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要是沈大人能留下来就好了。
说话的百姓无心, 但是这声音传到了正好微服夹杂在人群之中的周大珏耳中,三步并作两步退出来,他从京城带来的管家万家兴冷哼一声:“沽名钓誉。”
周大珏看了他一眼, 悻悻地回府衙去了。
沈持在驿站中听闻许多人上街围观他写的题字,心中颇觉意外, 对赵蟾桂说道:“我来此地时日甚短,不想百姓竟如此深情, 只怕很快会有吹捧之语流出,少不得让周大人难为, 还是尽快离开吧。”
自古而来, 吹捧或贬低, 为了突出一个人可以造神杜撰他的好事,同样为了贬一个人也可以泼各种脏水, 凡此种种都是十分夸张、煽情的。
沈持不希望自己在黔州府蜻蜓点水的一过而被当地人过度神化, 这无疑要给正经知府周大珏的施政添麻烦。
且算着日子,他磨蹭到京城的时候, 大理寺给孟度定的罪名该下来了, 也截至到该向皇帝复命的日期了。
赵蟾桂立刻着手收拾东西, 很快将行李打包完毕。
走之前,沈持给周大珏递了帖子,他原本打算打声招呼,没想到周大珏亲自来驿站见他大叙同乡同门之情, 而后开始抱怨黔地贫苦, 知府事务繁剧, 苦恼得不行。
后又提起救孟度的事。不可否认,周大珏对孟夫子看起来是真心实意的,他自述已经求遍了能求的人, 但一提到与大理寺打交道,别人唯恐避之不及,断然不肯施以援手。
“归玉你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又是王大儒的弟子,与贺大人总是能说上话的……”他在京城听到过风声,说在传胪大典之前贺俊之曾请岌岌无名的沈持吃饭,可见有多看重他养父王渊的这位沈姓弟子。
沈持:“……”
话不投机,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是越说越僵,他赶紧拱手告辞。
当日,沈持微服骑马,赵蟾桂骑上毛驴,二人悄悄地离开了黔州府省城。出了城,沈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黔州城的城楼,微微叹了口气。
出城后的第二天,眼看着要到长沙府了,后来追过来两个人:“前面是沈大人吗?”
沈持勒住马:“是在下,二位是?”
两人下马就拜:“小的是代唐大人来为沈大人送行的,唐大人说他一定不辜负沈大人的知遇之恩,来日必当报答。”
原来是铜仁县县令唐注派来的人。
沈持拱手说道:“唐大人无需放在心上,以唐大人的才智,日后必大有所为。”他们送的东西他挑了一些铜仁县的土仪带上,余下贵重的又让他们拿回去。
二人拜谢而去。
沈持继续北上,日日日东升,日日日西落,他一边走一边留心打听京城的消息,直到他们快走出长沙府了,也没听到任何的风声。
他乍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或许在他回到京城之前,大理寺根本不会给孟度定罪!对方在等他回去。
说不定从一开始,这事儿便是冲着他来的。
为了验证心他的疑惑,他在走到宝鸡府的时候给皇帝萧敏上了一本奏折,文中极尽煽情之文笔,说他小时候家贫,虽没写到四岁而孤,母亲以荻笔画地教他识字这种可怜状,但也跟“隆冬早起读书,灶无宿薪,汲井水盥手,肤为之坼。①”这种调调差不多了,又说家中亲妹口不能言,多年来寻医问药无果,父母心痛,他恨不得以身代受……
卖完惨,他写道:眼看到了寒冬腊月的年关,回京时路过秦州府,想略略尽孝滞留几日,接上家人再进京向陛下复命……
奏折递上去,皇帝萧敏看了想到自己早死的苦命娘亲亦是动容,很快就给他批复,准了他告假五日,接上家人进京以全孝道。
沈持刚走到秦州府就收到了皇帝萧敏给他的批复,允许他在秦州府逗留五日再回京。“大人,咱们回禄县吗?”赵蟾桂问他。
都走到秦州府省城了,五日来的及回家一趟。
沈持说道:“孟夫子出事,书院的夫子和学生们都会难过,还是不回了吧。”尤其是江载雪他们,对孟夫子是怎样的感情他比谁都清楚,说情同父子一点儿都不为过,出了这事都难受至极,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他怕被极端情绪挟裹。
“赵大哥,”他说道:“你回家一趟吧,兴许你爹要给你娶个媳妇儿呢,这是好事。”
赵蟾桂:“大人,这寒冬腊月的,我走了连个烧热水给你用的人都没有,我也不急着娶亲,还是算了。”
沈持笑笑:“赵大哥,谢谢你了。”
到了秦州府之后,沈持拿出身份文书住在省城一处不起眼的驿站里。并立即给家中发信,请他们来省城与他汇合,一道北上进京。
之后就是暗中打探孟度的消息,可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打听,都无果,好像从来没发生过这件事情一样。
沈持的直觉越发笃定孟度之事是冲着他来的。
十二月中的天气骤然转冷,驿站的小院中满眼的霜叶红枫,梅花已动。
四天后没有等到他爹娘妹子,却等来了江载雪与裴惟。
二人考中举人后越发翩翩公子。但他们不是来与沈持叙旧的。
“沈持,你没有心吗?”江载雪冲进驿站,从他进门的一瞬起,驿丞都觉得温度高了,要烤人一般,别人都吓得鹌鹑一样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有赵蟾桂上来拦住他:“江老爷,你这是?”
他用眼神说:你和沈大人是同乡、同窗、以后还会是同僚,有话好好说。
“你走开,”江载雪没了以往的温文尔雅:“沈归玉,你给我出来。”他的声音很大,驿站的地皮都要跟着颤了三颤。
没有得到回应,江载雪疯了一样冲进沈持的房中,打开门的那一瞬,外面的一道光透进来,里面空空荡荡的,惟有书桌上的纸张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飞起来糊了他个迎面。
江载雪拿手挡下纸片掷在地上:“沈持,你给我出来。”
冬日的风又一次呼啸着吹过来。
“大人说了,他谁也不见。”赵蟾桂出来阻止江载雪。
江载雪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疯了一样冲到后院,反正沈家没有女眷,他丝毫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沈持,沈归玉你给我出来,孟夫子他被关进的大理寺,姓贺的酷吏有多少种手段折磨他你知不知道……”
“他一路跟着我们走过来,这么多年待我们如亲子,”江载雪嘶声吼道:“你就忍心看着他被折磨死?”
“沈归玉,”他踉跄两部,眉间的愤怒转成了无奈,一双眼睛看着开得热闹的梅花,明明是满眼的花枝俏,却一分都入不了他的眼:“只要你去大理寺卿贺大人面前求个情,只要你帮他说一句话……”
他的声音穿透不了冬日驿站一隅的盛景,消弭于无人应答之中。
“归玉,”他缓缓垂下头:“只要你肯帮忙,你能救他,能救他啊……”他的声音逐渐变低,最后变成了哭泣。
“江老爷,”赵蟾桂端了一盆水,拿了干毛巾过来:“您擦擦脸,小的来为您重新挽个发吧。”这个样子实在是叫人瞧着于心不忍。
“沈归玉他躲哪儿去了?”江载雪一把揪住赵蟾桂的衣领,让他险些闭过气去:“他到底在哪儿?我要找他……”
他眼眸赤红,声嘶力竭,近乎咆哮。
“江老爷,”赵蟾桂受够了他的疯样儿:“你是知道我们大人的脾气的,他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沈持是个听劝的人吗?很显然不是。犟种,犟种中的犟种。
江载雪的眼神一点点涣散,整个人都像被抽干了一样,显得支离破碎,他的面色惨白,红梅为他染不上一丝血气,他嘴唇干裂,裂出一道道细细的口子,透出的斑斑血显得沉暗,像一个皮影戏里落幕时收起来的皮影人。
赵蟾桂心疼地给他道了杯水:“江老爷,你先喝口水润润,也许……也许沈大人已经在想办法了。”
江载雪拉着赵蟾桂的袖子呜呜咽咽哭着:“我与他同窗挚友多年,竟不知他心冷至此……”
赵蟾桂:“江老爷,大人他不是心冷,他连怎么回事都还不知道呢……”
江载雪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
同他一道来的裴惟在得知沈持避而不见后倏然想明白了个大概,他勉强回来几分理智,说道: “沈归玉救夫子是情分,不出手相救也是本分,咱们不能强求于他。”
“周大珏周大人在京城为官多年,”他又说道:“都无济于事,更何况沈归玉,京城的地皮他都还没踩热呢。”
他甚至还对赵蟾桂说道:“京城的水深,你家大人谨慎趟是好的,若他有心也有余力的,还请救孟夫子一命。”
沈持躲在暗处听见了,心道:裴兄你放心吧,会救的,我跟你们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急呢。
“江兄一时糊涂,”裴惟又低声说道:“过后他会想通的,归玉兄我知道你能听得见,请千万别和他一样。”
沈持舒了口气,心想,总算有个头脑冷静的人了。
他又在心中默默说道:你我挚友多年,我岂会同江兄计较这样的小事情。
江载雪被裴惟和赵蟾桂劝了许久才冷静下来,他咬着唇说道:“也许……沈归玉是对的,他不能乱了阵脚,他得冷静……”
他对着沈持的书房一拱手:“归玉,这次可能是我错了。”说完,他脚步虚浮地离开驿站。
屋中,沈持走下阁楼的杂物间,眉头深锁。
“赵大哥,”他哑声说道:“你去打点儿酒,买些酒菜来。”这是他平生头一回主动要买酒喝,看样子要借酒浇愁,这让赵蟾桂惊了一惊:“大人,咱们最晚后天就该启程去京城了。”
皇帝萧敏给他的五天假用尽了。
说不定明日一早,沈煌夫妇带着沈月就来了呢。今晚喝个宿醉可怎么好。
“无事,”沈持说道:“天冷,我想喝一杯酒暖暖身。”
赵蟾桂只得去打酒,回来后给他斟了很小一杯。好在沈持不是贪杯之人,小酌两三口便放下了,笑着说道:“好了,全身都暖了,今儿早些睡吧。”
赵蟾桂:“……”原来他是借酒入眠啊。
这夜沈持睡得极早,二更初便熄了屋中的灯,之后再无动静。
夜间小雪忽至,翌日清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雪粒,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门外有车辙声,沈持出去一看,一个穿藕粉色绣荷叶斗篷的大姑娘恰好从马车里下来,正是沈煌夫妇带着沈月到了,他笑道:“爹娘,阿月,冷不冷,快进屋来。”
沈月看见沈持就要跑向他,被朱氏一把拉住:“你俩都大了,虽是兄妹,却也要克制知礼矜持些,免得去了京城叫人笑话。”
她听说京城的规矩很多很多。
沈煌则看着沈持,意思是听你娘的吧。
沈持笑笑:“娘,阿月还小,一家人无须拘束。”
人到了他不再耽搁,这就启程。坐进马车时,沈持笑笑:“阿月坐哥哥身边吧。”
沈月欢快地挪过去挨着他坐。
从秦州府去京城一路上就顺利多了,全是平坦的官道,黎明启程,黄昏住宿,七八日功夫就看见京城的城楼了。
“到了京城,”沈持摸了沈月的头说道:“哥哥想请个大夫给你看看病,好吗?”
京城应当云集了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吧,指不定有神医可以妙手回春治好沈月的哑病呢。
沈月看着沈持问:“得,不救,孟……夫子……吗?”
沈持给她整理了一下手炉拿着取暖,郑重地说道:“阿月,这件事先放在心里,好不好。”
……
京城,冬日的午后太阳西沉,像一颗掉在地上打碎了的鸡蛋,蛋黄浸出来,把西边的天空染上几分昏黄。
大理寺中。
贺俊之坐在大理寺的书房中,他伸出手在书案上一抹,苍白的指尖竟有一层细微的灰尘。
又好几日没进过书房了。他近来总是很忙。
他这会儿来到书房,不是为了读书,而是……只是想远离地牢的血腥气,来这里闻一闻书香罢了。
“大人,”他的心腹,大理寺丞翁泉说道:“沈大人最晚这两日就该进京向陛下复命了。”
贺俊之:“沈归玉啊,他着实叫本官等得有些不耐烦。”
翁泉靠近他低声说道:“这次,他跑不了的。”
贺俊之捏着手里的一块玉佩把玩,忽然手一松,玉佩叮的一声落在书案上,又被他捡起来,瞧着它说道:“他说的对,历朝历代酷吏如厕纸,皇帝用完就扔,张汤、郅都、杜周……哪一个有好下场。”
“他”,是王渊,他曾经的父亲。
“大人如今君恩正盛,”翁泉说道:“莫说丧气话。”
贺俊之幽幽一笑:“你没有听说吗?坊间都说本官是陛下的一把刀啊。”皇帝萧敏爱他,离不开他。
翁泉摇着头:“陛下离不开酷吏这把刀,咱们就给他重新找一把,等他用顺手了,咱们也就神不知鬼不觉全身而退了。”
贺俊之拊掌大笑:“昌远兄,你去凤元楼订上一桌酒席,等着给沈归玉接风,本官还欠他一顿饭呢。”
昌远是翁泉的字。
第112章
十二月二十一日, 民间祭灶君的前两天,沈持一家抵达京城的城门外。挑开帘子看到巍峨高大的京城城楼,他心中倏然生出敬畏, 凝视着冬日肃杀的天空,想到这繁华无比的京城里, 藏着数不清的争斗与权衡,还有各路见不得人的阴谋, 忽然一阵北风扑进来,吹到脸上如刀割一般, 在古代, 似乎离权力中枢越近的地方, 寒冷和阴影也越多。
在这里,一旦斗起来你死我活, 常常是赢家通吃, 输家通赔。
进城之前,依旧没有孟度的消息, 沈持默然良久说道:“爹, 娘, 阿月,你们先进城,之后到秦州会馆暂时在那里等我,我办件事很快过去找你们。”
在当朝, 各省的会馆除了春闱招待赶考的士子外, 平日也会接待同乡的投宿。
“赵大哥, ”他又对赵蟾桂说道:“你不用跟着我,跟着去秦州会馆吧,替我照顾一下我爹娘和阿月。”赵蟾桂抿着嘴说道:“好的, 大人。”
他知道沈持可能要办事去了。
沈煌听了说道:“阿池,你至少要告诉我们你要去哪里?”万一之后沈持没回去,他也好知道去哪里找人。
沈持笑道:“爹,我去找獬豸书肆的潘掌柜结一下先前的润笔费好叫咱们安家,而后呀,”他看了一眼沈月:“让他给引荐一位京城名医,再给阿月瞧瞧。”
其实他说的去找潘掌柜要钱是假,谁知道《雅虫》后来还有没有销路,踏入京城之后,暂且找个地方静一静,做下最后的复盘才是真。一路上思来想去的,或许去獬豸书肆最稳妥,一来那地方不算十分起眼,或许能叫他暂时拖延在京城露面的时间,再细细思量孟夫子的事有无遗漏之处,二来嘛,后天就年二十三了,一家人来到京城要吃穿住行用,说要取一些润笔费安家,此话也不算虚。
沈煌和朱氏对视一眼,原以为儿子要去为孟度的事奔走,与那个姓贺的酷吏周旋,没想到竟是自家的事,他们各自松了口气,尽管心中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儿子不是那么凉薄之人,不会放着孟夫子不管:“阿池,你快去快回啊。”
沈月仰起脸,似乎在说:哥,你当心些啊。另外,我又让你受累了。
沈持:“没事的阿月。快去吧。”
他看着爹娘欲言又止的忧愁面色,又跟沈煌夫妇说道:“儿子最晚明日就回去。”
明日他要向宫中递奏折请求面圣复命,没有再不露面的道理。
沈持最后又做了假设:如果大理寺抓走孟度罗织罪名真是冲着他来的,那么只要他明日他一在秦州会馆露面,他们就该找上门了。
倘若他俯首听命呢,也许他们就放了孟度,要是他生出反骨呢,人家手里捏着筹码继续要挟,直到他就范为止。
亦或,鱼死网破。
这是沈持最倾向的预判,不过不到最后,他也不敢说后续完全会是这么个走向。
因而还要给自己留出最后的时间,再细细琢磨一番。
说完,他独自一人从马车里下来,目送着家人先进了城门行于车水马龙,而后深吸口气,大步走进京城。
入城后,沈持立即雇了辆马车,一点儿都不耽搁,直接到獬豸书肆去。
到了地方,他递进去帖子,很快潘掌柜就从里头出来了,看见他狠狠地打量一遍,一团和气的脸笑起来带着财气:“沈大人还是年少俊美,一如杏榜春风得意看遍长安花之时啊。”
西南多雨,让沈持的脸捂得越发面色如玉,似上好的细瓷,除了眼下泛青之外,找不到一丝瑕疵。
就连当年自诩美男子的贺俊之,那会儿他还叫王俊之,少年时也难及他七分的风采。
沈持:“潘掌柜也是越发财气熏人了。发大财了吧?”
潘掌柜笑得更开心:“没有比沈大人更会说话的了,快,沈大人,来,咱们进屋说话。”
二人进屋后宾主落座,少不了一通寒暄,潘掌柜说道: “沈大人的《雅虫》到了七月份的时候卖得很好,许多人按照书中写的给蝈蝈点药,皆不能成功,都盼着大人回来带着咱们玩儿个稀罕呢。”
沈持摊手笑道:“看来在下回来的不是时候,当等到明年夏末初秋再回京。”
潘掌柜又笑。
过了片刻。
“按照大人说的,”他给沈持斟了一杯热茶让他暖手:“《雅虫》一书卖出的银两刨去先前支付给大人的润笔费,咱们五五分,您的那份呀,统共有百又六十七两银子。在下都给您算好账存着呢,一直在打听您何时进京呢。”
沈持没想到能这么畅销,自然流露出几分惊喜:“多谢潘掌柜,说真的,我这一家老小来了要安置,还真是需要一笔银两呢,潘掌柜真是雪中送炭,多谢了。”
好像自己当真是来分钱的。
潘掌柜:“沈大人客气了,要是买宅子置办产业有需要的,随时吩咐在下。”
“哟,这件事还真要麻烦潘掌柜了。”沈持笑道:“麻烦您给问着点儿,这会儿谁家的宅子出租,至少要个两进院的。”
“有什么麻烦的,”潘掌柜说道:“在下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认识的人多,这事儿包在下身上了。”
“只要明年秋季,沈大人给咱们弄只会‘憨叫’的蝈蝈来开开眼就成。”
沈持:“莫说一只,一串都行。”
潘掌柜哈哈大笑。
沈持低头喝茶,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前一阵子,潘掌柜听说了大理寺抓走孟度的事情,京城有人起初不晓得贺俊之发什么疯,从偏远之地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孟举人做什么,后来有人挖出来,说道:“这孟度啊,是三十多年前御史孟朝的儿子,是新科状元郎沈大人的启蒙夫子……”
传开之后,他们都说接下来有好戏看了,有恨透了贺俊之的书生们已经准备好纸和笔,打算写本《状元郎救夫子》的催泪话本了。
此刻沈持就在眼前,潘掌柜也好奇,心道,沈大人一进京不去为你老师奔波,反倒先到这里来了,说打探消息吧,他坐这么久了也不开口……终于忍不住拐弯抹角地问:“沈大人夜里没睡好吧?离这里不远的欧阳大夫,开安神药特别管用,在下曾有一段时日不安寝,喝了他一副药当晚睡得被抬走都不晓得,大人若是需要,在下带大人也去开一副来。”
“在下倒不需要,”沈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只当不知,笑了笑说道:“不过我正在寻求神医呢,潘掌柜可否举荐一位,能治哑病的?”
潘掌柜惊问:“哟,谁得的?”还没听说过京城有谁能让哑巴开口说话的呢。
沈持痛心地说道:“是舍妹。”
潘掌柜的眼神瞬间变得同情起来:“令妹多大了?”
沈持:“十四。”
“哎哟,那是要赶紧治,”潘掌柜数着京城名医:“齐大夫,黄大夫,侯大夫……齐大夫擅长小儿夜啼哭,黄大夫能治丈夫不举……”
沈持:“……”最后听着一位叫孙高的大夫还不错,他道:“这位孙大夫,找他看病的人多吗?”
“多了去了,”潘掌柜说道:“只是孙大夫一日才看三十个病号,沈大人要是想找他,难喽,头一天晚上就得去医馆排队领号,放到三十号就不放了,又要等次日再来……”
每日找孙高看病的人太多了,且他只看三十个病号,看完后说什么都不会再开药方了,要等到第二天。
沈持:“……”
要不他一会儿去孙家医馆排个队吧。
外间有两人来书肆淘书,口中似乎正在聊京城中发生的事情:“……陛下要给七皇子找老师,不知落在谁的头上。”
他们说的七皇子是后宫宠妃周淑妃生的儿子,叫萧承彧。
“定是要翰林出身的,”一人说道:“还要出身、样貌、品德……样样都好才行。”
……
沈持听他们聊得越发兴起,抬眼给潘掌柜使了个眼神,提醒事涉皇家宫闱,宜粗不宜细,不要再深说下去了。
潘掌柜贼精,一下子心领神会,到起身出来扫了一眼,轻轻嘘了声:“二位,找什么书呀?”
二人被他这么一问,也自知失言多话,忙转了话题,说起京城中翰林出身的薛溆前阵子写了首诗,“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不见杨柳春,徒看桂枝白。①……”
一人说道:“这句‘不见杨柳春,徒看桂枝白。’实在是传神,京城都在传唱呢。”
另外一人说道:“可不是嘛,这句是真好,京城老妇都能吟了呢……”
沈持在里头隔着珠帘听了也觉得好,心道:薛溆确实有才。
他们又滔滔不绝地说道:“徐探花作诗也不错呢,但听说沈状元郎似不太擅长,未听有名句传世……”
沈持:“……”
这算不算飞来一箭扎心了。
潘掌柜听见笑着安慰沈持:“沈大人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朝以文章取士,诗词不过锦上添花,有也罢无也罢都是小事情。”
沈持一笑:“在下日后必刻苦学诗,就不信做不出一首好诗来。”
潘掌柜在心中说道:年轻人到底气盛,嘴上却道:“在下等着沈大人的好诗。”
沈持一口一口喝着热茶,暖意融融,闲着无事与潘掌柜随意聊着:“京城的大人们,都有拿得出手的名诗?”
“历年进士及第,翰林出身的大人,”潘掌柜说道:“都有。”
沈持:“……”
敢情以后别人提起来,就差他了。
潘掌柜趁机推销起他家的书来:“咱家专门有一本诗集,里头搜集的全是翰林出身的大人们的诗词,大人要瞧瞧吗?”
沈持只是想打发时间,静观大理寺的动静,于是说道:“请潘掌柜找一本给在下拜读。”
他熟练地从书堆里翻出来一些:“当年京城中才子云集,专门有人收集了这些诗,沈大人看看也是好的,日后同僚集会,免不了用得到。”
官场之上,聚会时即兴作诗也是要懂人情世故的,与同品阶比不能落下风,与比自己高的官阶比,不能太出风头。
沈持百无聊赖地翻着《翰林诗集》,打算稍坐片刻,天黑就去孙家医馆排队拿号。
他品着茶翻了会儿诗集,果然全是进士及第的翰林所作,每首不乏可圈可点之处,只是他看不大进去,翻得书页哗啦作响。
忽然,“贺俊之”三字映入他的眼帘,沈持这才想起来,此人是贞丰二年的榜眼,曾进士及第。
且他年少时作的诗还不少,这本《翰林诗集》中收录了五首。
沈持来了兴致。
……
大理寺的书房中火炉烧得通红,贺俊之进来后宽去狐裘挂在衣架上,暖意将他脸上烘烤出淡淡的血色。
“沈归玉抵京了吧?”他问。
大理寺丞翁泉回道:“沈大人今日晌午已抵京,他没有和家人一起,而是独自一人微服入的城,咱们的人跟着沈家的马车去了秦州会馆,没想到扑了个空。”
贺俊之的心头一跳,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他人呢?”
翁泉:“后来有人看见他去了獬豸书肆,他在那里梓行了一本叫《雅虫》的书,说是去讨润笔费。”
贺俊之冷笑:“之后呢?”
翁泉:“他去了孙家医馆。”
“他去哪里做什么?”
“听说他妹子是个哑巴,”翁泉说道:“大概去寻医问药的吧。”
贺俊之的手指一下一下叩击在书案上,听起来有点微微的急促:沈持进京后不为孟度奔走,倒有些不好办了。
那人比他想的还要冷漠,似乎没有心。
翁泉为这事连日来未曾睡过好觉,此时眼袋都快要掉地上了:“大人,咱们怎么办?”
贺俊之抬起修长苍白的手指点了下额头:“既然沈归玉到了,”他一字一字说道:“把孟度的罪名放出去——就说其父孟朝昏聩,为一个小小的侍郎祝家写上梁文,竟敢用‘龙蟠虎踞’四字,气势之大可与紫禁城齐,僭越了,作为其子,孟度六岁开蒙,当日孟朝为祝家写上梁文时他已经通文墨晓得轻重,这么多年来却知情而不揭发,是为隐匿,对朝廷不忠……”
“革除他举人的功名,打二十板子。”
翁泉听了两眼贼光一闪:“高,大人真是高啊。”
且看高在哪里。
当时抓捕孟度时放出的消息是“‘龙蟠虎踞’四字有谋反之嫌”,但贺俊之从未想过让孟度跟谋反的罪名沾什么边,不过是想震慑沈持,想让他自乱阵脚罢了。
要是真给孟度定个谋反之罪,以此牵连到沈持头上,那么溯及起来,皇帝萧敏的老师王渊也逃不过。
更何况,沈持与王渊这一脉渊源更深,他先师从国子监邹敏邹子溪博士后又在退思园求学三载,莫说这些人他撼动不了,就是想动,他们门生故旧无数,一人唾一口都能将他淹死,根本惹不起。
他何苦给自己惹麻烦。
如今给孟度一个区区“知情不揭发打二十板子”,不痛不痒的罪名,既不会引起天下士子哗然,又不会招来御史像疯狗一样咬住他弹劾,不值得,顶多说一句大理寺用法严苛罢了。
但大理寺可以义正言辞地说,为国办事事无巨细以威慑民间不安分之人,一句话就给顶回来了。
高明之处还不止在罪名上,更是在刑罚上。打这二十板子会在大理寺外面的空地上行刑,对于受刑之人孟度是奇耻大辱不说,且他的生死也全捏在大理寺的手里,比如在狱中把他折磨一通,到时候打实板子,人抬回去后,说不定几天就没了。
贺俊之想沈持是清楚的。
这样既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于大理寺又没什么麻烦,乃上上之策。
第113章
“那下官明日便——”翁泉咬着后槽牙玩味地说道:“先将孟度的罪名放出口风。”
明日, 是给沈持最后的期限了。
他很想知道沈持得知后会如何行事,是依旧不闻不问,还是束手就范呢?
翁泉心道:沈持呀沈持, 你最好是乖乖听话。不然,咱们双方都多伤啊, 你说是不是。
贺俊之颇满意他的手笔,亦意兴很高地说道:“本官也想看看, 沈归玉的心到底有多冷。”
这时候窗外夜幕缓缓落下,天黑了, 有下人来报:“贺大人, 翁大人, 咱们的人盯梢到沈大人方才从孙家医馆出来后去秦州会馆与其家人汇合。”
翁泉问:“沈大人看起来着急吗?”
“沈大人胳膊下夹着一本《翰林诗集》,”下人回道:“他踱着四方步, 还在路上停下来买了份炒麻豆腐带回去, 未看出有一丝急躁之色。”
“《翰林诗集》,诗集, ”翁泉笑道:“沈大人可真有闲情逸致啊。”
“哦, 对对对, ”他想起一件事来:“今科薛榜眼,如今的翰林院编修薛溆薛大人前阵子得了首好诗,其中有一句‘不见杨柳春,徒看桂枝白。’, 哎呀那是真好啊, 一作出来就传唱遍青楼酒肆, 盖过了新科状元郎沈持的风头……”他滔滔不绝:“沈大人必是进京后听说了这件事,心中不服气,要寻来瞧一瞧, 想着该怎么争个高下……”
翰林诗集。
不知为何,这四个字让贺俊之莫名眩晕了一瞬,他坐正了身躯,斜瞟他一眼:“不用等明日了,翁大人今晚就想法子把孟度的罪名放出去,务必要传到沈归玉耳中。”
翁泉倏然被打打断叫停,“噶”的一声,嘴巴收得不利索砸吧了几下:“……是,是,下官这就去办。”
……
傍晚。
秦州会馆内。
自打今年四月份沈持高中新科状元后,秦州府在京的乡贤们高兴,纷纷解囊给会馆捐银子,让修缮门面。
与年初时相比,如今的会馆内装潢一新,从先前沉闷的灰色换成了花青、藤黄、石绿等色系,明快但不轻佻,让室内更显气韵透达。陈设的红木案榻很是阔气,上面讲究地摆放着仙鹤形香炉,藤编罐里插着一支梅花,缕缕暗香浮动。
沈持一家人的到来让会馆掌柜申四明喜极而泣:“沈老爷,夫人,小姐,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在下好叫人去城门外接你们。”
“在下一家来投宿就够麻烦申掌柜了,”沈煌拱手说道:“安敢再劳您相迎。”
“沈老爷说的哪里话,”申四明说道:“要不是沈大人,会馆哪敢想有今日,在下心中感激不尽啊,”他一边说一边招呼伙计们搬行李:“挑两间最好的上房,把老爷夫人和小姐的行李搬进去。”
沈煌谢过他。
到房间里安顿下来后,伙计们送了热水来,供他们涤去一路风尘,洗漱更衣。
沈煌看着富丽的会馆房间,想着沈持,心中终究不安,他低声对赵蟾桂说道:“我和贱内,小女三口人没什么事,阿桂你还是去找阿池吧。”
兴许沈持身边需要人手呢。
“老爷,咱再等等吧,”赵蟾桂跟着沈持的时间不短了,知道他的性子:“大人或许想独自静静呢。”
或者,沈持有事要办,带着他不方便。
沈煌点点头:“是我糊涂了。”
赵蟾桂:“老爷,咱们哺食吃点儿什么,我去告诉申掌柜。”
这一天下来还没好好吃顿饭呢。
沈煌哪有心思想吃饭的事:“不要太麻烦人家,会馆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赵蟾桂应声“是”下楼去了。
不大一会儿,申掌柜上楼来请沈煌夫妇和沈月去大堂吃哺食:“今儿这顿没准备什么,只一道清汤鸡丝面,委屈老爷夫人和小姐了。”
“咱们秦地的风俗,上车饺子下车面,这面寓意着长安常聚,”沈煌说道:“这顿饭,没有比一碗面更好的了。”
申四明笑着说道:“是啊,希望上天保佑,咱们秦州府的同乡都能长安常聚。”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蓦地想到身陷囹圄的同乡孟度,揪心不已。
会馆的鸡丝面鸡汤清单鲜美,上面浮着翠绿的小葱,另有切成三角的油炸豆腐干放在汤中,吃起来让整碗面柔中带脆,更能激发食欲。
然而沈煌夫妇和沈月拿着筷子,吃得慢极了,好半天才挑了三五根面条放进嘴里漫不经心地嚼着,皆心事重重的模样。
坐在一旁的小桌上陪着他们吃饭的赵蟾桂也一样,半天才动一动筷子。
这一碗面从傍晚吃到天黑,从新出锅热气腾腾到冰冰冷,四人还在一点点往下咽。
“吱——”会馆的大门开了,和着冬月北风的呼啸,有人兴奋中带着激动喊道:“沈大人来了。”
大堂内食不甘味的几人忽然脸上有了光彩:“可算回来了。”
初浓的夜色里,沈持带着一身冬日的寒意走进来,屋中明亮的烛光照得他眼睛微微一眯,他手上带着一包吃食,往餐桌上一放,笑道:“才吃饭,正好,来,尝尝京城里的麻炒豆腐,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据说要做炒麻豆腐,先要将绿豆浸泡在水中泡上三天三夜,泡透了之后再用石磨磨成浆,这浆水静置后可以做两种吃食,最上面稀的是豆汁——后世爱喝的很爱喝,嫌弃的很嫌弃,下面一层稠糊凝滞的暗绿色粉浆,榨去水分,用雪里蕻和羊尾巴油一炒,非常香又下饭。
申四明:“沈大人还没吃饭吧?”他吩咐伙计:“快,给沈大人煮一碗鸡丝面来。”
“谢了,”沈持没跟他说过多客套话,洗净手后他坐到沈月身旁:“累吗阿月?”
沈月看着他摇头,看到兄长还有心思买来麻炒豆腐招呼他们吃,她想:孟夫子的事情,他必是胸中已经有底,想好对策了。
她也跟着松快了,拿眼睛瞟了瞟那盘麻炒豆腐。
沈持从袖中掏出一张发黄的包草药的纸:“阿月,哥哥跟你说,京城里有一名姓孙的大夫,医术非常高明,哥哥呢方才去领了号,你明日便到孙家药馆去让他给你瞧瞧,好不好?”
一听又要看病,沈月本能地眉头一颦,可怜巴巴地扭过头去看着朱氏。
朱氏摸了摸女儿的头:“阿月乖,明儿娘带你去,要是孙大夫开的药苦,娘就带你去买蜜饯吃,好不好?”
这等哄小孩子的话让在沈月听了哭笑不得。
新煮的鸡丝面端上来,沈持舀了口汤喝,随后又夹起一筷子麻炒豆腐,才送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吃,就听见会馆的伙计仓促凌乱地跑了进来:“掌柜……”
他看了看沈持,话堵在喉咙里不知该说不该说。
申四明:“我让你留意点儿大理寺那边,可是有孟夫子的消息了?”
那伙计难过地点点头。
沈持的面色微变。
申四明:“说吧,让沈大人也听听。”
“有自称他家亲戚在大理寺当牢头的人说,”那伙计说道:“贺大人要给孟夫子定一个什么‘隐匿不揭发’的罪,还要打他二十板子。”
音落,大堂之中刹时落针可闻,随后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每年挨板子死了的可不少。
沈持的神情骤然大变,却又在瞬息间如常平静,他淡声说道:“没说什么时候行刑吗?”
伙计:“没听说。”
沈持目光僵直地凝视窗外廊檐之下风灯中跳跃的烛火。
“隐匿不揭发”在本朝并不是什么大罪,打二十板子也量刑适当。然而就是这么个可有可无的罪名,前后一个多月才透露出风声……拖得过于诡异了。
说实话,当初孟度被抓的时候,沈持曾怀疑过,大理寺是不是要用这件事钓出、扳倒哪条大鱼来,为皇帝萧敏磨刀霍霍或是铲除异己,事情未明朗时他一直拖着不敢贸然进京露面便是担忧此事,可等来等去,大理寺并没有从孟度身上牵扯出别人,甚至连孟朝的友人,用了“龙蟠虎踞”三十来年上梁文的祝家人都安然无恙——当然,据说祝家也没有正经的后人了。
带着种种疑惑,直到他抵达京城,姓贺的总算忍不住放出给孟度定罪的口风,这一刻他完全能够笃定:他先前的直觉没错,贺俊之果然是冲着他来的。
很好。
他一直就在等贺俊之拟给孟度定什么罪名,到此刻总算是尘埃落定,对方亮出了一张底牌。
隐匿不揭发,打二十板子。
沈持咂摸着这个罪名和量刑,心中冷笑:姓贺的够高明,这件事轻飘飘的落下,在京城连一片水花都激不起,无人在意或问津,然手段却极尽歹毒,这二十板子足以置孟夫子于死地,叫他们得以有足够的分量来拿捏自己。
孟度的事,前后脉络是理清楚了。
可是——沈持百思不得其解,贺俊之为什么要冲着他来?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两个人,姓贺的是翻云覆雨的大理寺卿,他不过一连根基都未稳的仕途新人,有什么值得姓贺的大动干戈,以至于抓孟度来做筹码要挟于他?
万般疑惑一起涌上心头,沈持想不通。
尽管如此,但眼下他不得不有所行动了——一旦真叫姓贺的将孟度的罪名和刑罚写在黑纸白字上盖上刑狱的大印昭告天下,不用大理寺使出龌龊手段,孟夫子必会自绝于世,才不会给他们羞辱的机会。
且说不定孟夫子早看穿了贺俊之的意图,那他就更不会苟活当沈持的软肋了。
因而,不能再等下去了。
沈持拿出帖子叫赵蟾桂送去贺府:“给贺大人捎句话,就说我想见他。”
他要见一见贺俊之,无论如何是要保住孟夫子的。
赵蟾桂迟疑了下,还是接过帖子去了贺府。
沈煌犯愁地看着沈持:“阿池,爹能为你做什么?”
朱氏和沈月也巴巴地望着他。
沈持勉强淡笑三分:“没事的,别担忧。”他说完,问会馆的申掌柜:“申掌柜在京城多少年了啊?”
“哟,”申四明想了想说道:“有小二十年了。”
沈持低下头才发现他的饭还没吃,连忙扒拉两口填了下肚子:“申掌柜,能陪本官喝杯茶吗?”
申四明晓得沈持要向他打听京中之事,笑道:“沈大人请随在下去茶室坐坐。”
沈持端起茶碗漱了口,拿起他的《翰林诗集》跟着申四明去了楼上的茶室。
二人进去后,他将门窗一一关好。
“大人要问什么事尽管问吧。”申四明说道:“但凡在下知道的,无不告诉大人。”
沈持坐定后翻开手头的这本《翰林诗集》,说道:“本官今日偶然之下拜读了贺大人早年作的诗,才知他竟如此有才华。”
《诗集》中的头一首《题董帝师村居》,写道:莲绕闲亭柳绕池,蝉吟暮色一枝枝。
……花圃春风邀客醉,茅檐秋雨对闲棋。
樵童牧竖劳相问,乡村从来出帝师。①
这是贺俊之当年高中榜眼后和友人出去郊游,在京畿的山中路过本朝开国之初的帝师董真故居时写下的一首诗。
其对仗之工整,朗朗之上口,可谓诗中上品之作。
且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对董帝师的崇敬,想到他父亲王渊与董一样出身乡野,也隐隐寄托着他的自豪之情。
听到沈持夸贺俊之有才华,申四明重重地叹了口气:“贺大人年少时在京城是‘人如玉世无双’的翩翩公子,他出身华贵才高八斗,杏榜高中探花后做了翰林,要不是……”他摇摇头继续说道:“贞丰五年,他在翰林院做编修满三年,本来要到京兆府任少尹的,谁知道……一夕之间竟被人弹劾他不是帝师王大儒的亲生儿子,而是因贪污河道岁修银被诛了九族的抚州知府贺世仪的遗腹子……”
当朝,包括很多朝代,贪污河道岁修银是极重的罪行,毕竟修河道之事稍有疏漏就会殃及数万甚至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一旦被坐实,不是满门抄斩就是诛九族的下场。
所以很多地方官员即便胆子再大,也不敢染指岁修银子,那贺世仪实在是又贪又蠢,无法无天。
沈持:“可尽管贺大人被揭发出身世,陛下当时不是没降罪吗?”
“是啊,当时贺大人羞愤得欲触柱而死,但陛下惜才,”申四明说道:“不仅没降罪,陛下还说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贺大人是老师王大儒的养子,但从未将贺大人视为贺家人看,而后为了安抚贺大人,又将他擢去当大理寺当少卿,贺大人为了感念陛下的恩德,自绝贺家的子嗣之根,在任三年,他以令人光听了都要哆嗦的手段将朝廷蛀虫,锦衣侯韦有昌一家连根拔起,清除得一口不剩,立了大功……”
但从此也有了酷吏的名头。
沈持:“……竟还有这么一段事情。”
锦衣侯韦有昌,是先太后韦氏的亲弟弟,皇帝萧敏的舅舅,但因萧敏是韦氏的养子不是亲子,故而这舅舅也不是亲舅舅。
萧敏登基后,尊养母韦氏为太后,封韦有昌为锦衣侯,给足了无上的荣华,但也因此养大了韦氏一族的胃口,韦家结党营私干涉朝政,逐渐成了皇帝的心头大患。
……
直到后来韦氏被贺俊之扳倒,满门覆灭,皇帝萧敏的龙椅才坐得舒坦些。
……
沈持:呵呵,从一连串的巧合看来,姓贺的在就任京兆少尹的前夕被揭发身世,转而到大理寺去当酷吏,就好像有人罗织了一张网,专门等着他往里钻一样。
放这张网的人——除了皇帝萧敏,他想不起任何人来。
想到这儿,沈持微微打了个寒噤。
这酷吏,不是贺俊之心甘情愿当的,似乎有几分被“君恩”所迫的意味。
怪不得到了贞丰九年,他当了四年的酷吏之后,路过大汉的长安城外,在酷吏张汤的墓前写下一首《早秋》:
疏雨洗空旷,秋标惊意新。②
世人说酷吏,清风慰故人。
龙吟虎啸地,至今说严峻。
……
中有一句:世上的人都在说你是酷吏,只有一年一度的清风来安慰你这位老朋友。
这首诗显而易见的,他用“清风慰故人。”一句表达了对酷吏张汤的同情,何尝又不是心疼他自己呢。
但沈持一点儿都不同情他:如果说当年为了扳倒韦氏你迫不得已,那后来愈发变本加厉甘之如饴干着酷吏的勾当又是为了什么。
哦,他懂了,是权势,一旦尝试过凌驾于人之上、让人人惧怕的滋味,就再也放不下了。
因而,姓贺的靠着酷吏的手段很快就从大理寺少卿爬到了大理寺卿,独掌刑狱,说到底,不过难戒“权势”二字罢了。
……
沉默片刻后,申四明以眼神问他:大人可有救孟夫子的良策了?
沈持看着《翰林诗集》中贺俊之的那首《早秋》,视线圈在“龙吟虎啸地”这句上,极轻地点了点头。
贺俊之,咱们以牙还牙,你怎么样待孟夫子,我便怎样还你。
龙蟠虎踞。
龙吟虎啸。
呵呵。
申四明又用指头蘸水在桌子上写道:大人明日要进宫面圣吗?
沈持又点点头:已上了折子,明日进宫复命。
申四明低声说道:“哎,这姓贺的跟一条疯狗似的,嗅到谁咬谁,大人以后千万当心些啊。”
沈持:“多谢申掌柜提醒。”
他心想:姓贺的才不是谁都咬,而是瞧准了才下手的。
他已隐隐觉出贺俊之的意图:这人从一开始就看不上酷吏,甚至还知道酷吏没什么好下场,但是他又深陷其中脱不了身——他要物色个人接替他,成为新的一代酷吏!
皇帝手里的一把新刀!
而姓贺的自己,则要伺机摆脱酷吏的烂名声,神不知鬼不觉抽身出去。
沈持,就是他选的接替自己的新酷吏,皇帝的新刀!
明白了贺俊之的意图,沈持在心中冷然:想得美。
他对申四明拱了拱手:“在下一家老小都来麻烦申掌柜,感激不尽。”
申四明:“沈大人万不要说客套话。”想着沈持明日要进宫面圣,他催促道:“不早了,明日少不得耗费精神,大人早点歇着吧。”
沈持又谢过他,回到自己屋中。
本朝新官头一次进宫复命,照规矩是要在清晨五更天与上朝的臣子们一道进宫,而后去上书房外候着,等着皇帝想起来的时候再宣进去。
因而翌日一早,沈持便穿戴好朝服,带着奏折和官印,踩着文武百官上朝的点去了皇宫。
他今日出门乘坐的是会馆的马车,好巧不巧,走到半路掀开帘子一瞧,偏偏就碰上了贺俊之。
那人一袭绯色官袍,乍然遇见沈持后温文一笑,尽显君子温润。沈持面带笑意与他互执了礼,待放下帘子后,胃中泛起一阵不小的恶心。
好在马车里放的熏香清雅好闻,生生压住了他的不适。
沈持已十分厌烦姓贺的,但他还不能表现出来,往后同朝为官怕是有的虚与委蛇了。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叫嚣“干掉他”,把你讨厌的人干掉,你就不会这么烦恼了。
马车逐渐走近皇宫的东华门,沈持暂且屏蔽住那个声音,闭目眼神。
一会儿进了宫,是不能出半分差错的。
第114章
到了东华门外, 宫门还没开,廊檐下挂着的八角宫灯也还亮着,但门前已经立满了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 簪笏满眼,文武载道。
沈持一走过来, 先前与他一道在黔地办矿务的工部侍郎朱文济便笑着说道:“沈大人几时回的京城?”
“下官见过朱大人,”他笑着执礼:“昨儿才回来的。”
又见工部尚书李廉和户部尚书秦冲和朝他这里瞧了过来, 两位老大人微微颔首,沈持走上前去, 一一与他们执礼。
两位老尚书似乎有话要跟沈持说, 可下一瞬他们看见新科榜眼薛溆和探花徐照真两位翰林也来了, 一起讶道:“圣上今儿是要召见三位翰林呀。”
前阵子听说皇帝萧敏要给周淑妃生的七皇子萧承彧选老师,难道从这三位之中给七皇子挑选个侍讲学士——就是时常进宫来给皇子们授课的翰林。
在本朝, 开国百年多来, 君臣反目的多,但帝师与天子转而成仇敌之事还闻所未闻, 因而有幸当上帝师是无上的风光之事。
薛、徐他俩一起来跟二位尚书打招呼, 端的是满面春风, 看来似乎知道今日进宫面圣是喜事。
而后见着沈持,他们是同年,自然要多寒暄几句。
他们问他黔州府离京城多远,沈持说出了京城陆则骑马, 水则乘舟。一人一仆一马风雨兼程, 二十来天可到。
他俩又说起王阳明先生被贬到黔地的龙场驿做驿丞, 山深林茂烟障重重,全靠少年时师从武僧习过武,身体强壮这才活了下来。
……
沈持听他们说了好一会儿, 才笑道:“在下昨日抵京后听闻薛大人得了一句好诗,‘不见杨柳春,徒看桂枝白。’,真是好句,”他说道:“在下不服气,连夜买了一本《翰林诗集》随身携带无事便翻一翻看看比薛大人差了多少,谁知看下来,才晓得薛大人如椽大笔,在下实在不及。”
他今日的话稍稍显多。
“沈大人如此赞誉,”薛溆道:“叫在下惭愧,翰林院清闲有心思作闲诗,不像沈大人那般在外办差,心中装着事,无暇风雅罢了。”
“薛大人给在下找了个好理由啊。”沈持笑着说道:“他日闲下来,在下一定要同薛大人切磋如何作诗风雅,薛大人可不能推辞哟。”
薛溆:“在下和徐大人一道等着沈大人回翰林院编书作诗。”
……
三人相谈甚欢。
有人很没有眼色地讽刺他道:“听说沈大人的启蒙夫子叫什么孟度的被下了大狱,沈大人好闲情,还有心思在这里谈论诗词,与同年一争高下呢……”
提及孟夫子之事,沈持心上刺痛,面上却无所谓地笑了笑:“刑狱之事,贺大人自有公论,在下相信孟夫子是清白的,”他忽然肃然转向立在不远处的贺俊之,问道:“贺大人说呢?”
贺俊之盯着他手里的《翰林诗集》,覆在官袍大袖之下的手指攥得生疼欲断:“沈大人放心,本官自会秉公断案。”
若是有人留意,会听出来这这句话说得微带了一点儿涩滞,他最后一次作诗都要溯及到九年前了,要不是沈持翻出来,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想起来了。
不是他记性不好,相反,他记性极好,记得从他接手大理寺后办过多少案子,审过多少人……却好似唯独忘记了曾经年少春衫薄,陌上纵马,学李白邀明月赋诗的那些事了。
他很快记起沈持手中的那本《翰林诗集》中收录了他在张汤墓前写的《早春》,诗中,他不仅明显写出了对酷吏的同情,还用了“龙吟虎啸”四字形容长安城的地气……如果被言官御史盯上,不用想,不知会同老鳖一样,咬他多少口。
甚至,他根本没有办法再在孟朝给友人的写的上梁文里的“龙蟠虎踞”上寻由头,定孟度的罪。
沈持,生生将了他一军啊。
他九年前所作的一首不起眼的小诗——沈持是怎么想到并翻出来的?这人实在是可怕且出其不意。
贺俊之有种棋逢对手之感。
他嘴角微微弯起,一直看着沈持。这样的人,究竟怎样才能被他所用呢。
此时传来一声钟鸣,东华门开了。
文武百官一下闭好嘴巴,端好笏板,文官挺胸,武官则是挺着有点肥硕的肚子鱼贯而入。
东华门内的一处偏殿的耳房中,大太监丁吉带着他的干儿子丁逢在等着伺候皇帝萧敏与朝臣们的早朝。
丁逢一边伺候丁吉更衣一边聊着:“……沈大人回来之后压根儿没过问他的启蒙夫子孟度的事,他在替他的妹子沈月姑娘寻医问药。”
“他妹子,”丁吉每每换衣裳的时候,总会觉得身上有一股尿骚味儿,唉太监啊缺了那根东西真是越老越受罪了:“得的什么病?”
“是个天生的哑巴,”丁逢说道:“不会说话。”
“倒也不是完全不会说话,”他想了想又道:“听说是说不清楚话而已。”
丁吉:“哟,怪可怜见的。”
“谁说不是呢,”丁逢叹气道:“沈大人挺不容易的,夫子身陷囹圄,妹子又摊上哑病……”
丁吉听见外头朝臣的脚步,说道:“你待会儿将沈大人和薛、徐二位翰林引到上书房外头,就说万岁爷上了朝就来见他们,让三位贵人好生候着。”
丁逢给他系好腰带:“是,干爹。”
……
不一会儿。
沈持和薛、徐二人被太监丁逢引到上书房外的耳房中:“三位大人稍等,万岁爷上完朝就召见三位大人。”
三人在烧着地龙的耳房中肃然端坐:“有劳丁公公。”
……
太极殿,早朝中。
丹陛之下,御史台的官员唾沫横飞,这在本朝的早朝上已是多年来的积习。言官御史仗义执言,廷争面折,哪怕为此遭到皇帝的严厉处分,就仕途来说几乎进入绝境,甚至还会冒着被打死的风险,但于个人的名声和清誉,确是极大的提升。这也是他们敢于忤逆龙鳞的精神动力。
陪着皇帝萧敏上朝的大太监丁吉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没有人提及沈持的老师孟度的事,他心道:看来这帮言官御史也不太愿意招惹贺俊之啊,大理寺同样远着对方,哼,两拨疯狗,什么时候他们对咬,那才有意思呢。
皇帝萧敏脾气很好地听他们争执完,不置一词,却问户部尚书秦冲和:“秦爱卿,黔州府铜仁县的朱砂矿,为你的户部日进斗金吧?”
秦冲和一手端着笏板,一手捋着胡须,破天荒地在朝堂上嘴角咧了咧说道:“回陛下,自从八月份户部开售大万山朱砂矿、而后预售铜仁县朱砂矿石以来,短短四个月户部已有六万两银子进账……”众朝臣听了惊叹一声:“四个月,六万两?”
“六万两。”秦尚书昂起头,拖长了声音说道:“比一些省年缴纳的税赋还要多。”
皇帝萧敏微一点头:“工部送给朕一块紫金砂矿石,如今已雕成三羊开泰的摆件放在上书房中,铜仁县开采出来的朱砂矿品质是好。”
他见了那又红又紫的颜色甚是喜欢。
“谢陛下夸奖,”秦冲和虽然位高权重,但他不贪功:“这预售矿石的法子原是翰林院修撰沈大人出的主意,臣捉摸着微微改动了一下具体的办法,到底是将财源引进来了。”
皇帝萧敏看着丁吉:“沈爱卿现下是不是等候在上书房?”
“万岁爷,”丁吉忙说道:“三位翰林都已在上书房外等着陛下下朝侯召见呢。”
萧敏眼轻一垂:“诸位没什么事情,朕先去见见三位翰林,退朝吧。”
重要的事情都在他批阅的折子里,今日早朝无大事相商,他不想听他们弹劾攻讦官员了。
甚至连找个出头鸟拉到东华门外廷杖,打一顿的兴致都无。
“退朝——”不等群臣抗议,丁吉已经破开嗓子喊了起来。
皇帝萧敏负手转身就走。
众臣僚还没反应过来,龙椅上就没天子的影子了:“……”
而皇帝萧敏出了太极殿,坐在龙辇上去上书房,路上他问丁吉:“沈归玉昨日进京后都做了什么?”
他是知道大理寺抓了孟度这件事的。
那么沈持,回到京城后有没有为他的老师孟度四处奔走。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似乎没有理会此事。”
皇帝往龙辇上一靠,微眯了下狭长的眼眸:“……”
“万岁爷,要不您跟老奴打个赌吧,”丁吉在萧敏身边伺候的时间长,平日里会酌情说些微不正经的玩笑话:“就赌沈大人到底会不会救他的老师。”
皇帝偏了下头,良久之后才说道:“朕赌他会救。”
丁吉立刻苦着脸:“万岁爷,老奴也想赌沈大人会救。”
“先前曹爱卿跟朕说沈归玉与贺爱卿是同一类人,都占一个‘狠’字,最宜去大理寺观政任职,”皇帝笑了一笑说道:“朕不以为然,沈归玉,有胸襟。”
在被委派去黔州府开矿的长达数月的时间里,别的官员上了好几本奏折同僚相互间弹劾,只有沈持写了一本《开矿奏疏》,以及一封请求省亲的奏折,余下,无涉及任何同僚之言辞。
然而据他所知,当初原黔州知府焦砚就没少使手段为难他。但直到焦砚被免官押回京受审定罪——最后没发现他贪腐,只是庸碌罢了,贬为庶人让回老家了。
沈持都没有诋毁过他一句半句。
不似贺俊之那般睚眦必报。
“万岁爷看人最准了,”丁吉说道:“老奴跟在您身边二十多年,尽管学了个皮毛也看出来了,沈大人霁月光风,是真士子。”
皇帝轻笑:“这话却又太捧他了。”他说道:“眼下姑且算是吧。”
朝堂之上,宦海之中,浸淫久了,哪有什么霁月光风终然洒落之人。
这话说完未几,龙辇到了上书房内,他道:“传三位翰林来见朕,另外,去把七皇子带来。”
带七皇子萧承彧来与三位新科翰林见面——这才是皇帝萧敏今天的要事,为他的七皇子择一位侍讲学士。
原来他后宫的周淑妃得宠之后,虽给家中的兄弟要了高官厚禄,但是她不是个没有脑子的人,她非常精明,她不让家中的兄长们侄子们纳妾,对外称周家男子但凡娶妻的,都与爱妻伉俪情深,家中不会有妾室,也不会有庶子庶女。
这也让周家迅速和京城各大高门大家联姻——不用受妾室之扰,很多女子自愿下嫁给周氏的公子。
短短二十年,周家在宫内靠着周淑妃,宫外靠着各路亲家,以一个秀才之家跻身京城高门大户,富贵无人可及。
因为没有有众多的庶子庶女,周家的人口膨胀的没那么快,所以周贵妃的娘家至今不过几十人。
周家子孙出仕的也不多,即便有,也多在京外任职,通州知府周六河是离京城最近的一位族中的侄子了。
没有臃肿庞大的家族,也就没那么显眼的势力,因而不被君王猜忌。
生母周淑妃得宠,外祖家人少安分,故而七皇子萧承彧十分受器重。
……
到了开蒙之年,皇帝萧敏十分细致地为他挑选老师——从翰林院挑选进士及第出身的侍讲学士。
他比较中意的是沈持,因而这件事一直拖着未决,直等沈持回京后才一块儿召了薛、徐两位,让萧承彧来见见,也选选。
看看父子二人的眼光是不是一致。
……
耳房外传来脚步声,沈、薛、徐三位翰林登时起身。
“万岁爷召见,”丁吉步履匆匆进来:“三位大人快随老奴去面圣。”
“有劳丁公公。”
沈持一齐跟着他一起往上书房里走,进去后在珠帘外头隐隐看见身着玄黑龙袍的天子,三人跪拜施礼。
“三位爱卿平身,”皇帝萧敏声调温和:“进来吧,赐坐。”
三人走近前,这才发现天子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圆脸黑眸的孩童,穿着贵气的绣龙爪的衣裳,不用说,便是七皇子萧承彧了。
忽然。
“沈大人。”时年六周岁的七皇子萧承彧迈着小短腿跑到他面前:“你留步。”
七皇子已经拉扯住了他的衣袖,不由得他不驻足。
萧敏皱眉笑道:“皇儿认识沈爱卿?”
“儿子当然知道沈大人,”萧承彧伸出胖胖的小手松了松金线绣龙纹的抹额,撅着小嘴说道:“沈大人叫沈持,字归玉,今年甲辰科春闱被父皇钦点头名状元,后进翰林院做了修撰,而后去工部观政,又赴黔州府办差,对不对?”
沈持:“……”
小祖宗,听着这陈述生平的话我莫名有点害怕,感觉来日无多是怎么个回事。
“承彧,”皇帝向七皇子招招手:“你过来。”
萧承彧屁颠屁颠地跑到他面前,一下子跳到皇帝身上:“父皇还没回答我说的对不对呢?”
皇帝一手抱着萧承彧,一面看向沈持,但见这位少年翰林忽然跪地叩首,眼眶微红,微讶:“沈爱卿这是?”
第115章
一缕干净的冬日阳光从窗户透进来, 落在沈持身上,他哽声说道:“回陛下,微臣看到陛下将七殿下抱在膝上, 不由得想起微臣幼时也曾这般被一人放在膝头,他握着微臣的手, 教微臣在纸上写下一撇一捺,那人与微臣虽不是父子, 却情同父子……”
说到这里,他悲不自禁, 凄然泪下。
“沈大人说的那个人, ”皇帝萧敏还未开口, 七皇子萧承彧瞪圆了眼睛问:“不是你爹,那是谁?”
“回殿下的话, ”沈持说道:“是微臣的老师。”
他的话音甫落, 皇帝萧敏的手指轻轻在御案上叩击一下,心绪也随之飘到三十多年前, 彼时先皇萧似妃嫔子女众多, 他虽贵为皇后韦氏的养子, 但帝后仅仅是你帝我后,早没了夫妻之恩爱,先皇极少踏足韦氏宫中,他也不常见到父皇, 那时能让他牵衣袖的, 唯有他的老师王渊……
些许动情。
“沈大人的老师……”萧承彧从皇帝的腿上爬下来, 整了整衣袍问:“你见不到他了吗?”
不然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是,七殿下,”沈持又叩首:“微臣的老师如今是待罪之身, 被关押在大理寺的刑狱中,微臣无法与他见面。”
萧承彧昂起脸看着皇帝萧敏:“父皇,沈大人的老师犯了什么罪?他为何被关起来?”
他这一问把皇帝给问住了,萧敏沉声说道:“朕还未听贺爱卿提起过。”
大理寺还未就孟度一案上折子禀明此事。
“父皇,”萧承彧走到阶下来到沈持的脚边说道:“‘刑罚知其所加,则邪恶知其所畏。①’,儿子听父皇和沈大人所说,大理寺并没有查出沈大人的老师犯了什么过错,是吗?”
“不知刑罚所加,又教别人如何畏惧刑狱呢?”
未等皇帝萧敏开口,薛溆和徐照真听了一齐赞道:“七殿真聪慧过人,敏而好学啊。”
作为父亲,谁听到别人夸自家儿子都会高兴,萧敏说道:“承彧已与三位大人见过面了,父皇还有事要同他们相商,回你母妃那里玩去吧。”
说完他示意丁吉唤来乳母等人将萧承彧接走。
萧承彧对着皇帝、三位翰林施了一礼,而后深深地看了沈持一眼,意犹未尽地从上书房出去。
萧敏:皇儿同朕一样,中意的是沈归玉,吾儿类我,心甚慰。
选侍讲学士之事有了着落,他随意问了薛、徐二人几句翰林院修书之事,便打发二人退下:“二位爱卿当怀仁心,当勤政,当与朕一道常思虑如何养百姓,致太平。”
“微臣谨记陛下教诲,”薛、徐二人再叩首:“必竭尽全力,不敢丝毫怠慢国事百姓事。”
他俩人退下后,只留皇帝萧敏和沈持君臣二人。
沈持依旧长跪不起,萧敏:“沈爱卿是想求朕赦免你的老师吗?”
“回陛下,”沈持答道:“微臣不敢干预刑狱之事,微臣是向求陛下开恩,让微臣与老师见上一面。”
萧敏看着他说道:“恩,既然孟度还未有确凿罪名,尚算不得罪人,朕准你此事。”
他心道:你不求朕开恩赦免孟度,看来是有别的法子让大理寺乖乖放人,朕拭目以待,看看你究竟如何与贺爱卿过招。
你们二人,又是谁棋高一招。
……
沈持谢恩。
“沈爱卿,”皇帝又说道:“你此次随工部在黔州府开矿一事朕已知晓十分,不必再说,唯有你暂代黔州知府,为朕经略一方的事在奏折中无法详述,可否说说?”
沈持对此早做了周详的准备,他把从上任头一天到完全移交给周大珏,在黔州知府任上的事张本继末地回禀一遍:“微臣走马观花,三个月来作为有限,辜负陛下拔擢栽培之隆恩,请陛下恕罪。”
“欸,沈爱卿自谦了,”萧敏说道:“朕前几日看到铜仁县县令唐注所上奏的帖子,他在奏折中说,黔地流行一种朱砂发簪,男女皆爱用,他们呼此簪为‘沈公簪’,说是沈爱卿发明并留给黔地工匠和百姓的一碗饭,不少人得以用来糊口,并感念沈爱卿的政绩……朕看了心里头高兴,朕没有用错人啊。”
沈持:“为陛下尽忠,忧百姓之忧,是微臣的本分。”
“沈爱卿的功劳朕记下了,赏绢一匹,”萧敏从龙椅上起身踱了两步:“朕已准你见孟度一面,去吧。”
“谢陛下隆恩。”沈持再施礼,从上书房退出。
今日漫天飞雪。从上书房出来,时近晌午,落雪完全覆盖的街道巷闾,眼底皆白茫茫一片。
太监丁逢一路将他送出东华门外,临告辞时笑道:“老奴给沈大人道喜了,今日真是可喜可贺啊。”
沈持:“……”
喜……何喜……哦,对,今日他不仅仅是进宫复命,还参与了竞选七皇子萧承彧的侍讲学士,且看样子,那孩子是有意于自己的。
七皇子也是个顶好的孩子。
但直觉告诉他,这事成不了。
薛溆是如今才有才子之名的吗?显然不是,前几日翻阅《翰林诗集》时,沈持无意中发现这本书的编者在薛溆诗的下面写道,此人一直是江南才子中最擅作诗的,有“小王维”的称号,对他的推崇溢满纸上。
可见薛溆早有才名,那么为何春闱期间都未曾如此炙手可热,眼下却偏偏在给七皇子萧承彧选侍读学士的时候忽然声名大噪呢。
大抵可以说,周淑妃和周家早看中了祖上出过两任相爷,出身极清贵的薛溆,而不是沈持,他们早动手运作此事了,花落到他头上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沈持不是很在意。
毕竟昭帝才四十多岁,既没有年老昏聩,也没有嗑*药成性,一时半会儿的还让不出龙椅来。他日难保膝下的皇子们明争暗斗争夺皇位,谁赢谁输不好说啊,现在上萧承彧的船,未知稳否,对他来说为时过早了。
他忽然有种秀女进宫选秀被撂牌子,准允其出宫回家的快意,呵。
……
不再去想这件事,沈持直奔大理寺。
在进去之前,他的心一跳一跳地发疼。
昨日他给贺俊之递了帖子,因而他一出现在大理寺门前,便有人跑着去通报。
听到沈持到来,亲自在地牢之中行刑的贺俊之似笑非笑地对翁泉说道:“来的这么巧,那就请他来地牢与本官一块儿审案吧。”
“另外,上一壶好茶来招待沈大人。”
翁泉应声:“是,贺大人。”便去迎沈持。
“哟,沈大人来了,”翁泉走到大理寺门口,笑着打量沈持一眼:“贺大人正在牢房审案子呢,请随下官来吧。”
沈持:“翁大人,下官奉陛下之命来见孟夫子一面,还请翁大人转告贺大人。”
“巧了,沈大人要见的贺大人与孟夫子同在地牢里,”翁泉听闻他讨了皇帝的示下来见孟度,眼皮一跳:“沈大人请吧。”
沈持只好跟随他前往地牢之中。
还未进去,在门口处便闻到一股皮肉被烧焦的味道,他在一瞬的窒息中又险些吐出来,最后是拖着脚步走进去的。
常年不见天日的地牢之内,生着一堆火,上面架着一个大瓮,里面一人装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犯人,如疯似狂地跳着脚喊饶命,声音刺激得人管不住自己的双手恨不得立刻戳瞎双眼弄聋双耳,只求看不见听不见这惨状……
沈持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贺俊之,抬手执礼道:“下官来的不巧,打扰贺大人办案了。”
“沈大人,”贺俊之见到他来,摆摆手,让人把大瓮中正在被炙烤的犯人提出来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来了?请坐。”
“贺大人,”沈持立着不动:“下官奉陛下之命来见一见孟夫子,还望贺大人通融。”
贺俊之揣摩几遍“奉陛下之命”几个字的分量,声音轻得不能再轻:“要不说沈大人来的巧呢?本官下一个要审的,正是孟度,沈大人的孟夫子,刚好叫沈大人见他一面。”
“来人,去把孟度带过来。”
沈持在心中骂了他一句“疯子”。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沉闷的脚链声,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只见孟度被两个狱卒押了过来,孟夫子席地而坐,瘦骨嶙峋的手看似松弛地放在膝盖上,往日光洁干净的指甲却发紫发黑,他闭着眼睛,鬓角几绺枯如干草的鬓发凌乱——他的嘴唇干裂发白,没有半分血色,看着快不行了。
他被关进刑狱后,从未有人听到过他大呼,甚至连小叫都没有。君子风骨何等直冲霄汉,连狱卒都要敬他三分。
然而从前日开始,他开始绝食,滴水不进,已无生志,是以愈发无所畏惧了。让贺俊之无比头疼。
孟度听见声音费力地张开双眼,眼神落在沈持身上一瞬,极是惊愕,而后轻微摇头:不要管我。
他不会拖累沈持太久,也就这两三天了。
沈持调开视线。
“孟度一直不肯开口认罪,”贺俊之看了一眼师生二人,勾着唇淡笑:“那么今日,沈大人就陪本官好好审一审,看看他的嘴究竟有多硬。”
说完,他看着大瓮之下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口无法形容的东西涌到喉咙,被沈持狠命地压着咽下去,他眸子从冷清变得赤红,他微垂眼皮,遮掩住不适,淡声说道:“秦始皇焚书之事,后来人没有为他辩驳的全是唾骂,孟夫子字‘遵书’,贺大人确定要效仿吗?”
孟度字遵书,把他架到火上去烤,说“焚书”还怪恰当的。
贺俊之:“……”
凝重,停滞。
好一顶“焚书”的帽子。
是啊,孟度是个读书人举子,他要是今日烤了他,或许明日他就会得个“焚书大理寺卿”的外号,这么浮夸的名头传出去,要与天下的读书人撕破脸,少不得惹来无穷无尽的口诛笔伐。
麻烦至极。
贺俊之不敢戴。
“哈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大理寺刑法狱的屋顶都好像在晃,许久,他的笑声停下来,摆手说道:“贺某何德何能敢‘焚书’,同沈大人开个玩笑罢了。”
沈持听后眼前一黑,眼看着就要晕倒,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竟很快又站稳了。
他走近贺俊之,用出我口入你耳的音量说道:“下官可以给贺大人指一条生路,之后亦可为贺大人收拾大理寺的烂摊子,够换孟夫子一命吗?”
言下之意是我可以接手大理寺的烂摊子,保你全身而退,你干不干吧。
这正是贺俊之想要的。
“生路?”他半挑眉头,回味着他的话,放声大笑:“沈大人好大的口气。”
沈持无奈地笑了笑说道:“贺大人不信下官能做到?”
“信六七分吧,”贺俊之大笑,他往孟度那边看了一眼:“沈大人请自便。”
“本官还欠沈大人一顿饭,”他说道:“明日,本官在凤元楼候着沈大人。”
生路。
他很想听听沈持会给他指一条怎样的生路。
沈持拱拱手。
他转身走到孟度面前作一深揖:“夫子,学生来晚了。”
此时孟度已虚弱到说不出话来。
沈持抬臂解开孟度头上满是血污的发带,掷在地上,用手指为他的夫子拢了拢头发挽起来,一边做这些事一边落泪:“都是学生不好,害夫子被连累。”
他俯下身去,两个狱卒很有眼色地过来把孟度架起来放在沈持背上,他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贺俊之:“贺大人,告辞。”
第116章
从地牢走上来, 那缓缓爬坡的甬道一共七十二步,沈持的脚步格外重,每一次落下, 地牢内瞬间声息全无,死气昏沉的灯光随之轻轻摇曳, 晃动着他微弯脊梁背负着他的老师前行的影子。
“夫子,”他感受到背上的呼吸渐弱, 低声唤道:“再有两步就出去了,夫子要不要下来走走啊?”
“要是被人瞧见我背你, 能笑话夫子一辈子是不是……”
他从来没这么絮叨过。
孟度能听见沈持说话, 想叫他闭嘴, 可连皱眉的气力都攒不出来,好像身处浑沌之中, 困极了, 想睡,可是有人太烦了, 一直在他耳边扰他, 烦他, 非不让他睡觉……
地牢外面,风雪愈发急了。
沈持被雪粒晃了下眼,他加快步履朝大理寺外走去。
路上行人寥寥,赶着马车等候在大理寺对面的赵蟾桂遥遥望见沈持出来, 拿起油纸伞跑过去迎他:“大人……”
乍然看见他背上伶仃的人, 声调变了:“……孟夫子?”
“上车说, ”孟夫子的身上只剩下一张皮一把骨头,又轻又脆,沈持背进马车里让他平躺着:“赵大哥, 我带孟夫子尽快回会馆,你去请个大夫来,不拘诊金多少,要立马能出诊的……”
“是,”赵蟾桂应了声:“大人。”从马车里跳出来请大夫去了。
雪后的十里长街上,有衙役边敲铜锣边念经一样喊着“凡行路巷街,靠右行,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①”——当朝的交通规则,仪制令,提醒车夫们风雪天驾车稳当些,别惊了马或撞到哪路出行的贵人。
还有,士大夫的车驾要行得慢,慢悠悠得方显出不急不躁,敦厚文雅。
沈持对这些充耳不闻,一个劲儿催促马车夫:“老伯,快些,麻烦你再快些。”
马车夫迟疑道:“万一被御史言官看见,要弹劾你藐视仪制令的,大人。”
沈持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被言官御史记上一笔:“老伯只要不冲撞人和马车,尽量快些吧。”
有了他这句话,车夫甩开马鞭,播土扬尘向秦州会馆奔去。
会馆里的伙计老远看见马车归来,带着斗笠冲出来:“沈大人回来了。”
沈持:“孟夫子也回来了。”
从大理寺出来的人。非死即残啊。
伙计们面色变了,又折回去搬火炉拿热水:“大人,孟夫子还好吗?”一个年老有经验的伙计说:“先别动他,给他喂口热水,缓一缓才挪地儿。”
他们很快生炉子把马车里弄得热烘烘的,沈持端着碗,拿干净的帕子蘸水一点白开水往孟度的唇上沾:“夫子,你赶快好起来吧,不然学生以后没法回禄县了,江兄他们不会放过我的……对了,还有邱道长,他一定会拎着拂尘追着学生打的……”
“咱们秦州会馆里的厨子烧的饭特别香,”他一直在说话:“牛肉饼是纯牛肉馅的哦,夫子你来都来了,不多吃几顿再走亏大发了……”
“……”
水一滴滴渗入口中,将孟度存留不多的意识牢牢粘在一处,不再流失消散,他听着熟悉的乡音,忽觉腹中有点饥饿,肚子咕咕叫了……他想,等他吃饱饭一定问问那个在他耳边不停说话的学生,被青蛙附身了?呱呱呱,真聒噪。
赵蟾桂请的大夫来了,跑得气喘如牛,一到就问:“病人呢?从大理寺活着出来的人呢?”
他想病人一定被用遍酷刑体无完肤,五脏六腑快要碎成渣了……
伙计们:“哟,邓老郎中是您啊,”他们一指廊檐下:“在马车里呢。”
这名姓邓的大夫钻进马车,先望了一眼,又闻了一鼻子,接着翻开孟度的袖子号脉,半天后问沈持:“这是在大理寺受了饿刑?”
他心道:那大理寺卿贺大人折磨人的新招式吗?不动武来文的了,只是饿着不给饭吃,不打不烤不抽筋剥皮了?
“除了饿的之外,”沈持问邓大夫:“夫子他还有别的伤吗?”
邓大夫翻开孟度的衣裳看了看:“被打过一顿鞭子,不过下手不重,是皮外伤,不要紧的。”
也就是说,孟度没有受重刑。
沈持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些。
是贺俊之还有三分人性吗。
下一瞬,外头来了个抓着拂尘的暴躁道士:“沈富贵你怎么才把孟夫子给救出来。”
是怒火万丈的邱长风。
沈持“嘘”了声:“道长,孟夫子在治病呢。”
邱长风瞪了瞪他:“怎么病了?”
沈持:“孟夫子在大理寺绝食了两日。”
邱长风一惊,微掀马车帘子看了孟度一眼:“傻,真傻,前几日贫道打探消息,李牢头还跟贫道说自打孟夫子进了大理寺的地牢,他们每次用刑都没动过真格的。”
关在大理寺牢狱的人,哪怕不被提审上酷刑,隔三岔五也要挨一顿鞭子。
“没遭重刑,他绝食做什么?”
时间回溯。
孟度被抓之后,沈持进京之前,在大理寺附近,总有一个身上挂着朱砂八卦镜的道士,笑呵呵地摇着铃铛,招呼来往的人抽签卜卦。
大理寺的牢头李会,这人是大理寺丞翁泉的姨娘表兄弟,他对抽签算命有着异于常人的执着。有人讽刺他,说他哪怕和夫人敦伦,也要抽签掐个佳期吉日。
这下见有个道士老在大理寺附近晃悠,李会心中痒痒,说什么也要去抽根签。道士摇了摇签筒,落下来一根下下签。
签上写着:无根树,花正幽,贪恋权势谁肯休?浮生事,夺海舟……无岸无边难以系,常在鱼龙险处游。
肯回首,是岸头,莫等风波坏了舟。②
李会粗通文墨,看到签文后吓得脸都白了:“道长,在下是不是要碰上倒霉事了?”签词上又是“权势”又是“险处”的,莫非贺俊之要倒台了?他会被牵连是不是。
道士东风吹马耳,收起签筒就走。
李会追着他走到僻静处:“请道长指点迷津。”这些年在大理寺跟着贺俊之、翁泉二人坏事做多了,他很心虚。
道长哼了声说道:“你没听东市说书的怎么说的嘛……你们大理寺这位贺大人,生于鸿儒帝师之家,长于琼书翰墨之庭院。年甫弱冠,高中榜眼,万岁爷钦点在翰林院编书,三年而后一跃当上大理寺少卿,端的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说不尽的金玉满堂,大好前程……”
当然那说书的早被大理寺丞翁泉捉去,活活打死了。
“偏他要效仿王温舒、来俊臣之流,”道士说道:“也就再得意个三年五载。终有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你跟着他,能不倒霉?”
王温舒都比他强上三分,好歹曾治理地方夜不拾遗,是个好官,贺俊之除了是个酷吏,别的屁都不是。
李会头上冷汗淋漓。他在大理寺当了很多年牢头了,从前大理寺的名声很好,京城的百姓说他们衙门前的石狮子都能辨是非,哪怕他们当牢头的,都是刚正不阿的性子……自从贺俊之来了后,大理寺的官吏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了,背地里没少被人骂缺德。
道长忽而黯然神伤,说道:“贫道有一友人现在大理寺地牢之中,要是牢头你能照拂他一二,贫道自会为你祈福……”
“道长的友人是?”李会问道。
道长摇摇头,神色黯然:“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李会:……莫非是他。
刚被投入监牢的秦州府孟度。
“是孟……”
“这是给你发财的符箓,”道士截断他的话往他手里塞了个锦囊:“回去后拆开,自能保你无忧。”
……
里头装了五十两的银票!
牢头李会发了这笔横财,加上心中有愧,自然不再苛待孟度,抽鞭子时收着劲儿,虚虚的,时常还会给他打一盆热水,甚或给一捆干草让他夜里垫在身下,用来抵御寒冷漫长的冬日长夜。
……
邱长风没办法干涉朝廷之事,只能先使钱让孟度在里面不受那么大的罪。
可孟度这个傻子竟绝食了,白花了他五十两银子。
这可是他攒了十多年所有的家当了。
沈持:“……”
原来是这李牢头的恩惠,他还是高看贺俊之了。
……
邓大夫号脉之后,取出一粒药丸在热水里化开,让沈持给孟度喂进去:“这是吊着命的药,能多喂一口就多喂一口。”
“再煮些浓稠的小米汤,”他又说道:“这几日不间断给病人喂,八成能捡回条命。”
沈持记下医嘱。
夜里,他守在马车里给孟度喂药喂米汤,赵蟾桂说道:“明日大人还要上值,如今看着孟夫子脸色好转些,这些事让我来做吧?大人去睡会儿。”
官场周旋很耗精力。
“不碍事,”沈持喉咙沙哑:“明日左不过去翰林院点卯,是个清闲差事。”
他本来以翰林身份在工部观政的,黔地矿务一了,皇帝萧敏命他暂代了三个来月黔州知府,也就是说和工部没瓜葛了。
卸任黔州知府回京后,他自然只有翰林院修撰这一个身份,也就只有翰林院的差事了。
“大人忘了?”赵蟾桂说道:“贺大人说明日在凤元楼宴请大人。”
跟贺俊之打交道是件烫手事。
瞬间,沈持的眼眸蓄着寒意:“我记得。”
第117章
是夜风雪打窗, 皇宫上书房中。
地龙烧得屋中有些闷气,太监丁吉躬着腰,用两手恭敬地端着一杯温茶送到皇帝萧敏的御案上:“万岁爷, 就在今儿午后,沈大人把他的老师从大理寺背出去了。”
萧敏放下手头吏部弹劾通州知府周六河的折子, 端起他御用的斗彩三秋杯,低头呷了口清茶:“救出去了?”
比他想的要快啊。
丁吉点点头:“救出去了。”
萧敏只饮了一口便将茶杯放在丁吉手上, 夜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沈归玉是怎样把孟度从大理寺救走的,你跟朕说说, 让朕听个新奇。”
他还以为沈、贺二人至少要斗法几个回合呢。
“沈大人的老师, 孟度, 绝食了,一心求死, ”丁吉叹口气说道:“老奴想, 贺大人也许怕未定罪之前便把人给逼死了,不好收场吧。”
绝食。
萧敏微讶:“他一个举人竟硬气至此。”
“哟, 万岁爷, ”丁吉说道:“这孟度可不是一般的举人阿, 他父亲是先帝爷时的御史大夫孟朝,孟家也算是清贵世家,有几分风骨的。”
御史大夫孟朝。
“哦,”萧敏忽然想起来了:“先帝亨平二十七年, 时任御史大夫的孟朝弹劾帝师王渊, 后被先帝罢官逐出京城……孟度是他儿子。”
他那会儿十来岁吧, 还未被立为太子,没有机会跟随先帝上早朝,是以不认得旧臣孟朝, 只听说此人与王渊曾有些龃龉。
“别人要是不提,老奴连‘孟朝’这个名字都想不起来了,万岁爷记性真好,”丁吉适时拍了句马屁:“竟还记得那么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叫老奴羞愧呀。”
“孟度一绝食,”皇帝不再提往事:“便让贺爱卿怕了?”
“哟,别说,万岁爷您听听这沈大人何等机敏,”丁吉说道:“他翻出了贺大人早年的诗集,从中找出‘虎啸龙吟’四字,叫贺大人无法给孟度定罪,不借坡下驴,还能怎样?”
萧敏听得津津有味:“只怕连贺爱卿都想不到吧。”
“那可不,”丁吉说道:“沈大人一击击中贺大人的要害,万岁爷说的,此处他棋高一招。”
“嗯。”萧敏听着外头的落雪声,轻声道。
“沈大人还说,给贺大人指一条生路,”丁吉说道:“许这是贺大人想要的,他便遂了沈大人的意,放了他的老师孟度。”
“生路?”萧敏冷笑:“什么生路?”
“沈归玉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
“朕也想听听这条生路在哪里。”
这些年贺俊之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没少被人弹劾,一桩桩一件件事放在他面前,说没起过杀心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迟迟没有下手,不为别的,五年前王渊致仕,跪在他面前求的便是这个恩典。他答应过老师,无论如何,都会给老师的养子贺俊之留一条性命。
且,他眼下还离不开酷吏,还离不开贺俊之这把刀。
先前,当右丞相曹慈头一次跟他提出要让沈持去大理寺任职的时候,他就隐隐察觉到了贺俊之的意图——物色个人,接替他继续行酷吏之事,以酷吏换酷吏。
这是贺俊之为自己寻的生路,萧敏心里明白。
他答应过王渊留贺俊之一条命,甚至想过同样的路子——重新挑选、栽培一个酷吏,但这个新的酷吏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是沈持,萧敏有些不舍得。
与其说舍不得,倒不如说确切地说,他觉得沈持去当酷吏,可惜了。
从殿试那时起,他对沈持就抱有较高的期望,其后来的种种作为也满足了他的期望,契合了他一直在为七皇子萧承彧物色的老师的人选。
酷吏易得,为皇子挑选老师难。
萧敏深知这个道理,因而先前曹慈来试探的时候,他没有应允此事。
昨日七皇子萧承彧一看到沈持就去牵他的衣袖,谁没打小时候过过,孩童对一个人的欣赏与喜欢从来都是掩饰不住的。
皇帝萧敏自诩从未看错过人,沈持,他也不会看走眼。
“明儿夜里贺大人在凤元楼请沈大人吃饭,”丁吉说道:“到时候,咱们就知道沈大人给贺大人选的生路是什么了。”
皇帝萧敏打了个哈欠:“不早了,风雪太大,朕今晚歇在上书房吧。”作为一个帝王,他还算勤政,每天至少要将摆在御案上的折子批完了再进后宫。
“哟,万岁爷,”丁吉提醒他说道:“您今儿说要到淑妃娘娘那里去,您忘了?淑妃娘娘说不定一直在候着万岁爷呢。”
萧敏:“……”罢了,躲懒不得,便移驾周淑妃所居住的庆春宫吧。
他不大情愿地准备挪窝。
正磨蹭着呢,没想到外头太监来报,说周淑妃忧心万岁夜中行路艰难,自个儿坐着轿辇来了。
萧敏大悦:“快请她进来。”
他甚至都悠然揩揩髭须,心道:最能投朕所好者,淑妃也。
新进宫的郑才人也深得他心,就是年岁小,话少,眉间总是淡淡的一抹愁,不怎么爱笑,要他花心思去哄。
也许岁数长一些就开放成像周淑妃这样的解语花了。
眨眼功夫,周淑妃披着浓粉色绣蝙蝠的狐毛斗篷从外头踩着雪粒儿进来,隔着珠帘,皇帝看见的不是她盈盈带笑的面庞,而是一张梨花带雨眼皮哭得眼皮红肿如核桃般的眸子:“陛下——”未语先哭。
萧敏一惊,赶紧把跪在脚边的女子给搀扶起来:“淑妃这是怎么了?”
“陛下,”周淑妃哭起来我见犹怜:“妾还不是被不争气的承彧给气的。”
萧敏又是微惊:“承彧一向乖巧,他怎么气你这个当娘的了?”
“陛下,”周淑妃哭得抽噎起来:“承彧他……他说要选沈大人当侍讲学士……妾不是嫌弃沈大人,只是,沈大人太年少了……到底不如选一位稳重敦厚的来教导他……”
哦,是这么回事。
萧敏听罢微眯眼眸:“那么,淑妃中意的是哪位大人?”
“妾听闻杭州府薛家在先帝爷时出过两位相爷,”周淑妃抽抽嗒嗒:“薛大人又素有才名,京城妇孺都在传唱他的诗句,若承彧能得他来教导,日后必芝兰映秀,玉树生香……”
“沈大人是年少了些,”萧敏耐心地掏出帕子递给她:“来,爱妃先擦擦眼泪,可幼年时谁不喜欢年轻的夫子,能和他玩到一处去。”
他当年亦是如此。
“可是……万岁,别的皇子的老师皆出自名门世家,”周淑妃不情不愿地说道:“唯有承彧的老师出自乡野,让他以后在皇子中抬不起头来……”
提到沈持的出身,她无比嫌弃。
萧敏被她哭得心烦,他踱步点了点头:“爱妃既看重薛大人,那便让薛大人来教承彧吧。”
其实,他这次给七皇子萧承彧选老师,着实下了一番心思——甚至,是用帝师的标准来选的。
他今年四十四岁,照着他爹他爷他太爷爷在位的寿命,六七十岁,算起来还要占着这皇位龙椅二十多年。他膝下子嗣颇丰,从十九岁喜得大皇子萧承钧,到前年出生的九皇子萧承汉,一共九位皇子,也已到了该考虑立皇储的地步。在萧敏内心深处,他是有意于七皇子萧承彧的。
这个儿子,最像他。
又算着年岁,差不多等他百年之后,继位的新君正值盛年,于萧家的江山社稷也是最好的。
只是周淑妃这么一闹,让他的心忽然凉了。
……
周淑妃戛然不哭了,听到萧敏答应她的那一瞬,该有的喜悦没有到了,反倒叫她有种“君心难测”的害怕,这是她进宫十多年从来没有过的不安。
“朕依了爱妃,”萧敏凉笑着说道:“就薛大人,爱妃要是不放心,朕此刻便拟旨,你看如何?”
“万岁爷又同妾说笑了,”周淑妃破涕为笑:“妾岂是那样心急的人。”
萧敏微抿薄唇笑了笑,携她入帷帐颠鸾倒凤。
……
今日是腊月二十二,已经三更天了,秦州会馆里头依旧灯火通明。
廊檐下的马车上围着几层厚厚的油脂布,不叫一点儿风雪透进去。
不停地有会馆的伙计端着汤药或是米汤送进来,末了总要说一句:“沈大人别嫌麻烦,咱一夜都不封火,随时给孟夫子熬药,熬小米汤。”
沈持自从出了大理寺对孟度说的话已有几箩筐,他的嗓子越来越沙哑,到后来连道谢都发不出声来了,马车里从此鸦默雀静。
也许是三更末,或者四更初时,他喂完孟度小米汤,正在静听外头簌簌的落雪声,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那声音微弱而极是短暂。
“叮咣——”沈持手里拿的汤勺掉到了碗里,发出清脆的响动。
“孟夫子醒了?”他摇了摇赵蟾桂,瞪着眼竭力发出说话声。
赵蟾桂从熬夜的迷糊中霎时清醒过来,他什么都没听到:“大人,你该不会幻听了吧?”
孟度这不是还在昏迷之中呢吗?哪有苏醒的迹象。
沈持捏了捏自个儿的耳朵——他方才清清楚楚听到了孟度在跟他说话,不会有错的。
“天一亮再去请邓大夫过来瞧瞧。”他心急地说道。
第118章
“知道了, 大人,”一夜下来,赵蟾桂熬得双眼通红:“天亮就去。”
“去睡会儿吧赵大哥。”沈持说道。
支走赵蟾桂, 他听了听孟度的心跳,还好, 平稳有力。或许,方才孟夫子短暂醒了一瞬吧, 又或许是自己绷得太紧,真出现幻听了。
沈持又守了孟度一会儿, 老师的呼吸渐次均匀, 他稍稍心安, 裹着披风从马车里走出来,四更的天淡雾绵绵, 风雪未止。冷意兜头而来, 思绪变得格外清明。
地上积了脚脖子深的雪,每往前踱一步, 拔脚时皂靴上都沾一层白霜般的雪粒。“阿池——”会馆的廊檐下, 沈煌手里提着一个木桶, 他同样一夜未眠,既担忧孟度又心疼沈持:“天快亮了,你去歇会儿吧。”
今日腊月二十三,小年, 他提的木桶里装着拿艾草煮的水, 打算给孟度擦擦脸和手, 避秽,去一去牢狱之灾的晦气,再祈个来年春日载阳, 福履齐长,往后无病无灾的。
腊月底四更天的冷风一冰,沈持睡意全无,但他还是点点头,指了指会馆灶台的方向,示意自己要去找吃的。
他不饿,只是觉得自己该吃点儿东西了。
沈煌听他说要去吃东西,心稍稍放宽了些:“去吧。”
不睡觉能吃些东西也行,怕的是不吃也不睡。
父子二人分头忙活。
为了照顾孟度,会馆的灶台上煲着各色汤汤水水,全是热乎的,两个厨子坐在角落里打盹,呼噜声此起彼伏。
听见有人进来立刻醒了:“哟,沈大人。”
沈持见状动容地对着二人拱手道:“叫你们受累,在下心中十分过意不去,来日必定重谢。”
他每每开口的时候牵动喉咙,如锯齿划过,又如火灼,疼痛难忍。
厨子大哥听出来了,赶紧给他盛了一碗银耳胖大海炖雪梨汤:“沈大人快喝了润一润吧。”
“夜里申掌柜看咱们都熬着没睡,特地让炖的。”
舀一勺清甜顺滑的汤入口,浓浓的乡情叫沈持暂且忘了仕途上的煞费苦心,心志如泡在水中膨胀起来的豆子,很饱满。
在灶房坐了坐的功夫便到了五更初,屋外红日一圈圈浮出,雪晴云淡。
赵蟾桂请了邓大夫过来,仔细诊断一遍后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以老夫多年行医的经验来看,孟夫子保住命了,只是太过虚弱,再将养三五天便无大碍了。”
众人听了皆如释重负。
邓大夫更进一步安慰沈持他们,呵呵笑道:“孟夫子听、识俱在,诸位有什么坏话可不要当着他的面说了,免得他记仇醒来找你们算账。”
沈持:“……”怎么办,他昨天好的坏的话都说了。
赵蟾桂冲他挑眉:大人,昨儿你数落孟夫子的话,肯定一字不落地被他听到了。
沈持:“……”
天色不早,他又去看了看孟度,郑重其事地说道:“学生这就到翰林院点卯去了。”
此刻,如果孟度能坐起来开口说话,必然会笑话他一番:也不知是谁叽歪了他大半夜,现在想起来装了。
马车里有着淡淡的艾草的气息,沈持给孟度掖好被子,回房沐浴更衣。
辰时初,他踩着积雪步行到翰林院去点卯上值。快走到翰林院的时候,遇到了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徐照真,天太寒,二人的手俱笼在袖中,躬身执礼时也都忘了伸出手,一直到走进翰林院的大堂,在烧着地龙的暖阁里宽去披风,才想起方才的敷衍,两人对视笑了笑,徐照真玩笑道:“看来在下与沈大人都是不拘小节之人。”
沈持也笑:“叫徐大人说着了,你我都是率真行事之人。”
“沈大人老师的事在下也听说了,”徐照真说道:“孟夫子还好吧?”
“多谢记挂,”沈持说道:“还在养病之中。”
徐照真还要说什么,抬眼一看薛溆进来,正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去烤火,他努努嘴:“薛大才子来了。”
二人一道笑着同薛溆执礼打招呼。
“沈大人久未回翰林院,”寒暄完,薛、徐二人都笑道:“可是有不少事情等着修撰大人来决断呢。”
沈持:“二位大人是会偷闲的,让在下瞧瞧,你们都留了什么活儿给在下。”
薛、徐领着他去见庶吉士——传胪大典之后经考核后又未去六部或衙门观政的二甲新科进士,别人看不上他们,或者他们看不上那些衙门,留在翰林院学习,“庶吉士,读书翰林院,以学士一人教习之”,翰林学士鲁潜年迈体弱,一到冬日便告假在家,极少来翰林院,没人授课,他们这阵子只好辅助修撰、编修编书或者修书。
有三十四人左右。
皆是同年,沈持一来便被他们团团围住,其中还有他在退思园时的同窗李颐和贾岚,纷纷问道:“归玉兄,这次回来,要在翰林院清闲上一阵子了吧。”
沈持道:“或许吧。”
眼下看是这样的。
“甚好,甚好,”贾岚说道:“前阵子你写了《开矿奏疏》的折子给陛下,不多久送到了咱们翰林院来,咱们正着手完善本朝的开矿实录呢,工部给的资料多半详实,只对铜仁县朱砂矿尚且语焉不详,沈大人亲身主持过,必能帮着咱们记录详细。”
沈持:“……”
嚯,看起来好繁重的编书任务,还以为能在翰林院躺平摸几天鱼呢。
“归玉兄,”李颐看着他微带些劳形苦心,知这几日被大理寺折腾狠了,非常体贴地说道:“你只管说,咱们执笔书写就是了。”
沈持:“……”
他昨日说的话太多太多了,他今日只想当个哑巴养养嗓子:“言念兄,在下还是写下来吧。”
于是这一日,沈持便在翰林院写了一天的黔地开矿回忆录,有点遗憾的是到了午后将要散值时分,连一半篇幅都没写到,明日还得接着写。更为悲催的是,贾岚还嫌弃他文风不行:“干巴巴的行文,和你那本《鸣虫》一样,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字里行间全是你的行事风格,冷静,板正……”
沈持:“……”
他被挑毛病挑的有种撂挑子不想干的冲动。不过这是玩笑话了,今日在翰林院当值编书,是他踏上仕途后最松弛最纯粹的一日了,同僚挚友们可爱得让他想请他们去搓一顿大餐……碍于眼下囊中羞涩,不得不克制一下没提出来。
散值后他们三三两两说笑着从翰林院出来,看见停在门口的贺府的马车,车驾的装潢非常之奢华,都掩口收声:“沈大人……”
有三分疑惑,七分担忧。
疑的是贺俊之如此高看沈持,竟用家中的马车来接人,忧的是与人人唾弃的酷吏打交道,一步不慎,前面等待他的就是万丈深渊啊。
沈持笑了笑,朝那马车走去:“诸位,明日见。”
他没有上贺家的马车,只是走到跟前与马车夫说道:“麻烦老伯赶去凤元楼跟贺大人说一声,在下回去取一样东西,稍后便到。”
马夫无法,只好先赶着车走。
沈持回到秦州会馆,他先去看孟度,问喝了几碗汤药几碗米汤,沈煌说道:“我和蟾桂一直在喂,药喝了两半碗,米汤一共是三碗……”
听上去还可以:“爹,赵大哥,你们受累了。”
见他回屋换了一身常服,又要去凤元楼赴贺俊之的宴,都捏着一把汗,沈煌想了半天说道:“阿池,早点回来。”
沈持:“知道了,爹,不会过二更天的。”
这次他没带赵蟾桂,独自一人去赴宴。
这事儿后来被会馆中的伙计们说出去,民间的文人们便灵感一抖,写出个《沈状元单刀赴刀》的话本,不再藏着掖着,明着讽刺贺俊之是皇帝手中一把刀,没气节风骨,臭大街了。
这是后话。
……
凤元楼是京城之中最繁华的酒楼,盖有三层楼之高,夜色铺开后,门面张灯结彩,楼中光影摇曳,客来客往。
沈持来的时候,正是吃哺食的点,凤元楼里的菜香气浓郁。店小二极有眼色,老远就迎出来:“是沈大人吧?贺大人已经到了。请随小的来。”
“谢了。”他宽去披风,提袍迈进酒楼。
及走进去,堂上及两廊的墙壁及角落都挂着罩纱壁灯,灯火辉煌,橘黄的灯光华彩热闹,给这座酒楼平添几分风雅。
店小二将他引至一处僻静的雅间里。
内中,贺俊之席坐于毯上,手持酒盅,自斟自饮,听见沈持到了,他头也不抬,只说道:“沈大人坐吧。”
沈持将披风挂在进门处的衣架上,在洗脸盆中净了手,与他相对而坐。
贺俊之摆手让店小二退出去并把门关上,只余下他们二人:“本官恭候沈大人多时了。”
“下官回去取了样东西来,”沈持说道:“耽搁了些许时间,让贺大人久等,对不住。”
贺俊之把饮空的酒盏放到沈持面前:“沈大人取的什么?”他颇想知道。
沈持挽宽袖抬手为他斟满酒杯,又缓缓推到贺俊之面前:“下官想着不能白来吃贺大人的酒,于是想送大人一件东西,”他从袖中拿出一张水墨硬纸,在手中摆弄了会儿,笑道:“贺大人手巧吗?会折纸吗?”
折纸是种古老的手艺,不论古代还是后世的孩童,幼年读书时都有拿张叠一叠,叠出个什么来的经历。
比如上辈子课堂上时常飘过的纸飞机。
贺俊之从他手里接过那张水墨硬纸:“沈大人想折什么?”
“苍鹰。”沈持说道。
“苍鹰……”贺俊之忽然大笑:“本官手拙,不过沈大人盛情,本官略有一二画技,便在上面画一只吧。”
说着,他取下墙上格子里的笔,磨了墨,挥笔画就一只凌空展翅的苍鹰,栩栩如生,果是画技精湛。
他画完,沈持拿过笔,在一旁写下两个字——“郅都”。
苍鹰郅都。
汉景帝时有名的酷吏。
但他不是一般的酷吏,此人曾在济南府任职时一举端掉称霸地方,为非作歹的大家族,治理得一方政通人和,其刚正不徇私情被称为“苍鹰”,后为雁门太守时,匈奴不敢来犯,为大汉守了多年的北地国门,同样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但郅都先是个忠君、有作为的贤臣,其次才是酷吏。
“哦?”贺俊之轻呷一口美酒,琥珀色的将他唇色衬得有了点生机:“请沈大人说明白些。”
“贺大人难道没有想过,”沈持说道:“去看一眼京城之外的地方?”
“我朝虽承平日久,但各地也难保没有像汉景帝时济南府那样欺压百姓的大宗族,也难保没有作威作福目无王法的的官吏……”
正需要贺俊之这样手段凌厉的酷吏去杀一批,让当地的百姓喘口气。
别的不说,就通州知府周六河那个混账玩意儿,就等着人去收拾呢。哪怕动不了周六河这样有靠山的,至少从地方上捕几只硕鼠为自己稍稍正名吧。
“大理寺执掌天下刑狱,贺大人何不上奏陛下,”他继续说道:“以大理寺卿的名义到地方去巡察,为民间百姓伸冤,惩治地方硕鼠,酷吏之外兼做贤臣,岂不是条生路吗?”
看郅都就知道,在京城给皇帝做刀当酷吏拉仇恨活不下去了,念及他在地方上是个贤臣,汉景帝还偷偷背着他娘窦太后把人藏起来,是不想杀他的。
要不是他做刀时玩太大了,逼死了窦太后的孙子,汉景帝的儿子刘荣,是完全可以活命的。
所幸眼下贺俊之还没开那么大。
总之,单单做个酷吏是不行的,日后刀钝了就是被废弃之时,没有活路的。
顺手拓展点儿副业——以在京城做酷吏为主业,已经做了覆水难收没办法了,去地方上当贤臣为副业,干点儿好事,至少等到日后被捶时,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争辩,将功抵过,叫皇帝也好顺水推舟留他一命。
“沈大人的意思是让本官暂且离开京城,”贺俊之审视着他笔下的苍鹰:“以巡察的名义自我流放到外地吗?”
“贺大人即便去外地巡察,”沈持说道:“您也还是大理寺卿,随时可以回京,就算京城有人生出不安分之心,也惧怕您回京后找他算账,不敢轻易造次,您依旧是京城的酷吏,您担忧什么呢?”
刀还是那把刀。
贺俊之摇了摇头:“沈大人所说的的确是条生路,只是本官,”他眨巴了一下狭长的凤眼轻笑:“需要一些时日好好思量。”
话说到这里,他才叫店小二上菜:“捡店中最有名气的菜上来,记本官的账上。”
沈持起身拱手道:“多谢贺大人盛情,只是孟夫子还在病中,下官无心美食,改日回请给贺大人赔罪,下官先告退。”
说完,他起身告辞。
贺俊之捻着手中的杯盏:“沈大人慢走。”等沈持出门后,他一仰头饮尽杯中的酒液,久久不曾动一下。
……
沈持从凤元楼出来,他没去别的地方,直接回的会馆。
獬豸书行的潘掌柜来了,在客厅候着他,见了面说道:“沈大人哟,竹节胡同里头今日恰好腾出来一套三进院的宅子,主家说年关到了,租也行,售也行只求不空着,在下瞧着那宅子不错,一水崭新的装潢,走,咱看看去?”
沈持:“三进院的再好不过了。”
本来他想着有个二进院的宅子就行,他们一家四口暂时够住了,孟夫子要养一段时日,多一进院子恰好住下。
第119章
会馆外头隐隐传来谁家的孩童嘴里喊着糖哼着“……二十三糖瓜沾, 二十四扫房子……”,不知不觉中已迫近年关,京城的年味溢满大街小巷了。
“瞧瞧去吗?”潘掌柜说道:“这宅子的东家已经搬走了, 只留下他的管家在里面候着往往出租或是售卖,咱随时可登门去瞧宅子。”
沈持点头:“那好, 潘掌柜稍等,在下同家人合计下。”
说完, 他去找沈煌:“爹,潘掌柜给寻了一处宅子, 你同我娘还有阿月去瞧瞧吧, 要是行的话, 咱就先租下来。”
沈煌:“阿池你不同我们一道去瞧瞧宅子啊?”
“不用了爹,你们看好就行了。”沈持说道。他一个大男人糙的很, 没什么可讲究的, 主要看看宅子里头给女眷住的屋子如何,不能太委屈沈月了。
沈煌“嗯”了声:“也好, 对了阿持, 你回来之前不多久, 孟夫子醒来过一回,很快又睡着了。”
沈持又惊又喜又急地问:“他醒来说什么话了吗?”
“阿池,你孟夫子说对不住,给咱们添麻烦了。”沈煌说道。
沈持:果真前天夜里不是幻听, 孟夫子真的清醒过来跟他说了句话。
瞧这话说的多见外。
等沈煌走了之后, 他一边端起碗给孟度喂米汤一遍笑着说道:“夫子啊, 反正咱们这辈子我给你添麻烦,你给我添麻烦的,来来回回也该习惯了, 以后就别这样客气了,显得你我师生俩多生疏似的。”
他说完,只见孟度在昏睡中微皱了下眉头。
沈持无声地发笑。
……
竹节胡同离这里不远,沈煌夫妇一会儿便看过房子回来,对沈持说道:“宅子干净敞亮,庭院中没有一处不栽花种草的,不错,只是租金要价高了些。”
沈持:“要多少?”
“一年要六两半银子。”沈煌说道。
沈持考虑了下说道:“眼下并非俭省的时候,该花的就花吧。”一年六两半银子确实有点贵,要知道,他一年的俸禄也就二三十两。
不过他心想:官还会升的,年俸也会越来越多的。
几乎没怎么犹豫,他又说道:“爹,娘,明儿拜托潘掌柜帮着去京兆府办了租赁文书,搬进去吧。”
沈煌和朱氏犹豫半天:“阿持,这么一来,咱们一家都靠着你的俸禄养活,只怕一年下来所剩无几啊。”
高昂的房租之外,前几日沈月去瞧病,一次诊金就花去四两银子,比在禄县找小儿王阮行还贵,这样下去拖累着沈持,他将来可怎么娶媳妇儿成家啊……京城什么都贵得不行,一瞬,他们想回禄县了。
沈持:“不要紧的阿娘,”他对着潘掌柜使了个眼色:“儿子除了俸禄外,还挣润笔费呢。”
“是啊沈夫人,”潘掌柜与他一唱一和:“沈大人写的书卖的很好呢。”
沈煌夫妇这才勉强同意,想着明日去京兆府办了租赁的契约文书,而后添补家具被褥,就能暂时安家了。
……
是夜无风无雪,淡月疏星。
皇宫上书房。
又是二更初。
皇帝萧敏批完折子,在把玩黔州府进贡的紫金砂三羊开泰的雕件,看得饶有兴致。有人在外头同丁吉低语几句,片刻后,他喜形于色进来回道:“万岁爷,老奴来给您报喜了。”
萧敏瞟他一眼,见丁吉两肩舒展,问:“何喜之有?”
“老奴打听到沈大人给贺大人指出的生路了。”丁吉说道:“真是妙啊。”
萧敏放下紫金砂把件,等着他说个详细。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对贺大人说,要先做贤臣,再为酷吏,并给贺大人画了一幅苍鹰图,不对,是贺大人给沈大人画了一只苍鹰。”你瞧,他心里痛快得迷糊了。
“苍鹰?”萧敏捋了一下唇边的八字黑须:“郅都。”
丁吉:“万岁爷,沈大人就是这个意思,他让贺大人不光做酷吏,还要效仿苍鹰郅都做一位忠君爱民的贤臣。”
“他让贺大人做苍鹰,岂不是把万岁爷比做了汉景帝,万岁爷,您说这是不是喜事?”
文景之治,贞观之治,都是呈于史书上的盛世,其帝王成为被后世推崇的明君,皇帝萧敏被沈持拿来与汉景帝相提并论,听了自然是高兴的:“沈爱卿给贺爱卿指出的生路不错,合乎君子之道。”
更难得的是沈持时时把忠君放在心上。
“贺爱卿听了作何打算?”萧敏说道:“要是他真给朕上一本折子,请求到地方去巡察,朕,会准奏。”
并允诺给他一个善终。
丁吉卡了一下壳:“贺大人说……他得想想。”
萧敏的表情沉了下去:“嗯,朕知道了。”
过了片刻,手头的奏折看完,他打了个哈欠说道:“朕今日还不想动,你去瞧瞧接郑才人来上书房过夜陪一陪朕吧。”
几日没见郑琼,有些想她了。
丁吉应了声,亲自去接郑才人来上书房伴驾,谁知刚出上书房,兵部送了份八百里加急塘报——本朝边关将领的奏折进来,生生把他给截住了,他一面打发干儿子丁逢去接郑琼,一面急急折回去:“陛下,镇西将军八百里加急塘报。”
塘报的缄封处打着“史”字的戳,是镇西将军史玉皎的奏折。
八百里加急塘报,不是有战事就是军中突发紧急情况。
萧敏:“呈上来。”
丁吉揭开塘报放在御案上。
镇西将军史玉皎在塘报中说,从上个月开始,黔州府无法按时给戍军拨付食盐,军中的食盐储备不足一月,她请求朝廷立即调拨运盐往军中,否则一旦打起仗来将非常不利我军。
本朝的规矩,戍军的粮草是兵部与户部协同调拨的,而食用的盐等物,则是所在的州府按月拨付给守军。
因食盐过重,行军打仗不好带,因而军中一般囤盐不会超过两个月的量。
黔州府无法如期给戍军拨付食盐,似乎是当地的盐务出事了。
当地的盐务官叫奚文明,在黔地任职已有十一年之久。
“黔州知府周大珏上任快两个月了吧?”萧敏不满地抽出他刚批完的黔州知府周大珏的折子掷在地上:“呈送给朕的折子有五六本,每本都是洋洋洒洒一通话,看下来却没一件正事。”
“沈归玉卸任时提醒他的盐务之事全当成耳旁风……”他摇摇头。
这么要紧的大事,身为黔州知府的周大珏却从未在奏折上写只言片语,真叫他失望透顶。
“万岁爷,或许周大人才到任……”丁吉的话没说完,只听萧敏微怒道:““传右丞相曹慈,吏部尚书穆一勉、户部尚书秦冲和,兵部尚书魏淳,刑部侍郎刘渠,大理寺卿贺俊之来见朕。”他想了想又道:“沈归玉前一阵子曾暂代黔州知府,也一并传进宫来吧。”
丁吉应了声“是”,赶紧派出手底下的小太监们去请这些大人们进宫面圣。
沈持一连熬了两晚,今晚眼见孟度好转些,他本打算断续打会儿盹的,哪知到了二更初,忽然宫中的小太监来宣:“沈大人,陛下召见,快随咱家进宫一趟吧。”
他只得又换上朝服,跟着小太监进宫去见皇帝萧敏。
“沈大人,”路上,小太监略提了句:“黔州府的盐务出事了,镇西将军营中快要断盐了。”
这……沈持的心头重重一跳。
当日从黔州知府卸任交接时,他曾着重提醒过,盐务官报的账他没来得及查,请周大珏接手后重视这个问题,没想到,这才过去两个来月,出事了。
那会儿昃食宵衣,一心扑在处理积压的各县的紧要公文上,实在腾不出手来翻一遍盐务的账。
沈持忧虑重重,宫中夜晚的琉璃风灯造型别致精巧,他来不及观赏,快步走到上书房。
里面挤满了贵官显宦,唯独贺俊之站在外头未曾被宣召,彼此对视一眼,沈持进到上书房后立在最末一位。
右丞相曹慈则坐在皇帝萧敏的下首位。
听说此人极得皇帝萧敏的倚重,他从二十二岁进士及第后,一步一升迁,为后来的士子们解释了什么叫做平步青云。
曹慈和萧敏君臣相互扶携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君臣好似挚友,甚至二人在上书房商议事情,从来都是赐坐的。
今日,萧敏与往常一样,一开始曹慈进来后赐了座,他手里拿着史玉皎的那份塘报,忽然说道:“这一行字朕看得不太清楚,曹爱卿凑近来帮朕看看是什么?”
曹慈从椅子上站起来,凑过去为他辩读。辩读完,他退后要重新坐下去时,却惊讶地发现方才的高背椅子已经被撤走了。再看看萧敏,皇帝也若无其事地看着他,眼神略显冰冷。
大抵以后,他再也没有坐在上书房商议国事的君臣之礼了。
曹慈吓得扑通跪在了地上:“陛下,黔地盐务出事,是臣之过错,请陛下降罪。”
萧敏未理会他,他命丁吉将史玉皎送进京的塘报传下来给沈持他们阅看:“黔州府的盐务出事了。”
沈持:“……”
这个周大珏,他当时就觉得不怎么安心,没想到,他临走时最不放心的盐务终究还是出事了。
兵部侍郎魏淳与户部尚书秦冲和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奏道:“陛下,老臣先想办法调拨食盐给史将军。”
萧敏颔首让他俩退下:“要快。”
二位天官跪安退下。
吏部尚书穆一勉道:“陛下,黔州府盐务出事,吏部有用人不察之责,臣惭愧。”
萧敏斥道:“不光盐务官奚文明要查,此事,新上任的周大珏也难辞其咎,穆老尚书该好好反省这些庸碌之辈是怎么被举荐上去的。”
“是,陛下。”穆一勉俯首跪地说道。
刑部侍郎刘渠朝同僚间张望一眼,不见与刑部共掌律例刑狱的大理寺卿贺俊之在,缓缓开口说道:“臣……”
萧敏:“刘爱卿知晓此事便可,退下吧。”
刑部在他手上不太被重用,他亦不指望刑部去查办此事。
刘渠:“是,陛下。”
他退出上书房后,萧敏依旧不理会跪在地上的右丞相曹慈,只问沈持说道:“黔地无盐井,百姓与戍军所食之盐皆要从成都府运过去,一日离不开盐务官,沈爱卿在过黔州知府任上,要是从黔地的官吏中瘸子里选将军,有无可靠之人暂代盐务官之职?”
吏部选人赴任耗时漫长,最快的便是从黔地的官吏中挑选一能干之人为盐务官,担当重任。
沈持想了想说道:“回陛下,以微臣愚见,铜仁县县令唐大人进士出身,精明强干,又在黔地多年,或能为陛下分忧。”
萧敏记得唐注这个人,近来铜仁县的奏折不断,他说道:“穆爱卿,速拟公文,擢唐注为黔州府盐务官,整饬盐务。”
“是,臣这就去办。”穆一勉也退下了。
“沈爱卿说得对,”萧敏说道:“偏远之地官员吏部或有考核不到位的,胡作非为,蛀我朝根基,是该有人去杀一批了。”
让贺俊之以大理寺卿的名义出京巡察,眼下也是合时宜的。
“来人,沈爱卿有识人之明,”他又说道:“赏绢一匹,退下吧。”
沈持谢恩告退。
从宫中出来,赵蟾桂赶着马车等在外面:“大人怎么这般晚才出来?”一看身后的两个小公公抬着匹绢跟出来,低声讶然:“大人得了赏赐?”
沈持点点头。
赵蟾桂心中大叫一声“娘嘞,乖乖,这个值钱。”,得几十两银子吧,而后从小太监手中接过那匹绢放在马车上,又抓了一把钱塞到二人手中:“多谢。”
等上了马车,赵蟾桂欢快地舞动着小皮鞭:“大人,又发财了。”他们家中堆积的值钱的东西越来越多,以后要搬家的话,一个包袱,不,一辆马车才能兜走。
……
方才沈持在上书房内回话的时候,贺俊之低垂的嘴角现出裂纹,他想抬头看一看这人是何等得圣心,又怕犯忌讳,只能强忍着不甘心,依旧腿脚僵直地立在原地待命。
又过了许久,曹慈灰溜溜地退出来后,他才被皇帝萧敏宣进去。
看到贺俊之,萧敏温声说道:“贺爱卿,给朕背一背《硕鼠》吧。”
《硕鼠》。
“是,”贺俊之听到这句话全身如坠入冰窟,他稳了稳心神:“硕鼠硕鼠,无食我黍……硕鼠硕鼠,无食我麦!……①”
等他一口气背完,萧敏挑挑眉:“时辰不早了,贺爱卿跪安吧。”
其余未问及一句。
但却让贺俊之骨鲠在喉。
皇帝,这是让他依沈持所说,离开京城,流放到地方上去整顿吏治啊。
回到贺府,贺俊之在书案上铺开宣纸,重新画了一只目光更狠厉的苍鹰。
看来这条路,他想走也得走,不想走还得走。
……
萧敏与大臣们商议完塘报的事,已是三更初了。
“陛下传了郑才人来上书房伴驾,”丁吉说道:“已在外头的暖阁中候了一个多时辰。”
萧敏:“传她进来。”
说罢,他再抬头时,美人已经走到了跟前,她嫣然一顾,后宫其余女子的姿色便入不了他的眼了。
连宠冠六宫多年的周淑妃都要逊色三分。
萧敏见到郑琼,什么烦心事都抛到脑后了,无比亲昵地说道:“让阿琼久等了,想不想朕?”
“陛下把妾晾在外头,”郑琼淡淡地说道:“都这会儿了还要笑话人家。”
“生气了?”萧敏携她的手往寝房走去:“阿琼要是知道朕方才见的人里头有谁,就不会生气了。”
“瞧陛下说的,”郑琼嗔道:“凭他是谁,妾也不该受到冷落。”
萧敏笑道:“阿琼还记得今年秋季进京之时,路过黔州府翻船之事吗?”“当时带着水鬼救出绣娘和丁吉的,正是沈归玉沈大人。”
郑琼依偎着他懒懒说道:“妾当时都吓傻了,只顾着哭泣,哪里还留意什么大人小人的。”
“陛下可不能把这份恩情算在妾头上。”
“阿琼真小气,”萧敏听了笑道:“好,不算你的,算朕的,”又心疼郑琼:“你年岁小,头一次出远门遇事吓到了也是寻常,好在到朕身边来了,朕以后护着你,再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郑琼破涕为欢,把脸埋到他胸前,不说话了。
第120章
霜华伴着月明, 沈持从宫中回到秦州会馆已是夜半,庭院中万籁俱寂,唯有灶台上温着的米汤和梨汤发出一声声“咕嘟”, 惦记着孟度,也等他归来。
“今晚我去守着孟夫子, ”赵蟾桂洗净手舀一碗梨汤端给沈持:“大人去歇一歇吧。”
沈持:“赵大哥你先去睡会儿,四更天来替我吧。”
喝完热乎乎的梨汤, 他端着米汤去孟度屋里——白天孟夫子的病情好转后,沈煌他们便把人挪到了会馆的上房中, 此刻门虚掩着, 炭盆里的炭火烧得很旺, 暖意融融,几上朱红的细瓷托盘中放着各色糯米纸包装的糖果, 一派新年临近的喜喜庆庆。
孟度睡得很安静。沈持放下米汤没去扰他清梦, 不声不响地坐在床边闭目养神,大概到了四更天, 听见动静一睁眼, 是孟度醒了, 四目相对都怔了一怔。
“夫子你醒了?”
孟度又闭上眼转过头去:“不,我没醒。”这次的事他心中过意不去,还没想好要跟沈持说什么话。
沈持:“……”
“米汤还是热的,夫子你喝点儿?”
孟度中气不大足:“你放那儿吧。”他又清了清嗓子说道:“回你屋去睡觉。”
沈持被撵了出来:“……”
他深深地松了口气, 而后, 铺天盖地的困意来袭, 他回到房中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地暗,直到沈月来敲门:“得,得……”
沈持从睡梦中惊醒才发觉外头天光大亮, 快到辰时了,他匆忙穿好衣裳拉开门:“阿月。”
沈月抬手指了指日头,提醒他该去翰林院点卯上值了:“得,你睡过……头了。”
“多谢阿月来叫醒我,”沈持笑了笑说道:“阿月像个小大人了,真顶用。”
沈月冲他笑了笑:快些吧,听说上值迟到会被打板子,丢人。
本朝要求官吏“清、慎、勤”,“勤”对于沈持这样的六品低阶官员来说,就是要按时点卯,上值的时候不能迟到,散值不能早退。
要是谁无故迟到或者早退,没做到“勤”,会被吏部记上一笔账,由刑部拉去扒了裤子摁在地上打板子,很不体面。
沈持穿戴齐整,他打算骑马去翰林,哪知今儿会馆的马一匹两匹都拧巴不肯让他骑,而那匹他上京赶考时买的,跟他走南闯北的马儿又蔫蔫的,似乎生病了,唯有赵蟾桂的小毛驴看起来能使一使唤,经驴子的主人同意后便征用了,骑上毛驴,飞一般赶去翰林院。
路上,恰遇到四品以上官员散了早朝,分头回各自衙门当值,见沈持一袭青色官袍骑驴疾行,不由得笑道:“不应景,当给沈大人换一匹骏马,他这个岁数鲜衣怒马才好看。”
“状元上值驴如飞。”有人反驳:“新鲜,也甚好。”
“……”
说者只是玩笑,孰料被有心者听去,回家后当即画了一幅《状元骑驴图》,此人使用写意笔法,给沈持画了一张超长的驴脸,却给毛驴画了个书生脸面,画面又夸张又滑稽,拿到书市上一亮相,孰料招来众人围观竞价,竟卖了几两银子的润笔费。
此事传到翰林院,同僚纷纷劝沈持找那位作画者的麻烦,毕竟有损他威仪,叫堂堂状元郎,翰林院修撰很丢脸面的。
沈持却不以为意:“本官瞧着那幅画作得挺好。”
同僚:“……”
后来又传到宫里,一日散朝后回到上书房,皇帝萧敏促狭地让丁吉临摹了一幅《状元骑驴图》给他瞧,哈哈大笑:“有趣。”
“是把沈归玉画丑了,”他说道:“朕记得他的脸没这么长。”说完,他又干笑几声。
侍立在一旁的丁吉:“……”万岁爷啊,您笑话自己的臣子是不是不太厚道。
是时候提醒他干正经事儿了:“万岁爷,您上次跟淑妃娘娘说要给七殿下选侍读学士的事儿,您还没下旨呢。”
昨个儿在御花园碰见周淑妃,她打听这事儿了,丁吉碍于情面不得不稍稍一提。
他是冀州府人氏,从小也入泮读书,只是到了十五岁仍旧连县试都考不中,且做的文章狗屁不通,教过他的先生都说,科举入仕之路不行了,让他不要浪费银子,另谋生路。
正逢那年冀州大旱,家中过不下去了,他一狠心,找刀子匠给自己净身后进宫做了太监。在萧敏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被先帝指派来服侍他,后来主子登基,丁吉跟着一路高升,做到了御前正二品的太监,在天子面前非常能说得上话。
这种事,也只有他敢开口。
“淑妃托你来催朕的?”萧敏听了问道。
“老奴可不敢催促陛下,”丁吉说道:“七殿下到了进学的年岁,一天天在后宫无所事事,虚度时日,想来淑妃娘娘看着心急,这才见着老奴问了一嘴。”
萧敏:“嗯,淑妃性子要强,生怕承彧晚一日开蒙功课不如人也是有的。”说着,他用下巴点了点砚台:“研墨吧。”
丁吉听着,总觉得皇帝好像并不是真的这么想,他心道:淑妃娘娘一时糊涂啊,万岁爷这个人吧,一来怕丞相揽权,致使朝中结党营私,争斗不止,二怕后宫嫔妃携皇子争储,膝下不宁……您却偏要恃宠在七殿下选侍读学士之事上哭哭啼啼横插一手,叫万岁爷心里头多不舒坦啊……
次日,命薛溆为七皇子萧承彧侍讲学士的圣旨送到了翰林院,众新科进士们啧啧称羡,并私下里悄悄议论:“听说众位皇子之中七殿下长的最与陛下相似,陛下也最喜爱他,薛大人为七殿下启蒙授课,日后前程无量啊。”
皇帝萧敏的九位皇子之中,大皇子萧承钧是宫女所出,一直不怎么受重视,到如今二十五岁了依旧是个没有封号的皇子,就连府邸与侍卫的规格,都比不上已故王皇后所出的二皇子萧承稷,这位虽是嫡子,但他无意于皇位,成日在府中侍弄花草,深居简出,极少与外人来往。三皇子萧承斐是个聋子,四皇子萧承泰目有疾,五皇子萧承玠的生母董贵妃犯错被冷落,连带着他也被父皇迁怒多年来不闻不问,六皇子萧承福蠢笨不堪,前后请了三位老师都教不会他《三千百》,八皇子萧承平、九皇子萧承汉还是蹒跚学步的幼儿,听说生母的家世出身上不得台面,唯七皇子萧承彧不管是生母还是他自个儿,于诸位皇子中一枝独秀,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子之位多半是他的。
那么,薛溆的帝师没跑的。这顺风顺水的仕途搁谁谁不羡慕。沈持与同僚们一道对他说了些恭贺的话,随后坐下来如入定了一般翻阅文献资料,校正、增补翰林院中的旧有藏书。中有一段涉及兵部军器监所造弩的资料,写得不明不白的,沈持埋头差了许多本书,无果,他心想:看来得抽空去军器监一趟问问了。
这是他的习惯,但凡手头的活儿,事无大小要一一做到精细才行,换句话说哪怕对于翰林院这般枯燥无聊的编书、修书,他也不敷衍不摸鱼。
对了,去军器监不光要问资料,还有一件事要办——为镇西将军史玉皎校正她的弩,按照墨家传人翟阳生的说法,或许要问问军器监,重新锻造一张了。
这件事拖了许久,他有愧于史小将军。
同僚们偶一抬头看见他端坐不动的背影,后知后觉地脑补出一段新科状元郎被榜眼后来居上抢走风头,落选七皇子侍讲学士,沈修撰失意寥落的大戏……
担忧得他们都没敢撺掇着薛溆请吃酒,生怕进一步刺激到沈持。
当日散值后,李颐和贾岚头一拨来宽慰他:“归玉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要想开些啊。”
沈持:“……”
他谢过这两位好同僚,骑着毛驴回到秦州会馆。
一喜一忧。
喜的是孟度完全醒了过来,他病愈的很快,已能坐起来了。
然而今日,沈煌清晨去京兆府办完租房的契约文书,准备挪窝时候,遇到一样作难事,孟度很犟,说什么都不肯随他们搬过去,非要暂时住在秦州会馆中。
并说过两日要回禄县去。
忧的便是这件事。
沈持听说后回房换了身常服去见他,还未开口就被孟度一句话堵了回来:“经此一事,我有些不甘心,想回禄县读两年书,而后下场春闱,博一博功名仕途。”
沈持:“……”
这他没话说:“夫子,等养好身体了再走吧,不急的,要是夫子你考会试,就跟鹰拿雏鸡一般容易,必然一考就中。”
孟度:“……也没那么容易。”他又问沈持:“姓贺的此后会不会为难你?”
沈持贺俊之的事说了:“他多半很快要离开京城到外地去,我与他暂时井水不犯河水。”
孟度“嗯”了声:“我听你所说的意思,他是被迫离开京城的,不是心甘情愿的,你当心他临走捅你一刀。”
“夫子提醒的是,”沈持说道:“我会谨慎些的。”
师生俩说完这话没几天,年二十七,贺俊之上表请求离京赴黔州府,彻查当地盐务一事,正如孟度所预料的,果然,临行前他狠狠地扎了沈持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