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沈持接过那根刀绳拿在手里看了看:“爷, 这根刀绳,送还于史家吧。”
沈山:“我这次来京城,本就有这个意思, 只是一直不知以什么借口去拜访史家,无端去说怕人家以为咱们要挟要结亲, 这下可以名正言顺地还回去了,我心里也轻巧多了。”
“嗯, ”沈持说道:“两家很快要走动起来,爷找个机会还了吧。”
沈、史两家结亲的意愿明朗之后, 便要行六礼了。
古人敬慎婚姻, 讲究“敬兹新姻, 六礼不愆。①”,在《礼记·士昏义》、《弘律》——当朝律例中规定六礼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六礼行毕, 姻亲才算既结。很有仪式感。
头一礼“纳采”,其实就是说媒, 婚由媒妁, 两家要成一门亲事, 必须有媒人,男方请媒人到女方家去提亲,一般都是提前通过气的,两家都有意之后才正经上门的, 不会随随便便去, 纳采时要带一只雁作为礼, 男方的媒人到来后,女方要到家门口迎接,接受媒人带来的雁, 表示正式接受这门亲事。
沈山问沈持:“阿池,谁来做媒去史家提亲?”
“我已打听到京中的风俗,”沈持说道:“最好是与两家都交好的人。”
记得之前在黔地开矿的时候姜蘅姜道长曾说他多年前曾到过史家府上,听着与史家的关系还不错,想着就找他了,于是说道:“爷,这个人我来找。”
沈山:“雁的话,听说文官娶亲用木雕的?”只有武官才会亲自去猎。文官他想猎大雁也拉不动弓箭啊。
沈持:“大雁……京城有人养专门用于行六礼之数的雁。”
沈山:“……”京城真是好,他发现这里就没有花银子买不到东西。
“提亲的时候,”沈山握着那条刀绳,说道:“把它还给史家吧。”
沈持“嗯”了声。
家中张罗着去买大雁,沈持则去玄都观中寻姜蘅,姜道长跟师弟邱长风不同,他比较宅,几乎不云游,很顺利就找到了人,说明来意,姜道长哈哈笑道:“老道就说,史家三娘是个福气绵长的女娃儿,这不沈大人你这位贵婿就找她来了。”
沈持:“……姜道长的相人之术真厉害。”
姜蘅凑近他耳边说道:“沈大人日后必能儿孙满堂。”
沈持:“借道长吉言。”虽没再脸红,但声音有点发僵了。
媒人找好了,大雁寻来了,择了九月十九去史家纳采。如今是九月初,还得等上一阵子。
沈持照旧每日上朝、上值,不过添了夜里在家中后院舞剑的事,而史玉皎则还未解甲归来待嫁,她常在操练兵马之余巡视长满蒹葭,野鸭鹳鹤占据着杂草丛生的丘陵、山间,夜间归营,写了在黔地戍守的所见所闻,菖蒲覆盖所行之山路,水流冲刷山下之石床,流若织文,响若琴操……
一日兰翠看了说道:“原来将军还有这般文采,一点儿都不逊色京城才女,日后必然与状元郎出身的沈大人花开并蒂,琴瑟甚笃。”
史玉皎淡然说道:“我这两日看了些杂书,新学的。”
她的书案上面立着几本文人士子爱看的诗赋,有宋玉的《高唐赋》、庾信的《枯树赋》、江淹的《别赋》……
“学学好,”兰翠笑道:“总不能日后结成夫妇,沈大人在那边吟诗做赋,将军听不懂也搭不上话,那日子是没办法过下去的。”
史玉皎笑了笑不说话。
“将军,”兰翠双手撑在书案上俯下身来:“你的婚事将近了,咱们是不是上表给陛下,请辞镇西将军,不再领兵守边了?”
史玉皎十三岁代兄出征,桃李春风年光冉冉,至今已七余年,对得起朝廷也对得起史家,该回京了。
她正在思索此事,忽然外头响起尖锐的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是苏瀚将军的一句“最远处的烽火台有狼烟升起。”
狼烟起战事至。
探子随后飞快来报,说有一股大理国纠结南夷诸小国的敌军来犯,五六千人。
史玉皎眸中立地寒光凛凛:“速点兵。”
身披铁甲来到戍军大帐,她先遣另一名副将周胜去前头迎敌,又命怀武将军苏瀚以为后援,调兵遣将后,端坐于帐中:“兰副将,命各路探子日夜打探前方军情。”
“是,将军。”兰翠领命退下。
这一仗打得拖拉,三日还未击退敌军,史玉皎只得又点了兵马,亲自上阵。她一上战场就是不要命的打法,手执长矛反复冲杀敌方的敌阵,矛落弩起,根本不将杀上来的敌军放在眼里,彻头彻尾杀疯了,敌军被她的气势镇住,苏瀚、周胜他们又被她的狠劲儿唤醒士气,从而一鼓作气打得对方尸横遍野,胜了。
“又是她,”侥幸活下来的敌军边逃命边吱哇乱叫,仇恨地说道:“史玉皎那个女人。”
这些年,无论他们怎么挑选精兵良将,如何布阵,回回都要败在这小女子手里,她在战场上太猛了,他们比不过她。
……
打完仗,整整四夜没合眼的史玉皎脱下铁甲,泡在热水里沐浴,她凝视着手臂上一簇一簇的新伤旧疤,陷入沉思。
她忽然很想见见沈持,让他看看这些难看的伤疤,问他在不在意,告诉他现在反悔,两厢作罢还来得及。
史玉皎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披上衣裳,顾不上头发还湿着,提笔……还是先写折子,尽管别的念头在先,她还是克制住了先公后私,给朝廷奏报此次的战况、将士伤亡等事宜后,再换了一份折子,请求回京省亲。
大理国刚吃了败仗,会老实一段时间。
……
岁往月来,眼下时序已到仲秋,临重阳节,随着京城高阳越淡,天光越薄,菊花开得越明艳,一株株应时地挤在高官贵戚的花圃里,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等待在九月初九文人雅士一起登高畅述秋志时成为一抹香飘进他们的酒杯里。
沈持上值时走访市井,无意中发现,京城的花市短暂地支棱了一下下,有稍微名贵些的菊花卖,像凤凰振羽,据说开花的时候像凤凰展翅,非常华丽,还有帅旗菊花,经风吹动的花瓣好像猎猎军旗,非常飒爽,更有红衣绿裳,十丈垂帘,娇艳非凡,煞是好看……吸引不少的人来观赏、买花,花市周边的道路才有一点点马咽车阗的氛围。
还不够,花市本可以开得更热闹一些,越繁荣越能活泛经济,明年须得开办一次花朝节——作为京兆少尹,少不得要为京城百姓当家立计,他自然而然会这样想。
虽然还早着,但不妨碍他在脑中做着策画。
平淡而充实又略繁琐的官场做牛马的日子是在九月十四日被史玉皎送往兵部的一封塘报给打破的,在那日的早朝上,他听到了她为战死将士要的抚恤金,心中咯噔个不停:听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不知她有无受伤?伤在哪里,要不要紧。
沈持甚至发癫地想:那大理国可买卖吗?多少银子?实在不行,问个价钱,买下来纳入当朝的治下算了。
这时候兵部尚书魏淳奏道:“贞丰十三年,史玉皎将军开始镇守西南,如今七年有余……”
皇帝萧敏:“魏大人,有话直说吧。”这么长的铺垫听着怪累人的。
“民间说什么史家人走西南,七年回来躺板板……”魏淳:“难道陛下没听说过吗?”
皇帝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说史家人领兵最长不过七年。
他从龙椅上起身来回踱步:“你说这怎么办?史家的子弟纨绔的纨绔,余下都是读书考功名,连个习武的能用的人才都挑不出来,朕要是召史小将军回来,大理国……会不会吞噬黔州府?别的武将又不是没去过,屡吃败仗,怪哉,就只有史家人镇守着才能打胜仗。”
“陛下,臣有一计,”魏淳说道:“或许可让史家军仍旧驻守黔州府,还能破了这七年躺板板的民谣。”
皇帝问他:“魏爱卿请说。”
魏淳:“陛下立刻召史小将军回京,等一年之后,史小将军躲过七年之谶,陛下再派她返回就是了。”
帝:“……”这法子,听起来也不像个正经法子啊。
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只好说道:“恰好史小将军也上奏朕,请求回京省亲。朕先准她回京。”
次日,下诏命怀武将军苏瀚守边防御敌人,史玉皎回京省亲。
她要回京了!
沈持的内心沸了。他丢开闲事,每天按时散值回到家中,在后院舞剑习武,而后用茶水洗脸,试图让面皮更滑溜光洁一些。
赵蟾桂看傻了:近来只听说圣上要给二殿下选王妃,没听说要从百官之中选男妃啊。
他家大人这是怎么了,如此反常。
沈持哪里知道身边人的内心戏,一天比一天讲究,新裁了几套袍子穿上身后,姿容神情把京城的世家公子,老的少的都给比下去了,保证史小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进京的那天,随便一瞧就能看见他这个显眼包。
欢喜之余,沈持又忧愁起来:本朝《假宁令》中规定,武官离父母五百里以上者,无战事时,两年一给定省假三十日。但这包括了路上的时间,一来一去,其实在家停留也就十来天。
十天,怎么也来不及成亲。
第132章
来不及成亲, 那,先领证?
当朝也是有结婚证的,只不过叫“婚书”而已。《昭律》承唐、宋习俗, 中明确规定,“凡娶媳妇, 先起草帖子,两家允许, 然后起细帖子,序三代名讳, 议亲人有服亲田产官职之类。①”
这里所说的草帖子、细帖子, 就是婚书。男女缔结婚姻, 两家需互报婚书。婚书也因此成为当朝结婚必须履行的手续。
草帖子是先由男方父亲写一份书信,随纳采, 就是提亲时一道送去女方家中:某某啊, 你家女儿不错,我家很是满意, 能不能结个亲家啊?
这不提前口头说好的事儿嘛, 女方家在接受男方送来的雁时回一封书信:你家儿子也不错, 行,这门亲家结了!
一问一答,有来有回。
到了九月十九日,沈持将写好的草帖子——沈煌不会写字, 只能由他执笔代写, 还有早早买回来养了大半月的雁, 羽毛打理得顺滑发亮干净,还有当年武信侯史成麟留给沈家的一截刀绳,一并交给姜蘅, 请他到史家为他提亲。
“这刀绳……”
沈山说道:“是武信侯府史老将军的旧物。”
姜蘅“哦”了声,也不多问缘故,他一手执拂尘,一手托着雁,乐悠悠地去了史家。
史家这边,史老夫人带着四房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块儿等候在垂花厅中,她瞧着史二夫人一个劲儿摇头:“老身相看过沈少尹,年少有为,只是这沈家的出身有些委屈三娘……”过于低了。
史玉皎的亲哥,史玉蛟脸色青白,一看就是久病之人,这才仲秋的天气已经披上了狐裘,他用手帕掩口咳了数声,说道:“祖母,朝廷取士尚不问阀阅门第,只求贤士,咱们一寻常人家,择婿又何必太过苛刻,只要人物模样与三娘般配就行。”
他说完直喘气。
史二夫人皱眉:“今日风大,你还非得巴巴地出来。”她又扫视一圈史家人:“我瞧着沈家不错,都是安分得不能再安分的人。”
她心道:沈家一家来京大半年了,从未看见他们借着沈持的势攀高结贵,就凭这一点儿她就敢说自己没看走眼。
史家长孙史玉京打着哈欠:“二婶,他家要是安分,就该寻个门当户对的,怎会提亲到咱家门上来?”
这明摆着是高攀,他在心中冷笑:你们二房那点儿家底,早晚得全部倒贴给沈家。
史二夫人正要叱他,家仆来报说姜蘅来了,他们忙起身迎出来。姜蘅与史家是旧相识,一见面笑道:“贫道向老夫人、夫人、郎君、女郎,问安。”
史老夫人:“姜道长快请坐。”姜蘅把沈家纳采礼送到她眼前:“这是雁,帖子,还有史老将军的刀绳。”
刀绳。
史老夫人看见那一截褪色的暗蓝,不觉浑身一颤,拿在手中瞧了又瞧,不错,是她丈夫史成麟的刀绳,这股还是她与他当年新婚燕尔时绞的:“这刀绳……侯爷的刀绳怎么会在沈家?”
史家长房史青此时惊道:“娘,沈家……会不会是我爹在世的时候说的,他早年的时候为史家许下一门亲事,是那家?”
史老夫人紧紧握着那截刀绳,流泪说道:“我想起来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朝廷命侯爷领兵去秦州府剿匪……”说了几句往事后,她说道:“他去的仓促什么没来得及说清楚……”又过了经年,史、沈两家没了往来,小辈们便打发人送银子过去稀里糊涂退了这门亲事。竟不知沈家有这样出息的后生。
“沈家小子和三娘,看来是天意了。”
“二郎,”她对史玉蛟说道:“你爹不在了,你妹子的婚事,只有你经手了,去拟了这草帖子回给沈家吧。”
“是,祖母,”史玉蛟说道:“孙儿这就去写。”
史老夫人又说道:“两家既有渊源,又结成了亲家,往后要多走动走动。”史家小辈们都说“是”。
纳采后的次日,沈家又送了一只雁来,行问名礼,史家把史玉皎的生辰八字、闺名、乳名写在帖子里送给沈家。这就是要男方家占卜算卦“合八字”了,后世也有这个讲究,比如什么属相不能结婚,金鸡怕玉犬,白马怕青牛呀,岁数相隔四岁六岁的不行,犯冲。沈持估摸着这些讲究都是从古代的问名礼来的。
当日,沈家便回复史家,两个孩子八字极相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过两日他们便来行纳吉礼。
“纳吉”是六礼第三礼,在“问名”之后,这一礼中两家要写细帖子——要把祖上三代的情况详细列出来,主要记录了男女双方之家各自的真实情况。从生辰八字到父母祖辈的出身,都记录的清清楚楚,比查户口还详细,表达门当户对之意,然后夸一下自家的孩子,再捧两句别人家的孩子,辞藻要华丽,其实这才是婚书的主体。
从婚书的内容来看,可见缔约的双方不是小两口,而是他们背后的整个家族。
沈持翻着书,看别人怎么写婚书。
本来婚书没有自己写的,一般是长辈来写,但这不是他爷他爹都不会写字嘛,还得自己动手。
东晋王羲之为儿子王献之求娶郗家女儿时写的《与郗家论婚书》最有名气,在这封婚书里,他用很大的篇幅来写琅琊王氏的出身,家族的官位,末了才夸郗家女“淑质纯美”,想娶来当儿媳妇。
王氏有显赫的出身,能大书特书,而沈家没有,显然,这个模板不适合他。
又翻了几篇别的,也大差不差一个路数,沈持把书放在一边,没家世可夸,那就夸自己好了,于是以他爹沈煌的口气炫了炫儿子,什么未及弱冠状元及第,官至四品少尹……能给脸上贴金的全写上,再夸史小将军“贤淑端庄”,最后来一句“愿结琴瑟之好”,完成《与史家论婚书》,而后读给沈煌听,他爹“嗯”了声,说行。
细帖子写定之后,要与草帖子放在一起,等双方行完纳吉礼后,男女两家各执一份,婚事才最终落定。
第二天,又请姜蘅抱着一只雁去史家行纳吉礼并送婚书。没错,六礼五雁,除了第五道礼“请期”,就是和女方商定过门日期的时候不用送雁,其他都得送。
收到沈家送来的婚书,史老夫人让史玉蛟写一份《答求亲启》:“过了纳吉礼,两家的婚事算正式定下了。”
“对了蛟儿,你在婚书中将史、沈两家当年的婚约之事加上,”她又说道:“不要叫人说,三娘岁数大了,又是出去抛头露面的,史府才将她随便找个人打发出去的,也不要叫人说,沈家小子高攀侯府之类的话。”
世人的嘴毒着呢。
“是,祖母,”史玉蛟花了一个晚上写就他妹子的婚书,尽早送返沈家。
收到史家的婚书,沈持看后说道:“史家想得周全,把当年史老将军许诺两家联姻的旧事写了进去,也好,这样省去诸多闲言碎语。”他和史老夫人想得差不多。
纳吉之后,六礼已成三礼,婚事落定之时,已是九月底了。萧瑟秋风,枯荷听雨。可离史玉皎回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沈持每夜的梦里都是满园春色映桃花,绚烂得不行。
他俩订亲的事一传出去便轰动了整个京城。
“怪不得史二夫人看不上柳四郎,论模样前程,那还是沈少尹更胜。”
“听说这门亲事是武信侯在的时候就定下来的,沈少尹跟史将军,二人算是金玉良缘,命中注定的夫妇……”
“这沈家一攀上史家,门第高了,沈少尹那个妹子说不定也能找个好夫家……”
说什么的都有。
后来传到了皇帝萧敏耳朵里,他把沈持宣到上书房,促狭地说道:“看不出来啊,沈爱卿这胆子不是一般的大,敢娶史家三娘,就不怕日后夫纲不振,被夫人打?”
沈持::“臣……臣让着她就是了。”
“她比你年长两岁,”皇帝笑道:“该她让着你才是。”
沈持:“……”
“朕听说你们两家在三十多年前就订了婚约,”皇帝又问:“是真的吗?”
沈持:“回陛下,确有此事。”他把史、沈两家当年的事说了一遍。
皇帝叹道:“真是奇缘。”他顿了片刻:“可是沈爱卿,朕为难呀。”史玉皎一成亲,谁来统领西南戍军坐镇边陲。
沈持听懂了他的意思:“哪怕成亲之后,臣也不介意她领兵在外。”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其实他心里在想:那个破大理国,真不能征服下来成为我朝的州府吗?
皇帝微眯凤目看着他:“娶亲后夫人不在家中,沈爱卿不介意?”
“臣万事以国事为重,”沈持说道:“想来史将军也是如此。”
他心道:成亲后她想留在京城与他朝暮相对,还是继续领兵在外为朝廷镇守疆土,要问过她才行,他不能擅自做她的主。
皇帝:“女子本该宜室宜家,朕想史家不会让她长久在外领兵,朕也有意拔擢别的武将接替她,沈爱卿放心。”
朝廷的难处就在于这么多年来只有史家军打得过大理国,但史家子孙青黄不接,一时除了史玉皎还真挑不出能胜任的武将来。
但只是暂时的,朝廷不会一直让史玉皎戍边。
给他吃定心丸了,沈持听了连忙谢恩。
两日后,十月初四,京城下起了今冬的初雪。算着史玉皎这两日就该进京了,下值后他轻裘缓带去城门口走了一圈,至雪已覆地还等不到她归来,才折回家中。
沈家正在商定如何预备聘礼,择日向史家行纳征之礼,也就是下聘。聘礼的多少无定数,全在于男方家拿得出多少,愿意拿什么下聘。
但史老夫人叫人捎话给沈家,说他们两家结亲非同寻常,为报沈家当年的救命之恩,史家不要聘礼,只请他们备下一对大雁就好。
沈持回过话去,说他是娶妻不是来讨昔年祖辈间的恩情,既是娶妻便待之以礼,该有的聘礼一定要有。
史老夫人对史二夫人说道:“沈归玉这孩子厚道,三娘遇到了良人。”
这时天将将黑月还未上,婆媳二人正说着话,忽然丫鬟来报说:“老夫人,夫人,将军回来了。”
婆媳俩一起向外张望:“人呢?”
丫鬟:“走到胡同口遇到沈大人,绊住了,正在说话呢。”
……
兵马司胡同口。
沈持下值后在城门口没有等到史玉皎,回到家吃了个饭,又和他爷奶爹娘商量一阵子下聘的事,天黑之后他出门去访友,想寻一份京城士子家婚嫁时下聘的礼单拿来比照着看看,大致知道要置办些什么物件。
谁知走到胡同口,一人迎面打马而来,他挑高风灯一看,咦,这不是史玉皎又是谁?一瞬,沈持觉得自己眼花了。
此时史玉皎也看到了他,她从马上下来,牵着往前走几步来到他面前抬手行礼:“沈大人。”
沈持定了定神还礼:“史将军回来了。”真巧。
礼毕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偏了偏头,脸都微红。
沈持心想:沈、史两家的婚书都写了,两人算领证了吧,我还对她说这么生疏的话做什么,不行,我得热络些。
他正想着说“我送你回家。”之类的应该不算疏离也不会唐突了佳人,就听史玉皎开口说道:“沈大人,回京之前,我刚在战场上经历了一番厮杀。”
听得沈持紧张,赶紧从头到脚看了看她,清减了:“我知道。”兵部在朝廷上了说这次西南的战事。
史玉皎微垂眸子,而后她挽起袖口,露出一条条暗红的、鲜红的刀箭伤痕,宛如枝蔓缠绕在她清瘦的手背,爬上她的手腕,向袖中的手臂上延伸……
她放下袖子后自嘲道:“我不光妇容不堪,打小没拈过针线,妇功也没有,四德去其二,沈大人,京城闺秀如云……”
史玉皎说到这里,沈持已经听到了她的弦外之音——莫不是要悔婚,他才不会给她机会,不矜持了,一伸手紧握着她微凉的指尖:“三娘,外头天冷,我先送你回府。”说完,他牵着她往胡同里头走去:“我字‘归玉’,你可唤我表字,还有一桩事情你还不知,说起来,你我二人的亲事早在三十多年前便由史老将军和我祖父二人订下,后来世事变化无常两家断了音信,三娘,我本早该来向你提亲的,对不住是我来晚了。”
是他家。
史玉皎隐约记得十多年前她祖母史老夫人打发人去什么地方退了一门说不清道不明婚约的事……她猛然一个反手握住了沈持的手:“既如此,那说好了,你不能悔婚。”
她的劲儿有点大,沈持只觉得手上骨节被握得微微发痛:姐姐果然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不悔!
这时候快走到史家的大门前了,沈持:“进去吧,我过两日来下聘。”她转身要走,他又跟上去为她轻拂去肩头的落雪:“回吧。”
史玉皎回过头来看着他笑了笑:“你也早些回府吧。”她笑起来的时候眼波流情,生出几分娇憨,一下冲淡了长年身披铁甲的冷清锐气,让人很难忍住不陷进去。果然,一个念头在沈持的心里横冲直撞起来:赶紧把人娶回家!
他点点头,凝着她进门后,抬眼一看天色已晚,便改了去访友人的主意,返回家中,心情大好。
第133章
是夜, 窗外落雪霏霏。
沈家的屋子里炉火微暖,上煮着清茶,沈持半躺在书案旁的藤椅上, 手里随意翻着本书,他两眸炯炯如有星光, 眼下父母康宁,亲事和顺, 仕途也算亨通,这日子没法叫人不喜。
唯有一处美中不足, 史玉皎虽回京, 但十天之后又要重返边关, 离京之前来不及与他成亲。
但柳暗花明,次日, 史玉皎进宫面圣, 述西南戍军之事情,末了, 皇帝萧敏体恤她戍边艰辛, 说道:“史爱卿回京一趟不易, 既与沈归玉订下婚约,便等着完婚之后再走吧。”
史玉皎说道:“是,陛下,臣这就速速……”她乍然放低声音:“成亲, 必不长久耽搁回去的时日。”
皇帝看她略有些不大自在, 笑道:“去吧。”
史玉皎谢了恩, 快步从宫中出来回家。将此事跟沈家通了气,沈持心花怒放,心道今年红鸾星高照, 运气好极了。
他从礼部侍郎李叔怀处抄来一份京城世家娶亲时必备的彩礼单子,参考着上面的去置办聘礼,一件一件地陆续买起来。
又写信回禄县,告知叔、伯两家人他要成亲的事,说如果抽得出空能来京赴他婚宴的,请启程来京,一并附上进京的路费银子。
信寄到禄县沈家,大房杨氏看着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沈莹,合计道:“阿池进京才多久就娶到豪门大户人的闺女了,这辈子荣华富贵,咱们阿莹怎么就得在家中受苦受累,要不,咱们也进京去沾沾他的光,给你找个好婆家?”
杨氏听说京城兴的是低娶高嫁,想着沈莹去了,靠着沈持的那么大的官,应该也能找个大户人家的郎君吧。
三房张氏也有这样的想法,加上沈知秋到了娶亲的岁数还没说上媳妇儿:“阿秋,京城名师多,你去那边备考,顺带着给你妹子找个金龟婿,到时候你说媳妇儿也容易。”
大房和三房一商量,撺掇着沈文和沈凉:“咱们两家全上京城去,路上好有个照应。”
沈文说道:“阿池成亲,咱们做长辈的该去,阿大、阿二和阿莹就不要去了,他们没见过世面,去了给阿池丢人。”
杨氏委屈的很,明明阿池是他的亲侄子,阿大的亲堂弟,他们到京城去叫他帮衬一把怎么了,难道阿池出息了,他们连一点儿光都不能沾吗?
“阿二一心读书,他不去,阿大和阿莹都给我去,”她气道:“你不带我自个儿带他们去。”
沈文无法:“好,听你的,去,都去。”
大房女儿沈莹虽然长得五大三粗,但是为人清醒、厚道,劝她娘说道:“女儿嫁出去就嫁出去,嫁不出去也不恨嫁,既然上天没有给我像阿月那般容貌,我又何必去追去翩翩佳公子呢?”她自知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从来不端架子,也不邯郸学步,该干农活干农活,在家该做饭做饭,大房两口子享这个闺女的福了。
杨氏:“你怎么跟你爹一样……”
她气到心口痛。
三房的沈凉则唯唯诺诺对张氏说道:“阿秋明年要考府试,就别让他去了,在家中安心念书吧,阿朵去也行,只是去了不要提亲事什么的,阿池现在是京城里的大官,不是以前的阿池了,你要晓得怕他。”
张氏:“就知道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又哭闹起来,沈凉不想理她,扛着锄头到田里种地去了。
张氏跟沈知秋说了想去京城的打算:“你去京城走一趟长长见识,没准儿叫人给你点拨下,明年就考中童生了,你看阿池从前去省城的书院求学,又去江南拜师,可见光在家里是念不出功名的……”
“再者,去了你也结交些贵人,将来给你妹子说个有本事的夫婿……”
沈知秋想也没想就打断了她:“娘,我不去。”
在书院好好的,他才不出门去受罪呢。
“你……”张氏对沈知秋的不上进,恨得咬牙切齿。
她又说给沈知朵听,这女娃儿读过几年的书,晓得正经道理:“阿娘,阿池哥娶亲,咱们要是去了能帮忙的就帮个忙,万不要想别的事情给他添乱。”
一个两个的都不上道。
大房杨氏和三房张氏气过之后,也只好由他们去了,心道:等到了京城再说,见机行事,不能白跑一趟。
两房商量来去,阿二和阿秋说什么都不去,最后大房两口子带着阿大和沈莹,三房两口子携沈知朵,雇了两辆马车前往京城。
……
沈持这头每日都在买买买,京城中新花样的布料,新式样的头面,胭脂水粉澡豆……应买尽买,几天就攒了八抬聘礼,就等着选个吉日去史家下聘了。
然而,或许人生小满才胜完全,太满了必然要被绊一下,这不,添堵的很快就来了。
翌日清晨,沈持和往常一样去上早朝,在东华门等待入宫时,收到一片贺他贺史家订亲,即将抱得美人归的道喜声,心头美滋滋的。
然而这天一进太和殿,便被皇帝萧敏的雷霆之怒轰了顶。
起因是这样的,远在黔州府办案的大理寺卿贺俊之送进京一封折子,弹劾户部在同仁县大肆售卖新开的朱砂矿石,其中不乏有官员与各地行商勾连,借机敛财,中饱私囊,已查清楚的几起案件之中,涉案银两数额巨大,非常可恨。
甚至连大皇子妃的娘家,京兆杜氏也染指了矿石买卖,几乎毫不知情的大皇子被皇帝训斥一顿,罚他立即启程去西北监军,听说他不敢喊冤,在路上抑郁成疾,感染风寒,险些丧命。
户部尚书秦冲和自然也跟着吃了挂落。
按说这件事八竿子都打不着沈持的一片衣角,但言官御史无比刁钻,他们攻讦买卖矿石的主意是沈持出的,是他挑的头,要是无矿石买卖,这些贪财的官员就没有可乘之机,甚至说他别无长处,只会投机钻营,是小人行径,不配与士子为伍列百官之中享朝廷之俸禄……喷他的气势排山倒海,很难招架。
沈持:“……”吃饭还能噎死人呢,那别吃饭?
但在皇帝盛怒之下,辩对错没有任何的意义,他只能让御史台随便骂,一字不反驳,好在萧敏并没有将罪于他,沈持暂时安然无恙地渡过了这次风波。
然而大皇子萧承钧离京之后,他直觉敏锐地嗅到了朝中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十月初九,后宫的郑才人产下一子,此子生下后啼哭声非常洪亮,整个皇宫都听见了,钦天监说是贵极之相,更是长得白胖齐整,萧敏一见之下爱之如宝,当即加封郑才人为昭仪,并下诏大赦天下,于明年,贞丰十九年加开恩科,普天同庆皇室添丁之喜。
大赦天下,加开恩科。
这是他前头的九个皇子出生时都不曾有过的恩宠。
有人慌了。
那位整日在府中养花种草的二皇子萧承稷开始走出大门,结交朝中大臣。他见了沈持开门见山不绕弯弯,直说:“区区京兆府少尹委屈沈大人了,这六部有的是空缺,不知沈大人有意哪一个啊?”
言下之意,他可以举荐他到六部任职,让他再升升官。
这是萧承稷的笼络。
沈持心道:越是免费的送上门来的东西越贵,他今天要是任选一个官职,来日付出的肯定很多很多。
“多谢殿下费心,”他说道:“只是微臣才疏学浅,历练尚且不够,不敢不自量力。”
萧承稷颇觉失望,但又不能强人所难,只好陪笑道:“本王随时恭候沈大人。”
沈持施礼,缓步告退走开。
萧承稷的手腕太嫩了,明晃晃的司马昭之心不仅没有招揽到人,还很快传到了皇帝萧敏的耳朵里,他道:“此子不成器。”蠢。
下口谕喝斥了二皇子萧承稷,罚他闭门思过三个月。大皇子二皇子相继不叫他们的父皇省心,萧敏这阵子的心情格外差,常常在朝堂上阴沉着脸,动辄对看不顺眼的官员罚俸或者贬谪。
且对犯了罪的官吏惩罚之狠也前所未有,前几个月,黔州府知府周大珏被大理寺卿贺俊之弹劾庸碌无为,纵容黔地官吏虎饱鸱咽,媚上欺下,恰这几日押解进京,皇帝淡淡对刑部侍郎刘渠说道:“周大珏在其位不谋其政,可恨。”
下旨流三千里,遇到大赦也不得减刑。判得极重,周大珏在贺俊之手里受了酷刑,又在冬日被徙往流放之地,路上熬不住,死了。平心而论,周大珏罪不至此。
只是他时运不好,撞到了皇帝的气头上。更雪上加霜的是,七皇子萧承彧病了,一连发了多日的高烧,太医拿出毕生所学也不能让他退烧,每日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蛋,皇帝那个心焦啊。
皇室不安,京城的官吏皆收敛了言行,慎之又慎,每日临深履冰,不敢有一丝出格,连宴乐庆贺都暂停了,生怕被人找茬做成第二个周大珏。
到了十月中旬,沈持已备齐聘礼,只是在去史家下聘之前,他犹豫了。若此时和史玉皎成亲操办婚事,极易被人找个错处来生事,于他于史家都不利。
而史家也是这么想的,史老夫人将史玉皎抱在怀里,说道:“三娘啊,你和沈家那小子,等等再成亲吧。”
“嗯,”史玉皎乖乖地道:“孙女这就离京赴边关,不叫祖母为难。”
史老夫人拍着她的背:“总是好事多磨的,走之前去跟沈家那小子说一声,道个别,你们俩过了明媒的,不要拘着死礼。”
史玉皎:“……”还是不见的好,临别相见催马迟迟,易生出缠绵愁绪,使之后不能心无旁骛上阵杀敌,对守将来说不是好事。
她一狠心,给沈持留了一封书信,不辞而别。沈持下值见到她的信后立即骑马出城去追,他哪里能有她快,连影子都没见到,空留雪上一行马踏过去的蹄印。
他在城外站了很久才回家。几日后,沈家的大房和三房抵京,听说此事后都安慰沈持,说早晚是你媳妇儿,跑不了的。
沈持留他们住一段时日再回禄县。
转眼到了十一月严冬时分,雪纷纷,大户人家深掩重门,这时候,西北边关传来大皇子病重的消息,说他已经病得奄奄一息,求陛下让他回到京城,与那个宫女出身的娘亲安葬在一处。
皇帝听了有些悲痛,在上朝的时候问文武百官:“朕该宣大皇子回来吗?”
百官如今多求自保,不敢言语。
一日,皇帝把沈持叫到上书房,问他: “沈爱卿啊,你说朕该让大皇子回京吗?”
沈持一愕,待回味玩问题之后:“……”
这是他能参与的事情吗。他最开始沉默不语。
皇帝:“沈爱卿只管说,不管你说什么,朕今日都不怪罪你。”七皇子萧承彧的病好了,他温和许多。
沈持壮了壮胆子,说道:“微臣以为,陛下先前派大殿下西北监军,论的是君臣,如今大殿下病中请求回京,向陛下求的是父子情,微臣以为,陛下是慈父,就算允大殿下回京,旁人也不应该说什么。”
“好一个父子情,”皇帝听了他的话之后大喜:“沈爱卿,你回去给朕草拟一份诏书,速传大皇子回京。”
沈持:“是,陛下。”
他要告退,又被昭帝叫住:“沈爱卿读过《资治通鉴》吧?怎么看轮台罪己诏和太宗与承乾?”
还不太算送命题。
沈持说道:“微臣还是那句话,论君臣,汉太子刘据和唐太子李承乾忤逆皇帝乃大罪,论父子,没有哪位父亲不心疼儿子的。”
不然,承乾谋逆,死后李世民还为他辍朝呢,汉武帝就更不用说了,对于刘据的死更是十分痛心。
皇帝面色变得慈祥:“沈爱卿退下吧。”
他待要告退,忽又听帝问:“沈爱卿和史爱卿还未成亲?”
沈持:“史将军心系边关,不敢耽搁。”
“朕知道你二人未成亲的缘故,”萧敏微微笑了下:“去吧。”他心道:这两位年岁不大却最是老练沉得住气之人。
当晚,他去看郑昭仪,说道:“朕有心为皇儿选个老师,这个老师好,买文赠武,还能弥补皇儿无外祖家扶持的遗憾,阿琼听听?”
郑昭仪虽还未出月子,但她面色红润养得极好:“是谁?”
皇帝在她耳边轻声说出一个臣子的名字:“他与武信侯史家联姻,此后两家都可以作为皇儿的依仗。”
郑昭仪听到那个名字,心中几乎要疯,“是他,是他啊,”,但在皇帝面前她眼波微动:“陛下待妾和皇儿有心了,只是他还这么小陛下就想着念书的事了,可见长大是个苦的,”她娇嗔道:“妾巴巴盼着他当个富贵闲人呢。”
皇帝笑了笑,他最喜郑琼心思平淡,不再多说:“阿琼歇着吧。”
第134章
沈持出宫回到家后连夜草拟一封召大皇子萧承钧回宫的诏书, 他通篇没有遣词造句,只平平叙述了如沈家先前这等升斗小民之家朴实的父子情,比如小时候骑在他爹沈煌的脖子上去逛集市, 都五六岁了,出门只要他爹跟着, 从来都是抱在怀里不让他自己走路的……
写完,又一字一字修到子夜时分, 誊写之后再检查,到三更中才睡下。
次日散朝后, 沈持把草拟好的诏书送至上书房, 皇帝看了两行后沉声说道:“皇家父子是君臣, 是仇人,只有到了生死相隔的时候才是父子, 反不如百姓之家了。”
“他娘不在了, ”他又道:“朕是他最亲近的人,不管犯了什么错……”说到这里, 他对丁吉说道:“命人去西北传旨, 召大皇子回京。”
沈持:好了, 交差了。
接下来应当没他什么事了。
择了个吉日,沈家抬着聘礼到史家去下聘——也就是六礼之中的纳征礼,下聘的时候沈山去了一趟史家,和史老夫人叙起往事, 两人都抹着眼泪, 打这天开始, 两府开始正经往来。
史老夫人说史家在京郊有几十亩田地都半荒芜着没人打理,沈山和老刘氏听了两眼放光:“哟,那可太可惜了。”进京的路上他留意了下, 京畿附近都是良田。
史老夫人:“还是老身当年嫁过来时的陪嫁。”一时兴起说要带他们去看看。于是三个老人家,史老夫人骑马、沈山老两口赶着马车,到几十里地外的京郊看农田去了,这老当益壮的。
史二夫人则和朱氏等沈家的三个妯娌一块儿挑布料,说些做冬衣之类的事,连沈月姊妹都跟史家的女郎们玩在了一处。
沈持:“……”很好,冷清的只有我是吧。
上值之外,他只能在书房或看书,或给挚友们写信,期待明年恩科时,孟度、江载雪和裴惟能尽快来京,丰富下他上班之外的生活。
半个月之后,到了十二月初,一年的腊月,又下了一场冬雪,晴开后,厚厚一层压在树梢枝头。
百官清晨去上早朝,皂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听着一声声“咯吱”,都在说道“这真是‘祥云应早岁,瑞雪候初旬。①’,明年又是个‘喜看稻菽千重浪’啊。”
就是说瑞雪兆丰年,明年粮食的收成肯定非常好。
只要有粮食,就又是一个太平的年头。
初十一。
下了早朝,百官们都在议论:“大殿下已进入函谷关,从汉中一带绕道进京,算着,也就是这十天半月的事了。”
“陛下的诏书情真意切,真是慈父心肠啊。”
“……”
沈持:这样的寒冬腊月,他拖着病体能回到京城吗。
几名御史则犯嘀咕:“这大殿下病的蹊跷啊?”
按说都奄奄一息了,怎么还能撑这么久回到京城呢。有人顺着他们的话问:“也不知大殿下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下官让咱们在太医院的人打听去,看看给大殿下治病,用的都是什么药。”
他们以为大皇子会死在西北监军的位子上。
沈持这边也在琢磨:大皇子以病重之身竟然在寒冬腊月里通过了函谷关,很快抵挡京城了。
保不齐,大皇子压根儿没有生病,不过是用了点手段,想回到京城来。
呵。
然而他们都猜错了,萧承钧是撑着一口气回到京城的,回到府邸,人都凉一半了。
皇帝萧敏赶去的时候,只听见一片呜咽声,他当时心中愧对这个大儿子,调派太医日夜看护,还说只要他能醒来,便许诺封他为庄王。
又下旨让他和大皇子妃杜氏和离,不让这个亲家拖他后腿了,命重选大皇子妃。
朝中沸腾,都觉得这太子之位是萧承钧的了,一时群臣趋之若鹜,开始从押七皇子萧承彧转向他。
加封庄王的旨意一下,萧承钧康复的很快,都能下床走动了。甚至能与人交谈。他自己也以为要当上太子了,得意之下派人去找沈持:“沈大人,庄王殿下想请大人去府中一叙。”
他被困在西北两个多月,求了多少人,都不能让皇帝回心转意让他回京,而沈持只是几句话,就能说服皇帝,此人,得之能有大用。
是以萧承钧才急迫地想要招揽沈持。
沈持比较惊讶萧承钧来找他,想了一想说道:“听闻庄王殿下才康复,微臣不敢去让殿下劳神招待,日后得空,必亲自登门拜访。”
他心想:萧承钧还是有些过于急躁了,难道没听说二皇子萧承稷是因为什么被关在府里不能出门的吗,这样的人,他不敢跟他走太近。
沈持听说过他的成长过程,母亲过世的早,皇帝也不是很把一个宫女生的孩子当回事,无人教养,打小就活得很是压抑,这样的孩子,会不会有心理问题?
沈持还要观望一阵子。
果然,皇帝给大皇子萧承钧加封庄王之后,又封了七皇子萧承彧为雍王,看上去比大皇子还得宠,他这一手平衡玩的,真叫人看不懂了。
朝中与庄王暗通款曲的大臣傻眼了,这……
也有比猴儿都精的大臣们私下里议论:“陛下才四十四岁,正值壮年,先前二殿下沉不住气出来装了这么多年出来拉拢大臣,没想到新封的庄王殿下也是个沉不住气的。”
这时候朝臣比较站皇帝,他迟迟不立太子,是因为哪一个皇子堪立啊。
他们现在是看出来了,萧承钧和萧承稷都不行,没有储君的气度,草包。还是等着七皇子萧承彧长大了再看看吧。
沈持看戏之余也在想:皇帝精着呢,玩砸了吧。
他甚至在心里喊话诸位皇子们:你们的父皇才是玩手段的高手,你们就别蹦跶了,乖乖的吧。
他的心思也全都移到了京兆府,着落在京城百姓身上。
冬日里人出门的少,高门大宅里的精彩是一点儿都不能少。这不,很快京兆府便经手了一个小小的纠纷。
一位民妇余氏状告思过侯府纵容家丁打人,把她丈夫的腿给打折了,如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只好写了诉状递到京兆府来,请官府给他做主。
思过侯就是先前的浏国公周开,他一把年纪为老不尊在外头养小妾,私自拿孙儿媳妇的嫁妆,上半年治禁时捅出来了,被降了爵位。对,就是这一家,怎么又出来作妖了。
沈持看了状子,写得有条有理:“你丈夫是个读书人?”
“是,”余氏自豪地说道:“他是秀才哩。”
沈持想了想,正要让捕快去拘了思过侯府打人的仆人来问话,京兆尹温至说道:“原秀才被打是他自找的,沈大人,算了吧。”
沈持续:“……”他记得温老大人不是很喜欢思过侯府,那回嘲笑的时候,他笑得也很大声。这回怎么又站周家了呢。
司仓参军钱前低声说道:“这个原秀才给自己起个号叫‘南山风月生’,写了许多风月话本,总是影射京中高门大户,说不准这次他编排了思过侯周府。”
沈持:“……”
散值后,他到书市上去,找南山风月生写的书。
潘掌柜听说他要找南山风月生写的书,惊愕:“沈大人……您,要看啊?”在他心里,沈持是不会看这种书的,不过又一想,呵,沈大人再君子再克己也是个男人嘛,懂的都懂。
“他的书,”沈持说道:“多写艳情?”
潘掌柜嘿嘿笑了两声:“在下这边新付梓一本新的话本,看着就两个字,‘过瘾’。”
沈持:“……”
说时迟那时快,潘掌柜给他找了一本《绿萤》的书来:“沈大人,给。”
沈持接过去随手翻看:这里面果然写的是京城世家里头的事情,说是一户姓周的府上,老侯爷得了个年方十六的爱妾绿萤,生得是眼含秋水肌映春花,周老侯爷非常喜爱她,夜夜与之风流,但绿萤嫌他老,看上了周府里年轻的郎君,两个考中进士的儿子,于是这个爱妾先勾搭与大儿子私通,后又与二儿子私通,周老侯爷的两个儿子因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怎么办呢,后来都放不下绿萤,只好三人行,通过“嬲”的姿势成功解决了纠纷,这个姿势肯定是有讲究的,有时候是你理解的字面摆法,有时候可能还换换叠法……更要命的是,还说周府府上的女郎与仆人私通,描写的身材、样貌,跟思过侯府的女子一对一个准……总之,描写非常之详细下流就是了……
书中连姓都不给人家换一下的,“周侯爷,”“两个进士的儿子”,这不是思过侯周府又是谁家。
沈持被震得三观暂时出逃:……
他觉得原秀才被打一点儿都不亏,他只嫌思过侯府的仆人还是打的轻了。
沈持:“从前京兆府可有此等事情?”潘掌柜:“也有,只是不敢指名道姓的写。”
贺俊之最厌这群写话本的秀才文人,但凡被揭发,抓到大理寺问也不问直接打死。
潘掌柜又说道:“风月艳情话本卖得很好,写的人也多,沈大人要是喜欢,在下多找几本好看的送到贵府。”
沈持:“……”
他在书肆里扫了扫,各种风月宝鉴之类的,让人看得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看来治禁不仅仅管着偷盗、斗殴等就完事了,这个书市也得规范一二。
朝廷拿银子养着这些秀才们,瞧把他们给闲的。没有手机、游戏可玩,只有炕头上那点儿事了是吧。
想写风月艳情也行,但你不能臆想别人,丑化人家,虽然思过侯家确实美不到哪里去。
沈持现在知道京兆尹温至为什么站周家了,这回他也是,对受害者原秀才一点儿都同情不起来。
于是对这一桩诉讼不闻不问,装聋作哑不受理,京城中别的世家一看京兆府不管这事,也找到之前被人编排府内事情写成话本的作者,痛打了一顿。
事情慢慢闹开来,到差不多的时候,沈持:好,该收拾摊子了。
老祖宗都比较开放,涉及艳情话本的事肯定不能一禁了事,但得管,首先,你写你的书,但不得编排任何人家,尤其是这些府上的妻女,毁清白女子的名声,这就良心大大滴坏了。
沈持让京兆府放出口风,让这些受了编排的世家拿着书来状告著作者,请求官府革除这些文人的功名,治以诽谤之罪,另外销毁这些书籍,吓得这一拨写风月艳情的跑来告饶。
这时候知道怕了。
沈持先晾了他们几日。
他一直想着明年开春在京城举办花朝节,明年加开恩科,春日里文人士子云集,是开办花朝节最好的时机。
于是上奏疏给皇帝萧敏,递上去,帝很快就准奏了,只批让京兆府当心节俭,不要铺张浪费,否则容易被言官弹劾云云。
眼下要开始造势了,他找到这几个写艳情话本的文人,说道:“本官有一事相求,如果你们办好了,既往不咎。
几个人连连应下。
他说道:“《淮南子》所言,统领群花,司天和以长百卉的花神,叫女夷,又叫花姑。听说花姑二月十五生辰,本官明年想祭花神,办花朝节,诸位口否写一些话本,为之造声势?”
“这个容易,”几各文人说道:“在下愿意为沈大人办事。”“另外所写书籍自行销毁。”
沈持:“那就拜托给各位了。”
又请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溆,编修徐照真得空准备几首诗,反正头一届花朝节,不能冷场才是。
这就忙活到腊月下旬了,沈持在京兆少尹任上已近一年,治禁一事让他名声鹊起,京城中的各世家不再轻视他,转而开始或结交或招揽沈家,以互为依仗或为己所用。
京兆舒家间接受过他的恩惠,一直想要结交沈家,奈何没有机缘。后来沈家与史家订亲,舒家和史家有些来往,通过史家的女眷和沈家搭上了话。
有了上门拜访的由头。
一日,舒家郎君舒兰庆带着一车的礼物在黎明之前来到沈宅,递上帖子,说要见沈持。甫而沈持恰好被宣进宫去了,他扑空了。
沈家小厮看门的时候,沈月迎出来,笑着手写的字“兄长不在家,请回吧。”。舒兰庆:“沈女郎请留步,这些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沈月摇摇手,无声地示意他:沈持不在,她不敢擅自做主。
舒兰庆才记得,自家妹子舒兰瑛刚回娘家的时候,他去打听沈家,才知道家中有个自幼被大夫诊断为哑巴的妹妹,沈大人看得如珠似宝,很疼爱。想来就是眼前的这位姑娘了。
“那就不难为沈姑娘了。”舒兰庆笑了笑:“等沈大人回来,在下再登门拜访。”
沈持回到家中,听说舒兰庆亲自来求见:“舒家是京城世家,听闻家风清白,舒郎君此番亲自来沈宅,咱们要是不回礼,显得倨傲,”他对朱氏说道:“阿娘和阿月下次见到舒家的女眷,递个帖子去拜访一趟吧。”
先前沈家甚少与人交往,是怕摸不清京城水深水浅,冒然结识权贵生出祸端,如今来得久了,总是要走动起来的。
朱氏:“也好。”
而后,朱氏母女时常去舒府作客,尤其是沈月和舒兰瑛,已经成了一对无话不聊的好友,那日舒兰庆回府,看见赵蟾桂等在门口,问他:“沈姑娘来了?”
“舒公子,”赵蟾桂说道:“这次只有我家夫人来贵府。”
舒兰庆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微的失落。
赵蟾桂看着他微变的神色,心想:咦,他对阿月姑娘挺牵挂的,莫不是爱慕上了。
当日回去后便对沈持说道:“大人,今儿瞧着舒郎君好像对咱家小姐有些意思。”
沈持正在做京兆府开办花朝节的预算,想着怎么节省银两,微皱了下眉:“舒郎君?”他笑道:“赵大哥你光想好事了吧?”
在京城的子弟中,舒家的门槛不算高,舒兰庆也没有特别矜贵,不过守着舒家的祖先过日子罢了。
沈持苦笑着摇摇头:“京城世家的门槛都很高。”纵然舒家已经没落至此,但他们在小辈的婚配上,仍旧不会考虑像沈家这样的后起之秀。
何况沈月还口齿不清楚,他不敢替她肖想舒兰庆。
“大人,可是如果舒公子愿意呢?”赵蟾桂又问。
沈持:“哪有这般好事。”
赵蟾桂:“……”
到了腊月二十五,舒家又送礼来,其中不少一看就是给沈月的,还特意说是舒兰庆采买的。
沈持:“……”好像嗅到点儿不一样的意思。
他委婉地套了套沈月的话,竟发现女大不中留,阿月这丫头也有心思了。
“大人,”赵蟾桂说道:“要不咱们挑明了问问舒郎君?”
沈持:“嗯,等我找个机会托人去问问吧。”
腊月二十八,朝廷上下开启过年休沐。沈持这日在家中歇息,午后,林瑄来访——闭门读书读到心情沮丧跑出来散心。他不问沈持官场,沈持也不问他明年的春闱,二人只下棋,默契地放松,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末了沈持问他认不认识京兆舒家的舒兰庆,林瑄:“认得。”还算熟。
沈持:“那么,可否请林兄帮个忙?”他大大方方地把沈月的事说了:“问问舒郎君的意思。”
林瑄:“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给他递帖子,帮你问问。”
沈持谢了他。
次日,林瑄见到舒兰庆,也不铺垫,直接问他:“舒兄可是看中了沈归玉的妹子?”
闻言,舒兰庆怔在哪里,藏着的心思被人说出来,他的脸倏然涨红。
林瑄笑道:“舒兄前些年因为令妹的事耽搁了亲事,沈家女郎也由于求医问药蹉跎至今,你们这不正好天造地设的一对,要是行,我转告沈归玉,你们挑破这张窗户纸,成一段好姻缘你说好不好?”
舒兰庆:“……”这几年给他做媒的人不少,只是总觉得没有他想娶的,倒是沈月时常到舒家来,见了几次面后有些牵挂。
他拱手道:“多谢林兄为我操心,我这就去回了家母,择日……”他忽然想到说这个有点早了:“沈大人和沈家夫人瞧得上舒家吗?”
林瑄:“便是沈归玉让我来问你的。”
舒兰庆本来还担忧沈持看不上他,听林宣这么一说,心中有些许底气:“在下知道了。”说完逃也似的走了。
林瑄:成了。
舒兰庆回去跟家中一说,舒母喜不自胜:“娘看阿月是个好姑娘,早有心说给你的,只是怕沈大人嫌弃咱们舒家这个破落户,没敢动这份高攀的心思罢了……”
“对了,”舒夫人说道:“让你妹子先私下里问问阿月愿不愿意嫁给你吧。”不然唐突了人家姑娘。
让舒兰瑛来探沈月的口风。
沈月原本是见过舒兰庆的,虽说舒家如今没落,但他却君子谦谦,心里自然也是愿意的。
一次,朱氏见沈持手边无事,说道:“阿池,你看舒家郎君怎样?”
沈持:“是个老实后生。”
“阿池,”朱氏说道:“阿月姑娘要是嫁到舒府这样的人家,该不会吃亏吧?”
“哎呀阿池你说说咱们阿月是不是高攀了舒公子?”
沈持:“娘,既然阿月愿意,咱家就不要患得患失了。”想多了无益。
两家一来一往说得差不多了,舒家约定年后选个吉日来沈家提亲。
朱氏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自己的喜悦:“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我的阿月终得贵婿。”
沈山得知后高兴得紧:“哎呀,老二多年的心病总算是了了。”沈煌两口子这些年没少发愁沈月嫁不出去。
只是欢喜过后发起愁来,前一阵子给沈持操办亲事,向史家下聘花去不少银两,手头所剩银两无几,想要给沈月置办嫁妆,难了。
沈月自己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对朱氏说道:“阿娘,我,想在家里,多留……几年,等嫂……进门……”等沈持迎娶史玉皎后再出嫁。
多少缓一缓。
第135章
娘俩正说着话, 沈家的大门外忽然有人喊道:“沈少尹在家吗?”
听声音尖细,半男不女的,料是宫里头的太监, 朱氏和沈月一同噤声,留心听外面的动静。
“丁公公, ”沈持从书房出来,看到丁逢领着两个小太监抬着礼盒过来, 心道这是御赐的年礼下来了:“劳你们跑一趟,多谢了。”
在当朝, 逢年过节, 宫里会给四品以上的官员分发赏赐, 叫“御赐年礼”。一般是用御笔写的福字——当然不是皇帝自己写,都是翰林院官员代劳的, 再有些帛、锦、锻之类的布料, 或者外头进贡来的香料等物。
丁逢笑道:“沈大人接好了,今儿大年三十, 咱家不能多留, 还要回宫伺候呢。”
沈持让赵蟾桂接下赏赐, 拿出几吊钱塞到丁逢手上:“请公公回宫后替在下说声谢陛下隆恩。”
太监们掂着钱欢欢喜喜的走了。
沈持把御赐年礼打开,里头放着两张福字,两匹帛,一盒鸡舌香, 就是当朝的口香糖, 这是给官员用来清新口气, 让你在面圣的时候别因为口臭熏着皇帝,冒犯天颜。一般是专门赏赐给近臣的,三国时期曹阿瞒就很大方地给诸葛亮寄过五斤, 还附上一封信“今奉鸡舌香五斤,以表徽意。”——啥意思嘞,就是邀请诸葛到皇帝身边去当近臣,这对于当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阿瞒来说,四舍五入等于到他身边来。两人的这段事情流传到后世,皇帝赏赐给臣子鸡舌香,就意味着默认你是我的近臣,咱俩要经常见面的意思了。
毕竟给一辈子都不见面圣的官吏那多浪费,这玩意儿挺贵的。
沈持交待赵蟾桂:“这帛留着给阿月当嫁妆,这鸡舌香,等过来年拿出去问问有没有人买,能换多少银子算多少。”他也不是天天要面圣,用不了这么多。
沈持也在想着给沈月攒嫁妆的事,不过他不愁,到时候能拿出多少算多少,日后手头有了,再补贴给她就是。他统共就这么一个妹子,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赵蟾桂:“……是,大人。”
街坊邻里已有人放起鞭炮庆贺除夕,他正要去关大门,京兆府的司仓参军钱前来了:“沈大人。”
钱前今儿犹穿着官袍,看样子不是来找他闲聊套近乎的。
沈持:“钱大人,有事啊?”
“昨儿帽儿胡同那边有人乱丢垃圾,”钱前说道:“下官来请大人一道去看看。”
京城有八纵八横十六条街,街是宽宽的,能并行八两马车的,而胡同就很窄了,可以说是住宅区吧,进去里面或是高门大户,或是市井小民之家,帽儿胡同在城东。
“垃圾”是个古老的词汇了。
不过那会儿“垃圾”时常用作形容词,据说是堆积如山的意思,“更有载垃圾粪土之船,成群搬运而去。①”,在句子中一般是这么用的。
在当朝,和后世一样,京兆府在各胡同、街道设置了垃圾投放点,居民不能乱丢,乱丢垃圾是要治罪的。
可没有后世罚个款那样轻松。
《昭律疏议》中有律例:“其穿桓出秽污者杖二十。”要是被抓到谁乱丢垃圾,要被抓到衙门去打二十棍,咱就说罚的重不重吧。
京兆府司仓参军钱前手下还有专门的街道司,相当于后世的环卫局,负责街道清扫、疏导积水、整顿市容市貌,手下有一二十名役,专门维护京城的卫生。
每日的泔水、马桶的粪便,都要倒在京兆府指定的地点,然后运出城去,同样,也是要向这些人家收一定的银子费用的。
沈持立马说道:“本官换身衣裳,这就同钱大人一道去查看。”
这是要去做城市排查。
他很快换上官袍,骑马和钱前一道去帽儿胡同。
……
屋里,朱氏往外努努嘴:“今儿都年三十了,你看又有衙门的人来找你哥,我瞧着他过年休沐也歇不了。”
“阿月还是在家中多留两年吧,好歹照应照应他。”
沈月使劲点头,心道,她哥这京兆尹的差事不轻松,她该留在家中帮衬他一二。
……
沈持到了帽儿胡同,果见在胡同口处,有人倒了两桶泔水在地上,油腻腻的一滩。幸好天寒地冻,暂且还没有腐烂散发出腥臭味。
“查是谁家倒的,”他说道:“除夕在道路上倾倒泔水,查出来除了杖二十外,再罚银十两。”
京兆府的衙役们:“是。”
他们扒拉半天泔水,而后在帽儿胡同里头一家一家审问,最后把一户姓曾的权贵人家给挖了出来。
“过年了,沈大人开开恩,”曾家一开始还硬气地不把沈持当回事:“在下以后不随便乱倒泔水了。”
沈持却丝毫不为所动,命拖下去打了他二十棍子,且罚没曾家银十两。
“走了一个贺酷吏,”曾家受了刑又挨罚后四处哭诉:“又来了一个沈酷吏,不仅用刑他还要罚银子啊……”
他的邻居听到后朝曾家淬了一口:“沈大人执法如山,你乱到泔水打你怎么了?活该。”
“是啊,往前走几步路就是衙门收泔水的车子,”另一户说道:“还能倒在路上,懒不死你们,想欺负沈大人年少?门都没有,我看还是罚的少了,罚你二十两银子都不多……”
“……”
有的是百姓为沈持说话。
由此可见,他上任京兆少尹后,在京城百姓中的口碑还是不错的。
就在京城里爆竹声声,新桃换旧符时,黔州府,贺俊之住在阴冷潮湿的厢房里,想着,黔地什么时候能出太阳,他烦透了这日日连绵不断的阴雨,没有日光,看什么都叫他无比烦躁。
“贺大人,怎么不生火呢?”大理寺丞翁泉问他。
虽然黔地没京城那么冷,但它潮湿啊。
贺俊之盯着外头灰蒙蒙的天空,不说话,心冷。
朝廷的赏赐送到了,他幽幽地问:“有鸡舌香吗?”
翁泉看了看说道:“大人,没有。”
贺俊之又看了一眼那赏赐,面带几分冷笑,这流放看来是没结束,皇帝还不打算召他回去。
“明年开春京兆府要在京城开花朝节,”翁泉拿着户部的一个公文在他面前晃了下:“听说这是沈大人的主意。”
“陛下明明不喜欢铺张浪费,”贺俊之说道:“前几年连上元节的灯都叫撤了。”竟让沈持主持开办花朝节积攒政绩,这是给拔擢他铺路啊。
贺俊之的脸越发阴沉,沈持就像一根针,走路时扎在脚下,躺卧时扎在脖颈,刺得他越发痛了。
翁泉:“大人,京城来的消息,说沈大人跟武信侯府订了亲。”
“史家?”贺俊之的心中又泛起一股酸意:“他攀的可够高的。”
“大人,当初沈持给您出主意离开京城,”翁泉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您在那边碍他的事了?”
要是他们还在京城,压根儿就没人敢喘口大气,偷盗、犯禁之事都不会有,哪里能显出沈持这个京兆少尹的能耐。
贺俊之这些年的面相越发眉压眼了,他看了一眼翁泉:“离开京城一年整了,得回去。”
这流放的日子他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没有什么地方比呆在京城更好。
得想辙回去。
……
京城,大年初一。
五更天,沈持一起来,就有不少人家派家丁送了拜年帖来,这帖子用梅花笺纸裁成,二寸宽,三寸长,上面写着受贺人姓名、贺词、落款。比如薛溆送来的拜年贴是这样写的,“敬贺归玉兄新春。正旦,薛溆。”。
原来,京城中的士子应酬太多,分身乏术,无法在正月里一一登门向朋友、亲戚、同僚拜年,便委派家人手持自己写的拜年贴投过去,这是京城里的习俗,一些大户人家,前来投帖子的人太多,便在大门上挂个红牛皮纸袋,上书“接福”二字,接受各方投贺。
沈持:“……”头一次知道当朝还有拜年贴。想来后世的贺年卡片拜年贴演变而来的吧。
初一这天陆续收到厚厚一沓,他也要写一些拜年贴回给人家。沈持也给史玉皎写了一份,上面除去恭贺新年的致辞外,他还说京城明年开春要举办花朝节,如果她在的话,他们就能携手赏花同游了。
……
不过也不是人人送拜年贴的,还是不少人要亲自走动的,沈家新春期间并不冷清。舒家的小辈们头一个上门来拜年,沈家一边招待他们一边打趣沈月:“瞧,舒家急着娶你过门呢。”
沈月羞红了脸,私下里写纸条问沈持:哥,可不可以当你娶了嫂子进门我再嫁去舒家啊?
置办嫁妆是一回事,瞧着沈持为官辛劳,她想留在家中照拂兄长两三年。
“你嫂子的事情还早着呢,”沈持说道:“舒家那边很是盼着你嫁过去,阿月,我想,他们不会亏待你的。”
“万一有不顺心的,”他又说道:“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家,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和讲究。”
沈月使劲点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滴落:哥,你最好了。
沈持伸出手抚了抚她头顶细软的头发:“有哥哥呢,不要想那么多。”
沈月好哄,一下子收起眼泪找姊妹们玩去了。
她穿着浅红色的衣裙,越发像娇养长大的,有父兄疼爱,能发脾气耍性子,却挡不住娇俏可爱的富贵人家的女郎,叫沈家大房杨氏和三房的张氏看了心中一噎。
今非昔比,妯娌俩不敢刻薄二房,只能说道:“阿月有福气,唉都是命,咱争不过的。”认了。
“都是一家人,”朱氏听见了说道:“大嫂别这么说,过年了,阿池有心,让给咱们备好了新衣裳,大嫂得空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的,叫他重新找人来给裁。”
张氏看着朱氏如今的阔气,想着沈知秋还在读书考童生,每年还要家中补贴银子供他买纸买墨,不知道明年能不能考中,也不知道她要补贴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阿朵,”她默默交待沈知朵:“咱们来京城一次不容易,你要是能在这里遇到贵婿就好了。娘也跟着你享享福。”
她从前一门心思都在沈知秋身上,对沈知朵这个女儿不上心,嫌她长的像老刘氏,细眼扁鼻子,一点儿都不好看。
可是她长大之后越发像沈凉,就算不及沈月出众,但也是十里八乡出挑的美人儿,提亲的不少,可是张氏谁都看不上,非要说只有官宦之家才能嫁进去,才配得上沈家的门第。
沈知朵从小被娘亲不待见,生得唯唯诺诺:“阿娘,阿月姊姊花容月貌哪里是女儿能及的,女儿以后侍奉在阿娘身边好不好。”
沈莹都没有嫁人,她急什么呢。
张氏急了:“禄县提亲的还少吗?娘看不上他们,这回进京,总要找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才好。”
沈知朵:“阿娘……”她从不指望像沈月那样高攀到京城舒家那样的人家。
张氏:“舒夫人认识不少京城后生,阿朵,你要主动和她亲近,让她给你做个媒,我就不信,你比一个小哑巴还不如?”
沈知朵跺脚哭道:“阿娘你真糊涂。”
张氏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你和你哥哥俩个人就是来讨债的吧,一个个这么扶不起。”
沈知朵暗暗落泪,她从母亲房中出来,看见沈凉提着一壶酒往后院中,来到京城无事可做,他越发爱喝酒了。
整日沉迷美酒不可自拔。
沈知朵站在树下哭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房里。这里收拾得整洁,明亮,里面熏着淡雅的花香——一看就是小姐的绣房。
沈宅后院布置得比前面还要富丽,平时是给沈月住的,可见沈月在家中有多受宠。她越想哭得越厉害,沈月小时候是个哑巴,爹娘和哥哥为了给她治病,遍寻天下名医,有谁嫌弃过她一句半句的,而她只是小时候长的没那么顺她娘的眼,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到了如今,她娘要她高攀,以至于蹉跎到今日,还要把人丢到京城中来,沈知朵哭到颤抖,直想一死了之。
沈莹来找她,敲敲门:“阿朵,出来玩好不好,京城比禄县好玩多了。”
沈知朵又拿自己跟沈莹对比起来:沈莹皮肤黑,杨氏每每说嫌弃,却不曾亏待过她,更不曾打骂……
外人说的时候还要护着她,家中姊妹,偏她投胎在张氏怀里,真是当初瞎了眼。
她拿手帕捂住眼睛:“我换衣裳呢,一会儿去找你吧阿姊。”
沈莹:“是不是三婶又骂你了,我找阿池哥给咱们撑腰。”
沈知朵一把拉开门:“阿池哥忙着呢,不要给他添乱了。”沈莹看着她白皙的面皮上印着五个手指印,怒道:“她又打你,还是不是你娘了。”
“我没事,”沈知朵她拉进去,关上门:“我担忧我娘在京城借着阿池哥的名头给我拉郎配。”
“三婶不会这么不懂事吧?”沈莹不敢相信。
沈知朵叹了口气:“有什么是我娘干不出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以前要不是沈知秋时常和张氏闹,真不知道她能干出多少蠢事来。“要不找爷奶吧?”沈莹说道:“藏着掖着也不是个办法。”
姊妹俩商量好,去找沈山把事情说了。
沈山:“不像话。”他沟壑纵横的农民脸上衬着新裁的绵绸衣裳,颇显的有些滑稽:“去叫老大和老三来。”
等把沈文和沈凉叫来,他说道:“阿池一时半会成不了亲,等过了初五,你们就带着媳妇儿回禄县去吧。”
他在心中叹气:二房这一枝,终究要和大房三房走远的,不能强往一堆凑了。
第136章
沈文和沈凉两个都是属算盘珠的, 不拨拉不动弹,只要有口饭吃就行,很少想事儿, 在家里也说不上话,见自家媳妇儿不受老爹待见, 慌张又窝囊地说道:“是,爹, 我们过几天就回老家。”
“回去好好把咱家的地给翻翻,”沈山又说道:“别耽误了春耕。”两个儿子不住地点头。
“我和你娘出了正月也回去, 老二家的事, 咱们以后也操心不上了。”京城里的事, 他能懂什么,还是回家种地踏实。
大房杨氏听说要回去, 委屈地红了眼, 还不死心地偷偷拉着闺女说道:“阿池娶亲不得家中姊妹迎亲,阿月出嫁也要送嫁, 你去跟你二婶说说, 多在京城留一阵子保不齐遇到什么好运势呢。”
三房张氏打的也是这个主意:“阿朵娘跟你说, 以后不晓得多少人要攀附阿池,你念过书识字,模样又标致,不愁找不到像舒家那样的婆家, 别跟爹娘回去了。”
这泼天的富贵不能光叫二房享。他们也姓沈, 也是沈家人, 不该没他们的份儿。
沈莹和沈知朵开不了这个口,只能表面应下,转身姐俩儿一块合计跟爷奶一道回去。不过等大房和三房两口子走了之后, 朱氏倒舍不得两个侄女回去了,她跟沈月说道:“阿莹和阿朵都是好闺女,留在京城跟你做个伴儿也是好的。”
朱氏要留,沈山两口子没话说:“老二家的,这俩丫头以后让你费心了。”
“做长辈的,能操心一点是一点儿。”朱氏说道:“爹,大过年的,别让大嫂和弟妹难受。”
沈山声音暗哑地应了声。
按照惯例,朝臣过年有十天休沐日,但对于京兆府的官员来说,享受不了这么充裕的假,一旦京城有突发情况,随时都要上值,不能推脱。
因而打过来年初三起,沈持就时不时得出去上值一下,不光是他,就连京兆尹温至一把年纪了也是如此,时常带着人在京城这里逛逛那里晃晃,生怕出了事让这个年过得不安稳。
扫了皇帝的兴。
幸好京兆府治下的百姓比较体恤他们这两个京兆府的官儿,新春期间都安安生生的,几乎无人生事。
正月初六,京城的茶楼酒肆陆续开张待客。
之前被沈持找麻烦的几个写艳情话本的秀才,玩了个花活儿。他们把传说中每个月掌管花的神缝缝补补,凑了十二位,一月梅花花神柳梦梅,二月杏花花神杨玉环,三月桃花花神杨延昭,四月蔷薇花神张丽华,五月石榴花神钟馗,六月荷花花神西施,七月石崇,八月绿珠,九月陶渊明……他们给每一位花神都编了缠绵悱恻爱情或是惊天动地的忠义故事,一边讲一边画精巧的花神卡,每幅售价200文,一落笔就被抢售一空。一开始是无聊的文人士子,后来是闺中女郎们,都要去听听花神的故事,而后买一张甚至要集齐十二张花神卡。
“我爱柳梦梅,”有女子说道:“得个这样的郎君就好了。”
“我还是买张钟馗吧,这几日老是做噩梦。”她的同伴说道。
“我全买了,回去一个月供奉一位花神……”
花神卡非常畅销。
茶楼里的说书人不知从哪里挖来一个《崔玄微与花精》的故事,说一个爱好养花的处士崔玄微家中有名苑,栽种了多种花,有桃花、石榴、牡丹、芍药……一天夜里,崔处士在苑中小酌,来了几位穿青、黄、红、紫……罗裙的女郎与他对饮,女郎们个个皎洁玉颜,淡然胭脂,有仙姿……
说书人声情并茂讲才子与花精的艳遇,场场座无虚席,茶楼的小二哥一天下来都要累到跑断腿,那个火呀。
沈持:这不比写艳情话本来银子快?还不用担忧被人打断双腿。
他们造起势了,京兆府贴出告示,广而告之百姓二月十五拟举办花朝节,请他们家里养花的到那天都拿到花市上斗妍,胜出者赏银——京兆府没钱,只能意思一下,十两。
沈持的意思是:今年试试水,看能不能把京城的花市活跃起来。
由于他们的卖力造势,京城男女都在期待花朝节了。沈持又想:花市要给力,不能到时候无花可卖。于是跟花农说道:“能做噱头的花都搬提前出去,让人观赏。”
谁知到了正月十六,京兆尹温至跟他说:“沈大人,外省听说京城要办花朝节,有商行闻风而动,买了很多盆花来运往京城,甚至花盆都开始有讲究了。”
沈持说道:“花盆运进京城……”他当着温至的面吩咐京兆府的几名参军:“要一盆盆细细查验,万不可有不明不白的东西带入京城。”
参军们齐声道:“沈大人放心,这个咱们有经验。”各路行商,皆要报所带物品,详细到件数,重量等等。
沈持:“那就有劳各位大人了。”
……
随着花朝节的临近,甚至才被皇帝放出来的二皇子萧承稷都用他在王府侍弄花草多年的经验来给传授怎么选花瓶花盆——“凡插贮花先须择瓶,春冬用铜,秋夏用磁……”还挺有讲究的。
还说他府里种兰花用的青花八骏图方形花盆是瓷器中的上上品,全天下的窑都烧不出来第二件了,等花朝节的时候拿去书市亮个相,争一争高下。
沈持:“……”这阵仗是否有点大了。没想到啊。
京兆尹温至:“跟你们说啊,本官年少的时候游历过南边,天下的奇珍异花,都在大理国。”虽与本朝打了好多仗,但不妨碍有商人来往两国倒卖东西,他曾在成都府见过大理国的花,全是他叫不出名字来的。
不比京城,春日里也就牡丹、芍药,秋日菊花,人家那儿花的品种和名字多了去了。
沈持:“……”
有点垂涎大理国是怎么回事,再一次灵魂叩问,真的就不能纳入王治之下吗?
“不过,沈大人,今年加开恩科,”温至又说道:“过几天外省的举子陆续进京,咱们京兆府更要打起精神来,万不能有事发生。”
要日夜加强监视、巡逻了。
“别光顾着花朝节啊沈大人。”
沈持:“是,多谢温大人提醒。”
今年加开恩科的会试定在了二月初,各省的举人估计一过年初六就开始动身进京了。差不多考完正好赶上京城的花朝节。
沈持:时间掐得正正好。
又跟京兆府各管事的参军商定各项事,事无大小,他都盯着叫他们一一落实。
正月二十六,孟度、江载雪和裴惟三人一道进京,到了之后,他们先去秦州会馆入住,而后给沈家送了口信。
沈持下值后去看他们,被三个人围着打趣:“沈大人,这官做得真是一骑绝尘,不光升得快,还被喊青天大老爷了,不得了,不得了……”
沈持:“夫子,江兄,裴兄,别光说我呀,来说说你们吧。”
他其实没什么的,还不是每天五更起床,无论风雨赶在卯时到达东华门前,出示标明身份的笏板和官印,然后去太和殿上早朝。
之后,回京兆府上值,晌午时吃顿饭再处理一阵子公务下值回家,几乎三点一线,不过庞大的官僚系统里一颗陀螺罢了。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裴惟指了指他的发髻:“闭门读书的日子,天天掉头发。”
小小年纪快秃了。
沈持:“别担忧啊裴兄,我也掉头发。”
江载雪瞧了他一眼:“比上回见你胖了些。”前年年底沈持从黔州府任上回来,路过秦州府时他们匆匆见了一面,那会儿他瘦得脸颊凹陷,太单薄了。
“是啊,胖了,”沈持笑道:“我以后可能会一年比一年胖,他年致仕回到禄县,诗句这不就有了,‘少小离家老胖回’,怎样,我作诗进步了吧?”
孟度赠他以一双好大的白眼:“以后别说是我的学生。”
沈持心说:晚了,这京城还有谁不知道咱俩的关系,哼哼。说完他们又压低声音说起同乡周大珏之事,都怪痛心的。
“你们好好歇着吧,”思及他们是来会试的,沈持不便久留:“一切等考完再叙。”
……
很快出了正月,下过头一场春雨之后,放眼望去,柳芽冒头,一抹淡黄影影绰绰,似有若无,裹着春雨的润泽明亮,万物缤纷的季节来了。
满京城人都在迎花朝节,连宫里头的嫔妃们都挖空心思凑热闹。
周淑妃令宫女采集桃花刚冒出来的花苞,又嫩又涩味薄,和米一起捣碎,蒸制成桃花糕,分给宫里的妃嫔们尝鲜,一举赢得了皇帝萧敏的欢心,夜夜让她伴驾,似乎又一如从前那般宠冠六宫的时候了。
她还特地命人给沈家送了一屉,说要没沈持主持花朝节,就没有她这个吃法了。周淑妃眼下对沈家的拉拢之意十分明显。
沈持:也不能无端和周家作对,该来往的还是要来往,只是不深交就好。
反正继沈家大房和三房回禄县之后,沈山老两口也准备走了,他们家中只有朱氏带着仨个女郎外加一个沈煌,他爹说开春想去京郊垦片地耕种,人少,几乎没有会滋事的,适当与京城权贵来往不要紧。
他一心一意操办二月十五日的花朝节,除去各地的花商涌进京外,向京兆府报备的还有歌舞、百戏、蹴鞠、秋千、斗花草、选官仙……等民间节目应有尽有,想来节日期间赏花人必能游玩于斯,陶然于斯。
然而到了初七日,大理寺卿贺俊之递了一道奏折进京,揭发二皇子萧承稷借着花朝节的机会,让花商以运送花为掩护,私运甲胄进京,意图谋反。
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这么说吧,除了兵部和戍边的将士外,在当朝,任何人不得私藏弓弩和甲胄。
这是禁令,一旦涉及甲胄,罪名是相当高的,藏三件就是死罪。
《水浒传》里杨志敢当街卖刀,鲁智深随便找个铁匠铺子能打件兵器,但没有人敢卖甲胄,也没有人敢给别人打造甲胄,西汉名将周亚夫就丧命于私自购买几副铠甲。
……
这是捅了天的大事。
皇帝萧敏接到奏折后跌坐在龙椅上,立即传令京中的御林军冲进二皇子萧承稷的府中,果真搜出来一副精良铁甲。
满朝文武都被震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道:这二皇子的脑子没长在他自个儿身上啊?甲胄都敢碰。
皇帝下旨立刻召大理寺卿贺俊之回京,彻查此事。
下了朝,京兆尹温至吓得腿发软:“沈大人,这事儿会不会波及咱们京兆府啊?”
贺俊之在折子中说,制一副铁甲先打磨甲片,差不多需要两千左右的甲片,还需六千个零碎部件,最后用丝线穿在一起便是一副完整的铁甲。
商人把这些甲片埋在花盆里,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运了进来。
这不是在指责京兆府失职嘛。
沈持:“温大人,咱们京兆府每放进一辆载重马车,都会细细搜查,一副铁甲重六十多斤,就算把甲片放在花盆里,也不可能逃过衙役的眼,温大人莫急。”
说完他心中冷然:贺俊之回京,很好。
第137章
当初沈持劝贺俊之离京的时候, 他们说道汉代酷吏郅都——此人要是没有逼死汉景帝的大皇子刘荣,在洗去酷吏的名头后怎么还会落个身死的下场?
贺俊之不吸取郅都惨重的教训,竟如出一辙把手伸向皇子, 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吧。
回到京兆府,温至惊魂甫定:“沈大人, 偏在这个时候出事,这花朝节咱们办还是不办……”
要他说, 干脆就不办了吧。省得惹上更大的麻烦。
沈持:“温大人,办与不办, 花朝节都已经开始了。”
大街上到处摆满了各种盛放的盆栽花, 出门游玩的男女将大朵的鲜花簪在鬓侧招摇过市, 女郎们着红裳的簪黄花,着紫裳的簪粉白花朵, 有人鬓簪牡丹, 衣领也绣着牡丹,更有别出心裁的男女照着十二花神卡上面的装束扮上的……
文人士子们也蠢蠢欲动。
“春到花朝染碧丛, 枝梢剪裁袅东风。”这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溆为花朝节赋的诗。
“百花生日是良辰, 未到花朝一半春。”这是翰林院编修徐照真的。
“万紫千红披锦绣, 尚劳点缀贺花神。”这是京兆府大才子林瑄所写,没错,这家伙才考完会试头一场就忍不住出来得瑟了下,次日又接着考余下的两场去了。
……
街头卖艺的人使出浑身解数赢得围观者时不时爆发出震天响的叫好声, 不管是市井百姓还是文人墨客, 都玩得挺尽兴……节未到, 但着实开始过了啊。
现在叫停?它也停不下来啊。
温至:“不过沈大人,话又绕回来,二殿下那铁甲, 真的不是咱们京兆府放进来的?”
沈持:“温大人,下官有把握,不是京兆府放进来的。”
他翻看过每日进入京兆府的花商的记录,说道:“花商入城时,所携花盆、花株均由京兆府衙役检验后运往花市摆放,花市之中,既有京城本地的花商,又有来往的顾客,试问两千多甲片又如何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挖出来送到二殿下府中?”
怎么想都不可能。
温至:“可是贺大人在奏折中言之凿凿,沈大人,不管是不是京兆府放进来的,咱们这次都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还是要早做应对的准备。”
大理寺卿贺俊之有多难缠,只怕沈持与之打交道的时日尚浅还不清楚,他们这些老臣可都是谈贺变色,战战兢兢了许多年的。
“温大人,”沈持压低声音说道:“圣上今日才下旨召贺大人回京,他回来还得十天半月呢,咱们先摸排清楚事情的由来吧。”
先别自乱阵脚。
温至:“查,本官这就命人去查,把咱们京兆府从中摘干净。”
……
皇宫上书房。
此时,二皇子萧承稷跪在他父皇萧敏面前痛哭:“父皇明鉴,儿子因见市面上卖的三月桃花花神杨延昭穿铁甲的像威风凛凛,一时兴起想弄一套来瞧瞧……父皇,儿子连剑都提不起来,何来的谋反之心啊……”
花朝节将近,十二花神卡流行后,有人扮作一月花神柳梦梅,有人扮作五月花神钟馗……他看着好玩,想扮作三月花神杨延昭,因而私下里着人去采买一副铠甲,想着节日在府中装扮上过过瘾。
压根儿就没想过这甲胄是不能碰的,毕竟先前秋猎,皇帝还赏赐过一套给大皇子萧承钧呢。
皇帝咬牙道:“兵部有的是成套的铠甲,你向朕求个恩准,说要赏玩,朕无不答应的,用得着劳师动众从外面往府里弄?”
他一直想不通,二皇子萧承稷的外祖京兆王家冠盖相望,世代显宦,已故皇后王氏亦聪慧过人,怎么生出这么蠢的儿子。
皇帝气不过,又随手拿起一本奏折掷到了萧承稷的头上:“就不能让朕省省心。”
萧承稷伏在地上呜咽不止。
“铁甲是如何运进京城的?”皇帝萧敏又问。
萧承稷说道:“是府里的一个侍卫赵直,他得知儿子的心思后说能采买一套给儿子玩,于是过了几天就真弄来了。”
“至于是怎么运进京城的,儿子也不知道啊。”
萧敏:“丁吉,传朕旨意,命大理寺先把赵直给抓起来。”
丁吉应了个“是”,瞧一眼萧承稷传话去了。
萧承稷才不管一个侍卫的死活,只顾着哭:“父皇,儿子错了,儿子……”
萧敏叹了口气:“你先退下吧。”
萧承稷诺诺连声地退了出去。
看着他离开上书房,萧敏一阵头晕目眩,想当年这个儿子出生的时候,他可是对他寄于厚望的,从“承稷”这个名字可以看出一二,有让他承江山社稷之意,谁知他长大后功课平平,只爱府中苗圃里的花花草草,看着是个闲散王爷,皇帝在略失望之余也欣慰:也好,是个心性纯良的孩子。
对他颇偏爱,连赏赐的王府的规格都比其他皇子要高。着实没想到,这个二儿子竟这样不成器,真叫他无比失望。
片刻后,丁吉传旨回来,问道:“万岁爷,京城这几日真是热闹,老奴方才出宫,瞧着街上全是花脑袋。”
行人无不簪花。
萧敏:“先前上元节观灯,京城也这般热闹,火树银花不夜天,只是朝廷每每为办灯会花费银两动辄数十万,”他微一摇头:“贞丰三年京畿大旱,赈灾的银子花去百万两,次年为了减少支出,便不再办灯会了。”
说起来,京城也是好久没这般热闹过了。
丁吉听着他这话,好像没有怪罪京兆府疏忽失职之意,那就好:“老奴瞧着这盛景,京兆府不光不花钱,还能收一笔商税呢。”看着赚头不少。
萧敏脸上微露出抹淡笑:“是吗?那朕过段日子去京兆府坐坐?”
“哟,”丁吉说道:“万岁爷打算什么时候去?老奴提点他们一声,好让温大人和沈大人把京兆府的好东西拿出来招待万岁爷。”
萧敏忽又没了兴致:“再说吧。”
丁吉:“……”
萧敏:“朕是不是许久没见到郑昭仪了?”
“可不是,”丁吉说道:“万岁爷您有十一天没去过郑昭仪的临华殿了。”
“走,去她殿里坐坐。”萧敏说道。
后宫临华殿。
这本是一处非常小的居所,自打郑琼在这里生下十皇子后,御赐“临华”二字,又赐了一拨奴婢过来,才显出几分皇家的富贵气派。
如今郑昭仪母子就住在临华殿里头,十皇子快满三个月了,能吃能睡,见人就笑,定神时眼珠如玄海珠一般乌黑清亮,特招人喜欢。郑琼出月子后养得丰润了些,气色若春花,一身岁月无忧愁的模样。
听说皇帝萧敏来了,她丢开手里逗弄十皇子的拨浪鼓出来迎驾:“陛下来了。”
萧敏挽她起身:“起来吧。”一扫贵妃榻前的几上,竟放着两张宫中画师所绘的花神卡,再定睛一看,一张是五月石榴花神钟馗,一张是十二月花神佘太君,他笑了:“阿琼自是与旁人不同。”他以为她这个年纪,当爱个二月花神杨玉环抑或是六月花神西施呢,没想到竟是这二位。
“陛下笑话妾了,”郑琼笑道:“听说京兆府要开办花朝节,不知宫外怎样热闹。”
萧敏眼中风云微变色:“要不是二皇子生事,朕还真想带着阿琼出宫去凑个热闹呢。”郑琼低垂柳眉:“是妾说错话了。”
“不怪你,”他伸出手来搭在她手上:“是朕扫了你的好兴致。”
“要不朕命京兆府把花朝节关了,”他又沉声说道:“省得你眼馋,也省得他人再趁机混水摸鱼生事端。”像二皇子萧承稷那般。
铁甲那件事,皇帝终究还是对京兆府有一丝不满的,不过在查出确凿证据之前,他无从发作。
郑琼给宫婢使了个眼色,命把十皇子抱过来,皇帝看着襁褓里吃着肉嘟嘟的小拳头的儿子,他大笑:“小子,记住了,朕是你父皇。”
“陛下为皇儿大赦天下,”郑琼柔声劝道:“给予天下人减免刑罚,妾斗胆劝一句,二殿下的事,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少些惩罚吧?”
皇帝的目光全然落在十皇子身上,过了片刻才说道:“阿琼说的也是,值此为皇儿大赦天下之际,朕不应太苛责二皇子才是。”便叫大理寺查出采买、打造甲胄的人来处理了,其余人一概不牵连吧。
花朝节照开,也别扫了京城百姓和各省前来应试举子的兴。
……
到了二月十五花朝节那日,今年的恩科会试正好考完,各省的举子们从国子监的号舍中出来,稍事歇息便亢奋地投身到花朝节中,有举人用铜丝将鲜花串成一串花络子,一头拿在手上,一头垂在半空中,微风拂动,这些花络子便会摇曳,十分风情。这便引领京城风潮,不簪花顶个花脑袋了,而是人人手臂上搭着一串花络子,搭配轻薄鲜丽的春衫,美哉。
只可惜有一处煞风景的,大理寺卿贺俊之黑着脸进京了。他一入城,有个微醺的迂腐士子便冲到他面前淬了口:“呸,酷吏。”
这士子的好友去拉他,一同被大理寺的衙役给抓了。
贺俊之当街带着要笑不笑的阴狠说道:“冲撞辱骂朝廷命官,按律杖四十,你们俩谁挨打,石头剪刀布吧,输了的人就得受刑。”
两名士子彼此看了对方一眼。
大理寺的四十棍挨下来,那是会断气的。
“石头——剪刀——布——”然而,两个人迟迟不肯出手,或者看见对方出了布,他便变成石头,又或者看见对方出了剪刀,立刻变成布,都想把活命的机会让给对方。
后来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流出泪来。
贺俊之笑道:“来呀,将二人收监,等他们什么时候想通了,出拳分出输赢来,就让谁受刑。”
第138章
当是时天下举子云集京城参加春闱, 如闻晴天霹雳,气道:“云举人冲撞辱骂他,为何要连梁举人一块儿抓了?”
“姓贺的酷吏这不是欺负天下读书人吗?”
被大理寺抓走的两名士子, 骂贺俊之的是徽州府举子云岁晚,上前拉他的是同乡梁广, 也是名举人,皆货真价实的读书人。
云岁晚醉酒莽撞被抓他们说不出什么, 但梁广有什么错,竟也要受牢狱之灾。
徽州府的举子们顿时没了花朝节的玩兴, 他们聚在会馆中商议怎么救人, 一人猛然一拍桌子, 上面的酒杯应声弹起,落到地上, 碎了:“咱们到御史台投状子, 状告姓贺的这个酷吏。”
“不妥不妥,”另有一人说道:“毕竟是云举人酒后失言, 冲撞辱骂朝廷命官, 姓贺的即便当街革去他的功名杖责, 也是合乎律例之举,”他对在座的同乡拱了拱手:“咱们就是告到御前,也无法为云举人脱罪,说不定还会惹恼姓贺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不少徽州府举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云兄梁兄死在姓贺的手里吧。”
落到大理寺手里凶多吉少啊。
静默片刻, 蓦地有人想起来个法子:“前年的时候姓贺的抓了京兆少尹沈大人的老师, 沈、贺二人斗法, 沈少尹竟将他的老师从大理寺中背了出来,之后,姓贺的远走黔地, 焉知不是沈少尹的手笔,不如咱们去求沈少尹?”
“沈少尹繁忙不易见,”有人想得周全:“我听说他的老师孟度孟举人今年下场了乡试,咱们不如先去找他。”
花朝节前后,想来沈持日夜要盯着京兆府的治安,日理万机,哪有心思替他们徽州府捞云、梁两位举子。
而孟度吃过大理寺的亏,想来也更为同情他们。
商定之后,徽州府举子们给秦州会馆递了帖子,想要见孟度。
秦州会馆。
孟度收到徽州府举子们的帖子后一直没答复,直到江载雪来问:“夫子,这帖子……”
理会吗?
“徽州府举子们想见我,定是为了他们两名同乡的事,”孟度皱眉道:“他们来找我,求的不是我,而是沈归玉。”
江载雪苦笑道:“阿池但凡能分出身来,早来见咱们了。”换言之,沈持哪有时间管别人的闲事。
“京城的花朝节开办得真好,”裴惟也凑过来说道:“诺大的场面叫他管理得妥妥贴贴,无处不是井然有序,阿池是真有本事。”
但忙也是真的太忙了。估摸着沈持天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叫人忍不住担忧他身体吃不吃得消。
到了二月十八日,游人游兴阑珊,花朝节过去,当日入了夜,薄薄春云笼着皓月,京城人家烧灯续昼。
咚咚。
有人来敲会馆的大门,随之传来申掌柜抑制不住惊喜的声音:“沈大人,您来了?”
沈持刚下值,见还未到深更便到这里来了。
孟度他们三个听见声音,一起下楼来。
借着会馆廊檐下挂着的八角风灯,看见沈持眼下泛着一片乌青,裴惟伸出手轻捶他一下:“你忙你的罢,我们挺好的,巴巴跑来做什么。”
沈持笑道:“贺大人一回京,我没什么可忙的了。”贺俊之回京后,疾风迅雷抓了一拨人,大理寺里热闹起来,反之,花朝节草草收尾,高门世家闭门不出,来应考的举子们蜷缩在会馆不露头,整个京城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冷清了。
托贺大人的福,他这个京兆少尹一下子成了太平闲官儿。
孟度:“进屋说。”
沈持看他们气色还好,料今科会试考得不错:“再几日便放榜了。”
裴惟说道:“夫子必登科。”
孟度摆摆手,对沈持说道:“先不说登科不登科的,对了,徽州府两名举子之事,你可知晓?”
沈持:“嗯。听说了。”
四人一道进了孟度的房间,关上门窗,他才说道:“虽深深同情,但眼下亦无法。”毕竟这次是别人直直撞到贺俊之手里去的。
江载雪:“阿池,圣上先前将姓贺的遣去黔地,为何又召了回来?”他没想到贺俊之这么快会回京。
沈持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几上写道:圣上要用这把刀了。
裴惟大惊:杀谁?
沈持没有回答。
他揣度着:自郑昭仪诞下十皇子后,皇帝大赦天下增开恩科,又相继加封大皇子为庄王,七皇子为雍王,这一连串的动作,看样子是下决心要立储了。
在昭告天下谁为储君之前,要清扫障碍,需要个人来为他杀杀杀。让他替自己干脏活。
汉景帝在立刘彻为太子之前,何尝不是假酷吏郅都之手杀了大皇子刘荣呢。贺俊之无贪赃枉法之行,又无结党营私之举,没有比他更好的刀了。
所以这次二皇子萧承稷私藏铁甲之事,既给了贺俊之回京的机会,又给了皇帝萧敏召回“刀”的机会,君臣二人是双向奔赴啊。
江载雪:“阿池,姓贺的相隔千里,怎会对京城二殿下的事了如指掌抓住把柄弹劾他呢?”
“此事我也不清楚。”沈持说道:“听说二殿下弄来甲胄,是为了扮演三月花神杨延昭,”他叹了口气:“我怀疑,是不是他身边的人给他出的这个馊主意。”
“二皇子身边的人”是谁的人,给谁办事的不好说呀。
也就是说,有人蓄意让二皇子萧承稷犯事也不是不可能。
难道是贺俊之,他在外头呆不住了,寻求回京的理由……
孟度似乎懂了他的意思:“这事儿上圣上大概只能用他。”“他”指的是贺俊之。
沈持:“或许吧。”
江载雪又感慨地说道:“圣心深妙不可测度啊。”
“二殿下私运甲胄进京,”裴惟问他:“牵扯到你们京兆府头上吗?”
京兆府会不会落个失职之罪名。
沈持说道:“在各地的行商进京之前,京兆府便想到了这种事情,搜检极其谨慎,已摸排一遍,贺大人的弹劾子虚乌有,放心吧。”
他们这次借鉴了工部“物勒工名”的方法,凡入京的客商自行申报所携物品件数,之后,但凡负责搜检的衙役,都要在经手的物件上盖上自己的大印,等于说每一件入京的物品,都加盖了搜检衙役的印,没有人会掉以轻心给人钻空子。何况一套甲胄那么显眼的东西,也钻不了京兆府的空子。
孟度等三人不约而同说道:“牵连不到你就好。”
裴惟:“阿池,咱们离姓贺的远点儿,自保就好。”说完他点了点徽州府举子送来的帖子:“明儿回绝了吧。”
孟度又看了眼沈持。
沈持皱眉思索,似有些不忍心,但又无可奈何,他苦笑道:“我要是想出办法,会尽量帮一帮这二人。”
至于能不能从贺俊之手里捞出人,不好说。
……
贺俊之回到大理寺之后,他把手底下人审问的二皇子府侍卫赵直的口供看了又看。每日来了就在那里一字一字看这件案子的卷宗,无比的勤政。
翁泉:“贺大人,还是京城舒坦,这空气吸着都是甜丝丝的。”
“只是那两名举子太讨厌了。”一进城就败他们的兴。
贺俊之冷笑:“书呆子罢了。”
京城是好,哪里看着都顺眼,唯有——坐在京兆少尹位子上的沈持,太碍他的眼了。且这人行事缜密到叫他佩服叫绝,这次甲胄一案,愣是找不着沈持丝毫的疏漏,令他头疼。
翁泉:“大人,这两个不懂事的举子,怎么处置啊?”
贺俊之放下手里的卷宗,说道:“先关着,说不定沈大人会来捞人呢。”这二人是徽州府的举子,是有身份的读书人士子,不会没人来捞,但也不会顺便哪个人来,他们终究会找上沈持。
但很快他发现,他的算盘打偏了。
两日后,工部在奏折中写道:铜仁朱砂矿接着的是铜矿。而沿着那条山脉过去,就到了大理国的境地了。
虽然很馋,但是没办法,开不了。
然而随后兵部在京城抓到了两个大理国的探子,他们竟然打探到了我朝探得铜矿的消息,妄图送回国内。
抓到之后一审才得知,大理国如今与更南的安南国——就是后世的越南,走得很近,他们打算合伙开境内的矿藏。
皇帝萧敏:“大理国王室段氏先前还是给我朝进贡的,如今他们跟安南国走得很近。”
这不是什么好事。
大理国与成都府,广西府、黔州府接壤,一旦与安南国勾结,对我朝是极为不利。
不能坐视不理了。
皇帝召见兵部尚书魏淳,似乎有意在西南用兵。朝臣之中不少人附和,都说直接打算了。
沈持听了几乎气炸:这要打起来,还不是要用史玉皎为主帅,你们舍得自己媳妇儿上战场,你们自己去。
且轻启边衅,战事一开,生灵涂炭,又是什么好事!
还有一小撮人和沈持想的一样,打仗是要死人的,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激烈到直接扯头花混战。
暂且停下喘口气再来的空当。
“下官听说如今朝中每年的军饷为六十万两白银,”沈持问户部尚书秦冲和:“一旦开战,户部能拿出多少万两白银?”
打仗是个极耗银子的事。
秦冲和与他对视一眼,很上道地立刻大声上奏:“陛下,打不得,万万打不得呀,户部缺银子,缺银子啊……”
余音绕梁。
皇帝萧敏和主战的一拨臣子动了几下唇,没说出话来。想打大理国的念头如囊中羞涩的男子从青楼路过,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忍不住要往里面走,忽然被老鸨喝住“公子,银子拿来!”,吓得慌忙退出,再没想法了。
……
没银子,拿什么打仗。
但却不能任凭大理国与安南国勾连,散朝后,皇帝萧敏宣几位老大臣去上书房商议此事,密谈两个时辰后,他道:“宣沈归玉来见朕。”
丁吉打发人去京兆府宣沈持入宫面圣。
此时的沈持,正在京兆府里忐忑着呢,他怕皇帝昏了头执意要打仗,一想到史玉皎极有可能奉命去征讨大理国,整个人都不好了。
得知要他进宫面圣,二话不说去了宫中的上书房。
沈持进去后,皇帝萧敏饶有兴趣地问他:“沈爱卿,想完婚吗?”
沈持:“……”完了,是不是要让史小将军出征前跟我完婚,而后不留遗憾地上战场为国厮杀……
皇帝:“朕想让你带人出使一趟大理国,去见见段氏王室。”他说道:“为防安南国捣乱,此事不能过早公开,这样,沈爱卿,朕给你下一道旨意,就说命你南下奉旨完婚,等到了黔州府边境,即便安南国得知也来不及了,怎样?”
沈持:“臣遵命。”
别来假的啊,来真的不行吗?
第139章
上书房外轻花微落, 风恬日暖。
皇帝萧敏细细打量沈持,少年臣子面如冠玉臣仪端庄,眉宇间藏着风云, 他缓缓说道:“大理段氏盘踞西南日久,近年来更是野心见长上窜下跳的不安分, 朕这次遣沈爱卿出使,一来是要告诫段氏, 想和安南国走得近,没门, 要看朕答不答应。”
沈持:“是, 陛下。”
“兵部擒获的两名大理国的探子, 其中一人是大理王段思仓的侄子段爱琦,另一人身份不明, ”皇帝又说道:“但他举止娴雅颇通文墨, 当不是普通的侍卫。”
沈持:“……”
好家伙,大理王还挺舍得下本, 连自己的亲侄子都拿出来当细作了。
监视细作是兵部的职责, 不在京兆府的管辖范围职位, 故而他并不知情,据说这二人蛰伏京城已有七八年之久。
大理王室段氏祖上是西北武威郡姑臧人氏,唐代时以通海节度使起家,是地地道道的汉人, 并不是西南蛮夷人, 因而他们混在京城并不显眼出格。听说段爱琦在京城生活习惯了, 放话此生不想再回大理国那个破地方去。
“不过朕也不知段爱琦在大理王心中的地位,”萧敏说道:“沈爱卿此行,帮朕打探打探。”
看看朝廷拿的筹码是轻还是重。
沈持:“臣承蒙陛下委派, 就算不能效仿苏秦张仪等先贤能合纵连横,也会砥砺锋芒,定不辱使命。”
萧敏:“你且回去侯旨吧。”
“是,陛下。”沈持告退,从上书房出来。
冤家路窄,迎面撞上了大理寺卿贺俊之。他坦然施礼:“贺大人。”
贺俊之与先前并无两样,面庞清癯,姿仪俊雅——如果忽略他大约因常年的失眠而熬得血红冷戾的那双眼睛的话,他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沈持还礼:“沈大人。”
缓缓擦肩而过之时,贺俊之忽然失神一瞬息:在沈持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二十来岁时的自己,如若当年没有那场变故,该是他本来的模样本来的路吧……
沈持:总觉得姓贺的有“心疾”,偏执,狂躁——俗称有病……回来了好啊,咱们之间那么大一笔账,等腾出手来咱们慢慢算,好好算。
他回到京兆府已是晌午过后,在饥肠辘辘的驱使下来到食堂,让厨子给他下了碗面,一边思忖事情一边吃起来。
次日,皇帝下旨,说体恤镇西将军史玉皎为朝廷戍守边关劳苦功高,念她已到婚嫁之年,特遣京兆少尹沈持前往黔州府,与其完婚,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
随行的还有兵部侍郎,确切说应该是兵部右侍郎,六部通常会有左、右两位侍郎,任竹青,礼部员外郎顾擎,还有一名太监,冯柏,四名御林军校尉,一行十来人,他们要携带皇帝萧敏的信件,去说服、告诫大理国,不要过多地和安南国眉来眼去,当多多与我朝交好云云。当然,他们都是跟着沈持常服出行,要的就是拉胡子过大街,谦虚,低调,不声不响。
武信侯史家一同收到圣旨,他们不知道这是要沈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为皇帝真要二人完婚,猛一下傻眼了。
史二夫人很为难:“这嫁妆……”总不能隔山隔水的抬到西南边关去吧。
“既是圣上的旨意,”史老夫人拎着拐杖在屋里转了三圈,末了像是想到什么,淡声道:“……也好,早日完婚。”
“找个可靠的人,快马加鞭把嫁衣给三娘送去,”她又低声嘱咐史二夫人:“还有那本压箱底的画册,一并送到三娘手上。”
史二夫人:“娘,要不我亲自去一趟吧。”史老夫人摇摇头:“咱们武将之家没那么多讲究,该有的礼都行过了,让他们小两口自己看着办吧。”她拉着儿媳妇往暖阁里走:“我瞧着这圣旨下的蹊跷,沈家小子此次南下或有要事在身,咱就别给朝廷添乱了……”
她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见天家何时这么为臣子着想,特地下旨让完婚的,她自然不敢指望孙女遇上这样的美事。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得不让她多想一步。
“这么说,”史二夫人一惊,细想的确如此:“他二人未必见得上面?”
“谁知道呢,”史老夫人说道:“不过这戏还是要做足全套,该给三娘送过去的,一样不要少,都给她送去。”
“听娘的。”史二夫人最终说道。
……
这几日沈持将手头的零碎事宜交给京兆府的几名参军,选了二月二十六,从京城出发前往黔州府,之后再经由黔地进入大理国。
临行前两日,他又去了一趟秦州会馆。月底才放榜,还有几日等,午后,江载雪和裴惟悠闲地在下棋,孟度则磕着瓜子在一边看着,一个个的全是闲人样。
沈持进来自个儿倒了杯茶水,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观棋,还时不时伸手去孟度端着的盘子里抓一把瓜子来磕。
“阿池,”裴惟的棋占着上风,分出一二分心思来问他:“听说你要离京去成亲?”
沈持:“嗯。”
裴惟看了孟度一眼,复又瞧着沈持说道:“镇西史将军……我记得许多年前,还是咱们那会儿在贡院求学的时候,她从秦州府路过回京,咱们还遥遥见过她一面呢。”
“是她。”沈持说道。
裴惟:“……”真想不到。
江载雪扔了棋子:“输了。”转而开起沈持的玩笑来:“想来是那日一见之下情根深种。”
沈持面色平静:“是。”一见钟情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吗,真男人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孟度从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张银票来塞到沈持手里,他眯了眯眼说道:“你欠为师一顿喜酒,先记账吧。”
“夫子,”沈持推辞道:“你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孟度笑道:“等我成亲的时候你再送回来不就行了。”
沈持:“……”他心道:等你铁树开花吗?那有点岁月漫长啊。
“对了阿池,”孟度又说道:“怎么姓贺的一回来圣上就遣你去外地成亲,”他低头喝茶,只用眼神问:不会是有别的缘故吧?
沈持说道:“夫子猜对了,不过这跟贺大人无关。”
孟度听了便不再问。
沈持:“夫子,我想了个法子帮徽州府举子们一把。”他靠近孟度耳语几句。
孟度听了连连点头:“成不成的,试试吧。”
江、裴二人也都以银票的形式代替贺礼:“愿阿池与史小将军结为双飞鸿,百岁不相离。”又笑道:“等我们娶亲的时候你再还回来就行。”
沈持:“谢了,江兄,裴兄。”
那二人一齐嘻嘻笑道:“快回去准备当新郎倌儿吧。”
沈持同他们告辞,回家。
沈家对于他要到黔地去完婚的事既欢喜又不解,沈煌干脆直接问他:“阿池,我怎么觉着圣上比你自个儿还着急这门亲事呢?”
生怕黄了一般,巴巴地让两人在边关成亲,这多不便利啊。
沈持对着他眨巴了下眼睛:“爹的感觉是对的。”
沈煌忽然意识到沈持话里有话,忙改口说道:“你俩都不小了,是该急。”回屋跟朱氏嘀咕了会儿,夫妇俩不再废话,给儿子收拾起行李来。
本朝官员娶亲,骑高头骏马,带乌纱帽、穿皂靴、着一身崭新的官袍,簪花披红,他们先将婚服一样一样给沈持收进箱子里,又想了想,还差两床喜被,又装了一个箱子……
纵然是个幌子,也要当成真喜事来办。
而沈持则忙着与兵部侍郎任青竹、礼部员外郎顾擎等人碰面,商定行程等逐项事宜,根本顾不上琐事,到了临行前,一看,好家伙,他爹娘和妹子给他装了四个大箱子的东西,让他拉到西南边关去成亲……
他自然是不肯带走的,编了套说辞好说歹说把他娘给劝住了,到了二十六日,一大早,沈持一行人便骑马出京南下。
一路跋涉,十日后,沈持一行人到达朝廷在黔州府安仁县的戍军大营。
史玉皎早收到朝廷的八百里加急文书,当然不是什么完婚的,是正经的公务,知道他们要来,早前来候着接待。
见了面,沈持顾不上别的,直截了当地说道:“史将军,我们不能在此停留,须尽快进入大理国,有劳了。”
史玉皎:“若要最快进入大理国,从这里过黔河之后就是大理国的城门了,只不过……”近日春雨多,那河水湍急冲垮了上面的浮桥。
沈持:“你带我去瞧瞧那条河?”
史玉皎命副将兰翠接待其他朝廷官吏,而后,带沈持攀上安仁县的最高山,指给他看:“便是这条河了。”
还是前年开铜仁矿时地下河道改道,和几条地上河汇聚而成的,当地人如今叫它黔江。
沈持与她走到黔河边,仔细察看地形与水势。他看到河岸上残柳枝条茂密,河面水流平缓,水面上漂浮着树叶、树枝,说道:“史将军,用柳枝铺陈在水面上过河,行不行?”
他借史玉皎身上佩戴的短刀,割下一捆柳枝。放入水上奈何水下湍流太急,很快被冲走了,搭不成浮桥。
史玉皎:“不过再往前走有个山头,那边河面极窄,不过三两米,我……”她说道:“算了你去看看吧。”
沈持跟着她往另外一个山头走,离得倒不远,一路上说些话很快便到了,史玉皎指给他看:“这处的河面窄多了。”
两三米。
沈持:“……”可他也飞不过去呀。
史玉皎把她的矛搁在地上,脱下身上沉重的护甲,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用手臂勾着他的腰,对,沈持后面回忆起来是那样的,然后,施展轻功一跃,带着他跨了过去。
落到对岸的地面上时,他的腿都是软的。
第140章
腿软, 目眩。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沈持站立不稳,微踉跄了下。
史玉皎把腰刀的手柄递到他面前, 示意他扶一扶。
沈持:“……”她仿佛忘了前一刻是谁揽着他的腰从对面的山头上跳过来的。
或许多年的戎马生涯,史玉皎小情小爱的心思不多, 而后一板一眼地说起公事:“余下任大人和顾大人,还有冯公公, 我……”她想说也可以请军中轻功好的将军们这般助他们过河。
轻而易举的事。
沈持脑补成了“我可以挨个送过来。”,连忙说道:“不行不行, 任、顾两位大人比我高大许多, 万一你失手将大人们跌入山间的河中, 这万丈深渊连救都来不及。”
嗐,他瞎说什么呢, 目测两个山头离底下的河面也就二三十米。
史玉皎疑惑地打量了他一遍, 心道:她怎么记得,沈持比他说的两位大人都要高一些些呢。就这点儿距离还能失手?文官都这么谨慎的吗?
看样子方才吓到他了, 她一时有点后悔。
“那么, ”史玉皎说道:“我立刻命将将士们在这之间搭座绳桥, 助你们过河到对岸去。”
两头铺一层绳子,走几步就过来了。
沈持:“好。”他想象了下:嗯,还是被夫人带着飞过来好,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走什么绳桥, 每一步都怕踩不踏实掉下去, 那太煎熬了, 要被吓破胆的。
史玉皎看看他,又望了眼对岸:“你……在这儿等着?”
沈持点头如鸡啄米:“我等着。”
语毕,就见她缓步展身, 踮脚一跃,矫捷如燕子般落在了对岸,回眸对他说道:“很快。”
她对着不算太茂盛的小丛林吹了低低吹了两声口哨,守在附近的兵士立即现身,他们交谈几句,很快,苏瀚带着其余的朝廷使臣找了过来。
四名御林军校尉一看这完全不是个事儿啊,抬抬腿便跳了过来。但是他们往下一看也眼晕,只能自己过来,带个人飞是不行的。
怀武将军苏瀚带人三下五除二在两侧的山头上临时搭起绳桥——就是临时拉几十道绳并在一处,两头由兵士们拽着,搭好之后,任、顾两位大人和冯公公看着三尺来宽的绳桥,面色刷白,这要在上面一打滑不就掉下去了吗?
任竹青面上岿然不动,硬着头皮踏上去,奈何上去后腿软走不快,一步一步往对面挪去。史玉皎给苏瀚使了个眼色,他立即也走上绳桥,在后面扶着任竹青过了桥。
顾擎和冯柏也这样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了。脚踩在地上时,脸上都明晃晃地写着:好险,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那头,绳桥一松撤了回去。
“多谢史将军,多谢苏将军。”文官使臣们都拱手致谢:“后会有期。”
史玉皎和苏瀚同时回礼:“诸位大人此去安好,早日归来。”
沈持深深望一眼史玉皎,纵有千般话,在国事面前也只能咽下去等以后再说了。
他们依地图行了不到十里地的曲折山路,往前就看到大理国最北边的城郭——昭通郡城门。
大理王室段氏祖上是河西的武威郡人氏,据说是为了不忘先祖,大理国依旧沿用郡县,大约相当于本朝的州府。
礼部员外郎顾擎备好明黄色的我朝的印信,到了近前,递给看守城门的小吏:“我等乃昭朝使臣,请求面见大理王上。”
望着如天降一般的大昭朝使臣,城门小吏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几位稍等,在下这就去通报郡守白大人。”
大理国这个地方,从秦州开始就被中原王朝所觊觎,但由于种种原因,诸王朝对他一直是采取羁縻政策,就是任由当地自成一国,王朝强势的时候他们只要向朝廷进贡表示臣服就可以了,反之,王朝式微之际,他们就单飞了。一直割据了两千多年,直到明代才彻底被纳入王朝的版图。
怎么纳进来的,靠的是移民,让汉人大量移居此地。
……
当朝开国之初,大理段氏也曾上书称臣,只是后来朝廷无暇顾及西南,段氏的不孝子孙开始不讲武德了……
大抵昭通郡很小,沈持他们等了不到一个时辰,昭通郡守便坐着马车来迎:“在下大理国昭通郡守白青庐,前来恭迎贵国使臣。”
白发当归隐,青山可结庐①。这位郡守白青庐,看来家中还是习儒家文化的。
“白大人,幸会。”沈持他们一一上前递了名帖。
白青庐笑容可掬态度恭谨,见沈持岁数小,但声姿高畅,不免多打量他几眼:“在下已遣人给王上送信,请诸位在敝地暂留一两日。”
大理国的都城此时还叫“鸭池城”,看地图,大约就是后世的昆明市了,据说段氏祖先刚开创王业时都城在大理,还要往西南走一些,但后来为了跟中原王朝打交道,这才迁都到鸭池城的。
沈持:“叨扰白大人。”
他们随白青庐入昭通郡。
郡中行人沥沥淅淅,凋敝之象更甚我朝治下的黔州府,可见大理国挺穷的,怪不得时不时骚扰我朝的边境想抢掠,又企图与安南国勾结开矿藏,这样的经济不容他们不慌。
但在道路两侧随处可见春枝艳艳的山茶花,树头万朵犹如齐吞了火,又灿烂如霞,让人看个不够。
可惜的是,在这片美丽神奇的土地上,大理王室段氏的治下,大理国仅仅只有不到六十万人口,可谓人烟非常稀少。
沈持赏着山茶花,心中生出一股雄心,他遥想祖龙嬴政敲着羊皮地图,指着还未征服的土地,“额滴额滴全是额滴。”,心尖一颤,似乎共情他统一六国时的快意是怎么来的了。
他如今都要抑制不住对大理国的馋意了,纳它到王治之下的念头如野草在脑海中疯长,这样下去肯定会成为执念。
白青庐一路引着他们来到昭通郡的番馆——专门接待外国使臣的客栈,和我朝的驿站差不多,只是较为小又破旧些,屋里的几上摆着几样当地产的瓜果,有酸甜角,甘蔗和核桃。
入住之后,白青庐送了酒来,当夜又遣家丁给沈持送了拜帖,捎话说:“希望请沈少尹去郡衙私下交谈一番。”
沈持婉拒道:“如果白大人谈的是公事,请后日见到大理王上一起交谈好了,在下再把您的意见记录下来带回去回禀我昭朝圣上,如果谈的是私事,在下为国出使,不便谈私事。”
摆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白青庐的家丁只好讪讪离去,但在心中对沈持的敬意陡然增了几个度,知大昭朝为何派他来出使大理国了,这美少年是个纯臣。
在昭通郡的番馆住了一日后,鸭池城来人,说大理王段思仓召见他们,请沈持一行人速去见面。
沈持等人辞别白青庐,又沿着大理国的官道往西南走了一日,到了鸭池城。
由于提前几天送了文书过来,大理王室派鸿胪寺卿段仲秀来迎,引他们入城。城内花树高于屋,空气香甜,路两侧多是鳞次栉比的二层木质小楼,比昭通郡热闹,但不算繁华,和京城比真是很萧瑟了。不过沈持一连就深深喜欢上这个“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②”的鸭池城,馋意更浓了。
此人也是一副文官模样,乍一看生得颇为俊俏风流,但少了几分坦荡之气,见面就为难沈持:“敢问大昭朝皇帝治下的朝廷一年要判处多少起案件?”
问的还怪刁钻的。
沈持:“我朝律例之中,涉犯禁、犯案之事,罪名共有一百四十二种,我朝各府衙一年要审一百又四十二件案子。”
段仲秀点头:“沈大人所言极是,刑狱官所判案子,终究在一百四十二罪名之中。妙极,妙极。”
他又问:“那么,大昭朝廷的田地一年收多少米?”
礼物员外郎顾擎正好知道,答曰:“正好填满我朝百姓和官府的粮仓。”
段仲秀笑道:“顾大人答的也妙极了。”
他心下道:大昭朝的使臣不可小视。当下老实恭敬起来,引他们去番馆下榻:“请在此歇息一夜,我王明日设宴为诸位接风。”
沈持:“有劳段大人。”
当夜,他们来不及欣赏鸭池城的春夜,在番馆之中各自梳理思绪,无人交谈,都在想明日立于大理国的朝堂之上,该如何说服大理王段思仓不要与安南国走的太近……而沈持,还有另外一个想法:除了安南国的事之外,他还想和大理王谈谈两国共同开发铜矿之事——大理国与安南国勾结,不就是图开矿一事吗。
让他来撬了这墙角。
他太馋了大理国了,但是一下子吃不了人家,只能想着先啃点儿滋味。
历史上的历朝历代,都不可能不觊觎西南这边土地。什么烟瘴之地呀南蛮之地呀,听他们说,比起大西北的荒漠,还是这里香,天暖,物产丰富。
……
当晚细细拾掇朝服顶戴,沐浴熏香,早早睡下,以确保明日相貌堂堂地出现在大理国的朝堂上,不能萎靡模样损了朝廷的脸面。
次日一早,沈持起床用过朝食后拾掇齐整,又在口中含了一枚鸡舌香,自觉吐气如兰后才吐出来用清水漱口。
巳时中,大理国的鸿胪寺卿段仲秀来了,他穿一身墨绿色衣袍,左鬓上簪一朵娇粉色的山茶花:“诸位大人,王上有请,请跟在下走吧。”
沈持:大理国买不到镜子了吗?这墨绿跟娇粉的颜色撞上挺抢眼的,这是去上朝吗?有点不严肃的样子。
他跟在段仲秀身后一路走一路留着心眼,生怕被带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好在很快便看见了大理王宫的丹陛,宫殿群与紫禁城的风格别无二致,同是红墙金瓦,放心了。
进入王宫,很快在宫殿的正殿里见到了大理王段思仓。
他五十岁上下,长的比较方,形状上的方,但眸中精光满溢,他不讲究什么繁文缛节,大大咧咧地东向坐,也就是自己坐在尊位上,环顾沈持一行人说道:“大昭皇帝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诸位远道而来的大人。”
他读书不多,别跟他掉书袋子,别废话连篇。
沈持说道:“今月王上的爱侄段郎君被我朝圣上请去一见的事,敢问王上听说了吗?”
段思仓的眼神极细微一变,哈哈大笑:“圣上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召见小侄,本王感激不尽。”
“在下一行人这次来,”沈持神闲气静地说道:“是礼尚往来,圣上一直说他宫中还陈列着大理王上多年以前的贡品,想着总要还了这份礼才好,如今总算想到一份厚礼,特遣在下来问问王上合不合意。”
“哦,”段思仓垂下又宽又有褶子的眼皮,从高高的王座上看下来:“沈大人说来听听?”
沈持:“我朝在毗邻贵国的铜仁县境内发掘朱砂矿时发现一处铜矿矿藏山脉,据我朝的工部官吏初步判定,矿区恰好在贵国的昭通郡境内,值此天时地利之时,倘若我朝来开铜矿,所得抽成分与王上,这厚礼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段思仓听了又是几声大笑,接着话风一转不谈开矿的事了:“本王听说沈大人曾是新科状元郎,学问第一,今日来了,有许多人想要向沈大人求教,不如先与他们切磋学问吧。”
说完,他拍手叫来三名大理国的臣子,一人是世子段清川,二十五六岁,生得俊如美玉,全然不像他爹段思仓那样方,一人是丞相段弼,是个中年美髯公,另一人是辅国大将军段若嫣,是个女子,柳眉入鬓,通身清朗而威重,一看便知这三人绝不是草包之流。
段清川谦和地与沈持四人—御林军校尉没来,他,加上任、顾两位大人及冯柏,执了礼后,端坐饮茶。
段弼则看着沈持问道:“大昭皇帝身边的丞相在做什么?”
沈持答曰:“我朝丞相,上辅佐天子顺应国运;下领百官仁爱子民,治理官员各司其职,恪尽职守;对外,镇抚四方诸侯,维护朝廷天威;以确保我朝风调雨顺,政通人和。”
“领教。”段弼拱手道:“沈大人真不愧是状元郎出身。”仅一席话就知他是有真才实学的。
段清川则问:“贵朝的太子读书用功吗?”
礼部员外郎顾擎说道:“我朝皇子皆自幼师从大儒习文,读万卷书。”
段清川:“贵朝治国人才济济,何须太子学富五车?”他看着沈持:“沈大人,请赐教。”
沈持说道:“世子殿下,太子读书是为知礼,知可为之事,也知不可为之事,他日为君,能为群臣之表率,有句话叫,‘君好之,则臣服之;君嗜之,则臣食之。尺蠖食黄则黄,食仓则仓。③’,说的就是君与臣,常上行下效,君正则臣忠,方能治理好天下。”
“多谢沈大人赐教,”段清川起身为沈持斟了一盏茶:“受教了。”
他又问起一些礼仪,礼部员外郎顾擎同对答如流,一点儿都不失大国风范,真是神队友。
段若嫣则看着沈持,却与兵部侍郎任竹青攀谈起来。
过了晌午,双双说到口干舌燥之际,段思仓笑着说请他们在番馆多住几日,还说择日赐宴,请他们尝尝大理国的珍馐美味。
沈持与队友们对视一眼:聊是聊得甚欢,可他对开矿之事避而不谈,咱们这次不会无功而返吧。
此后,又这样费了三日口舌,当然,也吃了段氏王室几顿宴请。
一天,从大理王宫出来回到番馆,窗棂前有信鸽飞过的痕迹,兵部侍郎任竹青回屋后拿手指沾水在几上写道:圣上命西北沐琨大将军,长沙府守将朱长胜率十万精兵迂回兵临大理国东北,东南,与西北史将军,成三面合围大理国之势。
大有谈不成就打之意。
蓦地,沈持的手重重——不,随意放在几上,心道:给力,好极了。
细想此次怪不得遣兵部侍郎任竹青随行,原来,有这么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