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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钟霄连忙摆手:“我没有别的意思, 只是如果我没猜错,兄长曾经做了你十年炉鼎。”

    羡泽挠了挠脸颊:“啊。嗯。”

    钟霄也知道,在修仙界某个仙门师尊做过他人炉鼎, 传出去基本也没法活了, 但她也很平静:“毕竟你们仇怨在前,他因做炉鼎而能苟且活下来,也该满足了。人总是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相比于他葬身东海, 我觉得现在已经很好了。”

    “而且兄长也未必痛恨那段时间吧。否则他真是个心气清高, 被仇敌强囚多年, 几乎只有寻仇和自刎两条路吧。但他没有, 只是悔恨、茫然,甚至……”

    甚至是一种被抛下后不知道路该怎么走的痛苦。

    羡泽喝了口茶, 平静道:“是我觉得他没什么用, 把他放了。他体内那颗金核, 也是我放的。”

    怪不得。

    兄长恐怕已经从内心到想法, 都被揉捏被改变,但就在他以为就要这么下去时, 被人漫不经心的扔了。

    所以他的时间就像停住了,哪怕刻意封住记忆不去想, 用法术压制了大多数的情绪, 金核也在提醒着过去……

    钟霄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因为羡泽的表情确实是不在乎的,她只是道:“我与羡泽其实还有打过别的照面吧。如果你真如少宫主所说,曾是他的妻子的话——当时他在仙门大比结束之日,忽然昏倒,我记得是千鸿宫的少夫人先发现了他。”

    羡泽笑了一下。

    钟霄道:“而他的身体,也是在那时候急转直下的走向虚弱, 那颗金核在不停地索取他的灵力,以至于他寿命走向倒数。”

    羡泽理所当然道:“我给了他金核,保住他这么多年的命,甚至能让他回到明心宗与你相见,能为明心宗在仙门大比赚了回名声,已经很不错了。我本来就是想让他衰竭而亡的,若不是某些巧合,他就应该这几年死掉,然后金核自然就会随着他的死还给我。”

    钟霄垂眼:“可是他还活着。元山书院、梁尘塔的宗主当年在东海被杀,卓鼎君生死不明而千鸿宫又遭遇过大火。可陆炽邑告诉我,钟以岫虽受伤而没死,真龙现身击退了魔主,甚至我也没死,掉入魔域的弟子们大半也都汇聚在一起还活着……”

    “为什么?”她抬起眼来看向羡泽:“你若是杀了他,我不会向你寻仇。他一人去东海,就该承担后果。但为什么你愿意帮明心宗。”

    羡泽低头道:“我不知道。可能食堂总是开到很晚;可能是所有人都觉得陆炽邑欺负我,并为我说话;可能哪怕是江连星沾染魔气,也不会有人如临大敌……也可能是宣衡带我走的时候,明明你我并不熟悉,你却坚决找他,说要让我回到明心宗。”

    钟霄心中一暖,正要开口时,羡泽却道:“这些都是理由,却不是目的,我对明心宗还是有所求。”

    钟霄抬眼看向她,她眸中闪烁着神色,显然此刻她将自己宗主的身份放在第一位。

    羡泽粲然一笑:“我要明心宗成为真龙的宗门,成为蓬莱的分支,完全效忠于我。”

    钟霄眯起眼睛。

    她并没有震惊或不悦,只是思忖着这件事:“据我所知,众多宗门对真龙的存在,从来都是讳莫如深。若不是前些年我为了给兄长找寻悲问仙抄的线索,甚至都不知道真龙的存在。你已经露面,三大仙门可能因为恐惧要掀起讨伐真龙的浪潮,哪怕说千鸿宫……不参与,但你也是在要求明心宗与天下为敌。”

    她身处宝囊中,能够得知的讯息少之又少,却也把外头发生的事情分析了七七八八。

    羡泽:“合流也从未让你们变得强大,为敌又如何。再说,哪怕你想合流也不可能了。当年钟以岫和你不支持元山书院占据东海,再加上钟以岫是真龙炉鼎的身份板上钉钉,而且我现身明心宗救下你们——谁会相信你们是要反对真龙的那一方?”

    钟霄沉思不语。

    羡泽进一步道:“我当年既能让钟以岫成为龙仆,如今分出一点金核逼迫你成为龙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说,外头诸多人的性命,其实也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钟霄抬脸看向她。

    两个女人双目对视。

    羡泽在观察钟霄的态度与选择,是抗拒,是同意,还是会暂时欺骗她?

    她该敲打,该威胁,还是用情感战术俘获她?

    钟霄忽然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真的很可爱。”

    羡泽愣住:“什么?”

    钟霄忍不住笑意:“明明很喜欢大家,嘴上却要说着‘再这样我就要杀了你们’。明明最早救下这些人的时候,凭着本心做事,却在事后自己对自己说,‘这样做是划算的’。”

    钟霄两只布满薄茧与伤疤的手在桌上交握,她望着羡泽的眼睛,轻声道:“我理解你,若是有你这样的经历与背叛,也会不信任何人,也会认为心软是羞耻,人情是痛点。”

    “可你当年在东海被当成魔围攻,不是因为你的心软与多情,只是因为其他人的贪婪与阴谋;你逐渐变强大,也不是因为你残忍无情,而是因为你聪明且坚决。”

    钟霄笑了笑:“所以大可不必做出这幅样子,哪怕没有那后面的威胁,我也会认真考虑你的提议。”

    羡泽:“……”

    她说不出话来,一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救下明心宗,或许不是能算计出多少收益,能满足什么计划的事。但真是很好的事。

    不只是那一碗碗热汤,那些圆厅围炉的谈话。东海屠魔之后,她被两个极端的自我拉扯,露出的软肋与肋间生长出的鳞甲,头一回被人用柔软的指腹戳了戳。

    她因多疑与恐惧,变得强大了,变得谨慎了,变得不像自己了。但钟霄就像是忽然掀开壳看了她一眼,然后又合拢上厚壳满意的拍了拍:“什么嘛!羡泽根本没有变啊!”

    可这个女人根本不认识过去的她啊。

    是从她那些塞在宝囊里的多如瀚海的小东西,从她们之间次数不算多的几次对话,已经窥见了她的本质。

    或许就是这样的,有些距离她更近的人,反而因为浓烈的情感或欲望,因为害怕失去或不曾得到,所以反而模糊了她的面目。

    羡泽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是面上死命压着情绪,淡淡道:“……所以,你要怎么做?”

    钟霄摸了摸鼻子:“如果明心宗当真做了真龙的附庸,与你站在一边,你是否会像今日这般庇护明心宗弟子?”

    羡泽偏头思索:“会。我若是不庇护拥护自己的宗门,天底下就没有人会信我。”

    钟霄露出点笑意:“那我就同意。如果你真要掀起对立,那就不存在明哲保身,必须要选边站。”

    跟羡泽在一起虽有赌的成分,但在旧的秩序中,早就因为资源不足而彼此攻讦,他们这样的边缘宗门更是没有立足之地。

    “那为了明心宗,我只能选你这边,也应该选你这边。”

    羡泽心里有些惊异她答应得如此快速与坚决。钟霄显然已经想明白了许多关键,她这点跟钟以岫并不一样,她是很能面对现实的实用派。

    钟霄犹豫片刻,忍不住道:“只是,我兄长……你还会……”

    羡泽坦率道:“如果跟你合作比较愉快,我或许可以暂时不杀他,你也明白我对他仁至义尽。”

    钟霄面露尴尬之色:“不不不,我是说你还会、呃、用他吗?我也不知道他当下如何,但若是做了炉鼎,灵力积蓄若不能为主所用,听说会极其遭受折磨。”

    “前毕竟是他灵力都被金核吸干,所以未必会显露,但如今恐怕要渐渐……”

    羡泽一愣:“做炉鼎还有这种副作用?”

    钟霄呆住:“你不知道?化神期被人以术法化作炉鼎,修为很难为己所用,恐怕此生便要废了。”

    羡泽也不太了解,当时都活不下去了,她就想着先把眼前的钟以岫榨干了再说,她面露尴尬:“啊。我只是、我也只是看到一些话本子上写的,再加上这个术法并不算太难、他又虚弱到极点,就……”

    钟霄脸也渐渐涨红起来:“我也是看的一些话本子,会不会我说的也不对。毕竟现实中这样修为的人做炉鼎、基本没有啊——”

    羡泽:什么意思,就是说我把你哥给搞成簧文人设了是吧!

    羡泽目光游移:“咳咳,要不然还是找一些专家问问吧。”

    钟霄认真思忖:“有这种专家吗?我看的话本子倒是某位行内大师所著……”

    羡泽:“我也是。落匣与孤鹜齐翡大师。”

    钟霄拍手:“对!果然,还是找到这位专家问问,她写过那么多著作,我记得有人统计,炉鼎文学就足足写过三十七本,一定是很了解这方面的知识。”

    钟霄又开始抠杯子上的纹路:“我倒是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怪罪,事情本就发生了。只是、宣衡应该已经不是您的丈夫了,呃、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话,是不是也能……”

    她注意到羡泽的表情,连忙摆了摆手:“啊,当然你若是不愿意自然不可能有人勉强。就是说,跟有时候会换换发簪、试试数年前的旧衣那样……”

    羡泽听懂了。

    钟霄是说,反正羡泽你现在也没丈夫,如果我哥饱受痛苦,到时候也再用用我哥,反正都用过十年了。只要暂时别死就行,至于什么炉鼎什么脸面,都没有活下去重要。

    说不定旧鞋也合脚嘛!

    羡泽面上迟缓的点头,心里崩溃:钟霄跟她哥真是一家人,这种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呆和认真是怎么回事!

    虽然钟霄恐怕是因为担心钟以岫的状况,但不要再这么学术的跟她讨论兄长的炉鼎X奴生活了好吧!

    到二人聊得差不多,钟霄道:“你的宝囊内物件太多,我在其中收拾了部分,也按你所说毁掉了很多老旧或无用的物件,或许你再试试就能对宝囊随心取用了。”

    羡泽这是真的感动了。

    她宝囊这屎山代码竟然有人给重整啊!

    钟霄笑道:“哦对,我还记了账本给你,有些经手的物件数量记载其上,其中千鸿宫印记的丹药四百七十二颗,衣裙共有九千二百六十余件,还有各类被折下来的花朵、笔直的木棍、圆润的石头四万余件……”

    羡泽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是那么圆的石头,那么直的木棍,还有开的绚烂的花朵,很难不统统收藏起来。

    钟霄笑了一下:“反正你的宝囊有那么大的空间,不放这些东西,又放什么呢?空间就是给人用的嘛。”

    帐帘掀开,圆厅正在热火朝天,把那些给钟霄的贡品回锅炒菜,直接做成热食给本人吃,钟霄坐到桌边,鲁廿迫不及待地给她递上一双筷子。

    而羡泽折腾半天才终于能喝上一口热汤,挨着钟霄坐下。曲秀岚本来想坐在羡泽对面与二人谈天,却看着宣衡走过来,有些尴尬的让开了位置。

    宣衡对钟霄微微颔首,垂脸用饭,羡泽与钟霄还没聊完,端着碗道:“刚刚说是,他们正在搬迁。”

    钟霄点头:“是,具体搬到何处没有与我说,但近些日子他们已经安定下来。很不容易啊,听说还有些别的宗门反对,钟以岫似乎也与周边几个宗门起了争端,但幸好还是落足了。说实话,很难想象他会跟别人争执吧——”

    羡泽也笑了笑。她本就不太在意,只是钟霄提起,她也回忆起当时在明心宗他跟仓鼠似的小心翼翼尴尬社恐的瞬间。

    却没想到宣衡开口道:“有不少宗门都盯上了明心宗,他若是连跟人起冲突的能耐也没有,就只怕要宗门覆灭了吧。”

    啊。这家伙。

    她正要开口,就听见钟霄口吻认真道:“好奇怪,少宫主以前也会这样经常插话吗?我们应该只算是点头之交,甚至陌生人吧。”

    宣衡愣了一下,却敛目道:“……抱歉。是我习惯了,我跟羡泽做过夫妻,有时候说话也不太讲究。”

    羡泽:……谁问你了谁问你了谁问你了!句句不离夫妻,你以后脑门上纹个门联,上联“成婚多年惨遭欺骗”下联“被迫和离誓死不认”,脑门上刻个横批“羡泽之夫”算了!

    钟霄眨了眨眼睛,道:“那还是讲究一些吧。没有孩子的前夫,说到底不就是陌生人吧。啊,我没搞错吧,是和离多年了吧……”

    宣衡沉稳冷静的表情,被这句“陌生人”击穿了裂痕。

    “我们没和离。”

    “我们和离了。”

    二人异口同声道。

    羡泽翻了一个瞎子看不见的白眼,对钟霄笑道:“我因为说死也要和离,所以他给我办了葬礼。如你所说,确实是没有孩子的前夫。”

    钟霄笑了起来:“果然。当年仙门大比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宣衡:什么叫当年就感觉到了?感觉到感情不和了吗?!

    “你当时跟另一个人牵手同游吧,表情都很幸福。不知道那个人是……”

    羡泽回忆道:“对,那是我后来的丈夫。我们是青梅竹马,认识很多年了。”

    钟霄果然是跟她哥一样的天然直白,专克宣衡这种死装男。宣衡脸上裂痕已经扩大开来,钟霄还只是笑着跟羡泽聊天:“啊看起来这些年都过得很幸福。那怎么会被前夫缠上呢——”

    宣衡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能算缠上她吧。

    但二人聊得热火朝天,羡泽道:“就是机缘巧合重逢的。至于说现在,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关系。”

    “重逢吗?跟前夫重逢,就相当于前一天扔的垃圾第二天被风吹到了屋里吧,这能叫重逢吗?”

    宣衡:“……”

    钟霄似乎是那种一辈子也没陷入婚姻恋情却能说得头头是道,精妙比喻一眼看穿的朋友:“我懂了,前夫就像是忘了扔掉的水果吧。”

    羡泽:“哎?水果?”

    钟霄笑起来:“就是那种杏子,前一天吃的时候,吃到了坏的,难受的吐了之后,发现剩下的都烂了,打算把半盒都扔了。然后第二天早上看到剩下的半盒,看起来颜色也还好,也不确认是不是坏了,于是忍不住又拿起一颗尝了尝。”

    “啊,果然坏了,而且比昨天坏掉的更恶心了,呕吐的时候恨不得抠嗓子,后悔自己怎么不长记性,早知道扔远一点就好了。前夫,就是这样的水果吧。”

    羡泽:“原来如此……”

    她忍不住挪过眼睛看他,他已然伫立成饭桌边一吹就倒的香塔,双眼发直一动不动了。

    钟霄吃了一口饭:“再说啦,只有虚弱且没有未来的人,才会一直想着复婚,对吧。”

    羡泽:啊。香塔,彻底倒了啊。

    第132章

    钟霄说完才后知后觉, 自己的话让这位恐怕很想复婚的前夫彻底碎了。

    她下意识看向羡泽,怕自己的话冒犯她,但转过脸去只瞧见羡泽眯眼笑起来, 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看着宣衡。

    哎?她明明对宣衡的口吻态度也有点不满, 为什么她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钟霄以为真龙不会允许一个男人这样冒犯自己的边界——

    ……啊。

    难道是因为宣衡并不能真正冒犯她。

    说白了,当下的情况,宣衡的生死、感情、未来甚至是宗门都捏在她手心里, 他现在看起来拥有的一切, 都不过依托于——羡泽是个不错的人。

    一旦她翻脸, 只要拿走庇护他的灵力, 宣衡当场就会经脉逆流而陷入半死;只要她对他没有半点兴趣, 宣衡没有任何见到她的机会;甚至是如果她权衡后觉得千鸿宫是块绊脚石,千鸿宫绝对会分崩离析后被扫入故纸堆。

    她是彻头彻尾的上位者。

    上位者从来都不介意展现大度, 下位者却永远敏感多思, 并极其在意唯一让自己看起来平等的“身份”。

    宣衡比谁都知道, 那根被摘下来的锁链其实一直牢牢套在他脖子上, 他与她同吃同住却实际匍匐在他身边。

    而且这还是他唯一能接近她的姿态。

    这是……这是什么旷世畸恋!

    钟霄顶着淡定的脸,疯狂吸汤, 偷偷将目光移过去。

    羡泽笑盈盈的坐在宣衡旁边,她明明看出来宣衡已经崩溃了, 却并不安慰, 只是夹了一块肉放在他碗里,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晦暗的脸。

    羡泽根本意识不到她现在的表情有多么……像一只把玩珠玉、舔着尖牙的真龙。

    啊啊啊啊落匣与孤鹜齐翡老师若是也能在这里就好了!男人当狗的故事里,能不能别让他有钱有权其实随时能咬死主人,来点这种真的会被主人一脚踹死、扔掉就会真的无处可去的狗啊!我们女宗主就爱看!

    鲁廿看到钟霄闷头扒饭,两眼湿润:“宗主!您都多久没吃过好饭了!”

    钟霄把碗递过去,稳重的嘴角压不住, 坚定地道:“再来一碗。”

    ……

    “那就是照泽吗?”

    一行人立在山石上,看向远处一圈圈的黑色高墙,雾气与黑墙,还有周围环绕的炭色山峦,让眼前看起来像是一幅着墨过多留白太少的山水画。

    江连星蹙眉:“我还是第一次在魔域看到这样的白雾。”

    羡泽:“嗯,听说照泽城内出现了湖泊,水淹没了很大一片地方,所以周围湿度也变高了吧。”

    而在层层雾气中隐约可以见到的,则是一道遥远的高的如同悬崖一般的黑色城墙,城中哪怕是尖塔与宫殿屋檐都在被挡的严严实实。而城墙外连绵的低矮房屋,显然是因为多年来照泽的封锁政策,导致城外已然形成了庞大的聚集区。

    一行人望着照泽的方向走近,钟霄、宣衡也背着行囊,大家穿着相差无几,几乎看不出谁是弟子谁是宗主,也渐渐融入照泽附近的人流中。

    许多人都在兴奋的讨论着照泽城中出现的湖泊,也有人说起忌使越来越多、说起什么“尊主”好像又去凡间大肆吞吃了。

    城外大半如同临时搭建的窝棚,远远就能看到其中的人流如虫群般起起伏伏,仿佛是流民常年等待开门,干脆将这里当成半辈子的鼠窝。

    另一小半则是用力过猛的模仿着内城,亭台楼阁,彩灯飘摇,哪怕魔域因为常年的冥油雨滴而污浊,那里的人们也有种脏浊糜烂的鲜艳。

    他们一行人小心翼翼的穿梭其中,这里的泥地都因为各类妖兽怪物的足蹄、来往畜车的车辙,变成了一道道隆起凹下的沟壑。

    没有规划而聚居的地方,就像是平铺在地上的杂物堆,到处都没有下脚的地方,交通、治安甚至仅仅是人流和居住环境,都差的令人发指。

    而魔域本来就语言、物种混杂,所有人都在一门心思想办法进入照泽城内,更是懒得改变生活,每个人都憋着一肚子火生活在这杂物堆里。

    羡泽他们觉得城外聚居地的路比嶙峋的山路都难走,说不定连忌使都觉得他们是老鼠钻入下水道,恐怕再难以追踪了。

    羡泽拿着手里早就脏兮兮的地图,去往伽萨教阴兵在照泽的唯一据点。

    “……就这儿?”刀竹桃背着包裹,探着头看地图:“真的没搞错吗?这楼就是他们开的?”

    江连星脚步迟疑:“这一看便不是什么太正经的地方吧。”

    一行人面前的,正是一栋老旧中透着艳俗的三层小楼。木头围栏修修补补,挂了些破烂彩色布条,门口是几个脏兮兮的紫红灯笼,隐隐透露出旖旎。牌匾上如同稚童练字一般,刻着“纯人劲爆春色秀”,门口还有一副掉色对联,隐约写着:

    “无毛无角光滑肌肤盛宴,有肉有胸挥汗捆绑热舞”

    啊?

    你们伽萨教阴兵不是要在魔域开疆拓土,为弓筵月搜集魔主的情报吗?怎么就干这个了?

    这栋三层小楼隔壁就是羡泽之前住了一路的“千里一盏灯”,对比下来都显得“千里一盏灯”这魔域连锁店正经极了。

    魔域也分不清天色是几时几刻,只听见土路上有人敲更驴叫,这家“纯人劲爆春色秀”的灯笼也在法术下亮了起来。

    他们一众人躲在对面的巷子中,看着吱吱嘎嘎破烂的门打开,露出深邃的门洞,本以为不会光顾的生意,却没想着渐渐开始有人纷至沓来,甚至感觉生意比旁边的“千里一盏灯”还好!

    羡泽摸了摸下巴:“看起来简直是魔窟,要不我还是进去探一探吧。”

    江连星立刻道:“一看就很危险,我跟您一起去。”

    羡泽:“不用不用——”

    江连星义不容辞:“不行,总要有个照应!”

    宣衡的灵识虽然能识别建筑轮廓,但又看不清牌匾和对联,也严肃道:“我要不也与你一起去。”

    ……跟瞎眼前夫一起逛窑子,还是跟羞涩徒弟一起逛窑子。

    羡泽果然选择了更听话更强大的后者。

    一直到二人快接近那春色秀的店门,江连星的脸才慢慢涨红起来,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副对联。显然是刚刚他根本没看清,也没发现这是什么样的地方。

    羡泽裹着头纱,江连星则压低了斗笠,二人迈进几道院门,隐约能听见里头的呐喊表演,人声鼎沸。门口处一个鬣狗半妖穿着围裙,先拿个了皮质菜单让他们点单才能落座。

    还有最低消费!

    羡泽拿着菜单呆住了,江连星以为上头写着什么可怖的血肉餐饮,探头看去,眼睛微微瞪大了——

    好贵!一壶荤酒卖四两六十文是什么黑店!

    他们之前孤儿寡母摆摊才能赚多少!

    羡泽和江连星双目对视,两个抠人眼里写满了心虚和恼火,羡泽硬着头皮道:“来一壶荤羊酒。”

    “本店最起码一人一壶。”

    羡泽死不要脸道:“吾儿年岁不大,不能喝酒,就独我一人的就是。”

    鬣狗一脸怀疑:“吾儿?”

    羡泽连忙踢了他一脚。

    江连星压了压斗笠:“啊、嗯。我今年十三。”

    鬣狗:他刚刚进门的时候都要低低头才能通过门框,这是十三?!

    不过那个鬣狗似乎也意识到羡泽头纱的样式有些眼熟,犹豫片刻,又强行给他们加了二两的花生,放他们进去。

    落座之后,江连星死盯着那盘价格二两而不是分量二两的花生,仿佛计划着怎么跟店家拼命。

    羡泽环顾四周,才发现里头桌台几乎都坐满了人,而舞台上……正有七八个光头大哥款款走出,身上还有伽萨教的百兽群龙纹身,开始劲歌热舞。

    啊别纹我的种族当做软涩情的一部分在魔域卖肉啊!

    四周欢呼起来。

    羡泽才明白是这个无毛无角。

    到后头一个节目,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表演背石锁,几十公斤的石锁被捆在后背上,羡泽看着那绑绳深勒,算是知道什么叫有肉有胸了。

    他们的座位可能有点前排,热汗蒸腾,羡泽有点受不了,江连星更受不了。其中一个一米九高、身材脂脂脂脂脂脂包肌的大哥,似乎猜测羡泽是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跑到羡泽面前来扭胯,动作过激,江连星差点起来拔剑,羡泽连忙拦住他。

    他咬牙切齿,紧紧贴坐在羡泽旁边,伸手捂住了羡泽的眼睛。

    羡泽眼前一黑:“……啊。”

    江连星笃定道:“羡泽别脏了眼睛。”

    羡泽第一次没有把他的手拿下来,点了点头:“看多了确实容易让人戒荤。而且我喜欢瘦一点的肌肉男人,胳膊肘能戳死人的那种。”

    江连星捂着她眼睛,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肘。

    二人在这热汗蒸腾劲歌热舞皮肉色彩的屋里实在是受不了了,后来已经开始背对着舞台吃花生,江连星数了数那卖二两的九颗花生,还把最后一颗花生谦让给了羡泽。

    吃完了花生,羡泽坐立难安,干脆拽着他往前走去——

    后台的帘子一掀开,就瞧见满眼的肉在摩肩擦踵,许多人意识到羡泽的闯入,一改在台上的姿态转过脸来,面无表情隐隐带着几分杀气。

    他们刚刚在台上乱扭的身形,都站立的如戈左平日那般,看似随意实则浑身绷紧,像是随时能杀人夺命。

    江连星一瞬间几乎要炸毛,他显然对这些人身上的西狄作风太过熟悉,站在羡泽身前半个身位,紧紧握着她手腕。

    那位脂脂脂脂脂脂包肌大哥忽然出现,对她道:“你是新的族母吧!你怎么才来,我刚刚给你比划了半天,让你们来这儿找我们?”

    羡泽匪夷所思:“你、你用什么比划的?”

    大哥抖了一下屁股:“你说呢?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而且别太小瞧我们阴兵,周围我们都在布防监视,你那一大帮人蹲在对面等着,真够显眼的。我叫圪塔,过来吧,圣使大人的信到的比你们更快。”

    圣使……弓筵月?

    那些还没来得及穿上衣衫的“阴兵”一听说羡泽是新来的族母,也都放松下来,又走走笑笑。羡泽的身量没那么高,几乎是从他们胸膛之间挤过去,他们在羡泽路过时,还将一只手放在胸前对她微微颔首。

    虽说这在西狄中是敬重之意,但刚刚看完了那样的表演,他真的很难切换过来啊——

    圪塔将他们引到后台的小隔间,而后拿出几封信件摆在桌面上。

    弓筵月总是很喜欢写信的,他被困神庙多年,后来又残疾不便出行,羡泽总记得他在灯烛之间,肩膀披着衣衫,蛇尾蜿蜒在桌下,握着骨笔思索的模样。

    她展开信笺,弓筵月最新的信中开头没有多的废话与情感,就像是汇报一般,先简要说明了几件大事:

    元山书院讨伐伽萨教,最终闹了个两败俱伤,伽萨教大量的分舵遭受袭击,元山书院也有许多青年一代弟子命丧西狄。两方最终僵持住了,元山书院声势浩大却跟伽萨教平手,引来各方不满鄙夷;伽萨教总体势力龟缩,却也牢牢站稳了脚步。

    伽萨教干脆进一步公开了数千年来的信奉真龙的传统,也强调说曾经的时代,群龙翱翔,天雷降临。这段时间来一直处于话题漩涡的“真龙”,再次被蒙上残忍、神秘、古老等等的色彩,与此同时被人翻出的更多的是夷海之灾的事情……

    千鸿宫少宫主被杀的消息已经传开,内部分裂自立门户,青鸟使宣琮被指责是杀害兄长之人,他没有急于否认这点,反而是顺着伽萨教一事,公开表示千鸿宫上古以来与真龙颇有渊源,也不愿意加入元山书院那不成器的屠龙阵营。

    与此同时,魔域愈发频繁的入侵凡界,它们通过很多暗河狭缝,让大量冥油黑烬污染水源。许多魔兽魔修四处肆虐,各大宗门纷纷出动四处去封锁暗渊,这也就导致羡泽能回来的路越来越少。甚至在明心宗被毁之后,魔主分身分别又有两次现身,吞食杀害不少人。

    元山书院则在这混乱之中,计划近年再来一次仙门大比,“比”不过是配菜,他们想要与众多宗门一同共商大事,解决接下来的问题——

    羡泽目光扫了扫,她知道弓筵月复述都是事件核心,然围绕着这些事必然有许多漩涡正在激荡。

    而他到这时候才姗姗落笔写自己。

    弓筵月笔触轻巧的埋怨了一下她拿走的那块头纱是他最喜欢的款式,问她什么时候能还回来。

    他说因为伽萨教要向中原腹地进发,所以他也要离开神庙,希望羡泽不要怪他少了对她的供奉,等见面之后他愿意好好偿还。

    弓筵月还说他不太担心她,因为金核还在他体内烫的像是明明灭灭的火星,他就知道她不会出事。

    不担心吗?

    圪塔拿出了数封信笺,全都是他因为一直收不到她的消息,而向阴兵们发出的信。

    这家伙总是步步为营的得体,冰凉蛇鳞下头却是滚烫惊人的情感,只会像是他偶尔在头纱下从唇间掠过去的舌尖那般隐约可见。

    羡泽合上信笺,然后就看到几封精致且带有香气的信笺中,夹着跟草纸似的纸张。草纸折了四段,上头的内容都是一些潦草的墨迹,她仔细辨认半天,也只看出了像是擦了墨屁的纸上的落款:

    戈左。

    啊。这家伙可能认的字不怎么多吧。

    但显然是他意识到他叔父寄过来的信不会提他一句,所以就急吼吼的自己写了信寄过来——但她一个字也看到不懂,跟没寄有什么区别。

    当然她看不懂也竟然能从那些狂草的墨迹中,隐约听到一万声“我想你啊啊啊啊”——

    她忍不住莞尔,合上信笺:“现在能离开魔域的最近的路,就是照泽城内了吗?”

    圪塔点点头:“听说最大的两界相通的路,就在照泽城内。但现在听说城内已经形成一大片湖泊,淹没了那出入口,我们也在想办法。因为有水出现,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而来,近日城内外氛围都不大对劲,听说忌使在四处抓人,外城也总在有人消失……”

    有水,不代表她过不去。

    “那魔主最近有什么动向吗?或者有什么能够进内城的办法吗?”

    “我们在内城本来也是有人的,但数个月前也跟他们彻底断了联络。我们也在想办法进入内城,但思来想去,最有可能也最快速的办法,就是也被忌使抓住。可实在是太过冒险了,内城虽说有数十万妖魔,热闹奢靡非凡,但那也是魔主的天地,想从其中逃脱并逃入凡界更是……”

    江连星却听进了心里,如若可以一方做诱饵,另外的人尾随进入,说不定有办法。照泽应该是将最繁华最核心的内城圈入其中,只要他们逃脱,忌使并不容易追查到他们。

    正说着,忽然有几人跑来道:“大人,外头那些人忽然乱了,好像是有您认识的人出事了!”

    圪塔:“快去,如果是动静太大会引来忌使的!”

    羡泽一惊,她和江连星二人匆匆赶出去,就瞧见钟霄他们躲藏的院落中,华粼正双目紧闭面色泛红,痛苦几乎要他咬碎了牙齿,在地上扑腾着挣扎起来。

    他双臂化作羽翼,耳边也出现团团淡金色绒毛,显然是在痛苦中半化作原型。

    而他身前,宣衡手中正拿着一件乐器法器,法器发出嗡鸣来稳定他的心智。钟霄则半跪身前,从她捏诀的手指之间,回荡出一丝丝如水波的白线,缠绕着华粼的身躯。

    而华粼周围地面上,是一圈圈如箭矢般发射在地面上的淡金色羽毛,而鲁廿和曲秀岚皆有被这些羽毛所擦伤,甚至连宣衡鬓角都有一道深深血痕。

    刀竹桃急道:“要不我毒死他算了!他忽然起身发疯太危险了,差点把我们都射死!”

    羡泽快步走出去,正要将手按在华粼的额头上安抚他。

    江连星快她一步,将一只手捏住华粼脖颈,捏的几乎咯吱作响用力按在地面上,另一只手紧握直剑,剑尖对着华粼,才对羡泽道:“师兄现在很危险,他没有醒过,我们都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羡泽你要小心,如果他突发变化,我就先动手。”

    羡泽谨慎的点点头,将手掌放在华粼额头上。他皮肤白皙而薄,额头上因痛苦而凸起的血管,隐隐可见淡青色,羡泽将灵力汇入他体内,却感觉到了他体内的大片阴影——

    不像是魔气,更像是曾经被墨水沁过的木头,擦洗净后却仍然有着污痕那般……

    他双翼挣扎,淡金色羽毛拍打着地面上的泥土,像是被射落的大雁掉入泥潭。随着羡泽的灵力汇入他体内,像是金针将这只柔弱的鸟儿钉在标本台上,他渐渐不再挣扎。

    就在羡泽松口气时,华粼骤然睁大了眼睛,和她双目对视。

    第133章

    在魔域黑红色的天空之下, 华粼躺在泥地之上,红色如宝石般的双眸,和她的金瞳映在一起, 他瞳孔中还有着极深的恐惧, 却在望着羡泽的那一瞬呆住。

    他认出了她。

    像是一只脚在地狱里,一只脚在现实中,华粼身躯剧烈颤抖, 眼角泛红, 似乎想要抓住羡泽的衣角。

    但是没有手指的双翼只是徒劳地撞着她的手臂。

    江连星误以为他要伤人, 连忙用膝盖压住了华粼一边的翅膀。

    华粼挣扎了一下, 望着羡泽喃喃道:“救救我……”

    他眼角有一滴水滑落, 他声音干哑道:“羡泽、救救我……不要让我再回去了……”

    他是遭受了什么折磨吗?

    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羡泽将更多灵力汇入他体内,另一只手忍不住伸出去, 像是遥远的记忆中那样抚了抚华粼的脸颊。

    江连星却在看到她的动作后, 别开脸去。

    华粼仿佛周围都看不见了, 双眼只跟她目光黏着在一起, 终于他挣扎的双翼软倒下来,双目缓缓合拢, 再度陷入了昏睡。

    周围如临大敌的几人喘息着,紧盯他再度昏迷过去的脸。羡泽缓缓起身, 拍了拍江连星的膝盖:“别压着他的翅膀了。”

    江连星连忙移开身子, 羡泽伸手托起华粼一边的翅膀,羽毛末端沾满魔域的污泥,无力地任她摆弄。羡泽将手指从羽毛上捋过去,心越来越沉。

    他的羽毛看起来完整无缺。

    并没有定情羽毛被拔下来后应该留下的空缺……

    为什么?

    周围几个人松了口气,江连星低声道:“别太担心,师兄好像是又做噩梦了。以前也是, 只要您安慰他一下,他便会好。”

    “以前做噩梦,也会说这样的梦话吗?”羡泽转过脸去。

    江连星摇了摇头,声音低下去:“我不知道。以前、以前师兄跟您更亲近些,我没听到过他的梦话……”

    当他意识到刚刚羡泽摸华粼脸颊的那个动作,他在梦中也见过,而且还是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梦见时,实在是忍不住挪开眼睛。

    羡泽冷静道:“他突然惊醒,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被周围发现,听说忌使现在在外城疯狂游荡,我们很可能会被发现。先去想办法安置下来吧——”

    羡泽带着一群人,回到了刚刚纯人猛男秀的院子里。圪塔带着那群刚刚表演完毕的脂包肌“阴兵正在院中迎接,他立刻表示,他们本来就租下来一片地准备开分店,但因为人员不足还开不了业,羡泽他们可以先住进去。

    而且他们也想跟内城的阴兵取得联络,不如接下来一同商议。

    圪塔带着他们去往分店,路上一直在讲如果有新人加入,开了分店能赚多少钱之类的。

    羡泽一开始还没听出来言外之意,然后就看到圪塔的目光从张师兄身上挪到了宣衡的脸上,最后落在江连星的宽肩窄腰上。

    羡泽:……不会吧。

    圪塔还真就靠近江连星,抹了抹光头堆笑道:“其实做我们这行最容易打探消息,不过是扭一扭,也少不了块肉。哎你叫小江是吧,我看你皮肉白皙也不用刮毛——”

    江连星两只手变作爪子,冷冷道:“……别找我,我没有肉,胳膊肘能戳死人。”

    他们的分店是一栋也不算新的三层小楼,距离内城的城墙不算远。因为没有挂上那些旖旎彩灯,看起来跟周围的建筑融为一体并不显眼。周围似乎有很多游民旅客,人来人往,他们也不出挑。

    圪塔也说会送些吃食来,却没想到鲁廿师姐摆了摆手,迅速找到了庖厨,从芥子囊里掏出来十几块腊肉、一连串的风干肠,七八罐的坛子肉直接围着厨房摆下——

    大家上下走着分配房间,张师兄帮忙把华粼放到靠窗的一间小屋中。

    华粼眉头紧蹙,面色如纸,用宽袖衣袍遮掩的双翼像是折纸一般单薄脆弱。

    羡泽道:“我就住在这里,以防止他再次发狂。”

    江连星放下行囊,立刻道:“那我也住在这里,两个人守着他才安全。”

    一群人疾行至照泽早就累的四仰八叉,又因为华粼的事情受到惊吓,此刻纷纷东倒西歪的放下东西去找能睡觉的地方。

    宣衡本想开口,但意识到羡泽现在眼里除了那只鸟恐怕没别人,沉默片刻离开了。

    钟霄却没有离开。

    屋内除了她,只剩下昏睡的华粼、江连星和羡泽,她合上了屋门忧心忡忡道:“我个人拙见——你这位徒弟,似乎有些非常深层的记忆。这些记忆本来他此生都不该想起来,但近些日子却不知被谁唤醒。可能是因为记忆实在是太痛苦了,极大的影响到了他的心智。”

    羡泽一惊:深层记忆,是说鸾鸟重生前的回忆吗?

    江连星也顿了顿,看向华粼的脸:难不成跟他上次做梦见到的亲密有关?可那怎么都不该是痛苦的记忆吧……

    “不但如此,他身上还有别的上古术式存在,但我实在是看不出来这法术的目的。”钟霄跪坐下来。

    羡泽这才想起来,钟霄可是曾经封锁过化神期大能的记忆,又能以一人之躯靠着阵法术式对抗魔主分身的人。修仙界不大知道她的名字,可羡泽确确实实见识过她的本事。

    “你可有办法控制那些深层记忆?”

    钟霄谨慎道:“控制?是说让他想起来,还是说让这些记忆彻底压下去?”

    羡泽沉思了片刻:“如果想起来的话,他是不是会疯掉?”

    钟霄颔首:“有这个可能。甚至他现在醒不过来,都可能跟那些记忆有关。如果压制下去,他可能会苏醒,但也就……”永远无法知道他的深层记忆有什么了。

    羡泽安静的望着华粼的鼻尖,半晌道:“先让他醒过来吧。”

    钟霄稳重地点头,显然也赞同她的选择:“但压制记忆要一点点来,我们可以先试试。羡泽,可以麻烦你借我一些灵力吗?江连星,把他搬到地上来,可以给他垫个软垫。”

    江连星点头,他在地板上铺了一张薄被,将华粼打横抱过来。

    钟霄将墙壁上挂着的铜镜取下,放在他脑袋边,随着羡泽将灵力环绕在四周,甚至吸收周围的魔气化作灵力的场,让灵力如同泡泡般完全控制在这小房间内。

    钟霄深吸一口气,鬓边碎发似乎都因为充沛的灵力而微微飘起。

    她从袖中取出了无锋玉刃,玉刃四棱宽厚,握柄处缠有丝线。钟霄略带薄茧的手指往上一托,玉刃悬空而起,在半空中微微旋转。

    羡泽先一步看到几片如月色般的薄纱,像是从虚空中被扯出的手帕,轻柔垂落在华粼身躯之上。

    就像是小型的月裳帷。

    而后,地板缓缓出现了压痕,就像是有个极其沉重的滚珠,从地板上用力碾压下去。从华粼的头顶到足边,那压痕在地板上缓缓画圈,交织,形成一片复杂的阵法图案。

    钟霄的灵力术法向来和她一样拙朴,阵法并未发光,只是屋内尘埃都像是停住了那般,羡泽衣袖也微微朝上扬起,像是一切重力都在减弱。

    只有钟霄双掌上方悬浮的玉刃在微微旋转,而华粼头顶处摆放的镜子上微微结起冰霜。

    华粼似乎从平静的沉睡中苏醒半分,脸上从挣扎,到缓缓浮现出一种绝望的麻木,似乎在历经漫长的折磨,甚至已经放弃了求救。

    钟霄蹙起眉头,月裳帷像是被激烈的风鼓动而起,朝着房间上方飞扬,玉刃快速旋转,连着缀着的铃铛都在叮叮不安作响。

    忽然,随着华粼身形一震,钟霄也脱力的往后歪去,月裳帷像是水母的飘带般缩起消失,羡泽连忙抱住她肩膀:“不必勉强!”

    钟霄大口呼吸,脸色有些苍白:“……怎么会有那样的记忆,我不知道内容,却能感觉到轮廓和气息,就像是最迷茫、最没有道理的痛苦……”

    羡泽将一点灵力汇入她体内:“别说了,他是神鸟,你只是凡人修仙者,他面对的东西或许你不能面对。先歇一歇吧。”

    钟霄顺了顺气,点头:“但我觉得有希望。或许再试几次我就能让他醒过来。我不知道为何,能感觉到他的绝望痛苦和魔主很有渊源——”

    江连星眉心一跳,正要再问,却没想到羡泽先开口道:“不要说了,你先去休息。”

    她扶着钟霄到走廊另一边的房间,再回到屋里时,江连星已经给她铺好了床。

    他将床帘放下半边后,道:“羡泽睡在床上,我打地铺睡在靠门的位置,窗子也都已经设下结界。如果师兄夜里忽然暴起,咱们也能同时出手。不过我不困,羡泽可以先睡,我守夜。”

    羡泽点头,她脱掉外衣,从芥子中拿出几件换洗衣服放在床头,江连星后知后觉的发现要跟她共处一室,有许多不便,急急忙忙低头:“我先出去打水,师母先更衣入睡。啊……如果要洗手脚的话,可以等我去弄些热水回来再说。”

    江连星去接水的时候,其实三层小楼里已经没几个人还醒着了,他端着水盆在走廊处徘徊许久,觉得羡泽大概率已经更换好衣衫,说不定还等着他拿水回去擦洗,这才端着水盆上楼。

    他敲门进屋时,她果然已经换了件柔软宽袖的秋色长衣,正半蹲在华粼身边,手指轻轻摩挲过他鼻尖,掌心托住他脸颊。

    江连星觉得她举止太温柔,但却忽然察觉到华粼脖颈处有淡淡的指痕,像是她刚刚不太用力地掐着他——比划了一下。

    ……为什么?

    但因为华粼皮肤薄嫩而留下的淡粉色指痕很快就消失了,江连星几乎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他转头将水盆放下,她笑了笑感谢,拿起帕子沾湿后却并不是给自己擦脸,而是半蹲在华粼身边,为他擦洗满是污泥的双翼。

    江连星看着她微微泛红的手指将华粼淡金色羽翼上的污泥全都仔细擦去。

    羡泽会为华粼师兄做这么温柔的事吗?

    果然刚刚指痕也是他看错了,是他心里怨念师兄、师父和她更亲密,才会有这样的幻想吧。

    而江连星此刻看到羡泽指缝里都是污浊,心里一酸,连忙道:“师母,我来吧,您别弄脏了手——”

    羡泽笑着摇摇头:“没事,我来吧。”

    江连星在旁边站了片刻,似乎沉默中有许多话想说。他忽然动身,拿起另一块沾水的软巾,跪在另一边细细擦拭华粼的羽毛,仿佛要比她还更仔细那般。

    羡泽抬头看向江连星,他一贯沉默,此刻比平时的面无表情更显得阴沉。

    羡泽不信邪一般,一边擦拭一边细细检查着羽毛。甚至她还看向了江连星擦拭干净的那边羽翼。

    真的没有……真的没有缺失一根羽毛的痕迹,华粼的双翼如此完美。

    这个华粼到底是谁?

    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有点善妒却又对她满满真心的鸾鸟吗?

    羡泽握着华粼已经被擦净的羽翼,正在兀自发呆时,忽然听到江连星的声音轻轻道:“如果我有一天昏迷了,羡泽也会这样给我擦脸吗?”

    羡泽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脸来看向江连星。

    江连星有些长的碎发遮住眼睛,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瘦削的下颌,但他很快又转过脸来,目光游移:“啊、我随口说的……只是很羡慕。羡泽很疼爱师兄啊。是因为重生前你们很亲近的缘故吗?”

    羡泽看着他头顶的进度条随着话语,又往前挪动了几分。

    前些日子一直急忙赶路到照泽,都忘记他的事情了。杀他的倒计时只是后延,而不是结束了,目前时间过去了好多天,距离[阶段九]却还有一半左右……

    被系统要求杀死的江连星。

    从来没给过定情羽毛的华粼。

    还不知道因什么而死的葛朔。

    太多杂乱的线条缠绕在她脑海之中,她都不知道先要解决哪一件才好,羡泽略露出了几分烦躁之意,却被江连星当作了对他这话语的烦躁。

    他心里猛地抽紧,垂下头去:“我、我随口说的,师母想疼爱谁也都——”

    他一紧张就会改口叫“师母”。

    羡泽感觉他有点怪,但还是笑了一下:“你最好可别昏迷,我现在很多事都要靠你呢。再说,上次刚帮你洗了头发擦了脸你又忘了吗?”

    江连星脸慢慢涨红了,似乎并不只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因为他自己才知道的羞愧与拧巴。

    地上的阵法还留着浅浅的痕迹,那压痕交织成的圆形阵法几乎覆盖了整个屋子的地板,江连星的地铺也在阵法边缘。

    羡泽放下床帐,将脚缩回床铺之上,薄薄的棉布床帐,里头因为她用法术点了小灯,勾勒出她的轮廓。

    她拨了拨头发,道:“晚安,有什么事的话就直接叫我。”

    江连星也躺倒下来,他跟羡泽之间隔着昏睡的华粼,他望着床帐里羡泽的侧脸,又觉得心虚似的偏过身子,背对着她的方向而睡:“晚安。您好好睡,别担心。”

    羡泽不得不承认,或许是钟霄令人安心的法术在房间内还有残留,或许是他们很久没睡过有顶的房屋,更或许单纯就是因为没有宣衡挤在床上——羡泽睡得非常深。

    她听到华粼的气息轻盈而缥缈,就像是漂浮的月色夜纱;她能听到江连星的呼吸平稳而警戒着,就像是沉默的守夜卫士。

    明明她应该觉得这二人都各有秘密,却莫名感觉到安全,缓缓陷入了深眠。

    梦中她还在泗水江畔,甚至还是她相当年少的时候。

    准确来说是她第一次跟华粼亲密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有些害羞,甚至性格深处有种她隐隐察觉的不安。

    甚至连亲吻的时候,他还遮住她的双眼,不要让她看他那双红色的眼眸。

    她至今都记得那个在密林层叠下,紧紧相依的黑暗中的吻。看起来光鲜亮丽的鸾鸟,他的嘴唇是那么不安,就像是在偷不属于他的东西……

    就像、就像……

    羡泽隐隐皱眉,似乎感觉到真实的鼻息吹拂在脸上,有柔软的触感在她上唇处轻轻碰过,甚至比梦中更要小心翼翼。

    她微微睁开眼,察觉到了床帐被身形拨开,有个黑暗中的轮廓正跪在床边,像是半痴般靠近她的唇,如梦中那般轻轻触碰着。

    ……是华粼?他醒了?

    羡泽偏了偏头,想要看清亲吻她的人,却没想到就是轻微动作的窸窣声,就让那个人身形僵硬不敢乱动,呼吸屏住。

    羡泽只感觉他的呼吸很熟悉很安心。

    紧接着就听到了耳边传来了系统的声音。

    [系统]:江连星龙傲天值增加7%、12%!

    她惊愕地望着那肩膀的轮廓,以及因为紧张而线条抽动的脖颈。

    ……是江连星?!

    第134章

    黑暗之中, 羡泽震惊的沉默着,甚至都不敢完全睁开眼,而是半垂着眼皮还在装睡。

    ……她有点脑子转不过来。

    如果是华粼醒了, 或者是宣衡偷偷溜过来, 做这样的事她虽然有些吃惊,但还能以接受。

    但为什么是江连星啊?

    他怎么可能会……

    啊。她也做了很真实的过去的梦,难不成是因为阵法的缘故, 江连星陷入了华粼的记忆中, 导致出现了幻觉?那他现在还是清醒的吗?

    羡泽喉咙轻轻咽了一下, 正想要开口, 耳边系统提示的声音就继续响起来。

    [系统]:江连星龙傲天值增加7%、9%、12%!

    他头顶的进度条正在肉眼可见地飞涨, 整个人也似乎像是被扇了几巴掌那般摇摇欲坠……

    他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为被她发现而正在陷入巨大惶恐之中啊!

    羡泽也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之中了啊!

    干嘛啊干嘛啊!不是徒弟吗?不是好大儿吗?什么时候他开始有这种心思?他才多大啊啊啊啊这要怎么讲怎么跟他普及知识跟他讲师母是不能变成——啊啊啊啊啊这要怎么讲得出口!

    不不不她要冷静一点。

    她之前做那么多事不都是为了增加他的黑化值, 现在不就是在增加吗?

    哈、哈, 多好的事。她干脆任务至上吧。

    还要怎么增加数值?要她亲回去吗?还是要她拽他衣领子把他拖到床上来啊?啊啊啊啊不对她扮演慈爱师母这么久, 现在搞这些她跟大和尚脱了袈裟穿薄纱有什么区别!

    她根本冷静不下来啊!

    而耳边, 系统的提示声突然如同烧熟的开水,发出过于快速的报警声!

    [系统]:警告!警告!上升速度过快, 可能提前达到[阶段九]!请做好准备杀死江连星——

    啊?啊??

    不是什么啊所以之前延期三十天,果然就是延期养肥, 是要等到了下个阶段之后再宰了他吗?

    [系统]:进入[阶段九]后, 江连星的状态将极不稳定,也可能随时会触发最终状态[阶段十],请做好恶战准备——

    恶战?!

    这怎么就从师徒恋旖旎画风变成勇龙斗恶徒了,难不成再这样下去,他亲几口突然自己内耗黑化变成魔修,她也从床上蹦起来拿剑大喊一句“早知你有今日”“此子恐怖如斯”吗?!

    哪怕是男频, 她这样的玉颈玉手玉臂的人妻师母跟徒儿大半夜在熟睡的前世恋人身侧亲吻后,忽然变成战斗剧情也会被人骂的啊!

    两个人仿佛都要憋死自己那般陷入漫长的寂静中,终于还是跪在床边的江连星启唇,嗓音干哑又轻颤:“……羡泽?”

    啊啊啊啊啊啊你给我叫师母不许叫我名字!

    不不不她要是敢开口质问,江连星就敢数值飙升,当场变身给她看。

    与此同时,系统还在报警,数值还在暴涨,羡泽感觉自己身边如同在水龙头忘了关、电话铃在响、锅烧糊了还有人砸房门。

    江连星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似乎又有些不确信她是否醒来,有些试探性的低下脸来,再次轻声道:“羡泽?……你醒了吗?”

    羡泽这辈子的勇猛都好像消失了。

    她怂了。

    但江连星距离太近了,她实在是觉得太怪了,动了动脖子,头发摩挲在枕头上,在死寂的房间里发出一声轻响。

    江连星呼吸一顿,头顶立刻数值大跳步,羡泽也吓得心里咯噔,下意识的装作半梦半醒,喃喃道:“……华粼。”

    对不起小华粼叫你的名字实在不是某种游戏只是不这么说糊弄不下去了!

    江连星屏息。

    羡泽正在自我怀疑演技时,却忽然听到一声极其低微的“嗯”。

    嗯。嗯?

    她叫华粼,他嗯什么?!

    江连星垂下头,跪在床边的膝盖动了动,才再次轻轻开口道:“羡泽梦到是谁,我就是谁……”

    羡泽傻了,她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她梦见獠牙尖叫大野猪,他也能演?

    但戏都到这里了,江连星头顶的进度条也暂时停下来了,羡泽只能装作自己还在半梦半醒,硬着头皮往下演。

    她嘴角噙着一丝笑,用最迷蒙的口吻,昏沉呓语道:“华粼……唔、你为什么总遮住我眼睛?”

    尬。太尬了。原来她说话还可以这么夹。

    江连星沉默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似乎也陷入某种记忆漩涡的混乱。

    羡泽觉得是时候可以偏过头去继续装睡,最好再来几声微微的鼾声来证明自己睡熟了——

    可就在这时候,江连星伸出了手指。

    他掌心都是茧,捂在了她眼睛上。

    啊。

    羡泽忽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下一秒就感觉到唇角有温热的触感。

    介于亲吻与触碰之间,也介于他对她的信赖孺慕与男女情思之间,羡泽本来因为他之前的亲吻而有些恼火,但这一下却并不——

    他好像是把她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用嘴唇碰了一下。

    江连星声音压低下去,他似乎也陷入了混乱与迷茫,只是轻声道:“羡泽,睡吧。如果能梦到……我就好了。”

    ……梦到他吗?

    一直到他缓缓放下床帐退出去,轻手轻脚的回到了他的地铺床位上,羡泽仍在保持着那个装睡的动作,她甚至忘了自己可以挪动翻身。

    穿堂而过的微风拨动了床帐,她缓缓睁开眼。

    说着“你梦里是谁,我就是谁”的江连星,也想要入她的梦吗?

    羡泽一夜没睡。

    她瞪着眼一直盯着床帐,也不知道江连星有没有睡着,但羡泽后半夜听他那边都非常安静。

    她想不明白到底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连星是什么时候有这种心思的?

    是她平时没太保持距离吗?就心安理得接受了江连星无微不至地照顾,所以才模糊了边界吗?到底是她教育的失职,还是道德的沦丧!

    而江连星像平常那样,早早就起床了。

    羡泽听到了他起身后收叠被褥的声音。他束好发髻后,便端起水盆走出门去为她取热水去了,羡泽听到门合拢的声音,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翻身。

    她一只手掀开帐帘,江连星的地铺都已经收拾好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而华粼正无知无觉的躺在房间正中间。

    啊啊啊昨天发生这一切的时候,华粼还躺在屋里啊!

    羡泽根本不敢看自己的脸,她肯定会被江连星看出来一夜没睡,恐怕昨天晚上的假扮也要露馅了!她只能闭眼调息,希望能够看起来面色红润些——

    因为一个姿势保持的太久,半边身子甚至都麻了,羡泽调息完毕想坐起来喝口水,忍不住发出声腿麻的低声哀叫。

    就在这时候,江连星推开了门,二人双目对视,羡泽下意识地想要移开眼睛,但强忍住了——她不能露馅啊!

    比徒儿亲了师母更可怕的是师母明明醒了还装不知道啊啊啊!

    江连星明显还是太嫩了,他先跟被吓到似的哆嗦了一下,水盆里的水都差点泼出来,移开目光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心虚,硬着头皮看向她:“……羡泽怎么醒了?”

    羡泽很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目光落在她嘴唇上,但只是蜻蜓点水的一眼,便又恭敬地将眼神垂下去。

    羡泽打了个哈欠:“做梦了。”

    江连星沉默着将水放在水盆架上,洗了洗软巾。

    羡泽笑了一下:“做噩梦了。”

    他手一抖,叠起洗净的软巾,走过来两手递到她面前来:“什么样的噩梦?是吓醒了吗?”

    啊他看起来还很冷静,可头顶的进度条又紧张的增加了1%。

    这么害怕被发现吗?

    羡泽目光从他手指尖向上抬到他脸上,也看了看他嘴唇,江连星明显有些惊慌地抿起嘴唇。她心里有点想笑,但很快笑道:“一开始梦里还好,梦到了很多年轻时候的事,跟初恋情人之间的事。”

    江连星垂下眼睛不说话。

    羡泽用软巾擦了擦脸,也无意的蹭过嘴角:“梦太深了,好像是根本醒不过来那样。只不过后面急转直下。”

    “急转直下?”江连星拿起热茶,给她倒了一杯递过去。

    羡泽接过茶杯:“嗯。梦到最信赖的情人背叛了自己。这些年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江连星愣住:最信赖的情人……背叛了……

    难不成说的也是华粼的事情?

    江连星垂头看着羡泽的鼻梁,以及她吹着热茶的嘴唇。梦里她确实像是越来越喜欢华粼,从一开始只是把他当作解闷的情人,当作青睐的伙伴,直至当成了她最纵容最喜欢共处的角色。

    那记忆中的细节实在是温情详实,甚至是太鼓动他的心,江连星在昨夜的梦中,几乎模糊了自己和华粼的界限。

    他夜里醒来时,望着对面的华粼。

    梦中他顶着的壳子,就在一臂的距离处,那种巨大的不甘和怅然若失,几乎是在安静中吞没了他。

    江连星甚至都不知道,他本来就是个偷窥回忆的人,怎么能有这样强烈的想要占据正主的冲动……

    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实在是无法忍耐,只想见到羡泽的脸,于是悄悄走过去,跪在床边掀开了那薄薄床帐。

    看着在梦中会对他笑,会对他胡闹,也会对他露出缱绻情意的脸。

    等他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靠近上去。

    和梦中一样的触感。

    只是羡泽不可能环抱着他的肩膀,不可能会被亲吻之后还露出不自主的笑容,更不可能撒着娇要看他的脸、要再亲一次、要彼此再练练亲吻——

    偷的。始终是偷的。

    羡泽抬起脸看向他,热茶氤氲,她挑眉笑了一下:“你今天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也没睡好?”

    江连星愣了一下有些慌神。他掩饰的功夫从来比不上她,羡泽反而因为他更演技拙劣而冷静下来。

    江连星挽着袖子露出来骨节分明的手腕,不自然的动了动:“啊、嗯。没睡好。”

    羡泽:“你也做梦了?”

    江连星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羡泽:“梦到什么了啊,这么心神不宁的。”

    江连星别过身去,拿起另一块软巾也蹲在地上,给华粼擦了擦手与脸,半晌才撒谎道:“梦到……小时候的事情了。所以也没睡好。”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羡泽越想越觉得江连星亲她事小,大不了她踹他几脚,给个嘴巴。可问题是她明明醒了却装傻这件事如果暴露了,真的没法找理由!

    羡泽喝着喝着茶,在沉默的房间里一个人心乱如麻。

    江连星反倒是安心了几分。

    他一开始虽然因为羡泽有点奇怪而慌张,但怎么想都觉得,如果他做过的事暴露了,羡泽绝对不可能是现在这个反应——

    她肯定是不知道的。

    这种不知情让他心里又羞愧又难受,他多想站起来忽然喊一句“师母是我逾越了你罚我吧,你把我打个半死我也心意不会改变”,可这种话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

    江连星自己也说不上来所谓的“心意”是什么。

    他的心意,难道是跟宣衡那种混蛋是一样的吗?

    不是的!

    他希望羡泽幸福,他希望羡泽快乐,一瞬间的不甘他必然能够忍住,只要像现在这样跟着她看着她,他就绝对满足了……

    他希望天底下没人能伤害她,他希望还能有师父那样的人爱着羡泽——

    ……师父。

    他一夜没睡,师父这两个字就始终像一把剑悬在他头顶。

    他到底做了什么!

    如果师父在天之灵见到他的所作所为,不知道会不会想一剑刺死他这个逆徒!

    “今日我打算去内城周边看看,也观察一下那些忌使是如何行动的。”三层小楼的正厅桌旁,大家齐聚用餐,羡泽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看向旁边魂不守舍的江连星。

    这家伙一脸想死,演技也太差了吧,如果不是她在装傻,这怎么可能瞒得过去!

    “那要不就江连星和你一组,我跟刀竹桃一组,曲秀岚和禹笃一组?其他人就暂且守在这里不要出去。”钟霄道。

    她也察觉到了江连星的走神,拍了拍江连星面前的桌子:“可以吗?”

    江连星猛地抬起头:“啊。好!”

    羡泽:“……”他这眼睛发直的样子,搞得跟是她为长不尊夜里强吻了他似的!

    钟霄道:“不过我看到江连星的直刀都已经锈蚀的不行了,还是最好能有件趁手的武器吧。”

    羡泽想了想,从芥子中拿出了霁威剑,朝江连星的方向推过去:“你要不先用这把剑。”

    江连星本来已经够坐立难安,还看到羡泽将师父的剑朝他递过来,几乎是要弹起来:“不、不行,这是师父的剑。”

    羡泽不太在意,正好她也有些事情想要借着这把剑试探江连星,道:“人已经不在了,剑总不能被弃置,你拿着用吧,也算是借着他的力量帮到我。”

    江连星面上显露出几分挣扎神色,半晌才将手搭在剑身上,只是头垂得更低了。

    不过到二人单独出去行动的时候,因为周围随时可能有危险,江连星恢复了平日的警惕与贴心。羡泽也想暗自观察他,意识到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羡泽也是在这样观察下才意识到,江连星有许多她从未知晓到的习惯。

    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目光除了警惕四周之外,几乎不会离开她身上,不论是羡泽在沉思在谋划,他总习惯从她身后半步的角度偷偷看她的脸。

    特别是遇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羡泽讲了什么好笑的话时,他总是隐隐笑起来然后悄悄看她面上的表情。

    如果她也笑了,他脸上的笑容才会像是回声一般扩大。

    她在照泽城外混杂的小摊上买些色香味全无的零食,他总是第一时间先从摊贩手里接过来,观察确认一下才会递给她。

    而一旦人多起来,他便会紧紧靠着她,不是前胸贴后背,而是她的手臂正好在他腰侧的位置,他可以第一时间抓住她的臂弯,第一时间拔刀横在她身前。

    可这些又没有超过那条界限……吧。

    羡泽也不明白。

    可又是仿佛隐隐嗅到一丝过界的气息,就在他们二人过于熟知彼此的氛围之中回荡。

    她看到江连星从怀中取出那枚不值钱的水蓝色络子,默默的系在了霁威剑嶙峋的剑柄上。

    她看到二人在酒楼盯梢忌使时,都不由自主地在喝了一口酒后,将目光落在彼此嘴唇上。

    那天夜里是个意外吧,恐怕他也是一时被梦中幻觉蛊惑,只要继续装傻这件事肯定就这么过去了。

    他也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了……吧。

    第135章

    “羡泽不睡吗?距离上次入睡已经过去了四十多个时辰, 您也该累了吧。”

    江连星穿着深蓝色的单衣将灯烛放在她床头,看向赤脚抱着膝盖发呆的羡泽。

    因为魔域没有日夜之分,对于钟霄那些修仙者来说, 在魔域中行走是相当耗费灵力体力的, 所以他们基本十个时辰左右就需要停下来小憩。

    但对于羡泽、江连星这样对魔气如空气的人而言,他们就跟凡间的修仙者一般,四五日不睡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这几日羡泽就让其他人老老实实在小楼里待着, 只有他们二人出门查探照泽外城区。可她始终没找到进入内城的方法, 反而遭遇了太多的混乱。

    他们看到了忌使在外城泥泞的街道上飞身抓人, 带走的都是修为不低的精怪或魔妖;也见到了大批用锁链、铁笼囚禁的魔修甚至是凡间修仙者, 被鱼贯带入内城。

    内城的水从外城的沟渠中漫溢出来, 污水四处流淌,空气潮湿甚至涌动起层层白雾。

    羡泽发现外城的居民对于这些混乱, 既惊恐又麻木, 恐怕这样的恶化与不安定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与水雾一同弥漫的还有汹涌的魔气。

    对她而言, 周围氛围令她汗毛直立, 堪比魔主在她头顶呵了一口气。而对于周围的魔修们而言,就是流淌的蜜和奶, 他们密密麻麻靠着内城城墙,发痴迷醉的吸入这些魔气。

    怪不得那么多人会赶来照泽……

    羡泽还想进一步打探的时候, 照泽外城下起了大雨, 二人不得不先返回暂时居住的三层小楼。

    然后他们就发现,钟霄在二人都不在的时候,又来给华粼压制记忆,地上还有着阵法的痕迹——

    ……太贴心了吧钟宗主!不用这么贴心也可以的啊!你一下子就把这个房间变成了那种不亲嘴不能出去的小房间了啊!

    房间已经因为外头昏天暗地的雨水而如入夜般,氛围也一下子变到了日与夜的边界。

    羡泽抱着膝盖:“雨好大。”

    这些冥油包裹泥沙的雨水,夹杂了大量的水汽, 有些像是凡间浑浊的泥雨,剧烈的落下,恐怕要造成照泽外城的混乱与死亡。

    江连星:“是啊。”他正跪坐在华粼的床垫边,给华粼翻了翻身,敲按后背、活动手臂。

    羡泽托腮坐在床上看着他,心里感慨真是孩子大了撑起整个家。

    ……当然不止是这个方面的孩子大了。

    羡泽看向床头,江连星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黄烛,因为灵力点灯容易引来妖物魔修,魔油做灯又容易干扰修仙者夜间的调息。但就因为这平实的灯烛和黄铜烛架边冒着热气的茶杯,让棉布帷帐和木架床框的屋内有种民间过日子的意味。

    房间里的空气随着二人的沉默,以及外头的大雨而愈发凝固。

    羡泽脑子里都快是胡思乱想,要不干脆扮演寂寞女人,说什么夜里果然还是要前夫陪,然后去找已经跟张师兄一个屋的宣衡挤一挤。

    如果没眼力劲的张师兄大嘴叭叭的要问,她就说她跟宣衡在床上探讨高深乐理。

    正这么想着,江连星站起身,朝她床头走过来:“睡吧,我把窗户关上了,下雨的声音就不会那么响了。”

    ……好像已经很难开口了。

    尴尬有时候就像是一条看似平静但湍急的大河,你困在其中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的时候,就已经被冲到下游了。

    明明那灯烛她手指隔空捏一下就能灭掉,但羡泽还是下意识的踩在脚踏上探身去吹灭,而江连星走过来似乎也是想吹灭灯烛。

    二人同时靠近了床头的蜡烛,在他们双目对视察觉到彼此动作重复的一瞬间,也都吹了口气。

    蜡烛一下子灭掉,屋内昏暗下来。

    二人在原地没有动,仿佛彼此的气息仍然吹拂在脸上。

    江连星:“……啊,其实可以不用吹的。”

    羡泽退回床铺上:“哈,对啊,忘记了。”

    羡泽躺倒下去,合上窗帘,她听到江连星熄灯躺下的声音,他个子那么高了走路声音却很轻。

    她瞪大眼睛看着床顶,毫无睡意。

    不能睡啊羡泽不能睡啊!

    不对、应该睡着了就不要醒了。不醒过来、不知道这些,她就没什么好怕的!

    她内心翻腾,周边却很安静,羡泽只觉得既别扭又困惑。

    她对身边男人的态度,基本就是好吃的、好看的、好用的。能从这三个功能发展成走进心里的亲密关系,说到底也就那么一两个人。

    而江连星就一直不在这个范畴里。

    没吃过所以不知道好不好吃。

    应该不算好看,只是她觉得很顺眼。

    至于说好用——虽然这个徒弟日常生活也很好用,但也带来了很多麻烦。

    哪个都不符合标准的江连星,到底是为什么在她身边?因为任务吗?

    她千里迢迢找到他,结果还没有杀他,甚至因为任务延期而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真的单纯是因为任务吗?

    不。羡泽心里没有因为这种思索变得柔软,反而后悔起来。

    她之前没有杀江连星,结果还把事情变得更棘手了。如果系统都提示要陷入恶战了,她是不是要提前做好捕杀江连星的准备。

    什么看不得的湿润眼神,她在夜晚动手的时候不去看就好了——

    怕什么要来一场恶战,她是龙傲天她是仙龙帝尊,要战便战!

    她就应该下床撕开江连星衣服,桀桀桀大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啵师母的嘴其实这都是我的阴谋,直接把他给逼到反派专场变身的下一个阶段,然后把他弄死算完了!

    羡泽躺在床上越想越热血——不过侧耳一听,江连星似乎很快便不再翻身,睡着过去。

    羡泽也缓缓松了口气。

    不是她不愿意战斗,是江连星睡着了,打扰人家睡觉不太好吧。

    对对对,说不定之前偷亲什么的,真的是因为梦而导致的意外,江连星做事一向是很规矩……

    屁啊!

    羡泽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她觉得自己醒得真不是时候。

    因为她还没睁眼,已经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呼吸。

    ……江连星又靠近过来了。

    并不是凑上来亲吻她。

    而是跪在床头,将下巴非常轻的搁在她枕头上,就像是一只把脑袋搭在床边的小狗,什么也不做,就只是靠近她就要摇尾巴了似的。

    他睡觉时头发也放下来,此刻也跟着他动作一同垂在床沿。跟江连星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很不一样,他头发软而细,垂落在她的乌发之间,昏暗的床帐下,乌发分不出彼此。

    或许是因为羡泽装睡装得太好了,他丝毫不知自己被她观察着一举一动,也显得比平日粘人许多。

    江连星嗅了嗅她窝在脖颈的头发,然后又嗅嗅自己的发梢,他忍不住笑起来:他们俩头发有同样的味道。虽然所有人沐浴用的都是市场买来的素皂,但那也很难得能有跟她一样的气息。

    她半侧躺着,两只手搭在身前,江连星拿自己的手跟她的手比一比,羡泽的手不算小,但他手掌更大,应该能将她的手指完全包住。他记得前世师母掌心里没有什么茧,但这一世不一样了,她手背细腻柔软,掌中却有些甚至微微破皮的薄茧。

    江连星凝望着她的侧脸,其实上一次他偷亲之后,再躺回去一直没能睡着,后悔、害怕与惊奇在他心里来回翻滚,怎么也回味不够。

    他很少有那样的距离靠近羡泽。

    而现在——在羡泽一无所知的时候,他的鼻息甚至能拂动她鬓边几根胎发,就像他们是最亲密的人。

    江连星总喜欢偷偷看她,但他也害怕羡泽回望时的目光。

    她或许自己意识不到,那温柔目光背后是掌控与狡黠,他总是在她的凝视下羞愧、战栗、无地自容,但又恨不得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她,希望她手指抚过,俯看端详他之后轻轻放过他。

    现在他终于可以大胆地细细地看着她。

    她睡着的时候失去了所有的伪装,看起来就像是享受着阳光的幼龙那般自然。

    江连星将手臂撑在她身侧,忍不住凑近上去看,心里却也在怦怦乱跳,他知道如果羡泽没睡着,此刻惊醒睁开眼,他就全完了。

    她今天累坏了,应该不会醒过来……吧。

    羡泽:“……”她如躺针毡。

    有完没完!她能感觉到江连星的目光始终环绕在她身上,几乎要把她每一根汗毛都用眼神嘬一遍。这家伙以前不是只要跟他对视,他就会别扭腼腆的挪开眼吗?

    要不然真就亲一口滚回去吧,不要盯着她看了啊!

    羡泽最终还是无法忍耐下去,她选择了装作半梦半醒,然后翻个身背对他。她鼻腔发出几声懒懒的哼声,刚动了一点,江连星猛地缩到床边,人直接倒在脚踏上,从床帐之中闪现消失了——

    羡泽愣了一下,但还是故作慵懒地翻了个身,背对江连星的方向。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床边一点点窸窣的声音,江连星缓缓探出头来,压低声音道:“……羡泽?”

    羡泽额头冒汗,天人交战中又选择了装死。

    他竟然真的就松了口气,相信她肯定还睡着。

    但江连星没有因此离开,反而再次靠近过来,他每一个动作都慢得出奇,就在她要再睡着时,才感觉他将一只手按在床沿,轻轻朝着她的背影靠近过来。

    他不单是性格外冷内热,总是沉默的紧抿嘴唇、冷淡抗拒的脸靠近她后颈,羡泽却感受到他鼻息热烫。

    “……晚安。羡泽。”

    他话音像是漂浮在床帐里,就在羡泽安心下来时,就感觉到他凑上来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头发,朝后撤去——

    这句话简直像是有某种魔力。

    羡泽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睡不着,却没想到在江连星几乎不可闻的脚步声离开床边时,羡泽也渐渐陷入了深眠。

    ……又是梦。

    只不过这并不是什么旖旎的梦。

    羡泽低下头,看到自己跪坐在地,而在她面前的则是整个胸膛腰腹被剖开的江连星。

    甚至是她有些认不出的江连星。

    他已然变成青年模样,或许是因为他太追求修为,年纪轻轻就已然鬓边泛白,手臂后背像是某些变异的魔修那般长出纤细尖刺。

    像个怪物。

    江连星两颊瘦削得厉害,沉默阴狠的面上只有恍惚的神情,他嘴角溢出鲜血,不可置信的望着她:

    “……我要死了吗……是师母来接我了吗?”

    羡泽伸出手指摸了摸他脸颊,羡泽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背上覆盖着鳞片,而手掌指尖沾满粘稠温热的血液。

    她的抚摸只给他脸上留下血痕,羡泽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道:“你做得很好了。”

    她的手指点了点他血肉模糊的身躯中,只在微弱跳动的心脏,笑道:“你已经长大了,长大到——很适合吃掉了。”

    羡泽说着俯下身子,牙齿咬下去,嘴边唇舌沾满了他的血。

    江连星痛苦地发出几声哀叫,但更多的是巨大的迷惑与不安:“……羡泽、好痛……这是在做什么?师母你还、你活着……呃呃……”

    她仿佛听不见。远处传来了仙魔乱斗的厮杀声,仿佛战场仍在持续着,而她充耳不闻的用粗壮的尾巴和半边龙身,盘踞在江连星身侧,像一只捕猎后的龙,吞吃着早已失去反抗能力的猎物。

    江连星在被开膛破肚之前,早已经遍体鳞伤,两只手无力的推拒着羡泽的肩膀,可那肩膀实在太过熟悉。

    他还记得自己不知道多少次握着她的肩膀说:“师母不要怕,我会护着您。”

    他一定是疯了。

    他被仙魔双方围攻陨落,半死的身躯,却被拖入丛林之中,被早就死掉的羡泽正一口一口吞吃下去。

    江连星两只手从她肩膀上缓缓滑落。

    羡泽抬起头来,下巴上遍布血迹,她咧嘴笑起来:“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能吃掉你的这一天了。”

    ……?!

    羡泽猛然惊醒,坐起身来。

    她看了看自己干净的双手,心中狂跳,掀开床帘正打算问江连星有没有做什么噩梦,却发现江连星的床铺上空着。

    而他甚至都没有把被子枕头收叠起来,只是揉成一团便匆匆离开。睡觉前被他紧紧关上的窗户,此刻却留了一条缝隙,更像是他从窗户离开时想要合拢却没能来得及关紧。

    江连星去哪儿了?!

    她刚趿着鞋子起身,就听到有人快速跑上楼来的声音,钟霄敲了敲门,来不及等她回应,就在门外喊道:“外面出事了——”

    第136章

    羡泽裹了件外衣, 起身道:“出什么事了?”

    钟霄推开门,她也知道能在魔域如鱼得水的就只有羡泽,拿起旁边的外衣递给她:“半个多时辰前我起床的时候, 就察觉到你们屋里魔气涌现, 简直……简直是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我本来想敲门,但从侧窗就看到江连星从房间内离开,冒着雨跳出去了。”

    “但他的魔气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 我已然听到远处有了骚乱。”

    羡泽皱眉往窗外看去, 雨势减弱不少, 只剩下细密雨丝交织, 而照泽外城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数百年来没有水的洼地经历了暴雨, 那些本就惨不忍睹的乱巷街道都已经被淹了二尺深,那积水之上还漂浮着一层黑色冥油。

    他们所住的三层小楼情况也不大好, 圪塔带着一群光头猛男过来帮忙, 把院子外围挡住, 但一楼也被淹了不少水。其他人都抱着行囊搬到了楼上来。

    羡泽套上外裙, 忽然道:“说起来,你这个阵法会影响其他人吗?我最近总是做梦。”

    钟霄看向地上已经压痕很淡的阵法, 道:“比较少,如果说做梦——那一般也是回忆。一般来说, 阵法周围的人记忆或命运有极大的重叠交错, 就会像是一颗珠子落入铜钵内,记忆可能会相互回响。”

    羡泽忽然道:“也就是说,我梦到的东西不太可能是凭空的幻想,大概率是别人的记忆。”

    钟霄微微抬起眉毛,但还是点头道:“我听说过这种情况,如果你梦到的东西不熟悉, 很可能是他人的记忆误入。”

    羡泽思索着,就在走出门之后又忽然折返屋中,金色灵力凝结,散作隐形的锁链,包围在屋中各个角落。

    钟霄看得出来这是上古的阵法,还是颇有攻击性的那种,道:“你是怕华粼出事吗?”

    羡泽笑道:“算是吧。钟霄,也麻烦你在院落周围和这间房内都设上阵法,回头将阵眼和术结只告诉我一人。最好是能对气息灵敏、能困住仙魔的阵法。”

    钟霄点点头,羡泽戴上头纱,拿着破布条裹上自己的尾巴,还在尾巴末端用碎布打了个结,快速走出门去。

    迎面碰上眉头紧皱走过来的宣衡,她握住宣衡的手又低声说了什么,宣衡面色一愣,但也郑重的点点头。

    钟霄敏锐地察觉到了羡泽的如临大敌,但她没有问,只是看到羡泽裹得像布玩偶似的尾巴在空中摆了摆,穿着粗皮靴子的足尖在水面一点,轻巧地飞身而起。

    身影几下起伏远去,到骚乱方向的屋顶时,还能依稀看到她的身影,拿出了那把跟她差不多宽的刀立在身侧。

    羡泽越飞越有不太好的预感。

    昨夜的梦不太可能是她的记忆,再加上梦里只有两个人,那只可能是江连星的记忆。

    江连星为何会在记忆中有比当下更年长的模样?为什么江连星的回忆里,会有她生吃掉他这种事发生?!

    看起来头绪像是更乱了,但羡泽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些主线。

    如果她曾经和葛朔捡到的小黑蛟就是江连星,那一切都串得上了。

    她把一瓣魔核分给小黑蛟之后,以为小黑蛟已经死掉,尸体被冲走了,或者是被魔主吃掉了。但在破庙重逢的时候却发现他不但没有死,还将魔核压制住内化在体内,外表变成了小少年模样,并对自己的出生过往一无所知。

    她一定是察觉到江连星体内的魔核,认出了他就是那只小黑蛟。当时葛朔扒他裤子检查他有没有尾巴的行为也对的上。

    那羡泽收养江连星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他就是她的垃圾桶。

    羡泽应该是一直把自己受魔气沾染的部分,转移到了江连星体内,所以江连星才会从出生就有魔核。

    江连星很害怕羡泽知道魔核的存在,之前更是哭着说想要哪怕付出再多代价也想把魔核剔除出去——

    却不知道羡泽养他的目的,就是存储魔核,就是吸收羡泽体内的魔气。

    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怪物”,就是“魔”,甚至还为自己的变化而惶恐愧疚。

    羡泽从收养他的时候就知道:江连星是魔主身上掉下的一颗蛋,跟魔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很可能从来没有信任过江连星,只是江连星一无所知的将她当作温柔的师母。

    他们之间真正的相依为命,反而是从她失去记忆开始。

    而她发明了墨经坛,制作了宝囊,开设了栉比阁,羡泽大胆猜测到,她应该是早就知道自己会失忆,所以自己制作了一个“系统”,来辅助失忆的自己。

    那为什么羡泽会失去内丹?

    为什么要引导他一路黑化下去,然后杀掉他,吃掉他?

    江连星一定有什么特殊之处,否则以羡泽的性格不会将跟魔主如此密切的江连星养在身边这么多年。

    而且吃掉江连星,是对她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事,因为在那段记忆里,哪怕是江连星恐惧着哀叫着,她也……没有停下来。

    为什么江连星的记忆中会有她成功将他养大吃掉的这段回忆?这明明是她还没做到的事情啊。

    羡泽朝着骚乱的方向而去,细雨落在身上已经不只是污泥与冥油,而夹杂着相当多的水分,照泽说不定真的会如名字那般变成一片巨大的湖泊。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入口可能就掩盖在这被冥油覆盖的水底,她很难返回凡界,更难以带其他人离开魔域了——

    路上,羡泽看见的最多的不是追踪江连星而去的忌使,而是许多踩着污水狂奔的魔修,他们面露狂热之色,大喊着:“尊主!是尊主来到外城了!”

    尊主不就是魔主吗?是它真的来到外城了,还是说江连星的魔气跟它十分相似导致的?

    这样的言语引来越来越多魔修好奇地靠拢过去。

    “尊主?真的!不是说尊主可以化作世间万物,祂是出来帮我们的吗?祂化成了什么样子?”

    “不知道哎,快去看看——”

    现在辨认江连星的方向最快的就是通过金核,羡泽内观自己的内丹,凝神去看,果然瞧见了遥远的两点金光,应该是在凡界的弓筵月和戈左,而在更靠近的位置,她凝神细看,终于看到了如月亮阴影般的暗斑。

    其中距离最近的就是江连星,他就像个黑色衣摆上的泥点那般不显眼,若不是此刻明确他体内的魔核就来自她,羡泽真的不可能发现——

    羡泽的视角游荡在金核旁边,围绕着金核的灵海就像是一片夜空。她扬起脸正观察着江连星那颗黯淡无光的星球,却忽然毛骨悚然……

    因为在江连星身后,有一颗能吸掉所有光芒的巨大黑洞,正凝望着她的金核!

    正因为它吞噬掉一切光亮,所以明明它一直就悬挂在黑色的夜空中,羡泽却从来未察觉到它的存在!

    直到如今逼近了,羡泽仰头望去,冷汗涔涔,那黑洞的规模几乎能将她的金核彻底吞下去——

    但是更在眼前颤栗着,痛苦着的,是江连星那颗小泥点,羡泽猛地抽出意识,环顾四周。

    当务之急不是看那个在黑暗中早就一点点逼近的庞然大物,而是找到江连星!

    羡泽加快了速度,脚尖在棚屋的屋檐上一点,终于在流淌的污水之上,看到了几个忌使穿着石鳞铠甲的尸体,他们胸膛处全都被剖开,心脏被挖出来。

    就像是她在梦里吃掉江连星那样。

    巨响从一片窝棚中传来,羡泽急忙追过去,一只蝙蝠妖的忌使被凌空撕开,血污洒满墙壁掉落在污水之中,血流甚至冲淡了周围水面上的冥油,羡泽终于在十几具尸体中看到了江连星。

    这些尸体只有四五个是忌使,还有些看起来就是误以为他是尊主而追来的魔修。

    而江连星正蹲在一处屋檐上,他身上那黑焰跳跃燃烧着,羡泽隐约看到他的脊背、手臂处,出现了梦里那样的细细黑色尖刺。

    他握着霁威剑剖开了某个忌使的胸甲,两只手扯开对方的肋骨,从中剖出了心脏和对方的内丹,大口吞下。

    霁威剑上遍布冥油污痕,他如葛朔那般自如的使用着霁威剑,只是流淌进剑身纹理脉络的不是金核的灵力,而是魔核的魔气。

    这一点也对上了。

    她想给他霁威剑就是为了试探这一点。

    葛朔能够使用霁威剑,就是因为他体内当时有羡泽给他的金核。

    那江连星能够使用霁威剑,是因为他体内的魔核也是来源于她。

    羡泽静静的看了他片刻。

    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叫他名字,而是双手抬起了宽刀,猛地暴起朝他背中劈斩过去。

    江连星敏锐如同野兽那般,就在宽刀坠落之际,他骤然回身,下意识地拿霁威剑去抵挡。武器相撞一瞬,霁威剑像是不听他使唤那般颤抖起来,甚至那些霁威剑剑柄本严丝合缝的龙鳞,张开尖端刺痛他的手指——

    水蓝色络子的剑坠随着他的动作打着转,二人目光都看向络子,才发现它沾了血,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蓝色。

    江连星看到羡泽被雨丝沾湿的头纱,与头纱背后的磨光,他被黑焰淹没的脸上显露出显而易见的惶恐,他跌坐在地。

    霁威剑也从手中滑落,砸在低矮民居的屋瓦上。江连星连忙就要伸出两只像爪子一样的手捧起霁威剑,但羡泽弯下腰,白皙的手先一步握住了剑柄,拿了起来。

    剑身上龙鳞合拢,在她手掌中安静沉默,只是那沟壑中的魔气已经沁入剑身。

    羡泽淡淡道:“这把剑只是借给你用。你却弄脏了。”

    她知道这话伤他。但她是故意的。

    江连星张了张嘴,却像是不会说话的动物那样只发出了几声嘶哑鸣叫,他有些惶恐的握住自己喉咙,环顾四周,恢复了几分清醒,也被巨大的不安淹没。

    他梦到了一些……难以想象的场景,但理智却告诉他那一切应该是真的。

    准确来说那应该是前世缺失的部分记忆。

    在他生命的最后,他发现师母没有死,而且正在一口一口将他吃掉……

    江连星的头脑还没想明白这些事,仿佛在前世临死前浮现的汹涌情绪便兜头淹没了他。他本来在师母身边控制自己的魔气便已经十分勉强,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卧房里变成了怪物模样——

    甚至连睡梦中的华粼都似乎因为他的气息而皱了皱眉头,江连星听到床帐内羡泽似乎也发出几声闷哼,便推开窗户仓皇逃了出去。

    之后一切,便像是前世成魔之后那些年,全然是在混乱中发生的。

    江连星望着她手中捧着的霁威剑,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趴在床边凝视着羡泽那双手,而如今白皙的手指握着被他弄脏的师父的剑。

    他只感觉太阳穴突突发疼,那种对自己的无尽失望让他甚至失去了力气。

    江连星瘫坐在地上看着羡泽,四周白雾弥漫,他们所在的位置距离内城高耸的黑色城墙不过百米。

    羡泽并没有再责怪他,却也没有再看他,而是仰头望着黑色城墙,似乎思索着什么。

    雨势没有减弱,反而更大了,也有更多冥油与黑烬夹杂在其中,落在蔓延在外城的污浊洪水上,染黑了水雾。

    她低下头,将霁威剑上的络子一把拽掉,扔到江连星怀里,道:“剑我先拿着。你能回去吗?”

    江连星接住那水蓝色络子,他痛苦的意识到她的举动和那弄脏的络子本身所代表的含义。

    ……他能回去吗?

    江连星握着自己的喉咙,想要说出几个字,但还没开口,羡泽将手指点在他额头,以大量的几乎要淹没他的灵力,汇入他体内。

    那些金色灵力江连星甚至无法内化,无法吞下,可她不由分说,就像是把他脑袋按在水中那样强行灌下。

    江连星有些痛苦的想要抵抗,因为这灵力简直像是给他身上打下钉子那般,可他抬起头来只看到了羡泽复杂的目光。

    有对他的恐惧和戒备,有柔软的愧疚与心疼,却还有着某种他看不懂的冷静和决然。

    江连星和她双目对视,甚至忘记自己要做什么说什么,只是感觉那尖刺慢慢缩回他身体里,魔气被强行压制下去,他在骨头如针扎般的痛苦中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

    但在羡泽眼里,他真的能恢复吗?

    羡泽抱着霁威剑转过身去:“此地不宜久留,大批忌使可能会被追踪而来,你太引人注目了。”

    江连星几乎被击垮般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羡泽走到一边试图去扒下忌使身上的石鳞铠甲,却发现那铠甲竟然是从这些忌使身体里长出来的。

    看来想要靠扮演忌使进入内城还有难度啊。

    羡泽将屋顶上的尸体用脚推进洪水中,转身就隐匿气息往他们的住所而去。

    江连星踉跄地起身跟上,他体内那属于她的灵力让他第一次觉得不太舒服。

    江连星也有些犹豫。

    现在的他如果回去,会不会对羡泽造成更大的麻烦?

    却看到飞身落在不远处屋顶上的羡泽回过头来,看向他,雨帘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是听见她声音轻柔:“雨越来越大了,大家都在担心你,快点跟上。”

    江连星不敢多想,将那脏透的络子贴身放在胸口处,垂着头快速跟上她脚步。

    他们迂回了一大圈才回到三层小楼,小楼外搭了很多木板和沙袋,洪水并没有淹得太深。只是走入小楼前,江连星就发现院落中、房间内似乎都设立了极其强大的阵法——

    他刚刚压下一身魔气,这些阵法甚至让他有些不太舒服,有种走入牢笼的感觉。

    羡泽走上楼梯,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对劲,道:“洪水泛滥,照泽外城必然是要大乱了,设下阵法才能保护大家。而且华粼还没有苏醒,实在是太过脆弱,我在屋内也设下了阵式。”

    江连星点了点头,跟上了她的脚步。

    其他人似乎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二楼探头跟他们二人打招呼,顶多是刀竹桃很嫌弃他一身冥油和血迹,皱着眉对他吐舌头。

    而回到房间里,华粼还躺在地铺上,他早晨匆匆离去的床被还没有收拾,甚至昨夜给羡泽端过去的茶杯还放在床头。

    四周也确实像羡泽所说设下了阵式。

    但江连星总觉得有什么变了。

    第137章

    在二人回来的路上, 雨已经越来越大,此刻在卧室内,羡泽将窗户合拢, 只留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隙。外头的雨帘已经不是魔域曾经的黑色, 而变成浑浊的灰色,说明雨滴中的水更多了。

    她来到照泽附近,雨水就越发频繁, 这是巧合还是谁在有意为之?

    她默不作声的将霁威剑放在桌子上, 坐在桌边细细看着剑身上遍布魔气的沟壑。江连星跟着她走进房间, 却没有坐下, 只是合上门之后有些局促的站在角落处。

    羡泽半晌才抬起眼皮看他:“你站着干什么?唉, 身上衣服又脏的不像样了。”

    她很少见的对他说话时,脸上完全没有笑影。

    她甚至都不需要对他发火, 只是不笑, 就让江连星脊背发麻, 无所适从。

    江连星连忙拽掉身上沾满冥油和血污的单衣的后领子, 就要把那衣裳按进水盆里洗干净。

    羡泽手指抬了抬,一道涤尘诀已然打转, 衣衫恢复了九成洁净,连上头的水痕都消失殆尽, 江连星愣住, 抓着衣服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她抬眼看向了江连星赤着的上身,既是瘦的肋骨都能看出轮廓,但在腰腹又有着明晰的肌肉,他像是干苦力长大的孩子,劲瘦到仿佛周身没一点享过福气的痕迹。

    他侧面看去腰还有少年的薄,但肩宽已经像个青年人, 就在这样的躯体上,还有好几道皮开肉绽的爪痕,正在缓缓恢复,看起来像是他发狂的时候自己抓下的。

    江连星低头看着那件上衣,才发现自己脊背与手肘处的尖刺,洞穿了布料,留下几道豁口。

    羡泽定了下心神,道:“过来坐下吧。”

    他靠近桌边长凳,才看到自己脏兮兮的裤腿,低声对羡泽道:“……裤子。”

    羡泽:“裤子怎么了?”

    江连星抿了下嘴唇:“脏了。涤尘诀能不能——我有些难受,用不太出灵力。”

    羡泽看了他一眼,她确信这是江连星想要打破僵局,想要让她不那么生气的撒娇。

    她抬了抬手指,他裤腿也都焕然一新,江连星终于坐下了,但他还没穿回衣服,反而是在腰间的芥子囊里翻找半天,找到了针线,然后将手里的衣衫放在桌子上,缝补上面的豁口。

    羡泽:“……衣服破了就扔了,我再给你找一套。”

    江连星摇摇头:“就破了几处。现在外面乱了,也买不到什么衣服。”

    羡泽:“我去找宣衡借一套衣服。不能说借,他的衣服也是我给买的。”

    江连星抬头看了他一眼,上唇用力抿紧,低下头固执的缝补衣衫:“……我不穿他穿过的衣服。”

    羡泽彻底看出来了,他在夹着尾巴示弱示好。

    江连星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做错很多事,一方面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拼命想展露出“师母疼疼我吧”的可怜样子,结果没想到羡泽一开始不吃他这套,他心里反倒还有点委屈起来。

    她能控制得住表情,却控制不住自己内心,忍不住在心底轻笑了一声。

    魔域一旦暴雨就如同黄昏黑夜,屋内本来就暗,羡泽从床头拿来灯烛放在桌边,顺便看了一眼他的针线活。

    ……烂的要死。

    顶多是能给自己缝个扣子的水平,跟弓筵月那种精细花活可是一点都比不了,还在这儿装什么勤俭持家。

    羡泽“啧”了一声。

    江连星抬起眼来看向她。

    羡泽什么也没说,挑了下眉毛坐回去。

    江连星指节粗粝的手握着针,有些窘迫起来,他越缝越慌神,最后干脆背过身去,额头冒汗一阵乱戳。

    不过她调侃的目光,似乎也让氛围缓和了些,江连星稳了稳心神,与此同时也下定了决意。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路在哪里,但是他状态太不对劲了,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而且那个梦……

    羡泽托着腮忽然开口道:“你昨天梦见了什么?”

    江连星手一抖,针尖戳到了他的手指。

    他看着手指上的血珠,回过头快速看了羡泽一眼,摇摇头:“我没……做梦。”

    那个梦肯定是假的,他不信。

    羡泽嘴角抬了一下,眼睛往下垂,似笑非笑:“是吗?”

    “我梦见了你。”羡泽自顾自道:“梦见了你已经长得很大了,我们又重逢了。”

    江连星目光颤动。

    “我有时候在想,为什么江连星年纪那么小,却像是知道很多事情,甚至对我遇到的很多人,都会提醒我不要去相信某些人。”羡泽指尖抚过霁威剑,道:“就好像早就知道船会驶向什么方向,想要帮我掌舵那样。”

    江连星其实打算再跟她说几句话,等到夜里她睡下之后他就悄悄离开这里。如果都要走了,或许应该告诉她自己最大的秘密……

    虽然他前世知道的事,似乎已经帮不上羡泽什么忙了,当下的一切都与之前完全迥异。

    可他不想欺瞒她。

    江连星垂下眼睫:“……羡泽相信,人会有前世今生吗?我以为自己早就死了,以为自己已经穷途末路了,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竟然又回到了少年时候……回到了师父死去没多久的时候。”

    羡泽眉头紧蹙:“什么意思?”

    江连星抬起眼来看着她,抿紧嘴唇:“如果真有前世今生的话,那前世师父死后,戈左来找你,然后将我们二人抓到了西狄。他们将我关起来,跟野兽同笼,学杀人技艺。后来才听说……戈左把您献给了他的叔父。”

    羡泽愕然。

    他说的像是另一种可能性。

    但却极其符合他的所作所为,在她失去记忆苏醒时,江连星立刻就说有人会追来,要带她尽快离开——

    “我好几年都没能见到您,那时伽萨教也很强盛,他们一直信奉着……”江连星一边回忆,一边也慢慢回过味来:他此刻才想到,伽萨教一直信奉着真龙,甚至连那位遮掩容貌一直远远见到的圣主弓筵月,都修建了数座供奉真龙的神庙。他作为被培养的哈吉,也跟着许多同龄人要去学习祷词,要去叩拜真龙的画像。

    他当时只将这些当做伽萨教的上古信仰,可现在回想,羡泽就是真龙,那也就是说她去往伽萨教那些年,根本不是被叔侄共享的女人,而像是幕后的……神?

    羡泽:“……然后呢?”

    “后来魔主肆虐,伽萨教遭受重创,弓筵月不知被谁杀了,戈左也被击伤,我跟您离开了西狄。我们回到中原腹地之后,我加入了元山书院,但是师母不愿意与我一同入宗门,而是居住在了元山书院山脚下的城镇中。”

    江连星握着针线,自顾自的轻声道:“那时候元山书院也是局势大变,丁安歌猝死,他有个完全野路子的师妹掌握大权,宗门内内斗激烈,氛围愈发极端。我在元山书院没待多久,就因为修为不错被选去参加仙门大比。先是被人看出招式类似西狄人,而后又在住处没能控制住魔气……”

    羡泽微微瞪大眼睛。

    她听到江连星轻声慢语的讲述他被几位名门正派的大弟子踩在地上,剖开灵海,肠肚流了满地,半死不活。元山书院的长老们,为了不让他的事闹成丑闻,准备将他扔下山崖时——而她就及时赶到,拿着一枚金鳞救下他性命。

    ……江连星的意思是说,这都是前世真实发生的事情?

    所以他才能一眼就认出了金鳞。

    江连星之所以这一世对羡泽选了明心宗很满意,也是因为当年的仙门大比上,唯一追查他被重伤一事的,只有明心宗的宗主钟霄。

    她又听他说起,虽然金鳞痊愈了江连星的伤势,但二人还要面对仙门大比在场的各大宗门,最终被逼得羡泽跟他一同坠入山崖。

    幸而有水流裹挟,二人躲入不知名的水下洞府,衣衫湿透在幽黑洞府内抱团取暖,他无意间发现了一卷上古长诗,而羡泽学识颇丰,教他长诗背面的悲问仙抄心法。

    羡泽一听就明白了:……悲问仙抄怎么可能是无意发现的东西!

    肯定是她有意设局把他带到水下洞府,装作是不小心发现了秘籍,然后教授给他的。

    可她为何要教会江连星悲问仙抄?

    这套功法对她是修身养性,增强修为,对那些拥有她金核的人,则是能更好的供养她。难不成前世羡泽教他悲问仙抄的时候,就知道江连星体内有魔核,而且魔核来源于她?

    上次在水下洞府学悲问仙抄的男人,还被她搞了十年呢,她到底处于什么心态教给江连星啊——

    羡泽面色有点古怪:“当时在水下洞府,就只是单纯教你功法吗?”

    江连星顿了一下,垂着头抿紧嘴唇:“……嗯。”

    不对劲啊不对劲!

    说不定当年在水下洞府也发生过一点什么气氛变化的事,只是……没到戳破窗户纸的地步罢了。这或许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孺慕之情变质,而是在相当早之前就埋下了种子。

    羡泽眉头紧皱:“那你前世……见到了钟以岫吗?”

    江连星摇摇头:“听说他身体状况不佳,仙门大比没能前来,听说很早就仙陨了。”

    ……前世,钟以岫死了。

    是被她用金核彻底榨干死掉了,还是被魔主杀了?会不会是前世她还没完全恢复记忆,就被戈左带去西狄。而魔主袭击明心宗的事情,也同样发生了,只是在前世,因为她不在明心宗,所以魔主成功夺走了钟以岫的金核!

    “那宣衡呢?”她皱眉问道。

    江连星手指捏紧:“我见过宣衡。”

    “师母教我悲问仙抄后,我得以恢复经脉,修为也突飞猛进,但魔核也同样……日渐强大。我当时想要拜入千鸿宫,得以让自己习得各家所长,变得更强,可师母却说您与千鸿宫少宫主是此生不愿意相见的怨侣,假死才得以逃脱那个可怕的千鸿宫。”

    羡泽:……靠,她说话真是掌握了语言的艺术啊。

    江连星前世一听到是师母受过委屈,自然也将千鸿宫视作敌人。

    他其实当时修为已经远远超越同龄人,为了变得更强,江连星四处找寻秘境试炼,抢夺法器经卷,而某次在一处危机四伏的秘境中,他因夺走了一件箜篌法器,被数个千鸿宫大弟子围攻。

    他们本以为江连星形单影只,衣着破旧,不足为惧,只是想让他交出法器宝物,却没想到江连星的反击杀招,他抬手便直接割断一人喉咙。

    他本来就在西狄受训多年,不懂得留手,对方杀红了眼,江连星自然要把他们一个不剩的屠戮,以防寻仇。却没想到江连星棋差一着,被其中修为最高的大弟子所伤。

    那大弟子临死前摧筋断脉,使出杀招音律,受伤之人若七日不解,必然死路一条。

    而这次救他的还是羡泽,她带着受伤的他去往了千鸿宫,求医问药。

    江连星足足昏迷了十几日,再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一切都变了。

    宣衡对外宣称找回亡妻,师母搬去了鸿鹄殿与他同住。而江连星在手上已经有十几条千鸿宫弟子人命的情况下,被宣衡逼着加入了千鸿宫。

    宣衡搂着师母,说他旧伤未愈,还不能离开千鸿宫;也说他本性恶劣,魔性难除,需要严加管束。

    江连星却明白,师母是为了他才留在千鸿宫的。

    很快,外界传来消息说卓鼎君死了,宣衡继任了位置,甚至千鸿宫还在为了一些东海时的旧事翻案,与其他宗门渐渐生了嫌隙。

    他见师母的时间愈发少了,反倒是千鸿宫内又传来风言风语,说什么兄弟阋墙,说什么宣琮与宫主夫人夜会江边等等。

    江连星也学会藏锋,他知道这里没人能看得惯自己,他也知道自己极速成长,超越宣衡都不过是几年内,只要等到他能杀了宣衡,带走羡泽不是问题。

    只是他从未那么长时间不见羡泽,江连星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偷溜到鸿鹄殿想要见一见羡泽,却没想到在空无一人的卧房里看到了床头捆着的锁链,看到了桌上的……刑具。

    他几乎魔核要冲天而起,提剑便想去杀了宣衡,一路上千鸿宫不少弟子发现他化身为魔,冲上来拦截他,江连星早就被这些千鸿宫弟子欺凌多年,忍无可忍干脆全杀了。

    当他到达宣衡闭关修炼的洞府时,才听说宣衡似乎因为走火入魔而双目尽毁,修为也大幅锐减。

    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江连星记得自己杀了宣衡的时候,羡泽也赶到了他所在的洞府,迷惘惊愕的望过来。

    但看的不是他,而是倒在地上的宣衡。

    千鸿宫众多长老就要追杀而来,羡泽一把握住他的手,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湿痕,道:“……你要自保,就要吃掉他的内丹,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做。”

    却没想到这时,曾经在西狄现身过的魔主再次在千鸿宫现身,造成大乱。不过对前世的江连星来说,并不算太惊奇,当时魔域造成的混乱已经十分频繁,而且千鸿宫本就在几十年前被魔主所毁过。

    在千鸿宫灭顶的混乱之中,羡泽拽着他的手通过水路暗道,穿过丹洇坡离开了千鸿宫。

    很快,江连星就知道自己在千鸿宫大杀特杀,而后挖走宣衡内丹的事已经被人所知,再加上之前仙门大比他被围攻的事,他已经被修仙界当做了当世魔头,甚至说他就是魔主。

    他的修为确实也在吞食宣衡的内丹后,突飞猛进到世间修仙者中的前列,甚至可能更有潜力——

    其中最被各方恐惧的,就是江连星神魔不分,他体内既有灵力也有魔气,而且掌握了多个宗门的功法,可以伪装身份游走在任何地方。

    江连星也确实是这么做的,他感觉自己要成众矢之的后,便给羡泽找了处毗邻城镇的山间隐居之地,而后隐匿身份游荡在各个宗门之间。

    一开始江连星还能时不时去看望羡泽,但当他意识到追杀自己的人越来越多,恐怕要给羡泽带来不少祸患,便只能强忍思念不去找她。

    而他有几次去找羡泽,却发现羡泽并未住在山间,甚至屋内屋外少说一两个月都没有了生活的痕迹。他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被人掳走,急火攻心,羡泽却在两三日后姗姗归来,说是早就想去遍访名山,所以出门游玩了。

    她笑容晏晏,全然不知道外头的世道,更不知道他身上背了多少人的恨意。他再急再气也不能对她发脾气,只憋得呕出血来,吓得羡泽不知该如何是好。

    也是在吞吃宣衡内丹后,江连星彻底走上了成魔的道路,他魔核中巨大的不满与饥渴催逼着他吃下更多。魔修、妖兽还是其他修仙者,他已然无所顾忌,而江连星随着成魔,越来越头脑混乱,他甚至不敢去见羡泽。

    后来,戈左带着一部伽萨教众入主中原,找到他想要打探羡泽的去处,江连星面对当年欺凌师母的仇人,自然不愿意告知。戈左也不知道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竟说起来一些当年的事。

    那正是江连星最不稳定的时候,他听到戈左讲说什么他们曾在神庙里、在营帐下、在翼虎的背上亲密,江连星本来对他就只有当年的仇恨,又听他说出这些轻薄羡泽的话语,便直接对戈左出手。

    戈左是杀不死的,江连星最终像当年吃掉宣衡的内丹那般,剖开戈左的灵海吃了下去。

    戈左临死前身体几乎从中间裂开,也不知道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狂笑道:“哈……你竟然也不过是她的……哈哈哈而你也对她萌生了心思,那恐怕这辈子你只有无尽的劫难、痛苦和那一点点的狂喜了……哈哈……你会死的比我还惨……”

    戈左的话就像是烙在了他脑子里。

    江连星杀了伽萨教不知多少人,最终在暴雨中蹒跚去往羡泽的住处。

    他疲惫中敲响了门,羡泽深夜起身,合衣秉烛打开门见到他,吓了一跳。

    江连星几乎是跌进屋里来的,他膝盖不稳的跪在地上,抬起脸露出一点笑意,对羡泽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师母,我杀了戈左。”

    羡泽愣住。

    他以为她会高兴,但并没有,她只是半晌才伸出手摸了摸他湿透的头发,轻声道:“好孩子,你已经变得天下难逢敌手了。”

    但江连星要听的不是这样的话,可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不打招呼的夜奔千里而来,到底想要什么。他只是跪在地上抱住了羡泽的腰,半天没有说话。

    他想要留在羡泽身边永远不离开,但对于如今的他是不可能。

    江连星感觉屋内似乎还有其他的气息,羡泽把灯烛放在桌台上,他才看到羡泽摆在桌上的霁威剑,还有好几件师父的遗物,他甚至看到几件师父穿过的衣衫摆在床上,似乎打算拿出来整理收拾。

    只是看着屋内摆件、床铺,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羡泽看出他的疑惑,只是轻声道:“我打算过段时间去一些和你师父去过的地方。最近有些想他了。”

    江连星却摇头:“不要出去,此地内外都有阵法襄护,外头魔主现世愈来愈频繁,到处都是魔物危害百姓、仙府。”

    羡泽并不放在心上,笑了笑道:“江连星要留在这里住吗?我可以多给收拾出来间屋子,你最近都在忙什么?或者说想吃碗面吗?”

    江连星什么都吃不下,他近些日子胃里塞了太多消化不了的血肉,他都怕自己张嘴会露出还有血痕的牙齿,怕自己在这里过夜会突然成魔发狂。

    看着师父的衣衫正摆在床铺上,他也觉得自己不论是所作所为,还是某些时刻的所思所想都太对不起师父……

    最终,在羡泽的百般挽留之下,他又匆匆在雨夜离开了。

    这一次离开竟然就是永别,江连星怀疑是自己这次突然地造访让仇视他的宗门察觉到了羡泽的存在,而羡泽竟然真的因为他的劝阻没有出门游玩,最终惨死在了家中,死在他面前——

    “我死了?”羡泽指了指自己。

    她不太信,难不成是系统所说的假死?

    江连星的讲述从这个时刻开始变得单薄,他似乎因为痛苦而一度意识混乱,也无法回忆起许多发生过的事:“……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羡泽了。您是在我怀里断气的,也是被我亲手埋葬的。”

    “之后没过太久,我也死了。”他过于简略羡泽死后发生的事情,平静道:“没想到再醒来的时候,就又见到了您。”

    这不论如何听起来,前世都像是遵照着支线任务走下去了,但最后是出了什么问题吗?为什么江连星会重生?

    如今她走上了跟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江连星在其中的影响是巨大的。

    羡泽总觉得江连星在她面前没有多成熟,但实际想想,江连星前世死的时候也不算多大。再加上他成长经历本就特殊,重生能回到师母身边,他自然也会想要撒娇吧……

    只不过,她这个师母从来不是他应该撒娇的对象。

    他从来都是她的工具,她的食物。

    梦里绝不可能是假的。她一定在用假死逼着江连星进入最终阶段,然后在他“成熟”之时,吃掉了他。

    但吃掉他之后发生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

    羡泽感觉后背像是有冷风吹过。

    因为她也就在几个时辰前决定了,她要做同样的事,她要捕杀江连星。

    第138章

    江连星诉说完这一切, 抚摸着衣服上的针脚,将上衣套了回去,静默的垂头坐在她旁边, 二人搭在桌子上的手只隔着三四寸的距离。

    羡泽忽然道:“……也就是说, 现在的江连星还是江连星,只是多了数年前世的不一样的回忆,对吧。”

    江连星望着她, 没想到羡泽的总结是这样的。

    他眼睛发酸:“嗯。江连星还是江连星。我只是想要救师母, 但我好像……又变成前世的模样了, 我又变成魔了。”

    羡泽张了张嘴, 却什么都说不出。

    他有重活一世的机会, 想的却不是改变自己的命,而是想要救她。

    前世的羡泽知道江连星的内心吗?她在那些默不作声的引导, 故意为之的误会之后, 看着江连星一步步走入泥潭, 她有过心软吗?

    她忽然站起来:“我要冷静一下。你放心, 这一世至少我不会被人杀了。”

    她说着朝门外走去,却在拉开门之前回头道:“江连星, 我去煮碗面,你保护好师兄, 不要乱走好吗?”

    江连星不知道羡泽是否已经看出他想离开, 但还是郑重的点点头:“我不乱走,我等羡泽回来。”

    现在不走,却不代表之后不走。

    吃碗面也好。

    想起前世他暴雨夜访的时候,羡泽似乎也要留他吃碗面再走,但他当时拒绝了,永远失去了跟羡泽好好告别的机会。

    此刻他哪怕一样胃里塞满了血肉, 堵得难受,也想要跟羡泽一起吃顿饭再走。

    羡泽去的有些久,江连星在屋里走了一圈,将她扔在椅背上的衣服叠好,将她喝茶的杯子摆放整齐,将她留在梳子上的发丝摘下来,想了想又打了个结放进了芥子囊中。

    他又看了看华粼的面容。

    真龙与鸾鸟,想起来便是一对佳偶,江连星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活过多少岁,恐怕是比不了他们几百年的缘分。

    江连星由衷希望师兄能醒过来。

    师兄从小就性格温柔安静,想必能代替师父好好照顾羡泽。

    只是,前世他们没有见到华粼,会不会当时的华粼已经在魔域遇害身亡了,那么想来他重生还是改变了很多,还是带给羡泽很多好事的吧。

    就在这时,羡泽端着托盘走进了屋里,她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笑道:“我做了两碗面,尝尝吧,我可不怎么经常下厨做饭的。”

    江连星坐在桌边,面也不知道是用魔域的什么粉做的,看起来是灰黄色有些可怕,而且羡泽的厨艺跟江连星的针线活有的一拼,面汤的味道也只能说是能吃。

    但热乎乎吃下去,二人额头上也都冒了一层薄汗。灯烛飘摇,外头雨幕交织,天色愈发暗如黑夜,江连星吃饭一向很快,但他细嚼慢咽等着羡泽差不多同时吃完。

    他把碗送回厨房,众人似乎都早早睡下了,厨房、走廊和厅堂内一个人都没有。看三层小楼的各处墙壁,钟霄为了保护大家设立了密密麻麻的阵法,羡泽也留下了不少术式,江连星洗干净手,拎了一壶热水朝屋内走去。

    等他回到房间,几人的身影才出现在一楼回廊的黑暗角落中,刀竹桃低声道:“羡泽让我们都撤,真的是要捕杀他了吗?他虽然已经成魔,但……”

    曲秀岚知道她的意思,却也轻声道:“我听说照泽城内有人把江连星误认成了魔主。不只是他的出身存疑,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必然会引发很多祸患,走吧,我们去圪塔安排的新住处。”

    胡止抬眼看向楼上:“钟宗主和宣衡留在这里,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羡泽肯定是怕事情闹大波及我们。走吧……”

    刀竹桃却忍不住回头看向那扇门。

    刚刚羡泽跟他们说话时候的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就像是披起沾着夜露的铁鳞甲,沉甸甸的冰冷的却又能自我保护的担子,沉沉压在她双肩上。

    而在三楼的房间内,一切如常,江连星照旧拿温水洗了毛巾递给羡泽,然后把地铺重新收拾好。

    羡泽起身在华粼身边设下多重结界。

    若是以前,江连星会说他能保护好华粼,但他状态本就不稳定,又打算夜里偷偷溜走,到时候便没法保护华粼,就没有多说什么。

    江连星拿着点亮的灯烛和一杯热茶,放到了羡泽的床头:“我看霁威剑还放在桌子上,不用收起来吗?”

    羡泽擦洗过后换了单衣,放下半边床帐,道:“没事,就先放着吧。”

    ……如果夜里江连星想要反抗,大概率会去拿霁威剑,而她又恰能操控这把剑,会让江连星在短时间内陷入劣势。

    二人各怀心思的躺下,羡泽将床帐合拢,道:“江连星,晚安。”

    他躺平在地铺上,两只手压在被子外,眼睛不舍得望着床帐的方向,轻声道:“羡泽,晚安。”

    羡泽轻笑了一下:“希望今晚不要做梦了。”

    江连星确实不会做梦,因为他就没打算睡。

    他闭目吐息片刻,很快就听到羡泽那边传来了平稳的呼吸。

    原来只是听着她睡着的声音,就这么安心。江连星就这样平躺着,外头的积水化作洪流,或许过去了一两个时辰,江连星终于缓缓坐起了身。

    他像是之前那样,轻手轻脚的走过华粼身边,赤脚站在了羡泽的床帐前。

    江连星侧耳听着她的呼吸,膝盖压在床边脚踏上,手指像分开柳条般,朝两边轻轻地拨开床帐,看向一片朦胧的昏暗中羡泽沉睡的脸。

    他比以往更小心的将手压在她身边的床铺上,身子靠近了些,端详着她。

    她微微偏头,脸颊柔软。

    江连星伸出手去握住羡泽的指尖。在他聊到自己前世的时候,羡泽的手指就在他手边不远,他多想当时能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多想跟之前那样自顾自撒娇的对她掉眼泪。

    但他终究没能这么做,只有在这时候他才敢牵住羡泽的手指。

    “羡泽……”

    他很想哭,外面好大的雨,他离开了之后应该要去哪里呢?

    床帐因为窗外的风而微微晃动,华粼头顶的镜面上不知何时结了厚厚的霜。

    江连星低下头屏住呼吸,就像是吮掉瓷瓶上滚落的一滴水那般,他轻轻亲吻了她一下。

    他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面容,闭上眼睫,却忽然感觉羡泽嘴唇微张。

    江连星愣了一下,正要往后退,羡泽温热的手臂忽然抬起来,宽袖滑落露出的手臂内侧,紧紧贴着他血管跳动的滚烫脖颈。

    他猛地睁开眼,就看到了羡泽亮着金光的双瞳,正在昏暗的床帐中盯着他——

    江连星惊愕万分,正要往后撤,她手臂却用力缠紧,启唇加深了这个吻。

    她眸中流淌着江连星从来没见过的幽暗,眼底的金色像是深夜海上渔船的灯烛,在黑色波涛上留下的粼粼波光。

    她启唇,仿佛在用接触告诉他,亲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交融、是纠缠、是像一阵裹挟的风。

    江连星双膝一软,他像是在无边黑暗的温热海水中快要溺死的落水者,拼命向金光渔灯处游动却永远到不了。

    他顾不得更多感受,生涩惊惶的别开脸,羡泽却张开手指用力握住了他的下颌,逼着他转回头来。

    唇舌错开,呼吸在床帐下鼓动耳膜。明明气温不低,他却仿佛能在床帐下看到彼此口中呼出的白汽。

    江连星浑身颤抖。

    羡泽手指扣着他的脸,她低声道:“……江连星,你在做什么?”

    江连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错开目光无法直视,她的双眸却望着他。

    羡泽的轻声细语,像是在等个解释,也像是最严厉的指责:“为什么要对师母这么做?”

    床帘微微拂动。

    江连星喉结滚动,他嘴唇张了张,说出来的话却不是回答,而是认罪:

    “……是我不敬,是我有错。羡泽将我逐出去吧。”

    羡泽手指缓缓往上挪,掌心托住他半边脸颊,指尖就在他发烫的耳根后:“你是想逃?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你就只想说一句‘我有错’,便逃之夭夭?”

    江连星眉心露出挣扎的神色:“我没有想逃,我只是——”他缓缓将目光挪到羡泽脸上,双目对视,他剩下的话堵死在了口中。

    羡泽发丝散落在枕头上,她虽然衣着单薄却领口齐整,明明瞧不出半分旖旎,但只是望着她的双眼,江连星忽然感觉到她的气息就像粘稠的蜜浆米糊,从他一切能呼吸的地方倒灌进去。

    他要在床帐中溺毙了。

    江连星忽然像哮喘那般大口吸气,别开眼睛,语无伦次道:“我没有、是我糊涂了……只是、只是……”

    他解释不出来了,说什么也没有用。

    羡泽听着耳边系统的声音,指甲微微扣在他发烫的皮肤上,忽然厉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难不成这些年我待你如心头肉,你却满脑子都在肖想这些事!”

    这态度是假的,但羡泽确实想知道江连星平日如何想的。

    他猛地转过头看着她。

    江连星双眸水光闪动,就在羡泽以为他会露出委屈焦急的神色,甚至要哭出来的时候,他跪直了身子,灭定的惶恐之下,却忽然自暴自弃,垂下眼道:“……是我不堪,师母杀了我吧。我从来都不配被师母疼爱。”

    羡泽愣了愣。

    第139章

    他竟然自己说出让她杀了他这种话。

    羡泽刚刚出去的时候, 已经考虑清楚,今天必须要对他动手。

    但她想要先刺激江连星进入下一个阶段。

    系统不断地提醒让她“养熟”江连星再吃下去,很可能他不彻底成魔, 就还没到将他吃掉的时机。

    只是羡泽没想到, 江连星在垂头说出让羡泽杀了他之后,头顶进度条就纹丝不动了。

    他好像认命了。

    她一下子忘了词,半晌才道:“你、在做这种事的时候, 到底有没有想过你师父……”

    完了, 她说得毫无气势。

    江连星还是如预料那般, 像是脸上被挨了一拳般有些身子摇晃, 他却一直没有抬眼看她, 只是低头道:“……我想过。师父若是还在一定会杀了我。”

    江连星忽然往后膝行半步,将脑袋重重撞在脚踏上叩首:“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我不是因为成魔才……亲吻您, 只是我本性恶劣, 罪孽深重。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师母觉得很恶心吧。那就杀了我吧。”

    明明亲吻的时候那么小心翼翼, 明明他有时候甚至会毫无邪念的将脑袋搁在她枕边,怎么一切都不解释了?竟全都用一句“我不堪、我有罪”概括了。

    羡泽忽然有种被他急于甩脱的恼火。

    而且, 他这话绝不是什么卖可怜,他是真的想死在她手里。

    为什么?

    羡泽望着他, 只能满腔莫名怒意中干巴巴地找一些指责他的话语:“我长你那么多岁, 你师父教你的时候,我一直在他身边,哪怕你说自己是重生的,可你师父死去才没几年,怎么能如此……”

    她想说的才不是这些。

    她想说——与这两世惨烈的生活相比,他靠近的呼吸太轻, 他凝望的目光太沉,平时那么会哭会靠着她撒娇,现在怎么不诉苦了?都已经第二辈子,他为什么不多说一些?!

    她想说——他这一生如此不易,怎么就能愿意第二次重活之后,还顺从的死在她手里?

    怎么可以?

    他反抗吧,哀嚎啊,羡泽哪怕会于心不忍,也会觉得这是弱肉强食的结局,也会记得他含着泪肋骨沾血痛苦推拒的面容。

    而不是像献祭的牲口,而不是真的当彻头彻尾的工具。

    她是不吃死物的真龙,像她捕猎过的蛟那般拼命挣扎吧!

    “我不会杀你。”羡泽再次逼迫他,冷冷道:“我要你坦白。”

    江连星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羡泽的嘴唇。

    “我要你说清楚你的心思,在你每日清晨来我屋中请安的时候,在我们习武练剑擦身而过的时候、在我给你沐发擦脸的时候,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羡泽甚至觉得这些话并不只是为了逼他进入下个阶段,而是她对于他以“不堪”一词概括他所有想法的怒火:“你的脑子里是什么样的杂念?!”

    江连星忽然暴起,两只手化作燃着黑焰的利爪,尖锐指甲一把扣住羡泽的手腕。

    羡泽心里重重一跳。

    果然他还是要挣扎了吗?

    江连星双眸变化成一片深不可见的乌色,后背上冒出那混乱的黑焰,屋内魔气冲天。

    他咬牙切齿,激烈的求死:“对!我就是不堪、不配,从来都是满心邪念!若是给我个机会,我会把宣衡再吃掉,我会把那些男人都杀掉!前世我杀了他们的时候,羡泽对他们很不舍吧,对我的手段很害怕吧,却对我什么都没有说!”

    黑色泛着蓝光的尖刺从手肘脊柱中冒出,刺穿他刚刚缝好的针脚,江连星咧着嘴,似扯出笑也似威胁:“我对羡泽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敬重,若是不杀掉我,我不但会做这样的事,还会、还会——”

    江连星似乎想说会强迫她之类的,试图激怒羡泽,来让她对他动手。

    但他的本性,竟然连这种威胁都说不出口。

    羡泽心里叹了口气。他越是这么说,越是证明他过往的依恋与爱慕毫无邪念。

    可她还是故意冷笑了一下:“想什么?想脱师母的衣服吗?想对我强来吗?”

    江连星手指一紧,他都没法想象那个画面,没法想象羡泽会遭受这种事。

    他只能大口呼气,那双全部染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她,眉心额头正中沁出一道黑色细线,那张总显得沉默阴郁的脸,更显露出狂乱之色。江连星紧紧攥着她手腕,开口反问道:“那羡泽呢?为什么刚刚要吻回来,为什么要抱着我的脖子,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惊讶!”

    羡泽讶异,也有些答不上来。

    “为什么这屋内的阵法不是对准华粼师兄,而是对着你的床前。是你之前就醒着,也预料到我可能今天还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打算用阵法袭击我吗?!为什么在我第一次亲你的时候,没给我一个巴掌,没让我滚出去跪在门外,而是在装睡?”

    江连星鼻尖抵着她鼻尖,漫溢的情绪让他喉咙里迸发出怒音:“在明知道我偷亲过你,却故作不知的第二天,羡泽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羡泽忽然恼羞成怒:“……你敢质问我?你自己行为不端还敢质问我?!”

    江连星忽然低下头来,在她注视的双眸凶狠的吻下来。

    [系统]:江连星已经进入[阶段九:黑焰无火],魔核基本成熟,请——请……滋滋滋……

    系统的提示怎么忽然没有声音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羡泽思索的瞬间,吻已经用力挤过来。

    但对于连强迫她的威胁都说不出口的江连星而言,这凶狠只在撞上来的那一瞬,他硬着头皮咬住她下唇,舌尖颤抖有激进的有样学样。

    他入魔之后,牙齿也更像某种野兽,羡泽胸膛起伏,她本性里真龙的那一面几乎被激发出来,胳膊用力挣扎着。

    终于她一只手挣开,指甲用力扣住江连星的下巴,指甲深深嵌进他皮肤里。她却不是推开,而是更用力地咬回去,她齿间几乎在捕捉他的破绽,她的舌尖在逼问他的答案。

    羡泽第一次对他有这样凶狠的动作,江连星闷哼一声,腰背颤抖,身上如鱼鳍那般的尖刺愈发根根直立。

    而江连星一只爪攥住了羡泽的手腕,另一只则为了按住她拽住她衣领。他无法撕扯她的衣衫,具象化那威胁,但羡泽的挣扎却让衣领乱了几分,露出肩膀。

    但她衣冠楚楚时旖旎,肌肤袒露时凶狠,江连星猛地听到身后阵法启动的声音,她一条腿挤到他膝盖之间,握着他脸颊的手忽然下移,用力扣在他脖颈上。

    江连星太多年求生的本能,让他在背后的危险靠近时下意识躲避,而羡泽的手指就在这时催发金色灵力。

    他闷哼一声,之前羡泽为他压制住魔气时用的灵力,一直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此刻随着羡泽一点灵力的催发,几乎让他周身剧痛动弹不得。

    羡泽数个时辰前找到他的一举一动,竟然都是为了此刻埋下伏笔!

    而江连星忽然感觉胸膛冰凉锐痛,喉咙里挤出几声哀叫,她嘴唇微微颤了一下。这一切的声音,都被羡泽与他纠缠的唇舌中,被她吞了下去。

    直到江连星动弹不得。

    羡泽忽然松开手,朝后微微仰去,躺落在杂乱的床单上,下唇上甚至还沾着咬破他嘴唇留下的血。

    江连星感觉有股力量将他往后拽,他痛苦的仰起几分身子,微微转脸就看到了几道灵力的锁链穿透了他的肩胛骨,顶出他的胸膛,将他牢牢捆住。

    羡泽的双腿就在他膝盖之下,她懒得拽紧松开的衣领,就这样自然的展露着肌肤,伸手摸了摸嘴唇,轻声道:“我在亲吻你时想着什么?我在想,要怎么吃掉江连星。”

    江连星呆呆地望着她,忽然想起了那个梦。

    羡泽大口吞吃着他温热的血肉,他死前最后一次见到羡泽,竟然是在慢慢与她融为一体,被她消化。

    “但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吃掉。”

    且不说以她现在的理智,做不到生吃掉江连星。而且她不知道前世吃掉他之后发生了什么,会不会成魔发狂?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导致江连星重生吧。

    但羡泽并没有打算放过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像她多年前设想的那样——把他抓住囚禁起来。

    她的宝囊能装钟霄,自然也能把江连星装进去,如果怕他在宝囊内作乱,羡泽可以洞穿他的肩胛骨用法器将他锁起来,或者是将他废掉,等她确认杀死或吃掉江连星这件事没风险之后,再对他下手。

    羡泽缓缓撑起身体,望着江连星的脸,手指摸了摸他脸颊:“我会跟其他人讲,说你离开了。然后把你囚在宝囊中,这锁链会让你动弹不得,我会让你先不要死掉,如果你需要食物或灵力,我会先喂养你。”

    江连星疼得咬牙,他满脸不可置信,身体却像是在秋风中战栗。

    羡泽脸上显露出冷淡与避让,却又无比真实。她弯起腿窝,从他膝盖之间抽出自己的腿,将长发拨到身后,轻声道:“你不是说让我杀了你吗?我答应你,那就做一盘等待上桌的菜吧,我会将你贴身携带。”

    身后锁链拉扯的更紧,江连星因为疼痛而大口呼吸。羡泽手指在他脖颈处点了点,一道泛着金光的灵力项圈紧紧扣在他喉咙处,勒紧他的喉结,几乎让江连星无法喘息,周身发烫。

    羡泽手指摸了摸他的鼻尖:“需要你的时候我会见到你的。”

    ……从此之后,外界再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将彻底被私藏在她的宝囊中。不会成魔,不会屠戮两界,只会成为她私人用餐的盘子里等待被筷子夹起的一道菜。

    她会像梦里那样,以半人半龙的身躯圈着他,餍足的吃掉他,唇舌沾满他的血。

    江连星忽然感觉自己周身尖刺都像是因恐惧与亢奋而朝着身体的方向服帖,喉咙里发出威胁、害怕与被迫服从的咕哝,他的尾椎处有着裂骨的疼痛,他好像——

    羡泽伸手抹了抹他被她咬破的满是血的下唇,她本性凶狠,他下唇竟然被她咬伤一大块,羡泽皱着眉头看了许久,忽然凑上去舔了一下血迹。

    她舌尖品味,神情恍惚:“江连星比我想象中要好吃许多啊。”

    江连星只感觉血涌奔流,他后腰发麻,被穿透身体的锁链拽着向后弓起。羡泽目光往下挪过去,有些愣住,有些不可置信——

    他、他……

    “唔。”在房间正中,忽然响起了一声闷哼,羡泽有些没能回过神,偏过头去,就瞧见单薄的身影撑着自己坐起来,淡金色长发披在肩上。

    浅色睫毛颤抖着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红宝石般的瞳孔与羡泽双目对视。

    “……华粼。”羡泽喃喃道。

    华粼坐在地铺上,怔愣许久,双眸始终锁在羡泽脸上,缓缓才找回知觉,露出恍惚的淡淡笑意:“羡泽。”

    江连星面上惊愕转瞬即逝,他突然紧紧咬住下唇,耻辱又痛苦的偏过头去。

    华粼醒过来了。

    而他则满身魔气,面目全非。

    第140章

    华粼根本不关心周围的房间, 听不见外头的暴雨,甚至连一旁被阵法牢牢控住的江连星也好似没有看见,只是吃力地撑起太久没有挪动的身体。

    宽大的单衣在身上乱晃, 他膝盖发软、脚步蹒跚地走向羡泽。

    羡泽连忙到床边, 华粼身体摇了摇,朝她跌过去,她伸手兜住他轻的吓人的身躯。

    华粼的脸贴在她肩膀上, 双翼化作纤细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衣袖攀下去, 握住她的手掌, 轻笑出声, 隐隐有些哽咽:“……真的是羡泽。不是梦, 我梦不到这样的事情。”

    羡泽听到他熟悉的音色,鼻子一酸:“你终于醒了。”

    “我和师父真的成功了, 羡泽还活着。”华粼动作轻巧且亲昵地将额头靠在羡泽肩膀上, 仰起脸来看她:“不破不立, 羡泽成功了。我感觉得到, 羡泽内丹现在就像是太阳一样明亮温暖。”

    羡泽低下头去:“华粼,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在魔域?”

    华粼却没有着急回答, 而是微微蹙起眉头,看向被锁链紧紧缠绕, 脖子上还戴着金色项圈的江连星, 看着他周身的尖刺与魔气。

    江连星偏过头,不愿意让华粼看见他的面目。

    却听到华粼声音淡淡道:“他变得比想象中快,师父以为还需要几年他才会彻底入魔。”

    江连星怔愣。

    羡泽也有些惊讶的看着他,刚刚跌坐在脚踏上的华粼,一只手撑着她的膝盖站起身来。

    华粼走到江连星身边,端详着他。

    羡泽也将目光看向房间各处还未完全启动的阵法。

    华粼忽然伸手握住了灵力化作的锁链, 用力拽了拽,似乎在确认他有没有被牢牢控制。江连星痛得脖颈青筋凸起,咬牙颤抖起来,不可置信的望着华粼。

    羡泽心里一紧:“你在做什么?”

    华粼歪头道:“我在确认他是否会威胁到羡泽。果然,他身上的尖刺几乎跟魔主一模一样。”

    江连星有些反应不过来,惊疑的目光看了看华粼,又无助地看向羡泽。

    羡泽坐在床边没有动,道:“你知道他的事情?”

    华粼摇摇头又点头:“羡泽不愿意与我讲。但我从小就能嗅到他身上的土腥味和魔气,那味道总是让我很难受。”

    他站在被锁链拉扯住的江连星身边,看起来比江连星要纤细不少,如一朵长枝玉兰半偏头道:“羡泽受伤后忘记了很多事情吧。当年在他来到家里第一天时,我差点杀掉他。”

    江连星目光看过去,显然他还记得。

    师父身边身着白色宽袖长衣的金发小少年,美貌如同画上的仙童,被葛朔推着向江连星打招呼。葛朔刚要开口说“这是师弟”,华粼就陡然暴走,朝他扑杀过来。

    江连星差点被他抓伤眼球,几道化羽法术甚至刺穿他的小腿,最终是羡泽惊魂未定地搂住华粼,葛朔紧皱眉头地挡住江连星,才终止了这场突发事件。

    葛朔捞起受伤的江连星,对羡泽道:“他以前善妒,也都是不让你看见背地里下手,这会儿倒是当着你的面就要争宠杀人。”

    羡泽却紧紧抱着华粼,抚摸着他的头发,皱眉道:“不……他是在害怕。”

    华粼颤抖不止的紧紧缩在羡泽怀里,最终羡泽只是看了江连星一眼,说让葛朔为他止血,她自己则牵着华粼走进屋里,对紧紧搂着她胳膊的华粼温声相劝。

    葛朔为他处理了伤口,但江连星当时心里已经明白,明明是华粼伤了他,羡泽却安慰的是华粼——他在这师门里是不可能跟师兄相比的。

    不过这也比之前流浪挨打的日子好太多了,江连星定了定心神,拖着伤腿想学着讨好羡泽,他端着茶走进屋里要给她敬茶,就看到华粼枕在羡泽膝头似睡着了。

    羡泽低头望着华粼,目光……也像他们第一次相见那样,俯瞰并深思着。

    不过当年,江连星还小,并没把华粼跟他的冲突放在心上。将心比心,若是他一直被师父师母疼爱,却忽然蹦出来一个瘦骨如柴脏兮兮的小孩跟他来分享这一切,他内心也会受不了。

    后来几年,其实江连星跟华粼的关系也说不上有多好,但羡泽说让他们好好相处之后,华粼并没有搞什么小动作或背后排挤他,只是离他远远的,到师父去世前两年他们也才多说上几句话。

    江连星之所以在魔域中处处照顾华粼,也是知道羡泽恐怕更疼爱华粼。

    他甚至想……或许自己救了华粼,也能在羡泽心里的天平上多加些分量。

    此刻华粼偏头望着江连星,他轻声道:“我当时还不知道为何对你的气息如此厌恶如此恐惧。但现在我知道了。”他话音未落,双掌中突然出现如他羽毛般尖利的两把双锏,勾住江连星背后的锁链,猛地将他往地上一拽。

    江连星跌落在地,痛苦闷哼出声,脊背弓起半趴半跪在地板上,背后那从脊柱生长出来的一根根尖刺如鱼鳍般颤抖着。

    华粼抬手旋身,少年优雅的身姿却包含着杀意。

    羡泽从他苏醒那一刻,心里就隐隐有着防备,忽然一道水色从掌中迸出,卷向华粼手中的双锏。

    华粼察觉到她的阻拦,并未激进反抗,任凭双锏的势头被带偏。

    羡泽厉声道:“你打算做什么?!”

    华粼偏头看着她,有些不理解羡泽的意思,他语气坦率到天真:“我没有打算杀他,羡泽这样捆住他也是因为他魔气太重,想要囚禁他对吧。那为何不将他手脚削掉?”

    羡泽骇然,她总觉得眼前的华粼熟悉又陌生,忍不住道:“你可知道这日日夜夜都是他在照顾你,给你翻身更衣。”

    华粼面露疑惑之色:“羡泽养他至今,不就是为了吃他、杀他吗?师父带我来追杀魔主之时,已经将许多事告诉我。”

    江连星猛地一僵,抬起头来望着羡泽,神情恍惚。

    更可怕的是,羡泽并未辩解,只是神色动摇了一瞬,道:“……我自有安排,那也不至于让你来动手。”

    她忽然发现,很多时候人的判断实在是太容易受到过往的影响。

    就因为她收养华粼后相关的回忆并不多,再加之查明鸾仙确实背叛过她,现在的羡泽从头到尾都对华粼有着一丝防备。

    而另一面,江连星明明身形魔气都与魔主极为相似,但因为羡泽失忆后有太多跟他相处的细节,就总觉得江连星是无辜的。

    华粼没有因为羡泽的反对而一意孤行,放下手中的双锏,道:“不过,羡泽先不要吃掉他。那魔主实在是狡猾,我怀疑魔主早知道你可能要吃掉他,所以在他体内动了手脚。”

    羡泽一惊:“你为何知道?”

    华粼眉头微微皱起:“我和师父来到魔域,就是为了追杀魔主,也跟他交手重伤了他,但终究没能夺回您的内核。我被他一口吞下,拼死将他开膛破肚逃出来,却没见到师父的身影,我最后的记忆就是逃亡失败被一群忌使所捕获。我听到魔主与师父的对话,仿佛是他已然知道这都是您的局——”

    “我的局?”羡泽头脑乱了,她能意识到失忆前她制作了“系统”,为失忆的自己保驾护航,但这个局具体是什么,她还无法得知全貌:“我的局具体是什么?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华粼摇头:“我不清楚,您有很多事都只告诉师父。”

    羡泽急道:“那葛朔呢,他是被魔主所杀吗?他尸身在何处?”

    华粼反而面露惊异之色:“师父死了吗?羡泽如何知道?”

    羡泽一愣,忽然将脸望向江连星。

    她确实没见过葛朔的死,也没见过葛朔的尸首,是江连星告诉她这一切的……

    就因为符合她脑子里那什么改嫁剧情,她就完全没怀疑过——

    江连星正跪在地上,锁链忽然猛地缠绕紧他的身体,将他双手牢牢扣在背后,江连星往前一趔趄,额头抵在地面上,他挣扎着抬起脸来看向羡泽。

    他肋骨被勒得几乎咯吱作响,但更让他痛苦的是羡泽惊疑不定的目光。

    他虽然早知道羡泽会更疼爱华粼,但华粼一旦醒来,仿佛他们过往的相处都不作数了那般……他分不清自己在她心里到底有多少位置!

    她要吃他,她要杀他,江连星都认……

    可羡泽面上的怀疑沉沉浮浮,就好像从来不认识他那般重新审视着他。

    江连星哽声道:“我亲眼见到师父将一枚金丹递到您口中,摸了摸您的脸颊就倒地而亡。我与他说话,他都丝毫没有理睬我——是我在咱们院子后山挖的坑,将师父埋了进去!羡……师母,我没有撒谎!”

    他能解释这些,可他如何解释自己的魔核,自己身上冒出的尖刺,还有尾椎骨的疼痛!江连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魔主,他没有办法挺起身来恳求羡泽相信他。

    因为他都不相信自己!

    羡泽蹙着眉头,她的表情不像是怀疑,更像是思索。

    她并不像是在听取二人的说辞,而像是坐在庙堂的上座上,思量着他们二人也不知全貌的事情。

    可是江连星总觉得华粼不对劲,他昂起头来,强压愤怒望向华粼:“魔主如果没有杀师父,为什么他不来找师母?师兄又怎么会从魔主那里逃生,又怎么会恰巧被我们遇见?而别以为我察觉不出来,华粼你身上为什么也有魔主的气息!”

    江连星的目光恨不得洞穿他的脸:“你真的是华粼吗?还是魔主扮作的鸾鸟?!为什么你在梦里要喊着‘杀了葛朔’!”

    华粼对自己说出过这种话并不吃惊,他眉毛蹙起:“你知道我的身份了,是羡泽告诉你的吗?”

    他偏头看向羡泽:“这才多长时间,这只黑蛟就得到您的信任了吗?”

    华粼展露出几分鸾仙的轻慢傲气:“羡泽,你知道我为什么从见到他第一眼就不喜欢他吗?就是那股魔域的气味,像是泥塘深处蠕动的蚯蚓,卑劣的模仿真龙的泥蛇!”

    羡泽手指压在嘴唇上,看着这二人。

    一个浑身嶙峋尖刺,魔气冲天,跪趴在地上却用着最让人不舍下手的目光望着她;一个纤细优雅,双臂化羽,挡在她身前怕江连星伤害她的同时,始终是将不设防的后背面对她。

    江连星说的也不无道理,但羡泽总觉得不对劲。

    从之前说是鸾仙背叛她开始就不对劲——

    像是有人在把玩棋子变幻的游戏,就是在等着这一幕。

    那双阴暗中眼睛正在看着她,等她手起刀落,等她判断善恶,等她得知真相后痛哭悔恨。

    房间内沉默下来,小楼外雨幕交织,水潮涌动,羡泽听到了车马、尸体甚至是建筑在随着洪流摩擦,暴雨声中,羡泽甚至隐隐听到了云层中遥远的狂怒震吼。

    外头陡然有红色雷光闪烁了一瞬。

    雷?!

    这么久了她从未见过魔域打雷,更何况还是这种红色的雷电?

    华粼猛地冲到窗边,推开窗子往外看去。

    洪水滔滔从昏暗的街道之间流淌过去,很多窝棚已经被冲散成碎片,被黑色洪水裹挟着,将更多建筑撞碎,有很多魔修飞在半空中,在呼喊着什么,还有些妖魔太多年没见过水,或抱着木板,或相互抱团。

    那些修为低下的在这洪水面前也如蝼蚁一般。

    红色的雷电在乌黑云层的摩擦中若隐若现,羡泽依稀看到了如龙似蛟却又更像污泥般的身影,在空中痛苦腾转,坠落而下——

    羡泽:“那是……魔主吗?”

    华粼嘴唇紧抿,答案不言而喻。

    随着暴雨而来的风吹动他的头发,他转身看了一眼跪趴在地上的江连星,道:“或许江连星没有撒谎,只是他见到的不是师父本体,而是他以血肉捏出的分身。只为了将您给他的金核送还给您。”

    羡泽心里一跳:“他把金核还我,对上魔主哪里还有胜算?”

    华粼转脸看向远处:“要的从来都不是胜算。”

    他将肩膀靠近她,似乎本想伸出手臂搂抱她,却又垂头作罢,只是靠着二人肩膀想贴的那一点温度,开口道:“羡泽不必犹豫我和江连星谁善谁恶,谁真谁假,您就当没有见到我。”

    羡泽:“什么?”

    华粼轻柔的笑了,他低下头,从羽毛下藏着的芥子中,拿出一截沾血的布料。那块布料没什么花纹,是浆洗旧了的棉麻,他捏在羽尖,布料很快化作灰尘随空扬起,化作只有他能看到的指引。

    羡泽心脏剧烈跳动起来:那块沾血的布料难不成是属于葛朔,他在追寻葛朔的踪迹?!

    华粼果然赤着的足尖踩在门框上,他回头道:“魔主未死,那师父必然还活着,交给我的事还没完成。”

    羡泽一把拽住他衣袖:“他交给你什么事?难不成让你去杀魔主?那你可以与我一同——”

    华粼回头看向羡泽,他太不会撒谎了,羡泽看他喉结动了动,一言不发。

    羡泽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脑中已经交织出了某种可能性:“他交给你的事,不会是杀了他吧?不会就是你梦里喊的‘杀了葛朔’……吧?”

    华粼双臂猛地化作更大的淡金色羽翼,脚尖用力一踏,在暴雨中更高的飞起,雨转瞬打湿他,华粼红色的双瞳真挚地望着她:“羡泽,鸾鸟和苍鹭一样,从来不会背叛自己的真龙。”

    他身形陡然化作鸾鸟,尾羽纤长,双瞳明亮,在乌云涌动黑水横流的魔域中,挥翼穿过暴雨与红雷,朝远处飞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