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他比沈持还亢奋, 恨不得立刻飞回樊武县驿站,将堪到朱砂矿的消息告诉胡见春等人。
让他们听听,看, 我家大人说铜仁县有朱砂矿就有,厉害吧。
姜蘅缓甩拂尘慢捋长须, 笑道:“小哥儿不要急,不要急, ”他瞧了眼沈持:“须得工部先将此事奏明圣上,再给黔州府、铜仁县两地的知府、县令发文, 发动人工清理山麓, 之后, 贫道才能详堪矿洞位置,方能挖矿。”
眼下只是粗粗堪明铜仁县的山中有朱砂矿, 至于从哪里打洞下铁锹, 还要会同工部的官吏们一道再行细堪。
当然,在挥铁锹之前, 要上报皇帝, 请朝廷发公文知会黔州府上下官吏。
甚至, 朝廷还要给驻安远县的戍军传信,必要时,少不得请将士们协助帮忙。
工部开矿是项巨大而繁琐的工事,常常要调集各方共同协作。
沈持:“姜道长说得极是, 咱们先回去告诉胡大人他们吧。”
他们赶回樊武县驿站。
驿站之中, 胡见春正在给家中写信, 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写一行停下笔叹一口气,眉间尽是愁绪, 一日日探不到朱砂矿,这是何等的煎熬。
听见门外马嘶鸣,他搁下笔,负手踱步出来:“回来啦?”
他都没问有没有堪到矿,似乎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回来了。”沈持回话的时候尾音上扬,眉梢带着淡淡的笑意。
胡见春:“……”这少年人路上遇到女郎跟他搭讪了吗?瞧这一脸喜气。
又见姜蘅回来也是带着笑的,他师弟邱长风没摆臭脸,胡见春微微一怔:“沈大人,姜道长,可是……”
“胡大人哟,”姜蘅说道:“你今晚有的忙了。”
胡见春的手抖了下:“可是堪到朱砂矿了?”
姜蘅:“据贫道所堪,铜仁县的山中十有八~九是有矿的。”
胡见春搓搓手,在庭院中转了两圈:“哎呀,这真是天大的惊喜,本官……本官这就去写折子……”
说完,他几乎是飞奔进房里的。
当夜,一封奏折从樊武驿站送出,八百里加急驰往京城皇帝萧敏的上书房。
等待批复的日子,沈持拿出史玉皎的那把小弩,将弩机拆开捣鼓来捣鼓去。
吕居瞧见了,也同他一道来演算,二人在驿站的后院扎起草垛,一次次演试,记录下一个又一个数据。
“想不到沈大人竟如此精通算学,”吕居对沈持的“专业”水准十分意外:“真叫下官佩服不已。”
沈持:“吕大人自谦了,”他说道:“在下年幼时好涉猎群书,看算学书不求甚解,如今不过半瓶子水罢了。”
二人说话时已是七月初盛夏时节,然黔地翠竹婆娑,山风拂面几度清凉,丝毫不觉暑热。
这日午后,太监丁逢带着一封公文从京城来到樊武驿站,他手里拿的是朝廷敕工部主持在铜仁县开朱砂矿的公文。连同公文一起的,还有皇帝萧敏托他捎给沈持的一句话——“沈爱卿,朕心甚慰。”
“陛下很是看重沈大人,”他把话带到后对沈持说道:“沈大人来日前程大好啊。”
沈持:“陛下隆恩,臣虽万死不能报其一,只求不负陛下所托,竭力而为。”
丁逢笑道:“老奴这就回京复命了,沈大人多保重。”
沈持将他送出驿站:“公公一路顺风。”
送走丁逢,沈持展开公文看了看,上面写着由工部侍郎朱文济前往主持这次开矿事宜,工部员外郎胡见春,翰林院修撰沈持,户部员外郎俞驯——他是来出钱的,三人倾力辅佐,另有若干名工、户部工事、钦天监博士苗芹等人协力……林林总总共派遣二三十名官吏参与,新委派的官吏已从京城出发来黔,不日即将抵达铜仁县。
黔州府下辖各县、驻安远县的戍军也于同日收到朝廷公文,命他们听候工部调遣,紧要时出人出力,以保朝廷顺利开矿。
胡见春拿到公文后一拍书案:“好,沈大人,严大人,吕大人,咱们立功的机会来了。”
办好这次的差事,日后回京升官便有望了。
众人脸上面露喜色。
姜蘅却笑着泼了一盆冷水:“胡大人,沈大人,铜仁县人口稀少,万一到时候征不到劳工该如何是好?
就那点儿人,想要征徭役只怕艰难。
“姜道长,”胡见春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本官这就给黔州知府焦大人写信,请焦大人在府内征发劳工。”
“嗯,先派一批人将铜仁县山麓密林中清理一番,”姜蘅点头说道:“贫道也好带着师弟进山再度堪明朱砂矿脉的具体所在。”
吕、严二人说只能这样了。
沈持沉思道:“我有个法子迅速清理山麓。”
众人问道:“沈大人说来听听?”
沈持瞧了一眼赵蟾桂,说道:“赵大哥,你明日带着几个人到铜仁县的密林中撒一些碎银子,过几日再找人扮成打猎的,从林中钻出来高呼捡到银子了,”他边想边说:“另叫人编个故事散布出去,就说前朝的时候有一队运输银子的车辆迷失在林子里,大抵是那些银子被冲刷出来了。”
“大人,”赵蟾桂一下子听懂了沈持的用心:“那这样,附近百姓很快会来这里山上寻找,肯定会将山翻遍的吧?”
将山林翻遍。
“县中百姓常年生活在这里,他们比咱们进去容易,一旦进去寻找银子的人多了,他们会自发清理山上的枯枝和淤泥,这样,要不了多久,整个山就暴露出来了?”
诱民以利,顺带也将撒在林中的碎银子当作给他们的工钱。
还省去了征徭役的麻烦。
沈持:“你话真多。”不怕泄露天机吗?
“哎呀,瞧我这张破嘴,”赵蟾桂心中暗暗高兴终于猜中了沈持的思路:“是大人,小的这就去撒碎银子。”
“咦,”他并不很聪明的脑袋又想出来一个办法:“要不咱们放火烧山吧。”
沈持:“……”建议他不要建议放火烧山,毕竟那太破坏生态平衡。
赵蟾桂懊恼地抓了一把脑袋,闭嘴办事去了。
五日后,姜蘅带着邱长风再度去铜仁县堪矿。
不巧遇到下雨天,路滑,从清晨走到晌午才到铜仁县,邱长风骂骂咧咧一抬眼,倏然伸脖子愣怔:嚯,山麓怎么那么多人,还有人把树给伐了,密林瞬间显得空旷疏朗起来。
邱长风走进密林:“福生无量天尊。”
这是沈富贵骗人的把戏吧。
一个低头翻找的村民回头看他一眼:“道爷,听说前朝有位将军运送金银的车路过此地,到这儿翻了,如今金银现世,好多人都捡到碎银子了呢,道爷也快跟着咱们翻翻山,碰碰运气吧。”
“……好。”邱长风看着忙碌而认真寻找的身影,他们背上背着麻袋,将从地上翻起来的枯枝败叶和一堆腐烂的东西都堆在手推木车之中,地面露出薄薄的湿润的土层。
这里的土地真是贫瘠啊,只有三公分不到的厚度,怪不得种不出什么庄稼来。邱长风感慨地想。
一处的山麓已被清理大半,由于银子是从树根处捡到的,好多树木被砍伐,阳光透进来,瘴气瞬间飘散出去五六分。
即便不用药丸塞住口鼻,在林中行走,也不会感到头晕恶心。
“银子,啊银子!”有人捡到了半块碎银子,放声高喊起来。
一些年轻力壮的蜂拥而上,疯狂地翻起地来。“银子,银子……”他们近乎疯狂地高喊:“我要银子……”
林中有大胆的飞鸟,轻蔑地俯瞰一眼,拍拍翅膀飞走了。
地面裸漏出来了!
邱长风忽然意识到这是好事,他跟着师兄姜蘅三步并作两步往山坡上走,等他走到高点,往下一望,东北方,没有矿藏之象。
西北方,毫无矿脉走势。
……
二人细细堪矿。
林子外面的日头从东方渐渐拂过,在西面放处万丈彩霞。黄昏了,林子中阴冷,昏暗,几乎看不清楚两米开外的东西。
“姜道长,邱道长。”有人在山下喊人。
是沈持听说姜、邱二人穿过密林上山,到了傍晚迟迟不见人出来,他怕出什么事情,让赵蟾桂带人来找。
因为林子中被清理得比较疏朗,所以声音很快传了进来,邱长风声如洪钟大吼一声:“莫吵着贫道。”
南边,对,正南方,不对,他手中的角尺旋转、对齐,再旋转又对齐……
准、绳、规、矩……姜蘅飞快地计算着,而后一步一步往《周髀算经》说的“勾股共结一角”的方向走去。
山下,看着日渐芒薄的夕阳,赵蟾桂越发不安,喊破了喉咙:“姜道长,邱道长,你听见了应一声,我好去找你们。”
邱道长听见了他们的喊叫,他烦得恨不得立刻耳聋:别吵了,让贫道安静会儿行不行啊,沈持你会不会调~教下人啊。
怎么一点儿眼色都没有。
彼时姜蘅默默在心中翻书,“……李淳风注释‘以为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
左一步,前三步,右后两步……
他沉浸在堪矿的乐趣之中。
赵蟾桂实在是得不到回应,带着人往山上冲——二位道长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差错。
等他沿着脚印找过半个山头,林中乌漆抹黑,幸而他们带了火把,照亮林中的路,找啊找啊……
入夜时分,赵蟾桂听到一个震天响的声音:“有光泽,有光泽,是了,是了……”
他吓得腿哆嗦:“两位道长都不小了一身老鸡皮哪儿来的光泽,你们放了他俩吧,别动他俩,别动他俩啊……”
跟着他的人现在懂沈持说这人“爱演”是什么意思了。这架势开个脸登台就能唱戏!
“赵大哥,那不就是邱道长的声音吗?”
“你哪里听出……”赵蟾桂稳住心神仔细听了听:“乖乖,还真是两位道长,那边,快走。”他举着火把循着声音找过去。
七拐八拐,当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的时候,瞧见个人撅着屁股俯身在地上:“呜呜,师祖,你的徒子徒孙也找到朱砂矿了,这下咱们这一脉以后再不缺朱砂了……”
用上好的朱砂炼丹他再也不炸炉了。
他哭得很投入,赵蟾桂看得很动情,很想扑在地上跟邱长风一起哭。
“道长,”赵蟾桂上前把邱长风搀扶起来:“林子里夜晚天气多变,说不定会遇到猛兽什么的,咱们赶紧下山吧,沈大人还在担忧二位道长呢。”
邱长风跳起来:“贫道和姜师兄找到朱砂矿所在了,找到了,”他拉着赵蟾桂,极度兴奋地给他讲解:“往下挖最多十米,一定有最纯正最完整的朱砂矿,全是朱砂,全是……”
“道长,”赵蟾桂让人先凿出痕迹做标记:“回去告诉大人,今晚开挖,说不定您明天一早就能看到朱砂了,好不好,咱们得赶紧下山把消息告诉大人,咱们,”他摊手道:“自己也挖不动对不对?”
在他的甜言蜜语,啊呸,油腔滑调的蛊惑下,邱长风恋恋不舍地跟他们下山,回去。
沈持正在书房看书,然听见院外一阵骚动,脚步声很是雀跃地传进来,而后,赵蟾桂疾风一般卷至门外:“大人,找到两位道长了。”
沈持:“先喘口气,慢慢说。”人都找到了,还急什么。
“我找到两位道长了,两位道长在山中探到朱砂矿的具体所在了。”赵蟾桂说道:“一铁锹挖下去就能出来。”
沈持:“……”
不大一会儿,胡见春得信儿,立刻把众人召集到堂屋中来议事。
众人坐定后,邱长风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枕着斜倚在座椅靠背上,他双目精光一道道往外放射,好像服了真仙丹一般,已经在酝酿白日飞升了。
姜蘅还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
胡见春瞧着他二人问:“二位道长,这个矿,好挖吗?”
是铁锹能挖开的还是得需要点儿炸药?
“说好挖也好挖,”姜蘅说道:“说不好挖,也难挖。”
沈持微讶:“姜道长为何这么说?”
油灯下,他的眼眸远看蒙上一层浅浅的淡蓝色,看着既清澈又慧黠。
“胡大人,沈大人,”姜蘅肃然说道:“这里的土层很薄,囤不住水,要是再向下挖矿,江湖湖泊支流纵横复杂,很多地下暗河,只怕会山洪暴发,洪水泛滥,恐殃及此地百姓。”
邱长风顺着他师兄的话说道:“到时候你们拍拍屁股走了,谁来管百姓死活,沈富贵,你说好挖还是不好挖?”
沈持听他这么说,油然生出钦佩之情,没想到一个天天暴脾气,不离酒的道士,在找到矿藏之后,首先想到的是这个矿一开挖,会引发地质灾害,祸及黎民苍生。
贫道这一派从不坑穷人苦命人。在禄县的时候,邱长风曾这么跟他说过,没想到,这竟是真的,真的。
沈持说道:“二位道长的悲悯之心让在下深深愧疚,在下和胡大人定将此事上奏,不会不管黔地百姓死活。”
邱长风烦躁地说道:“没找到矿的时候急,找到矿了细想起来还是急,贫道我该去给自己改改命了。”
第102章
沈持听了笑道:“邱道长不用那么麻烦改命, 改改你的急脾气就好。”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邱长风瞪一眼沈持,手里握着的小皮鞭,不, 是拂尘蠢蠢欲动,今儿又该打孩子了。
笑归笑, 胡见春接着说正事儿:“趁着陛下委派的其他大人还未到,咱们清闲两日, 把手头的账目点一点,预估一下铜仁开矿所需的银两数目, 尽快呈报给户部。”
“沈大人, 咱们这些日子一直在往密林里撒银子, ”他说道:“前后出去有上百两了吧,这笔钱尽快做账写明。”
让户部给拨付银子。
他们工部是万万不能搭一两银子进去的。
沈持对邱长风做了个讨饶的表情, 转而严肃地问:“胡大人可知当年开樊武县大万山朱砂矿时, 花了多少银两?”
胡见春瞧着姜蘅:“大万山朱砂矿开采距今得有七八十年了吧?据工部文献记载,当年怕凿山穿洞引发山崩及洪水, 朝廷提前疏散了两个县的百姓, 光此事就花去一大笔银两, ”他又看着沈持说道:“沈大人猜猜,户部为此花了多少银两?”
沈持:“哟,这个下官可猜不出来。”
“那次开采大万山朱砂矿花费共三十万两白银,”严诩笑道:“光安置两县百姓便占去十四万两, 不是个小数目啊。”
吕居笑道:“当今的户部尚书秦大人极是小气, 他手底下的人也一个比一个抠门, 下官敢说,俞大人此次一定是黑着脸来的。”
毕竟是来往外掏钱的。
之后开采出来的朱砂矿石或许大多数被用于朝廷工事的营造,可卖到市面上的不多, 这么一来,回流的银两寥寥无几。
对户部来说是个吃亏的买卖。
以户部尚书秦冲和素来的性子,花钱如要他命,估计这阵子都要睡不好觉了。
沈持:“……”
但愿这次开的矿产矿石量大些,刨除朝廷所用后,能有更多的朱砂矿石可卖,让秦大人看到些赚头。
……
姜、邱两位道长堪明朱砂矿具体所在后,次日,他们不再向林中投放碎银子,上山的人一天颗粒无收,纷纷说道或许银子已经被捡完了。
赵蟾桂在一旁煽风点火:“可不是嘛,你想啊,当年前朝运银子的车翻了之后,人家也是捡了一遍后才走的,本来就没多少嘛……”
经过他一番“忽悠”,村民们悻悻地走了,有几个不死心的偷溜进去,赵蟾桂喊话:“进山的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出来,有迷路的,对着山下喊话……”
看来今晚注定要守在这里了。
对这些不听劝阻的人,他在心中嘀咕:大人心肠太好,换别人,谁管他们生死啊。
……
之后,就等着户部侍郎朱文济等一行人到来了。日子甚是清闲,沈持又拿出史小将军的弩,对照前一阵子记录的数据进行演算。
可还是找不出问题的所在。
沈持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只有等到日后回了京,再慢慢推演琢磨了。
众官员到的前一日,沈持他们在驿站中严阵以待。
关起门来,赵蟾桂问沈持:“大人,这次开矿后,咱们能拿多少好处,大人回京就能升官吗?”
沈持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被问住了,胡扯八道:“大抵等邱道长用开采出来的朱砂矿石炼出仙丹,看我顺眼的时候赠我一粒,白日飞升吧……”
赵蟾桂:“……”
“大人哎哟哟,那个叫什么来着……对,高处不胜寒,”他觉得成仙不好:“大人你怕冷,咱还是不去成仙了吧。”
沈持噗嗤笑了:“别贫嘴。”
他心道:升不升官的,要看皇帝的,他说不好。
赵蟾桂挠头:“大人,其实要我说升不升官倒还是其次,大人办完这件差事,尽快回到京城后,趁早说门亲事才是正经。”
他这么一算,沈持都十七了,老大不小的。
不能在黔州府多耽搁时日。
沈持:“……”
他心道:你小子还挺能操心的啊。
“赵大哥今年芳龄啊?”他反问赵蟾桂。
赵蟾桂:“……虚长大人三岁。”
沈持笑了:“你都不急我急什么。”他垂下眼,又拿起手边的弩看了看。
一瞬,赵蟾桂似乎想明白点什么,他怔了一怔,待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大人,这弩咱还是早点还给史小将军,免得日后娶了夫人,她知道后吃醋呀。”
再怎么说,史小将军也是个女郎,还是避嫌的好。
沈持没抬眼:“赵大哥,我记得你来的时候带了不少话本是不是?等明儿朱大人他们来了,忙起来没时间看,不如现在拿出来当柴烧了吧。”
赵蟾桂立马闭嘴,飞快地从他身边逃离。
次日午后,朝廷委派来共同主持开矿的一众官吏到了,陪同他们来的,还有黔州府知府焦砚,因铜仁县驿站年久失修不能住人,他们只好依旧住在樊武县驿站。
沈持与他们一一见礼。
和众人寒暄时,沈持笑起来星辉灿烂,对答极有分寸,仿佛世间的一切难事对他来说都胸有成竹,他运筹帷幄,说一不二。
此子必能在万人之上,他们在心中如是感叹道。
那位户部员外郎俞驯果然顶着一张黑脸,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不过他还是没忍住多看了沈持两眼,心想:秦大人呀,上次琼林宴上您光顾着吃席了吧,这样的贤才怎么就没撬到咱们户部来呢。
可惜呀。
……
次日,众人一道前往铜仁县。
当地的县令唐注领着几名县衙官吏来迎,与衣冠齐楚的京官相比,他们通身甚为寒酸,一点儿油水都没有的样子。
唐注是进士出身,几年前因言获罪被贬到此地为官,成日里只顾着灰心丧气,浑噩度日,一张脸上没半分神采,只在看到一群官吏之中那少年翰林院修撰沈持时,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艳羡来。
来到山中,朱文济一望山势便说道:“以本官在工部多年的经验,此处若要凿山采矿,多半会引发灾荒。”
与姜蘅早前的判断一致。
这时候胡见春拿出罗盘,与朱文济、姜、邱、钦天监博士苗芹等人,一道沿着山脉观察起来。片刻后,他说道:“此处仍是大万山脉的绵延之地,开矿不至于山崩,但据下官愚见,流经山脉之下的河道或会改道,”他看到沈持手里拿着地图,借过来一观说道:“铜仁县西南方的黔山、安仁两县地势低洼,若河流改道,倾泻到那里去,这二县必在凿山之日成一片汪洋泽国。”
工部工事严诩说道:“下官也是这么认为的。”
工部采矿时常常遇到这种情况,在意料之中,他们并不陌生。
但要颇费一些时日,商讨如何处理此事,朱文济问苗芹:“苗大人,何日可动工凿山?”
苗芹笑道:“诸位大人,下官观此地天象地势,再过十日,七月二十九便是开矿之吉日,以下官愚见,山之西南几乎没有耕田,水淹便淹了,没什么要紧的。”
他看地图,见这两县全是山丘,只一小撮田地,淹便淹了,不足为虑。
因而无需在这等小事上花费功夫,误了开矿的吉日吉时。
朱文济乜一眼黔州知府焦砚:“焦大人,您看十日之内征徭役召集人工来得及吗?”
“十日绰绰有余。”焦砚笃定地说道。
沈持听得直皱眉:黔山、安仁两县虽无多少耕田,可是有人家啊。
十日之内怎么来得及叫他们搬迁,安置呢。太赶了吧。
他遂开口问道:“朱大人,焦大人,只是不知黔山、安仁两县,共有多少户人家?”
似乎经他这么一问,二人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桩大事情,焦砚不甚在意:“本官记不得了,或许五六万户吧,”他不痛不痒地说道:“待本官发个告示,告知他们搬迁到别处谋生就是了。”
沈持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语调,心中微有怒气,他想:百姓自古故土难离,你这发一纸告示就让人迁走,不知是怎样的安置法子。
诸如一户补偿银两多少,又让他们迁往何处。
将这等大事说得如此轻巧,叫人很是不放心啊。
朱文济也道:“树挪死人挪活,等焦大人的告示出来,他们会自行搬离的。”同样没说具体要怎样安置两县的百姓。
沈持的眉头皱得深了。
这时,负责此次开矿的“财神爷”俞驯瞧了他一眼,忽然开腔问道:“沈大人,不知这安置两县百姓的银两,预算几何啊?”
沈持说道:“在下初来工部观政,尚不知此事该如何作预算。”
这……不应该问他吧。
工部侍郎朱文济与黔州知府焦砚才经办过这等事情,有老道的经验,他岂敢贸然开口。
俞驯跳过朱文济和焦砚,独独拿这件事去问沈持,多少让那二人心中有丝不快,但又不敢得罪他,毕竟有个什么事的还得伸手向人家户部要银子呢,只得说道:“当年樊武县开矿,记载疏散两县百姓所花费为十四万两白银。”
言下之意,这不是有先前的比照着吗?就这个数吧,还用问吗。
只听俞驯冷冷说道:“大万山开矿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今非昔比,下官以为此数目还要再行商榷才是。”
朱、焦两位朝廷大员被他驳了个没脸,讪讪地没说话。
第103章
焦砚甚至在心中有些埋怨沈持多事, 怎样安置黔山、安仁两县百姓是他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插嘴,脸色很快沉了下来。
工部侍郎朱文济虽不形于色, 但他却说道:“烦请沈大人代工部拟一套黔、安二县百姓的迁出法子,协同焦大人一道妥善安置好那里的百姓吧。”
他心道:如何安置府内百姓, 原是黔州府自己的事,无论焦砚爱民如子还是照章敷衍, 皆与工部无关,这种事情劳心劳力还捞不到功劳, 沈持啊沈持, 你既然不识趣, 那本官便索性为你揽下这事儿,到时候栽了跟头那也是你自找的。
沈持当然知道他不该多言, 但他对此事并不后悔, 一拱手淡然道:“下官遵命。”
堪完山回到驿站的次日,清晨, 沈持才吃过朝食, 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是黔山县县令赵息,另一位是安仁县县令吴崇,他二人手里捧着县中户数的花名册,说道:“焦大人让下官将县中人口户数清点后送给沈大人, 请过目。”
沈持眸色微沉:“有劳二位大人了。”
看来焦砚是将此事彻底甩给他了。
夜晚, 沈持拿着两县的户籍名册翻看起来, 这两县加起来一共有小十来万人口,八千来户,多数人家世代居住于此, 繁衍生息,从爷到父,又到子子孙孙。
真会像黔州知府焦砚所说的那般,发一纸告示给些补偿银子他们便会全都迁走吗。
沈持不大相信。
放下户籍名册,他用手指摁了摁眉心,棘手。
沈持从屋中走出来,晃到邱长风门前时探头一看,道长正在抽签,他赶紧进去说道:“道长在抽签呢?也让我抽一支吧?”
邱长风白了他一眼:“富贵啊,你这会儿抽一定是下下签,贫道今儿没心情给你逆天改命,还是算了吧。”
沈持:“……”
那个先前在禄县的时候有人抽了下下签,一把抓起签筒往人家面前一搁“来,重新抽,贫道今天为你逆天改命”的道长终究是变了。
邱长风收了签筒往藤椅上一瘫:“贫道要睡觉了,沈富贵你出去吧。”
沈持:“……”
一扭头再看邱长风已经打起呼噜,他不再打扰人家,悄悄地退出去随手关上门。
沈持只得回房,又将黔山、安仁两县的户籍人口名册翻了一遍,直至二更末才歇下。
次日,胡见春来找他:“沈大人,今日无事,你我两人到黔山,安远二县走一趟如何?”
沈持今日本就打算到这两县去的,听他主动相陪,欣然说道:“在下正有此意。”不实地去看看黔、安两县的屋舍农田,物价人情,他怎么算出给安置一户需补偿多少两银子,拟出迁出条疏呢。
二人结伴先去黔山县。
如果说平原地带是有山有水,那么这里可以说是皆山皆水,所到之处除了小山丘就是水,时闻渔歌猿啸,但见丛林四处,少见庄稼农人。
大户人家的房屋依山而建,低矮而逼仄,贫苦之户栖身在岩洞中,路过时总有小儿探出头来看稀罕。
县城中有一处集市,售卖当地的果子菜粮,品种不多,个头也小小的。
沈持停下来问明价钱,一一记在心中。
胡见春说道:“这样的物价,一户六口之家一年的嚼用都要不了二两银子。”而在京城,则至少要十两银子才勉强够用。
沈持点点头:“胡大人所言不差。”
之后,二人又打听着去看县城集聚而住的那条街,从头数到尾统共三十来户宅院,不及禄县一条街的人家多。
“想来安仁县也是这样的。”沈持问胡见春:“胡大人可知,近来朝廷在某地建工事不得已要使百姓迁走,给一户人家的补偿是多少?”
八十多年前开大万山朱砂矿时的事太遥远,昨日俞驯话里头的意思,户部是不认的,可见断然不会给十四万两银子用以安置两县百姓。
“哟,”胡见春想了想说道:“往前数十一年前朝廷在长沙府沅陵县开金矿,当时迁走七万户,每户给六两银子,及到了临近的流入地,给每户一男丁三十亩农田,再免除一年的田税和徭役。”
那次朝廷待他们还是很丰厚的。
沈持说道:“黔州府耕田极少,黔、安两县百姓迁出,在临近的县域内无法以耕田为生计,是件难事呀。”
这样,要是参照当年沅陵县的补偿,单给六两银子不给农田嫌少,后续的生活无以为继,要是再添些,添多少合适,以及户部肯不肯给,又是个问题。
“嗯,”胡见春望着眼前一层又一层的山:“难啊。”
二人又去安仁县转了一圈,果然与黔山县相差无几,而后打道回府。
夜晚,沈持沐浴更衣后去见户部员外郎俞驯,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反倒直接问:“沈大人去过黔、安二县了?”
“在下去过了,”沈持也不绕弯子:“敢问俞大人,这次户部打算补偿迁出的两县百姓每户多少两银子?以及田亩,税赋徭役呢?”
俞驯的脸仍旧是黑着的:“参照旧例,每户补六两银子。”他冷声道:“余下如何安排,是黔州府的事了。”
不能全推给户部。
沈持想说黔州府是不会管的,但他没说出来,他道:“在下知道了。”
在俞驯这里,没有可商量的余地。
沈持从他屋中出来,回到自己房里。
赵蟾桂见他心事重重,问道:“大人,咱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沈持勉强笑了笑:“算是吧。”
深夜,他在灯下拟了一份告示,大致是告黔、安两县的百姓,朝廷给每户发放六两银子,让他们在十日之内搬迁到别处去。
至于去往哪里,后续如何安置,沈持沉思良久始终没有落笔。
次日拿给朱文济过目,他道:“沈大人是问过俞大人之后拟的?”
沈持说道:“正是。”
朱文济笑道:“请沈大人告诉焦大人一声,他要是没好的法子,就这么办吧。”
……
那日后来,沈持捏着这张告示在邱长风屋中坐了许久,两人说着话不知因何不投机了,他被道长甩着拂尘撵出来……
次日,一道骨仙风的道士出现在黔、安两县,他对当地的百姓说,他们不日即将要发一笔小财。
百姓们淳朴,笑了笑没当回事。
哪知三日后。
黔、安两县当地的县衙贴出搬迁告示,每户赏银六两。
告示一张贴出来,一些正因为家中变故,走投无路的人都没多做考虑,立马跑到县衙去问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直接画押拿银子走人,迁出就迁出,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呢。
他们甚至激动地说道:哎呀那道士,不,神仙的话是真的,当真发了一笔财啊。
两县自打支摊子登记要走的户数后就没停歇过,一直到黄昏时分,县丞都看不清楚花名册了,才收工回去。
可是许多人拿了银子之后,却不知道迁到哪里能讨生活,又犯难了。
这时候,那名道士又出现了,他说这笔小财之后还有一笔大财。
百姓们把他围住,问大财怎么发,道士说道:“好办,拿着这钱到铜仁县去。那里会有贵人,带你们发大财。”
“铜仁县?”百姓们之中有人讶然:“不就临着咱们县,穷得叮当响,到那儿去能发什么大财?”
道士呵呵一笑,故弄玄虚:“去了你们就知道啦。”
“前几天神仙告诉咱们发小财,”有人说道:“今日官府不就给发了六两银子嘛,反正要迁走,去哪儿不是去,铜仁县还近呢。”
“那倒是,”更多的人说道:“就去铜仁县吧。”
两县的百姓收拾家当,携带老幼,陆陆续续迁往铜仁县。
……
告示贴出来的第五日,黔、安两县已经走了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县中空荡荡的,寂寥,冷清。但有一些当地的大户人家守着祖宅大骂:“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你就出六两银子就让我搬迁,我不走,来呀,发大水呀淹死我算了……”
大户人家看重祖籍祖宅,不像那些贫穷没落的人家,说迁走就迁走了。
县衙倒也没对他们用强。
只是不几日后,又来位更有仙气的老道士,他笑呵呵的胡须长长的,说能断人祸福吉凶,说不对不要钱,谁都能来算。
忐忑中的人像是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他摆下摊子没有一会儿,就来了个穿襕衫的读书人,上来就说他被迫迁居的事情,问老道士这里还能不能留下。
“贫道观郎君面色,”老道士说道:“有化龙出头之志,但囿于这地势低洼之处,恐难如意,何不搬到东北方的高处去呢?那里可让郎君日后顺风顺水,是个福地啊……”
读书人抬起头,朝东北方看去,咦那不正是铜仁县吗。
第104章
迁往铜仁县, 难道是天意吗?
读书人眼中涌出泪来:“想我章家世代扎根于此地,乍然要迁走,犹如百年老树被断根拔出, 将不知飘零何处,实在是痛心啊。”
他姓章, 身后的章家是黔、安两县最大的宗族。
老道士看着他,微微叹口气:“郎君博览群书, 岂不闻秦‘徙天下豪富于咸阳十二万户①’,汉‘实关中’迁三十万户, 又有明洪武为了填豫州府、济南府, 令山西府百姓每家徙人口前去, 四口之家甚至要迁出三人,黄淮一带至今还流传着‘问我祖先何处来, 山西洪洞大槐树。②’的民谣……纵观历朝历代, 哪里的土地上不是人来人去,何处又不是飘零人之‘吾乡’, 贫道今日多嘴劝一句郎君放宽心思, 顺势而为吧。”
黔地山间的凉爽天气, 章姓读书人的额上竟渗出细密的汗珠,良久,他对老道士深鞠一躬,声音干涩地说道:“多谢老神仙指点。”
说完, 他转身踉跄而去。
老道士望着他的身影, 微眯起眼。
天快黑的时候他收拾起签筒、卦书往回走, 走到半路遇到来接他的一熟人,沈持,这位少年官员近日来面色疲惫, 眼下淡淡的乌青透出无法言说的殚精竭虑,老道士莫名有些心疼,语调温和地说道:“沈大人,贫道尽力了。”
这是他平生头一回摆卦摊子充作算命先生,外带说些鬼话招摇撞骗,真怕师祖在天上气急了扔个雷下来劈他一顿,骂他个狗血淋头。
“谢谢姜道长,”沈持对着他深作一揖,道:“要不是道长肯出手帮忙,在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身微言轻,能做的实在是不多,凡事都要迂回推行,为达目的不得不用些非常手段,起初和邱长风说这件事的时候,邱道长气得道心都差点儿毁了,高高举起拂尘追着他打,但那拂尘不仅最终没落到他身上,二位道长也倾力配合他演了这么一出戏,步步天衣无缝,这桩事情,大概会在他的心焦与忐忑中平稳办妥。
……
又过了两日,章姓家族迁出,去往铜仁县安家。
章家一走,许多犹疑不定的大户人家逐渐转了主意,接二连三有人接了县衙发放的六两补偿银子,拾掇家资,举家迁至铜仁县。
到了七月底,两县的县丞再清点户籍名册时,两县已只剩下两三户人家了。不过看着一日比一日空荡的县,已经有人坐不住了,来打听现在县衙还给不给银子,多半是要搬走了。
从告示张贴出来到两县百姓尽数迁出,前后历经小二十天,总算尘埃落定。
与此同时,黔、安两县的百姓一家一家先后来到铜仁县,把巴掌大的县城塞满了人,由于他们手里都攥着补偿银子,眼下暂且生计无忧,因而处处都是孩童吵闹,大人吆喝,吃喝拉撒睡的市井气息,热闹非凡。
沈持时常穿一件常服去铜仁县新迁来的百姓之中转悠,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听一听说书人临时支个摊子,给围过来的人讲诸如吕不韦囤积国君易种秦国的演义等等……悠哉如斯。
回想起半个多月之前,那会儿黔州知府焦砚推诿,将黔、安二县百姓迁出的棘手事甩给他的时候,是何等的一筹莫展,寝不安席,总算过去了。
八月初,秋云入山,秋风起,芦花飞。
这日,沈持坐在驿站中摆弄弩机,有人来报说黔州知府焦砚来了,他起身迎出去。
一番寒暄后,二人在驿站的屋中相对而坐,每人手边放着一杯清茶。
焦砚四十多岁的年纪,须发修理得齐整,面白眼细,他二十多岁考中同进士,之后外放来黔,二十多年间未曾易地,一直从九品县令做到正四品知府,终能执政一方,也算是读书人之中的龙凤。
“沈大人,”他一拱手对沈持说道:“花费大半来月,黔、安两县百姓已全都迁出,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动工开矿啊?”
焦砚故意抬高声调咬着“花费大半来月”这句,有嘲讽,甚至还有不满——为那几户贱民大费周章,生生错过了钦天监博士苗芹选定的开矿吉日,值吗?
早按他说的,贴一张公告出去限时迁走,两县人员爱走不走,爱去哪儿去哪儿,官府一概不过问,不知能省多少事,得以提早多少天开矿。
如此一来,连开矿的吉日都没赶上,工事停滞不前,多叫人窝火。
沈持提起茶杯盖子,他轻刮两下茶水泛起的沫子,说道:“此事下官做不了主,须得问过朱大人,请苗大人再择吉日吉时。”
焦砚故作惊讶:“工部上下不都听沈大人你的吗?朱大人迟迟未说动工,不就在等大人这边发话吗?”
沈持听他阴阳怪气一番也不动怒,只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清茶:“在下虽官在微末,但为官者受陛下所托,为朝廷办事,桩桩件件不得不思虑周全,步步为营,半分不敢急功近利生怕辜负君恩,在下想,朱大人没有号令动工开矿,也是出于这般思量,”他放下茶盏,轻声慢语:“焦大人,你难道——不是一样吗?”
这话将焦砚心中的怒火拨了开来,噌地窜成一大片,他搁在茶盏上的手倏然微抖,将茶水振了些出来,泼湿了官袍大袖的边缘,他冷笑一声说道:“沈大人说得好极了,你我都是为朝廷办事,当周全,当周全啊……”
沈持微一挑眉头,又饮了口清茶。
“告辞。”焦砚拂袖而去。再跟姓沈的同处一室,难保他不生出杀心。
他出门后,赵蟾桂进来收拾残茶,小声问沈持:“焦大人为何这么急着开矿?”
沈持说道:“每年的八月初是吏部考核地方官员的时候,考功司会依据他们的政绩向陛下举荐拔擢人选,调任京城入六部或者去大理寺、京兆府等衙门做京官,我想,焦大人之所以急着开矿,是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他的政绩添上一笔,好在吏部的考核中多几分胜算,早日调往京城,距庙堂近些吧。”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黔地贫苦人少一直是本朝的官员贬谪流放地,在这里为政极难捞到拿得出手的像样政绩,焦砚苦熬多年,好不容等来一个为朝廷采矿工事效力的良机,却被他横插一手耽搁了吏部考核的时间,哪能不恨他的。
“那,大人,”赵蟾桂唉声叹气:“这梁子算是结大了。”
彻底把姓焦的给得罪了呀。
沈持极淡地“嗯”了声,他早知道会这样。只是当初在权衡之后,仍没有妥协罢了。
“大人,以后他会给你使绊子吗?”赵蟾桂担忧地问。
沈持没说话。
山风穿窗棂而过,将书案上的书翻得哗啦作响,停下来时,书页中的一行小字——“内不愧心,外不负俗。③”,在夏阳的映照下镀了一圈光芒,熠熠生辉。
驿站的另一处小院中。
胡见春来见工部侍郎朱文济,说道:“朱大人,沈大人已将黔、安两县的百姓安置妥当,咱们也该请焦大人征发人力了。”
“黔、安两县的人,”朱文济缓缓问道:“一户不落,全搬走了?”
胡见春说道:“全搬走了。”
“想不到啊,”朱文济带着些许感慨说道:“沈修撰竟颇有些手段。”
他本想拿捏沈持一下让他栽个跟头长长记性,没想到那人就是不让他如愿,想来是他小觑了沈持。
顿了一顿之后,朱广济依旧叫人看不出情绪地说道:“你去召集人来,咱们商议些事情。”
胡见春去知会吕、严两位工事以及沈持,说要一道往堂屋议事。
“在下这就来,”沈持说道。
他换身衣裳过来的时候,见朱文济正带着工部员外郎胡见春,工事吕居、严诩等四人在画图,大概是要敲定开矿时从哪里凿山,从哪个方向开矿洞等相关事宜。
“沈大人坐。”朱文济客气地道。
沈持与他们见了礼才落座。
片刻后,胡见春指着一张手绘的采矿图说道:“朱大人,依下官的经验,要是从这里开始凿山开矿洞,以七十左右的矩度——后世所说的角度,斜挖进去,约摸十来米处就该能看到矿石了……”
工部官吏这些日子并未闲着不动,而是又堪了几次铜仁县境内的山体,一点点绘制了更为详尽的开采工事图。
吕居和严诩各自推算了后说道:“朱大人,下官也觉得从这里开始凿山较好。”
沈持不懂这个,只能坐着听他们商议。
朱文济拿起来看了数遍,半晌,他以手指点了点说道:“嗯,就按照胡大人算的,从这里凿山。”说完,他将图拿给沈持:“沈大人请过目。”
沈持说道:“下官是外行,不懂矿务,一切全听朱大人调遣。”
朱文济满意颔首。
吕居:“那下官去问问苗大人,再择个吉日良辰。”
朱文济瞧了一眼沈持,点点头说道:“去吧。就说这次不会再改日期了。”
“朱大人,下官这就去从大万山矿局挑一些经验老道的工匠,”严诩说道:“让他们放下手头的活儿,先帮着这边凿开新矿的头一个矿洞。”
开新矿之初由于要依地质状况应变,因而要用一些有经验的老矿工来凿山,等挖到矿石,矿洞成型时,再慢慢增添征徭役来的人力。
要是新矿储藏量大,征徭役的人力不够用,则还需要额外雇佣人手。
第105章
今儿是八月初七, 钦天监博士苗芹择了本月的十一日凿山开矿,尚有四五日功夫叫他们再核准工事的诸多细节。
朱文济领着胡见春等工部官员不停地堪山,画图, 再堪山再画图,连日来案牍劳形, 人人不修边幅胡子拉碴,乍一看还以为是逃荒来的难民, 要不是身上穿着糊了尘土的官袍,着实瞧不出是食俸禄者。
非常辛苦。
为什么工部被称为“贱部”, 由此可窥见一斑。
沈持因不通矿务, 被朱文济派去与户部员外郎俞驯, 黔州知府焦砚、铜仁县县令唐注一道经办征发徭役,召集劳力, 以备凿山之后需要人力时所用。
上辈子他以为的徭役——修长城、挖河道、给打仗的边关军队运送粮食……而古代实际上的徭役——没有功名的成年男子, 从十六岁到五十岁,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征一阵子徭役。
所谓税赋, 税一般指田亩税, 赋就是徭役了。
徭役, 绝大多数不是去千里之外卖命,更不是干九死一生的事儿,就在本地州县,比如这次在铜仁县开矿, 便优先征发铜仁县域以及临近数个县域的成年劳力。
而且, 对于征发来的服徭役的男丁, 官府是要管饭的。咱就是说就是牛马等力畜,在驱使的时候也是要喂饲料的,不给吃饭是不可能的。
本朝的话, 像开矿这样的工事征发徭役,每人一天的伙食按照惯例“一夫日给米三升”,给的是三升米,大概有小四斤,如果拿来蒸米饭的话,应该会吃撑。
也就是说,服徭役的成年男子,每日从官府领的米略有结余,还可以补贴家用,其实相当于是有一丁点儿收入了。
户部员外郎俞驯根据开矿需要征发的劳力及为时三月或半年的工期,来计算户部要出多少升米,以及折成银子多少两,然后写折子送去户部,拨米或者银两过来,以供工事顺利进行。
焦砚再次见到沈持似笑非笑:“沈大人一来,本官可又有得清闲了。”
言下之意:征发徭役的事要不要也交给你呀。
“焦大人玩笑了,”沈持也笑着说道:“在下可不敢对焦大人的分内之事指手画脚,”他把“分内”二字说得清楚:“焦大人放心吧。”
焦砚甩了甩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这回就是姓沈的想插手,也不会给他丁点儿机会。
未及,铜仁县县令唐注及临近四县的县令送来了各县男丁的花名册:“诸位大人请过目。”
沈持接过花名册大致翻了一遍:嚯,知道黔州府人少,但却没想到人丁如此寥落。
铜仁县,算上从黔山、安仁两县迁来的户数,还有临近的两个县域,凑不出四千壮年男丁。
而大万山朱砂矿局当年开矿之时,所征发的人力为五千数,这里的朱砂矿藏规模显然要比它大多了。
四千,远远不够。朱文济等人预估的老匠人凿山开洞之后,头三个月至少要五千人力。
沈持将花名册推到俞驯面前,俞财神爷瞧了一遍皱着眉:“焦大人?”
焦砚作难地说道:“俞大人,黔州府人少,本官以为,此次开矿可以征外徭。”
外徭——本朝把百姓到离家较远的地方服徭役叫做外徭,他的意是想要从离铜仁县更远的地方征人力来此地开矿。
先帝在的时候为了施行仁政,规定如要征外徭,“一夫日给米五升”,每日给的口粮都快翻一番了,不仅如此,还下旨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轻易征外徭。
俞驯的脸乌漆墨黑。
显然,征外徭的话意味着户部要出更多的银子。
并且,要是被征外徭的当地百姓不干,骂黔州府官吏的时候,也会一并捎带上户部——你不是管税赋的吗?
先帝都下旨不让轻易征外徭了,你怎么还征,狗官,一群狗官。
……
他语调微冷:“焦大人,黔州府虽说是蛮荒边关之地,可史家军守得极严,虽与大理国小仗不断,但二三十年来从未有过像北地边关那般的连年征战损失人丁,这黔地的人丁……怎会如此之少?”
焦砚被他诘问,恼羞成怒道:“黔地荒凉,自古人少,非本官一力可更改。”
俞驯:“先帝曾下令,不得轻易征外徭,”他朝沈持看去一眼:“焦大人,沈大人,还是另想法子吧。”
至少差了一千名人力。
焦砚急赤白脸地说道:“本官……本官……哎呀,这么短的时间,本官哪能想到办法。”他又不是女娲,捏一群泥人甩一甩就能变出千名劳力来。
俞驯说道:“焦大人,本朝吏治考核,一曰人口,二曰田野垦辟,三曰税钱长数①……焦大人在黔地执政二十多年,在这人口上的账可是稀里糊涂的啊。”
本朝是鼓励民间蓄养人口的,还将人口有无增长作为考核当地父母官的头一样要紧之事。
焦砚面色倏然一白:“俞大人……”他慌了。
俞驯不再理他,而是盯着沈持说道:“沈大人?”
话又绕回来,这次缺了一千的人力,该如何补足。
沈持沉思片刻说道:“在下在大万山矿局观摩时,发现矿洞之内,许多活儿,比如开凿下来之后挑选上等矿石等,并不算很重,女子也可做。”
说到这里他与俞驯对视:“在下留意到黔州府农户之家中多有长女,她们日间劳作并不亚于男子,俞大人,在下以为,或可雇一些女子充作人力。”
本朝女子不用服徭役,想用她们,只能是“雇”而不是“征”,而“雇”是要给工费的。
铜仁县县令说道:“沈大人果然心细,黔地有个风俗,若夫妇二人头胎生下的是女儿,便留下来,养大了为家中做活儿,或带大幼弟,故而十分能干。”
除去头胎的女婴,后面生下来的,多半会丢弃或者溺死。
经二人这么一说,焦砚忽然两眼发亮,说道:“对对,黔州府的女子十分耐劳能干,只要工部愿意雇佣她们,本官,本官从黔州府的府库中出银子为她们发工钱。”
黔地没那么多礼教束缚女子行事,只要出工钱,倒也不必担忧招募不到人。这还真是个法子,是没有其他办法的办法。焦砚企图赶紧抓住,不叫出了岔子被人弹劾,他害怕啊。
沈持瞧了俞驯一眼,见他面色稍有缓和,遂说道:“此事在下要回禀朱大人,若他同意,在下再与焦大人细说。”
商议完此事,焦砚对他千恩万谢,一时竟不提先前的龃龉了。
叫沈持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天回到驿站后见到朱文济,他将这事说了:“要是真征外徭,到时候民怨沸腾,说不定连咱们工部也会被牵连其中,朱大人,下官以为,还是让焦大人挑选能干的壮年女子,出钱雇为人力最是妥帖。”
朱文济笑道:“要是在别的省府,本官断然不会答应,只是在黔州府嘛,”他眨了下眼:“史三娘为将军之地,雇佣女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这便是答应了。
沈持告之焦砚,这人立即发出招募告示,日给150钱——在当朝恰好能买五升米,跟征外徭是一样的待遇,张贴出来后,来报名的女子不可计数。
尤其是黔山、安仁两县的人家,刚在铜仁县落脚,正无以为生计呢,把这事儿当肥肉,但凡家中有壮年女子的,无不想去的。
人力缺口得以暂时补上。
八月十一日,辰时,黄历上是动工的良辰吉日。
铜仁县敲锣打鼓,爆竹三声后,工部侍郎朱文济骑在高头大马上,绕着县城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悉尔县有朱砂……于贞丰十七年八月十一日,派工部在黔州府铜仁县凿山开矿,尔等百姓勿破坏工事……”
沿途听到的百姓都跪下来山呼万岁。
而后,从大万山朱砂矿局调集过来的几十名工匠,由山麓攀上山,在工部堪好的一处矿眼上开始凿山。
叮咚,叮叮咚咚……
挖到第三天晌午的时候,有人一铁锹铲出了红褐色的碎石层,他扔下去下第二铲子的时候,才发掘下一铲子比这铲子挖出来的碎石的颜色还深,他自言自语:“该不会挖到朱砂矿了吧?”
同伴正在挥舞铁锹铲铲铲,同样铲到了红褐色的碎石层:“怎么越往下越软越好挖了呢?”底下看似石头,但是一铲子下去就成碎石了,颜色越来越发红且晶莹单一,到底是不是朱砂矿呢。
一个小头目留意到挖出的红褐色碎石,大叫一声:“停,都把铲子停下来。”
他飞奔去找朱文济:“朱大人,朱大人快去看,发现朱砂矿了,发现矿了……”
且看起来是上等的好矿。
朱文济拔腿就跑过去,他身后待命的胡见春则面色一绷说道:“停下,先别挖了,先别挖了。”
工部的经验,开山挖到矿石的时候,最容易生出诸如山崩、山下的河流改道等状况之时,先要停下来看看先前的判断准不准,会不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危险。
好在都在预判之内。
除了地下暗河要改道,别的并没有什么。继续凿山。
到了第九日,听说今日大水会发动,沈持一早带着赵蟾桂去了黔、安两县作最后的巡视,万一有人滞留或是外地过去不知情的呢……到了之后举目一望,原本还算繁华的县城已经人去屋空,出太阳的时候,一只老猫在屋顶睡着晒太阳,沈持站在不远处朝它伸出手:“这里要发大水,你不走吗大橘?”
人走了,至于两县的野生动物们,他让人在城楼上堆了食物,尽可能把它们引诱到高处,躲过支流改道吧。
“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啊,”赵蟾桂笑话沈持:“地上的蚂蚁你要不要一只只给他们挪个窝啊。”
“它们都有灵性,”沈持不以为意地笑道:“或许早知道这儿要发大水了。”
赵蟾桂:“还有些笨的犟的不肯走的,沈大人准备立蚂蚁冢给蚂蚁啊猫啊狗啊的写祭文吧。”
沈持带着肉包子放在路边,两只小野狗远远地看着不敢过来吃,他说道:“狗兄,吃了这些肉包子换个地方讨生活吧,这里很快要发大水了。”
狗儿摇着尾巴叼起肉包子,朝远处跑去隐没不见。
这一日二县没有动静。
到了第十日,沈持黎明即起,又赶往二县巡视,他始终不放心,生怕真有人落下没走:“务必要走遍每一个角落,不能让任何人出事。”
到了辰时初,忽然脚底下不断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他知道,开始挖空山体了,地下暗河支流受到影响,要开始改道了。
“大人,这里危险,”赵蟾桂说道:“咱快走吧。”
他们已经搜索一遍,看不见半个人影,甚至蚂蚁蜜蜂都绝迹了。
沈持:“不要紧,最后再细细搜一遍,不要放过任意角落。”
赵蟾桂应“是”,继续跟着他一寸一寸地搜。
正晌午时分,听见铜仁县的方向咚地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黔山县的河岸决堤了,洪水冲向县中,无声无息地淹没房屋、街道。大水漫过屋顶,远远地只看见城楼露出的一角,那上面,盘踞的十几只野猫也已不见踪影。
沈持心中松快:咪子们还不算太傻。
“大人,洪水来了。”赵蟾桂告诉沈持。
沈持:“嗯,咱们撤吧。”
“大人,”他们就要走出黔山县的时候,赵蟾桂忽然发现堆放的大瓮中藏着一妇人抱着个男娃:“还有俩人。”
然后他听到妇人的哭声。
藏得真牢靠,要不是赵蟾桂心细,无论检查多少遍只怕都发现不了这对母子吧。
“大老爷,”妇人申辩:“不管你给多少银子,我们都不能走,民妇的夫君埋骨在这里啊。”
沈持来不及跟她讲道理感化她,一摆手说道:“赵大哥,先带她走。”
在妇人哭天喊地的尖锐声中,他们从黔山县撤离出来。他们前脚走,洪水漫灌,淹没了他们方才的脚印。
第106章
洪水声时而如兽呜咽低吼, 时而又如枭鸟夜鸣,令人毛骨悚然。
在安仁县对望的安远县最高的山头上,镇西将军史玉皎一副铠甲身负长矛, 正带着兵士在巡境,铜仁县开矿乃朝廷大事, 为防止西南边疆各南蛮国的细作潜入,兵部给她发了公文, 命她严防死守。
不远处的洪水倾泻灌入得越来越急,她脚底下的山一颤一颤的, 在视线的轻微颠簸中, 她忽然瞟见黔山县与安仁县交界处竟然有一行四人, 定睛一看,那身量颀长略显单薄的, 有点眼熟, 是沈持?
他身边魁梧中带憨厚劲儿的也眼熟,是赵蟾桂啊。
她眼力极好, 当不会认错。
“将军, 那是沈大人吗?”看到史玉皎在眺望对面, 她的副将兰翠跟着看了过去。
史玉皎轻点头:“是他。”
“这时候,”兰翠看了一会儿说道:“沈大人……他怎么会在黔、安两县?”
不都告之两县百姓悉数迁出了吗。
史玉皎往前面走去,鹰似的巡视着安远县中山脉的每一处——翻过去,南边是大理国:“或许他不放心, 最后来看看还有没有人滞留没走吧。”
兰翠被她落下一截路, 拿剑挥开山林中的绿枝黄叶紧追两步:“沈大人可真是个好官。”
这两县的县令父母官都未必会做到这样。
史玉皎“嗯”了声。
越往上走, 越发清楚地看到洪水几乎是追着沈持他们的脚步,他从妇人手中接过孩子抱在手上,而赵蟾桂则架着那妇人飞快地往外跑, 看着有些惊慌。
兰翠于心不忍:“将军,要不要属下去……”接应他们一下。
史玉皎说道:“兰副将,且不说等你冲下山来不来得及,我问你,你以什么名目出安远县?”
虽几里路之隔,但也到县外了。
昨日才三令五申,军中不得随意离开军营外出。
她向来铁腕治军。
兰翠声调低低的:“可是,将军……”
洪水那么快,沈持来得及走出去吗。
史玉皎没说话。
或许她心想,沈持恰好在洪水泻下时来黔、安两县,他必然有自己的对策,自会无虞的。
她下意识地又朝他望过去一眼,可那处已看不到沈持的身影了,只有一片茫茫泽国。
……
洪水最后还是扑了一下沈持,打湿了他的衣裳,彼时,他和赵蟾桂几乎是将母子二人挟持到驿站的。
孩童两三岁的模样,很瘦,细细的脖子顶着大大的脑袋,劫后余生哑着嗓子大哭,或许是吓的又或许是饿的。
沈持把孩子放到妇人的怀里:“他叫什么名字?”
妇人垂下眼:“狗……狗蛋。”
沈持说道:“赵大哥,去看看还有没有饭食拿一些过来给他们吃吧。”
妇人一下子跪在地上:“多谢大人,民妇……与小儿无以为生,一口饭都吃不上了,还不如省省力气多活两天呢,何必再迁走?”
“县衙给每户发放六两银子,”两县发出公告之后,但凡签字画押的百姓当场领取概不赊欠,沈持问道:“怎会一文没有?”
妇人哭道:“先前民妇的夫君欠了债,这次补偿银子发下来,全都还债了。”
手里一文不剩。
她想着即便跟着乡亲们去了铜仁县,也无以为生还是等死,干脆就不走了。洪水快要来的时候她抱着孩子躲到了瓮中,想静静死去,没想到还是被沈持给翻出来了。
沈持:“……”
赵蟾桂端了一盘热饭来,那孩子闻见味道本能地要上手去抓,看来是饿极了。
妇人同样咽着口水。
“大嫂,”赵蟾桂将饭端到她面前:“吃些饭吧。”
沈持出来把房门带上,留下母子二人用餐。
他的衣裳湿了,八月中黔地已经冷了,他接连打了两三个喷嚏。赵蟾桂顾不上自己同样是一身湿衣裳,赶紧去给他烧了一桶水:“大人泡一泡热水驱驱寒吧。”
再这样下去又得病一场。
上次入黔州府的时候生的那场疟疾,叫他至今心有余悸。
沈持摆摆手:“我没……”未说完又是一个喷嚏。吓得赵蟾桂又赶忙去给他煮姜汤喝。
母子二人被暂时安置在驿站的一处厢房里,孩童吃饱饭不哭了,只时而听见妇人低低的啜泣声。
沈持让赵蟾桂找出几件衣裳送过去:“再给她一些针线,让她们母子改身衣裳穿吧。”
妇人连个包袱都没拿,想是没有换洗衣物的。
赵蟾桂捡了一件没穿过的麻布袍子给母子二人送去。
当晚在一处吃哺食时沈持说起这事儿,驿站的老吏说道:“黔、安二县耕田少,田里种不出什么庄稼来,家中有男子的,还能打些野物为生,要是只剩一个妇人家的,那真是难喽,时常有抱着孩子投河的不稀奇……”
这里的土地贫瘠,往往一尺薄土层下面便是岩石,种庄稼的收成可怜,女子再能干也难以糊口,尤其是带着幼儿的年轻母亲,母子一道赴死的太多了。
数不胜数。
从京城来的官吏们大为惊讶:“竟艰难至此?”
他们出身世家或名门,从小衣食无忧,除了俞驯,他赈济过灾荒,见过百姓的具象的苦——吃不饱穿不暖,而其他人都流露几分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随口感慨一二句便没当回事了,都道今日的伙食味道好,津津有味地吃起饭来。
沈持略尝两口便饱了。
俞驯吃了五分饱后放下筷子说道:“沈大人,不如你我明日同焦大人打声招呼,铜仁县新开矿所需人力,雇佣的女人力优先从黔、安两县中招募吧。”
这样一来,多少让无以为生计的人家,诸如暂寄居在驿站的那位大嫂,看到点儿活路。
他重重地叹口气说道:“这人啊,只有看到活路,才不至于走绝路。”
活路。
沈持头一次听他发感慨,品着“活路”两字,有些意外,也颇为动容:“下官遵命,明日就跟焦大人说。”
当时让黔、安两县百姓迁走时,他以为为他们思虑周详,暂时够他们将日子过下去,没想到还远远不够,一想到母子俩的事情,他如鲠在喉,心中有点儿不是滋味。
饭后回到房间,那对母子来给沈持磕头谢恩,他赶紧将人扶起来:“大嫂,明日本官正巧要去铜仁县一趟,你们二人随同本官到那边换了身份文书,安家落户吧。”
妇人只拜谢,面上不见一丝生机,亦不答一语。
沈持:“大嫂还是看不到活路对吗?”
妇人听了木然抬头看他一眼,又缓缓垂下头去。
“朝廷在铜仁县开矿,”沈持说道:“大嫂听说了吗?”
妇人一声不吭。
沈持说道:“如今官府在雇佣人力,招收壮年女工,日给米五升,就算大嫂带着幼儿不便去挣这条活路……”
他想说,以后各省的朱砂商行往来铜仁县,就算在路边支摊子卖茶水,你们母子俩也能挣上口饭吃啊。
哪知妇人听了他的话,忽然直起脖子说道:“大人,民妇有娘家能给看着孩儿,民妇有气力能吃苦,求大人开恩,让民妇去作女工吧……”
只要不吃白食,只要她一日有五升米领,她娘家还是会认她的。
沈持:“……”
“好。”半晌,他沉声说道。
那夜,他提笔在纸上写了一遍又一遍“活路”二字,当是时窗外明月孤悬,书案前火光人影摇曳交映。
次日一早他去了铜仁县。
沈持看到,黔、安两县来的人家多数已经安居,八千来户,有一千多户出了徭役,一些人家中的女子被官府雇为人力,正等着上山参与采矿。
每日给她们五升米实在不多,但于她们而言,这些米足够一家人喝不太稀的稀饭,已经是能过下去的日子了。——这就是俞驯所说的活路吧。
沈持若有所思。
“之前老神仙说咱们要发大财,”从县中经过,听到有人想起了道士的话:“果然是来到铜仁县后并没有受什么罪呢。”
沈持听了很是欣慰,他心想:日后矿开得越大,你们的日子会越好的。
铜仁县的朱砂矿不仅储量大,且十分好挖,熟练的工匠们凿开矿洞后,往下十来米处便见到了质量品相皆上乘的矿石,沈持来时,胡见春欢天喜地拿给他看:“在下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朱砂,磨碎了画出来的壁画不知得多鲜艳。”
有了它,工部正在营造的工事一用上,日后落成不知有多辉煌夺目。
沈持拿在手上瞧了又瞧:“这些矿石,除去工部用处外,余下都给户部吗?”
“那当然了,”胡见春说道:“先紧着咱们工部用,有盈余的话,户部才会分给各省,各省又会给朱砂商行,再由他们售卖出去做药材等用。
当然各省也不是白拿这些朱砂的,都是要给户部银子的。
说来说去的,本质上还是个买卖。人人心知肚明。
沈持听着叮咚叮咚咚凿矿石声,一直停留到日落时分才返回驿站。
八月半后,这一带连着多日阴雨绵绵。
一天午后,俞驯托着棋盘来找沈持下棋:“听闻沈大人棋技不错,今日你我切磋切磋如何?”
沈持笑道:“在下敢不奉陪?来吧。”
二人在棋盘上杀得难解难分,都很过瘾,并且上瘾。
“俞大人,”落下一字后沈持艰难占据上风:“咱们铜仁县开矿之事,向各省发公文了吗?”
俞驯:“刚采出矿石,工部还未运回京城,给各省不知要多久以后了。”
如今工部的朱砂缺口很大,等填一填,看到结余时才能给各省,最早也要到明年了吧。
沈持:“此矿一开,工部营造工事所需的朱砂矿绰绰有余,”他拿出一张图来:“俞大人请看,下官前几日去看过新凿的矿洞,光这一处就是大万山朱砂矿的四倍之多,”
“户部可以做打算了。”他说道。
以前是别人求着户部给朱砂矿石,据说给每省的都是有配额的,很少,供不应求。往后产量大了,供过于求,户部大概要为这些朱砂矿砸在手里而发愁了。
得趁早为此项买卖做打算。
俞驯还未经手过此等事情,一时转不过弯来:“沈大人可否详细说说?”
沈持说道:“现如今,各省商行不知矿中朱砂量大,户部何不发文说有一批朱砂矿石要卖,但还在开采中,先预售,”他又说一遍“预售”二字:“现下各省还不知铜仁县朱砂的矿藏数,户部只要一松口,各省定会有多少买多少,囤积朱砂矿石……
“户部只要先与他们拟定文书,收下订金慢慢交付朱砂矿石就是了。”
俞驯还是不太懂:“可这矿石都还没采挖出来呢,采挖出来后还要从山顶运到山下,各省的商行来了,拿什么给人家。”
万一挖不出来那么多,到期怎么给人家交付呢。
沈持:“俞大人,在下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比方说,在下要是与俞大人比邻而居,俞大人家中养了只母鸡每日下蛋,而在下又恰好想吃鸡蛋,于是同俞大人商量说,给俞大人十枚鸡蛋的钱,每日等着鸡下了蛋来领鸡蛋……这么一来,俞大人一下子卖出去十个鸡蛋,日后十天都不愁卖鸡蛋了对不对?”
第107章
俞驯听了哈哈大笑:“沈大人是怕下的鸡蛋多了, 卖不出去吗?”
“俞大人,”沈持两指执一子轻轻落下:“但凡什么东西多了,是不是就不值钱了呢?”
俞驯的眼神微微一散。
沈持看着棋盘笑道:“俞大人, 将军了。”
原来俞驯一个不留神,马被沈持的炮隔山打了, 下一步棋就该将军了。
“哈哈哈哈,”他大笑道:“输得值了, 值了。”
沈持:“俞大人,再下一盘棋吗?”
俞驯连连摇头:“不下了, 不下了。”他要回去给户部尚书秦冲和写信, 告知预售给各省朱砂矿石的事。
看来此次, 户部不单单是跑腿来出钱银子的冤大头了。
好像……有点赚头?
“要是秦大人听说了,”俞驯一边收拾棋盘一边说道:“定会很高兴的, 日后回京, 在下一定要向秦大人引荐沈大人。”
沈持笑了笑:“那就多谢俞大人了。”
至此,工部矿物司官员在黔州府的事情要暂告一段落, 该回京复命了。
在离开之前, 按照惯例他们要写一封奏疏给皇帝萧敏, 这是外出办差回去之前的流程,沈持头一次写奏折不太熟练,在俞驯的指点下才把这次开矿的来龙去脉写清楚,写得成熟合格——既不能在言辞之中抢别人的功, 流露出自大的调调, 又不能落下自己的一分功劳, 吃亏的事也不能做,非常考验文字功夫,足足拟了两天, 删减增改五六遍才得以写成。
“沈大人以后习惯就好了。”俞驯看着他愁眉紧锁的模样,笑着说道:“这已是当官最容易的事情了。”
沈持:“……”
多份奏疏一道加急送往朝廷。
十日后,皇帝萧敏得以看到这封奏疏——一本厚厚的《铜仁县采矿之朱砂矿》,打开,他足足浏览了一个时辰,而后一拍御案:“沈爱卿在黔州府办了件大事。”
那个很是被少想起的西南不毛之地,竟开又发现一处大的朱砂矿藏。
皇帝萧敏很是满意。
但也有一桩叫他生气的事情,一日在召见左丞相萧汝平的时候说道:“黔州知府焦砚平庸无能,户部员外郎在奏折中弹劾说,其在黔地经营二十多年,治下人丁不增长不说,还比先前减少了九万人,先免了他的官,押回京城,让大理寺审一审这些年他到底在干什么。”
萧汝平:“是,陛下。”
皇帝边思索边道:“沈归玉回京后……”
萧汝平拈着花白的胡须接着他的话说道:“陛下,老臣以为,大理寺这些年挤压了许多案子,沈大人机敏心细,去翰林院修书可惜他这般才干,要不让他到大理寺去?”
“这样一来,贺大人严刑峻法,”他忖着皇帝的心思:“沈大人温和宽厚,二人调和一下,大理寺……”
这些年大理寺在贺俊之的手里,声名狼藉不说,他们是一丁点儿说话的余地都没有,眼看他势力越来越大了。
是该扶持个人与贺俊之抗衡了。
沈持年少,初生牛犊不怕虎,又颇有才智,是塞进大理寺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皇帝离开龙椅踱步:“让吏部拟文,暂不擢沈归玉回京,命他暂代黔州知府之职,挑选能干贤才后去接任他,另外再从工部选个清廉之士去驻铜仁县管理矿务,那里挖出朱砂矿,油水丰厚,切不可放贪婪之人。”
一点儿都不提让沈持去大理寺的事,还不让他回京了。
萧汝平想推荐沈持去大理寺,制衡贺俊之的小九九被堵死,面上却不露出一丁点儿:“臣遵旨。”
黔州府。
九月中旬,工部矿物司的官吏收到回京的公文,彻底松了口气,胡见春更是道:“来的时候京城荷叶田田,回去后金桂飘香了。”
从五月到九月,四个多月的时光,总算能离开黔地,回京与家人团聚了。
唯有沈持被留下来了——暂代黔州知府一职,不知“暂”多久。
就在公文来之前,赵蟾归还问他:“大人,咱们回京时从秦州府路过,回家一趟吧?”
沈持也有此念头:“但我未在奏疏中向陛下告假,恐只能短暂停留一二日。”
他忽然眼睛一亮说道:“虽说不能回家,但这个时节,江兄裴兄他们在省城考乡试,说不定能碰上呢。”
赵蟾贵搓搓手:“那咱们不与其他大人们同行,等公文一到就离开黔州府,快马加鞭北上,说不定正巧能赶上江郎君和裴郎君看桂榜呢。”
沈持:“嗯,咱们抓紧收拾包袱吧。”
结果,他们走不了了……
但他们也不会留在这里,而是要到省城黔州去入住府衙,接管黔州知府焦砚的知府印,代他执掌一方。
沈持有点意外,也有些诚惶诚恐。
知府可是正四品的大员啊。
乍然坐上那么高的位子,真怕没本事稳住一头栽下来叫人瞧笑话。
然而皇命不可违,沈持只能硬着头皮上,唯有盼着吏部快些选才,早早来接替他吧。
九月二十日,沈持在黔州府衙与一众官吏,同知、通判等人见面。
官场寒暄之后,便是查阅各种公文,黔地资料,以便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于是天天忙到夜里。
星奔川骛,不觉到了十月初。
天变凉,夜里坐在书桌前冻得发抖,但是烧上炭火,又被暖意熏得昏昏欲睡。
初六晚上,通判韩越送了一封公文进来:“沈大人,漕运那边传来密令,说今夜让京城宫里头的丁公公带着一批儋州绣娘走水路途径黔州府,让开城门让他们通行。”
黔州府的黔江水路一段是往更南边的潮州、儋州等地的漕运。
“连夜赶路?”沈持接过来公文一看,此次带着儋州绣娘船运的宫里头的大太监丁吉,皱眉道:“黔州到宜昌府这一段水路湍流汹涌,走夜路……很危险啊。”
韩越:“咱们只管开城门,怎么走是漕运上的事。”本朝的漕运隶属户部管理,与地方省府无多大关系。
沈持“嗯”了声。
等韩越出去后,赵蟾桂说道:“大人,我打听过了,他们说后宫最得宠的周淑妃的生辰马上到了,儋州府让十五名绣娘带着黎锦进京给她做衣裳,赶时间,是以日夜不停。”
儋州府纺织技术精湛,黎锦一直是给皇室的贡品。“山河大地作织机,百花如锦柳如丝。①”说的便是黎锦。
沈持顿了一瞬说道:“你去找几个水性好的来,跟我去护送他们出黔州府。”
“大人,”赵蟾桂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话本翻了翻:“咱们还是不要去吧?大人没听说嘛,世上有三种人要远离,”他低头翻了翻书:“一种是无事献殷勤的,非奸即盗,第二种是绝色女子,容易被勾魂,第三种不是男人的男人——这船上有女子有太监,大人……”
躲还来不及,送他们作甚。
沈持:“这几日深夜常常下急雨暴雨,河水暴涨,船行艰难啊。”
“大人,”赵蟾桂无奈地说道:“我带着会水的兄弟去就好了,您还是留在府上歇息吧。”这大半夜的,丁公公和十几名绣娘算什么,哪儿能劳驾沈持呢。
“黔州府漕运路段水流湍急,深夜人少,”沈持摆摆手说道:“还是我亲自去护送他们途径黔州府吧。”
省得他们在黔州府境内出事,叫自己惹上麻烦,看来这一晚注定和睡个好觉无缘了。
“再请韩越带着黔州府的大船跟在后面,”沈持说道:“万一……”
大船直接去的话显得兴师动众,悄悄地跟在后面吧。
赵蟾桂点了几个“水鬼”,平常在江河里纵横畅游的男丁,跟着沈持一块儿坐船去护送丁吉和他所携带的绣娘等一行二十来个人。
丁吉看见沈持带着人来,先是一惊,以为是要攀附他的,谁知道连孝敬的礼物都没带,只有几个人和一叶扁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次圣上催得急,没能去拜会沈大人,还请大人见谅。”
“丁公公有公事在身,”沈持说道:“在下知道,在下这次来呢是带了几个深谙水性的人,护送公公夜里顺利通过黔州府。”
“一连几日下暴雨,必定有急雨急风,河水暴涨,只怕行船中会遇到颠簸。”
丁吉的笑意中多了一片暗暗的惊讶:“那么,多谢大人了。”
他走的太急,甚至忘了打探黔州府这段水路的状况。
他以为沈持让他派来的人员跟随他们走水路,哪知道沈持没有回去的打算,直接上了扁舟,在黑暗中水流声击浪击着船檐一声声。
月明星稀。
水里的鱼都不动了,月亮照着孤独的行船,前行时,船桨荡起哗啦啦的水声。
官船上挂着风灯,船舱之内。
一名十五六岁的绣娘抬眸望着漆黑黑的夜色,她生得很美,如一轮皎月,手指纤纤莹白,一双美目更是如同上好的水银丸,问同行的少女:“跟着咱们的那艘小船上站着的,是黔州府的知府大人吗,看着好年轻啊。”
不到二十岁的模样。
“郑妹妹,”她叫郑琼,同行的少女宋莲靠过来:“方才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那大官姓沈,如今是黔州府的暂代知府。”
“好年少啊,多半是高门大户出身的贵公子。”才能在这么少年任高官。像她们那边的读书人,有出息的三四十岁才考中进士的,能当上一方知州,都要五六十岁才行。
郑琼又朝沈持看去,恰好有人提着灯过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瞧清楚了沈持的眉眼,倏然一下子脸红了:不仅年少,还是个美少年呢。
宋莲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的时候,对面船上的人已经进到船舱中去了。
……
黎明前的黑暗骤然压下来,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眼看着船行就要通过黔州府了,再过十里地,就是靠近长沙府的境地了,沈持松了口气:“丁公公,天亮之前你们就能到长沙府的地界了。”再往北走,漕运一路畅通,大抵十日内就能抵达京城。
丁吉肉眼可见地松弛感:“哎呀,这一晚上有沈大人同行,某安心多了。”
“那么,在下就在这里告辞,祝公公一路顺风顺水。”沈持命船夫调头,准备回府。
“沈大人,”丁吉抬手一礼:“后会有期。”
两船背向而行,沈持眯了会儿,再看去时,丁吉的船只剩下一个星子大的点,一明一灭漂在江中。
这时候忽然一个风浪从北至南打了过来。小舟顷刻间翻了,沈持猝不及防落入水中。好在他水性好,扒住小舟又翻了过来,随行的人也纷纷跳上小船:“这个风浪太急了。”尤其喜欢出现在黎明刚过去的时分。
“追上去,”沈持语调坚定地说道:“丁公公有危险。”
赵蟾桂:“大人,他们已经到了长沙府境内了,咱们……”
“长沙府那边来不及反应,”沈持浑身湿淋淋地站在船头:“快,你们几个跳下船直接凫水过去。”
一浪接着一浪,浪浪更凶猛。
几个“水鬼”跳入江中,朝着丁吉的船游过去。
“救……”“救命……”“啊……”沈持急急划着船过去,听到隐隐的呼救的声音。果然是运载儋州绣娘的船翻了。
沈持面色微变:“快,救人,救人……”
韩越带着大船在后面跟着,看到天都蒙蒙亮了还不见沈持折回,心中忐忑不安起来:难道真的出事了?
他当机立断命大船追沈持去。
江面上又下起大暴雨。对面看不清楚人脸,沈持也被一个巨浪打过来掉到了黔江之中……
韩越追出来见天气状况极差,更笃定沈持出事了,他命大船加快速度,狠命在江面上急驶。
“大人,你看。”赵蟾桂看见沈持浑身滴答着水站在小船上,“水鬼”从江中捞出来一个女子,没有怜香惜玉的功夫直接抛到船上:“让她吐水。”
呛水了。
水鬼们手忙脚乱地将绣娘拎到船舷上去头朝下搭着。
韩越的船来的太及时了,他大喊一声:“沈大人。”沈持:“快,快去救人。”一瞬,大船上的二三十名水鬼跳入江中,从江中捞黎锦的捞黎锦,捞绣娘的捞绣娘。
等到大天亮,长沙府知府得知官船翻覆的消息派人赶来之后,沈持已经将人全部救起来了。
丁吉换了一身干衣裳,立在船头一言不发。
“丁公公,”长沙府知府陈晋生带着人过来,有暖炉还有姜汤,对着沈持一拱手:“沈大人辛劳,快回去吧。”
到了长沙府境内,接待丁吉就是他的事情了。
沈持看着丁吉:“丁公公,后会有期。”
丁吉踏上长沙府知府陈晋生的船:“后会有期。”绣娘们还未来得及换衣裳,她们裹着披风,瑟缩着身子爬上大船,去烤火盆。
船启航的时候,郑琼扭过头去,朝着沈持远去的船深深地鞠了一躬。旁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丁吉进来瞟了郑琼一眼,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过了长沙府,”他听着嘤嘤的哭声,不耐烦地说道:“上岸,走官道。”
陈晋生留意到绣娘之中有两名姿色过人的少女,心道:“这莫不是儋州知府向皇帝后宫献美,借着绣娘的名头罢了。”
这年头,官员是越来越会拍马屁了。
他诚惶诚恐地想要巴结一下丁吉,自然是费劲心思招待,然后,烤完衣裳之后,丁吉并没有下船要在长沙府留宿之意:“丁某这就走官道回京,多谢陈大人了。”
随着周淑妃生辰一天一天靠近,他心中有事,做什么都心不在焉。
陈晋生没有来得及进一步巴结他,就让一行人离开了长沙府。
到了陆地上,绣娘们的心雀跃不已,不知道从哪一句话开始说笑:“哎呀到了宫里头啊,以郑姐姐这般美色,说不定能当上个后妃呢,哪儿能当一辈子绣娘……”
郑琼低下头拿锦线绕着手指,没有搭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娉婷十五胜天仙②。同行的人心想: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少女吧。
……
驶回黔州府的船上,沈持接二连三打喷嚏,他耳朵红红的,是黎明时分被江水冰的。
回到府衙,他连喝两大碗姜汤,在书房里披着被子边捂汗边处理公务。
第108章
赵蟾桂一边给他添炭烧水, 一边将这两日黔州府各县官员送来的信函按照日期先后整理好,而后递过来一封昨日铜仁县县令唐注呈报的柬——当朝官员间来往的书信,加盖了官印或者私人印章, 一般是说公事的:“唐大人的信。”
沈持接过去一边拆信一边问:“他是哪一年被贬出京的?”
“唐大人啊……”赵蟾桂说道:“好像是贞丰三年,十四年前。”
上个月沈持甫一接任黔州知府, 立即先带着赵蟾桂把各县的县令履历看了一遍,对铜仁县县令唐注的过往有些印象。
沈持:“进士出身?”
赵蟾桂:“那可不, 还是二甲第十名呢。”
“怪不得,”沈持看着他的信:“前阵子在铜仁县和他打过几次交道, 此人办事条理清楚, 考虑周详, 只是惯常带着一身萎靡酒气,原来已经被贬谪到黔地这么多年了。”
是郁郁不得志人的消沉相。
“大人, 唐大人在信中说什么呀?”赵蟾桂问道。
沈持:“他在来信中说, 铜仁县自接收了黔、安两县的百姓后,人均耕田愈发少, 从土里刨不出什么东西来, 近日, 来往这里的商行逐渐增多,他想把当地一些农户之籍改成商户籍,让一部分人去做商业。”
本朝的商户是贱籍,并不是人人都愿意从农户之家变成商户籍, 唐注拿不定主意, 来讨沈持的示下。
“这谁干啊?”商户在本朝子孙不能考科举, 赵蟾桂不屑地说道:“唐大人是不是喝酒喝坏了脑子呀?这等馊主意都想得出来。”
沈持:“赵大哥,几个月之前铜仁县一下子涌进去黔、安两县的百姓,那边本来地就少得可怜, 一家分三五亩地,连糊口都难,为什么非得守着个农户的籍呢?”
赵蟾桂:“……”
“瞧大人您说的,人家农户之家的后代将来不要考科举做官啊。要是改换成商户籍,人家的子孙怎么出人头地。”
沈持:“……”竟有些道理无法反驳。
他忽略赵蟾桂的话,铺开信纸给唐注回信,说他以为可行,但让他酌情推进,万不能强迫。等农户改了商户之后,要有序引导商业,确保这些人家能养家糊口才行。
赵蟾桂看他写字,瞪着眼睛说道:“大人,这……丧良心啊。”
沈持写完字吁了口气:“闭嘴。”
一个大男人絮叨起来真叫人想揍他。
沈持写完信晾干:“唐大人是个比较实际的人。”
如果这人好好干,应该会有一番作为。
赵蟾桂默默掏出了他的话本:“……”弄不明白你们之间的事。
沈持拿笔杆敲了敲他的头:“赵大哥,这些书不能看了,赵秀才让你学记账做账,他说你不学让我拿戒尺打你。”
赵蟾桂翻了个白眼:“我爹啊,”他撇撇嘴,小声哼哼:“还没我高呢,揍我,他想的美。”
沈持耳力挺好的,听见了说道:“可是你爹要打你的时候会吼一声‘跪下’,接着便是‘上家法’,又不是他拿自己的手去打,你跪着比你爹高啊?”
“你是没挨过擀面杖还是没挨过鸡毛掸子?”
古人打孩子都得让跪下,免得逆子比老子高又壮,打不动。
赵蟾桂:“……”
他心道:沈大人沈老爷您还是别娶媳妇儿了,以后要敢这样对孩子,得被媳妇儿追着打断腿。
信写好后,沈持说道:“赵大哥,以后要是咱们还有机会去铜仁县,会看到跟从前不一样的县城。”
才离开没多久他就有些期待故地重游了。
赵蟾桂翻了个白眼,他发现这沈小老爷有个毛病,特别爱画大饼。
看完信,又从送来的东西里拆出一块工部矿物司送给沈持的朱砂紫金砂矿石,有两三斤重了,是那种非常沉稳大气的紫红色,表面有一层满天星的感觉,端出来往那里一放,屋子里霎时有种又红又紫的贵气萦绕,非常好看。
矿物司的官员还特地告诉他,这是经过姜、邱二位道长飞水法——提纯朱砂原矿的一种工艺,而后又经过压制而成的。
不过据说紫金朱砂矿基本上是原石,不太用提纯的。
沈持拿着这块紫金砂看了好久,心想,铜仁朱砂矿当开出来许多好矿石,瞧,工部都舍得送人了,说道:“赵大哥,去请韩大人来见我吧。”
他还未就昨夜的事向通判韩越道谢呢。
一会儿,韩越来了,他也受了凉拿拳头抵着嘴唇低声咳嗽:“沈大人找下官?”
沈持:“快坐,喝药了吗?”
赵蟾桂机灵地上了一壶药茶,又把炭盆烧旺了些,让屋子里暖如春日。
韩越看沈持汗如雨下,笑了一笑:“下官喝过药了,只需发发汗就好。”
沈持:“本官找韩大人过来,一是为了感谢昨夜韩大人率船营救的事情,二来想问问,铜仁县县令唐大人的事情?”
韩越抱拳说道:“大人,下官知道一些。”
那个唐酒鬼,唐疯子。
沈持把那份信拿给韩越看:“韩大人请看。”韩越拿在手里看了看说道:“把农户之家变成商户?”
他一时做不出评判:“……”
百姓谁干。真是个唐疯子。
沈持:“本官倒是以为,铜仁县耕田太少,种地向土里要不出东西来,若不知变通固守贫穷,苦的还是当地百姓,不如索性试试折腾一把呢。”
“下官……也,也这么认为,”韩越磕巴地说道:“等来日铜仁县报上改籍的户数、人家,下官不会为难唐大人的。”
沈持点了下头:“也许还早,韩大人知道这件事便是了。”
他又道:“还有一件事,请韩大人在黔州城找个会雕刻的能工巧匠来。”
“沈大人要做什么?”韩越很是不解。
沈持指了指头上的木簪说道:“本官的簪子断了,想雕刻一根簪子。”韩越:木头簪还要找上好的工匠来雕刻,京官果然讲究。
“有,”韩越说道:“黔州府别的不行,雕刻的匠人很多的。”
沈持:“那可太好了。”
不几日,韩越就找了个叫王崧良的匠人来,说是石雕世家的传人,还拿了几样作品让沈持看。
他的手指常年拿雕刻刀已经变形,但雕刻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很灵动,一看就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沈大人要雕什么呢?”他忐忑地问,不知能否给大官把事儿办好。
沈持把那块紫金砂拿出来:“王大哥,我想雕几根簪子。”
王崧良惊讶地看着这么一大块朱砂,手抖个不停:“沈大人,这是紫金砂?”
他略略认识一点儿。
沈持点点头:“嗯。”
这么上乘的朱砂矿石先前是贡石,民间难得一见。
“且是经过‘飞水’的,”沈持说道:“纯度已经很高了,本官想雕几根挽发的簪子。”
王崧良:“沈大人的想法真是稀奇,草民不知大人像雕刻什么样式的,大人可否给出个图纸?”
沈持取纸张来给他画了幅寻常的云纹木簪图:“烦请王大哥先给本官雕一根云纹紫金砂簪。”
他还有其他的想法,比如:
给沈月雕刻一个月牙。
再刻一根梅花簪,附庸风雅。
给他娘朱氏雕一根牡丹花的。
给江载雪裴惟等好友刻文昌笔,挂在腰间或者放在书案上,会很应景的吧。给孟夫子他们跟他一样都是云纹紫金砂簪。
其余的雕成各种花儿呀十二生肖呀,留着送人吧。
毕竟这颜色真的很讨喜,是那种喜庆却不轻浮的美,让人看着心情就好。
王崧良:“草民尽力而为。”
沈持:“拜托王大哥了。”王崧良:“草民不敢。”
“边角料就刻成十二生肖,”沈持又说道:“但求憨态可掬一些。”
“沈大人的想法好极了,”王崧良说道:“草民过几天来给大人看看。”
赵蟾桂:“大人,这要是分开了就不值钱了呀。”这么一大块紫金砂的矿石很珍稀吧。
沈持:“以后咱们不缺的。”
赵蟾桂:“……”嚯,他家大人到底是发达了,这么阔的口气。
送走王崧良,赵蟾桂照例在整理书信,忽然一拍大腿:“大人,禄县的信。”
“谁写来的?”沈持问。
“是江公子的。”赵蟾桂说道。
沈持:“定然是桂榜报喜的。”
赵蟾桂喜不自胜:“江郎君和裴郎君都考中了。”
沈持笑得明媚:“考中了。”
他又在想朝廷什么时候派人来接替黔州知府一职,他好归京时路过秦州府,约他们见个面。
叙叙旧。
好想念昔日的同窗好友。
过了几日,王崧良拿着一根刻着云纹的朱砂簪子来找沈持:“沈大人,比想还要好看许多,刻出来草民都爱不释手,用来挽发,一定是鸿运当头。”
“多谢王大哥吉言,”沈持看了也喜爱:“王大哥果然手巧。”让赵蟾桂赏他一吊钱:“余下的你看着刻吧。”不用他再出图纸了。
王崧良谢过他,又回去继续雕刻。
次日一早,府衙后堂的寝房中,赵蟾桂用云纹紫金砂簪给沈持挽发,挽好后,铜镜里的公子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此神仙中人呀。”他不禁感慨道。
沈持:“人靠衣装,别说,这个红色朱砂发簪就是比木头的好看。”
“孟夫子们带也应该好看。”赵蟾桂说道:“还有江郎君,会不会都娶亲了呀?”
沈持:“他信中没说就是没娶。”
娶亲这么大的事情,江载雪怎么也得告诉他一声吧。
沈持又对着镜子照了照,这支云纹紫金砂簪果然是衬人。他又从发上拿下来,放在手里看着,而后说道:“给唐注大人的回信过几天再发出去。”
“大人是得好好想想,”赵蟾桂说道:“咱得慎重,他胡闹,大人你不能纵容他胡闹。”
沈持:“……等王大哥再送雕好的物件儿来,挑一根簪子几件小玩意儿连同信一道送给唐大人。”
赵蟾桂不解:“大人?”
他心道:大人你跟唐大人不算太熟吧,送簪子有点点……暧昧?话本里说多情男女互赠发簪,你们两个大男人……
沈持瞥他一眼:“少想些有的没的。”
他巴巴地给唐注送紫金砂簪,他吃撑了闲的吗。
肯定不是。
朱砂矿就在铜仁县中,开采出来的量大了,当地近水楼台,定然会容易买到朱砂矿石,要是唐注脑子灵光,早早找匠人雕刻类似这样的物件,让改籍的商户去经营、售卖,最先占领市场,来往的商行瞧见新鲜,说不定会买来佩戴或者送人,定会有销路的吧。
要是后来还能打响名声,那么当地的商户何愁生计啊。
一地的商业活泛起来,人口自然会繁衍增长,当地可缴纳的税赋也会越来越多,对于唐注来说,日后吏部考核,这实实在在的政绩值得在折子中大书特书一笔,说不准升迁有望呢。
虽然二人只打过寥寥数次交道,但沈持想,唐注会懂的。
过了几日,王崧良又送来其他的雕刻,云纹,梅花,荷花,牡丹,月牙,肚子鼓鼓憨态可掬的乳猪,机灵的小兔子,单个的梅花……
那一朵朵的紫金砂小梅花,在上面打个孔洞,用丝绦系着可以挂在扇子上,玉佩上,佩剑上……
沈持挑了一支云纹紫金砂簪和两三个生肖刻件,让连先前写好的信件一道送给唐注。
此时,十月尽,夜晚黔州府外的黔江已是一江明月一江冬。
子夜未央,这里竟还有冬虫未蛰伏,他们无拘无束地唱着欢快的歌曲儿。
“大人,”赵蟾桂悄悄扒在窗户上看沈持睡着没有:“大人。”
“出什么事了?”沈持还没有睡熟,听见声音转醒:“进屋来说。”
“大人,您还记得前一阵子去儋州府的公公吗?”赵蟾桂说道:“让他干儿子丁逢给大人送东西来了。”
“我记得,”沈持说道:“是宫中的丁公公对吧。”
丁吉回到京城,忙完周淑妃的生辰,又赶忙打发人给沈持送了丰厚的谢礼来。
“大人,咱不能见啊,”赵蟾桂又翻出他的绘本:“……第三种人不能亲近呀,不是男人的男人……”
沈持皱眉:“赵大哥,往后该学珠算了。”
赵蟾桂听了面色痛苦地挠头。
沈持:“……”
等新知府就任,就让这孩子回去一趟,在家里成个亲,老大不小了天天看话本也不是个事儿。
沈持微整官服迎出来:“丁公公。”
“唉哟,”丁逢见着他晓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缩着肩半垂着头——宫中太监惯常的体态:“沈大人,多日不见了。”
先前他去樊武客栈传旨见过一回,一晃就好几个月过去了。
沈持:“公公远道而来,快请进屋坐坐。”
丁逢一俯微仰一笑,声调细但沙哑,许是赶路赶的:“咱家是办事路过黔州府,给沈大人捎句话,咱家干爹说,日后沈大人回京他定有重谢。”
“那么,”沈持拱手道:“在下先谢谢丁公公了。”
“咱家公公高升了,”丁逢拿眼睛瞟着沈持:“上回立了大功,封了从二品的殿前公公。”
沈持:“……”他不懂宫中太监什么品阶又如何高升,只是好奇,从二品的公公和从二品的官员见了面,谁为尊呢。
还有,去接一趟绣娘能捞到这么多功劳?
“这次儋州绣娘里头有个女子,”丁逢继续说着丁吉的功劳:“甚得陛下欢心,见了一面便封为才人,她日后飞上枝头也会记得大人的恩情。”
沈持:“……多谢公公吉言。”
第109章
丁逢小而干的身子罩在宽大的太监袍服中, 他站在沈持对面,晃眼一看,仿佛是洗过的衣裳晾在低矮的衣架上:“话儿都带到了, 咱家不敢多留,告辞了沈大人。”
沈持送他出去:“那在下便不留公公了, 公公慢走。”
送到门口,丁逢说道:“沈大人留步吧。”沈持拱手目送他走。
谁知道就在这时候, 他又忽然回过身来凑近沈持说道:“沈大人,听说吏部选了光禄寺少卿周大珏前来接任黔州知府, 很快就要发公文了。”
周大珏。
这人是禄县人, 是沈持的同乡, 在当年是出了名的神童。
“多谢公公告知。”沈持微微笑道。
这是告诉他快要离黔回京了吗。
送走丁逢,沈持回到府衙将丁吉送的礼检查一遍, 满满一大箱子都是京城的一些土仪特产, 精挑细选给足了心意,又不值什么钱, 让收礼者不会落下诟病, 人情世故做到极致, 叫谁都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大人,”赵蟾桂问他:“这个咱们收下?”
沈持眸光微动:“挑拣一些送给韩大人,余下的分给其他人。”
赵蟾桂拿出本子,一样一样记下来。
沈持则在写信, 五月份从禄县出来的时候, 孟度正在病中, 他心中一直有些担忧,因而头一封信是写给他那嫡室孟夫子的,他在心中说了铜仁县朱砂矿的事情, 又说了黔地的风土人情,拉拉杂杂写了半天才搁笔。
缄封后,他挑了一根云纹紫金砂发簪,打算一块儿寄送。想了想又在信中添了一句“我与先生,夙期已久,废话不多说啦。”,弄好后,他又给江载雪和裴惟写回信,祝贺两位挚友高中桂榜云云,每人附赠紫金砂文昌笔一支,三寸来长的大小,可把玩可当挂件,预祝二人在明年的春闱中早登科。
……
最后一封信,沈持是写给王渊的,他斟酌着词句,从工部观政到暂代黔州知府,向先生请教官场的种种事宜,一直写到当晚的二更天,装入信封之前扫一遍,没有什么感情似的,字里行间都很理性疏离,他在心里笑了笑:他跟王渊这才像师生,而同孟夫子,似乎更像父子。
他手写的这些信,与朱砂发簪、小物件儿等等,明日将一道交给驿站,送到各惦记的人手里去。
信发出去后,沈持在休沐日带了一回紫金砂发簪,微服到街肆上去逛了一逛。
紫金砂发簪果然醒目,就那么一会儿,不知多少人盯着他——和他的发簪看。
沈持面皮薄,受不住这么多人看他,用自嘲“别在我身上发生看杀卫玠的悲剧”来掩饰他微微的腼腆,很快回府衙去了。
没几天。
“沈大人,”为他雕刻朱砂物件的王崧良忽然来了,见面就惊慌地跪地求饶:“沈大人饶命。”
沈持:“……”这是出什么岔子了。
“王大哥不要着急,”他说道:“什么事起来说。”
王崧良跪着不敢起来:“沈大人,小人着实喜爱为大人雕刻的紫金砂簪,有一回酒后私自跟友人炫耀……不意小人昨日看到友人买了一根朱砂簪子,却不知是谁偷偷在雕刻,小人不是有意的,求大人恕罪……”
沈持心道:当朝又没什么支持产权保护法,没有哪条律例说了别人不能模仿他的创意,这是怕什么呢。
还有,这些商家这么敏锐的吗。他只出去走了那么一下下,他们就发现商机了。
世间商品,大都抵不过“别致”二字,尤其是日用品,在新奇别致上做功夫,没有不胜出的。
但凡商人,都知道并深谙这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因而很快推出了朱砂发簪。
“黔州府内,”他问:“购买朱砂这么容易了吗?”
王崧良说道:“回大人的话,听说如今市面上卖的是大万山朱砂矿局的矿石,户部少量向商行售卖的,不过……不如大人您那块紫金砂好看。”
户部不傻啊,在售卖铜仁朱砂矿石之前先卖大万山矿的,好的再囤一囤,日后铜仁朱砂矿多了,大万山的未必能卖上如今的价格了。
户部那些老油条,比猴儿还精。
沈持只是稍稍提醒了一下他们要预售铜仁县朱砂矿,谁知道他们比他想的更鸡贼。
“王大哥起来吧,”沈持说道:“没事的,想怎么雕刻就怎么雕刻,本官不在意。”
他不要什么著作保护权。
王崧良更害怕了,生怕大老爷不明着发作,暗地里要他的命,一个劲儿叩头:“沈大人饶命。”
沈持:“王大哥,本官不骗你,真的没事,快起来吧。”说完,他让赵蟾桂又拿了一些赏钱来给他:“日后本官若想要雕刻什么物件,还要找王大哥你呢。”
王崧良这才起来:“小人一定竭力而为。”
沈持安抚他几句,让人把他送出门去。
而后他对赵蟾桂说道:“赵大哥,你去外头转转,碰到朱砂物件买回来一二,我要看看。”
赵蟾桂应声“是”出去了。
他前脚走,后脚黔州府通判韩越来见沈持:“沈大人,铜仁县县令唐注报了一份农户改商户的名录过来,大人请过目。”
沈持:“一共有多少户?”
“一共是三十七户,”韩越诚实地说道:“比下官想的多多了。”
上个月铜仁县县令唐注来柬请示这件事的时候,他还在心里头笑话唐注是个酒鬼疯子呢,觉得铜仁县百姓没有人回农转商,干这样的傻事,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户数愿意。
而且自从看到了沈持叫人雕刻的紫金砂物件后,他猝然觉得,没准铜仁县的商户日后会发达呢。
当朝男女都爱美,艳红的朱砂发簪用来挽发,实在是看着太喜庆好兆头了,要是价格公允,谁还愿意用木簪,都追一时新鲜要买一根朱砂簪子来挽发的。
乌发红簪,映着粉面桃腮……就算寻常人家买不起,青楼女子肯定会头一拨买的,带头上自是比别人醒目嘛。
她们最是喜欢新式样的饰品。
他深深佩服沈持。
沈持:“是不少了。”
“那下官就给唐大人批示了,”通判是管一府户籍的,韩越说道:“同意这件事了。”
沈持:“嗯,辛苦韩大人了。”
韩越拿回文件去照章办事。
沈持:铜仁县首批农户转商户籍的这三十七户人家,也算是有头脑有眼光的。他觉得他们应该能吃到开矿的红利。
赵蟾桂趟了几天市场,买了七八根朱砂簪子回来,是大万山红砂,纯正的红,不像紫金砂发紫微暗,更耀目喜庆了,但比较下来不那么沉稳,更适合女子用,会将人衬得俏皮婀娜。
“做的不错,”沈持说道:“但愿唐大人那边也能这么快。”
早些出产品早些吸引顾客。
沈持都没想到的事情,他们只经他一提醒,便比他更鸡贼了。
很快,大万山朱砂矿局多余的朱砂矿石被卖一空,户部开始给每州府买铜仁县朱砂矿石的配额,额度是各省府朱砂行商们从前不敢想象的——太多了。
他们奔走相告,日夜兼程来到铜仁县采买朱砂,当然是先付一笔银子,等着分批交付,户部将预售玩得溜极了。
给黔州府的配额,沈持将一多半给了铜仁县,他想,唐注定是能成事的。
……
他想了想:“赵大哥你再给我留意着,此后从铜仁县出来途径省城的客商,他们都带了当地的什么东西回去。
这是唯一能知道到底有没有商业流通的法子了。如果将来提到某个地方,就说那个地方产什么,有卖什么的,那这个地方的百姓过得不会太艰难。
后世也一样,比如提到永康就想起家里的五金件都是它那边产的,提到晋江就想到脚上穿的鞋子……如果这样,说明他们产的商品流通性非常好,当地的商业定是十分发达的。
沈持说道:“此雕刻的工匠很细腻,审美也很好,挺好的。”他觉得,随着越来越多开采出来的朱砂矿流入市场,朱砂簪等饰品必然会稍稍流行一阵子。
他很欣慰:黔地百姓日后能有这一项生意可做,也能稍稍弥补耕田不足的短处。
“好的,”赵蟾桂一边给他用笼子香薰衣裳,一边说道:“我明日无事的时候就多外出。”
他整理了一沓各县官员的柬发到沈持的书案上:“大人,近来各县官吏的书信是越来越多了。”
沈持一封封拿起来看。
如往常一样,伏在书案上挥毫疾书,处理完满满堆放着的公文后已是深夜。他将茶水泼了,换成白开水来,喝着喝着忽然一掰手指头,嚯,半年没家里的音讯了,阿月也不知道给他写封信。
谁知道这天夜里想完,次日他就收到了沈月的来信,信中说:
阿大哥说了亲,是咱们县陈家的女儿,咱爷瞧过那户人家了,上下都是老实本分之人,以后不会惹出麻烦来牵连到哥哥你的。
阿大哥不念书了,在县城找了份抄书的工作,有活儿干的时候就去抄书,无活的时候务农,倒也是个有营生的。
阿二哥回书院念书去了,他像疯了一样,咱家人许久没见过他了,只是听夫子说,阿二哥跟换了个人一样。
阿秋哥还是老样子,三更睡五更起,咱奶说他个子没长起来,脸也难看,长着长着就长挫了。
好多人来给阿莹姐说媒,可是她都不同意,家里人都怕她拖得岁数大了。
旺财总是叼着你穿过的鞋子坐在门口发呆,它岁数大了,咱爷说它不定哪天就走了。
爹的腿疾犯了,今年入冬之后忽然疼得无法走路,于是向县衙写了辞呈,文县令说咱爹是为了禄县负的伤,允他在家中休息,俸禄银子照例发着,咱爹觉得这钱拿着有愧,全都给了县中的老弱病残,还时常夜晚去给贫苦的读书人的添灯油……
沈持边看边给她写回信,他跟家里人一向话不多,只说:让他们做好准备,等他回京时候一块儿走。
写完信他略有些烦躁:周大珏到底何时来接他的临时摊子啊。
时光悠悠又是一个月过去,十一月份的黔地与北方不同,寒意少,冬月窗外依旧雨在飞。
但是湿得太难受了,尽管没有天寒地冻,但沈持还是觉得穿什么衣裳都不保暖,一天天跟住在阴冷的地牢里似的,难得见几次太阳。
然而来往黔地的商行和商人并不见少,从铜仁县那边过来的,几乎人人入住客栈都在谈论朱砂,朱砂饰品,成风了。
可沈持却来不及去当地看看盛况,省内各县官吏的柬每日还是如纸片一样飞来搁在他的书案上,每每处理完就天黑了,时常有种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错觉。
沈持想:在黔地当父母官不易,他为即将到来的周大珏深深捏了把汗,不知这位师出同门的同乡,能不能在这里过渡好呢。
外放是日后升迁的阶梯,这里做出了政绩,很快会被拔擢上去。
本月二十九日,冬雨沥淅,姜蘅携邱长风路过黔州府,来府衙瞧了眼沈持,二位道长的拂尘上坠着紫金砂八卦镜,更道骨仙风了。
当日铜仁县矿事暂时了结,散伙的时候,两位道长说要去江西府龙虎山的道教祖庭云游,于是分道扬镳。
因为他们四处云游行踪不定,且一去经年,是以沈持暂时没有给两位道长备紫金砂物件当礼物。
沈持看到眼睛贼亮:“道长这个真大气,谁给雕刻的?”
这手工艺真不错。
邱道长挑挑眉头:“贫道自己。”他们到了龙虎山后没停留多久又折回铜仁县,从那里一路行来看到不少人带朱砂发簪,挂朱砂吊坠,心想手里的紫金砂可比他们的朱砂好多了,绝不能浪费,于是刻了两面八卦镜挂着。
沈持:“……”还挺会赶时髦的嘛。他心想:看来铜仁县当地市面上的朱砂饰品应当不少,都引起道长的注意了,说不定给他们的矿石都被商行找工匠雕成饰品了。
甚好,甚好,是他想要的。
姜蘅笑起来鹤发童颜:“沈大人在这里还好吗?”
“姜道长别来无恙?”沈持说道:“快进屋来坐。”
邱长风白他一眼:你跟我认识的早,怎么反倒跟我师兄亲热得不行呢。
恰好到了吃哺食的时间,沈持亲自给他们二人倒水:“二位道长留下来吃饭吧,我去灶台上看看有什么吃的。”
邱长风这才脸色稍霁:“沈富贵这是要亲自下厨了?”
沈持:“道长想要吃什么,我来做。”
邱长风:“随便。”
沈持:“……”
姜蘅笑了两声:“贫道近来不想吃荤,邱师弟除了牛肉外什么都吃,爱喝一口小酒……”
沈持看了邱长风一眼笑道:“有酒,有酒。”
邱长风摆了摆袖袍:“快去做饭吧沈富贵。”
沈持:“好嘞,二位道长先喝口茶,稍等咱们开饭。”
他到府衙的灶台上去,两个当值的厨子看见吓了一跳:“沈大人,小的没有偷吃,也没有偷懒……”
沈持拿起锅铲瞧了瞧说道:“还有竹荪吗?”
此地的竹荪极是鲜美可口。
两个厨子立刻说道:“有,大人,还有新鲜的。”给他翻出来好大一包。
沈持:“用它做一顿素食,怎么做好吃?”要吃素食,首先菌类,好吃,好营养。
两个厨子面面相觑:“大人,咱们平时都是炖鸡炖鸭汤的。”
没有用竹荪做过素食。
沈持:“……”
他只好想着上辈子的经验,用竹荪跟其他晒干的菌子煲一锅素汤。
汤有了,沈持又道:“烦请二位再做一些丝娃娃来。”黔地有一种特色吃食叫丝娃娃,用大米粉薄薄如纸只—手掌那么大的薄饼。再卷入萝卜丝、折耳根、炸黄豆、脆哨——大概是猪油渣、木姜子……菜丝切得极细,入口素菜脆嫩,脆哨很香,十分的能激发食欲。
姜蘅不吃荤,丝娃娃做了纯素不放脆哨的。
他们在樊武县驿站的时候,厨子是工部从北地带过去的,做的也都是京城菜,没有供应过本地百姓常吃的丝娃娃。
来到黔州府衙后,厨子以为沈持京城人氏,特地给他做的北地菜,也没有吃过丝娃娃。
他那日上街瞧见了还怪馋的。
“给本官来一份带脆哨的吧。”他说道。
“好的沈大人,”两位厨子觉得这位沈大人挺平易近人的,方才的拘谨感去了大半:“给沈大人多做些脆哨。”
沈持笑了笑开始着手煲竹荪汤,倒也用不着他动手,每次手一动就有人来替他做:“大人让小的来……”
后来他干脆退出来了:“麻烦二位了。”不在灶台上给人添麻烦了。
沈持去客厅陪着两位道长说了会儿话,竹荪素菜汤和丝娃娃都端上来,还搬了一坛子当地百姓自酿的酒来,万事俱备,只差动筷子开吃。
“道长,”他拿了一张饼摊在手心上:“夹了想吃的菜卷起来,卷成像京城中的春卷一样就能吃了。”
卷到一半,外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沈持将筷子放下,凝神静听,似乎有人跑来寻他:“赵大哥,去看看……”
还没说完话呢,一三十来岁穿襕衫的男子风尘仆仆地来到门外:“沈大人,在下周大珏。”
周大珏。
接替他的人来了,沈持心中欢腾一瞬,转念一想,他怎么来的如此匆忙,连官服也没换帖子也没递……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沈持心头猛然一沉。
邱长风看看门外又看看沈持:“富贵你先去接待来客,贫道会给你留些吃食的。”
沈持匆忙出来:“周大人。”虽是同乡久闻周珏的大名,如今又是同僚,但在京城时日太短,还未来得及见过面,只见来人长脸细眼,清瘦,一身儒雅之气,神色中却带了一丝轻微的慌张。
砰的一下,直觉告诉沈持,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周大珏连寒暄都没有,上来严肃地说道:“孟夫子出事了。”他早年也曾在青瓦书院念书,师从孟度学习。
沈持听了心中倏地一刺痛,面上却反常冷静:“孟夫子怎么了?”
周大珏拿出吏部的赴任文书:“本官从京城南下,路过秦州府的时候远远瞧见大理寺押了个人进京,一打听才知是孟夫子。”
沈持骤然双目昏花,大袖之下的手微一颤抖:“大理寺?”
“说是孟夫子的父亲孟朝罢官回乡后给当地的好友祝淳写了一篇上梁文,”周大珏说道:“中有‘龙蟠虎踞’四字,如今被人告发他生前有谋反之心……”
上梁文是当朝人家建屋上梁时用以表示颂祝的一种骈文。
就这样把孟度给牵连了进去,大理寺卿贺俊之派人来禄县捉拿孟度,押往京城受审。
沈持目光微一收敛,他说道:“原来是这般,周大人,在下想,大理寺自有公论,”他看着周大珏:“在下日盼夜盼,终于把周大人给盼来了。”
周大珏拱手说道:“本官受命后立刻启程前来,不意冬日南下泥泞湿滑,行路艰难,耽搁了时日,还请沈大人勿怪。”
沈持笑了笑说道:“周大人客气了,你我深受隆恩,在哪里不是为朝廷办事公忠体国,便是早走一日晚走一日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周大珏的脸色依旧严峻:“沈大人,还是要想法救孟夫子的呀。”
沈持:“周大人以为该如何救孟夫子?”
“本官在来的路上就想,”周大珏皱眉的时候额间显出细细密密的悬针纹:“沈大人深受陛下看重,要是上一道奏折为孟夫子求情,陛下会酌情开恩的吧?”
沈持:“……”我要是敢这么想,就是真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说道:“下官很快会赶回京城。”待弄清楚怎么回事再说。
周大珏的脸上浮出几分失望:“只怕那时来不及了。”跟谋反沾边的人落到大理寺卿贺俊之手中会死得很快。
沈持面色淡淡,他一拱手,语调如常:“周大人稍等上一等,下官今日就将所经手的文件整理出来,明后两日便可移交给周大人。”
第110章
“好, ”想是周大珏一连数日未曾安睡,他面色无华,艰涩地说了句:“沈大人, 那孟夫子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在青瓦书院念书的时候, 孟度着一袭青衫,坐在庭院中的海棠树下, 闲敲棋子,午后静谧的书院里, 除了鸟鸣和花开花落的声音, 就是他修长的手指执的棋子落在石板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那时候的孟夫子才二十岁左右, 弱冠之年,神情散朗, 其人如玉。没有学生不喜欢他的。
沈持徐徐说道:“周大人, 下官以为大理寺自有公断。”
周大珏低声叹了口气:“沈大人,本官去换身衣裳, 咱们开始移交吧。”
他到了黔州府后直接来找的沈持, 都未来得及换上官服。
沈持:“那么稍后下官在书房恭候周大人。”
他两条腿如灌了铅一般, 不知是怎么走回去的,见到邱长风眼睛微红:“邱道长,孟夫子被抓了。”
邱长风愣了一愣:“谁抓的?”
他和孟度那是有老鼻子的交情了,那人年长他三五岁, 当年他跟着师父李代回禄县紫云观小住的时候, 隔壁还只是个私塾, 十来岁的孟度就在那里念书,他常常被师父追着打,只好往私塾里钻, 许多学生都来看他被老道士瞪着眼咬着牙追打,只有那人端坐纹丝不动,从未笑话过他。
因为心思在读书上,没看见过他被师父打。
一晃小三十年就过去了。
“是大理寺下的手?”姜蘅问道。
沈持木然点头,他抓起筷子狠狠吃了两口饭,说道:“是大理寺抓的人。”
邱长风放下手里的丝娃娃看着姜蘅:“师兄,咱们……”
“这就去京城。”姜蘅用茶漱了口。
沈持深深一揖:“二位道长,拜托了。”不用说什么事,但彼此已心照不宣。
姜蘅:“周大人来了吧?”邱长风接着他的话说道:“沈富贵,咱们京城见吧。”
说完他二人不再停留,拿起拂尘就走。
沈持要送,邱长风不让他出来:“去忙你的事吧。”
沈持微愣,这好像是他认识邱长风这么多年以来,听到的最温柔的一句话。
回到书房,看着又堆了半人高的公文,他说道:“赵大哥,你去请韩通判和几位同知大人来一趟吧。”
过了片刻,一众府衙的官僚都来齐了,沈持说道:“本官暂代知府快三个月了,幸有各位同僚提携才顺利渡过,本官在这儿说声谢谢了。”
众同僚齐声祝他回京后“履道坦坦,吉无不利。①”,不过也有人在心中想道:听说沈持的启蒙夫子被下了大狱,他还挺平静的,果然是个心极稳的人,或者说非常冷淡。
心冷。久在宦海,他们深知,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少受羁绊,走得远,飞得高,全然不可小觑。
说了几句临别的寒暄,沈持让每个人把他们所管辖的公文领走,而后签字画押。
余下一些他在任期间的用印文件,他打算交给周大珏。
等了会儿,周大珏穿着绯色的四品官袍来了,他脸上依旧没稳住,看起来真的很担忧孟度。沈持到底还是提醒了他一句:“孟夫子吉人自有天相,周大人,黔地政务繁忙,周大人不宜过度忧思。”
周大珏勉强说道:“沈大人提醒的极是。”
“周大人,”沈持移交公文时把黔州府一沓独特的公文——盐务官员每月的上报单提出来:“黔地不产盐,一直是从成都府往这里运,盐务上油水很大,周大人在这里为官,要当心这块。”
井盐完美避开了黔州府,当地吃的盐都是从成都府运过来的,主管的官员叫盐务官,是户部在黔州府单设的官职,他来的时间短,还没来得及理一下这块儿的账呢。
周大珏看了一眼:“本官谨记。”
沈持一样一样详细地将经手的公文移交给他。
大约花了四五天功夫,几乎移交完毕。周大珏惊叹:“沈大人在黔州知府任上不过三月而已,竟处理下来这么多公文,真是勤政啊。”
沈持:“周大人过誉了,这些公文,大人或许需要两三天过目一遍,在下还要在这里逗留几日,大人随时可以来问。”
周大珏:“多谢沈大人。”他用一种“你还不赶紧回京,难道真的不管孟夫子了吗。”的眼神看着沈持,那人避开他无声的诘问,一字不说。
他心中的失望到了极致。
沈持好似浑然没看不懂他的表情那样,在移交了知府的大印后离开府衙,带着行李去住城中的驿站。
“大人,咱们几时离黔?”赵蟾桂问他。
沈持说道:“再等几日。”
涉及到孟度的事,虽然主子面上没有显现出来,赵蟾桂也知道是大事,不敢多嘴了。
在驿站等待的日子,沈持又从包袱里拿出史玉皎的小弩,打算接下来着身常服到市井中去逛游,打听打听会机关的能人。
他并不是真的想要在黔州府遇到墨家传人,能工巧匠,不过是为了拖延回京的时间,再等一等罢了。
孟朝快四十岁上老来得子,而后罢官回乡没几年就过世了,那会儿孟度大约才五六岁的年纪,对父亲给友人写的上梁文毫不知情……沈持想知道:大理寺究竟能给孟夫子定什么罪。
在此之前,他是不会回京的,万一有人想要借着孟度的事连他一块儿拉下水,那就无比被动了。
头一日,周大珏没有派人来找他问公文之事,沈持还在心里想:大约是极聪慧之人,一看就懂根本不需要问。
他在黔州省城里头转悠了一天,做机关的能工巧匠也有,但拿出小弩给人家看的时候,都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第四天,他碰到韩越上街办事,见他在找机关工匠,说道:“到谪戍营胡同那边去,是从前许多从京城贬官过来的,下官记得有个墨家机关的后代,姓翟,对,是翟姓人家。”
如今翟家在黔地已经是第四代人了吧。
沈持:“多谢韩大人指点,下官这就是去寻访。”
谪戍营胡同。
这名字一听就是贬谪到地处的官员从前聚集居住,服劳役的地方。
沈持到了胡同口,瞧见一堆孩童正在跑跳,遂让赵蟾桂去买了一兜点心、糖果来,孩童们童见了他围上来,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拎的糖果,他分给他们:“听说这里居住着一户翟姓人家?”
小童拿到糖果笑得纯真:“有啊哥哥,往上面走第三户右拐里面走到第五户左拐往上走第七户就是了。”
这个巷子是建在山丘上的,一户一户都要爬台阶往上走,很窄,仅容得下两个人并行。
一群孩童吃着点心走在前面:“哥哥,我领你去。”嗖嗖地往巷子里面跑。
沿着台阶爬得累的时候,终于看见一座比较别致的宅子,别致在哪儿呢,门上的两个兽首衔环是有机关的,他们一靠近就听见“嗒”地一声,好像告诉屋里的人有人来了那般,让他们做好待客的准备。
沈持:“果然是墨家传人。”种种机关在他家真是寻常。
他拿出名帖递给来开门的人:“在下沈持,听闻这里住着的是墨家的后人,特来拜访。”
从屋中出来的是位五十来岁的老伯,眼神炯炯,但下巴极短,上吊会打滑的那种,他独居,翘了翘胡子说道:“沈大人进屋来说话吧。”
沈持把手里的点心放在领头的孩童手上:“去吃吧。”他们跑跑跳跳呼啦又散了。
老伯说他叫翟阳生,是翟家被贬谪黔地后的第四代人了,操一口黔州府话,已经完全看不出来是北地人了。
沈持说明来意,拿出那把小弩:“翟老伯看看,这六弦一弓的弩发射时总是有十又两三分的偏差,在下试着找了许多天,也不知道问题所在。”
翟阳生接过去把弩机拆开来看了看,他连试都没试:“沈大人,这种但凡发射不中,就是废物了,可扔了重新造。”
沈持:“……”
他很快想明白翟阳生的意思了,这个朝代的军器司没有后世的机械,打造兵器没办法量化生产,全靠人工锻造,一件与一件之间稍微有点偏差是正常的。
打造好之后如果不能用,再去找那一丁点儿偏差出在哪里难如登天啊。
“在下祖上也曾在军器监任职,”翟阳生说道:“在下对弩机略知一二。”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有人来寻访他的机关书,他兴致上来,去黑洞洞的屋子里翻了很久,抱出一个木制的弩来,上面的箭羽是竹子的,看起来杀伤力是有的:“在下是几年前突然来了兴致,几经易稿,做成了这张木弩。”
看起来像个大型的机械。
他给沈持演示,让沈持举着板子去当靶子,吓得赵蟾桂赶紧拿过板子来:“老人家,我来。”
翟阳生让他将木板子举在头上,一拉弩,一支竹削的箭便打到了他头顶的木板子上,说护在前胸,下一支箭便射中前胸……准头让沈持看呆了。
果然是行家里手,要不都说高手在民间呢。
沈持:“可否请老伯为在下画张弩机的结构、关节图?”
翟阳生一句话都不啰嗦,进去搬了张桌子来,研墨,铺开宣纸在上面画起弩机图,他画完对沈持说道:“沈大人,在下也不知这份图造出来的弩机准还是不准,索性多画几份吧。”
“这不是什么绝活,”他又说道:“军器监也有这样的图纸。”
看那小弩的弩机工艺,不算很复杂的。
沈持:“……”
让军器监造多造几个,哪个好用用哪个是这样的意思吗。
“军器监从来都是造一批又一批用不了的军器,”翟阳生心疼地说道:“就是不肯多画几张图纸,先造出一个试试看,能用了再多造一批。”
沈持:“……”其实也不尽然,说来说去的,还是没有机械能精确的问题。
只能造一个出来试试,不管用回炉,直至碰到好用的。要是没能造出好用的来,那就继续画图纸,继续锻造。
想来军器监也知晓这个思路。
沈持看着他画的图纸,他竟然看懂了,遂将□□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在袖中:“多谢老伯。”
他还要回去细细看这几份图纸。
“翟老伯,”沈持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木制的茶几上,上面到处都是机关:“我看这条胡同里的孩子爱吃点心,我以后不能再来,老伯经常给他们买些点心吃吧。”
翟阳生也不推辞,只淡声道:“嗯。”
沈持:“他日若能造出,在下还有重谢。”
翟阳生端茶送客,谨慎地说道:“在下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能造出百发百中的弩来,给大人的图纸,大人还需给军器监细细算过。”
军器监还要将锻造工艺的误差什么的都要考虑进去的。
沈持又谢过他,才从翟家告辞出来。
在黔州府滞留的第七日,周大珏派人来了一回,是宴请他与黔州府衙的官吏一道吃饭,筵席上,一句没问及黔地政务,只与同僚们谈论文墨,吟诗作赋。
周大珏果然文采过人,工诗词,随时作诗不含糊。
沈持自是不及他的。
“请沈大人为咱们黔州府题幅字吧。”酒席间,韩越提议道:“以后看见了全当个念想,也让咱们当地的学子沾一沾你这个新科状元郎的文气。”
沈持觑眼去看周大珏,见他面上闪过一丝微微的不悦,忙推辞道:“在下再黔州知府任上前后不过三个多月,实在不敢托大。”
几名同僚几乎异口同声道:“请沈大人为黔州府题字。”
沈持依旧推托。
这时周大珏笑着说道:“请沈大人不要吝啬墨宝,像韩大人说的那样,让黔州府的读书人沾沾状元郎的文气。”
这下沈持不能再推了,说道:“拿笔墨来吧。”
有人很快端笔墨过来,他想了想写道:螺峰毓秀,富山贵水。②
周大珏读了头一个叫好:“果真是状元郎的文笔啊。”一众同僚也都夸赞个不住:“这句,这书法,真是好。”
“但愿真能借一借状元郎的鸿运,改一改黔地的穷山恶水,”韩越说道:“从此就真是富山贵水了。”
沈持举杯给他敬酒:“韩大人,一定会的。”
几天之后,由黔州府最好的工匠王崧良等人雕刻出两块精致的木匾,分别挂到了黔州府城楼两侧。
石匾挂出来的那一日,满城的人,认字的书生,不识字的白丁,都聚集在城楼前围观。“写的好啊,富水贵山,咱们没有田地,以后向山向水要生活,变成富山贵水……”
“写得好。”欢呼声一阵又一阵。
有书生故意为难不识字的:“好在哪里啊?”
目不识丁的人仰头看了半天,龇着牙笑道:“又大,又黑,又粗。”
周遭的人哈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有人叹了口气:“要是沈大人能留下来就好了。”换个知府大人,要是还像前头那位庸庸碌碌的焦砚一样,黔地可没什么变成富山贵水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