延至大理国境内的矿,沈持玩了个字眼,没写铜矿还是金矿,但是段弼过目草稿后不依,要求注明是“金矿”。
沈持说道:“金矿往往伴生,要是写明金矿,比方说开出别的铜、银来,咱们分还是不分呢?”
段弼:“沈大人,不如一并注明,若开出其他矿来,依金矿条款分成,如何?”
沈持微眯起眼笑得似狐狸:“好,就依段丞相的。”
“那安南国?”他又问。
段弼:“没了开矿一事,谈何来往。”
他说完,双双相视而笑。
契约在双方的字斟句酌后签订。
大理王段思仓看着段弼呈上来的契约,一连揪断数十根胡须:等拿到金子,养数十万兵马,早晚有一日要打昭朝个落花流水。
还要将金矿夺回来,占为己有。
又想着一车车的金砖很快要向他招手,飞进他的府库,心情也平复了:“段爱卿,挑最好的土仪,赠与沈大人他们,让带回去稀罕稀罕。”
沈持:“多谢王上。”
拿到盖了大理国大印的契约之后,他们回到番馆,当即收拾好包裹就走。走到城门口时,大理世子段清川骑马赶来相送:“沈大人,幸会。”
抛开两国间的磕绊不谈,他还是很想和沈持交谈,甚至成为友人的。
“世子殿下,”沈持一拱手,他此刻归心似箭:“后会有期。”
说完,催马上路。身后,段清川目送他们离去。
沈持一行人原路返回,走在路上他还在想:这次怎么过河呢,是走绳桥还是再请史玉皎伸伸手臂把他“叉”过去呢……
快马加鞭行了两日路后,出了大理国,远远望见安远县的城楼,冯柏玩笑道:“沈大人,成个亲再回京吧。”
都知道他是打着成亲的名号南下的,其余人也都朝他挤眉弄眼。
沈持:他也想。
可理智告诉他,不行,他此行一刻都不能耽搁,必须尽快回京复命,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办。
第142章
沈持捋着回京之后接下来要办的事情, 这就沿着山路盘旋而上,到了十多天前他们在这里跨过河的山头之上,对岸, 镇西将军史玉皎带人来迎他们,等他们走到近前时, 兵士流星赶月一般搭起绳桥,助他们归来。
一回生两回熟, 这次再走绳桥,任、顾两位大人不再害怕, 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
而头一次踏上绳桥的沈持走在上面的时候心里凉飕飕的, 总觉得一个平衡不好会失足滑下去, 但他面上还不能露怯,只能平视前方, 故作镇定地一步一步走过去, 总算是没给媳妇儿丢脸。
“得史将军相助,”任竹青向长辈对小辈那样看了史玉皎一眼, 笑道:“我等这次才顺利来去, ”他又瞥了瞥沈持:“沈大人, 你这次立功回朝,更要谢谢史将军。”
一句话说得两个少年人都有些脸热,彼此都朝对方看来,目光撞在一块儿的时候, 沈持笑道:“这阵子让史将军操心受累了。”
近来, 史玉皎和她的将士枕戈待旦严阵以待, 生怕朝廷哪天与大理国谈崩了突然开战,看着有一两分疲惫,大抵是夜里睡不踏实的缘故。
叫他十分心疼。
史玉皎笑着还礼:“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她深深地看了沈持一眼,又扫向别人说道:“末将不敢擅留诸位大人,今日就送到这里了,他日后会有期。”
“告辞,史将军。”沈持一行人与她道别,而后打算去安仁县的驿站歇息后启程回京。
大抵是天要留客,刚走出几步,忽然头顶上响起一声炸雷,狂风怒吼欲掀翻屋上的瓦片,霎时间急雨像白色的棋子一样砸落下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沈持他们走不了,只好暂时到就近的戍军大营去避雨,等雨停了再上路。顶着大雨一路疾奔来到军中大帐,众人皆衣衫湿透。
怀武将军苏瀚翻找出几套干爽的衣裳来给他们替换:“委屈各位大人了。”
军中的大夫给他们煮了姜汤端来:“各位大人喝碗姜汤吧,别受凉了。”在他们眼里,文官都娇气的很,风吹吹病倒了。
等换好衣裳,礼部员外郎顾擎轻捣了沈持一下:“沈大人还不去找史将军说话?跟咱们一堆大老爷们儿厮混什么。”
你瞧,老天多眷顾这繁忙的小两口啊,别在这儿傻楞着啊。他们都替他急。
沈持:“……”
他哪里会不想去,只是方才史玉皎也跟着他们淋了雨,女儿家换衣裳没那么快,他这会儿去找她不好吧。
怀武将军苏瀚听见他们玩笑过来说道:“这样的大雨容易引发山洪急流,史将军在各军营巡视,末将也要出去盯着,各位大人稍坐。”
以防驻地出现意外。
这一刻,几位文官对武将肃然起敬:“唉,苏将军当心些。”
沈持帮不上史玉皎什么,他看着外头的瓢泼大雨,只能暗自揪心。
到了饭点,军中的厨子送了几碗羊肉粉来:“大人们尝尝,这是咱们自己养的羊,肉嫩不腥膻,肉汤好喝的很。”
鉴于黔地几无土地可耕种,戍军虽未屯田,却在山上放了不少的羊,作为军中改善生活之资。
他们才吃了几口,正在夸赞羊肉好吃,忽然听见史玉皎的副将兰翠在外头急声吩咐兵士:“黄勤将军的驻地河水高涨,困住了他们,快去把军中的船和筏子都找出来,让他们爬上筏子转移到别处。”
不大一会儿,沈持看到兵士搬着十来只不大的木船和几张筏子出去了,又听见兰翠说道:“哎呀这筏子怎么坏了……”
“兰将军,只有这些了将就着用吧……”
他们说着话又匆匆扎进雨里。
沈持:筏子。
他若有所思:夫人,这次没给你礼物,要不我在你的将士面前露一手,给你长长脸吧。
“军中宰羊的时候留有囫囵的羊皮吗?”等厨子又一次来送吃食的时候,他问。
“怎么宰羊的时候都是从脖子处划开慢慢剥下来的,”厨子说道:“羊皮洗净了等着冬天用来御寒。”
沈持:“若将起缝合起来,做成气囊,再用蜡油封口密闭,三五个绑在几根木头做成的筏子上,便可漂浮在河中。”
而后扎成筏子,纵横连结如后世黄河上漂浮的羊皮筏子,铺陈在水面上。
在座的众人:“这……不成吧?”光秃秃的几根棍子,绑上羊皮囊就能当船用?
“我先前游历塞北的时候见过,”沈持开始胡诌:“黄河滩上的人都这么过河。”
厨子去请了军中的一位后勤工匠艾老七来:“沈大人说,用囫囵的羊皮和木头,能制成凫水的筏子。”
“任凭底下水流多湍急,都不会打翻它。”
艾老七:“沈大人可否个在下作个图,下官瞧瞧是什么模样的羊皮筏子?”
兵部侍郎任竹青脑中灵光一闪:“沈大人说的,可是排架下头坠着四五个羊皮囊的那种筏子?”
好似在很多年前,驻守西北的武将曾将此物带回京城给他们开开眼界。
沈持:“正是此物。”
等笔墨端上来,他二人一块儿绘了羊皮筏子的图形:“就是它了。”
艾老七:“妙啊,下官这就试试。”军中有的是整张羊皮、木头和蜡油。
……
大雨到了旁晚时分才渐渐停止。
但安仁县中的道路上积水多,今日眼见着是走不成了,只得在军营中留宿。夜里,一更末时,史玉皎才巡视外驻地回来,她用过饭,沐浴更衣后着一身青袍在书房的蒲团上盘膝而坐:“阿翠,沈大人他们还习惯吗?”
史翠笑道:“末将听说他教咱们军中的工匠在做羊皮筏子,要不,末将去将他请来?”
史玉皎明明惦记着沈持,却说道:“不必了。”
军中将士多是孤身在营中,要是看见她儿女私情,难免触景伤情,思念家中妻子。
兰翠眼中倏然噙着些泪意:“……将军这些年真是为朝廷尽忠了。”从未顾念过自己分毫,过得太苦了。
史玉皎豁达笑笑:“等玉展长大,我就将卸职将帅印给他,回京专心享清闲,没几年了。”
史家全家人的希望——她的堂弟史玉展九、十岁了,快了。
兰翠笑了笑:“嗯,将军早点歇着吧。”
……
翌日,天大晴雨完全散了。但山中多处河道溢出,到处都是水。
军中的工匠艾老七在沈持和任竹青的参谋下,真的扎出来一只羊皮筏子,看着滑稽的模样,众人都问:“真能漂在水中不沉底吗?”
沈持查看羊皮气囊用蜡油密封了足有三层,一点儿都不漏气,说道:“不会沉的,我来试试。”
说完他找了个水浅的地方放下去,并跟着踩上去。
“比船用起来更灵活些,在不太深的河流中更便利。”围观的众人都说道:“沈大人真行。”
沈持站稳后一抬头看见史玉皎来看热闹,他伸手做了个请姿:“史将军上来试试吗?”
史玉皎想都没想撩袍便站上去,他们一点点往水深的涧中漂去。
山涧之中,桃花欲燃。
“阿池,”她看着水波低声问:“你怎么会制这个?”
沈持:“三娘,我从闲书中看来的,西北那边渡河都用这个,底下多湍急的水都不怕,比一般的筏子稳多了。”
“还真是,”史玉皎试了几下,朴实地说道:“书读的多是管用。”
沈持:“……”
走得远了,他才牵起她的手:“我一会儿就该走了。”
史玉皎任他握着她的手:“我过几年就解甲了,你……等我吧。”等她回去朝夕相对出入成双。
沈持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兰翠带着人坐着小船跟了过来:“将军,沈大人,前面水深,快回来吧。”
说完把船划到他们的羊皮筏子跟前,跳上来,划桨,几下就上了岸。
回头一看,统共也就漂出去不到百米。
……
路上的水退了,沈持他们没有再多留的理由,一行人辞别史玉皎等人,即刻启程回京。
一路云片飞飞,花枝朵朵,晨曦清露,黄昏烟雨,马不解鞍行了十来天。
抵京的那日,正好碰上新科进士御街夸官。
迎面骑着骏马穿红袍的新科状元有点面熟——哦,这不是林瑄那家伙吗。沈持心中暗笑:要是当年林瑄与他一同春闱,以这家伙的才华,状元就没他的事了。
真是时也命也。
“哎呀,沈大人回来的真巧,”礼部侍郎满面春风地看着沈持:“赶上今天的琼林宴了。”
林瑄听到后笑着看过来:“哎哟哟,沈大人一来,就没我什么事了。”沈持还没回京,他们就听说我朝的使臣和大理国谈成事了。
这功劳不小。
沈持:“早知这么巧,下官便多在路上磨蹭一日,不去抢林状元的风头了。”
林瑄:“沈大人可以称病不出嘿嘿。”沈持:“那怎么行,在下是不会让挚一兄如意的,去定了。”
再打眼往后一看,又一个两个三个熟人,孟度、江载雪和裴惟,全在御街夸官的队伍之中。
哦豁,他们仨都考中了,不错。
沈持:“恭喜夫子,贺喜夫子。”
“恭喜濯春兄,贺喜濯春兄。”裴惟取字“濯春”。
又拍了拍江载雪的肩膀说道:“好样的。”
不过他急着进宫复命,此刻来不及多交谈,只能等晚些时候见面再说。
……
沈持回家中沐浴更衣,之后进宫面圣。
在宫中的上书房,君臣相见寒暄两三句后,立刻奔了主题。
沈持将出使大理国的事一一奏报。
当皇帝萧敏听到开矿的契约上约定“四六分”,朝廷出人还只拿四成的时候,脸微微变黑:“沈爱卿,这样下去,秦尚书岂不是要把老底都赔进去?”
沈持就知道回朝后会有这么一问,他说道:“陛下,臣有个野心。”
萧敏:“你说。”
“陛下,我朝的版图,”沈持说道:“是时候扩一扩了。”
萧敏深蹙着眉头凝着他,忽然笑起来:“你都给朕谋划好了?”
“回陛下,臣在来的路上略想了想,”沈持说道:“唯恐纸上谈兵,不敢宣之于人。”
"移民实边"“屯田立足”“卫所制度”……但逢灾荒之年,受灾无处安置的百姓,只要愿意的,以开矿的名义由朝廷发放文书护送至大理国,在那边定居,戍军抄明朝的屯田、卫所制度的完美作业……他都想了。
萧敏:“嗯,事以密成。”他又问:“可是,大理国土地肥沃否?”
值不值得纳入王治之下。
沈持:“虽多山,但亦多水,当地物产富饶,陛下,要是到了我朝的治下,必是个好地方。”
食有肉,最差也能吃上竹虫,病有药,三七等名贵药材都来自那里,天天都是春日,省去一大笔冬日烧木炭的钱,夏天又省去找寒潭避暑的事儿,你说是不是个好地方吧。
他一直觉得,烟瘴是因为人口少,一旦 人多起来,西南非常宜居。
“大理国割据西南,我朝就得在西南养兵防御,要是得大理国,同样是在西南养兵,可以自给自足,不用朝廷的银子。”
“鸭池城的周围是一片平原,当地人叫做坝子。”沈持说道:“只可惜在段氏的治下,并不重视农耕。”
或是人太少的缘故。
萧敏:“嗯,让朕想想。”
还是有一丝丝动心的。他读史得出结论:扩疆土一开始靠打仗,之后靠耕种土地,只有能守得住土地,就能守得住疆土。
“当年王朴给周世宗上了一本《平边策》,”萧敏笑道:“如今沈爱卿也给朕写一本《定西南策》吧?”
沈持:“……”
《平边策》的水平他是赶不上的。
萧敏:“不急,如今京兆府也没什么事,闲着也是闲着,沈爱卿怎么想的,就怎么写在奏折里,朕看了之后与你细细商定就是了。”
他们有的是时间徐徐图之。
大理段氏的繁花凋落终会有时。
第143章
这下沈持没话说了:“是, 陛下,臣当竭力而为。”
要写论文了。
皇帝萧敏又细细浏览一遍他呈上的与大理国签订的开矿契约:“先前工部报给朕,他们在两国交界处堪出的是铜矿, 沈爱卿这是从哪里学了点铜成金术,一下子变成金矿了?”
沈持:“臣正要启奏陛下, 臣在此事中偷梁换柱,请陛下降罪。”
萧敏目光平缓地看着他:“后续有无应对之策, 沈爱卿说说看?”
“陛下,《千字文》中说‘金生丽水’, 《后汉书》中记载‘滇有金银畜产之富。’, 汉代的《太和正音》说“金沙水”能淘澄出金子。又有元人游历滇中, 回来后曾对人说‘滇水产金之所,在南诏国金沙水, 矿之有金者, 在曲靖,在大理……’, 文献中所载的‘滇’和‘南诏’便是当今的大理国, ”元代马可波罗也曾在游记中记载滇地“河中有金沙, 甚饶。”,如今的大理国境内富有金矿是无容置疑的,沈持说道:“虽从汉代起就知道西南有金矿,可历朝历代都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开发, 臣听闻我朝的工部最擅长堪金矿……”他顿了顿:“但此事未能请示陛下, 臣就自己做主了, 臣惶恐。”
古代浩如烟海的文献都记录滇地盛产黄金,可只有元明清三个朝代在滇断断续续有金矿,是很小的而且没怎么开采下去的那种, 一直到民国地质学发达,滇地的黄金产量才上去。
那地方确有一条黄金轴心带,要是找着了,挖出斤把重的大金块指日可待。
大理段氏以军功起家,后来虽引入儒家文化,子嗣都与中原王朝一样进学读书,但是杂书不多,这些书,抄录的人少,都躺着翰林院吸灰呢,他们估摸也曾找过丽水在哪儿,但是找不到。
另一方面,他们远离中原上百年,国中堪舆这一脉没有能人,因此这也给了我朝机会。
“不怪你,朕说过了,出使在外,”皇帝说道:“沈爱卿做主,只要留有后手,都无妨。”
“陛下,这事只能瞒一时,”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沈持又奏道:“我朝不能耽搁,得在大理国反应过来之前,尽快堪明金矿。”
他说的没错。
其实,时光回到沈持一行人离开大理国之后,大理王段思仓曾问世子段清川:“国中有金矿,我们怎么都不知道?”不会只昭朝堪出来的那一处吧?
段清川:“不如咱们聘请堪金矿之人,四处转转。”
大理丞相段弼:“堪金一向是师徒、父子相传,民间不允许私自学,是重罪,只怕是难寻。”堪金是朝廷秘不外传的手法,想要找这样的人,一时还挺难的。
“王上,”他又说道:“据臣从京城得到的消息,昭朝使臣沈持十分擅于谋略,他的话咱们不能尽信,到底有没有金矿,臣还是派人去打听打听吧。”
“爱琦陷在昭朝人手里,”段清川说道:“哪还有靠谱的人给咱们打听这件事?”
段弼:“臣在京城还有一个探子。”
这个探子不是大理国人,而是昭朝人,隐蔽得比较深。
……
皇帝萧敏对随侍的大太监丁吉说道:“去请工部尚书李爱卿来见朕。”他低头扫了扫契约,有了它,他们遣人进去大理国堪矿就方便多了。
他又对沈持说道:“沐琨的大军还未回去,朕请他挑一些人,速速想办法进入大理国,在水、山两地寻金。”
恰好朝廷也需要金矿。金子,不光对大理国来说是个致命的诱惑,就是对本朝来说,同样梦寐以求。
接下来是工部干活了,沈持说道:“陛下,臣请告退。”
皇帝:“沈爱卿劳苦功高,赏……西北军进贡了几匹马,赏一匹?”
沈持:“陛下,马匹贵重,臣受之有愧。”太娇贵了,他养不起。
萧敏笑道:“听说你妹子和舒家结亲,那朕赏她些嫁妆吧?”
“赏云雾绡罗帐一顶,云锦、蜀锦各两匹……”他数着:“不算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妹子添几样吧。”
沈持感激地道:“多谢陛下。”
萧敏:“今日正巧是琼林宴,沈爱卿早些出宫去赴宴吧。”
“臣告退。”沈持说道。
从皇宫里出来,他直接去上林苑。
今日是“圣上喜迎新进士,民间应得好官人。”的大日子,皇家上林苑张灯结彩,与两年他中状元时候一模一样。
但沈持已经是老状元了,今天是新科进士们的主场,他就是来蹭顿饭的。
沈持一踏进上林苑的宴客厅,一道道目光霎时齐刷刷朝他围拢过来,他先跟比他官阶高的执了礼,而后直奔秦州府几名新科进士处端起酒杯自己斟满:“来,敬你们,我做梦都盼着你们考中呢。”
秦州府自他考中状元后,就像开了挂一样,今年一下子考上四个,还有一个老熟人——黄彦霖,同样一脸春风来跟他打招呼。
不过他们都没考到一甲进士及第的名次,孟度和裴惟是二甲进士出身,江载雪和黄彦霖则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接下来还要经过一轮朝考才能授官或是进翰林院学习,不过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没什么比考中更叫人高兴的事了,只要过了这一道门槛,朝考什么的芝麻大点儿的事。
同乡们正说说笑笑着饮酒呢,贺俊之忽然端着酒杯走了过来,他先跟孟度打招呼:“孟进士。”
孟度只当先前没发生过那件事,笑道:“贺大人。”
贺俊之又对着沈持举杯:“沈大人这次出使大理国,功德圆满啊。”
“个中艰辛,”沈持笑了笑:“唯有自知。”
贺俊之与他碰了碰杯:“恭贺沈大人。”
“谢了。”沈持浅淡呷了口杯中的酒液。
等贺俊之走过去之后,江、裴二人齐翻白眼:他来干什么,扫兴。
他们嘀咕:“阿池,你出使后没几天,姓贺的把两名举人放出来了,其中一个被打残废了,一个受了些磋磨,好在都保住命了。”
沈持出使大理国之前给他们出的计谋,让他们告到京兆府去,温至本不愿意管,想拖着了事的,奈何怕金殿传胪时捅到御前,到底是在京兆府的地盘上生的事,于是去大理寺要人,老狐狸有老狐狸的法子,反正从贺俊之手里把人给要出来了。
不光如此,他走之前还让人给贺俊之送了张纸条,上面写着:下官是不会去找贺大人捞人的,下官没空。
据说贺俊之看到纸条后气笑了。
沈持不来求他,这事儿就没那么有意思了,因而等到京兆尹温至来要人的时候,他“大度”地把人给放了。
这件事虽荒唐但就是无法挑他的错处来。
……
沈持:“温大人是有手腕的。”
他坐回京兆少尹的位子,给温至敬酒。
温至一边瞟着觥筹交错的新科进士,碰杯时一边低声对沈持说道:“圣上大概容不下贺大人了,让咱们京兆府查那件铁甲哪里来的,是谁铸造的。”
民间哪家有造铁甲的技术和财力,这还得了,任其发展下去坐大势力或能造反,对抗朝廷了。
沈持:“让京兆府暗中查?”
温至点点头:“嗯。”
以前这种事情都是让大理寺做的,京兆府才就算想插手也排不上号。
“下官全力配合温大人。”沈持说道。
温至摆摆手:“这件事,我已着手暗中查证。”
他不仅要查铁甲是和人铸造甚至怀疑贺俊之 跟这件事脱不开干系,暗中命人把他和翁泉给监视起来了。
沈持:“……”高端局,不敢插手,完全不敢插手。
他接下来只要负责把给皇帝的“论文”写好就行了。
然而别人却不这样想,非要拽他入局。
琼林宴结束后,贺俊之回到大理寺。
“贺大人,”翁泉:“我朝工部明明开采出来的是铜矿,沈大人却说是金矿,颠倒黑白,博取功劳。”
贺俊之:“我说大理国怎么同意的这么干脆,金子,呵,他还在做着分金子的美梦呢。”
“咱们……”翁泉给下人使了个眼色:“要不要……”把这个事儿透露出去,这件事一旦落实,谁也保不了沈持。
贺俊之:“你去。”他跟翁泉耳语一番。不外乎让他把沈持指鹿为马,把铜矿说成金矿的消息传给大理王段思仓。
让沈持成不了事,还让我朝面子上难堪,皇帝就不得不杀了沈持给大理国一个交待。回京后他像得了失心疯一样,每次看到沈持都怒火中烧,想要这个人死。
……
次日。
京兆府盯梢贺俊之的人没有蹲到甲胄的线索,但是他们吃惊地发现,大理寺丞翁泉竟在半夜偷摸去了一处宅子,他们跟过去,很快发现一只信鸽在夜半飞了出来。
他们立即降这件事告诉兵部,很快,兵部截住一只信鸽,取下来之后,上面写着四个字“颠倒铜金”,一看就知,这封信涉及我朝与大理国开矿之事,有人想要给对方送信,告诉那边金矿乌有,他们被沈持给骗了。
兵部立马抓了翁泉和宅子里的人,经审,那人叫乐图,竟是鸿胪寺正六品的鸿胪寺丞,几年前结识大理国细作段爱琦,在对方重金利诱之下,为他们办起事来。
大理寺竟有人和大理国的细作勾结,不得了了。
兵部尚书魏淳不敢擅自做主,连夜进宫面圣,将此事奏明。
皇帝本打算把他召回京城查铁甲之事,结果迟迟没有进展不说,连当事人都快死的不上剩几个了。
萧敏在上书房徘徊半天,开口说道:“去同里请朕的老师王渊和夫人进京吧。”
……
沈持这两日散值后回到家中,钻在书房把五代十国时期王朴写给周世宗柴荣的《平边策》找出来,一篇气势磅礴的雄文,温习而刻苦地又逐字抄写了一遍。
这个论文是不太好写。他时不时皱眉苦思。
夜半,挚友李颐叫人捎了句给他:归玉兄,圣上命人去同里接老师来京。
沈持听到后愣在那里。
赵蟾桂在一旁给他研墨,见他许久不动笔,问:“大人怎么了?”
沈持好半天才又开始落笔:“没什么。”皇帝冷不丁请王渊来京,莫非出事了?
他在心中想了些事情,又抄了一会儿《平边策》,到二更末才就寝。
次日早朝,沈持没有在朝会上看见大理寺卿贺俊之,而两位位高权重的相爷,萧汝平与曹慈,则惶惶不安,都险些拿不稳手里的笏板。
“陛下昨个儿夜里大怒,”站在沈持近前的京兆尹温至悄声说道:“命御林军去了贺大人府上。”
沈持:“可是查出甲胄的事了?”
温至轻轻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一句。
沈持在心中暗想:陛下去同里请王渊夫妇来京……大抵贺俊之死到临头了!
这日早朝,群臣等皇帝等了许久。
……
而在贺俊之府上。
王渊的女儿,贺俊之同母异父的妹子王卿时带着儿子曹念里跪在门外,痛哭道:“哥,你好糊涂啊……”
门里久久没有人回应她。
她的儿子年方五岁的曹念里看着母亲悲恸,懵懂地问:“舅舅,舅舅你犯错了吗?你是被谁关在里面的啊?”
又过了半天。
门开了,贺俊之拨开未挽的覆在面上的头发看了一眼王卿时:“这里人多,快带着他回家去吧。”
“舅舅。”曹念里扬起小脸看着贺俊之。
贺俊之看也不看他:“我不是你舅舅,不要乱叫。”
说完“砰”的一声摔上门离去。
“哥,爹娘就要来京了,”王卿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爹会去求圣上饶恕你的。”
……
那扇关紧的门之内,贺俊之快步走到后院的屋中,他看着挂在墙上的虎纹柄短剑,那是幼年时王渊买给他佩在腰中赏玩的,他伸手取下来,握着剑柄抽出,剑刃冰寒,闪烁的微芒似春日里结了霜。
他缓缓朝脖颈举起。
一瞬,他手上触到了温热而粘腻的血,鼻尖也闻到了熟悉的,在大理寺阴暗的地牢里,与他相伴多年的血腥味。
呼吸越来越沉重的时候,眼前一道影子若隐若现,他认出来了,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王渊,他轻声唤道:“爹,爹……”
第144章
贺俊之乳名“阿寄”, 在二十岁之前,他一直以为“寄”字取之于“寄言垂天翼,早晚起沧溟。①”, 是爹娘望他长大后大鹏展翅,位极人臣之意。可后来陡生变故, 他才知道,“寄”一字, 是寄养在王家名下之意。
在他养父王渊致仕之前,他娘甚至私下里劝阻, 她说“阿寄小肚鸡肠, 难容下他人, 又性情偏执,易生心魔, 不能居高位, 为一言官御史或可以保全性命,而大理寺卿对他来说官职太大了, 他配不上……”
他亲娘是这样瞧不上他。
王渊是个很迂腐的人, 哪怕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与他们决裂, 王大儒依然以为教化可以改变这个寄在他名下的儿子,把他亲娘的话当成耳旁风,甚至还想以自己身退来奋力托举他,那时候他是感激养父的, 可后来, 他何尝又不恨。
也许, 知子莫如母,他亲娘才是明智的。
他以为自己很怕死,曾想挣脱酷吏的宿命, 他听了沈持的话,离开京城到黔地去,过年的时候没有收到鸡舌香的赏赐他才知道,死并不可怕,押上所有却两手空空,从高位跌落,无人问津被弃之如敝屣,流放无尽头才是最可怕的,是何等的煎熬不堪。
皇帝不想要他的命,可也没有给他活路。他回京后竟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竟被人监视了,怕是早不信任他了吧,此事还未查到他头上,不过还在翁泉那里,便对他出动了御林军,御林军啊,上一回还是许多年前先太后的娘家锦衣侯韦家犯事,他和御林军一块儿去抄斩的呢……
不但如此,还大老远着人去接他的养父进京,还让曹家让他妹子王卿时带着儿子来看他……桩桩件件,不过是逼他自己动手自裁罢了。
呵,都到了这一步,皇帝依旧不愿意落一个诛杀近臣的名声,萧敏,他是会玩弄帝王之术的。
……
往事如烟云渐渐模糊,直至于消散记不清了,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便再无声息。
……
宫中太和殿。
卯时上朝,群臣一直等到辰时,皇帝萧敏才穿着玄色龙袍姗姗来迟。他坐上龙椅,一言不发。
百官摸不清他是什么心思,亦一个字也不敢问,连平时一上朝就跟斗鸡一样亢奋的御史言官都哑巴了。
直到快晌午的时候,御林军的统领萧齐山忽然上殿,跪在地上叩说:“陛下,贺大人,去了。”
贺俊之死了。就这么死了。
一声声压抑而低沉的“啊……”往上升腾,聚到太和殿的屋顶之上,形成刺耳的回音“啊……”令人心惊肉跳。
他活着的时候他们提起他都会咬牙道一句“唉,祸害遗万年,瞧吧,姓贺的还不知要蹦跶多久呢。”……可此时乍然听到贺俊之死了,他们却又不知道该欢呼还是该遗憾了。
皇帝听说后缓缓从龙椅上站起来:“贺爱卿没了?”
萧齐山回道:“陛下,贺大人自刎于府邸之中。”
“哦,”萧敏又落座于龙椅上,凤目微垂:“贺爱卿,你……唉……”
“传旨,以二品官员之礼厚葬贺爱卿,”他说道:“再命人去给朕的老师报丧,顺便捎句话,就说朕正伤心,见了面彼此都伤感,请老师不必奔波来京了。”
并命礼部官员和宫中太监丁逢带着厚礼前往同里,劝王渊夫妇节哀。
群臣见皇帝悲伤,不敢奏事,就这样君臣一方不说退朝,一方不敢走,一直到午后各衙门都散值了,饿晕几个老大人,萧敏才摆手让他们散了回家。
沈持虽然知道贺俊之必死无疑,可是他就这么没了,心中怪异地空落落的,当时曾想,还要找姓贺的算账呢……
从宫中出来,沈持又惊又饿,体力几近枯竭,走了几步恰好碰到秦州会馆的马车经过,他招招手:“让我搭个车去会馆一趟好吗?”
马车夫见他脸色不是很好,赶紧把他搀扶上去:“沈大人这是刚下朝?”
“嗯。”沈持应了声。
马车很快到了秦州会馆,他下车后径直去找孟度——眼下,新科进士们正在准备衣锦还乡,省亲、祭祖,只有孟夫子家中亲人都不在世了,他懒得跑一趟,因而闲着。
“你来——”孟度推开门看见沈持,皱眉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沈持:“水,吃的……”
孟度:“……”
给沈持倒了一杯温水后,他又赶紧去请会馆的厨子给煮碗面来。
“贺俊之,死了。”沈持喝了口水后说道。
孟度听到吃了一惊,随后说道:“那么狠的一个人,竟就这么死了。”
真叫人想不到。
沈持微点了下头,又接着饮水。缓了会儿才又就这件事说了几句。
孟度:“他死了也好,省得你动手,伤了你与王渊的师生情分。”
这时候一碗面很快煮好端进来了,沈持就当着他的面吃起来:“嗯。”
孟度小声说道:“陛下的手腕当真是狠,” 皇帝萧敏以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出头登基为帝,手上沾的血未必比贺俊之少:“阿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做陛下手里的刀,我们要行事光明磊落,哪怕日后的结局不尽如人意,你也能问心无愧。
沈持黯然神伤道:“不会的夫子,放心吧。”
孟度:“可陛下终究还是需要这么一把刀的,阿池,如果到了实在不得已的时候,我去做,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比贺俊之还光脚,什么都不怕的。”
沈持哭笑不得:“夫子,这不是你想或不想的事。”
孟度把茶水泼洒在几面上,用手指蘸着写道:陛下再需要刀的时候,估计是立皇储的时候了,得寻个人来对不听话的皇子下手。
沈持正色道:“我本来还在猜测,这次陛下重新召贺大人进京,为的就是这件事呢。”
孟度:“瞧吧,不多久,陛下定会物色新刀的。”
“夫子,若真到了那一日,陛下要我做他手中的刀,”沈持想了想,不太由衷地说道:“那也没什么,我只以行得端正,走得直应对即可。”
孟度不满意地看了他两眼:“我说了,到了那时候,我去做,你看在我岁数大的份上,不要跟我抢这个差事。”
沈持:“……”不知为什么,吃碗面吃得鼻头酸酸的。
次日,工部的人要赴大理国,员外郎胡见春来见沈持,玩笑道:“沈大人,本官的命运因你而改变,先前,本官以为黔地已经是我去的最南边了,没想到托沈大人的福,本官此生还有机会去一趟大理国。”
沈持笑道:“胡大人去了大理国,除了吃当地蘑菇一定要煮熟了吃,其他的,以本官愚见,去一趟不亏的。”
“大理国真有金矿?”胡见春半信半疑。
沈持:“胡大人觉得‘金生丽水’是怎么来的呢?”
“是了,下官想起来了,”工部多的是前人的地理、游历等著作书籍,胡见春也读过,只是从来没想过去实地堪矿,事到如今还觉得像在做梦,哈哈大笑:“对了,此行光带官吏不行,沈大人,拜托你从京兆府给下官找一些三教九流的人随行,有用处。”
他觉得贼比一般人机灵,且比官吏更身怀绝技,遇到突发事情或有意想不到的手段。
别说,沈持手头还真有这样的人,他去找了在京兆府打更的张旺: “张大哥,有一桩赚钱的事,你想不想去?”
张旺晃着发青的眼圈:“沈大人,是正道?”
沈持点点头:“去捡金子。”
张旺瞪大了眼睛:“沈大人说笑了,金子可不好捡……”沈持把工部去大理国堪金矿的事说了:“张大哥,我不诳你。”信我。
张旺:“这个要去,是好事。”欣然答应随工部的人一起南下。
他们又去兵部的牢中见了见大理王段思仓的侄子段爱琦,这人告诉他们,其实大理国并不完全在大理段氏治下,当地还有大大小小的土司,以及各种部落,有很多地方,他们段氏的人也没有到达过。
因而大理段氏根本不知不清楚国中有金矿,他对于两国合作开金矿之事甚是高兴,傻乎乎的说:“沈大人,要是我两国交好,我以后能不能长住京城?”
他习惯了京城,不打算也不想回鸭池城。
沈持听了十分无语,古代人和现代人的思维是真的不一样,他喜欢阳光充沛,四季如春的鸭池城。而这个鸭池城土生土长的段爱琦,却喜欢四季分明繁华的京城,对,繁华似乎对人有种致命的蛊惑吧。
“段郎君这件事本官做不了主,”沈持真挚地说道:“不过本官可以将段郎君的话上奏陛下,请他定夺。”
段爱琦没心没肺地说道:“多谢了沈大人。”
……
另外,邱长风特别愿意云游,他还没有去过大理国,他听说之后,跟着工部一起过去。
工部一行堪金的人离京之后,沈持算着日子,朝廷遣往退思园给王渊报丧的人也该到了。
江苏府,同里,退思园,暮春,春光懒困,卉木萋萋。
宫中遣使来报,说贺俊之死了,王渊的夫人杜氏当即晕倒在地上,醒来之后,她大哭道:“前几日梦见阿寄叫我娘,没想到他竟是来跟我道别的。”
“相公,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阿寄他气量太小,不能把他捧的太高呀,你不听我的,这才让他走上了绝路……”
王渊头发花白凌乱,颤抖着嘴唇说道:“夫人,终究是我错了,当初要是不让阿寄读书没走仕途这条路,我们也不会失去儿子了……”
早早给贺俊之娶亲成个家,承欢膝下该有多好啊。
到底是富贵遮蔽了他的眼。
王渊与夫人抱头痛哭一场。听说皇帝萧敏不让他们进京了,于悲恸之中让管家赶到京城去料理贺俊之的后事。
……
五月,初夏时节。
新科进士们回乡省亲后归来,京城又添了几分热闹。
江载雪因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被外放到通州府去做官,就挨着京城,可以经常见面。孟度和裴惟被分在翰林做庶吉士,等着三年之后选官任职。
新科状元林瑄先前花朝节的时候写了句诗——“万紫千红披锦绣”,在京城颇受人追捧,一日想起来觉得意犹未尽,拉着沈持去逛京城的花市。
沈持:“巧了,我前几日看京兆府的商税,从花市收上来的比先前翻了两番。”可见京城的花市在花朝节之后活跃起来了。
等到了花市,果见地盘已经比先前大了三四倍,一眼望去,一盆盆娇红嫩紫,酴醿芳架,初夏的微风卷着购花者的笑语,人流如潮涌。
“归玉兄,”林瑄说道:“这都是你的功劳。”
他心道:明年沈持在京兆少尹上任职满三年后,必是要被拔擢上去升官的。
沈持笑道:“挚一兄也曾帮忙造势,在下不敢独吞这份功劳。”两人一边赏花一边交谈,在花市中穿行。
林瑄看着大朵的芍药心生欢喜,买了几朵,玩笑道:“这‘儿女情苗’真娇艳,可惜无人可赠。”
曾有前人写芍药“春嬉南浦,记盈盈、儿女情苗。②”,因而芍药有“儿女情苗”雅号,是男女借以互赠示爱的。
“家中没有给挚一兄说亲吗?”沈持问他。
林瑄:“在看呢,遗憾的是说的几家女郎我都无意人家。”
沈持:“……”
“好在我朝这些年太平,纵然男不娶女不嫁,”林瑄自嘲道:“官府也不会真的惩其父母。”
“我不用违心娶谁,等遇到两情相悦的再娶亲不迟。”
沈持想起来了,《昭律例》中有一条:凡男二十六岁,女二十二岁无故不嫁娶者,惩其父母,另课嫁娶税。
就是说,本朝的男子到了二十六岁,女子到了二十二岁,如果不是因为守孝或者公务在身,比如史玉皎这样的,或者孟度本有婚约,但别人辜负了他……耽误嫁娶,那么要惩罚他们的父母,还要收税,罚钱。
在古代,无故不婚嫁,是罪!
比如《晋书》就记载“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说的是谁家的闺女到了十七岁还没出嫁,官府就要给她分配丈夫了。赤果果强迫女子嫁人。
就算后世觉得最开明的唐代,贞观治下,律例也规定女子十五、男子二十须婚嫁,那会儿各州的父母官负责给当地到了婚配岁数的男女说媒,不过,李二凤是相对开明的,他在诏令中说,说媒要尊重男女意愿,嗯,不强行婚配……
翻开史书,没有哪个朝代允许男女一直单身!都容不下单身狗!
沈持:有点可怕。
就问你还想不想穿越了。对祖传三代的宅男宅女,他真心劝诫最好轻易不要幻想穿越。
不过好在当朝太平年月,多地人口繁衍生生不息,人丁旺盛,尽管当朝的律例有这条规定,但很少真有官府去追究谁到了岁数不婚不嫁,父母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沈持揶揄他道:“挚一兄还是不要那么挑的,不然引领了京城里不婚不嫁的风气,本官可要为难了。”
“本官可不想去说媒。”
近年来京城中,各世家的女子相不中郎君,不嫁,男子看不上门当户对的女子,不娶之现象愈演愈烈,京兆府人口增速其实并不理想。
沈持:万一这事儿愈演愈烈,他就不得已去当红娘给这些挑剔的郎君女郎说媒催婚了。
一想就觉得爹味熏人。
林瑄赖皮地笑道:“别担忧,有什么事能难倒归玉兄你呢。”
第145章
沈持笑笑, 没有反驳他:“借新科状元挚一兄吉言,但愿在下此生无难事。”呵,办法总比困难多。
如今的花市比先前大了许多, 他俩走走停停逛完出来又渴又饿,出来都拿眼睛瞟着哪里有卖水喝的、卖点心吃的, 但最近的糖水铺子也得在半里地之外,林瑄说道:“来这里买花的人这么多, 附近却不见有卖吃喝的摊子,真不便利。”
沈持:“是了。”
林瑄随手将一直芍药簪在鬓边, 又递给沈持一朵, 示意他也簪花:“这可就是京兆府不作为了。”
在当朝, 小商小贩想要开铺子或者摆摊,需要向衙门申请“店簿”——类似后世的营业执照, 以便于衙门进行管理和征商税, 而京城的店簿属于特别难申请到的,无他, 京兆府觉得, 商贩一多, 把城里弄得又脏又乱不说,还容易滋事,早些年为了省事,干脆减少或者不发放店簿, 免去治理上的一些麻烦事。
对此, 不少人京城人士颇有非议。
沈持接过他递过来的芍药, 也同他一样簪在左鬓边,款款而行。他二人只顾着说话,却不知早引来多少行人的目光, 路过的女郎们拿着团扇半遮脸面,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裳裳者华,芸其黄矣。①”
“公子只应见画,行若流云,步生莲花。②”
“我知道‘且插梅花醉洛阳’是何等的风流姿态了。”
“……”
越往前走身边的人越多,沈持这才后知后觉:“……”是来看他俩的。他大大方方地说道:“在下京兆少尹沈持,这位是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林大人,在下已有婚约,林状元还未有……”
来吧女郎们,看看林状元这风姿,你们谁大胆一些示个爱成就一段姻缘佳话呢。
林瑄投过来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涨红着脸小声道:“住嘴啊归玉兄……”
他抬脚继续往前行走时,蓦地不经意一瞥,隔着帷帽撞进一双秋水盈盈的杏眸里,对视的一瞬,二人都瞧着对方,痴了。
沈持拍了他一下笑道:“挚一兄,别光顾着看美人儿,快问问是哪家的女郎啊?
林瑄恍然回过神来,正要上前,谁知那女郎更大方,她遣婢女来了:“敢问林大人还记得城东上林苑监秦家吗?”
她这是为主子自报家门来了。
林瑄想起来了,秦家是个小官之家,和林家在很多年前有过来往,他又抬眸看了一眼秦家的女郎,说道:“在下自然记得,他日定登门叨扰。”
秦家女郎被婢女簇拥着往花市走去,末了回过眸来对着他一睐,浅浅屈膝施礼。
林瑄的心都快被她勾走了,竟后悔手上没留一支芍药赠佳人。
沈持:“……”这是见证一见钟情一眼万年了吧?他轻咳了声。
林瑄如梦方醒,红着脸说道:“让归玉兄见笑了。”
沈持摇摇头:“挚一兄方才说起婚事还一筹莫展,谁知这就红鸾星动桃花生,可喜可贺呀。”
他心道:哪一日也把孟夫子和裴惟拉来花市逛逛,看能不能催旺一下桃花。桃花到了,哪里还用得着旁人催婚。
林瑄偏过头去不看他:“归玉兄,我记得咱俩方才在说正经事?”
“挚一兄抱怨花市周边没有卖茶水点心的,”沈持说道:“说是京兆府的不作为。”
林瑄呵呵笑道:“归玉兄,你认吗?”
沈持:“是,是京兆府的错,我明日上值就请示温大人,给小商贩发放店簿,让他们来这里摆摊卖茶水点心,怎样?”
他听劝。
想想《武林旧事》中记载的南宋的临安城光卖糖水的就能数出几十样来“甘豆汤、豆儿水、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梅花酒、香薷饮、紫苏饮……” 同样是京城,这里想找碗糖水可就难了,他记得京城的市面上也就干巴巴来不几样,确实要改善。
林瑄:“……”
他心道:沈大人还怪从善如流的呢。
二人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主街上找了一家茶水铺子,进去要了一碟子豌豆黄,一壶清茶,润润喉,又填了填肚子,闲适小半日,到黄昏时分才各自回家。
次日照旧一早前去上朝,散了朝回京兆府上值。
沈持记得昨日林瑄的话,把京兆府放给小商小贩店簿的记录找出来,数了数,仅仅只有不到两百个,这是什么概念呢,在本朝,大的、有固定经营场所的商业主叫“贾”,而门面很小,甚至没有门面,挑着挑子走街串巷,或者推着小木车露天经营的小摊子,叫“商”,大概跟后世“大超市”和“小卖部”有异曲同工之区别吧……两百来个“商”,可以说,京城的商业太不活跃了。
等京兆尹温至老大人哼着歌儿转悠过来的时候,沈持把记录在册的店簿拿给他看:“温大人,咱们京兆府,有几年没有向民间新增店簿了,是不是……”
温至皱眉道:“哎呀呀沈大人,本官这里有一桩麻烦事,”他也拿了一沓记录档案给沈持看:“京兆府连续三年增加人口数不多,如之奈何?”
等到了秋季吏部考核时,他们京兆府又得去陪着笑脸认错说情。
沈持:“……”你说巧不巧,巧不巧,昨日他才担忧过此事。
“温大人,”掌柜户籍、人口的司仓参军钱前听了哭丧着脸说道:“下官前日去花市买花,还听见一妙龄女郎对她的婢女发牢骚,说‘……我要是嫁过去,白日里看着他吃不下饭,晚上看着他的尊容睡不着觉,日子该怎么过呀……’,唉,听这话里头的意思,她的这门亲事估计是说不成的……”
大约明晃晃嫌弃家中给她保媒的男子长得丑。
温至一跺脚:“唉,如今的女郎呀……”他家中就有个这样的女儿,媒婆踏破门槛想撮合亲事,奈何看了一圈都没有相中的郎君,十七八岁了还待字闺中,没辙。
沈持:“……”同没辙。
“想辙呀沈大人,”温至又说道:“吏部那姓穆的老头儿难缠着呢。”到考核的时候还不得拿这件事为难京兆府嘛。
沈持:“下官,”他灵机一动又拿起那份店簿说道:“大人,要是咱们多发放一些店簿,让京城的小商小贩多起来,到时候,郎君女郎们多上街逛逛,说不定谁看中谁呢……”
“花市那边少年男女去的最多,”他又说起昨日去花市的见闻:“然周边却没有买口水喝的商贩,他们不停驻,哪有看对眼的机会呢是不是……”
一书吏说道:“下官怎么听说,昨日沈大人与林状元一道游花市,生出一段佳话了呢?”
沈持:“是林状元的佳话。”澄清一下与他无关。
书吏把昨日林瑄与秦家女郎的事说了,温至:“嚯,还有这等事,”他忽然一拍大腿:“沈大人,这么说来,不光要发放店簿让商贩经营,还得开办庙会呀游园会呀,对,本官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本官还在户部做官的时候,同僚们说起南省人口数时曾说,南省与北地婚嫁习俗有别,说南省到了春秋日,男女最爱赶庙会啦游园会啦,因此南省的风月话本里头,少年男女常在这些地方相识……”
而京城呢,除了大年初一去庙中上香祈福,没有像南省那样跟赶集似的能逛能卖的庙会,游园会……大约三月三的上巳节算一个,但远远不够,还得给少年男女更多出来游玩的机会,这样才会增加他们遇到良人的机会。
“要是咱们京兆府日后开办庙会,定要把林状元这一佳话传开,让更多少年男女得以这样喜结良缘……”
沈持:“大人,不如将庙会就开在离花市不远的元君庙里头吧?正好元君庙是求姻缘的。”
花市与庙会联动,带动商业,他们京兆府能坐着收钱,还能提高一下京城的结婚率,前景似乎极好。
温至:“有思路了,本官这就去写折子上奏陛下。”
京兆府官吏们起哄:“温大人快写,咱们都等着逛庙会呢。”他们都听说外地有庙会,很热闹。
说到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就是很容易带动话题的,男人们听了也得婆婆妈妈议论个不停,几乎人人都有话说。
沈持:“……”
他还要写《平西南策》的“论文”呢,怎么好像又揽了别的活儿呢。
几日后,温至将此事上奏给皇帝萧敏。这日在清晨的朝会上,皇帝笑道:“京兆府世家的子女,男子想高娶,女子要高嫁,往往不能如愿,因而不娶的不嫁的一抓一把,朕早知此事。”他微顿了一下:“你们京兆府瞧着办吧。”
男子低娶,女子高嫁才是婚姻的常态,现如今都不肯吃亏,难。
京兆尹温至给沈持使眼色:“是,陛下,臣与沈大人酌情经办此事,望京兆府从此少旷夫怨女,人丁兴旺。”
沈持听得战战兢兢:温老大人啊,这大话可不敢随便吹。催婚可不易,老大难题。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事儿吧到最后会落他头上。
……
十来天后,京兆府张贴告示,说要向民间发放店簿,如有需要请到衙门登记,数量有限先到先得云云。
京城商贾看到告示后沸腾了。不到三日,前来京兆府登记申领店簿的已有三百多号人,民间对流动商业渴盼已久。
沈持忙着和手底下的官吏们经手店簿之事,月去月来,已到着清凉夏衫的六月初。
一个休沐日,他从好友裴惟口中得知,眼下大理寺缺人手,吏部在新科进士之中挑选人去观政,孟度请求去协助办案。
翰林院的人都瞧不透,说大理寺在贺俊之掌权后名声狼藉,他为什么偏偏要主动请求到那里去呢。别人都是避犹不及。
沈持听了微怔,他知道,孟度是怕皇帝物色新刀物色到他头上,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孟夫子大约是要站出来替他的。
第146章
师恩如山大抵如此。
他正有点泪意, 又听裴惟碎碎念:“阿池,夫子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成亲,你多操心, 碰上谁家有合适女郎的,给他做个媒吧。”
“我也留意着。”
沈持:“……”最近是绑了什么媒婆系统吗?左右都是这事儿。
“你得空多拉夫子出门游玩, ”他说道:“保不齐就遇到看对眼的佳人了。”
“要不让林状元来给传授一下经验?”
听说林家已向秦家提亲,林瑄和秦家女郎的亲事就这么成了。
裴惟低笑:“……林状元那只花孔雀, 夫子可能学不来。”
“有什么难学的,”沈持随口不大正经地说道:“多裁几身鲜亮色儿的新衣裳, 多沐浴熏香, 出门簪花, 要是能再写几首缠绵悱恻的诗句就更好了……”
裴惟闻言幽幽道:“夫子他岁数大了……”孟夫子定然对这一通花里胡哨的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沈持:“……”
他二人正背后蛐蛐着呢, 孟度风尘仆仆从外头回来, 站着听了一会儿叹气道:“你俩真闲。”
沈、裴:“……”
他俩看也不看孟度,轻提袍子立即走为上策, 溜了。
孟度下意识去摸戒尺, 旋即又回过神来身在京城而非禄县的书院:“……”哼, 这俩小子。
很快沈持又折回来:“夫子,我是来说正事儿的。”
孟度哼了声,一抬下巴示意他说。
沈持:“听说夫子想去大理寺?”
“嗯。”孟度轻飘飘应了声:“不过是去协助审理、复核积压的案子,打打下手罢了。”
听他的语调, 眼下是难以说服他改变主意了。
沈持没有硬劝, 暂时随他去吧, 不过改说起另一桩事情:“京中男女不娶不嫁者众多,京兆府人口增长数不够多,今年秋季吏部考核, 我要被弹劾了,夫子教我如何应对。”不光吏部,户部也经常像数钱一样清点王朝治下的人口,毕竟直接关乎着税收、徭役的多少呢。
神情真诚而可怜。
孟度:“……不知,教不了。”
沈持眼珠转了转:“夫子,你看我这个当京城父母官的早晚要去说媒,要不,我拿夫子练练手,给你物色一门亲事?”
他认真地想有个师娘。
孟度笑着把他往门外推:“想的美,走,赶紧走。”
沈持:“……”唉,说媒的事出师不利,碰壁了。
六月人间苦炎热,今年夏天雨水少,京城比往年热多了。
京兆尹温至手里拿着扇子摇个不停:“热死人了。这天儿是办不成庙会了。”
都在家中避暑呢谁出门。
“温大人,”沈持说道:“这也不是急得来的事情,不如凑七夕乞巧节一块儿吧。”
那会儿天气凉爽些。
温至挥着扇子对京兆府的官吏发话:“嗯嗯,七夕,你们多想些花样,到时候办得热闹些。”
官吏们一起摇着手里的扇子说道:“是,温大人。”
这件事有点伤脑筋,不过很快有了另一个惊喜。是这样的,自从前阵子京兆府发放店簿之后,花市雨后春笋一般多了整整一条街的小摊子,卖甜汤的卖凉糕的卖炒货的卖草编木雕的小玩意儿的……他们多是清晨或者旁晚出摊,避开一天中的酷热时段,不仅如此,走街串巷的小商贩也多了起来,很快京城一入夜微微凉爽时就变得热闹非凡。
老祖宗什么时候都不缺经商头脑。
沈持听说后去逛了一趟,琳琅满目的吃喝玩乐的小商品总有一款叫他挪不动脚步,非花钱不可,给旺财买了个项圈——年初沈山老两口走的时候把它留在京城享福,还有一堆摆件,吃的……手里拎得满满当当,钱袋子瘪得如遭洗劫。
走在路上四下一看,好家伙,很少有人能空着手从那条街出来的,都或多或少买了东西,沈持在心里一笑,心满意足地往家走。
几天后,户部尚书秦冲和在朝堂上说起京城今日夜晚一更二更时分,月色灯火之下,灯影纵横,男女罗绮如云出门或逛或买东西……感慨道:“流入京兆府的商税在花朝节之后三个月便翻一番,再过不多久京兆府便会富得流油,令人眼馋了。”
皇帝萧敏手里拿着一本折子举起来给百官瞧:“秦爱卿不用馋京兆府,前日工部上折子给朕,说筹备得当,要开采黔州府与大理国交界的矿了,之后,户部就又多了一项大的财赋。”
他只说“矿”而不是实地堪明的铜矿,也不是与大理国契约上所写的金矿,想来工部悄悄堪金的事还未有眉目。
当朝采矿全来人力一铁锹一铁锹开挖,最多在挖不动的时候用□□炸开——但根据沈持的经验,火药的威力并不是很大,主要还是靠挖而不是炸,效率甚是低下,因而还得一两个月矿石才会露面,只要在这段时间里堪到金矿,就能想个法子和大理国那边重新交涉了。
沈持心道:工部的兄弟们全靠你们了。
中旬,朝廷赏赐的冰块下来,书房得以变得清凉,夜里,沈持伏案肝他的《平西南策》——刚写了个开头,还没想好后面怎么写,只能硬想。
然而熬了大半夜,睡前一数统共写了三行字:“……”沐浴后一梳头还掉了一大把头发,沈持:“……”
白乐天说秃了好,“既不劳洗沐,又不烦梳掠。”,洗头梳头都省事,瞧,也不是全然没有益处。
他累了,秃去吧。
次日一早,去上朝前,他娘朱氏鬼鬼祟祟地在大门口等着他:“阿池,娘有件事……”
“娘,你说。”沈持心道:什么事要这么早起来说呢。
朱氏做贼一般往内院瞥了一眼,只有早起的鸟儿在叽喳,其余人都还在酣睡中,她说道:“听说你们京兆府要卯足劲儿给人说媒是不是,阿池,别忘了咱家还有阿莹和阿朵也没说婆家呢,有好的给俩姊妹撮合撮合……”
沈家的大房和三房从京城返回禄县有半年多了,每每写信来,都要提一嘴这俩闺女的亲事,看起来是真发愁了。
沈持:“……”看来给人说媒是他人生中一劫,非渡不可的。
当日他散朝后回到京兆府,问司仓参军钱前:“本官记得从前京城还有抛绣球招亲的?”
“我朝初立时,城南,哦,就如今的花市附近不远处,”钱前说道:“有一座专门为达官贵人家的女郎筑的绣球楼,如今大约还在,不过早没人愿意登上去抛绣球择夫了。”
那绣球楼年久失修,看上去破败不堪。
沈持:“麻烦钱大人帮忙问问,那绣球楼还能修吗?要多少银子?”
钱前:“沈大人想修它?”
沈持:“嗯。”只要是个办法能让少年男女相到意中人,他都想试试,不过先问问价钱,贵了修不起。
温至听见二人在说抛绣球的事,赞道:“这个主意可以试试。”
他叹口气同他们分享了一位同年给家中女儿择婿之事:“本官有名友人叫欧阳菽,如今外放至杭州做知府,他家中有一爱女要择婿,提了三点,头一个,贤婿要出身当侯门世家,第二个要年少貌美,第三要科举进士及第,三者不能缺一,否则概不考虑,你说说,就沈大人抑或是新科林状元都入不了他的眼……”
“外地择婿不问出身只求贤才,京城的官宦人家却这般挑剔……”他接连叹息:“京城的父母官太难当了。”
京兆府于是着人去询问翻修绣球楼要花的工钱和工期,两日后,工匠报来价格,说绣球楼楼体稳固,只需三五十两银子刷新一层红漆便可,需要个把月的时间。
温至高兴地同沈持说道:“哎呀,不贵,刷一遍,让女郎们登楼抛绣球择婿。”
沈持:“嗯,差不多能赶上七月初七一同办庙会了。”
待绣球楼重新启用,到时候一定很燃。
温至:“一块儿办。”
后来跟皇帝萧敏说了,他大笑道:“朕好久没出宫了,到时候朕带着郑昭仪去给你们京兆府助兴,让她登楼抛绣球给朕,如何?”
沈持:“陛下和昭仪娘娘万金之躯……”萧敏打断他说道:“沈爱卿,抛绣球头几日,一定要找几个托,让人看看女郎上去一砸一个金龟婿,要是传开了,莫说京城的女郎,就是外省富贵人家的女郎,也得赶来抛绣球砸金龟婿。”
沈持:“……是。”万岁爷是懂“托”的。
思路打开,等绣球楼翻新好,到时候把孟度和裴惟,还有李颐和贾岚这几个单身郎君都哄去当托。
……
七月初新秋,风凉爽了,正是京城瓜果上市的好时节。绣球楼已刷完一层新漆,红墙看上去十分喜庆,只能晾几日便能启用。
与此同时,工部从大理国飞鸽传回消息,说他们历经千辛万苦,不负君恩,终于找到了史料之中记载的金沙水。
堪舆周遭地形地势,笃定有金矿,但矿脉在哪儿,目前还没摸清楚。
他们沿着河岸走,竟从沙石中捡到了大小不等的金珠,一共九颗,“九”是至尊之数,说这是个好兆头,一定能为朝廷找到矿脉所在。
金珠已经派人送往黔州府,而后由驿站快马加鞭送来朝廷,也许很快就到了。他们还说,金沙水流域当地的部落和土司的人数少,各几十到几百的规模,他们不会冶铁,手中几乎没有兵器,对他们很友善并没有什么敌意。
皇帝萧敏大喜过望,命传他谕旨,此次工部前往堪矿的官吏,回朝后全部官升一级。又对沈持说道:“沈爱卿的功劳,朕也记得。”考虑明年给沈持升个官儿。
第147章
在等绣球楼新刷的漆晾干的同时, 京兆府也没闲着,从京兆尹温至到微末衙役小吏都在准备七月七乞巧节那天开办庙会之事宜,自几天前告示发出去后, 外地消息灵通的商行连夜向京城调集在庙会上售卖的小玩意儿,如泥塑、木雕、皮影……尤以南方各省的商行居多, 他们押着船走水运来京,在运河码头扎堆卸货。
其中一家是来自无锡府的泥人张商行, 他家的船头上放着一对穿着婚服的泥塑男女,栩栩如生, 非常醒目。掌柜手里还托着单身的泥塑, 说是写上名字去拜专司姻缘的元君, 元君赐如意郎君或贤妻……还未进城就开张卖出一些泥塑,总之商人是最懂如何迎合消费者心思的。
杭州府出身的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溆说, 京城的商业繁华比不上江南, 那里商贾要多的多,他们挣钱的法子灵活, 类似的这些小玩意儿层出不穷, 而京城则不多见。
有些在江南做过官的大臣也议论, 说那里是当朝最重要的财赋地区,三吴之会,有盐井铜山,有豪门大贾, 利之所聚, 和京城不一样, 世家官宦多,享的是皇粮俸禄,富贵多来自天恩。
他们的话传到皇帝萧敏的耳中, 他一点儿都不生气,还说诸爱卿所言属实,还说历朝历代北方边疆常有战争,所以皇帝要坐镇北方调兵遣将,而东南沿海则依仗海域,免去了战争之累,家家户户比较殷实,私塾遍地,是以每三年的春闱大比,他们出的新科进士也多。他感慨着对户部尚书秦冲和说道:“秦爱卿,他们这一来,你的漕运上又能收一大笔银子了。”
“臣估摸着得有万两银子入账,”秦冲和满脸喜气:“国库殷实,臣方能安枕啊。”
萧敏笑道:“秦尚书钻钱眼里出不来了。”
众臣也跟着大笑起来。
当日散朝后沈持回到京兆府,温至来找他说道:“沈大人,七月七那天,谁来主持抛绣球之事?寻个京城有名气的媒婆?”
沈持问司仓参军钱前:“京兆府的媒氏一直空缺?”
“媒氏”就是官府里的媒婆,这个职位从春秋时就有,《周礼·地官·媒氏》中说“媒氏掌万民之判。”,“判”即为婚姻之意,也叫“官媒”,一直到清朝还有,《红楼梦》里有“官媒来说探春”等句子,但从秦朝开始,官媒给人说媒的时候不多,男女婚约,多由家中的七大姑八大姨先物色人选,再请媒婆上门说媒,多数时候是在记录当年成亲的男女、新生儿等事,与府衙中的参军、通判职责重复,因而常常是有职位而无官吏。
钱前说道:“沈大人,下官手下的书吏姚放兼京兆府的媒氏。”
沈持瞧着温至说道:“温大人,不如让姚大人主持,再请个能说会道的媒婆活跃场子,如何?”
温至:“姚大人为媒氏,合该主持抛绣球。”
钱前:“……”也行吧。
“京城有个姓孙的媒婆,”温至说道:“是个四十来岁的孀居夫人,说话行事颇大气,长的也算端庄,请她怎样?”
沈持还未开口,钱前便笑道:“最是个老来俏的。”时常穿着艳色儿衣裳,头上簪一朵时令花朵走街串巷地说媒。
“温大人做主便是。”于是叫人去请孙媒婆来相商,这媒婆一来,沈持便看好她——眉梢眼角俱是圆滑世故,身上就带着那股劲儿,是个能成事的人。
好了,万事俱备。
对于此次京兆府的抛绣球,皇帝萧敏不听劝,非要让郑昭仪随他一起出宫去抛绣球。郑昭仪连连推脱,说她刚诞下十皇子,身材圆润失了纤细,只怕给陛下丢脸,还说不若让淑妃娘娘陪陛下去抛绣球吧。
皇帝萧敏:“京城认识淑妃的人多,她一露脸,这不就露馅了,还是你去吧。”郑琼的岁数,也正是京城女郎择婿的年纪,他看着她的不盈一握的腰肢笑道:“你去最合适了,让他们看看,绣球之下全是金龟婿。连朕这样的真龙天子都能砸到。”
还说她来京城这么久了,都没有看过皇宫之外的市井,借此机会也看一下京城百姓的生活。
郑琼这才勉为其难地应了:“要是妾失手砸痛了陛下,还请陛下宽恕。”
“哈哈,阿琼这两日先练个手熟吧,”皇帝大笑:“到时候砸多重朕都认了。”
郑昭仪这才点点头,叫人裁剪了两身京城未出阁的女郎的衣裳,预备到七月初七出宫去给京兆府当托。
大臣们哪敢让帝妃出来凑这个热闹,纷纷劝谏,连京兆府也求他不要老夫聊发少年狂来当托了,但是他说他有自己的侍卫,你们做好你们的事情就行了。
苦劝不听。
他要带着郑琼出宫过七夕的事传到后宫,周淑妃坐立不安。她的大宫女周枚说道:“郑琼现在有了儿子,又这么受陛下宠爱,眼看着要越过娘娘去了。”
周淑妃越发的头疼,她心想:她儿子七皇子萧承彧已封雍王,在所有皇子之中最受万岁爷宠爱,要是她伸手动郑琼,一个失手,岂不是连累彧儿连雍王的封号都要失去了。
可是如果不动手,任凭郑琼风头渐盛,养虎为患,到时候动不了她了,该怎么办。
周枚:“趁着她这次出宫的机会,咱们做点手段吧,十皇子总是在宫里的。”
“娘娘,”她又说道:“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吓一吓十皇子,幼儿受了惊吓总会病一场甚至没命的,既动了手脚,又叫人找不出把柄来,娘娘……”
“你说,郑琼那个连娘家人都没有的贱人,真能靠一个儿子强过本宫吗?”周淑妃犹疑不定。
周枚:“娘娘,防患于未然不可掉以轻心啊。”
周淑妃终是下定决心:“你去想个万全的法子,万不可让人瞧出破绽来露出马脚。”
“是,娘娘。”周枚谋事去了。
七月初六夜里,郑琼临睡前抱了一会儿儿子,快八个月大的小团子眼睛又黑又亮,总是对着她笑,她交待乳娘说道:“明儿我随陛下出宫,你们定要看紧他,莫要叫他饿着或是吃多了,又或者惊着吓着了。”
乳娘和宫婢齐声说道:“奴婢一刻不离看着小殿下,请娘娘放心。”
郑琼想了想,犹不放心:“明日我不在临华殿的时候,你们关紧大门,不要抱着小殿下出去亦不叫他见别人,还有,明儿只给他喝母乳,粥食先不要喂他吃。”
“是,娘娘。”
郑琼又拿出财物来赏赐她们:“我来宫里的时日短,全仗着你们的忠心才有今日之福气,略当做我的一点儿心意吧。”
临华殿里的奴婢们叩头谢恩:“娘娘言重了。”
次日七月初七,文武百官休沐回家陪女眷过乞巧节。
天公作美,流云轻遮烈日,凉风习习,不热。
城南花市一带的树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五彩绣球,上面绣着精美的飞禽走兽等祥瑞图案,微风之中,璎珞轻舞,如爱慕的心思般拂动人心。
辰时初。
沈持拉了一群挚友从中走过,有孟度、裴惟、李颐、贾岚等人,去绣球楼当托。
“倾慕欲借问,绣球落谁家?”孟度一路走过去,忍不住吟了句诗。众人没见过他作诗,都开始夸。
沈持则笑道:“夫子这诗是吉兆,定会有女郎的绣球落到夫子手里。”
裴惟他们也跟着起哄,弄得孟度有点不自在,飞了沈持好几次眼刀风。
到了绣球楼,未有婚配的郎君在京兆府登记后,从栅栏进入到绣球之下正面的场地,而有意抛绣球的女郎们则从后面登楼。四周围了淅淅沥沥来看热闹的百姓——高门世家并不看好京兆府,说这是胡闹,他们里头或有出门的,也是去庙会上看看新鲜玩意儿,抬头一望,京兆府的媒氏姚放和孙媒婆已经就位了,他端坐在不起眼的位置上目不斜视,而孙媒婆则站在中间,与围观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笑话。
沈持一行人一来,京兆府的衙役们立刻来迎:“沈大人,各位大人,这边走。”他们走到近前,才发觉绣球楼上有不少宫中侍卫的身影,想是帝妃二人已经到了。
阁楼中有乐师奏起《凤求凰》的曲子,看来有女郎要登场了,只听姚放说道:“郑女郎抛绣球。”
人还没移步出来,孙媒婆先夸道:“郑家有娇女,新妆宜面抛绣球,一顾倾城……”
围观的百姓哄然大笑:“孙媒婆的嘴骗人的鬼,哪有这样的美人。”
曲终,一妙龄女子带着面纱娉婷从绣球楼中走出,隔着薄纱,隐约可见她以花为貌,以秋水为姿,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真有倾国倾城之美貌,一瞬,都凝视着她移不开眼。
郑琼单手托着精美的绣球走上前去,这时,着一袭锦袍的皇帝萧敏已站在楼下,他仰头神情地看着她,等她的绣球抛下。
她看了看他,明眸一睐:“敢问这位郎君是谁家子?”
轻轻一推便落了下来,萧敏看着她伸手去接,接过来以后说道:“女郎,在下姓萧,单名一个敏字。”
在外头围观的百姓听到他自报名姓,心中惊愕:“这不是咱们万岁爷吗?”吓得膝盖一软,都跪下山呼万岁。此刻,萧敏端着绣球,大大方方的走上绣球楼:“是朕,朕今日出宫游玩,不想偶遇一佳人。”
做戏做足全套,他又道:“来人,接郑家女郎进宫。”说完,他携美人坐着轿辇起驾回宫去了。
……
这世上传得最快的就是经人嘴的消息,不到半日,帝妃二人的趣事已经传遍了京城。好多人拍大腿,直呼“哎呀错过了。”,有适龄女儿的,也都将女儿打扮一番,说道:“去沾沾陛下和娘娘的福气,说不定能选个贤婿呢。”,一窝蜂涌到绣球楼去。
人越来越多很快把绣球楼围得水泄不通,孙媒婆卖力吆喝:“楼下待娶的郎君,全是科举登了黄金甲的,瞧,一个个玉树临风,又官运亨通,不知要做谁家的东床快婿。”
临近晌午时分,《凤求凰》之乐声再度奏起,有女郎要登楼抛绣球了。
“是谁家女?”
只听媒氏姚放高声喊道:“欧阳女郎抛绣球。”
她呀。
京兆欧阳世家,杭州知府欧阳菽之女欧阳芷。京城百姓都知道她的择婿条件,一要侯门世家出身,二要是个年少美男子,三要进士及第才能入她的眼……都嘲笑她眼光高了,等着嫁不出去吧。
众人凝神静气,但见楼上款款走出一女郎,她一登台露面,别人才知道她择婿的条件为何那么高了,这女郎生的如一朵行走的娇花儿,煞是美艳。
第148章
孙媒婆跟她是老熟人了, 前几年磨破了嘴皮子跑薄了脚底板,满京城给欧阳芷说婆家都没成,心里头多少有些怨气, 语带嘲讽说道:“女郎芳龄二十一,正是宜室宜家之年, 让咱们瞧瞧她的绣球落在哪位郎君手里,是谁的佳妇。”
她是拖着长音说“芳龄二十一”这话的。二十一的女子还未出嫁, 在当朝已经是老姑娘了。
欧阳芷一点儿都不羞恼,她盈盈笑道:“叫婶子瞧笑话了。”说完, 她捧着手里的绣球往楼下一瞥, 却没有抛的打算。
大约秋风爱管闲事, 想要为她牵一根姻缘线,趁她出神的时候钻了个空子, 卷起一阵风来把欧阳芷手里的绣球给刮了下去。
“啊……”台下看热闹的观众先是目瞪口呆, 而后腾起一阵哄闹声:“郎君们快抢。”
那绣球不偏不倚地飘落到一个人的身上,“是孟进士——”, 随后有人惊呼:“呀, 欧阳女郎的绣球抛给了孟进士。”
来当托的那几个人一起把孟度往前面推:“这是新科进士孟郎君, 气度学识没得挑,女郎真有眼光。”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欧阳芷面色发白,她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细看孟度, 那是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 眉目干净, 虽是四十来岁的年纪,却有一股出尘的俊逸,似一株晚开花的君子兰, 清新儒雅一点儿也不叫人生烦,这才定定神声调发涩道:“孟进士。”
孟度却把绣球还给了京兆府的书吏,他说道:“在下已年过四十,虽秋风堪怜欲牵红线,却不敢耽误女郎青春,故奉还绣球,愿女郎早日觅得良婿。”
说完他一拱手转身离开绣球楼。
楼上的孙媒婆不禁叹道:“孟进士不贪青春美色,真是位君子。”她把绣球从书吏手里接过来还给欧阳芷:“女郎,这下拿稳了。”
欧阳芷不自在地对围观的人屈膝施了一礼,她又将绣球还于孙媒婆,退回阁楼之内,不肯再出来接着抛绣球择婿。
京兆府的媒氏姚放给孙媒婆使了个眼色,要她赶紧揭过这一节去,她会意地笑了笑道:“想是婆子我与人做媒拿的赏钱多,天上的风神见了眼红,要抢婆子我的饭碗,可媒人哪是那么好做的,您瞧瞧,他失手了吧?”
一席话逗得人哈哈大笑:“是了,这风神做媒不老练,孙婆子,快再请一位女郎出来呀,叫咱们瞧瞧你做媒的本事。”
孙媒婆跟着笑道:“各位莫急,这就来。”
她又饶了会儿舌,玩笑一阵子,绣球楼里才再次响起《凤求凰》的曲子,有女郎登楼来抛绣球了。
“这是寿宁侯许家的女郎,年芳二八,知书达理温婉贤淑……”孙媒婆把随后登楼的许家女郎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看看哪位郎君有这个福气娶得佳人归哟……”
许家女郎矜持地往楼下的人堆里扫去一眼,没有入她眼的男子。
底下人议论纷纷:“哟,今儿各家的女郎扎堆,却不见有身份的郎君前来,快问问京兆府的官爷,是没知会他们吗?”
……
站在人堆里的沈持跟司仓参军钱前耳语几句,不大一会儿,孙媒婆退回楼里又出来,她抚着许家女郎的手臂安抚道:“陆续有清贵郎君来姚大人处登记,只是今日头一日他们还未来得及露面,女郎再等等,良缘不怕迟,过两天再来瞧瞧。”
许家女郎轻点了点头,微微一礼从后门下了绣球楼。
这时候已到了午后,京兆府说头一日抛绣球便到此结束,让百姓去庙会游玩给远道而来的商行捧捧场,叫他们都开开张高兴高兴。
百姓们意犹未尽,相约明日再来看抛绣球择婿。
沈持也随着人流往庙会走去,忽然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女从身后赶来叫住了他:“沈大人。”
“女郎是?”沈持停住脚步还礼。
“奴婢是光禄大夫乐府的使唤丫头春雨,”这婢女轻声说道:“我家主子打发奴婢来问问沈大人,孟进士出身何地?家中还有哪些人……”
原来是光禄大夫乐府的女郎乐莲舟方才围观欧阳芷抛绣球时见孟度为人磊落,生出几分爱慕心思,又知他是进士出身,前途不可限量,遂遣婢女来打听他。
沈持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有女郎看上孟夫子了,一瞬心中抑制不住地欢喜:“孟进士祖籍大约在岭南一带,他父亲原是朝中的御史大夫,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去了,他如今孤身一人,女郎问这个是?”
婢女春雨:“是我家女郎让奴婢来问的。”
沈持等着她接着往下说,她又问:“孟进士从未娶亲?”
“从未。”沈持说道。
这婢女没再说什么,只笑了笑说道:“奴婢这就回去禀明主子。”
沈持:“……”仅仅是打听一下,没下文吗?
他边记住“光禄大夫乐府”这家,边跟着人流去不远处的庙会上逛了逛,看见有趣的玩意儿买下两三样,有做工精美的巴掌来长的龙牙刀,还有四朵牡丹形成花形钮座的菱花镜……囤起来,等日后史玉皎回来了给她玩儿。
庙会上蚁聚蜂攒,一眼望去只见人头晃动,好不热闹。沈持逛了大半圈,到黄昏时分才回家去。
沈家。
朱氏正请了裁缝来给两个侄女沈莹和沈知朵裁新衣,瞧见沈持回来问道:“也不知绣球楼抛几天绣球,现做衣裳来不来得及。”
得知有抛绣球的好事后,她就急着催侄女们去择婿,又是裁衣又是请亲家舒夫人教二人打扮的。
沈持:“阿娘,原定三天。”
“哟来不及呀,”朱氏看着俩侄女:“要不拿阿月新做的衣裳改改胖瘦长短吧?”
沈莹急忙推却:“二婶这么说,叫我和阿朵恨不得立马回禄县去。”
“是啊,二伯娘,”沈知朵跟着她说道:“只当你恨不得早一日把我二人嫁出去落清闲呢。”
朱氏:“阿池你听听这俩丫头来京城后学的嘴尖牙利的,”她愁得跟什么似的:“你别光帮着别人,对你两个妹子的事上上心。”
沈持:“……”
赶明儿他辞官去西南边关找史小将军入赘算了,再不用接媒婆的活儿了。
……
宫中,临华殿。
郑昭仪从宫外回来,还没踏进殿中就听见儿子在啼哭,哭声如雷震,要将屋顶的瓦片掀飞一般,哭得很凶,她急问:“皇儿怎么了?”
乳娘陆氏抱着小皇子出来:“娘娘可算回来了,也不知怎么的,今儿临华殿外一直有怪鸟在叫,殿中还有蝙蝠乱飞,小殿下两次从睡梦中惊醒,便这般哭闹起来。”
她身后,两名宫女手里端着挤出来的乳汁,不时给小皇子嘴巴上沾,生怕他渴了饿了。
“皇儿你怎么了,”郑昭仪脱去外衫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皇子,拿额头贴了贴:“别吓娘啊。”
“快去请太医来。”
小皇子眼神直愣愣的,全然没了先前乌溜溜的灵动,哭得嗓子都快哑了,任凭她怎么哄都止不住。
皇帝在上书房听到动静,换身衣裳连忙赶来:“来,给朕抱。”这一声声哭得太揪心了。
小皇子到了他怀里,依旧还是大哭不停。
太医来了又是把脉又是询问,末了紧皱眉头说道:“稚子在睡梦中被惊醒便会这般哭闹,只是不知,小殿下是受了什么惊吓?”
是受惊之症。
乳娘陆氏回忆道:“今日娘娘出宫后,奴婢喂了小殿下一顿奶,之后把他哄睡,才睡着的时候,小殿下还在笑,后来殿里飞来十多只蝙蝠,莽莽撞撞的,奴婢怕扑到小殿下身上,便抱着他挪了个地方,谁知没过多久,屋顶上忽然发出一声怪叫,极为刺耳,如刀在铁皮上刮蹭一般令人抓心挠肺地难受,小殿下被惊醒就哭起来……”
她呼叫人去赶走那鸟,却连个影子都没找见。
太医:“陛下,娘娘,万幸照料仔细,小殿下未发起热来,不要紧,吃两顿安神药大抵就好了。”
要是发起烧了可就难说了,先帝时宫里头曾夭折过个半岁的小公主,就是受惊之后发了高热一直哭闹灌不进汤药,几天后就没了。
帝妃二人皆松口气,萧敏唤来丁吉:“去问问宫里头的人,今儿是什么鸟飞到临华殿来惊吓朕的皇儿,”他叮嘱临华殿的奴婢们:“你们带人搜搜,看看殿中蝙蝠在哪里做的窝,给它弄走。”
临华殿多年未翻修,只怕引来蝙蝠筑巢安家。蝙蝠原是吉兆,只是白天飞出来有些令人讨厌。
不过都是些不通人性的东西,除此之外无法同他们计较。
片刻后,汤药端上来,郑昭仪拿起小银勺亲自给儿子灌药,一勺灌下去被他的舌头顶了出来,在哭闹的间隙还“噗噗”吐了两口……
逗得紧张兮兮的大人们都笑了。
太医说道:“小殿下尝出药苦,这几声哭是嫌太苦。”已经不是受惊吓的哭声了。忙叫乳娘喂奶,果然在喂了一口乳汁后哭声变成了间歇性的。
无大碍了。
郑昭仪这才舒展开眉头。
“万岁爷,娘娘,”丁吉在后宫中问了一圈,都说只听见怪叫声却没看见是什么鸟:“莫不是奴婢们听错了?”
乳娘陆氏说道:“奴婢的确没有看见是什么在叫,只是想着在屋顶叫的,不是鸟又是什么。”
临华殿的奴婢们满殿翻找一圈,只在偏殿发现一处旧的蝙蝠废弃的巢穴,摘下来拿给皇帝过目:“难不成是蝙蝠念旧,寻旧巢来了?”
还寻错地方,找到小皇子的屋里来了。
皇帝萧敏眯了眯眼,今日临华殿的事有些怪异,他不露声色地道:“也许是吧。”
当晚深夜,他忽然去了周淑妃住的庆春殿,因未叫人提前来知会一声,周淑妃是卸了钗簪来接驾的:“妾来不及梳妆,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挽着她的手臂起身:“你我夫妻多年,无需这些虚礼,今日朕出宫一趟,谁知回来便听见十皇子在哭,太医说他受了惊吓,”他盯着周淑妃说道:“朕临睡前忽然想起彧儿也才八岁,同是稚子小儿,朕不放心,过来看看。”
周淑妃的眼神极其微乎地躲闪了下:“万岁爷,彧儿倒是好好的,”她小心地问:“妾白日也听到小殿下哭了,本来想去瞧的,走到临华殿门槛听说陛下在里头,太医也去了,不敢添乱,又折了回来。”
“爱妃有心了。”她的眼神躲闪落在皇帝眼里,他移开眼不再看她:“早些歇着吧,朕再去看看八皇子、九皇子。”
“是,”周淑妃跪在地上:“万岁爷。”
等皇帝一走出庆春殿的门,她身子一软半瘫在地上。大宫女周枚来扶她,被她劈头打了个耳光:“蠢。”骂完,她又狠狠地给了自个儿一个耳光,低声喃喃道:“是我没有照顾好小殿下,万岁爷这是来兴师问罪的呀……”
……
次日早朝,皇帝萧敏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对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通州知府周六河,在任多久了?”
“回陛下,”穆一勉说道:“已九年有三个月之久。”
皇帝说道:“嗯,是该升一升他的官了,京城还有什么官职空缺?”
“六部的侍郎之位空缺有三,”穆一勉掰着手指头说道:“太常寺卿有缺,大理寺卿有缺……”
“太常寺卿乃正三品官职,” 掌管礼乐、郊庙、陵寝等事,皇帝说道:“比正四品的通州知府官阶高,嗯,这个好,传朕旨意,升周六河为太常寺卿,再选贤能之士赴通州上任。”
众朝臣心中纳闷:太常寺卿虽是三品文官衔,但同通州知府一方封疆大吏相比,那还是差了许多,这是周淑妃失宠了?连带着周家也要失势了吗。
朝中大臣不少与周家是儿女亲家,此刻却个个屏气不敢吭声。
直到散朝后出了皇宫才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起来。周家的事与沈持无半分关系,他匆匆往绣球楼走,京兆府今日还在主持抛绣球择婿呢。
快走到时,京兆尹温至从身后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沈大人,喜事,喜事。”
沈持:“温大人走慢些,什么喜事啊?”
“昨日光禄大夫乐大人来找本官,”温至说道:“说想让本官给他的侄女保个媒,瞧上的是沈大人的夫子孟进士。”
昨日光禄大夫乐府的婢女春雨回去后把打听到的孟度的事说了,乐莲舟愈发满意,去央求他叔父乐宗音做主——她十来岁上死了爹娘,跟在叔父婶娘过活,二老待她好,只是红鸾星迟迟不动,婚事一直没说成,越拖岁数越大,年过三十仍在闺中待嫁。
乐宗音听后便让人去打听孟度的人品、家世,一问得知他是前御史大夫孟朝之子,有出身的,又听闻他从未娶妻,心中讶异,再打听,说是原先是有婚约的,后来对方见孟家家道中落便反悔了,他心灰意冷,从此不提娶妻,心中更是有好感,心想:二人过日子开销不大,倒不怕孟家底儿薄,俭省些还是能过去的,于是便托同年温至去说媒,想问问孟度意下如何。
沈持:“……”就知道孟夫子走桃花运了。
“沈大人与孟进士亲如父子,”温至笑道:“要不,沈大人帮本官个忙,问问孟进士?”
“温大人,这乐家女郎芳龄几何?”沈持问他:“要是岁数太小的,只怕孟进士不肯。”
孟夫子是个老古板,不然昨日也不会接到欧阳家女郎的绣球后跟烫手一样,赶紧还了回去。
“唉,乐家女郎的模样许久之前在京中是数得着的,只是美中不足,岁数有点大,”温至说道:“年过三十了。”
“不过这乐家呀,”他还是很想促成这门亲事的:“家风清贵,给她的陪嫁也丰厚,请沈大人帮着美言几句吧。”
沈持二话不说揽了这桩闲事:“等今日散值,下官就去找他说说。”
“拜托沈大人了。”温至背着手往绣球楼的方向走:“咱们一块儿去瞧瞧今日哪家女郎砸中了金龟婿?”
今日绣球楼下人山人海,欢呼声此起彼伏,比昨日的场面大多了,温、沈二人挤不到前头去,只好逛了圈庙会,回京兆府上值去了。
散值后,沈持直接去大理寺——孟度在这里协助办案,堵到人就拉着他把乐莲舟的事说了:“夫子,天降良缘,你考虑考虑?”
孟度冷静地问道:“她见过我?”
沈持:“昨日夫子在绣球楼的举动全被乐家女郎瞧在眼里。”
“嗯,”孟度说道:“我想想,过几日给你回话。”
沈持将他的话转告乐家,让他们稍等两日。
就在等待他答复的日子里,不光京城,好多京畿周边的富贵之家,有女儿的都想到京中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一个绣球下去砸来一只金龟婿,一个接一个女郎登上绣球楼抛绣球择婿。
京城愈发车水马龙客纷纷。
京兆府最初只让世家女子登楼,后来放宽到但凡清白人家的女郎,皆可登台抛绣球,因而越来越多的女子报名登记,本来预计三天的庙会持续到第五天还未结束,后来京兆府的官吏不堪连轴转上值,只好叫停,发公告说,下次八月十五中秋节时再办。
一日,孟度找到沈持:“阿池,我应了。”他说完扭头就走:“劳你给乐家回个话。”
沈持:“……”哦豁,有人开窍了。
第149章
好事。
天大的好事。
沈持立即去找温至:“温大人, 孟进士那头应了,请温大人给乐家回个话。”不知道乐家女郎有没有等急了。
“唉呀这下有谢媒礼拿了,”他又笑道:“下官得分一半。”
“沈大人真是个财迷。”温至笑呵呵道:“本官散值后拐一趟乐家, ”他转而有些幽怨地说道:“乐家的老闺女都要出阁了,本官什么时候觅得东床快婿呢。”京城人都觉得乐家那闺女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没想到她的夫运在后头呢。
京兆府的同僚听后说道:“温大人让令爱多登几次绣球楼, 下官听说连欧阳家那位眼高于顶的女郎都找到如意郎君了,咱京城出挑人物多的是, 多扒拉扒拉。”
温至吃惊:“什么时候的事?哪家的郎君?”
“是萧相爷的儿子,”同僚羡慕地说道:“她这次是攀高枝了。”
自打那次欧阳芷登上绣球楼抛绣球后, 全京城都在说她的美貌, 求亲者踏破门槛, 连左相萧汝平家都遣人来,给相府三公子萧既做媒, 萧家是本朝开国之初天子赐姓, 矜贵得不得了,也是巧的很, 萧三时年二十五岁, 风流俊逸好才学, 欧阳家哪有不答应的,一下就说成媒了。
她的婚事一成,京城的高门世家有女儿待嫁的更疯了,看见京兆府的人都在催赶紧开绣球楼, 让他们的女儿去抛绣球择婿。
温至:“……”这等好事什么时候才能落到他家闺女头上。
当日散值, 他去乐家捎话:“孟进士或许很快要上门来提亲了, 恭喜啊。”
光禄大夫是个虚衔,乐家并不算多煊赫的权贵,乐莲舟的叔父乐宗音对侄女挑的这个贤婿非常满意, 说道:“他俩岁数都不小了,不用讲究太多虚礼,早早成亲是正经。”
温至笑道:“得嘞,明日我就转告于孟进士,要快,要快。”
孟度和乐莲舟的婚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看着孟度又是忙着找宅子又是张罗向乐府下聘,定于三两个月之后成亲,沈持他们都替他高兴,期待着这一场来之不易的喜酒。
沈持对孟度说道:“夫子,这事儿吧我熟,你有不懂的地方问我。”
孟度:“……”
他心道:你小子就吹牛吧,为师不是很想戳穿你。
时无重至,七月倏然过去,一眨眼便是八月份了,京城的秋雨滴滴霏霏,恰梧桐叶落时节。
夜里凉爽,沈持在灯下写《平西南策》的进展也快了些,初稿差不多已具雏形,再修上三五遍就能呈送御览。
写完初稿之后,他随意伸了个懒腰,从书房出来,此时二更末,明月当空流光徘徊,令人心旷神怡。
脑子也格外清醒,沈持暂时搁下京兆府的事,盘点了下沈家的生计。从年初至今,大半年过去,他手里积攒下四十多两银子,一半是他的俸禄,另有二十多两是《鸣虫》的润笔费——今年夏天他忙于种种事情,没有去点蝈蝈卖书,是以那本书的销量不算很好,没挣多少钱。
这四十余两银子,照例还是拿去给沈月置办嫁妆,一件一件地添,不指望十里红妆那么阔气,但也不能流于小家子气。
沈月的婚期定在明年开春的二月十九,多少还能再攒攒。
另外,他手头还揣着孟度他们给他成亲的贺喜银子,当初孟夫子给了六十两,江、裴二人分别是二十两,有一百两,他是要还回去的,不能动。沈持对赵蟾桂说道:“你明日拿去换一张整百两的,等孟夫子成亲的时候随礼。”江、裴二人的,等他后面给攒起来。
赵蟾桂:“嗯。”
沈持:“赵大哥,你是不是也该成亲了?”
问完他才发觉这阵子被熏的快染上媒婆的职业病了,看见身边没有成亲的都要问一嘴,路上遇见谁家门槛里卧只大黄狗,都恨不得问一嘴性别芳龄,看能不能配给他家旺财。
奈何这老家伙岁数大了,不太肯出门,且在京城大街小巷出没的狗也少,哦,这也是京兆府的功劳,看见野狗必定要撵走或者打死的,怕咬了人。
赵蟾桂:“是该成亲了。”
“等大人成亲后,”他说道:“我就告假回禄县寻一门亲事。”
那时候沈持有人照料,他可以多告一阵子假。沈持:“我还早着呢,赵大哥什么时候要告假便告假,不用管我。”
赵蟾桂使劲点头。
……
八月初三,工部那边,九颗大小不同的金珠从黔州府送进京城,皇帝看了以后特别高兴,立刻召集人到上书房议事,乌泱泱的宣来一群朝臣,沈持也在此列。
工部尚书李为看着那金珠流出泪来:“陛下,这是纯金啊。”比先前堪到的金矿纯度高许多,我朝的治下至今没有见过这么纯的金矿,根本不用提炼。
当朝是用水法从金矿石中提炼金子,而工部在金沙水的河滩上找到的金珠,正是大自然给提纯过的。
工部后来沿着金沙水又捡到一些金珠,他们甚至可以断定是古书中记载的岩金,也就是说在金沙水流经有岩石的地方,不是普通的岩石而是岩金——岩金矿石,水流日夜冲刷,如水法从岩金中提炼金子,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金珠被冲到河滩上。
皇帝:“这么说来,金沙水畔的金珠捡之不尽?”
“陛下,”工部尚书李为说道:“从胡大人带回来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看出,可捡的金子不计其数。”
一众大臣听了都眼冒精光:“这遍地的金子为何无人去捡?”难以想象。
皇帝萧敏看了一眼沈持,又面朝众臣说道:“工部员外郎胡爱卿在奏折中说,他们寻到古书中所记载的金沙水后沿着向上走,一开始还遇到一些土司和部落,后来人迹罕至,他们便是在这地方捡到金子的。”
朝臣们都夸工部官吏能干。
他又说道:“此前朕密令大将军沐琨挑选出二三百名勇士,化整为零进入大理国,护着工部官吏,才得以到达这些地方。”
否则,那些身娇体弱的文官怎么可能走到那些地方。
沈持:“……”这事儿他早想到了,否则不敢想象工部的官吏怎么能行到人烟罕至的金沙水上游的。
看来皇帝想要吞并大理国的决心不小。
沈持在心里说道太好了,这是一件极好的事情,金矿加当地的沃土,将来纳入王治之下完全可以养得起戍守的兵士,这样朝廷不仅扩大了版图,还不用出军饷,治理一阵子说不定还能为朝廷添一个财赋之区,方是长久之计啊。否则单单为了扩大版图,让朝廷填银子进去养着,毫无意义,也容易放弃。
众大臣也都看出皇帝萧敏的心思,右丞相曹慈问:“陛下,那大理国那边?”
萧敏:“这次不必派朝廷官员再去交涉,”他命工部尚书李为道:“飞鸽传书给胡爱卿,让他同样送九颗金珠给大理王段思仓。”
兵部尚书魏淳担忧:“陛下,要是大理王得知咱们在金沙水堪到金矿,利用近水楼台之机发兵去独吞哪里该如何是好?”
“这正是用到兵部的时候,”他说道:“命镇西将军史玉皎挑选精兵悍将,还是拿工部开矿为幌子,尽快去到金沙水去。”
先下手把那块儿地看起来。
魏淳:“是。”
皇帝又瞧着左丞相萧汝平说道:“这次不必从朝中派使臣出使大理国再商议此前开矿的契约,黔州府离得近,就从黔地挑选一位能官吏去一趟吧。”
“黔州府盐务官唐注上任已有一年半,”萧汝平回道:“把黔地盐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可用之才。”
他看着沈持:“此人乃是沈大人举荐,沈大人真识才啊。”
皇帝瞧了沈持一眼:“就让唐注去。”
……
后来,九颗金珠送到大理王段思仓,他非常满意,连眼睛都瞪直了,抓在手里瞧了半天。
以至于当我朝的使臣说出大万山开采出来是铜矿的事情之后,他竟然没有恼羞成怒,只淡淡说道:“铜矿就铜矿吧,还按照原来的约定分成,如何?”
反正只要给他金子就成。大理丞相段弼进言向金沙水发兵:“王上,咱们不若出兵把金矿给占了。”
拿在自己手里该有多好。可遣探子一去找才知道,昭朝早已秘密派了数千人的将士把金沙水发现金珠的一带给守了起来,那里的地形易守难攻,他们要派兵去打,至少要出动数倍的兵力,一旦抽走,又怕黔州府的昭朝将领史玉皎趁机带兵偷袭,是以没敢轻举妄动。
而我朝民间不少爱好游历之人,听说此事后纷纷请求朝廷和大理国协商,发放通关文书,到金沙水畔游历。
户部就此给大理国写了封信,他们收到后,觉得,商人来往大理国,可以增加税源,可以带来中原的商品,便在设置极高的商税后同意了。
于是这些爱好探险的人士扮作行商,还有一部分真正的馋大理国市场的商人,聚集了两三千人,浩浩荡荡到那边去了。
沈持:去的人越多越好,他在《平西南策》里头的第一步,就是建议让我朝治下的子民去往那里生计或定居,俗称的移民。
第150章
在美好愿景的激励之下, 他很快将《平西南策》的文稿修改完毕,呈送御览。
此文通篇没有修辞,只用最简练的文句献策如何向西南移民、屯田、戍军等事宜, 朝廷每一步要做什么事情都写得一目了然,皇帝萧敏看后说道:“真实用文也。”
几日后, 他把户部尚书秦冲和与兵部尚书魏淳召到上书房,让他们也读一遍, 二人浏览之后赞道:“看了此策,臣胸中豁然雄心起, 只觉得大理国易图, 也值得花费一番谋算。”
萧敏看着他二人说道:“就这么办, 一步一步来,不要急, 西南那片土地, 早晚是我朝的。”
秦、魏两老大臣相互对视一眼:“陛下,只是此事重大, 非一朝一夕可办成, 不知谁来主持?”
皇帝萧敏的手指轻叩击两下御案:“两位爱卿先行筹备, ”户部要物色移民,兵部要时刻保持对大理国的震慑之势,他说道:“户部右侍郎空缺,明年开春之后, 让沈归玉补上去吧。”
户部官职, 有左右两位侍郎, 左侍郎掌赋税钱粮,右侍郎管着户籍田亩,正好经手移民、屯田等事。
他觉得京兆府的事儿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换个人同样可以治理,而如今西南的事为最要紧,于是生出擢沈持为户部右侍郎,以巡视黔州府开矿的名义前往常驻,实则是准备动用手段对付大理国,将其纳入王治之下。
“臣也是这么想的,”两位老尚书齐声道:“沈大人是上佳人选。”
“嗯,”萧敏说道:“二位爱卿退下吧。”又命宣吏部尚书穆一勉来见他。
不大一会儿,吏部尚书穆一勉来到上书房,听说要把沈持从京兆少尹的位子上挪去当户部右侍郎,问道:“那京兆少尹,陛下有意让谁来担任?”
萧敏:“朕看林瑄林状元不错,正好让他去历练历练。”
“沈大人年方弱冠,”穆一勉踌躇道:“就当上户部侍郎会不会太过年少?”比他资历深的多的是。
不如让沈持先当个户部员外郎,再历练几年。
萧敏:“汉朝骠骑将军霍去病年少便封狼居胥、禅于姑衍、饮马瀚海,朕的沈爱卿虽是文官,可做的事情与霍将军一样都是开疆拓土的大事,这样一比较,穆爱卿还会觉得他年少吗?”
穆一勉笑道:“沈大人正当年。”
不过此次官吏调动,大约要等到年底再发公文了。
沈持自然是不知道的,他还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没日没夜地忙着——八月十五中秋节很快到来,京兆府再次开绣球楼,这次比上次还要热闹,诸多女郎不再矜持,踊跃登上绣球楼抛绣球择婿。
更有心思玲珑的女郎不再用京兆府提供的绣球,而是拿出自己的女工缝制精美的绣球,在抛绣球那天独领风骚,找到了如意郎君。
那绣球还被当作了定情之物,又给京城添一桩风流事。
还有的女郎在抛绣球之前抱着琴演奏一曲,曲有误,周郎顾,引得通音律的郎君搭话,二人就此看对了眼……看来老把戏永远不过时,只要用得顺手都有奇效。
但八月十七这日,有两位女郎端着精美的绣球登上楼后,底下的郎君一听说是后宫周淑妃的娘家侄女,出身清贵的郎君都躲开了,唯恐她们的绣球抛给自己。
朝臣们许久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七皇子萧承彧的外祖家周家,竟在不知不觉中失势了,有成为京城里的破落户的势头。
回想前一阵子皇帝萧敏忽然调原通州知府周六河为闲官太常卿,京城弥漫着一股微妙的不安。这种不安,也许历朝历代在经历立皇储的时候都会遇到。
不敢押七皇子萧承彧了,自然也不会有人上赶着和他的外祖周家结亲。
真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啊。①
他们把目光渐渐转移到大皇子庄王萧承均的身上,觉得他最有可能成为皇储,跟当今皇帝一样,庄王是宫女所出,母亲早逝,日后没有外戚干政,且他在先前的庄王妃杜氏和离之后,娶了更大的京兆世家谢家的女郎为庄王妃,近来呼声很高。
近来皇帝召见庄王的次数也多起来,萧承均多少有点飘了。更准确地说他想要在他父皇面前展现自己有才干的一面,一日,在看了沈持的《平西南策》之后,说道:“父皇,西南不毛之地,图来有何用处?”
“况且就算依沈爱卿所言,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往上,朝廷等得起吗,还不如派精兵良将直接攻打下来呢。”“速战速决。”
萧敏觑他一眼:“打仗?”与大理国掰手腕?呵。
“庄王,”萧敏耐心地教导他:“沈爱卿所写的这些计策,全是在算账,算朝廷将大理国纳入王治之下有多值,你再仔细看看。”
朝廷的开支——兵部需要给将士发军饷,运粮草,遇到青黄不接的年头,户部赈灾需要银子,工部营造要花钱,吏部在册的官吏每个月都要从朝廷领取俸禄……这一笔一笔的钱从哪里来?只能问税赋要,问矿山要,归根结底,想要减少西南边关的打仗麻烦,又要开采大理国内的矿产,这才是朝廷的目的所在。
庄王萧承均心不在焉地说道:“是,父皇。”
萧敏:“……”一看就知道庄王没懂,他心道:朕的大臣们怎么会觉得朕会立他当太子,朕还没眼瞎呢。
终于等到第二轮抛绣球择婿结束,已经快到八月底了。京兆府一统计,媒氏那头说成了两次抛绣球下来成了三四十对夫妇,真不少了。怕后续少年男女对此没了新意,今年京兆府便不再开绣球楼,等到明年春日再说。
且这个月进账的商税又增了两成,看来前来京城做生意的客商又比先前多了。
沈持叫司仓参军钱前去问了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行,在京城经商是盈利还是亏损,十有八九的商户说京城人有钱,赚了。
普赚。
商人有钱赚,那么对于京兆府来说是双赢,这是个令人惊喜的结果。
到了九月,深秋时节,秋风萧瑟天气转凉。
随着孟度婚期的临近,沈持少不得去搭把手帮他。乐莲舟的父母早在活着的时候就给她攒了田地、商铺等作为嫁妆,她变卖了之后换成银子,叫人捎话给孟度,说看中哪套宅子就用这些银两买下来,他一文不要,说是她傍身的钱财。自己把大半辈子的积攒,也就不到二百两银子拿出来,在城南稍稍偏僻之处买了套二进院的宅子,虽小,但足够夫妇二人居住。
沈持一并沈家等人都来帮他装潢宅子,屋内屋外的墙面和地面清理平整、洁净后,里外贴上“囍”字,又买了些时序的花花草草种在院子里,沈莹等女眷来帮他照料,还请了秦州会馆掌柜申四明的侄子,一个做木匠的后生来给做了一水崭新的家具,只等到了吉日迎娶媳妇儿。
皇帝萧敏也听闻了孟度和乐莲舟的事,说这二人不容易老天怜悯遇到彼此,赐下两匹锦作为新婚贺礼。
十月十二,孟度娶亲。
孟度到了迎亲的那日才见到乐莲舟玉颜,她生得一张瓜子脸面,眉眼温婉,是他喜欢的模样,到了这个岁数,没有了年少的那种轻狂与冲动,多半是相守着过日子,但他却喜欢的紧,满眼都是她。
来吃酒的亲朋好友想起成亲一天的礼仪繁琐之累,怕他们洞房之夜有心消受,却无力支撑,心照不宣地没有闹洞房,喝了杯喜酒便陆续告辞,把花好月圆的静夜留给新婚的夫妇。
……
十月过半后,天寒催日短。沈持总觉得每日天不亮就出门,到了掌灯时分才进家门,与家人打照面的次数都少了。
一日,他娘朱氏忽然跟他说:“前阵子帮着孟夫子装潢宅子,阿莹看上一个后生小子,是秦州会馆申掌柜的侄子,是个做木匠的,叫申厚,这后生从小没爹娘,投靠叔父一家在京城做工。”
沈持有点意外:“阿娘,这事儿咱们做不了主,还是写信回去问问大伯吧。”
朱氏:“我也是这个意思,先叫你爹去问问申掌柜那边有意无意。”
结果申家也有意攀沈家这门亲,朱氏又让沈月写信去问沈家大房。他们得知后,觉得也算门当户对,便同意了,于是两下里就做了这门亲。沈莹算是有了婆家。
沈知朵见沈莹找到了婆家,跟朱氏说道,婶娘要是真疼我,也给我寻普通人家能过日子的就行。
朱氏答应给她留意着。
……
沈持忙到京城的花市上开始卖含苞待放的梅花花枝时,已是年底十二月初了。
吏部下了公文,调沈持为户部右侍郎,林瑄为京兆少尹,自明年起就任,但没有告诉沈持年后要去黔州府着手收服大理国一事,不过他已经隐隐猜到了。
不过他一点儿都不因为要去西南而难受,他挺喜欢黔地的,那里夏天不热,溪水多洗澡方便,除了吃盐贵一点儿,没别的毛病。
历史的规律来看,往南走总是不差的。
且那里也有他的老朋友。如今的黔州知府是前户部员外郎俞驯,三年前他们曾一起到铜仁去开过朱砂矿,去年他被擢升为黔州知府,此人是个严谨的性子,在户部的时候行事以稳重著称,想来治理地方是手腕也不会差。
几日后,皇帝萧敏宣沈持去上书房见他。
沈持去的时候,大理王段思仓的侄子段爱琦也在,见了他笑道:“恭贺沈大人高升。”
沈持还礼:“段郎君。”
皇帝萧敏说道:“沈爱卿,今日把段郎君请来,朕和你一道听听他所知道的大理王是个怎样的人物?”
段爱琦回忆着说道:“我叔父那个人,是个粗中有细的枭雄,他抢了本该是我父亲的王位,我堂弟,世子段清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儿,对治国没什么见解和手段,如今我叔父全靠丞相段弼和大将军段若嫣二人辅佐。这二人都是他忠心耿耿的旧日家臣,一般撼动不了。”
他看着沈持说道:“沈大人要去对付他,难了。”
沈持淡然一笑,没回他的话。
就他上次去大理国的见闻,直觉告诉他,大理王段思仓如今像一个大家庭的主妇,已经捉襟见肘了,还要想尽办法维持着这个家族该有的体面——国中经济实在是不堪,穷得叮当响。
皇帝萧敏命段爱琦退下,只留了沈持说话。
“沈爱卿,朕打算派你以巡视黔地开矿的名义到西南边关去,”他说道:“主持平定西南之事,你意下如何?”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沈持说道:“早日带着大理国的地图归来献给陛下。”
萧敏又说道:“沈爱卿这次过去,先成亲,别把人家史爱卿给耽搁了。”
沈持:“……是,臣遵旨。”
萧敏又说道:“功成之日,你与史爱卿双双把家还时,朕还有重赏。”
沈持:“谢陛下,臣无比期待这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