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高门寒婿的科举路 > 150-160
    第151章

    从上书房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冬雪飞落如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沈持走在雪里,回到家进门时弯腰抓起一把雪团了个雪球, 轻砸在摇着尾巴来迎接他的旺财身上,他狗小叔跳起前爪刨雪往他身上泼, 一人一狗在院子里追着撒欢。

    屋里,沈月立在暖阁瞧见了, 披上斗篷出来,张大眼睛看他们闹腾:她那个沉毅有断一向古井无波的兄长, 怎么说颠就颠了?

    必是遇到大好事了。

    “得, ”她问:“嫂……要回来……吗?”

    沈持听见妹子跟他说话, 这才拍拍身上的雪说道:“没,是我要去找她。”

    沈月:“……”

    沈煌在听见他是话出来问:“阿池你方才说要去找谁?”

    “爹, ”沈持说道:“走, 咱们进屋说话。”

    父子两人进了屋,沈持把升任户部右侍郎及过了年一开春就去西南的事说了, 当然他只是去巡视矿务, 至于大理国什么的, 一字不提。

    “你这次过去,”沈煌把朱氏叫来,说道:“能和史小将军相处些日子,也好。”

    沈持:“嗯, 陛下还说让我跟她在那边成亲。”

    一听这回要真成亲, 沈煌夫妇皱起眉问他:“要真在那边成亲, 怎么迎、怎么送,如何拜堂,史姑娘过门后第三日回不回门?”

    总不能让沈、史两家的家眷都过去吧。

    沈持:“爹, 娘,我是不在乎这些虚礼的,不知道史小将军怎么想,等到了那边,我问问她。”

    “阿池是说做两手打算,”沈煌说道:“要是能成最好,成不了就等二人一道回京时再办婚礼。”

    沈持:“嗯,阿娘,是这么回事。”

    回头把这事儿跟史家一说,史老夫人拉着他的手:“咱们都不是古板人家,莫因为几处虚礼把你俩的大事给误了,阿池这次去西南,你俩择个吉日成亲。”

    一旁的史二夫人却道:“不过,亲家,阿池到了之后也要问过三娘的意思。”她有些担忧成亲后女儿万一有孕,上战场时麻烦的很。

    “那是自然。”朱氏说道:“让他们俩商量着办吧。”

    这个腊月,沈、史两家都在京城的各家铺子里搜罗轻巧、喜庆又用得着的东西买了,归置在箱子里,让沈持带过去成亲的时候用。

    朱氏又买了两个大的木头箱子,和上回预备的四个一块儿,能装整整一马车:“你走的日子不巧,你妹子二月出嫁,先前还指望你给她送嫁呢。”

    沈持:“是了,不过君命难违,对不住了阿娘。”

    “不怪你阿池,”朱氏说道:“家里天大的事也大不过朝廷的事,娘就是随口说说。”

    娘俩在说话的时候沈月来了,笑着问他们在说什么。

    沈持:“哥过了年就要离京,不能送你出嫁,到了舒家,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不要委屈了自己,要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回家来,天大的事有哥哥呢。”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对沈月说类似的话了。

    迎娶新妇对男子家来说是一桩要祭告祖宗的喜事。然而对于养闺女的人家来说。女儿出嫁,意味着家中少了一口人,而多了一门亲戚,是件伤感却又不得不强行高兴起来的事情。

    这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沈月笑话他们舒家离咱们家不过就五里地的路程,过两个胡同就到了,随时能回家,你们这样不放心,要不她就不嫁了吧。

    沈持这才闭嘴,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小小的矫情了。嗐,头一次给人当哥哥,难免。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

    到了腊月二十七休沐,沈持去找孟度喝了个小酒,到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孟夫子红光满面,眼尾都带着春风,涤去了从前一身的冷清。

    “你此番二次去黔州府,”他问沈持:“只是去巡视矿务?”

    “都叫夫子瞧出来了,”沈持笑着用手指蘸水在几面上写下“大理国”三个字:“这次要慢工出细活,没有个三年五载是回不来的。”

    孟度先是吃了一惊,后又皱起眉头笑道:“好,是件好事。”

    沈持:“我有了这个去处,夫子可以安枕无忧几年了吧?”

    不用担忧他被皇帝拿去当刀使。

    孟度眯眼呷了口酒:“是我想多了。”白操心了。

    “最近大理寺在忙什么?”沈持问他:“没听说有大案子。”

    “嗯,眼下没有案子可办,”孟度说道:“在整理从前的卷宗。”

    话说这儿打住,两人静静地对酌,一杯复一杯。

    ……

    这是沈家第三年在京城过年,结交的人渐渐多了,过年的时候要走动的人家也多,因而年底要预备种种招待客人的东西。

    俗话说“腊月水土贵三分。”,到了年关,一应吃的用的都涨价,腊月二十八,沈煌夫妇从外头回来,对沈持说道:“这几样果子,菜,都比往日贵了四成,买起来真是心疼。”

    沈持瞧了瞧:“朝廷还会赏赐一些肉什么的,有这些差不多了。”

    他话音才落,宫中的小太监就用小车推着年节礼来了:“沈大人在家吗?”

    赏赐来了。五斤猪肉、牛羊肉各三斤,还有一些果子和一罐茶叶,比去年丰厚,果然官当的越大好处越多。

    送走小太监后,沈煌说道:“要是在禄县,拿这些祭祖不知多体面。”

    朱氏把那罐茶叶收起来:“等过了年,请人捎回去上供给祖宗也是一样的。”

    沈煌点点头。

    沈持知道他爹惦记着家里,于是说道:“等过了年我南下时从秦州府路过,去看看爷奶吧。”

    朱氏摇摇头:“阿秋今年没考中秀才,你三婶子正丧气呢,你何苦去扎她的眼。”

    去年秋天的时候沈知秋考中府试成了童生,沈家三房本想着他今年能一鼓作气考中秀才,谁知落榜了。

    而沈持这边又是升官又是娶亲,双喜临门,回到禄县说起来,不是叫人家瞧着难受吗。

    沈持:“……”

    只好打消了年后回禄县探亲的念头。

    过年间,沈持与即将上任的新京兆少尹林瑄还未交接,每日仍旧还要带着京兆府的参军们在京城四处巡视一番,好在这个年过得太平,倏然就到了正月初七。

    皇帝与百官结束休沐开始早朝,各衙门也正经开门了。

    林瑄穿上从四品的官袍来京兆府上值,跟同样换了正四品官袍的沈持交接公务,二人相识这么久了,自有几分默契,不过用了十天半月便厘清了,都若释重负,笑着祝彼此官途平稳。

    正月二十二,沈持携几名官吏一道南下,前往黔州府。

    一路上,桃花朵朵开。一行人至八日就到了黔州府。以沈持如今的官阶,正四品的六部官吏,要住在当地府衙安排的单独的宅院。

    来迎接他的正是老熟人,俞驯,一见他就大笑道,没想到我们二人又一块儿到这儿来了。

    沈持一看俞驯这精神头儿,就知道他在黔州知府的位置上干的不错,笑道:“本官就是投奔俞大人来的。”

    俞驯哈哈大笑:“我怎么瞧着沈大人这架势,是同史将军成亲来了?”除了官吏之外,还有一辆马车随行,上面载着贴满“囍”字的箱子。

    “沈大人哪日成亲,本官这就回去准备贺礼。”

    沈持:“这个要问过史将军才知,我此次来,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俞大人,我想在黔州城中置办一座宅院,想请俞大人给我寻摸寻摸。”

    他来黔地办差,倒是能住在府衙里,只是出入不方便,更何况有成亲的打算,还是有一套自己的宅院自在。

    俞驯跟他说,这个容易,这里的宅子比京城的便宜多了,三五十两银子便可买一套小宅子,相当于京城二进院的,不过建筑布局稍稍有差别,但家眷人少的话也够住了。

    于是让通判韩越领着赵蟾桂先去看宅子,在黔州城中最繁华的地段,有几套不错的宅子,全都空着,看样子盖起来还没几年,说是先前盐务官奚文明敛财所得,被已故大理寺卿贺俊之查处后充了公,后来官府卖给私人,私人又要转手。赵蟾桂看了一套最亮堂的,外墙和门都很干净朴实,问了价钱,要四十两银子。

    他回去跟沈持说道:“这套是最好的了。”

    沈持:“还能谈价吗?”

    他今年升了正四品的户部侍郎,一年的俸银是四十八两,这笔银子他手头是有的,并不是他去哪儿发了一笔横财,而是离京的时候,户部先支给他一年的俸银,不是徇私,我朝的官员,娶亲或是奔丧的,朝廷都会提前付给一整年的俸银,让应急用。

    “大人去看看,”赵蟾桂说道:“要是中意的话,我去谈谈?”

    到了这天旁晚,沈持跟着他去瞧了瞧,果然还不错。于是次日让赵蟾桂去周旋讲价钱,他则去安仁县的戍军大营找史玉皎。

    史玉皎就没想到他这么快又来了,而且这回身份更是金贵,已经是正四品的户部侍郎了。

    沈持来的时候她正在边境上巡视,来不及更衣直接穿着铁甲来见他:“我看朝廷公文,沈大人这次是来巡察矿务的?”

    “嗯。”沈持说道:“这次意在大理国内的矿务。”

    以她刀过竹解的性子,不喜这些弯弯绕,大抵只爱好“打过去夺过来就行了”的逻辑,因而沈持没有对她说更细致的事。

    史玉皎带着笑看了看他,她懂,朝廷在下一盘大棋。

    听说京城有人抛绣球择婿,史玉皎逗他说道:“要是我在金城,我也抛一个给你。我的准头可好了,一定能落到你手里。”

    沈持心想:你可别哄我了,万一到时候你瞧上了别的男的,让我看着眼睁睁看着你的绣球落到别人手里,我可到哪哭去呀,不行不行。

    等成亲后再说。

    “以后回京,你要想玩,我奉陪。”

    史玉皎随口应道:“好啊。”

    “京城太远了,”他换了个话题,对史玉皎说起临近他们的,大理国国都鸭池城的美丽盛景,说那里有一年四季开不败的鲜花,说他总有一日要带她去看看。

    她眨巴着杏眸,静静听她的未婚夫说起他的志向。

    “我这次来,会停留许久,”末了他抓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说道:“我们成亲好吗?”

    史玉皎从他手中抽出她的手,扭过头去,等再转过来的时候脸上多了她的狻猊银面,叫人看不出脸面,她点点头,轻声道:“好,我们成亲。”她从来不是扭捏的人。

    沈持又牵起她的手:“我这就请人卜吉期。”

    “我知道了,”她不肯再摘下银面:“你回头告诉我。”

    ……

    吉日定在三月二十三。

    沈持最终以三十七两银子买下了那套中意的宅子,打扫一遍,稍稍装潢了下,又找木匠打了几样家具,收拾得像样了,便告知史玉皎那边可以来铺房了。

    当朝的铺房是说女方的女方到男方家里来布置新房,把喜被铺好,撒上花生、红枣、桂圆,再将鸳帐挂好,房中的陈设摆好等等。

    古人在嫁女儿方面,讲究的是我的女儿去了你们家,虽是你家妇,但她用的一针一线,都是娘家跟陪嫁的,就是这么的硬气。

    史玉皎的副将兰翠带着人来铺房的时候,见了沈辞,从袖中拿出两张银票,全是整百两的,说这是史小将军的攒下的俸禄,先放到他这儿保管。

    这哪里是史玉皎要把银子放在他这里保管,不过是拿些银子给他花罢了。

    沈持:“这这……我不能收。”他说话都结巴了,从来没这么慌过。

    兰翠笑道:“你们两口子过日子,不要分那么清,你先拿着,等她以后用得着的时候,自然会找你要的。”

    沈持只好接了,他把这两张银票连同他的锁到一个小木匣子里,想着等成亲后把钥匙交给史玉皎。

    铺好床,差不多快到成亲那一日了。

    安仁县的戍军大营离黔州省城远,骑马要大半日才能到,怕史玉皎累着,头两日,沈持便去接人,让她来省城待着待嫁。

    她的将士以号角声为奏乐,提前为他们的将军送嫁。史玉皎端起一杯酒,对着天上一举,而后倾洒在地上,敬这些年随她征战中阵亡的同袍,并说这次成婚所得礼金,全部用于抚恤阵亡将士的遗孤,将士们的眼圈都红红的。

    沈持也学着他的模样敬了三杯酒,真是妇唱夫随了。

    行伍之人豪爽,这一顿酒喝的东倒西歪,只有怀武苏瀚带着剑在边境上,生怕对面的大理国借机发兵来偷袭。

    酒过三巡,史玉皎辞别众将士,跟着沈持前往黔州省城。她住在沈持新置办的宅子里,而沈持则到府衙去住。

    到了二十三那一日,快到黄昏时分,按照习俗,史玉皎则乘坐马车到城门口处,等待他来迎亲。

    沈持曾短暂当过几个月的黔州知府,在这里熟人遍地,各官吏纷纷来道贺,送了花灯鼓乐爆竹来,一时道路上百两马车交驰,钟鼓琴瑟迎来送往夹杂在官道上,百姓都来沾喜气,比过年还热闹。

    新郎官沈持一早起来头戴乌纱帽,身着大红的吉服,骑马出城来到史玉皎和送亲的等待的地方,围观的人纷纷说他好俊。

    这时,史玉皎的副将兰翠送上一盅烈酒。

    当朝的习俗,不叫新郎官下马,只端坐在马背上饮了。

    酒罢,又有几名将士捧着笔墨纸砚,送至马前,求题催妆上轿的佳句。沈持不敢给媳妇儿丢人,拈起笔来,竟还真的写了一首。

    当然,也不是立等写就的,择了吉日后,他便试着写了几首。这么多年学下来,不至于一首诗都不会写的,别的时候说自己不会作诗,只能是不肯花那个心思罢了。

    昔年将去玉京游,第一仙人许状头。今日幸为秦晋会,早教鸾凤下妆楼。①

    他写完,兰翠捧着去给史玉皎看。

    史玉皎在马车里看他题得大气,笑道:你们别为难他了,让我上轿吧。

    不能在家中的绣楼里出嫁,她一早是梳妆好,穿了嫁衣出来的。正绿色的一套钗钿礼衣,京中最好的绣娘缝制的大袖衫,长裙,披帛,层数繁多,穿时层层压叠着,最后再在外面套上宽大的广袖上衣……穿在她身上,没有寻常新嫁娘的桃之夭夭宜其室家的温顺,可明明凤冠下生着一张大家闺秀的鸭蛋脸面,波湛横眸……怎么就掩不住这一身“桃花马上请长缨②”的英气了。

    稍稍意思了那么一会儿,史玉皎在兰翠的搀扶下从马车里出来上了花轿。

    迎亲、送亲的一路吹吹打打,从城门外送到新宅。

    拜过天地之后,新人步入洞房,新郎官拿喜秤挑开红盖头,与新娘子同饮合卺酒。看着凤冠霞帔的媳妇儿,沈持看着她笑道:“你真好看。”

    她缓缓抬起头温情地看着他,笑了,右边脸颊处生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很娇美。

    外头摆着酒宴,沈持饮了酒后端起一碗甜汤放在史玉皎手里:“你先吃些东西,我去敬了酒再回来陪你。”

    走到门口又说道:“觉得头上的凤冠重了便取下来,别累着。”

    ……

    今日来客众多。

    沈持敬了一轮酒下来天色已晚,宅中到处点着红烛,一派喜气。

    “沈大人快回洞房,”黔州知府俞驯打趣沈持:“免得夫人等急了。”

    说着,几人一道把他往回推:“这里我们替你张罗。”

    沈持只好再饮一杯酒致谢,而后返回洞房找史玉皎。

    见她还未拆凤冠,他帮她取下来:“累不累?”

    史玉皎伸出手指点了一下他的手背:“我要卸妆沐浴,你暂且自便。”

    沈持:“我也去洗漱。”

    两人宽去外袍,先各自分开。

    等沐浴更衣后再回洞房,夜色已深,前院酒席散去,笙歌已止。

    红彤彤的烛光里,史玉皎坐在床沿的大红喜被上,她下意识地拍了拍床:“夫君。”

    沈持今晚有些微醺,他心道:是催我快些吗?于是他担忧她冷不丁伸手把他拎到床上去,赶紧宽去衣衫,翻身上床。

    不如自己快点儿。

    史玉皎手指夹住弹出一粒桂圆打了在外头墙根底下一个人的脑袋,告诫他们不要听墙角了。

    窗外的人“嗷呜”一声散了。

    “你……猴急什么?”鸳鸯帐落下,里面一团漆黑。

    沈持:“……”他这不是以为她嫌他慢呢。要不他再下去,重新慢慢来。洞房前先细细说说话。

    还没等他开头提议,就听到了窸窸窣窣解衣服上盘扣的声音,算了,不说话了,他很有眼色地伸手去帮她宽衣。

    ……

    后面的事虽水到渠成但也磨人的很,终于在他第三次问她“疼不疼”的时候,史玉皎以长痛不如短痛的决绝抬手摁了他一把……

    一夜恩爱,方知良宵苦短。

    第152章

    翌日早晴。

    屋外桃花流水, 春山如笑。

    昨夜临睡前,沈持想着今晨一睡醒就能看到她不妆不束,眼皮都掀不开, 娇无力的模样,趁她还迷糊的时候多哄她叫几声“相公”听听……心里美滋滋的。

    然而一觉醒来, 只觉得身边太静了,连她的气息都无, 他倏地坐起来,咦, 媳妇儿呢?

    沈持披上衣裳出来, 院中的刺梨树上有只黄莺在婉转歌唱, “叽叽,啾啾……”, 他四下找不到人:“三娘?”

    赵蟾桂从前院的偏房里打着哈欠出来:“大人, 夫人一早回军中了,她没叫醒您说让您多睡会儿。”

    “夫人说出来三天了, 怕出岔子不放心回去看看。”

    他想起来了, 昨晚到最后她好像提了句不太放心军中的话, 说要尽快回去看看……那会儿他在想别的只听了一耳朵没细想,沈持:“……她说几时回来没有?”

    赵蟾桂:“夫人说她去去就来,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她没说。”

    沈持:“……”这不是废话吗。

    要不是怕在安仁县那边娶亲太过瞩目, 引大理国借机生事, 他一定在那里买宅子娶她, 绝不让她来回跑。

    想了些有的没的,他也该着手正事儿了,于是洗漱后略吃了些早点, 到黔州府衙去。

    当朝各省的府衙都给六部前来办差的官员在府衙之内留了院落,其中能办公能食宿,叫做留署。沈持到来之前,黔州知府俞驯已派人将这里收拾整洁,添置了一应用具。

    沈持今日来了之后,当值的衙役吃了一惊:“沈大人……您来啦?”

    昨日才成亲,今儿怎么说小两口也得在屋里腻歪一天吧,这就来上值了?

    沈持看懂了他们的惊讶,心道:你当我想的,我也不想,这不是夫人今日没理红妆,也没问他是花娇还是人娇就换上铁甲丢下他回军中了吗。

    他怨夫气很重,勉强挤出几分笑来:“嗯。”

    在留署中烧了茶水静坐片刻,黔州知府俞驯、通判韩越和盐务官唐注都来了,见面寒暄一番后一个两个的都打趣他:“沈大人今日满脸春色,看来昨夜与尊夫人甚是恩爱,羡煞我等啊。”

    沈持笑着岔开话题,他拱手给他们施礼:“在下昨日诸多事情麻烦各位大人,心中十分感激,请受在下一礼。”

    他们仨笑着还礼:“不说这个了,说正事说正事。”

    俞驯说道:“与沈大人一起来黔地的,还有陛下的口谕,让本官听大人调遣,协助大人办差。”

    沈持:“以后要多麻烦俞大人。”他说的不是客套话,以后要黔州府配合的事还多着呢:“本官这次来,除了经办黔地的矿务之外,还有一桩事情,就是先要和大理国,另有段氏未征服的一些土司、部落,做生意。”

    ——让我朝更多的人到那边去,多和他们打交道,摸底。

    比如,分散在大理国内的有多少个土司、多少个部落,首领都是谁,是怎样的人,经济如何……等等,他都要摸得一清二楚。

    俞驯几人对视一眼,听上去要办大事了:“沈大人以后尽管吩咐。”

    沈持再一拱手,接着,他问盐务官唐注:“唐大人,黔地的盐务还顺利吧?”

    “还算顺利,只是黔地的盐价……”唐注摇了两下头,给他算一笔账,说如今朝廷在黔州府售卖的食盐,都是从成都府的自贡运过来的,运盐先走陆路,后又走水路,翻山越岭,沉重不好押运,一趟要个把月,到了这里,损失两到三成。在自贡,食盐十文一斗,官府运到黔地,至少要卖高于此价十倍的数,百文一斗才不至于亏钱,说黔地的普通百姓根本吃不起,家中多用木姜子等有辣味的来调味。

    盐,这个后世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调味品,在古代的身价是有些波折的,就拿唐代来说,在贞观年间,一斗米五文钱,一斗盐二十文,但到了武则天时期,米价波动不大,但是盐价涨到了五百文一斗,不得了吧。

    宋代稍微便宜些,两斗米便可换一斗盐。

    元代波动不大,四十文一斗,明代和唐代差不多,有极贵的时候,也有寻常价格的时候。

    当朝眼下的食盐价格在大多数省份是二三十文一斗,米价是十文,也就是差不多三斗米换一斗盐。

    而黔地的盐价要百文一斗,十斗米才换一斗盐,太贵了。

    沈持:“黔地无盐井,只好从外头运进来,”他看着唐注说道:“唐大人当上盐务官有小两年了,可想过别的法子?”

    唐注摇头:“下官脑子欠活络,对盐价束手无策,还请沈大人指点。”

    沈持忽然好奇地问:“却不知大理国中的盐价多少?有无盐井?”他记得去年出使大理国时住在番馆,供应的饭菜咸津津的,不像缺盐的样子。

    经他这么一问,唐注眼睛发亮:“沈大人说起这件事来,下官可就有话说了,要是大理国愿意跟咱们通商,做食盐的生意,咱们就不用舍近求远从自贡向黔地运盐了。”那个太费劲了,哪有近在咫尺的大理国方便。

    “上次下官与昭通郡守白青庐交谈,问过大理国的盐价,一斗米能换一斗盐。”这个价格太有吸引力了。

    大理国有盐井,且产盐量多。

    上次去跟大理王段思仓说明大万山是铜矿不是金矿,订正头一回的契约时,是唐注奉命出使的,此人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把事儿办得很好。

    不光给朝廷办了事儿,他还留意了大理国的盐务。

    沈持:“唐大人的意思是咱们从大理国买盐?”

    “不错,要是能从大理国购买食盐,对黔地最便捷经济了。”唐注消瘦的脸庞上一双眸子越发锐气圆滑:“大理国内盐井很多。”

    “一斗盐只要五文钱,倘若运到黔州府,又比自贡快,一路陆地几乎不损失什么,刨去人力,”唐注说道:“售卖二十文一斗,咱们能裹住成本不说,还有一些赚头。”

    沈持心中暗道此人经济头脑不错,与他说道:“只是不知,大理王段思仓肯不肯售卖食盐给咱们?”

    唐注沉思道:“下官上次出使时见过段思仓一面,此人看上去不太好融通。不过,与他比起来,世子段清川看上去更好说话,也更愿意与我朝交好来往。”

    “上次匆匆一见,”沈持说道:“本官也觉得段世子更好打交道一些。”

    唐注:“大理国的盐务正好在他手里。”

    沈持:……

    这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看来唐大人不是馋人家盐一天了。

    “只不过下官曾派人多次送信给他说过此事,但他都置之不理,”唐注说道:“下官多方打探得知,段世子眼界甚高,大约要沈大人这样的人物去了他才会松口。”

    沈持:“……”

    他觉得他要是再踏入大理国一步,没准儿段思仓记恨上回的事,会撕了他,绝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容本官想想法子,”他说道:“要是他能同意卖盐给我朝,再好不过了。”

    四人又就着盐务的事说了几句后,通判韩越呈上一本册子给沈持看:“近来不少北地人途径黔州府想方设法前往大理国寻金,这是名册,大人请过目。”

    沈持“嗯” 了声,接过去拿在手里翻着。在他的预料之中。

    看过册子,他与他们说了好一阵子话,吃过晌午饭,又翻查了些书籍,到华灯初上时分才回到家中。

    昨夜鸳鸯终结两同心,卧房之内稍显狼藉,沈持换了床喜被,又把菱花镜摆在梳妆台上,收拾整齐后去书房看书。

    这回他平生头一次不想看正经书,从赵蟾桂手里敲了几本风月话本,有滋有味地读起来。

    可看着看着,他开始想她,满脑子都是桃花朵朵卿卿我我……

    想她早些回来,又担忧她频繁奔波两地累着自己……两个念头在心里疯狂打架,终于心烦意乱。

    不得不早早睡下,许是累了,倒是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但这觉睡不安稳,夜里醒来数次,每回都先下意识地叫声“三娘”,无人应答后才重新睡去。到五更天再睡不下去,只好起身又去看书。终于天大亮时听到外头有动静,沈持披上衣裳出来,只见院中有一道青衣窄袖的身影,是史玉皎,她正立廊檐下专心地和兰翠说着什么,他没有扰她,听她说完才低唤一声:“三娘。”

    史玉皎转过身走向他,靠近时,被沈持伸手捞进怀里:“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累不累?”

    她跟他往屋里走:“还好,昨夜没能赶回来,对不住你。”她本想连夜回来的,奈何军中有些事务,她被绊住了。

    沈持抱紧她:“先去睡会儿。”她这时候回来,定是半夜从军中出来的。

    一抱,这才发觉,她矮了他半个头呢,嚯,沈持一直觉得她与他身量差不多,他伸手比了比,微挑眉:“你竟才及我肩头。”

    原来她只是在他心中长的比较高罢了。

    “你定是听说书的说故事多了,才笑话我个子矮,”她笑道:“但凡武将都要身长九尺,膀大腰圆,力拔山兮气盖世,不能说没有,但也不全是,行军打仗固然要健硕,不过上乘的武艺却最是取‘轻巧’二字,愈轻愈快,愈快才愈巧,打仗上了战场呀,威猛虽能震慑对方,但出手快更是难得,更有想要保命却少不得灵巧敏捷会躲闪才行……”光靠蛮力是不行的,军中那些短小精悍的将士同样很能打。

    沈持:“怪不得。我的三娘是个又娇又狠的人儿。”

    到了卧房,他将她放在藤椅上,又把她头上的发簪取下来,长发逶地光滑如缎,气血很足的模样,带着山涧的花香气,淡淡的很好闻。他拿来梳子,给她梳了梳头发:“吃了早点再睡还是先睡一觉?”

    史玉皎忽然困意很重,她眯着明眸说道:“我睡会儿。”

    ……

    这一次后,她再回军中,沈持总要交待:“不要急着回来,等我休沐日去找你。”

    ……

    沈持在黔州府日子久了,大理国得到消息,他的到来,让大理王段思昌惶恐不安,隐隐生出一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的忧患意识来,这小子定是又来捣鬼的。

    他对上次沈持瞒天过海,将两国交界处是铜矿说成金矿的事耿耿于怀。

    于是他让段若嫣大将军对着我黔州府的守军喊话,要打就打,不必玩儿什么阴谋诡计。听说沈持来了,她还冷笑道:“又是他,这回别叫他落到我手里。”

    ……

    沈持这阵子时常在暖和的春风里冷不丁打喷嚏——大抵是背后被人说多了的缘故。

    几日后,他到铜仁县去看矿务,之后,顺路去安仁县看自家夫人。

    听说他来了,大理国大将军段若嫣遣人在对面骂阵,扬言要发兵捉沈持,骂得还怪难听的。

    对此挑衅,沈持一声都不回应她。

    免得激怒她真打起来。绝不能轻启边衅,风险太大。

    大理国挑不出他们的刺来,有火无处发,只能盯着两国交界处开采出产的铜矿石,一定要掐着契约拿足六成,绝不能便宜昭朝一分一厘。

    沈持让户部经手此事的官吏做足天朝大国的姿态,每每分成,必要多给大理国一些,让他们占够便宜。

    而他,则再回到黔州城后立即给大理世子段清川写信,说起黔州府想从大理国手中求购食盐一事。

    第153章

    信送出去后, 很快有了回音,段清川想见他,面谈。

    沈持:……

    他是什么很闲的人吗?想见就见。没错, 他是,他回信给段清川, 说有公务在身,不能擅自去鸭池城, 如果段世子能来黔州府做客就好了,或者约在横跨两国的铜矿上, 一起去看看采矿。

    同时, 沈持还给朝廷写了本奏折, 向皇帝奏明黔地盐务之事。

    过了三五日,段清川答复, 他不能来黔州府, 可在铜矿上见面。

    沈持跟盐务官唐注说道:“段世子邀本官到铜矿上与他见面,麻烦唐大人拟定个采买方案, 本官也好知道到时候该怎么谈这件事。”

    “另外, 再将盐务上的事情挑紧要的写与本官知晓。”

    “是, ”唐注说道:“下官这就回去拟定方案,再给沈大人写一份盐务实情。”

    沈持:“有劳唐大人。”

    等了两三日,唐注送来一厚一薄两本文案,薄的是欲向大理国采买食盐的方案, 厚的是黔地的盐务详情, 梳理得很是翔实。

    沈持翻开来, 看了一晚上,次日跟唐注说道:“唐大人材茂,本官佩服。”

    “若无沈大人提携, ”唐注深揖一礼说道:“下官哪有今日,敢不尽力。”

    沈持笑道:“区区旧事,唐大人何必放在心上。”

    准备得当后,送信与段清川约了见面的日子,在四月初七。

    头一天,沈持先到铜仁县去,看了看三年前他参与开凿的朱砂矿,谁知来了之后,让他眼前一亮的不是日产上百担的朱砂矿石,而是县中的繁华与忙碌。

    县中的商业繁荣起来了,沿街一个挨着一个的摊铺售卖各种各样的朱砂雕件,望去只见一片润泽光艳的红云,喜庆,福气。商人穿行其中采买,操着各地的方言或是问价,或是问货……

    老远看到一串紫金砂的手串颜色极正,他走过去问价钱,是个女商户,沈持还没开口,她看了他两眼,怔了一怔:“沈……你是沈大人?”

    他今日穿着半旧不新的常服,未带乌纱帽穿官袍,疑惑地看她一眼,不认识。

    那女商户对着屋子喊道:“狗蛋,出来给恩公磕头。”

    唤出一五六岁的男童来,母子二人一起给沈持磕头:“没想到还能见到恩公。”

    沈持:“……”

    “民妇是黔山县人氏,”她说道:“三年前泄洪时沈大人将我母子二人从瓮中救出带来此地,如今日子好了,大人您就是我俩的再生父母……”

    沈持这次想起来:“大嫂,原来是你们。”他看见那孩子养得挺结实的,想是温饱无忧了,说道:“快快请起。”

    女商户殷勤挽留,说这是她后来改嫁的丈夫的摊位,她也当得了家做得了主要送沈持几件朱砂饰品,他笑着推拒:“大嫂,我有,我有。”

    他同这对母子告辞后继续往前走,只见不光有卖朱砂雕件、饰品的,卖各种小吃的也遍地都是,臭豆腐、糖糍粑、咸鸭蛋……琳琅满目,好一蓬人间烟火。

    沈持走在街头,他满眼盛着笑意,百姓的日子蒸蒸,这就是士大夫励精图治的意义。——他头一次有了这么高尚甚至有些煽情的情怀。

    ……

    在铜仁县转了一圈,旁晚时分他去安仁县找史玉皎,说了明日去段清川的事,她道:“段清川不会把你诓过去对你不利吧?”

    她深表担忧。

    二人走在平缓的山间小道上,细雨如织,轻轻柔柔地洒落在山野之中,给这方山水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雨珠顺着碧绿的树叶缓缓低落,发出细碎的声响,与不远处的军营中偶尔传来的操练声交织在一起……

    沈持看着她,压下耳鬓厮磨的绮念,说道:“我想段世子这次是私下里见我,不大会让别人知道的。”

    “怎么说?”史玉皎不解。

    “起初唐大人给他写了好几封信,”沈持说道:“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复,他却回复了我,若为公事,与唐大人交谈才是正经,可见,此次他见我,除了盐之外必定有私事。”

    “虽说如此,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说道:“我还是挑几个人跟你一块儿去,以防节外生枝。”

    “嗯,”沈持笑道:“谢谢夫人。”又俯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肉麻的话。

    史玉皎嫌他贫嘴,不经意掐了他一下,疼得他想喊娘,都差点喊“姐姐饶我”了。

    当夜他宿在安仁县的驿站之中,史玉皎二更时来送了份军中的宵夜:“这两天苏将军病了,我夜里无法离开军营,不能陪你了。”

    沈持心疼她,却也不能说什么:“嗯,你自己也当心些。”

    次日一早,沈持带着黔州府盐务官唐注及两名随从小吏直接去了铜矿上。他们身后,史玉皎挑了几名机灵的将士悄悄在后头跟着。

    铜矿横跨在两国间,这头是我朝的铜仁县,那头是大理国昭通郡的兴宁县——在开矿之前,这里几乎没有人烟。

    此矿依旧以山命名,叫大万山铜矿,到了后仰头一看,不算高的山间灰尘漫天飞舞,矿工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凿矿,叮叮咚咚的开山声传得很远。

    这回在这里主持开矿的是工部工事严诩、吕居二人,听说沈持来了,他们迎出来,二人满脸灰尘,官袍脏得都发僵硬了……这是工部官员的常态,沈持也干过的,见了面露个大牙笑道:“早听说沈大人到黔地来了,下官还没抽出空来去拜见呢。”

    沈持笑道:“这么大一座铜矿,二位大人哪里走得开,这铜矿好开采吗?”

    吕居:“不大好开采,前期山体塌陷,死了十几名劳力,又跑了好多人,”他叹了口气说道:“但这里的铜矿石比别处纯度高一些。”冶出来的铜品质上乘。

    沈持又望了望,只见山野之间有数百名劳力在开采,讶然:“这些人力是从何处征发的?”他记得铜仁朱砂矿开采的时候还为人力不足发愁呢。

    “工部从豫州、济南两府要来一些囚犯,另外有一些是从长沙府政发来的,此外还有北地人过不下去了,跑到这儿来入了黔州府的籍,来矿上谋生的,”吕居丧气地说道:“先前来的人是不少,都跑了,要是有人力,出产的铜矿石必然是如今的好几倍。”

    人力短缺的很。

    沈持又看了看铜矿的四周,只有一排搭起来的简陋棚子给矿工们睡觉,其余商业、娱乐什么的一概没有,他心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换他他也跑。

    得想法子让人留下来。

    “要是这里有商业,有人家,有田地,”沈持说道:“或许那些人来了就不会跑了吧。”

    吕居和严诩一块儿说道:“沈大人醒醒,这儿是大理国的治下,咱们只是暂时暂时在这里开矿而已。”

    去哪里有商业,有人家,有田地呢。

    沈持:“……”是啊,不是我朝的土地。

    一举一动都受制于人。除了采矿,什么都不让他们干。枯燥得让人绝望。

    “那些人都跑哪里去了?”沈持问。

    严诩说道:“一拨接一拨,都到金沙水那边捡金子去了。”

    沈持:“……”也不赖,反正还在大理国内。

    不大一会儿,段清川来了。沈持就在矿山简陋的棚子里与他碰面。

    段清川一见他先送了份贺礼,说是上次在大理国向沈持请教过学问,该称一声“先生”,这是给他的新婚贺礼,待他非常恭敬。

    沈持更加笃定他有求于他,不光是盐务上的事情。

    落座后寒暄了片刻,段清川说道:“售卖食盐给贵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在下有个条件。”

    沈持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段世子请说。”

    段清川:“沈大人,在下想从贵朝采买百余副铁甲。”大理国无人会制甲胄。

    沈持吃了一惊,甲胄啊,是挺大的事,怪不得非要见面谈,他笑道:“段世子不会要用这铁甲来对付在下的内人吧?”要是用来跟史玉皎打仗,那他是万万不能应的。

    段清川苦笑:“不妨告诉沈大人,在下无意于跟贵朝打仗,唯想自保。”

    大理王段思仓有四个儿子,他是长子,这几年弟弟们长大了,一个个的都恨不得吃了他,夺走他的世子之位。

    段清川忧心如捣,腹热心煎,相当着急,但他不能含糊,得立即动手防备,要招募兵马,筹备兵器甲胄才行。

    沈持猜测十有八九是争储位的事了,于是说道:“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①”

    段清川说道:“沈大人听出来了?”

    沈持:“在下别无长处,只有一点儿善于倾听弦外之音罢了。”

    “不过,这事儿在下做不了主,得上奏我朝的皇帝陛下,还请段世子耐心等等。”

    “那是自然。”段清川说道:“先谢过沈大人了。”

    沈持:“那,盐的事?”

    段清川:“沈大人想要多少石?”

    “自然是越多越好。”沈持说道。

    “在下此次先许诺沈大人一千石,”段清川想了想说道:“要是沈大人帮在下办成甲胄之事,以后黔州府所需食盐,大可从昭通郡采买,五文一斗,如何?”

    一千石。

    沈持心道:不少,段清川是有诚意的。

    从昭通郡往黔州府运盐,不过一两日功夫,省去的人力自不必说,且只有五文一斗,纵然官府售卖十文都不会亏。

    这个利大了。

    沈持:“在下当竭力为世子周旋甲胄之事。”

    说好之后,沈持命人把唐注叫进来,段清川则把昭通郡守白清庐,此人是他的心腹,召来,命二人商定头一批的一千石食盐如何交货等详细事情。

    临道别时候,沈持又笑道:“在下忽然想要是加个条件,不知世子能否答应?”

    段清川:“沈大人请讲。”

    沈持说道:“此地近千名矿工在此劳作,却没有半分烟火气,在下想请段世子允许我朝商贩来此安家做些小本买卖,让开采矿的人劳作之余有些娱乐。”

    不然,先不说征用不到人力,就是来了的,也会跑走,稳定不下来。

    给大理国六成,我朝出人力的初衷,就是想让人在这里留住,形成一片有矿,有人家,有商业的生活区域。

    段清川瞟了一眼外头,下人把昭通郡守白青庐叫来:“白大人,就依沈大人所说,允许昭朝的小商贩来这里,矿山方圆十里之内,安家,做小生意。”

    白青庐看看沈持,闪烁其词:“世子殿下,咱们见了王上才说好吗?”

    段清川笑道:“白大人先允了吧,沈大人迫切想要吃下这颗定心丸。”

    白青庐无奈,只好说道:“矿山不过千人,所需要商业不过十家,沈大人,本官只能允许十户商贩来这里经营。”

    沈持:“本官所求,只不过让他们在繁重的劳作之余有些去处,散散心罢了。十户就十户吧,总比没有的强。”

    段清川听了他的话笑道:“近来贵朝来大理国的人可真不少,沈大人敢说只是让矿工在劳作之余有个消遣之处,就没有别的所图吗?”也许不久之后,这大理国到处都是昭朝的人了。届时,大理国还会在段氏的治下吗?

    沈持:“在下所图,皆为我朝国泰民安。”

    段清川默然良久:“贵朝有沈大人这样的人物,有明君贤臣,段氏不知该如何与贵朝抗衡。”

    “段世子过誉了,”沈持抬手施礼:“告辞。”

    段清川点点头:“后会有期。”

    等沈持一行人的身影走远了,昭通郡守白青庐走到他身边,说道:“此人深谋远虑,极有手段,若不除掉他,咱们大理国早晚被他蚕食吞了去,世子殿下,等您要的甲胄一到手,咱们就除去他,以免留下后患。”

    第154章

    沈持不除, 必将后患无穷。

    岩间泉水潺潺从脚边流过,段清川系好披风往前走,一改先前的雍容儒雅, 冷笑道:“本世子还用得着他,白大人稍安勿躁, 让他多活几天也无妨。”

    “世子殿下一出手就是一千石食盐,”白青庐说道:“就不怕他给咱们办不成甲胄的事吗?”

    “区区百副甲胄对于昭朝来说不值一提, 然黔州府苦食盐短缺久矣,”段清川说道:“沈持回去后定然要与昭朝皇帝细细权衡, 他二人最是精打细算, 这买卖他只赚不亏, 本世子以为做得成。”

    能从昭朝手里买得到甲胄。

    白青庐说道:“殿下既有把握,臣就按照约定, 卖给黔州府一千石食盐。”

    “嗯, ”段清川轻摆一下披风:“给他。”又嘱咐他将这件事做得仔细些,别叫段思仓知道了。

    这边。

    沈持等人返回黔州府衙, 请了知府俞驯、通判韩越来, 他说道:“段清川同意售卖给咱们一千石食盐, 先买下来吧。”

    俞驯放下茶杯,沉思了片刻说道:“五文一斗,着实便宜,买回来后, 黔地的食盐按照多少售卖?”

    显然, 从昭通郡五文一斗运回来, 卖二三十文还有足够的赚头,而黔的的盐价为百文一斗,百姓不得哄抢?

    盐务官唐注瞧了瞧沈持, 缓缓说道:“下官以为,此一千石盐买回来,仍旧按照先前的售价售卖,暂不可低价,等后续段清川肯持久供应时才可降价。”

    不然,这一千石低价售卖完,要是后头段清川不肯卖给他们盐了,再涨价就难了,那是要引发民愤的。

    沈持沉思着道:“唐大人想的周全,是这个理儿。”

    “嗯,既如此就好办了,”俞驯听了说道:“韩大人、唐大人,你二人尽快带着银子去找白青庐将食盐买回来。”

    韩、唐两人道了声“是”。

    商量完买盐的事情,各自散去。

    沈持回到家中,成亲后媳妇儿不在家,宅子里显得冷清,略静坐片刻,去书房给皇帝萧敏写奏折,对于这件事,他平铺直叙,不写一句自己的想法,要不要卖给段清川甲胄从而换的食盐,全交给皇帝与朝臣们来定夺。

    这么大的事情,他是不敢随意开口的。

    沈持的折子送到皇帝萧敏的御案上之后,他浏览一遍,宣来左丞相萧汝平,兵部尚书魏淳,君臣三人关起门来商量多日,末了君臣一致认为,粮、盐是一地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没有粮食,人会直接饿死,没有盐,百姓易发生水肿等疾病,黔地需要低成本的食盐,这甲胄可以卖给段清川,以换取黔州府从他手中采购食盐。

    正如段清川所料,昭朝朝廷苦黔地食盐转运久矣,是愿意同他交换的。更何况,大理国内兄弟阋墙牵扯住段思仓的精力,使得他们有机可乘放开手脚在西南作为,这么喜闻乐见的事,怎会不给呢,给他。

    黔州府这边,通判韩越和盐务官二人协力从昭通郡将一千石食盐运回府衙,千堆如积雪般存放在盐仓里,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盐,叫他们喜不自胜,看得快要流出口水来:“抱两只狸奴放进来,看好了别进耗子……”

    等他们啰嗦半天,封好盐仓出来后才想起,耗子怎么会吃盐,耗子不吃盐,唉,高兴迷糊了。

    在这期间,段清川派人来打听了一次消息,沈持只说朝廷没有给答复。

    后来,皇帝萧敏的批复到了,同意兵部卖给段清川百副甲胄,稍后由军器监押运过去。沈持叫人给段清川送信,说我朝答应给他这百余副甲胄,只是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先给二十副,此后每隔两个月交付二十副……问他意下如何。

    一百副甲胄,当然不会一下子给段清川的,万一他拿到手,各种推诿不卖给黔州府食盐怎么办。

    分做五次给他,拉长交货期,黔州府便至少可从段清川手里买十个月的食盐,囤得多了,多少能压一压黔地的盐价,让百姓吃上平价盐。

    信送到段清川手上,他看完后气得拍着信说道:“这摆明了是故意的,怕我们拿到甲胄之后反悔不卖给他食盐,留了个后手。”可饶是这样,他还不能跟沈持翻脸,毕竟还有求于人家,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怨气十足。

    白青庐:“殿下,左不过是让沈持多活一年,不急,咱们先收拾别人,这仇先搁在心里记下。”

    “嗯,”段清川冷哼:“本世子的三个弟弟才更叫人头疼。”为了同他争世子之位各种使绊子。

    在稳住世子的位子之前,他暂时腾不出手来报复沈持。

    半个月后,五月初,军器监押运百余副甲胄送到黔州府,尽数交到沈持手里。按照事先说好的,他先行交给段清川二十副,又问起买盐之事,对方不得不咬着牙答应,又以五文一斗的价格卖给黔州府一千石食盐。

    运回去之后,知府俞驯和府衙的厨子说道:“天冷了做几扇猪腊肉,多放点儿盐。”可以期待今冬有腊肉吃了。

    沈持听说后和俞驯开玩笑:“多做一扇,本官也爱吃。”

    “放心,少不了沈大人的,”俞驯哈哈一笑,转而揶揄他道:“最近怎么不见史将军来与你相会,也不见你去找她,闹掰了?要不要在下去说和说和?”

    沈持:“……”他这才回想起来,后日端午节,明儿起官吏休沐。

    当日晌午过后,他随手收拾几件衣物拿上,带着赵蟾桂到安仁县找史玉皎夫妻团聚去了。

    一路策马如飞,终于在天黑之前感到了戍军大营。哪知道,就在他进到史玉皎军中大帐的瞬间,还未来得及与她说话,风驱急雨,如河决堤一般倾泻下来。“不好,”军中十几名将军一起来找主帅:“将军,看这雨势,怕是要爆发山洪。”这一带到了夏秋之际常有山洪之灾。

    史玉皎看了沈持一眼,又对将军们说道:“各营地今夜做好值守,备好船、羊皮筏子等物,另,厩将务要守好粮草,不得有失。”厩将是军中负责粮草的官吏。

    上次沈持教军中的工匠制作羊皮筏子后,他们几经改良工艺,已经能造出更好用的了。

    “是。”将军们面色肃然,各自领命下去。他们在这里驻守多年,每年都要遇到几次山洪,倒攒了些应对的经验。

    外头的滂沱大雨敲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天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等各营地都暂报来平安,史玉皎才微微蹙眉同沈持说道:“你来的真是不巧,遇到这种天气。”

    “还好我赶来了,”他没有汲取上次贫嘴被掐的教训,又深情地说道:“不然若真爆发山洪,我可不放心你。”

    “必是冒着暴雨拼了命赶来找你。”

    他说的话是发在内心的,全无一丝虚情假意,只是,他好像忘记了,在她眼里,若真遇到事情,他可没有她手下 将士跑得快,还是她的累赘。

    不过他很快想到了这一点儿,刹那间带着一丝自豪说道:“三娘我水性很好的,你不用担心。”

    小时候他可是在没玉村村头的小溪里泡大的,水性不错。

    他太能说了,史玉皎无奈地把他领到她的书房:“相公,我这里尚有几本书可看,你闲来无事消遣吧。”

    沈持:“……”

    过了一阵子,将军们又来报说听到对面的昭通郡传来山崩地裂的声音,大约那边爆发山洪甚至泥石流了。

    “再探,再报。”史玉皎又吩咐道。

    到了约摸二更天时,安仁县的雨转小了,今夜多半无事,将士们深深松了口气,才生灶做饭。

    不一会儿,军中的厨子给书房送来两碗清汤牛肉面,两碟子炒黄豆,两人相对而坐,史玉皎带着歉意说道:“这么晚才招待你吃饭,饿坏了吧。”

    沈持刚要说什么,又听见怀武将军苏瀚来报:“将军,大约是昭通郡发了洪水,许多人被冲到咱们这头了。”

    外头隐隐传来绝望的哭喊声。

    史玉皎面上没什么表情:“遇到活着的就捞出来。”

    而后,她低下头安静吃饭。

    沈持吃完饭后漱了口,问她:“昭通郡守不救灾吗?”

    史玉皎在屏风后面换上常服,着一袭鹅黄衫子水绿百褶裙出来:“昭通郡守白青庐时常不在郡中。”

    除了成亲那日,他还没见过她穿这样鲜亮的衣裳,也衬她,显出林下风致来,沈持凝着她说道:“竟是这样。”

    “据我所知,”史玉皎收拾着书房后面的床铺:“就算白郡守在,他也不会救灾的。”

    这些年,对邻国,可以管中窥豹的是,大理朝廷年入银子二百万两上下,但段思仓不到一年就要花掉三百万两,这么多银子,全用来吃喝玩乐大兴土木,却很少用到正地方。

    挣一两花十两,段氏的财政很快陷入了困境。

    且天公不作美,大理国这些年一直天灾不断,旱涝轮流来,一地发生灾患,段思仓根本不救,而是置之不理,让治下的百姓自生自灭。

    沈持听完面色凝重。可以预见,山洪之后的昭通郡,必是无数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沿街乞讨,卖儿鬻女,只求能多食一餐,多活一日,遍地哀嚎……

    他去打了些热水,二人洗漱后躺在床上说话,时不时听见远处时断时续的哭声,纵是新婚小别,也只是十指相扣,紧紧偎依,再没有别的情*欲。

    第155章

    屋外夜雨敲窗, 惊雷不断,长夜漫漫辗转难寐,幸有另一人在耳畔低语, 才在夜幕收帘前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 一丝天光透进来,白天了。

    雨还在下。

    军中昨夜置守将士, 从暴涨的流水中捞出一堆昭通郡受灾的百姓,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营地外的棚子里, 微弱地喘着气。

    史玉皎命军中的厨子给他们煮一些粥吃:“吃完能走动了赶紧到别处去。”

    看见她给昭通郡的人吃食, 副将周胜抱怨道:“将军, 咱这是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个儿家里来哭。段氏都不管他们死活,咱们又是救人又是给他们饭吃, 等他们回去掉头出人出粮给段若嫣来打咱们吗?”

    他们这些年跟大理国打仗吃足了苦头, 连带着对方的百姓一块儿恨上了。

    周胜是史家的家将,史玉皎冷冷看了他一眼:“要是他们死在这儿, 还得给他们收尸, 不过一碗粥的事, 让他们自己走更省事。”

    周胜哼一声,气呼呼地带着他的人到校场去练箭以发泄心中的愤懑。

    不断还有昭通郡的百姓被捞出来,沥干水后摇晃一下,有气的搁一堆, 断气的扔一处, 积攒的多了便挖个坑撒上石灰掩埋, 既是让逝者安息,也生怕尸体腐烂引发驻地发生传染病。

    ……

    沈持看得直皱眉。

    他问一个活下来的昭通郡男子:“你们郡中怎样了?白太守呢?守军呢?”

    男子流着眼泪泣道:“屋子塌了,人没了, 当官的跑了……”昨天傍晚大雨浇下来之前,有会看天的说要发山洪,郡守白青庐就卷铺盖跑了。见白青庐跑了,驻守昭通郡的将领段懿带着家眷收拾细软到别处躲山洪去了。

    “白太守不在,段将军也不在?”沈持重复问道。

    男子长长叹了口气:“他们都跑了,谁管咱们。”其余的昭通郡百姓也这么说。

    昭通郡不比黔州府,那边的土层厚,有大量可耕种的田地,其中一个叫盐津的地方,还有盐井,是块大肥肉。

    白青庐就这么丢下他的子民跑了,呵,真不中用。

    沈持暗想:都说无利不起早,这样叫人白白忙活,没劲儿,谁会乐意。

    他眯了眯眸子,知道动手得利的机会来了,于是去找史玉皎:“三娘,给朝廷发塘报,最快多久到?”

    “八百里加急,”她说道:“三日。”

    沈持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又夹杂几分运筹:“三娘,此时昭通郡中空虚,若户部着手赈灾,并借此机会让郡中百姓更换为我朝百姓的身份文书,”他顿了顿又说道:“你的部将再以铜矿为由进驻,等白青庐再回来,不好意思,这里的百姓是我大昭朝的子民,土地是我昭朝将士戍守之地,跟他们毫无半点瓜葛了。”

    就算你跳着脚叫嚷这是你大理国的地盘,那你拿出证据来,拿不出来就哪儿凉快呆哪儿去,别在这里胡搅蛮缠。

    “你写。”史玉皎思考片刻后说道:“写完给我就好。”

    沈持飞快地给皇帝萧敏写了一封奏折,史玉皎也一同给兵部去了一封密信,请示调兵之事。

    以八百里加急送往朝廷。

    塘报发出去之后,为了抢占先机,不耽搁时间,沈持命与昭通郡接壤的安仁、铜仁、樊武三县的县令调集县中官吏在边境上先行赈灾,对昭通郡受灾的百姓,但凡愿意换成我朝百姓身份文书的,每人可以领一斗米,半匹粗布,全家老幼均可在他们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暂时落脚。

    这三县当然没有这么多余粮,但没关系,沈持写了封信,让赵蟾桂火速送到黔州知府俞驯的手里,调派粮食跟布匹来赈灾。

    等日后请示户部再拨付给黔州府。

    告示一贴出去,不少昭通郡受灾的百姓为了活命,别说换身份文书了,甚至让他们改姓都愿意,他们拖儿带女在这三县的城门前排起长队,只求早点领到糊口的米和布,活下去。

    这三县给他们换身份文书的书吏敲大印敲得手腕酸痛,都要抬不起来了,一个接一个的,根本没有空闲的时候。

    史玉皎派探子去昭通郡内打探,确认守军也跑了之后,立马派副将周胜带着千余人悄悄潜入昭通郡内,先驻守在铜矿周遭,不声不响先行圈住地盘。

    倘若朝廷准许调兵进驻昭通郡,之后就明着来,要是不肯,就再悄悄撤兵回来,一旦被查问起,只说是为了我朝的铜矿安危,任谁也挑不出她的错处来。

    三日后,等八百里加急塘报到了朝廷的时候,三县官府已经差不多换了五千多份身份文书了——整个昭通郡约摸四万来人,而兴宁县铜矿那边,周胜带着千余号人蛰伏着,至少这块地盘,已经实际在我朝的手中了。

    皇帝萧敏收到八百里加急的塘报后,立即召集重臣前来上书房商议此事。

    从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刑部尚书刘渠最先开口说道:“以赈灾为条件,让昭通郡的百姓更换我朝的身份文书,沈大人这是给大理段氏来了个釜底抽薪啊,这招太妙了。”这么一来,昭通郡没大理段氏什么事了。

    兵部尚书魏淳接着说道:“要是真能按照沈大人所预想的,昭通郡的百姓换成我朝黔州府各县百姓的身份文书,就算大理国打回来,百姓大可躲在黔州府不出去,他们抢回一个满目疮痍的昭通郡……这是赔本到姥姥家的事……依臣看此事可行,大理国甚至只能吃了这闷亏不会轻易与我朝开战……”受灾后活下来的百姓跑光了,以后谁来为他们耕田缴纳赋税,没有人的。

    “可臣听说,昭通郡内有个叫盐津县的地方,此地有盐井。”吏部尚书穆一勉说道。

    左丞相萧汝平:“沈大人在奏折中说,盐井留给大理段氏。”

    值钱的先让段氏拿回去,不把事情做绝。

    听闻此言,礼部侍郎李叔怀本来想感慨说几句押运的赋,结果只想到一句“此计甚妙甚周全。”,相当于后世惊叹得只会“哇塞”了。

    “我朝的哪一寸土地不是打下来的,”兵部尚书魏淳说道:“就算大理段氏想打,奉陪就是了。”

    扎扎实实的好处到手,打一仗也算值得。

    ……

    几位大臣喋喋不休。

    皇帝萧敏看着地图,想到马上要添上一块,这形状,这线条真叫人娱目悦心,说道:“朕就喜欢沈爱卿这样的机灵人,但凡有什么机会他都能抓住,手段往往出其不意,绝不会错过。”

    “魏爱卿,”他对兵部侍郎魏淳说道:“发塘报给史将军吧,命她择机派兵移驻昭通郡,全军将士官升一级,而后,此地更名为鹤州。”

    “再命长沙府兵随时待命增援史将军。”虽说押了大理国不敢轻易开打,但也不能不做万一打仗的应对。

    “是,”魏淳说道:“臣遵命。”

    皇帝又说道:“秦爱卿,朕估摸着沈归玉很快要户部调拨银两过去,不用他来要,你派两人先送二十万里银子过去,再帮着他一块儿安顿好鹤州的灾民。”

    秦冲和一阵错愕:“陛下,这是不是太早了?”万一史玉皎的将士还没到,昭通郡守白青庐又回来了呢。还没有五分的把握拿下昭通郡呢就给人家改地名,太心急了。

    “在朕和诸位爱卿看到这份塘报之前,”皇帝萧敏说道:“以沈归玉的行事,只怕早动手了。”且多半不会失手。

    “是,”秦冲和觉得自己大概是小瞧了沈持:“陛下。”

    吏部尚书穆一勉见连昭通郡的名字都改成“鹤州”了,于是问道:“陛下,不知选派谁为知府前往治理鹤州?”

    皇帝萧敏微一笑:“此事不急,穆爱卿好好选选,为朕举荐个治理地方的能吏。”

    ……

    朝廷的公文在三日后送到沈持手中,连同一道来的,还有户部拨付的尚在路上朝他飞奔而来的二十万里用以赈灾的银子。

    收到朝廷的公文后,史玉皎命怀武将军苏瀚带着人趟水先行移驻昭通郡——现在应该叫鹤州了。

    山洪过境后的昭通郡内一片死寂,水退的地方,鸡零狗碎的散落着泡得发霉的米面,还有发臭的尸身,而洪水滞留的洼地里,淹死的人像水葫芦一样,漂在里头晃来晃去……

    饶是见惯沙场厮杀的将士们,见状也恶心得哇哇直吐。怪不得昭通郡守白青庐和先前在此地的段懿守军久久不来。

    而黔州府则调派人手,加快给鹤州的百姓更换身份文书,并派出官吏安顿他们。从山洪中捡了一条命的大理百姓在领到新的身份文书和粮食、粗布后失声痛哭,可算能活下去了。

    至于在大理段氏的治下还是归顺昭朝皇帝,对从未受过儒家忠君思想浸淫的他们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谁给饭吃给衣穿,谁就是他们的父母官。

    ……

    大理国的昭通郡,就这样大致上落到了我朝的手里。

    之后,沈持搓搓手,提笔给大理世子段清川写了封信——他在信中说请段世子放心,之前他过的话还管用,甲胄还是会按时交付的,又说昭通郡盐津县内的盐井仍是段世子您的,他们不会占有……意思就是给你这些好处,你劝劝你老爹段思仓想开点儿,放弃昭通郡除了盐津县之外的这块地儿吧,别发兵打仗。

    写完之后封缄在竹筒里,着人尽快送去鸭池城。

    ……

    大理国王宫。

    在昭通郡山洪之后的第六日,段思仓得知史玉皎的部将进驻侵占昭通郡后气得一拳下去砸碎了茶几:“段将军呢,发兵,夺回昭通郡。”才短短六七日,他那么大一个昭通郡没了,气得险些背过去气。

    大将军段若嫣心虚,她的部将,昭通郡守军将领段懿,山洪爆发那日带着家眷弃城而逃,至今不知去向。

    而丞相段弼则在衡量夺回昭通郡要填进去多少银子赈灾,国库中挪不挪得出这笔银子来。世子段清川昨日在收到沈持的来信后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他有把柄捏在沈持手里,另外还贪心地想着拿回对方手里余下的八十件甲胄,怯懦不敢言:“父王,昭通郡……如今已经实打实控制在昭朝手中,就算咱们夺回来,百姓也回不来了呀。”

    “万幸昭朝把盐津县还回来了,咱们的盐井还在……不如,就……先算了吧。”

    段思仓心中怒火难消:“还是要打,本王咽不下这口气。”

    “王上,都是沈持作怪,”段清川怕他父王真发兵了沈持把他的事情捅出来,忽然神情激动地说道:“要不是他趁火打劫,咱们怎么会失了昭通郡,先杀了他,杀了他再夺回昭通郡……” 不除掉此人,他睡不着觉。

    “对,杀了沈持,”丞相段弼也喃喃说道:“此人不可再留。”

    杀了沈持才能永绝大患,不然还有下一个昭通郡会被他吞噬。

    段思仓瞟一眼段若嫣:“段爱卿,交给你去办?”沈持此人着实可恨。

    “是,王上,”段若嫣语调桀骜:“臣领旨。尽快除掉他。”沈持一介弱不禁风的文臣,杀他岂不是易事。

    ……

    五月下旬,那场山洪过后,鹤州城连日都是晴空万里。

    怀武将军苏瀚带兵移驻鹤州后,掩埋了逝者,挖开了道路,此时的城中,远远望去一片平坦开阔,经充沛的日光照射后,石缝里到处钻出嫩绿的小草芽,生机在焕发。

    沈持命户部的官吏张贴告示,官府给予先前受灾的百姓一定的银两,让他们回到故土重建屋舍,复耕农田,开启新生。

    此事十分琐碎繁复,他住到鹤州城中临时搭起来的屋子中,亲力亲为,非看着一笔笔银子发放到百姓手中才安心。

    ……

    这日,安仁县西南戍军的营帐中。

    兰翠红着眼睛走进来斥退旁人,对史玉皎说道:“将军,出事了,军中的云知姑娘投河自尽了。”

    云知是一名军妓,她十二岁被送到西南戍军中,据说是某地一个县令的女儿,念过书,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家。

    那年还是史玉皎的父亲史晦在这儿当守将,见她年幼遂生出恻隐之心,只让她在军中浣洗衣裳,不准人染指她。

    这么多年,史家换了守将,但她依旧在军中做些浣洗衣物之事,不曾沦落进风尘。

    史玉皎眸光一冷:“所为何事?”

    “云知姑娘跟着周副将移驻鹤州后,”兰翠低声断续地说道:“周副将把她,把她奸污了……”

    这次部将移驻鹤州,她跟着副将周胜过去,没想到……

    第156章

    凉风入房, 史玉皎听后默然无语,直到史翠转身要退出去的时候她才淡声道:“知道了。”

    周胜是史家的家将,打从他祖上起, 周家的儿郎就一直跟着史家在军中作战,一代又一代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如今做出这样没脸的事来,不仅叫史玉皎没脸, 也辱没了周家的先祖,该死。

    “将军, ”史翠点点头:“属下会叫人好生安葬云知姑娘的。”

    当天夜里, 史玉皎处理完军中事务, 她带上狻猊银面,拿着披风对史翠说道:“走, 咱们去周副将营中看看。”

    兰翠:“将军, 这个时候去……”

    说不定周胜在巡视,毕竟才移驻鹤州城, 要万般防备段若嫣的部将反扑回来。

    “嗯。”史玉皎说完翻身上马。兰翠只好也牵马出来, 跟着她在夜色中前往鹤州府兴宁县的周胜驻地。

    本朝将士奉命在外, 在驻地安顿叫“下营”,要是长期驻守,一般选筑城营法,就是建造城池, 屋舍, 他们在安仁县便是这种, 不过那边因地制宜,也扎了许多大帐,只因雨季多的时候总是冲垮屋舍, 而短期驻扎就是扎帐篷,而后在营地四周围上栅栏,等于把驻地给圈起来,为的是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以免被窃取军情。

    史玉皎马不停蹄一路奔到兴宁县,老远看见周胜的驻地——他这次移驻算是短期驻扎,外光秃秃的,栅栏还没有下好,而各将士的帐篷之中却灯火通明,推杯换盏吆五喝六的在饮酒,好个热闹。

    “你在外面守着。”来到帐前,她命令兰翠道:“待会儿无论是谁都不要放进去。”说罢,她掀帘进去。

    帐中灯烛煌煌,地面上放着十几坛酒。

    “老子自打十来岁就跟着史大将军在边关出生入死,熬枯受淡,”灯下,一面目黧黑的魁梧将军往嘴里倒着酒,之后打了个嗝骂道:“……一个老军妓,跟老子装什么清高,她爱死让她死,她死了,还有嫩得掐出水的小娘们儿送过来……史小将军还能为这个杀了老子不成……”

    他就是周胜。

    “周副将,”忽然划拳声落下去,有人说道:“史将军来了。”

    帘外的红色披风一晃来到他们眼前,方才还在喝酒的将士纷纷拜倒在地:“将军。”

    史玉皎摆摆手让他们退下,她径直走到周胜面前,他的酒未醒,看到狻猊银面后东倒西歪地说道:“将军来了,来,喝酒。”

    他从旁边摸出一个粗瓷大碗,抱着酒坛子咕咚咕咚倒了满碗酒:“请……喝,喝酒。”

    史玉皎端起来和他略碰了下,仰头一口气灌下,而后一抬手将碗摔在地上,“砰”地一声,顿时碎片飞溅,声音刺耳。

    有将士听闻声响立刻飞奔过来问怎么回事,全被兰翠拦住不肯放进来。

    “啪!”史玉皎从袖中抽出一副软鞭,凌空而下,抽到周胜的脸上,从脖子撕扯开一道口子,血肉在空中横飞,新鲜的血腥味瞬息四散开来。

    周胜疼得大吼一声“老子……”,然而未等他回过神来,她反手又是一鞭,这次从他右脸颊抽过,又带飞片片血肉。

    他被抽得酒醒了大半,本能地去找他的刀,瞪大血红的眼睛一看是史玉皎,扑通直直跪下了:“将军。”

    史玉皎低头收起鞭子,三两下绕在手腕上系住:“真丢脸。”

    营中有的是军妓,非要干这种逼死人的事,下作。

    周胜低头辩解道:“将军,我……她本来就是个军妓给老子作乐的……从前史大将军不过怜悯她一二,她还真把自己当良家妇女了。”

    “我不光为这件事打你。”史玉皎冷然道:“怎么不想想,如今西南的兵力分散在鹤州与黔州,倘若大理段氏发兵来战,你当如何应对?不思防守操练,竟然还有心思狎妓,不知轻重。”

    “苏将军已经在加固鹤州先前的城池了,你看看你的营地……”十多天了连栅栏都未扎,像什么样子。

    被她连声喝斥,周胜的酒几乎全醒了,他说道:“属下知错。”

    “你知道就好。”史玉皎失望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出来后兰翠问她:“将军,就这么算了?”

    “要是云知能活过来,”史玉皎说道:“我便杀了周胜。”

    兰翠:“……”史玉皎:“你去他营中叫几名可靠的人来,我有话要交待。”

    “是,”兰翠说道:“将军。”片刻后,几名忠心的老将被召了过来。

    “眼下鹤州城局势未稳,”史玉皎说道:“本帅若惩罚周胜,只怕为这点儿事闹出乱子,只能压着等等再说,这阵子烦请各位盯着周胜,督催他操练、防守,以免误了大事。”

    几位老将抱拳道:“是,将军。”

    史玉皎辞别他们,跃到马背上挥了下马鞭,策马往鹤州城中奔去:“去找他。”

    兰翠:“将军去找沈大人吗?”

    前头传来低沉的“嗯”的一声。

    ……

    深夜,天井里半峰残月。

    沈持坐在夜灯下看新来此地协助他办差的户部员外郎盛诚明、韩绍统计的田亩、户籍数据,末了给朝廷写奏折,上奏仿照明朝在鹤州城设立卫所制,忽然有人敲门,赵蟾桂挑着风灯出去一看:“哟,夫人来了?”

    夏夜里,沈持听到声音着一件月白春衫迎出来:“快进来。”他闻到她身上带着淡淡的一股酒香,再看她面颊酡红,心道,饮酒了。

    她脸色不太好看,勉强对他笑了笑说道:“我去找周副将,顺路过来看看你。”她身后的副将兰翠心事重重的,细声同他打招呼:“沈大人。”

    沈持心知定是出事了:“……来,到里屋来坐。”

    说着,他牵着史玉皎的手把她带到里屋,让她在藤椅上坐了:“周将军那边,有事?”

    史玉皎不知怎么开口,她难堪地说道:“不过是军中的一些寻常事罢了,”她从他手上接过茶盏饮了口茶:“你不必操心。”

    那碗酒喝得太猛,她有些头晕,歪在那儿懒懒地不说话。

    沈持不再追问:“难受吧?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

    她死死拽着他的袖子,不放他走。沈持去握她的手,忽然被硌了下,仔细一瞧,她袖子下的手臂上缠着一条不知什么材质的鞭子,光看着就觉得抽人很痛,上面还隐有血腥气……他伸手给她解下来:“谁惹你生气了?”

    “你说,段若嫣先前动不动就挑衅于我,”她并不回答他,只是盯着她问道:“半年一小打,一年一大打,如今咱们连他的昭通郡都给占了,她反倒不打了?”

    事出反常。她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她不想打,”沈持说道:“而是有人不让她打。”

    史玉皎坐起来,等着他往下说。

    “段清川,”沈持把他同段清川私底下的交易说了:“我和段世子一直有来往,继上次的信后,我前日又让人给他送去四十件甲胄,并三万两白银,这份大礼,足够他料理其他几个弟兄了。”

    怕先前的筹码不足,前天他又遣人给段清川送了甲胄和银子,捎去的话也直白极了——叫你爹别跟我打仗。

    也会让他竭力阻止大理王同我朝开战,夺回鹤州城。

    “你捏着他的把柄,”史玉皎问沈持:“他们必是恨透你的。”说不定起了杀心。

    沈持笑道:“嗯,我知道他们恨我,想要我的命。”看见她面上有忧色,他道:“没事的三娘,我提防着呢,再说了,你看苏将军多谨慎,有他在,他们的杀手进不来鹤州城的。”

    “那今夜你平安,”她问:“鹤州城也不会打仗的对吧?”

    沈持抚着她的手:“不光今夜,近来都当无战事。”段清川拿了他的好处,当能拖住段思仓一阵子。

    因为,段世子在未坐稳世子之位前,还想从他这里捞取更多的好处。

    听到他的话,她的神情一下子舒缓了些,眸子渐渐变得炽热起来。沈持似乎看出些她的心思,他何尝不是同她一样的,不过他不能确定,拿话撩拨她:“今晚不回军中了吧,留下了陪为夫好不好?”

    她拽他袖子的力又加重三分。

    沈持这下确定了,她馋他了,好极了,他也很馋她,干柴烈火,来吧。

    他把人抱到床上,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玩笑道:“夫人,为夫今天好累,要不……你动手吧。”

    史玉皎大抵是个心实的女郎,听他这么说,真就抬抬手龙卷风过一般褪掉了二人的外衫,然后打算如他所愿让他躺着享受……可她哪里知道他的狡狯,一旦到紧要时候,他会专挑叫她失去气力的地方突然发狠亲吻,等她迷糊的时候他才反客为主攻城掠地疯狂索要……

    帐里鸳鸯尔侬我侬甜蜜意,帐外卧房连着的书房中,风吹过书桌上的宣纸,哗啦作响,先前沈持笔角飞扬写的字晾干了——

    ……此西南之地山有哀牢乌蒙之雄,水有澜沧金沙之异。南诏兴盛在前,直至元世祖革囊南渡,方才为中原所服,虽服但从未归化,元后复又脱离中原王治,大理称雄在后……

    若想彻底归化西南与我朝成为一体,……臣有一计,今次所奏之事暂且起名叫“卫所制”,日后屯兵在鹤州城,可设鹤州卫,卫下设五个所。每所的将士一千一百二十名,每卫的军人计五千六百四十名,卫所外统于兵部,内统于一方守将。每个所的将士分散驻扎屯于耕田较多的县,遇到出兵打仗,守将便召集调动卫所的将士。战事结束后,守将命将士各回到卫所。卫所所有的将士,平日里三成守城,七成耕种……

    卫所的将士愿意携家眷前来安家的,赐银迁徙,家中男丁分给田地,免除田亩税。

    寓兵于农,亦军亦民,镇守一方与屯垦种粮自给自足两不误。他日养兵十万,却不费百姓一粒米。

    ……

    四更鸡唱时分,天犹黑得浓重。

    兴宁县军中。

    一人鬼鬼祟祟从外头钻进副将周胜的帐中,低声呼道:“周将军,周将军……”

    “嘶。”周胜身上的鞭伤正灼痛不止,还未入眠,听见是一个叫李栓的百夫长的声音,翻身没好气地道:“说。”

    “姓史的小娘们欺人太甚,”李栓说道:“竟为了一个下贱的军妓抽打将军,唉,将军为史家卖了半辈子的命,真不值啊。”

    周胜的手轻颤了下:“嗯,思来忒他娘的不值。”

    “将军这般忠心这身武艺跟着她算是明珠暗投了,”李栓又低声说道:“听说大理国的段大将军出五万两买史小娘们他相好的命,不如咱们……杀了他去领了银子到别处逍遥快活去……”

    第157章

    五万两。

    这泼天的富贵。

    听着是一桩好买卖。

    周胜脑子一转, 满腹狐疑地问李栓:“你怎么知道段氏出五万两银子买沈持的命?”连他都没听说。

    “属下……听,”李栓眼神躲闪:“听说的。”

    周胜坐起来眯缝眼打量他:“听说?”

    李栓一双鼠目眨了两下,把心一横给他交了底儿:“段大将军的人前几天传信给属下, 说……说的。”

    自他们移驻鹤州城后,户部与怀武将军苏瀚两下里都查得太严, 段若嫣的人根本进不了城,只能靠信鸽送信与他联络。

    “你是她的细作?”周胜冷声喝问。他骤然出了一身冷汗, 竟不知自己的军中藏有大理段氏的细作。

    “周将军别说的这么难听,”李栓假笑了声说道:“良臣择主而事, 将军大才, 段大将军求贤若渴已久, 何必吊在史家这一棵树上。”

    “史将军临走时见了几位军中的老人儿,”他又煽风点火:“怕不是叫监视周将军你的吧。”竟还有这等事, 史玉皎哪个小娘们, 她太狠了。

    周胜听了一甩手臂,牵扯到鞭伤又一阵刺痛难忍, 他皱眉咧嘴道:“口说无凭, 你叫我如何信你能和段大将军搭上话?”

    李栓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周将军请看, 上面有段大将军的印信。”

    周胜觑了一眼,沉思片刻,他转而怒喝道:“来人,抓奸细。”

    李栓见他翻脸, 先是懵了一下, 继而扭头撒腿往外跑。

    迎面冲近来的兵士粗鲁地摁住了他。

    周胜:“此人身上有大理段若嫣的来信, 通敌,先绑起来,等着他日将军过来发落。”

    “好你个李栓, ”兵士们听说他与大理国有来往,群情激愤,上来就是一脚:“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给大理国当奸细坑自己的同袍……”太叫人恨了。

    李栓很快被打的鼻青脸肿,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兵士们拿绳子来把他捆得跟粽子似的扔去柴房。

    周胜在心中冷笑:蠢货,明知他被人盯着还来找他说那一番话,瞧吧,但凡他着了李栓的道,一合计杀沈持的事,立马就会传到史玉皎耳中,他没活路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先做出忠诚无二心的姿态,麻痹军中盯梢他的人。

    此时,外头的天半明未明,他命人把营地的将士都召集过来,大声怒斥李栓给大理段氏作细作之事,骂他狗彘不如,让手下人引以为戒,一番陈词说得叫人动容。

    “今儿吃了饭,”他如往常一般坐在太师椅上,说道:“把营地的栅栏围上,然后随我布阵操练。”

    军中的几位老将见他这般尽职尽责,心中舒了口气,他们想,到底是史将军多心了,小题大做,为了个军妓专门来兴师问罪,叫周副将难堪。真不该呀。

    遂放宽心,不再时时监视他。

    ……

    六月仲夏夜短。

    有了上次的经验,怕史玉皎早上又不声不响溜走,沈持临睡前把她捞在怀里,哪怕他睡沉了,她想走也得叫醒他。

    哪知到了拂晓时分,她嫌他缠得太紧,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臂……

    天亮后沈持醒来,他觉得身底下又凉又硬,睁开眼一看,哦,原来是掉床了,不知什么时候“挪”到地板上来睡了……

    他一动惊醒了她,四目相对,史玉皎面上飞起红云:“对不起……”她实在想不起里什么时候把他给踹到床底下去了。

    “地上……凉快,呵,”沈持揉揉屁股爬起来去沐浴,看看窗外的日头,他打着哈欠转移话题:“鹤州的日光真好,晴天比黔州府多。”虽然就隔了五十来里地,怪哉。

    史玉皎轻盈地从床上下来,也去洗漱:“这里是山南。”山南水北为阳,无树荫遮挡,日照自然好。所以这里耕田比黔州府多。

    沈持笑着对她作揖:“受教了。”

    片刻后,二人各自拾掇齐整,携手到灶房去吃早点,黔州府调拨来的厨子给做了发糕和白粥,坐下来后,史玉皎才简略地把周胜的事说了:“我今日命泓武将军蔚鑫率部再移驻鹤州城,之后找个由头,将周胜部与蔚将军部合二为一,慢慢夺去他的兵权。”周胜不能再在副将的位置上了,只是乍然换人,只怕引起波折。得不着声色,真伤脑筋。心中有事,史玉皎只吃了三分饱就再没胃口了,放下筷子看着他吃。

    军中的事沈持插不上手,只得一再叮嘱她:“你要小心些。”

    史玉皎点头道:“我走了。”沈持出来送她,悄悄塞给她个油纸袋:“回去再吃些。”方才见她没吃几口,他找来油纸袋打包了三两块发糕,让她带上,什么时候饿了再吃。

    她捏在手里牵着马:“谢了。”

    “沈大人,”兰翠看见他给史玉皎拿的是发糕,说道:“将军不爱吃粘牙的东西。”

    沈持笑笑:“将就些吃,回头我闲下来给你做饭,你爱吃什么,只管告诉我。”许是灾后物资匮乏的缘故,这里的早点除了发糕和稀粥之外没有别的吃食,连水煮蛋没见到。

    “你?”史玉皎微愕:“你还会做饭?”她摇摇头:“就算你会,你哪里有闲下来的时候。”

    沈持也笑:“会有的。”

    等过一阵子安定下来,他要重拾厨艺。

    “回去吧,”史翠轻推了沈持一下:“你也怪忙的。”

    说完,她二人骑马离开。

    沈持目送她们走远,才快步去了临时府衙的正厅,与户部员外郎盛诚明、韩绍二人一道继续统计鹤州百姓的安置状况。

    “……看原昭通郡守白青庐留下的籍册,此地大约有四万人口,”韩绍一边整理户部发放出去的赈灾银子和粮食一边说道:“一场山洪,死亡过半数,唉……”幸存下来的人口数不足两万,真叫人痛心啊。

    “唉,若非我朝户部当即出手赈灾,”盛诚明看着册子上冷冰冰的数字说道:“还不知这些人能不能活下来呢。”

    大理国真是盏黑漆皮灯笼,治下昏庸啊。

    沈持:西南这片土地要粮可产粮,要铜铁有铜铁要金银有金银矿,要盐井有盐井……这么一方宝地在大理段氏的手中可惜了,既然他们无能,那就尽快易主吧。

    ……

    白日里泓武将军蔚鑫移驻黔州城,和怀武将军苏瀚互成犄角之势,鹤州的城防如此布置,几乎没有周胜的事了。他知道,他手下的将士要并入蔚鑫部,而他,要被史玉皎换掉了。他在心中冷笑数声,当夜,周胜等将士们都睡着的时候去柴房带走李栓,二人一块儿叛逃到大理国去了。

    清晨,史玉皎才得知这个消息,她一阵眩晕,万幸昨日泓武将军蔚鑫移驻过去,不至于营中无主将,叫他们成了无头苍蝇乱窜生事端。

    她稳了稳心神,与手下的几位将领碰了个面,他们都震惊极了,怒目切齿,发誓定要把周胜和李栓二人追回来千刀万剐。

    谁知周、李二人叛逃到大理国后还要做出更可恶的事来,他们把苏瀚部在鹤州城的布防告诉了段若嫣,当夜,大理国就发兵来偷袭,好在泓武将军蔚鑫移驻的及时,苏瀚将军防守有序,他们没讨到便宜,最后灰溜溜地败走了。

    但在竭力御敌之时,大理国的杀手从小道潜入鹤州城,悄悄摸到了城中临时的府衙处。

    沈持一并户部、黔州府等官吏都下榻在此处。

    杀手潜伏在周围,伺机动手。

    沈持从今日早晨起床开始,右眼皮就跳个不停,心也有些慌,总是走神,他以为是被昨夜大理国的一小股兵力偷袭给吓的,一直在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在晌午饭后同僚们小憩时,他忽然听到屋顶“咚”的一声,心道:不好,有人闯到这里来了。

    立即要找个地方躲一下,谁知杀手直奔他这屋来了,在院中的赵蟾桂也反应过来杀手的目标,他往那人身上一扑,从后头抱住杀手:“大人快跑,快跑……”那人一个翻身拧住赵蟾桂的胳臂,把刀搁在他脖子上比划了两下。

    沈持出来站定道:“你们是段氏派来的杀手?”

    那人挟持着赵蟾桂一步步向沈持走来,提起了手里的刀。“你觉得你杀得了我吗?”他看着杀手的刀,避也不避,一副完全不放在眼里的样子。

    杀手被激怒,甩出了手中的刀,直奔沈持的面门而去。

    电光火石间,屋檐上伸出来数条鞭子,呼啸着卷住那刀扔给沈持:“沈大人接住了。”是两名年岁不大的女武将,她们是史玉皎的人。

    周胜叛逃后,她安插在大理国内的探子送密信回来,说有杀手出动,让她务必小心,她一猜就知道是冲着沈持来的,便派了两个身手好的小女郎来盯着这里。

    说着她们的鞭子像龙蛇一样朝杀手抽打而去:“去你的。”但是那杀手极为凶悍,在对付鞭子的同时,他又从腰中抽出一柄弯刀,直直甩向沈持。

    沈持连忙去躲,奈何还是慢了些,弯刀划破他的手臂,咣啷掉在了地面上。

    外头脚步声急促,是史玉皎率人冲了进来,她见杀手手中没有兵器,知他处于下风,握着长矛从后面刺了过去,那杀手赤手空拳搏了两三个回合,被她虚晃一枪又斜刺里绝杀回来穿了个透心凉,死了。

    ……

    沈持被刀划伤的手臂上一尺多长的皮肉翻着,汩汩往外冒着鲜血,甚是吓人。赵蟾桂扶着他:“大人先坐着,我去请大夫。”史玉皎说道:“去鹤州城找当地的医生,大理国有一种叫做三七的药材,止血非常好。”他们之前都是偷偷从昭通郡百姓手里高价买一点儿,放在军中以备急用。

    赵蟾桂跑去请大夫,过了会儿,请了个带着蓝头巾的老大夫来,一看他这伤口,说道:“用三七的话,治这个伤要花上好几两银子。”

    “您快给大人用吧,”赵蟾桂说道:“莫说几两,十两咱们也毫不含糊拿得出来。”这时候了,谁还在乎多少银两。

    那大夫不再啰嗦,捡最好的创伤药给沈持用上,撒药粉的时候把他疼得冷汗淋漓,见一圈武将在这里,又怕喊了叫人笑话,瞬间他的衣衫汗透了,往下滴。

    史玉皎拿手帕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去拿些温酒来喝了或能减轻些疼痛。”

    沈持咬牙忍着痛:“不用,我要记得这次吃的苦头,以后十倍还给大理段氏。”

    他遇刺之后,便命先前与大理国的铜矿之契约不再作数——不再按时足量交铜矿石给大理段氏,拖着,赖着。

    全当没有过这份契约。

    一拖就是大半月,大理王段思仓坐不住了,派丞相段弼、弼鸿胪寺卿段仲秀来鹤州交涉。

    沈持热情地招待了他二人,只是在说到正事时略挽起袖口,淡声道:“二位瞧见了,在下的手被刺客伤了,写不了字,签发不了公文,铜矿无法按照先前的契约分成。”此话一出,完美地甩锅给大理段氏。

    跟来的段弼的脸色犹如暴雨之前的黑云,无语凝噎。一万头羊驼从他的肚子里冲出喉咙,但没喊出来,只干巴巴说道:“沈大人强占昭通郡,你们中原的读书人不是最鄙视不仁不义之行吗?”

    沈持瞟一眼两个姓段的,轻蔑地笑道:“看来阁下还是记性不好,说起不仁不义,背后捅刀,那请问大理段氏的地盘又是如何来的?贵家的祖宗来到这里赶跑了当地的土司据为己有,这又叫什么?”

    段弼被怼得无言以对。

    段仲秀:“在下来的时候我王说了,知道沈大人缺盐,盐津县的盐井就送给沈大人,你看怎样?”大理国内盐井众多,并不缺盐,相反,要是没了铜矿,他们不知道要怎么打造兵器。

    等于他们来的时候做好了拿这座盐井换先前铜矿的契约照常执行的准备。

    “贵国王上出手大方,”沈持想了想说道:“不过,听说一个叫周胜的副将和一名百夫长跑到投了你们大理国,这二人对本官有大用处,本官想要回他们,搭上这个条件如何。”

    段仲秀有些为难,看向段弼:要是将周胜和李栓二人交出来,以后谁还敢投奔他们,为他们做事,要是不交,沈持这里,似乎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

    沈持开始故作疼痛难忍地喘气,他放轻了声音说道:“二位大人请回吧,在下回去服药了。”

    他边说边拢了拢披风,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段弼艰涩地说道:“好,在下答应沈大人。”

    第158章

    “既如此, ”沈持一笑如朗月入怀:“二位大人稍等,在下叫人取笔墨来,立个字据。”

    省得他们出尔反尔, 回头不认账。

    “沈大人,”段弼的脸色今天就没有好看过:“……在下堂堂一国丞相, 不会赖账。”

    沈持看了户部员外郎韩绍一眼,这人很有眼色地回屋端了笔墨纸砚来, 另外还拿了块他前几日去大万山铜矿巡视时顺手牵回来的一块铜矿石——说来一趟西南不易,要写本见闻回去当传家宝, 曲起手指敲了敲, 铜矿石发出清脆的音, 嘟,嘟, 他笑呵呵地说道:“不愧是上品的铜矿石, 这声音多好听。”

    二段看得眼热,一时心中在想, 周胜和李栓两个叛主的玩意儿算什么东西, 值得他们周旋, 接过笔来在纸上立了份文书,用了印,保证把这两人给沈持绑了送过来。

    沈持满意地笑道:“想来再下的手臂再养个一两日就好,到那时签发公文, 不耽误贵国的事儿吧?”

    言下之意, 你回去准备准备, 把该给我的先给我,我再给你铜矿石。

    二段今日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只苦瓜,语调发苦地说道:“沈大人安心养病, 不急,不急。”

    呵,他们那边冶炼铜等着筹铸兵器的都急死了。

    沈持端起茶盏:“二位大人好走,在下不能相送了。”

    二段从府衙出来,走在曾经自己的国土上,追忆往昔,恨不得抱头痛哭一场,走出鹤州城后,他们找了一家小酒馆喝闷酒:“大理段氏的这片江山在沈持的步步蚕食下,会像一滩日出后的雪渍那样越缩越小。”

    “你我都要成为阶下囚。”

    段仲秀一拳捶在桌子上:“段清川和段若嫣那两个草包。”根本没有把握除掉沈持却要贸然行动,这不是明摆着挖坑自己跳,给人送好处来了吗。

    他俩解酒浇了愁,丧气地回到鸭池城,把沈持要周胜、李栓两个混账玩意儿的事告诉了段思仓。

    段思仓找来他的自己挖坑自己跳的专业队来商议,除了争吵和互相埋怨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段大将军怎么连沈持一个文官都除不掉呢……”

    嫌段若嫣没用。

    吵了两天,没吵出个所以然来。

    段若嫣脸色枯黄,她急着要报仇雪耻:“王上,不如再次召集国中比较听话的土司,聚集兵力把昭通郡夺回来。”

    段清川一听她又提议开战,吓得赶紧劝阻道:“段大将军刚吃了败仗回来,挫羽挫麟,怎么,敢说纠集几处土司的兵力就能打赢?”

    打赢了没多少好处,打败了当炮灰,土司又不傻,才不会全力为她卖命,来了也是乌合之众。

    段若嫣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候,外头来通报,沈持派人送信来索要盐津县的盐井,催促他们尽快移交给他,以便他的人有盐吃了,浑身才有力气使,才能把铜矿石挑下山来。

    “他放屁,”段思仓撕碎沈持的来信摔在地上踩了一脚,气得破口大骂:“鸡贼的昭朝大臣。”

    骂完了还得吩咐段清川:“把盐津县那座盐井给沈持。”

    “是,父王。”段清川于是派人把盐津县内的一口盐井的地图送去给沈持,还暗戳戳地问:你看我现在把盐井都给你了,你能不能把余下的四十余副甲胄给我呢。

    沈持自然知道打一巴掌揉三揉的道理,派人把甲胄送给他。

    段清川投桃报李,又催着段若嫣把周胜、李栓二人押送给史玉皎。

    很快周胜和李栓送进鹤州城,二人胡子拉碴不像人样,看来在段若嫣那里也没混出脸来。

    苏瀚气得当时要一剑刺死二人,李栓跪俯在地上哭喊:“将军饶命,饶命……”

    史玉皎摆摆手让他把李栓带下去军法处置,是个死没跑了。

    只有她和周胜二人的时候,史玉皎说道:“周大哥,思南和思娴几岁了?”周思南、周思娴是周胜一儿一女,都在京城,两个孩子时常去史老夫人跟前走动。

    周胜面有愧色,终是绷不住大哭起来:“将军,我错了。”

    史玉皎把他的刀放在他面前:“我会照看好嫂子和思南、思娴的,你自己做个了结吧,体面些。”周胜给她磕了个头:“谢将军。”

    说完拿起了刀……

    史玉皎背过脸去,等血腥气弥漫时,她走出去关上门。

    沈持等在外面:“周副将……”

    史玉皎点点头:“嗯,他去了。”

    沈持握着她的手指尖,冰冰凉,她头一次主动靠在他身上:“没想到我带的兵也会叛逃。”那是她曾视同手足的同袍啊,比在沙场上战死了还叫她难受。

    “你对他仁至义尽了,”他安慰着她说道:“再无须自责。”

    史玉皎勉强笑了笑:“听你的。”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如压着一块石头那般沉重。

    沈持见她情绪微微低落,找了个休沐日到田野间去了一趟,捉了两只蝈蝈,打算点个蝈蝈给她放在书房听唱,五音入五脏,角音入肝嘛,说不定听听鸣唱会疏肝解郁,心情好转起来。

    然而西南的蝈蝈个体较小,鸣声也较小而尖,不如北地的强劲有力。他捡起旧日手艺,捣鼓半天,给两只蝈蝈点了药,等他们开口鸣唱起来之后,声色跟北地的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他改进了数次方法,总算让他们叫得柔绵悦耳,找当地手巧的人编了个笼子装进去,亲自送到史玉皎所在军中的书房里。

    头一次听到蝈蝈这么新鲜的鸣唱,她讶然:“我早听说京城有人会驭鸣虫之术,能叫蝈蝈唱曲儿,没想到是你。”

    沈持立刻接着她的话往下吹牛:“这只是为夫我最不值得一提的小本事了,嘿嘿。”

    “是吗,”史玉皎对他眨了下眸子:“我房里没水用了,你能给我屋后的井里打两桶水吗?”

    沈持看了眼屋外放着的两个比寻常百姓家大上许多的水桶:“……”

    兰翠笑得前仰后合:“算了,将军,沈大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你就别欺负他了。”

    史玉皎又取下弓箭在他眼前晃动:“沈大人,去猎只山鸡?”

    沈持:“……”吹牛遭报应了。

    兰翠又狂笑不止。

    这时一个兵士递进来一份公文——

    先前,沈持提出在鹤州府设立卫所知的奏折送到京城后,皇帝萧敏与群臣在早朝上议论,都说道:“让将士家属前往屯田耕种,倒是个办法。”

    就算他日打仗,大抵不会出现弃城逃跑的状况,毕竟家眷都在城内呢,必是拼死守城。

    户部本来就为西南守军的军费发愁,说道:“让将士与家眷在那里屯田,再好不过了。”

    于是准奏。

    公文一式三份,兵部与户部各存一份,其余一份于今日送到史玉皎手中,她看过之后又告知军中将士,叫他们给家中写信,之后要是有家眷愿意来鹤州府的,去军中的书吏处登记,一并安排。

    ……

    另一方面,盐井到手之后,史玉皎立即派兵移驻盐津县。

    得知消息后,一众黔州府的官吏没见过盐井,知府俞驯、通判韩越还有盐务官赶来,三个人都扯袖子抹起了眼泪:“盐井,这就是盐井……”

    到井底稍稍一挖,拉上来就是一篮子白花花的食盐。

    “以后,黔地的百姓能吃上二三十文一斗的食盐了,”通判韩越是当地人,他眼含热泪说道:“家家户户能买得起盐做饭了。”

    “来,给我的茶里舀一勺盐,”唐注没出息地说道:“我听说茶里加盐好喝。”

    沈持笑眯眯地说道:“《茶经·五之煮》里说:‘初沸,则水合量调之以盐味,谓弃其啜余。’,说的是煮茶时水一烧开立刻放入一勺盐,这样才能提鲜去涩回甘,未听说往杯中放盐就着喝的,既浪费了盐,也辜负了茶叶。”

    其余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回到黔州府后,决定以二十文的价格对百姓售卖食盐。

    当平价食盐的告示张贴出来后,一大早,百姓就跑到府衙门口排队,等着买盐。俞驯对唐注说道:“务必要告诉黔地的百姓,他们今日吃的盐是沈大人的功劳。”

    唐注:“嗯,也当邀请沈大人来看看今日黔地百姓买盐的盛况。”

    于是真格儿遣人去把沈持给请来了。

    对于沈持这名青衫儒官,来买盐的百姓一下子就记起他来,不少人老泪纵横: “是给咱们黔州府写过‘富山贵水’的沈大人哟。”

    “乡亲们,是我,我又来了。”沈持笑了笑说道:“离咱们这儿近的地方有盐井了,以后咱们就吃上一斗二三十文的盐了,该腌腊肉的腌腊肉,该腌咸菜的腌咸菜……”

    “沈大人,腊月带着史将军来咱们家吃腊肉呀。”有老者呼喊。

    沈持笑道:“到了冬天一定来,一定来。”

    在冬天来临之前,先寒风来的,是一股妖……啊不,仙风。

    沈持在黔州城看完百姓买盐,回自己的宅子中住了一晚,当晚,有位道骨仙风的道士来访,他出来一看,哟,这不是邱长风邱道长吗?

    之前随工部的人一道去金沙水堪矿,他以云游为主,偶尔来了兴致,也堪一两眼矿。

    “沈富贵,”邱长风一到就挑堂屋里最舒适的椅子坐了,把拂尘一放倒茶喝:“长本事了,从大理国手里讹了块地皮?”

    沈持:“谁造的谣?我可是堂堂正正为朝廷开疆拓土,保境安民的。”

    邱长风“哟” 了声:“富贵一来,我就知道那个长得方方的四肢短短的段思仓不是你小子的对手。”

    沈持尬笑:“……道长过奖了。”看到他出露在袖子外的手腕上有道浅浅的疤痕,邱长风惊问:“这是被……砍了?”

    沈持可怜兮兮地说道:“大理段氏派刺客来杀我,受了小伤。”

    邱长风啧啧两声:“还好,没砍到脸上。”

    沈持叹气道:“师父,你当年不肯传授弟子真功夫,弟子这次被砍,皆因武艺不精。”

    “谁是你师父,别乱叫,”邱长风不肯认他:“明明是你你习武根骨不行,反倒赖上贫道。”他咕咚喝了一盏茶后又说道:“贫道问你,你上回打八段锦是什么时候?舞剑又是什么时候?”

    哼,一看他如今这文文弱弱的体态,就知道早没坚持练这两样了。

    沈持:“……”忘了,忙得完全忘了。

    邱长风撇撇嘴:“你媳妇儿惯着你是不是,没嫌你不中用啊?”

    也不是什么都能交流的,沈持臊的满脸通红,立刻换话题:“道长……此次云游,见到什么稀罕物儿了吗?”

    邱长风这才想起来,他来找沈持有正经事:“贫道受胡见春胡大人之托,来告诉沈富贵你一声,他们顺着金沙水往上游走,找到岩金矿了。”

    他给沈持使了个不可张扬的眼神:“岩金矿所在的金沙水的一段非常凶险,工部两个工事掉进了金沙水,没了,沐将军派去的二百来命兵士,也折了几个。”

    纵然工部在进入金沙水流域时看了很多民俗、地理书籍,终于还是没能写全,遇到种种突发状况,在没有经验的情况下,也免不了死人。

    “胡大人的意思是,当地的地形险峻咱们不熟悉,又兼土司也比较强大,”邱长风说道:“大约有两万人之多,他们与大理段氏来往密切,看起来是归顺了,故而怕他们知晓,不敢发奏折或者用信鸽,故而让贫道亲自来带话。”

    “请朝廷再加派些人手过去。”好不容易堪到的岩金矿,万一被人得知后抢占去,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沈持:“知道了,我这就给陛下上折子。”而后用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

    大理国内。

    近来,世子段清川的日子不好过。

    本来,三个弟弟觊觎他的世子之位,不时搞小动作就够让他烦的了,谁知,他的好二弟段清来又狠狠扎了他一刀——好弟弟把咸猪手,伸向了自己的嫂子,世子妃白丹枫。

    身为大理二王子,府中有个三妻四妾不成问题,不缺女人,但是段清来不爱走寻常路,不喜欢王府里的女人,就喜欢墙外的,他看上了他大哥的妻子,段丹枫也看上了他,双方天雷勾地火,在一个花明月暗笼轻雾的夜里,二人好上了。

    一开始他们约会还趁着月黑风高夜,背着人颠鸾倒凤,后来干脆大白天找个地方堂而皇之宽衣解带起来……

    自古奸情出人命。

    先前段清川府中的侍卫没有甲胄,战斗力不行,如今从沈持那里采买回来百余副甲胄,还有三万两白银,支棱起来了,他得知后再不能咽下这口窝囊气,带着人势不可挡地冲进二王子段清来府中,把他给杀了。

    就这么彪悍。此事一出,大理国乱成了一锅八宝粥。

    ……

    沈持得知此狗血事后,心中大喜,嘿,此时不趁火打劫更待何时。

    第159章

    兵书上说到“趁火打劫”时, 有句话叫做“敌害在内,则劫其地。①”,意思是说, 当对方有内忧时,就趁机占领其地盘, 收归其治下的百姓。

    沈持把大理国的羊皮地图贴在黔州城中自家宅子书房的墙壁上,每天像看肥肉一样看了又看, 在想从哪里下嘴啃一口。

    几番思索后,他去找黔州府通判韩越:“韩大人, 咱们黔州府在大理国做生意的商行, 哪些家在那边做的生意比较大?”

    去年沈持出使大理国之后, 户部与大理国协商,让我朝的商人入境经商,

    “有那么一两家, ”韩越当即找出商籍册子来,挨个指给沈持看:“一个是有着‘方漆清如油, 照见美人头。②’的漆器世家郎家, 他自去年工部去大理国堪金矿后就紧随其后, 漆器贩卖到各上百个土司,一个是铜仁的宣家,两国通商之后在那边贩卖朱砂的,这家的伙计胆子大, 为了生意什么地方都敢去……沈大人找他们?”

    “郎家, 宣家, ”沈持说道:“本官是想见一见这两家的家主。”

    韩越:“下官这就去办。”

    隔日,他带着漆器世家的家主郎应星、宣家家主宣贤一块儿来见沈持:“沈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吧。”

    郎应星五十多岁, 个头不高,极为矍铄,宣贤三十来岁,是个儒商的模样,他二人一起对沈持施礼:“大人有什么话尽管我,我二人定知无不言。”

    “坐,”沈持请他们坐下说话:“听闻郎老爷,宣老爷遍及大理国内,在下想打听打听,在大理段氏的地盘上,有多少土司?”

    土司是元代之后中原朝廷对西南各自成部落的少数民族的称呼。也未必全是少数民族,也有各朝代战乱时迁居此地的大家族。

    郎应星拱手行礼说道:“沈大人,在下的商行曾与三十几个土司做过生意,据他们说,这里大大小小约有两百多土司。”

    两百多,好家伙,够零散的啊。

    宣贤跟着他说道:“宣氏商行目前与二十多家土司打交道,和郎老爷打听到的一致,约有两百多家土司。”

    沈持:“二位可否告诉在下,这些土司大抵居住在哪里,以及他们手中的人口,地盘等等,越详细越好。”

    郎、宣两人记性不错:“倒是能说出一二来。”

    沈持命书吏来,将二人知晓的二三十家土司的情况一一记录下来。沈持过目后,按照土司的人口从大到小标注好了序号,又把土司的姓氏写在一片一片的竹签上,其中最大的为彝族左氏。

    夜里在书房,赵蟾桂看见这些土司竹签,问:“大人,是抽到哪个就挖大理段氏的哪个墙角吗?”

    “否,”沈持笑了:“要么先啃硬骨头,要么先捏软柿子。”他随手把彝族左氏土司的竹签抽出来,拿在眼前看着,左氏在金沙水一带,约有三、四万人,规模不小。

    且据郎应星所言,左氏土司与大理段氏世代联姻,二者的关系看起来很牢靠。

    是根硬骨头,不好啃啊。

    但左氏盘踞在金沙水一带,我朝工部堪到的岩金矿也在那里,他已经上折子请求朝廷派遣将士到那边去驻守,早晚要收拾左氏。

    左氏要么归顺我朝,要么让出地盘滚蛋。尽管沈持想的这么狠这么霸气,但以他的为人,不会真的把左氏和他的子民撵走,让他们离开家园流离失所,多半是要说服他们归顺的。

    在黔州府办完事,沈持带着赵蟾桂又回到鹤州城,这里离史玉皎近,离大理国也近,于公于私都方便。

    山洪过后,鹤州城中的许多百姓在修缮宅子,赵蟾桂时常留意着哪座宅子建的好,心道:万一哪天他家大人又要买呢,先物色着。

    但沈持好像没有他这份闲心,到了鹤州城的第二天他就去找史玉皎:“你在大理国内的探子可靠吗?”

    史玉皎正在擦拭她的长矛,闻言停下来看着他说道:“你要打探什么?”

    “我听说彝族左氏土司与大理段氏世代联姻,”沈持说道:“想打听打听,左氏女与大理段氏的谁结为连理,可生育有子女?”

    史玉皎:“这个容易,我给你打听,要等个三五天吧。”

    “多谢夫人,”沈持看着她的长矛说道:“我帮你擦?”

    史玉皎把手帕递给他:“有劳。”

    她叫人联络在大理国的探子去了。过一会儿又回来,坐在沈持身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家中来信,说要把我堂弟史玉展送到军中来历练。”

    史玉展。

    史玉皎那个十来岁的堂弟,沈持见过,他从前在京城时候清晨从史家所在的兵马司胡同经过,时常看见史家的长辈在追着这小子揍,非常的顽劣。

    那孩子极有希望长成京中纨绔子弟的模样,至于让他领兵打仗……怕是没门。

    沈持不好说什么:“玉展几日到?谁送他过来?”史玉展到底是个小孩子,这么遥远的路途,得有人护送过来吧。

    史玉皎:“来信中说,玉展同新上任鹤州的大人们一道前来。”

    沈持微愕:“新上任鹤州的大人们?”

    “你还没看到吏部的公文吗?”史玉皎说道:“圣上命国子祭酒杜不寒任鹤州知府,又有京城各世家举荐的贤才充任各阶官吏,不日即将到来。”

    偌大的一个鹤州府,不能一直没有父母官治理,于是吏部精挑细选了一干人前来任职。

    说罢,她从书房的镇纸下头抽出一份吏部前日送来的公文给沈持看。

    沈持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看到公文上写的教谕一职后头的名字是“岑稚”的时候微愕:“岑稚?”

    本朝的教谕通常是府衙的微末小官,拿九品俸禄,一般由没考中进士的举人担任。

    此人,是他年少时候的同窗好友岑稚吗。还是同名同姓的另外一人,光看公文不得而知。

    ……

    其实,此岑稚就是沈持认识的那个岑稚。沈持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只听说他在闭门读书,至于他是怎么当上鹤州府教谕的,说来话长。

    近来,京城之中立大皇子,庄王萧承钧为太子的呼声越来越高,不少人投身在他的门下,成为庄王一党。

    其中就有岑稚。

    岑稚不是主动投靠萧承钧的,他哪里有门路得庄王青眼,而是庄王的人主动找上门的——他们找岑稚,其实意在沈持。

    事情是这样的,庄王萧承钧坐大,眼看着太子之位就要成为囊中之物,就差最后一哆嗦了,可总是哆嗦不起来,他的谋士陈世仪跟他说:“殿下还缺一个人。”

    “他吗?”庄王凉笑一声。

    沈持。

    陈世仪说道:“殿下,沈持极得圣心,又极有才能,殿下想,他到西南才半年的时间,不费一兵一卒就将大理国的昭通郡弄到了手,这是何等的手段,殿下想要谋事,跳不过这个人去。”

    萧承钧:“当年本王曾示好于他,许他六部的位子,他看不上。”

    要知道,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啊。

    可见沈持心气之高,而他如今已经是户部右侍郎,萧承钧没有拿得出手的筹码了。

    陈世仪说道:“殿下,咱们可从他的家人、同窗中下手,等他们跟咱们成了一路人,沈归玉就不得不给殿下效力,为殿下所用。”

    “是个好主意,”萧承钧说道:“那便试试吧。”

    于是陈世仪先去找沈持的启蒙夫子,翰林院庶吉士孟度,说了庄王的意思,不料被孟夫子打了一通太极拳,无果。

    又去拉拢裴惟和江载雪,这二人也没拿他当回事,又碰壁了。

    而后,庄王一党依旧不死心,他们下了血本,前往禄县,找到了岑稚,彼时,他已考中举人。

    但桂榜的名次仅在孙山之前,也就是倒数第二名,考进士大抵是无望了。

    陈世仪先说了一番庄王求贤若渴的心,又许他官职,岑稚未曾涉足官场,想得简单,以为追随庄王是条明路,竟满心欢喜地应承下来:“在下但凡见到沈归玉,定会说服他的。”

    “巧了,这不眼前正有个机会,”陈世仪说道:“沈大人如今在鹤州府,而吏部正在为鹤州府选官吏,庄王殿下必是能举荐岑举人前往任职……”

    这样既给了岑稚行动之便,又增加了他的历练,还不耽误他日后考进士,可谓是给了很大的好处。

    岑稚感动得跪地叩谢:“多谢殿下栽培之恩。”

    不光他自己要追随庄王,还提醒陈世仪说道:“沈归玉的弟弟,叫沈知秋的,已考中童生,多年来屡次考不中秀才,要是殿下能给他个糊口的差事,想必他也愿意劝说沈归玉。”

    随着沈持这些年官越做越大,沈家在禄县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沈家人进进出出,难免有人打听后议论,拿读书许多年未考中秀才的沈知秋与他作对比,说上一两句风凉话。

    沈知秋年纪轻轻形容枯槁,在禄县走路从来不抬头,也不爱与人交往。这种自卑岑稚感同身受,他知道一旦有机会,沈知秋是愿意离开禄县的。

    陈世仪大喜:“既是童生,找个衙门做个书吏绰绰有余。”

    岑稚当即给沈知秋送了帖子。沈知秋见到岑稚的帖子很是惊讶,犹豫再三,将此事告知了这些年与他一起念书一起落榜的堂哥沈正。

    沈正说道:“阿池与他多年没来往了,听说京城有个当官的来找他,官场水深,谁知道是福是祸,你找个理由推脱了吧。”

    他总觉得岑稚来得过于突然了,沈知秋至今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考中,人家一个举人老爷为什么要结交他,不大对劲。

    “岑举人是阿池哥的同窗,”沈知秋说道:“他既送了帖子进来,不好不见。”他抹不开这个面子。

    遂不听沈正的劝说,执意要去见岑稚。

    沈正只好说道:“阿秋,见了面你留个心眼,不该说的话千万别说啊。”虽说岑稚与沈持是同窗,可是人心隔肚皮,真的没必要说那么多推心置腹的话。

    “我知道。”沈知秋应道。

    及至见了面,岑稚说明来意,并将沈知秋引荐给陈世仪。

    听说对方是庄王的人,沈知秋十分惊骇:果真如沈正所说,官场上的水不是一般的深啊。趟不了。他故作迂腐木讷之状,声调木木地背起了“之乎者也”,把个陈世仪的耳朵听得快要出了茧子,一个劲儿给岑稚摇头示意沈知秋不可用。

    第160章

    岑稚只好作罢, 送沈知秋出来的时候他语气惋惜地说道:“唉,阿秋,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 你说你在陈大人面前掉什么书袋子呀。”

    不是谁都能搭上庄王这艘大船的,失了这次机会可惜。

    时序早秋, 沈知秋拱手一揖,长襟落落秋风:“多谢岑举人好意, 在下家中还有事,告辞。”

    说完, 他头也不回地回到家中。遇到沈正, 把这件事说了, 沈知秋叹息道:“阿二哥,我算是瞧出来了, 岑举人哪里是要抬举我, 他意在阿池哥。”

    也不知道对沈持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正听了说道:“咱们给阿池写封信告诉他吧,让他心里有个底儿, 自个儿掂量好坏。”

    沈知秋当日便给沈持写了封信, 连夜寄出去。

    ……

    岑稚满怀期望去了京城, 到了之后,庄王的人已经派人在城门口等他,说是要带他去见贵人。

    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带着他驶进庄王府,停下来时候他已经在一处亭台水榭前, 上面坐着绣龙鳞纹的萧承钧, 他说道:“你就是沈大人的同窗岑举人?”

    陈世仪说道:“岑举人, 这是庄王殿下。”

    岑稚有点惊惶,他赶紧给萧承钧施礼:“庄王殿下。”

    “快快请起,”萧承钧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本王与沈归玉相熟, 岑举人不必多礼。”态度很是出人意料。

    岑稚依旧拘谨。

    庄王又说道:“你是沈归玉的同窗,情谊自然深厚,此次去鹤州与他久别重逢,说起志向,请岑举人多提提本王。”

    九曲十八弯的措辞听得岑稚一阵头大,虽然他竭力朝好的方面想——一边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上了贼船,贼船?庄王殿下是圣上的大皇子。

    哪艘贼船能有这样的出身。

    “下官必定尽心尽力,”岑稚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庄王给他安排的鹤州府教谕——一个经办地方官学的微末小官:“不负殿下所托。”

    庄王闭上眼睛微一点头,命他退下。

    岑稚在京城暂住下来,等着吏部的公文一下发,就起身前往鹤州府。

    ……

    西南一隅,七月中,处处好鸟不离花左右,闲山分占水东西。

    这天,史玉皎安插在大理国的探子传回消息,她叫兰翠特地来鹤州告诉沈持:“打听到了,彝族土司左靖的女儿左文嫱嫁给了段思仓的第二子段清来为王妃,她育有一女,前阵子世子段清川与她丈夫手足相残,为了报复段清来,他将二王子府的女眷全掳掠到了他府中给他做妾。”

    “听说左文嫱不堪受辱,”她又说道:“从世子府跑出去,至今没有露面,不知躲在何处。”

    沈持:“……”疯子。着实不敢想象这是那个长相斯文的段世子干出来的事。

    然而似乎是老天要给他撒一个良机,叫他有所作为。

    沈持沉思片刻后欣喜道:“我知道了,多谢兰将军。”兰翠笑道:“沈大人打听她做什么?”

    “想看看左氏土司与大理段氏的羁绊有多深,”沈持没有瞒她:“倘若我朝想与之结交的话,有几成把握。”

    兰翠看着他书房张贴的大理国的地图,思索着说道:“这就是远交近攻吗?”伺机吞并与我朝接壤的昭通郡,而去结交金沙水那边的左氏土司。

    沈持浅浅笑道:“……兰将军这么一说,算是吧。”没想到他干的还比较专业。

    “可有法子找到给她捎句话?”

    “要花一番功夫,”兰翠说道:“不知沈大人要带什么话?”

    “问她想不想回自己的娘家。”沈持说道。

    兰翠一惊:“若她想回去呢?”

    沈持:“告诉她,可以绕道鹤州,我必全力护送她回左氏土司。”等左文嫱到来,他们就跟左氏土司搭上线了。

    “就算她想,可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兰翠摇摇头:“只怕根本出不了鸭池城。”

    沈持郑重地说道:“兰将军,要是她愿意来鹤州,我来想办法。”

    兰翠点了下头:“我让探子想办法先找到她。”又嘻嘻笑道:“沈大人的脑子就是比别人好使,搁我,我哪里会想到还有这么个人或许能为我们所用呢。”他太出其不意了,旁人抓拍脑袋也想不到。

    “有劳兰将军了。”沈持作了个揖说道。

    兰翠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不过三四天,就给沈持带来了好消息——在大理国的探子找到了左文嫱,并转达了他的话,又带回来句话,她想回归左氏土司,正设法从鸭池城跑出来,若有可能,请他们接应一下,若能活着回去,日后必定报答恩情。

    沈持立刻去黔州府找知府俞驯:“俞大人,劳烦你挑一家近来去鸭池城做生意的商行,给二王子妃左文嫱送些财物,若还有余力的,帮她一帮。”

    俞驯说他亲自去办这事儿。

    史玉皎听说之后跟沈持说道:“光靠行商只怕不行。”于是她遣了几个兵士悄悄潜入大理国,等着助左文嫱出城。

    在等左文嫱音信的同时,沈持收到了沈知秋的来信,看完来信他皱眉说道:“岑稚糊涂。”

    庄王萧承钧此番夺嫡之心太张扬了,就算原本有五六成的把握,只怕很快要被他自个儿给作没了。

    庄王这人,没有帝王的城府,沈持判断他是成不了事儿的。

    又一想到自家堂兄弟不被名利所诱,这样谨慎,沈持心中感慨良多,提笔给沈知秋回信,这是他第一次与堂兄弟间信件来往,想了许久才下笔,一气写了很厚的一封信,信中提及诸多写科举文章的技巧,他想着,但愿对他们有用处吧。

    写完搁下笔,已是四更天时分,天快大亮了。

    沈持在书房的长凳上和衣而卧,沉沉睡去,好梦做到一半时,门外“咚”地一声将他惊醒,是兰翠的声音:“沈大人。”

    听到敲门声,赵蟾桂飞快去开门迎客。

    沈持则用清水漱了口又拿巾帕抹了把脸,从书房出来后,只见兰翠领着一个披斗篷的女子站在院中,那女子的背上还背着一个看样子还在睡觉的孩子,他讶然道:“兰将军,这是?”

    女子屈膝一礼,隐约可见掩住的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妾身左文嫱,见过沈大人。”

    她语调生涩而怯,一说话,背上的女娃儿被惊醒,琉璃般的黑眸直直看着沈持,忽然“哇”地大哭起来。

    左文嫱难堪地说道:“她饿了。”她们母女在鸭池城饥一顿饱一顿的,昨日好不容易逃出来,哪里敢停留,直接奔鹤州来了,几乎一天一夜未饮水进食。

    “赵大哥,”沈持说道:“先带她们母子去住下,吃了早点再说。”

    看母女两个惊魂未定的模样,先安顿下来再说别的吧。

    母女二人被带下去之后,兰翠手上转着她的短剑,说道:“她跑来鹤州,大理段氏很快会发现,沈大人早些想想应对之策啊,我向大人交差了,告辞。”

    “告辞。”沈持将她送到门外。

    他回屋略吃了些早点,到前院的衙门里看了半日公文,午后小憩醒来,好巧,段世子遣段仲秀追来了,见面客套地说,大理与中原遥相观望,既然都不碍着对方,没必要闹太僵,咱们和和气气,各自为政不好吗?

    沈持只淡笑不接话茬。

    段仲秀不兜圈子了,他开口索要左文嫱母女二人,还故意羞辱沈持说,如果你沈大人缺女人,他可以送一马车豆蔻佳人来任君恣意享用,何必执著一残花败柳……

    沈持对着段仲秀笑了笑:“各自为政啊,不好。至于佳人嘛,让段世子留着自己享用吧。”

    “沈大人,左氏毕竟是段世子府里的女人,您看?”段仲秀心虚地说道:“能不能让在下把她带回去?”

    沈持简单简单两个字:“不能。”话不投机懒得费口舌,说完,命赵蟾桂送客,把段仲秀轰了出去。

    他现在硬气的很呢。

    又几日后,皇帝萧敏批复了他的奏疏——在工部堪到岩金矿后,向那边派遣驻兵千余人。此次抽调的是长沙府的府兵,由彰武将军燕正行率领,算着他们行军的脚程,大抵十天半月抵达金沙水。

    太好了。

    沈持又给皇帝上了一本奏折,详细述说了彝族左氏土司与左文嫱的事,他向朝廷请示,想于近日出使左氏土司一趟,将左文嫱护送回她的娘家。

    当然,意在说动左氏土司归顺朝廷。写完之后,八百里加急送进京城。

    不几日后,皇帝批复,允了他的请求。

    这阵子左文嫱母女二人在这里衣食无忧,很快养得水灵灵的,举手投足间尽显身份矜贵,但她归心似箭,眉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每每见着沈持,都要打听何日送她回娘家。

    “赵大哥,”沈持终于下定决心,对赵蟾桂说道:“你收拾下东西,咱们过几日去一趟金沙水那边的左氏土司。” 他想要见见执掌彝族左氏部落的土司左靖。

    “大人,”上次沈持遇刺后,他如惊弓之鸟:“去哪里做什么?”毕竟出了鹤州城就是大理国的地盘了。

    好好的在鹤州城呆着他们还想方设法来杀他呢,别说自个送到人家门上了。那还能让他活着回来吗。

    沈持:“咱们扮作行商,等燕将军路过时跟在将士们后面,不会有多大危险的。”

    赵蟾桂:“大人,你要不要跟史将军说一声?”嗯,夫人肯定不让他去的,太冒险了。

    “不要告诉她,”沈持说道:“免得她为我操心。”

    赵蟾桂瑟瑟发抖:“大人,那回来夫人要是很生气抽你鞭子怎么办。”他听说过史玉皎拿鞭子抽副将周胜的事,一鞭子下去揭下一层皮肉来……

    沈持一咬牙:“那……那我去跟她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