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与此同时, 远处一截内城城墙像是承受不住水压与内部的撞击,那巍峨如高原般的黑色墙体陡然炸裂开,混杂着冥油的黑色洪流从内城中向外迸射, 巨涛瞬间兜头砸下, 只将距离城墙最近的一片房屋冲垮成碎屑。
简直如同天池碎裂,内城已经不知道积蓄了多少的“湖水”朝外头疯涌!
照泽要毁于一旦了。
羡泽回过身,看向被数条锁链捆束在地的江连星, 江连星听到外头炸裂奔涌的涛声, 还有四溢开来的魔气, 急道:“羡泽, 离窗边远一些, 是不是洪——呃!“
羡泽快步走过来,拽住江连星的衣领将他拖起来几分。
江连星腿脚站不稳, 锁链紧紧收束几乎要勒死他。
羡泽咬牙道:“我不信你们不相通, 你是从它身上掉下来的一枚卵!你问问魔主!告诉我葛朔怎么样了?他是不是真的没死?!”
江连星脸色苍白, 望着羡泽愤怒无力的面容, 他喃喃道:“……羡泽,我不知道。”
羡泽手指攥紧。
他当然不知道, 她是从一开始欺瞒他的人。
是她情绪难以自抑,可是如果葛朔可能还活着……不, 华粼表露这一点, 或许不是出自坏心,但也很可能是魔主有意透露出的讯息。
魔主在等着她去见他。
羡泽冷静下来。
魔主之前只用分身来袭击过她,而它的本体从未出现,如果真的有实力跟她正面对抗,进入魔域后魔主有千万种机会对她下手。
它没有这么做的原因,只可能是它做不到了, 一如现在照泽崩塌,洪流遍地。
它正在崩溃的边缘,它想要跟羡泽展开一场拉锯或谈判,而放在这谈判桌上的……是葛朔的性命?
那江连星算是什么?
羡泽垂眸看向他。
如果按照江连星所说的前世,其实宣衡、戈左的金核,都被江连星吞下了,甚至可能弓筵月也是被她杀了,金核给了江连星。
这是她刻意引导的结果。
为什么?她怎么会让江连星这样跟魔主密切相关的人,吞下本应该她自己回收的金核?
魔主分身可是连她体内的金核都能夺走——
除非说,放在江连星身体里的金核,反而是魔主最不可能夺走的……他很可能跟魔主相斥,无法被魔主所伤害或侵吞!
也就是说江连星本身不止是一道菜,更是一个存放金核的保险柜。
这保险柜只有魔主打不开,而当羡泽看他已经杀够了人,体内回收了足够多的金核,她就可以对江连星剖腹取卵。
至于江连星体内的魔核,就是羡泽当年沾了魔气的金核。系统不断在鼓动她刺激江连星,就是为了让江连星魔气愈发汹涌。
很有可能是江连星越是走上了成魔的道路,越是有更多魔气进入他体内,她给他的金核反而就越干净。
当她完成了这一切,她就能享用美味的无毒的——汇集滋味大成的江连星。
看起来颇为完美的计划,她考虑了很多,却唯独没把江连星当个人看。
羡泽不知道自己在失忆前最后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何能选择把江连星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那条刚刚出生望着她有些亲昵的小黑蛟,是她的仇敌本身吗?
应该被她这么对待吗?
他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想?
此刻,江连星跪在地上,望着羡泽也无法自控的溢出泪,他不知哭笑地咧开嘴:“我不明白,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魔主的一部分吗?师兄、华粼说您养我长大就是为了要吃我,是……是什么意思?”
羡泽望着他双眼,她声音相比前世今生那些笑着说他“好孩子”的时刻,显得太过冷静:“便是字面上的意思。乱世孤儿那么多,你为什么会到我身边,总要有原因的。”
“你是我与魔主缠斗时,割开它的身躯拿出的一枚卵。我亲眼看到你破壳出生,你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我,但在你诞生的两个时辰以内,我就想杀了你。”
“时隔数年再度相见时,我发现你没有死,便考虑你有别的价值。”羡泽自嘲般笑起来:“在你眼里师母是怎么样的人?温柔又疼爱你?抱歉,你在我眼里一直是盘中餐罢了。”
羡泽松开手,江连星跌坐在地上。
他心口疼的只敢抽着小口气呼吸,仰头看向羡泽。但在没看到她的面容之前,先看清了她在衣袖下攥紧的两只手。
她这番话像是从身体里挤出来的。
江连星感觉自己前一世追逐的永远都是师母的光晕,他见到她的机会太少,她作为念想在他心头悬挂得太高。或者这一世有太多相见的时刻,有太多并肩地行走,他终于能够走入那团光晕,清晰地见到她的轮廓。
而在她展露的狡黠与愤怒中,在她的冷静思虑与谨慎警戒中,江连星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正的羡泽。
巨大的身躯残缺的真龙像是山一样盘桓在海中,他像个在狂风海雾中的攀山客,手指抓着羡泽周身覆盖的微凉鳞片,触摸着上头凸起硌手的纹路。在她呼吸之间,鳞片张合,缝隙中透出她躯体的热度与气息。
江连星仰起头来,海雾散开的一瞬,他看到髯发如云、双目如月的真龙回过头来,复杂而警戒的望着他。
他心中充满了恐惧、心疼与难以言喻的情愫。
他想要日夜前来清理她趾间的藤壶,他想要拖拽帆布遮掩砸在她身上雨点,他想要以微薄之躯奉献给她……
若不是他双臂被紧紧缚在身后,江连星几乎想揉开她攥到发白的手指,将她掌心贴在脸上。
羡泽明明可以骗他到被吃下的最后一刻,就像前世那样。
可她为什么这一世却说出了口,是不是心中发生变化的不只是他……
江连星在梦里见到过羡泽年轻时的绚丽与快乐,她失去了龙趾,失去了护心鳞,失去了伙伴与爱人,她如此韬光养晦要吃掉他,那这件事一定很重要。
江连星轻声道:“……羡泽为什么要吃掉我?”
羡泽:“自然是为了恢复实力。为了不会再被人所伤。”
江连星忽然用脑袋顶了顶她紧攥的手,羡泽碰到他头发,下意识地松开手指,指间不经意穿过他鬓边的碎发。
就像是摸了摸他的头。
江连星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声道:“那就吃掉我吧。这也是我的希望,我希望羡泽不会被任何人所伤。羡泽只要做对自己好的事就好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他抬起头来,才看到羡泽垂着脸正凝望着他,她瞳中两点金光就像是两滴悬而未落的泪。
她骤然阖上眼皮,用力偏开头道:“不。你就待在这里吧。”
江连星呆了片刻,才意识到羡泽……是要抛下他吗?
不……吃了他也好,为什么要扔下他!
小楼剧烈震动,显然是洪水要将楼底击溃,羡泽站在地上纹丝不动,只是从怀中拿出能幻化成帐篷的叠纸,她垂首拆开重新叠成一条最简单的小纸船。
而后将纸船往窗外空中一抛。
纸船在窗外化作一艘木材厚重,两三层高的艨艟,她往船上跃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江连星瞳孔一缩,忍不住嘶声喊道:“羡泽!”
她说着,飞身踏上艨艟,艨艟两侧的船桨被她的灵力驱动,朝着另一个方向划去。
江连星了解她,太知道她要去做什么。
她必然是去找钟霄等人,外头的洪水实在是汹涌,照泽外城转瞬间就要被摧毁,如果置之不理,钟霄他们恐怕也活不下来。
可他呢?她就把他扔在这里!
江连星看向羡泽离去的身影,他膝行几步想要跟上,可羡泽的话却像是烙在他心里。
……所以他从来都是魔主的一部分。
会不会是羡泽曾经遭遇的一切,她身上受的那些伤,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他这一世都是为了被羡泽吃掉而活,现在羡泽又都不要他了,那他又何去何从?
……再骗他也好,他现在就像是盘里的剩菜,就像是被切掉不要的边角料,就这么被羡泽孤零零地扔在洪水之中!
三层小楼轰然碎裂倒塌,江连星被随着崩塌的房间,坠落入浑浊的水中,而后又漂浮而起,他拼命挣扎着,总算爬上了一片比床大一些的木板上,手肘膝盖撑着木板稳住身子。
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灵力的金色锁链已经消失,再也没有束缚他的双手了。
他要去找到羡泽吗?会不会那魔主利用他伤害羡泽?
会不会自己可能就是一直埋在羡泽身边的一颗雷,他迟早会背叛羡泽,会害死羡泽?
会不会……羡泽看到他只会面露警惕与厌烦的神情?
他只感觉尾椎骨剧痛,他脊柱都像是要被抽出来一截,头脑中一片混乱。江连星听到不安地拍打声,猛地回过头去,就瞧见了黑色的布满尖刺的尾巴,正在他身后乱晃……
尾巴?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长在他身上的?!
羡泽刚刚也说过什么“小黑蛟”之类的话,江连星还是将手猛地朝后摸过去,惊骇不已!
他屁股真的长出来了尾巴——
不只是身上那些尖刺刺破了刚刚缝好的布料,甚至连裤子也……
江连星伸手摸了摸,没有羡泽的尾巴那么纤长蹁跹,甚至有点略显笨拙的粗壮。布满暗色的花纹,却没有任何鳞片,油亮而柔软,唯有尖刺像是他无力的最后防御手段。
他莫名觉得自己的尾巴看起来很丑,就像是华粼说的泥蛇蚯蚓那般……
会不会羡泽见到他,就会想到她的仇敌?就会想到那个还不知道有何目的的魔主?
江连星拼命想将尾巴藏起来,可他根本做不到像羡泽那样对尾巴和角收放自如。不止如此,他的手臂也渐变成乌色,从手肘开始过渡,到指尖已经是纯粹的黑色,他感觉自己的身量也不自主的弓下来。
他还想要追上羡泽,可现在这副丑样子要怎么见她?!江连星感觉自己几乎距离疯狂只有一步——
江连星趴在那块在水中飘荡的木板上,想要把尾巴塞回裤子里遮挡住,忽然听到了一声咳嗽。
咳嗽声?
他猛地转过头去,就瞧见羡泽脚尖踩在漂浮水面的柜子上,离他只有几步远,望着他的……屁股。
“啊。”羡泽惊讶:“你也有尾巴?”
江连星呆呆的望着她:“……羡泽?”
羡泽脚尖一点,落在他所在的那块浮木上,她探头看了看:“别塞了,你裤子塞不下的。”
江连星捂着身后,半晌反应不过来:“你不是……扔下我走了吗?”
羡泽背着手:“你不都让我吃了你吗?为什么要扔了你?”
江连星懂了,他直立起来,忽然扯了扯中衣的衣领,露出一片胸膛,沉默的偏过头去。
羡泽眉毛跳了一下:“……你在干嘛?这周围都是洪水滔天,满城尸体,你脱什么衣服?”
江连星不明所以:“不吃了我吗?羡泽现在吃掉我,就能变得更强,就能打败魔主了吧。”
羡泽:“……你这一世顶多就算个小零食,没什么被吃掉的价值。我还是先留着你干活,有什么万一再拿你打牙祭吧。”
江连星身子突然委顿下来,眼眶红了:“是我没有勤加修炼,还是修为不够,我连被吃掉的价值都没有了吗?”
羡泽头都大了:“跟你没关系!你就当个储备粮,先老老实实跟着我行吗?!”
江连星感觉自己身上的尖刺都要软软耷拉下来:“可……要是带上我,万一魔主能控制我的身体袭击你?万一他借我的手杀了你?”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它要有这本事,在我最虚弱毫无灵力的时候他为什么没这么做?甚至在这几天我们住在同一个房间中他为什么没能下手?”
江连星神情震动,显然他刚刚一个人在这儿钻牛角尖,脑袋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他垂下头去:“那羡泽也别相信我……我怕我会害了你。”
羡泽:“……这话我该送给你。”
她实在是无法适应这氛围,背着手跳跃到另一张漂浮而起的床上,坐在床头木栏上,对江连星挥了挥手:“飞起来太容易被当做目标,我们坐床进内城。”
江连星也跳跃而起,但他掌握不好尾巴的平衡,刚起身便落入水中,有些狼狈的扑腾两下,才把脑袋和尾巴都浮在水面上,朝着床的方向游了过来,有些吃力地爬上了床正中。
羡泽崩溃:“……你是蛟啊,蛟都是长年在泽底湖中长大的,你怎么能跟条狗一样游泳。”
江连星因为落水,之前让她用涤尘诀弄干净的衣衫又脏了。他捋了一把头发上的水,不太承认自己的身份,有点赌气道:“我不是蛟!”
……你说这话的时候,能不能别黑色油亮大尾巴乱晃了。
羡泽没接话,只是用灵力驱动着床在水中快速推进,挤开周围的碎片与尸体,逆着从内城向外流淌的水波,朝着内城的方向前进。
江连星想要跟她一起坐在床头的围栏上,才刚走过来几步,床就因为重量不稳,前头往下一沉,羡泽惊呼一声,两脚都泡了水,灵力托起才没有沉下去,她回头看向江连星:“你坐床尾去!”
江连星蹲在床上,挪了半天也只挪到床中间的位置,不肯去床尾。
羡泽没一会儿又听见他蹭着蹭着靠近过来的声音,这回是他自己用灵力在床底下托着,然后跟羡泽一起坐在了床栏上。
羡泽看了他一眼,他两只手撑着床栏,偏过头去不跟她双目对视。她双手托着下巴,有些郁闷:“……”
不对劲啊。
羡泽想过,在她揭穿他亲吻之后,说要吃掉他以后,江连星应该双眼泣血恨得咬牙切齿说要跟她不共戴天,然后不停找机会想反扑想把她囚禁起来捆住她的腰磨牙低声道“现在轮到我吃掉师母了”——
羡泽甚至也想过,她扔下江连星,会不会看到魔主将彻底黑化的江连星捉走,会策反他对羡泽下手,会见到彻底知晓一切真相的江连星将刀立在她的脖颈上。
其实她确实是打算抛下江连星的。
并不是害怕他是魔主的傀儡,而是单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但她没想到,在脑袋里的系统一直在播报江连星又要增加黑化值,她却远远地看到了江连星正在木板上拼命想把自己的尾巴塞进裤子里——
现在却是两个人并排坐床,行驶在漂浮着冥油与尸体的魔域水面上。
江连星道:“羡泽将叠纸幻化成的船给了钟霄他们是吗?”
羡泽点头:“幸好过去的及时,他们的楼也垮塌了,而且还有许多妖鬼畏水,也攀附在他们的小楼上,还想伤害他们,刀竹桃差点掉下来,幸好艨艟接住了她。”
不过去接他们的时候,宣衡提醒的一件事也引起她的深思。
他说眼睛虽然看不到了,但嗅觉也更灵敏了,他觉得这些弥漫开来的洪水既有冥油、血腥的气味,也夹杂着一股海水的腥苦味。
羡泽脑中思考着,她已然隐隐勾勒起一团轮廓,只不过在她思考的时候,视野里没有江连星那根新生的尾巴在乱晃就好了……
他是控制不住尾巴吗?
哦,他一直在调整坐姿,肯定是不适应有了尾巴之后该怎么坐才舒服。
羡泽作为已经长尾巴几百年的老前辈,并没打算对他的苦恼予以指导,反而在观察他的尾巴。
他为什么一点鳞片都没有?是因为尾巴刚长出来吗?就连弓筵月化蛇的下半身都有细细的鳞片,他的尾巴却像是某些蜥蜴柔软的肚皮。
羡泽忍不住伸出手摸了一下。
滑软的简直像是用指甲就能给划开似的。
江连星一个激灵,脊背僵直,差点跌落下去,他猛地转过脸来看向她,瞠目结舌:“你、羡泽在做什么!”
第142章
羡泽摊手:“摸一下, 没见过没长鳞片的。你要是想也可以摸摸我的尾巴。”
江连星将目光看向她身后,羡泽尾巴上裹着的破布条已经在诸多变故之后脱落大半,露出她尾巴那令人惊异的金色粼光。
他之前从来没有摸过羡泽的尾巴, 此刻忍不住抬起手来, 将指尖放上去。
羡泽的金色长尾摆动起来就如同水草那般飘逸灵动,鳞片下软韧有力像鱼尾那般,她对他的触碰没有什么感觉。
但当羡泽用同样的轻重将手放在他尾巴侧面, 甚至还不算太靠近尾巴根的位置, 江连星已经腰发抖, 他猛地握住羡泽的手腕, 拽开了她的手, 异常惊恐:“羡羡羡羡——”
羡泽看出来了,恐怕是因为他没有鳞片, 所以尾巴异常的敏感和脆弱, 当年她把巴掌大的他捧在手心里, 那轻轻一捏他就会死并不是错觉。
她笑了一下:“羡什么?羡慕我的尾巴更长?”
江连星故作镇定, 他也算是学会撒谎了:“你别碰,我、我尾巴疼。”
他瞳孔还没完全恢复, 眉心还有一道淡淡的黑线,这样看起来阴沉可怕的脸展露出窘迫, 实在是有些好笑。
羡泽抬起手:“行。”
江连星有些不安, 忍不住拽了拽裤子,羡泽也不知道是他后边放尾巴的地方勒得慌,还是前面勒得慌。她忍不住偏头多看了他几眼。
啊。发生的事太多,有些惊人的细节到现在才在羡泽的脑袋里回放。
比如某个家伙听说要被吃掉后的生理反应……
太奇怪了。
且不说在她眼里江连星完全就是光长个子的半大少年,这方面应该完全没开窍才对。再说,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般不都是看见肌肤看见曲线, 才会下意识的有些反应吗?怎么会是听到被吃掉反而……
江连星现在各方面都敏感的要死,她几个眼神,他就忍不住道:“羡泽在看什么?”
羡泽摇摇头。
她越是不说,他越是敏感地觉得她对他有内心的不满,江连星安静了片刻,又追问道:“是很奇怪吗?……还是尾巴很丑吗?”
江连星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以前这种话只会在内心纠缠多想,但或许是他因为亲吻她的事情暴露之后发现自己没被扔掉,他变得敢于把那些平时掩盖在沉默下的拧巴多思都说出来了。
羡泽也因为彻底不用装了,态度随意显得挑衅又欺负人:“不是。就看你几眼怎么了?你要是不想让我看,就坐到后头去。”
江连星:“……”他默默看了她一眼,妄图用眼神来抗议,但坐在这里却纹丝不动。
二人坐在逆着洪流的床上不说话,羡泽忽然道:“不丑。只比我差一点。”
江连星意识到她说的是尾巴的事情,低下头抿住嘴却抿不住笑意:“……只差一点,那确实不丑。”
二人对视一眼,羡泽本来也展露几分笑意,但看向他的嘴唇,和下唇被她咬破后唇边的血迹,目光又深了一瞬,笑慢慢落下,脸上显露出几分尴尬与迷茫。
江连星也望着她脸颊,羡泽似乎想明白很多关键,面上有种安静的坚决。她嘴唇因为落下的雨丝而湿润,他忍不住想,她为什么在他几次亲吻时都是或愤怒或成熟地给予了回应?羡泽心里又是怎么样想他的?
如果真像华粼所说的那般……师父没死的话,那他可还有容身之地?
他挪着往羡泽身边坐了点,羡泽忽然痛呼一声,回身气道:“你身上的刺能不能收一下!”
江连星低头,这才发现他手肘处冒出的尖刺,戳在了羡泽的手臂上。
他闭着眼脸上表情使劲儿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眼:“……我不会收起来。”
羡泽气的想笑:“你不会你干嘛先摆出那么使劲儿的表情。这又不用力气,就想象一下收起羽毛,或者是蜷缩手指那种感觉——”
江连星有些笨拙的跟着她的描述尝试了一下,可他身上的尖刺只是颤了颤,往里缩回去半寸便不再动了。
而他坐的也很不舒服,挪了挪屁股,羡泽轻轻托了他尾巴一下,扶着他肩膀道:“抬起来,然后再往前坐一点就压不着了。嗯,对就这样,适应得很快嘛。”
江连星调了调坐的姿势,肩膀也跟她撞在一起,羡泽以为他坐不稳就撑着他的重量,直到江连星有些笨拙缓慢的坐好,他面颊脖颈到耳后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羡泽以为又是因为她手碰一下导致他这种反应,道:“你要是实在尾巴太敏感脆弱,就拿床单包起来。”
江连星摇摇头,他弓着背低着头,坐了好一会儿,忽然急急握住羡泽手臂:“……师母还是把我杀了,现在就吃了吧!”
羡泽:“……?”
江连星似乎就在刚刚的沉默里,脑子中闪过许多他自己瞧不上的心思,此刻脖子涨红:“吃了我吧——”
羡泽低头看了他某处一眼,内心悚然,等等刚才也没发生什么啊!她真是搞不懂这心理变态的小孩会亢奋的点:“滚去床尾坐着,储备粮不许说话,好好把嘴闭上!”
船……啊不,床很快在洪水中驶过纷乱的外城,进入刚刚内城碎裂的城墙,路上有许多在凫水求救的魔修,也有些攀着城墙,妄图想窥探一眼被封锁几十年的内城。
随着大量的水涌出城外,内外的水位线也差不多一样高了,但羡泽的船穿过破洞的城墙,终于以这种方式进入了封锁多年的内城。
但他们只见到一片死寂中伫立的亭台楼阁。
处处都露出嶙峋的白骨。
照泽的内城确实曾经繁华过,羡泽见到了在许多仙府都见不到的楼塔和广场,从一些窗户还能看到其中腐朽的窗帘与家具,但如今那些街道上、屋瓦上已经堆叠覆盖着一层约有十几尺高的白骨。
一部分白骨露在黑色水面上,另一部分则沉在水底,或许因为刚刚内城的泄洪,水面上漂浮的冥油都冲了出去,留在内城的积水是透明的黑色。
他们身下的床漂浮过精巧繁华遗迹之间被水淹没的街道。她能从床沿往下看去,水下密布的白色,从人形的骸骨到各类兽骨应有尽有。有的蜷缩一团不过西瓜大小,有的则长尾脊背横亘街道,脑袋露出水面压在楼阁顶上。
一部分白骨形成了水底的峡谷,也有些则高高堆砌成了路中间的小岛。
甚至能看到水下许多空洞的头颅与细密的肋骨,已经在底层被压碎,水底甚至如同粗糙的白色沙滩或碎石滩那般,涤荡着水波。
这座城市已经死了很久了,绝不是一朝一夕变成今天这样。
这就是所有人挤破头都想进来的内城。
一座尸骸的死城,骨堆本还沾着污泥,在这段时间的暴雨和积水下,已经洗涤出本身的白。
羡泽放眼望过去,那么多尖塔楼阁,还有低矮的民居屋顶,这里在最繁盛的时候或许有几十万魔修妖鬼混居于此,但显然在内城封闭之后,他们全都成为了盘中餐。
江连星喃喃道:“这里的人全都、全都被吃掉了?”
那伽萨教阴兵某些在内城打听消息的人也没能躲得过。
恐怕这内城能活着行动的,除了魔主只有忌使,不过忌使的石鳞铠甲都是从肉体上长出来的,恐怕也都受魔主操控,很难反抗他。
“但这些白骨应该不只是内城的居民,而且也不像是被吃完就直接扔在原地的。要不然他们总会害怕总会逃走吧?”江连星环顾四周道。
羡泽也发现了,因为这些白骨中时常出现一些一丈多长的胫骨或者是比马车还大的头骨,显然是被它捕猎的大型妖魔,吃掉后扔了出来。这些骨架以城中高,四周低的形势分散开的,就像是城中往外扔垃圾,然后逐渐滚落堆满了整个内城。
而且还能看到有些建筑直接使用了骨片作为建筑材料或者家具,有些街道被清理出来,很可能是内城的居民曾经跟这堆白骨垃圾共处过一段时间。
他们身下的床也被卡在了一堆马妖的肋骨处,羡泽站起身子,轻轻飞起落在了周围的屋檐上,江连星连忙跟上。
周围能看到一些刚刚塌垮的建筑,应该是魔主的黑影从半空坠落之后所留下的。
他们总算看清了内城中间高高的楼阁宫殿。
黑色的建筑群几乎堪比城墙的高度,在内城中能够俯瞰周围。死寂昏暗,一点灯光也见不到,在飘摇的雨水中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王都。
但宫殿周围是一片巨大的湖泊,没有任何建筑,只有巨大生物留下的白骨丛林。
羡泽的目视范围内没有任何活物,甚至连水面都不再流动,只有雨滴落下形成的静谧涟漪。
羡泽望着那片王都,她能感觉到照泽曾经的繁华,夷海之灾后没有水且交通不便的魔域能够拥有自己的商业,也能有那密集的楼阁和如山的城墙,这些并不是一般的大妖能得以修建的。
听说这位魔主统治这里已经上百年了,那为何还会变成今天这幅样子,羡泽忍不住轻声道:“已经连自己的王朝都没有了,妄称什么魔主。”
二人落回那张床上,漂浮向阴云黑暗笼罩下的宫殿群。
头顶的红雷已经停止,连雨丝都变得稀疏,从两侧俯瞰下去,水面下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深,好似在宫殿周围发生了剧烈的地势变化,甚至可以看到黝黑不见底的沟壑。
有些白骨和建筑群已经被水面下的泥沙吞没,却也有些山峦石柱从水底支出,甚至露出水面。
羡泽脚下的床浮过水面,路过一截如大型钟乳石般的石柱,只是那黑色石柱露出点点锐利的金光,羡泽凑近一看,失声道:“夹沙蓬莱金。”
江连星凑上去看了看,他在这种事情上还算见多识广,道:“确实是,只是纯度比不上你之前拿给胡止打铁的那一把,是说这里是……”
蓬莱的正下方。
当年蓬莱沉入海底,从凡界与魔域的位置关系上,便是蓬莱更接近了魔域,甚至可能是卡在了凡界与魔域的边界上!
难不成这些水都是东海的水?
她当年也想接近海底的蓬莱,只是蓬莱周围全都是激烈的洋流漩涡,难不成从另一侧的魔域反而更有可能进入蓬莱!
床很快撞在了黑色宫殿周边的石台上,江连星先一步跃上,凝望向那些紧闭殿门的宫室,转过头来对羡泽伸出了手。
羡泽登上台子,却没着急走开,而是蹲在水边对江连星招了招手。江连星不明所以的蹲过来,羡泽伸手捧起一汪水,给他洗了洗嘴唇下巴上的血污。
江连星咬着嘴唇有些不大好意思,他正想说自己来,羡泽手忽然僵住,轻声道:“……越到这里水越干净了,你往下看,看到了吗?”
随着靠近那片黑色的宫殿,海水的气息愈发浓郁,也能在清澈的水底下方见到了更多熟悉的白骨……
头颅巨大,长尾蜿蜒,肋骨细密交织。
是蛟骨。
数不清楚的蛟骨,在水下被堆砌在一起形成了这座宫殿拔地而起的地基。甚至有些蛟尚且年幼,头颅都有被击碎吸髓的痕迹,骨架跟其他的蛟类嵌套在一起。
……本应该从小就环绕她身边,辅佐她照顾她,做她保姆与粮食的蛟类,她几百年来从未见过,原来都在这里。
江连星面露惊骇之色。
羡泽牵起他手腕:“走吧。我反而对这座宫殿更好奇了。”
她听到呸呸两声,转头就瞧见江连星在吐嘴里的水,他吐了下舌头:“感觉我用泡尸水洗嘴巴了。”
羡泽大笑:“那些蛟都死了上百年,早都风干了,泡水才是这两天的事。这里的水总比外头那些洪水干净。”
江连星用手背抹了抹嘴:“那羡泽喝一大口好了。”
羡泽荡起衣袖,笑道:“敢跟师母这么说话。”
只是她话音刚落便愣了愣,这宫殿如此空荡荡,她的轻笑声与说话声转瞬间就在廊庑影壁之前回荡,仿佛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羡泽眯起眼睛,走上台阶,在回廊下滴答着粘稠的冥油,石质地板有不少都被几十年的污痕沁染,跫音回荡在空空落落的院落之中。
“那是什么?”
在布满冥油的污浊地板上,有什么在微微反光,金色耀眼。羡泽走近望过去,一眼就看了出来。
一根淡金色的绒羽。
江连星蹲下身子看过去:“果然师兄是追来了这里。但……”
羡泽笑了笑:“你也觉得有些太刻意了吧。不必捡起,这只是心照不宣的默契,继续往里走吧。”
二人并肩,黑色与金色的尾巴在轻轻晃荡,江连星阴沉着脸如临大敌,新生的粗尾却略显紧张地晃来晃去;羡泽看起来神态淡淡,纤长的龙尾则紧绷的隔空盘绕在腿边。
有些破败的宫室,门框都已经掉下来,羡泽往里看去,只瞧见墙壁上并没有什么装饰物,甚至房间内都空空荡荡,像是只做了个假壳子的模型。
恐怕是这宫殿群中没有其他人作陪,宫殿的主人不必造出那么多生活的细节。
有些宫殿屋檐下是二十尺高金属门,羡泽伸手推了推,她汇聚的灵力并不小,但门却像是有禁制那般动弹不得。
走到这片宫殿区的正中心,羡泽总算见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物。
一片看似是湖的水泊正在殿堂的庭院内,只是周围有些宫室和廊道明显是塌陷落入水中。
这水像深不见底,好似是往乌黑天空望着的瞳孔,羡泽赤脚趟水走了过去,水底是白色细沙,在她走到水及膝盖的地方,脚下的沙子就软得随时会将她吞没下去。
羡泽眯眼望着水下,道:“江连星——”
她却没听到江连星永远第一时间回应的声音。
羡泽抬起头环顾四周,就瞧见江连星似乎在一道回廊尽头看着什么,只露出了那被他忽视的黑蛟尾巴,她笑了:“江连星!”
他骤然回过头,在远处立了片刻,才缓缓走过来几步,目光锁在她脸上:“……师母,怎么?”
羡泽:“我要潜下去看看,这里有很熟悉的气息。”
江连星愣了一下,半晌道:“确定?”
羡泽:“嗯。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走。”
江连星皱眉:“好。快去快回。”
羡泽点点头,水下是她的领土,哪怕说有陷阱有埋伏,她在水中能施用的法术更强大,也不太担心。
她脚尖一点,身子骤然化作金龙,尾巴轻轻拍打了一下水面,朝下方钻去。
在漫长的等待中,水下没有传来丝毫的声音或光亮,她就像是在其中消失了。
江连星坐在台阶上,目光望着那一潭深水,终于看到几点金光,她龙身骤然破水而出,在溅向空中的水花里,她身姿也迅速变化成人形,脚尖落在了旁边的台阶上。
江连星抬起头愣愣的望着她身上滴落的水珠,随着羡泽捋了捋披在身后的发,她的裙摆与发梢也逐渐变得干燥。
“师母……水下、有什么?”
羡泽略显虚弱的喘了两口气,看向他:“有非常庞大的水下洞府。但我只进入了一间大厅,里头更多的通道就被结界封锁打不开。大厅里倒是有更多蛟的尸体,甚至远比刚刚我们看到的那些砌作地基的要更年长。”
江连星凝望着水面深处:“有可能就是蓬莱的内部吗?”
羡泽摇头:“我不确定。那些结界我或许能解开,但需要一些时间。”
江连星坐在台阶上,慢慢笑起来:“我们最不缺时间。”
羡泽转了转眼睛:“说的也是,走吧,我想要去往最高处的主殿看一看。”
当他们飞上主殿前长长的台阶,落到殿门前的空台上,这里的视野已经超过了城墙,能看到魔域低垂的黑灰色云层,和崎岖嶙峋的地平线的交汇处。
这里的殿门比之前的都更加高大,甚至高度大概到三十尺左右,可它并没有完全合拢,而是留出了一道一人多宽的缝隙。
羡泽能嗅到门内某种强烈的熏香气味,向内张望,还有许多堆叠到天花板的桌椅板凳摆件花瓶。
江连星道:“要进去看看吗?”
羡泽笑起来:“门这么打开就像是邀请人进入。那我不进去就显得有些没礼貌了。”
她手扶着两侧,将门更往里推了推,走入这间极其高大开阔的宫殿内。
宫殿内部比她见过的任何建筑都要高耸,石柱几人也难以围抱。她几乎都要变成黑色石砖地面上的一只小鼠仰望穹顶,藻井上绘画着海波、天雷与岛屿,画面有种奇异的留白感觉,仿佛其中应该有群龙穿梭,但却空无一物……
羡泽背着手环顾四周,堆叠到几乎触及天花的家具之中,摆放着不少黄铜色白烟袅袅的博山炉,刚刚在外头浓烈的熏香味,在殿堂内更加清晰,有些像是伽萨教的某些秘香,甚至跟弓筵月身上的气味有些相似。
在桌椅交错之间也有数个或崩塌或发霉的书架,上头密密麻麻塞满了各种典籍,甚至还摆了一套楠木书桌与桌子上的文房四宝,那附庸风雅的茶具与半翻开的书,让她忍不住想起当年跟宣衡学书时候的惨痛岁月。
还有一些成套摆放的家具,就安置在这比山还高的杂物堆中,像是搭建出一幕幕戏曲的戏台。
有的像是水榭歌台,四面垂帘,其中摆着成坛的酒浆与崩弦的古琴;有的则摆着皮草猎物,甚至有一只完整的虎骨,虎背上插着羽毛翅膀,以及一副双人马鞍。
羡泽心中惊愕,却压住情绪,背着手偏头笑道:“这里真够乱的。”
江连星站在门口,垂着两只手,门缝透露出外头黯淡的微光,但也勾勒他的轮廓:“……毕竟、乱七八糟的……也不只是这些了。”
羡泽咧嘴笑了:“比如太久没有跟人说话导致过于简短的口齿?还是说自以为观察仔细,却连他只有在紧张时才会叫‘师母’这件事都忽略了?或者是从我一开始说要进入水下,你没有拦着反而说快去快回,就暴露了。”
羡泽没说的是:不过怎么模仿都没用的,随便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都能辨认这人是不是江连星。
“江连星”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波动,他发出几分沙哑的大笑声:“是吗?”
“那你怎么会认不出你的情人?”
第143章
羡泽微微挑眉:“我的情人?抱歉, 你具体说的是哪个?”
“江连星”不说话,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分不清他是在低笑还是在颤抖。
羡泽有意挑衅道:“啊, 你不会是说江连星吧, 他目前还排不上号呢。”
他低声道:“我说的是你长大以来,亲吻的第一个人。”
羡泽面露回忆之色,朝他踱了几步:“……那都要好多年前了吧?抱歉我想不起来了, 毕竟做真龙那些年, 我也亲吻了不少——”
她话音未落, 忽然脚尖一点, 身形暴起, 从空气中抽出宽刀,朝“江连星”兜头劈去。
江连星猛地抬起脸来, 双眸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委屈惊愕:“羡泽!别杀我, 是我被上身了——”
羡泽手甚至没有停顿一刻, 闪烁着碎金色的乌沉沉宽刀朝他颈侧劈砍下去。“江连星”眸色一阴, 果不其然,在宽刀入体的瞬间他化作黑影转瞬消逝, 只在他刚刚站着的位置留下一团冥油的痕迹。
“真够狠心……”低哑的声音在宫殿内回荡着:“你差点劈死了亲爱的徒儿。”
羡泽将刀立在地面上,笑起来:“你未免也太小瞧我的识人了。”
在宫殿的黑暗之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还有些油膜贴合又带着黏液分离的粘稠声音, 声响遍布四周,他的声音在高处又迅速落下来:“你甚至都认不出我来,又何谈识人?”
羡泽嗤笑一声,脚尖点了点他留在地上的冥油污痕:“我不认识拉裤子的男人。有点公德心,别走过的地方都是一团脏。”
男人的声音并未因为她的冷嘲热讽愤怒,只是在黑暗中发出了小心翼翼却又压抑不住的喘息。
她太能感受到那无所不在的目光了。
不只是此时此刻,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能感受到那种尾随与注视,这个躲在阴影中的家伙已经纠缠了她太久。
羡泽没有退出去,反而穿过那些摆放的家具,她环顾四周,抚过上古典籍的书籍,指间兜起熏香的白烟,轻笑道:“摆满了这么多让我熟悉的东西,你看起来很了解我。”
穿过那些有些陈旧的家具,羡泽终于看到了宫殿深处,一个在黑暗中孤零零的身影。
他抬起手来,宫殿内摆放的灯烛,在石柱上悬挂的油火,都亮起白光,给极其昏暗的殿内笼罩着如月色的微光。
也照亮了那个男人。
他披着一件如鱼尾般半透且细褶的淡金色袍服,露出长年没有见光的冷白色胸膛,而他腰以下都在光晕外的黑暗中看不清楚。
袍服的衣袖与末端全都是腐朽破损的痕迹,唯有晃动时的隐隐波光,还有当年的华贵美丽。
衣领往上,是一张极美得略显妖异的面容。
这种妖异的原因并不在于他的长相本身。
而在于羡泽觉得他的五官单拆开来看,每一个都那么熟悉。
眼睛有些像弓筵月的妩媚与无畏,嘴唇却有钟以岫的浅淡纯净,鼻子或许有点像宣琮的精巧,眉毛明显有宣衡的英气,整体轮廓又很类似华粼……
美则美矣,这些五官组在这张脸上,看起来说不上来的怪诞,她甚至有种同时被许多人凝望的错觉。
男人苍白的嘴唇扭曲了一下,开口道:“喜欢吗?”
与此同时,那粘稠摩擦与窸窣作响越来越近,羡泽余光中忽然看到如蛇般的尾巴缠绕在石柱上,不知何时周围那庞大的蛟身也缠绕起来,将她和他之间的包围圈越缩越小。
她感觉到身后那蛟身已经触碰到她的后背,似乎在推着她往前走。
羡泽忽然抬起手,抚摸向身侧靠近过来的蛟身。
……没有鳞片的蛟身。
但没有江连星的尾巴那么柔软细嫩,反而因常年相互摩挲而有些溃破,还有些地方附着冥油。
男人像是被她的触碰惊到那般,蛟身忽然往外撤让,躲避开她的手。
羡泽摊开手掌,掌心果然有些冥油的污痕,她侧眸看向他,轻笑道:“……好脏。”
男人脸色一沉,蛟身忽然收紧,羡泽猛地被朝他的方向推去——
羡泽几乎是被推到了距离他只有两步远的位置。
她并不恐惧离他太近,她甚至就在等待这个时刻。唯有接近他才能知晓真相、才能解决一切,才能进一步证实她的猜想。
他目光有些痴迷的望着她的脸,扫过她的唇,她的鼻尖,她的睫毛,目光虔诚的像是早已见过无数摹本,听过无数传闻的人,第一次得见名画本身。
周围的灯烛更明亮,却也色调更冷,他望着她在光亮下如珍珠般的面颊,低声道:“……谁能想到,眨眼五百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甚至是可以做别人的母亲、师长的模样。”
羡泽骤然屏住呼吸。
他的身份,果然……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羡泽的手臂将她拽得更近了一些。
羡泽望着他的脸,忽然伸出手,就在男人以为她要触碰他的面颊时,羡泽手指停在他的鼻尖前,笑道:“你比想象中怯懦,不敢用自己真正的脸面对我吗?收集我的情人相关的东西摆在宫殿中,再幻化出一张和他们相似的脸,躲了五百年,继续躲下去?”
男人道:“那些人也能算你的情人?”
羡泽笑:“好大的口气,仿佛像是我的长辈,他们不算难不成你算吗?那你的名字呢?你的五官呢?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素未谋面的情人吗?”
双目对视,她眼里的好奇直勾勾的要划破他的脸皮。
他缓缓闭上眼睛,美丽面庞逐渐变得模糊且扭曲,真正的脸像是在黑色的水底藏匿太久,终于浮出水面。
那是一张和江连星五官相似的面庞。
只是他面颊瘦削,微微凹陷下去,眼睛下有淡淡的细褶与青灰色。双眸完全没有眼白,只剩下一团乌色,他常年皱眉,给眉心留下几道浅浅川字纹,其中一道皱纹与眉心到额头的那条黑线融合在一起。
黑线在他眉心更颜色浓郁,形状似闭拢的竖目。
他比江连星更疲倦、更阴沉,像是饱受痛苦与饥饿的折磨后三十多岁的江连星。
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厌恶这张脸,因为厌恶而更恐惧她露出厌恶的表情,此刻正逼视着她。
羡泽望着这张脸,脑中一时间竟挤不出任何对他的疑问或好奇。
她只是心里忽然一跳,道:“江连星在哪里?”
男人那张和江连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骤然扭曲,但又瞬息间恢复平静,羡泽只感觉眼前一花,仿佛有油滑柔软的蛟身彻底缠住她,包裹她,甚至跟她的尾巴纠缠在一起。
而她眼前忽然变作血红色的床帐,他们二人已然在一张如新婚般的锦缎红被床铺上。羡泽甚至还看到了床上有着跟曾经在鸿鹄殿一模一样的抽屉床柜。
但这张床是崭新的、仿造的,在如此陈旧腐朽的宫殿内,挂着红色绫罗的软床如同是偷抢而来,穹顶上垂吊下满是破洞的帷幔,将这张床遮掩其中。
而羡泽则被他双臂紧紧箍着后背,趴在男人身上,他腰部以下从庞大的蛟身变作双腿,膝盖交错。
羡泽抬头环顾四周,嗤笑道:“世界上还有比你更令人作呕的跟踪狂吗?第一次正式见面,就把我往床上拽?”
男人不说话,他根本不在意羡泽的冷嘲热讽,目光只是望着她,对她鬓角一丝弯曲的头发都展露出赞叹。
就在羡泽要再次逼问江连星的下落时,他忽然低声道:
“初次见面。我叫……画鳞。”
羡泽猛地回头看他,表情悚然。
画鳞。华粼。
可是、可明明华粼的原身确实是鸾鸟,怎么会……
画鳞看到她的反应,慢慢笑起来,他黑色利爪般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胸膛上,缓缓往下移,蹭过他的腹部,直到肚脐处,羡泽这才注意到他手腕处的金珠手链,与他身体构造的与众不同。
男人的肚脐是一条竖长的缝隙,看起来两三寸长度。
羡泽瞬间想到的是弓筵月肚子上的伤疤。
也是在这个位置,也是这个长度,只是弓筵月是被人刻意剖开肚子造成的扭曲疤痕,而画鳞肚脐处的缝隙却隐秘而自然。
画鳞将手按在肚脐处,脸上露出几分恨意与笑意,目光锁在她脸上,低声道:“你自然不会记得,在我身体里待过的几十年。那是多么屈辱的几十年,只因为我的怪异无鳞,只因为我的以下犯上,只因为我能挑战它们的权威——”
羡泽作为龙蛋,还在他肚子里被孵了几十年?
这伦理关系是不是有点……
太怪了。而且他还是顶着江连星的脸说这种话……
可,从根源上来说,应该是江连星顶着跟他相似的脸。
画鳞的嘴唇离她更近了一些,羡泽看到了他齿间蜿蜒的舌头,长如蛇舌,但并不分叉,舌两侧有柔软的倒刺,尖端甚至灵巧的盘在口腔中。
……当年毁了弓筵月的人,果然就是他。
羡泽认出了他手腕上戴着的金珠手链。她曾经随手送给了弓筵月。
他躲在暗处,却发现有个在他眼中低劣的半蛇妖,用与他有共同点的舌头,用他从来没有的容姿,戴着跟他有关的首饰,竟勾引了她。
所以他才会毁了弓筵月的脸,甚至在他腹部留下一道跟他肚脐类似的伤疤,嘲讽他没有资格给龙孕育蛋。
哈,痛恨自己作为蛟要孕育龙蛋的他,又会鄙夷弓筵月的半妖身份啊。
羡泽忽然伸出手去,一只手握住了他后颈,另一只手按在了他肚脐处,手指钻进去,轻声道:“那就让我重温感受一下。”
画鳞猛地僵硬。他只在暗处看着她的孟浪张狂,从未真正接触过她,他自认已经胜券在握,可她的举动远超过他贫瘠枯萎的想象。
羡泽也有些惊异于指尖的干燥温暖。
这是类似于育儿袋般的构造,暖的像是皮肤相贴的拥抱。
她甚至好奇地将半个手掌都探进去,他则用力握住她的手腕,喉咙里发出一声似野兽似龙吟的吼叫。画鳞周身骤然被黑焰覆盖,整个人化作黑蛟,朝她扑了过去,羡泽也不甘示弱,昂首化身龙形,与他缠斗在一起!
他化身为蛟,身上有多处血肉模糊,还有些似吞噬无法消化的物品后的臃肿凹凸,但他腹部的育儿袋缝隙还在,甚至因为没有鳞片的保护,而更显眼了。
羡泽的龙爪还在他体内,显然刺痛了他,应该是这里对蛟类来说是极其脆弱的地方。
但他有种不顾死活的倔强与狠意,硬生生挣扎,一龙一蛟,一金一黑纠缠着。
羡泽后爪死死按住它尾巴,一只前爪握着它脖颈,另一只前爪则在他体内张开。而他的两只爪子则死死扣着羡泽胸膛失去护心鳞最脆弱的皮肉,抓挠的她皮开肉绽。
看似四爪占了上风,可她鳞片上却被涂抹上他周身的黑色冥油。
二人越绞缠越紧,他的皮肉也被她旧伤处翘起或破碎的鳞片而割伤,他们的血交汇流淌,溢出在这红被之上。
她吃痛尾巴扫向床帐,想要用头顶的角去撞他,却发现他头顶本来也有一只独角,可是被人从根部割断,只留下丑陋的伤疤。
这是彼此都觉得不算高明的缠斗,可二人都有种要以此不死不休的感觉。
他喘息中轻笑道:“你弄伤了我,待你脱离幼龙,真正长成为龙的那一天,就没人给你孕育龙蛋了。天下的蛟已经被我杀光了,要等一只蛇妖沉于深潭成长为蛟,恐怕要再等数百年,你等不起了。”
羡泽冷笑道:“你拿来跟我求饶的筹码,只剩下能养孩子这一点了吗?别忘了江连星也是蛟,甚至还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一部分。”
画鳞被她缠绕的皮肉发烫,烫得不像是一只水生的大妖,他突出倒刺长舌,呼呼笑道:“他不过是我身上最多余的一部分。不过,他也非死不可。”
他忽然张开口,朝着羡泽门面上喷吐出大团黑雾。
羡泽一惊,立刻罩起结界想要屏息。
但结界似乎察觉出这黑雾不算危险,竟然并未完全阻拦,还是有一团笼罩在了她面目之上。
羡泽嗅出熟悉的味道:……是黑烬!
她不管这黑烬是否会伤害她,都吸入一口,也紧贴着画鳞喷吐到他面前,他想要躲避,却被她她身形骤然绞紧,勒的画鳞体内的肋骨甚至发出断裂的声音。
一龙一蛟仿佛就要这样彼此嵌合在一起,直到一方先力竭或碎裂,随着画鳞发出的哀鸣与亢奋的呼吸,羡泽只感觉眼前的视野愈发模糊。
她几乎感觉数百年前的血腥气夹杂着微风,吹拂在她脸上,而视野之中,那只割掉角也没有鳞的黑蛟,也似乎陷入了同样的幻觉之中。
羡泽看到了一片在夕阳下的蒲苇,而远处,正有如天神怒火般不讲道理的洪水,侵吞没过壮阔平原之上。
第144章
在夕阳赤红的云朵中, 蓝紫色天雷如密林一般交错,给双眼带来刺目的狂闪。
羡泽从未见过这样密集的天雷,仿佛要将这片大地都轰碎, 天地之间还远远回荡着嘶哑的龙吟, 以及一些大型法术的破空声,像是有万人正与群龙交战。
而海水的浪涛正在山谷之间拍打激荡,淹没了水底的村镇与农田。
这正是夷海之灾发生之时!
而她却看到一条黑色油亮且无鳞的蛟, 躲在山丘的蒲苇丛中。
它后背几处都被天雷劈的皮开肉绽, 疼得颤抖着, 一只前爪还挂着金色灵力凝成的锁链, 它头顶的角已经被割掉了, 正昂头看着远方天雷交织的天际线。
是画鳞。
它似乎很不舒服,趴伏在蒲苇丛中突然呕吐起来, 从它嗓子眼里掉出来的不是什么食物残渣, 而是数个面目融化的修仙者。羡泽看到画鳞抬起仅有的前爪抹了抹嘴, 低声道:“……当我是拴在座位边的狗了, 什么都让我吃。”
天雷时不时劈落在他所在的小山坡附近,他撑起蛟身, 望着远处,不断穿梭在蒲苇丛中奔逃, 目光中闪烁着野心与求生欲。但与之并不匹配的, 是他蛟身上微微凸起的腹部。
……看来,羡泽就在那其中。
画鳞抬起爪子来,想要击打向自己的腹部,却没想到汇聚起灵力的瞬间,远处的天雷忽然停下来——
他抬起头,只瞧见空中出现的几道裂缝,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眯着眼睛看过去,与此同时他腹部剧烈绞痛,蛟身一弯,瘫软在蒲苇丛中,如一条被射中的蛇般抽搐扭动着。
直到最后一道天雷的回音也消散,天地之间只余下波涛漫溢的声音,他也从剧痛中缓缓苏醒过来。
没过多久,蒲苇丛中传来更多窸窸窣窣的声音,画鳞警觉的环顾四周,然后就瞧见几条身形比他小一圈的蛟。那些蛟都浑身伤疤,花色不大好看,形态像个长了两只前爪的大蛇那般,见到他之后,众蛟惊喜中夹杂着一丝恐惧:“画鳞大人,你看到了吗?”
他从来瞧不上这些同类,冷冷看过去:“看到什么?”
“果然如你预料的那般,两派真龙打到元气大伤之后,那些修仙者和修魔者打算猎杀尽最后一条龙!这些年设的局没有白做,这群人发现吃下龙肉龙鳞能够修为大增,甚至起死回生之后,全都贪婪得眼里恨不得冒血!”
“甚至包括千鸿宫这种出过许多龙仆的宗门,都向群龙下手了,他们近些年凭借着从真龙手中分到资源,早已实力大涨——”
“画鳞大人,我看到虬龙、螭龙被法术击落,是您从蓬莱偷出来的禁书上所写的法术吗?看来龙也并不是杀不死的!”
这些围上来的蛟,基本都是厌恶真龙的那类蛟。
大部分真龙只是狂妄高傲、懒散享乐,却也会把蛟当做亲近的仆从与伙伴;但有些真龙则是独断横行、残忍施虐,全然将蛟当做脚底的泥一样随意践踏。
某些饱受折磨的蛟因此恨上真龙,都跟画鳞站在了一边,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致力于让群龙内斗,让龙愈发虚弱愈发势单力薄。
但这些蛟有的叫他画鳞大人,内心深处也未必瞧得起他。
它因为天生无鳞,被发现的时候生长在山中的泥潭里,从未见过江河湖海,只因贪吃生的痴壮。群龙众蛟都觉得它奇丑无比,甚至都管它叫做“泥鳅”。
而它能吞食万物消化的特殊能力,也跟着被瞧不起,很多蛟都认为它什么都吃脏得要死,也有的叫它“下口鲇”。
它为了追随真龙移居到距离东海更近的水潭,那水潭对于体型比别的蛟都要庞大的它来说,实在是太狭窄,可它想要窝在潭中望着游龙飞舞,想要看到蓬莱山的暮霭。
它当然没有被接入蓬莱,甚至没有任何龙愿意让它做奴仆,只会往它所居住的水潭里扔东西,它完全被真龙们当做了吃杂物腐物的垃圾桶。
后来有个跟它关系稍微好一些的弱小幼龙,因为飞不远时常来到水潭边嬉戏,结识它之后,给它起了“画鳞”这个名字。
画鳞随着与幼龙聊天,渐渐知晓自己被厌恶的原因,一心想要自己也能长出鳞片来。那头幼龙闲来无事便想要帮他找到生长出鳞片的办法。
在群龙出游时,不能出远门的幼龙为他偷偷从蓬莱拿出书来,一同翻看。
书上倒是有一些普通的蛟失去鳞片后如何促进生长的秘方。其中有一条便提到,如果能够得到龙的一枚鳞片,化入体内,便能全部恢复。
那只幼龙正想要摘掉身上一枚鳞片,跟他说如何化入体内,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到了笼罩在头顶的乌黑巨口。
画鳞将幼龙一口吞下。
那幼龙开始在他身体中挣扎,但因为它的先天不足,挣扎不了多久便沉寂下来。
他感觉到陌生且庞大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只是看起来那么弱小的一只幼龙,却让他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画鳞却没有长出鳞片,可他头顶剧痛,长出最高等的蛟才会有的独角,长出了只有龙才会有的尾脊的尖刺!
只是这些尖刺甚至蔓延到他的后背,他的手肘,甚至尖刺有些太多了,多到他蜷缩时都会刺伤自己。
这些尖刺刺破的不只是他的皮肤,更有他混沌的神智,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或许不可以吃掉真龙,哪怕是一条幼龙;他的心中才出现了许多情绪,自卑、嫉妒、悔恨、贪婪……
他自卑于如此丑陋脏污的身躯。
他嫉妒着那些能伴在群龙身边,甚至被龙当作亲人、情人的蛟。
他悔恨自己竟然将唯一愿意帮助他的那条龙吃了下去。
而他也贪婪的意识到,只是吃掉一只龙就给他的思维、他的力量、他的身体带来这么多变化!如果能再吃掉更多的真龙……
当然,画鳞也知道自己的实力,想要再吃掉任何一条龙都是天方夜谭。他也迅速察觉到,因为一条幼龙的消失,诸多蛟都面露不安的在幼龙喜欢嬉戏的地方寻找。
如果被发现他必然死路一条,他甚至想呕吐出来,说不定幼龙还没被它完全消化……
就在这时候,画鳞忽然发现了自己的能力——
只要是他吃下的生物。
他能够变形化作它的模样。
他竟然能够幻化成那只幼龙……
画鳞立刻幻化身形,而后惴惴不安的潜入了他根本不允许进入的蓬莱。
这幻化的能力竟然如此逼真,蓬莱内外的蛟没有例外地都把他认作幼龙,对他嘘寒问暖,那些以为幼龙失踪的蛟也都纷纷松了口气。
画鳞便借用了幼龙的身份,翻遍了蓬莱的藏书阁,找到了以大量法力在身体表面产生石鳞的办法,也翻到了许多在蓬莱不允许龙以外的种族阅读的禁书。
其中包含的大千世界,让他这个常年在泥潭里吃垃圾的蛟大开眼界。
他才知道幼龙是不可能召唤使用天雷的,只有在快要成年前才开始慢慢出现能使用天雷的迹象;而且就算是成年龙,其中也只有群龙之首的应龙能够肆意掌控天雷。
他才知道其实龙的数量在近些年已经达到了数量顶峰,以至于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其实都没有新的龙诞生了。目前群龙出游,都是因为如今蓬莱中有一只龙正在以梦孕育着两百年来唯一一颗龙蛋,因为它的梦会影响其他的龙,所以大家才说要出门玩乐去。
他才知道原来在许多年前,确实有过强大的蛟吞吃了一只成年的龙之后,自身化为虺龙的传说……
而就在他沉迷于这些书籍,甚至将它们偷偷抄录或带走时,几只龙提前归来。
画鳞却没想到归来的龙,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身份!
他才知道自己的幻化能够蒙蔽所有妖魔,却蒙蔽不了成年龙的金瞳,甚至它们已经看出他吃掉了龙!
画鳞急忙给自己逼出一身石鳞,而就在这时,常年居住在魔域的蜃龙,也对蓬莱发起进攻,混乱之中,他仓皇逃走,身后几只龙在抵御蜃龙攻击的同时也在追杀他。
他逃跑时的求生欲被逼至极致,被砍断爪子、被劈开脊背,便一口吞掉路上遇到的蛟,伤势快速恢复,直到逃入蓬莱内部的一间宫室——
他见到了盘卧在软垫上庞大而年迈的龙,与它身躯包裹着的一枚金色的龙蛋。这只龙似乎已经活了太久,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刻,那枚龙蛋也终于凝结成型。
画鳞大口呼吸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在书中看过:
龙蛋一般需要被蛟放进育儿袋里孵化,短则几个月,长则几十年,在这期间不能从蛟体内离开。龙蛋百年不过诞生一枚,能够孵化龙蛋的蛟都是蓬莱精挑细选而出,大多实力强大、地位超然……
眼前那枚金色的龙蛋,就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当几只龙暂时平息来自魔域的攻势,找到了画鳞时,他竟然躺卧在地上,而腹中鼓起……
整个蓬莱都为之震惊,那只肮脏的“泥鳅”不但吃掉了一条养育了两百年的幼龙,甚至还将这么多年诞生的唯一一枚龙蛋塞进了自己肚子里!
再大逆不道的蛟,也做不出这种倒反天罡的事情。
群龙将他抓了起来,却发现那枚金色龙蛋竟然已经安心进入孵化的状态!
龙蛋未孵出之前都不能杀掉他,群龙愤怒的扒掉它身上长进肉里的石鳞,割掉它头上的角,砍断它的尖刺,将它拴起来囚禁在蓬莱底部。
画鳞确实活下来了,可他也失去了一切,他活得比当时在泥潭里还不如……
他也知道只要腹中的龙蛋有孵出的迹象,就是他的死日。
他听说众蛟唾骂他的同时,却也被群龙更加戒备地管束起来。甚至蓬莱对外封锁了消息,画鳞的存在无人所致,大量的蛟也被驱逐,生怕蛟中再有一只画鳞这样的怪物诞生。
但这也让蓬莱的防备更加薄弱,群龙们的势力被自己削弱。
他天生混沌,在暗无天日的囚禁之中,只有恐惧、野心、愤恨在增长,他有时觉得自己像是没有开蒙的野兽,只要能活下来,他什么善恶都不知晓不在乎;有时他又会感觉到清醒的痛苦,仿佛是那只被他吞掉的幼龙还在他体内哭泣,他恍惚间都在惊愕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那时还不知道,吃下的东西都会成为它的一部分,影响着他的神智与思维。
而且随着腹中开始孵化这枚龙蛋,它汲取他的温度和灵力,他只感觉无比的饥饿,而那些关押他的蛟又将他的暴食视作罪孽,认为让他陷入饥饿反而能排空污秽,滋养龙蛋,只给他一些滋补的灵露仙草。
这些蛟怎么能理解他常年吞食的欲望,他饿得几乎是抠着囚牢的石块在果腹。
终于有一天,群龙内讧到了一定地步,魔域而来的蜃龙击穿了蓬莱的底部,在几乎让蓬莱垮塌近半的同时,也放出了画鳞——
准确说不是放出,而是掠走了它。
很显然魔化的蜃龙也想要那颗近两百年的唯一一枚龙蛋。
它将画鳞带回魔域,将他当做战利品一般拴在座下,既要他吞吃那些妖魔敌人,也时不时会避开他的腹部对他暴力相向。显然不论是什么立场的龙,都对他拿着龙蛋当人质的罪行不可原谅……
蜃龙更加阴晴不定,它有时会挖下画鳞的眼睛,却又逼迫他吃下几十只魔物的眼睛,看着他眼睛慢慢长出来的时候,又给他眼眶里塞了爆竹;它有时会问他想不想要鳞片,他要是摇头便会被扒下半身皮,它要是点头,就会被身上插满瓷片。
他不理解,却在蜃龙的取乐中,看到周围人恐惧的目光。
他混沌的心里升起思绪:啊……原来只要这样做,其他人都会恐惧它。
画鳞不知道自己被迫吃下了多少魔物,但他隐隐感觉这是蜃龙故意的。蜃龙可能希望未来诞生的那条幼龙,是和它一样的魔龙……
画鳞甚至已经分不清,在凡界和在魔域的囚禁,哪个更好,在蓬莱他饿的几乎要发疯,却没有人会多管他多看他;在这里他能吃到呕吐,却要面对蜃龙的阴晴不定与羞辱。
那些吞吃下的魔物让他头脑时不时陷入混乱和疯狂,却也带来更残忍更本能的念头:
他只是想活下来,为什么这些龙能这样对待他?只要他吃下一条成年的龙,他就可以跻身他们之中,他就可以居住在蓬莱山顶,他就可以也这样羞辱别的蛟,让他们恐惧和颤抖!
他为什么不能想尽办法,让龙彼此内斗,让凡人把龙当做盘中餐,让龙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或许他腹中的那枚龙蛋也给了他机会,它十几年未有动静,也延长了他的生命,在这些年画鳞一直在努力成为蜃龙的近臣,也偷偷幻化成他吃掉的修仙者,偷偷遛入凡界挑拨离间——
终于,这场旷日之战到来。
画鳞知道自己不是缔造这一切的人,但他也是推波助澜者。
此刻计划达成,画鳞在山坡上微微昂起头,他遮掩着自己的腹部,对那些看起来鳞片花色花里胡哨的蛟道:“然后呢?我怎么听到天雷的声音停止了?”
其余几只蛟面面相觑:“受伤的应龙突然施法,以命为注,在空中撕开一道裂缝,与仅剩下的几只龙进入了那道缝隙离去了。恐怕……”
“恐怕这世上已经没有了一只龙。”
这几只蛟面上也露出几分茫然,它们对龙的怨恨其实根源还是对弱肉强食的恐惧。毕竟群龙之中也不乏内斗,那些弱小的龙也遭遇过割角、吞吃之类的事。
它们如此广泛地怨恨着群龙,以至于如今天地间都没有一条龙了……它们也渐渐有些回过味来,心头空荡荡的。
忽然其中一条花蛟眼尖地发现了画鳞的腹部,惊愕道:“画鳞,你——”
几只蛟转过头来,面露惊愕之色。
难不成这天地中最后一条龙,就在背后撺掇策划了这场夷海之灾混战的蛟肚子里?!
“应该没有除此之外的龙蛋了……”几只蛟对视一眼,有人在彼此眼里看到了庆幸,有的则忧心忡忡:“近两百年已经没有龙蛋,画鳞大人,你腹中的是谁的蛋?”
画鳞知道它们在庆幸什么。
绝大部分的蛟还是相当崇拜真龙,以能伴着真龙翱翔天际,居住蓬莱为荣。甚至这些加入他阵营的蛟,并不是真的想让群龙死绝,他们只是希望龙如果能变得弱小、能变得稀少,是不是就会更依赖蛟。
真是……令人作呕的想法。
画鳞痛苦的弯下腰去要吐,这群平时在内心鄙夷他丑陋与罪孽的蛟,竟然因为他腹中的龙蛋,纷纷上来关心他。
他冷笑了一下,就在它们靠近的时候,猛地张开巨口,将离他最近的蛟一口吞了下去。
第145章
许久后, 画麟趴伏在众蛟白骨尸体上,打了个嗝。
周围的水浪波涛也渐渐平息下来,夜晚的星月还是那么明亮, 彻底淹没掉了许多河谷和耕地, 整个凡界的大地都因为海水的倒灌而缩小了相当面积。
看来这就是应龙离去前的诅咒。
画麟想到此刻蓬莱必然空空荡荡,他是否可以回去独占那片他根本没有资格踏足的仙山了?
而当他赶到东海,哪里还有云雾缭绕中的仙境蓬莱, 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海面。
他潜入水中, 才发现群龙竟然用法术将蓬莱坠向海底, 也彻底挡住了当年蜃龙从魔域进入凡界的通道。蓬莱周围还有极其强劲的洋流包围, 让任何外人都不可随意进入。
当画麟回到海岸边, 还有恍惚的感觉。
天底下真的不存在真龙了?那天雷如何让修仙者与大妖大魔飞升入界?
他又该何去何从?
不过,重要的是他腹中还有着龙蛋。
幼龙出生后, 一开始肯定很脆弱很无知, 他可以把它放在身边关起来养大, 让它做傀儡, 让它依赖他。
他已经有了经验,吃掉一只幼龙对他来说帮助不大, 如果能吃掉一条成年的龙……
他就可以像传说中那样化龙了。
不过只希望它是一只龙族中比较弱的蟠龙,或者是天生温和的螭龙。
就在画麟还思索时, 忽然他腹中的剧痛再次开始!
从之前亲眼目睹应龙在空中撕开裂缝时, 他腹中的龙蛋在这段时间就不安分,此刻更是让他几乎感觉腹裂欲死。
它真的要出生了?
他应该做什么?!
画麟也不懂,他只能就近找了个对蛟来说舒适的水潭,而刚飞到水潭附近,他几乎就虚弱的跌落在水畔,浑身冷汗。
这颗即将破壳的龙蛋, 仿佛有着跟他一般的求生欲,正在疯狂吸取他体内的力量,他的修为也在疯狂倒退。画麟甚至生出了一丝怨恨和害怕:这个龙蛋绝对是不得了的混蛋,他应该在它落地之后就将他拍死!
就在他的哀鸣与恐惧中,这枚金色龙蛋终于从他因无鳞而显得格外脆弱的身躯中滚落下来。
它比当年画麟在蓬莱见到的时候大了一圈,像鳞片般的金色蛋壳在日光下更显得流光溢彩,更重要的是其中流淌的灵力……画麟几乎感觉要被它的锋芒刺伤了。
他捧起那枚落在水潭边淤泥中的龙蛋,拿起水洗了洗它,也洗了洗自己的身躯与肚脐,将它摆放在了水边的大石上。
画麟望着这枚龙蛋犹豫:只要他想化龙,就应该要把它囚禁起来养大,到它成年后再吃掉;他或许也可以选择不化龙,反正以他能够吞噬万物的能力,迟早也会变成仙魔两界首屈一指的大妖。只要他放下化龙的执念,此刻拍碎这颗龙蛋,天下就真的没有一条龙了。
就在他挣扎许久,缓缓抬起爪子时,它表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部分蛋壳被其中的幼龙吃力的顶起来。
可它顶到一半就没有了力气,又虚弱的在里头挣扎着。
哈。
这世上最后一条真龙,难道连破壳的力量都没有。
画麟猜测如果它出生在蓬莱,恐怕早就众星捧月,有龙会为它咬开蛋壳,有蛟会为它舔舐身体,它会被捧到软垫上被仙露喂养——
但如今它还沾着没洗掉的泥,就在大石头上被蛋壳困死。
既然这样,便是天命,它也没有活下来的必要!
画麟抬起爪子,就在这同时,幼龙使出浑身力气用力顶了一下蛋壳,从扩大些的缝隙中,画麟看到一双金色的瞳孔。
它竟然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上的覆膜看这个世界。
而它看到的第一个活物,就是要杀了它的他。
只是它的目光并不像新生那般纯净迷茫,反而充满了惊叹、好奇与对自己境况的思索……
画麟不知道为何他的爪子僵在半空中,脑中万千思绪像是在空中的丝线那般缠绕住了他的利爪,有些他从来没有细听的杂音正在呐喊着让他住手——
这些死掉的亡魂,为什么还要影响他?!
就在这时,他耳边传来遥远又嘹亮的鸟鸣,那鸟鸣中回荡着喜悦与纯净灵力,而越来越多鸟叫声交汇共鸣,画麟震惊的昂起头来环顾周围,看到霞光浮动、祥云四起,高空中几只仙鸟正迫不及待朝这里飞来。
这是……应龙出生才会有的吉兆。
他生下的竟然是群龙之首的应龙!
应龙破壳前,会有神鸟被突然点化,赋予它们极强的灵力与修为,而它们也会迫不及待地振翅来到应龙身边,都只有一个目的——襄护应龙。
这群鸟如果聚集起来,刚刚诞下龙蛋的画麟绝对不是对手,他只看着空中有一只如石青墨笔般的苍鹭,先一步发现龙蛋的气息,吟鸣出声,并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俯冲过来。
画麟无奈,只好立刻潜入旁边的水潭深处。
他打算通过地下水道准备离开此处……
却没想到当他穿梭到另一片不远处的水潭中,竟抬头看到一只落单的淡金色的鸾鸟立在水边,有些紧张的用喙沾水整理着它的羽毛,显然是知道马上就会见到应龙了。
这鸾鸟都是因应龙出生而被天地点化灵智而成,灵力虽强但天性单纯,丝毫不知周围的危险。
画麟在水潭深处望着它的身姿。
他以前就听说过鸾鸟跟应龙一向关系很好,如果……他能吃掉这只鸾鸟,然后幻化成它的模样,岂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近真龙了?
顶着鸾鸟的壳子,不论是杀了它还是带走囚禁它,都更容易下手了。
如今又没有成年的龙存在世间,以这些神鸟是不可能看出他的破绽……
画麟在深潭之下张开巨口埋伏着,就在鸾鸟因口渴而低下头饮水的时候,他猛地扑咬上去!
鸾鸟猛地挣扎起来,可它体型与画麟相比,几乎就是掉入鳄鱼口中的小鸟。他想也不想吞咽下去,鸾鸟在他腹中剧烈挣扎,而画麟很快就听到了其他神鸟呼唤的声音:
“鸾鸟!你在哪儿呢?他们说苍鹭都已经见到了真龙,说它好像没办法从壳里出来,正在商量办法呢!你在吗?”
“啊,你在这里——干吗要站在水里?你的脚上都沾满了泥。”
姑获与青鸟走过来,就看到鸾鸟面无表情的立在水潭边,羽毛乱糟糟的,完全不像是它之前说的要去水边整理一下。
直到姑获和青鸟落在它身前,鸾鸟的红瞳在他们身上扫视一圈,才垂下眼道:“我刚刚迷糊了一下,走吧,快点去见真龙。”
姑获甚至在羽毛下藏了好几朵花要送给素未蒙面的小龙,青鸟也缩起一只爪子,抓着要送给小龙吃的灵虫,它们看着鸾鸟一眼,冲上来给它用喙整理了一下羽毛:“你好看一点!都说龙最是喜美厌丑,你可是我们当中公认最漂亮的,可别给我们丢脸!”
……最漂亮的吗?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听到这种话。
画麟只感觉腹中如火烧如酸灼般难受,仿佛是根本消化不了那只鸾鸟,但此刻马上就要见到真龙,他不得不强忍下来,跟着它们一同走回了他刚刚产卵的水潭边。
龙蛋还放在那块大石头上,裂缝似乎比之前更大了一点,一群鸟正围绕着那枚龙蛋叽叽喳喳。其中体型最大的正是在空中发现龙蛋的苍鹭,它羽毛看似素净却好比青绿山水晕染的墨蓝色,它也是神鸟中最早被点化之一,弯下长颈,明明也什么都不懂,却故作大人模样地观察着龙蛋,道:“它好像还需要孵化。”
“鸾鸟来啦!”群鸟发现了画麟,齐刷刷转过头来,他们虽然在此之前都没怎么见过,却一眼都能认出彼此的神鸟类别,对他颔首示意。
苍鹭也对他微微垂头,客套又紧张道:“一路飞过来辛苦了,你知道没破壳的龙蛋应该怎么做吗?”
画麟怕身份暴露,便跟着一脸茫然的摇摇头。
“没孵过龙蛋,还没见过孵鸟蛋吗?拿屁股坐上去,就是焐热就行了!”姑获鸟大声道:“不过我羽毛稀疏,恐怕暖不了它,苍鹭你要不要孵一下试试?”
画麟心中忍不住道:这群蠢鸟,龙蛋跟鸟蛋能是一回事儿吗?
但这群神鸟实际按出生时间来看,不过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孩子,竟然也都凑热闹怂恿苍鹭上去孵蛋。
苍鹭性格也比较活泼,在大家的怂恿之下,竟然真的摇头晃脑丰盈羽毛,踩上大石头,小心翼翼地将羽翼朝龙蛋靠拢过去。
“怎么样?它凉不凉?”
苍鹭表情有点怪:“不凉,反而是很热乎的。就是表面有些硌……唔,我感觉不是这个意思……”
“你小心点!别一屁股坐下去,把小龙给坐死了!”姑获喊道,周围的神鸟也都大笑起来,画麟一向不适应热闹,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到,皱眉环顾四周。
苍鹭却误会了他的神态,略显拘谨的站了起来,对画麟所扮演的鸾鸟道:“要不,你来孵化一下试试?”
他可不想,这颗蛋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已经让他吃尽了苦头,现在还——
那个不嫌事大的姑获鸟又推搡起来:“快去快去,鸾鸟你不是来的路上一直很紧张很期待吗?你去孵化一下试试!”
画麟腹中还在如火烧,他几乎感觉自己脑袋要裂开了,但他已经深入“敌穴”,只能硬着头皮上去,也努力模仿着鸟类,一屁股坐了下去。
刚落下就听到一声清脆的蛋壳破裂的声音。
不、他根本就没用力——
众多神鸟尖叫起来,急急忙忙将他推开,一时间静谧水潭边全是热闹的声音:“啊啊啊我们的真龙要被一屁股坐死了!快、快救他!苍鹭,你快看看它怎么样了?”
一群鸟脑袋围过去,只瞧见在石头上蛋壳已然碎裂,碎片之中趴伏着一只恐怕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的金色幼龙。
第146章
它后背上蜷缩着小小的还未生出羽毛的双翼, 头脸略显有些圆钝,而它周身的金鳞在树荫落下的光斑中,如同最完美的锻造金属般闪耀色泽, 半透如鳍的尾巴微微抬起, 动作蹁跹灵巧。
哪怕它如此幼小,却拥有着令周围折服的完美……
画鳞还从来没近距离见过应龙,原来它的鳞片如此美丽, 原来龙和蛟……竟有如此显然的云泥之分。
而刚出生的小小应龙并不知道他的凝视, 打了哈欠, 睁开眼看向四周, 对上无数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忽然浑身僵硬。
然后脑袋往后一翻,开始装死。
画鳞感觉自己藏在鸾鸟下的自己笑了一下, 原来不是所有的龙都是出生时就独断狂妄, 这只小龙说不定还以为自己是条虫子, 被要吃掉它的群鸟围住了。
众神鸟也被刚出生就“暴毙”的真龙吓坏了, 后面的姑获就要扯着嗓子尖叫,苍鹭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它, 一群鸟怕惊吓到它,噤声观察它是否还活着。
看了片刻, 终于看到它薄薄鳞片的胸膛好像有憋不住气的轻微起伏。
而它装死装了半天, 也没感觉到周围的动作,便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跟距离她最近的苍鹭双目对视。
苍鹭本就是容貌凶恶的鸟,小金龙吓得到抽一口冷气,然后被自己刚刚蛋壳胎膜内的黏液呛到了,趴在石头上剧烈咳嗽起来。
姑获终于尖叫起来:“啊啊啊啊救它、救它!快点!它要被吓得呛死了啊!”
苍鹭连忙伸出爪子握住它, 但它实在是纤细柔软,苍鹭怕自己能轻易刺穿敌人的爪子伤害它,立刻化作人形。
一个十四五岁的赤裸少年跪在石头边,两只手捧着小金龙,慌张的环顾四周:“别光喊,到底该怎么办——我的天、它简直软得就像是裹了金箔的蚯蚓一样!”
这群鸟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也有青鸟化作一个七八岁小女孩,打算拽着小金龙的尾巴甩一甩——
画鳞比他们活的久多了,看着这群年少的鸟说不定能把这世上唯一一条真龙给玩死,忍不住伸出爪子:“蠢死了,给我!”
苍鹭却紧紧将金龙护在胸口,戒备的望着他。
画鳞心里一跳:难不成他暴露了?
苍鹭看着它的爪子:“你赶紧化作人形,用爪子是想弄伤它吗?”
画鳞:“……”
他不会化作人形。
因为有些龙很喜欢化作人身欢愉,一部分能做近臣的蛟为了取悦龙,所以才会将自己化形为人。而像它这样长在泥潭里的丑蛟怎么可能化作人形……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变成什么样子才好。
但这个鸾鸟应该像是其他的神鸟一样,早就学会化作人形。
他垂下眼去,尝试着操控自己的躯体,终于指尖骤然变化,羽毛褪下,他看到自己白皙柔软的手指,远比爪子要灵巧,细腻又敏锐,几乎能感受到风从手指尖穿过的感觉——
苍鹭松了口气,终于将咳嗽不止的金龙交到他手上。
画鳞尝试拍了拍它后背,又学着之前远远看过的蛟与龙相处,捋了捋它脊梁。
小金龙抖了两下,总算在几声剧烈地咳嗽后恢复了呼吸。
画鳞捧着它,只感觉双手僵硬。
那些翱翔天际、横扫生死的龙,原来在刚出生时这么小这么软,四只爪子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爪尖也都是毫无杀伤力的柔软,鳞片摸上去也并不尖利,而有种绸缎般的光泽手感。
怪不得龙蛋出生后,有那么多蛟去贴身照顾,它早几十年都在宫室中不允许离开半步……
这只应龙或许因为被他孵养时,没有得到太多滋补或灵力,显得格外纤细弱小。
而它明明是群龙之首的应龙,不但没有蓬莱一呼百应的仆从,没有华丽的宫室与灵草仙露,没有教导它该如何翱翔与使用天雷的其他龙。
它身份明明如此尊贵,此刻却在一块大石头上被吓得差点呛死……
画鳞不知道是不是孵化真龙也会彻底改变蛟,只是这样望着它,他便能感觉到痛苦与心疼。
不、不……这思绪说不定是那被吞食的鸾鸟、那早年被他吃掉的幼龙、还有那些愚蠢的修仙者在影响他!
这是龙!如今再怎么柔软,长大后也是眼高于顶的高傲残忍的生物!
而小金龙也转过脸来看向了画鳞,有些震惊的瞪大眼睛,上下左右的观察着他。
画鳞心底升起一丝恐惧:难不成这双金瞳会看穿他吗?
毕竟当年他就是差点死在真龙锐利的目光下。
却没想到小金龙则是忽然朝他伸出了爪子,似乎想要离他的脸更近一些,画鳞鬼使神差的将脸靠近过去,它伸出爪子抱住他的嘴角与脸颊,将脑袋贴过去,而后很舒心似的吐了口气,整个小龙的重量都朝他靠近。
画鳞心中发颤,他僵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抬起眼来就看到对面苍鹭化作的少年脸上有隐隐的失落。
青鸟笑起来:“果然真龙的本性从小时候就能看出来,就喜欢漂亮的呀!”
姑获嘎嘎笑起来:“鸾鸟你真不愧是我们当中最好看的,人形也应该是龙眼里很美的嘛,看来小龙也不怕我们了!哎呀哎呀——”
……小金龙亲近他,就单纯的因为他外貌发生了变化吗?
一阵秋风吹过,小金龙冷的抱紧自己,旁边的姑获鸟连忙跳上石头:“快把它塞我怀里,我怕它冻死了——干嘛这个表情,还难不成要塞到你化作人形的胳肢窝里吗?”
画鳞将冻得发抖的小金龙交出去,姑获抱住它才是慌得直跳脚,觉得它太软太小,干脆跟死了似的躺在石头上,让它卧在自己胸脯的绒毛中。
一群神鸟连忙说要先筑个巢才行,分头又去找材料,苍鹭还是比他们成熟些,叫住这些就要散开的神鸟,严肃道:
“我们被点化开智的时候,都已经知道它是世间最后一条龙了,那肯定是在之前发生了很多意外。所以必然想要有人觊觎它、想要谋害它,你们就这样散开,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害了她?所以它身边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有人保护。”
“如果有必要,我们要对外隐瞒它的存在,要隐秘地将它养大,直到它能成为一条真正的龙。”
最终,苍鹭和几只鸟留在了小金龙周围,其余的神鸟开始寻找短暂筑巢的材料,画鳞也往丛林深处的方向走去,直到脱离周围的视野,他才敢展露痛苦,脚步踉跄。
这些神鸟不愧是天地点化的灵物,个个非同凡响,他只是吞吃了那只鸾鸟,却没想到它灵魂不死,无法被消化,像是不停在他腹中重生那般,一直折磨煎熬着他的身躯。
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吃下去的东西,而且他脑袋中有太多声音话语回荡,几乎把他撕裂开来——
画鳞走到水边,也望向水中的鸾鸟人形,十三四岁的少年,淡金色长发长至膝边,柔顺发丝如同绸缎覆盖了身躯,红色双瞳美丽而温柔。
哪怕画鳞没见过凡人中的美人,也一眼就知道这鸾鸟的人形跟他也是云泥之别……
鸾鸟与金龙,看起来实在是太过相配。
“啊啊啊啊!”他突然头痛欲裂,跌入水潭之中。
那只被他吞下去的真正鸾鸟又开始挣扎了!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把鸾鸟吐出来,可以一旦如此,鸾鸟很可能会逃走告知苍鹭他们真相,这群神鸟一定会把它藏到画鳞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而且面对这群护崽的神鸟,他恐怕很难再将小金龙掳走。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用着鸾鸟的身份,获取他们的信任,甚至是获取长大后的小金龙的信任。
可他还需要吞噬来增强自己的力量,还需要建立自己的势力,他没办法在这里天天玩过家家游戏!
如果说它能分裂出另一个自己,在这边监控着发生的一切,而另一个主体的自己,能够去看看魔域的情况,甚至继承蜃龙的势力……
画鳞催动着制造分身的上古法术,这还是他在蜃龙身边时学来的。
他沉入水潭昏暗的底部,看到自己的身躯上如同脓肿般忽然长起鼓包,剧痛就像是钝刀在分割他的灵魂。
他在水潭深处扑腾打滚,而忽然,就像是一滴水面上的油被划开变成两滴,保持着各自的张力,他看到了自己的一团轮廓混沌的分身,也在水中望着他自己。
他像是脑袋里突然多了两只眼睛,他的视野拓展到了分身目光所及之处,甚至能在自己的视野中看到丑陋的自己……
分身亦是他自己。
但与此同时,他脑袋中吵闹的思绪也安静了大半,像是有许多犹豫、悔恨、心疼与多思,也随着分身的建立离去。
看来是他那如同颜料盘一般的灵魂里,这些年深深被当年他吞吃的幼龙影响的那部分,也跟着分出去了。
画鳞本体并没能意识到这次分身的影响,只是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仿佛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没有什么思绪会阻拦他了。
只不过那只无法消化的鸾鸟还在他本体的内部挣扎。
不,他不能将鸾鸟吐出来,如果他能够吃下足够多的魔物,如果他能够变得足够强大,他不信自己消化不了这只鸾鸟!
他本体往水潭深处而去,打算去往魔域,而他头脑中也操控着分身,往水面上浮去。
分身在离开水面的瞬间,也幻化成了鸾鸟的形态,亭亭立在水边。他低头看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尾羽华丽,淡金色羽翼在日光下有种几乎可以和金龙媲美的流光。
万物有灵,为何它就因为美丽能受到这么多追捧,能被真龙所喜爱。而真实的他自己却是泥鳅、却是下口鲇、是真龙看一眼都会觉得脏了眼睛的存在。
为什么?
就因为真龙爱美的天性,而他生来就围着真龙转吗?
当他凝望自己许久,忽然听到了青鸟稚嫩的声音,在枝头笑道:“哎,鸾鸟你找到了什么材料吗?不会吧,你就一直在臭美?”
他抬起头来看着青鸟。
这群神鸟在此之前也都彼此不熟,但看好几只鸟都这么说,爱美应该是鸾鸟的本性,他想要长久的隐瞒自己的身份,还是要好好扮演鸾鸟。
他有些别扭地说:“……我、我这也是一时忘记了。”
青鸟并不责怪他:“没事,听说他们已经凑齐了很多东西了,走吧走吧,咱们回去吧。”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如此宽容包容的态度,心里有些惴惴的往回飞去。
他的实力不如本体,如果一旦被发现,就会必死无疑……咦,可是他只是分身,死了应该也无所谓吧。
可他为什么却觉得离开本体,头脑中也轻松了许多,那些控制、吞噬与杀戮的念头虽然未曾消失,但仿佛都被压到水面之下。
他好像真的变成鸟类,身姿轻盈。
神鸟们搭巢的物件,可不是什么树枝树叶。有的捕获了鹿与狐,用它们的皮洗净后拼成毛毯铺在地上;有的拖拽来轻而稳的竹杆,用猎物的肠线灵巧地将竹杆拼接成框架;有的衔来绸叶藤的种子,以灵力催化便能形成穹顶般的叶片遮蔽风雨。
毕竟小金龙不适合生活在风大露寒的树顶,神鸟们就尽力模拟它应该生长的地面环境。
甚至苍鹭还去了一趟最近的城镇,回来的时候身上挂着几件破衣服,脸色也怪怪的,他拿来了一匹匹棉布丝绸,鸟群们用喙接力将它围成软窝。
苍鹭跳进水中给自己好一团清洗,鸟身踏着步子缓缓走回来,清了半天嗓子才道:“以后如果化成人形进入那些凡人城镇,一定要要记得披几条布!”
在他们搭好的窝中,将破壳之后一直在沉睡的小金龙放在那里,而后交替着像孵蛋一样坐上去暖着它。
就因为鸾鸟是最早被它伸手要求抱的人,他也就被选中第一个上去暖窝。
当他用着还不太熟悉的鸟身盘踞在昏睡的小金龙身上,有些紧张的不敢挪动,过了没多久忽然惊叫一声——
苍鹭立刻冲上来:“怎么了?是它怎么样了?!”
他浑身僵硬:“……它翻了个身,好像在抱着我。我能感觉到它的、小爪子……”
众多神鸟都笑起来:“它喜欢你呢!”
他垂下头去,感受着小金龙冰凉的鳞片在他羽毛下慵懒的翻身。真龙如此亲近他,可若是知道他这层温暖羽毛下的本质呢?
不过诸多神鸟脸上也有些想试试的神色,苍鹭也觉得暖窝的时候应该保持警觉清醒着,所以最好还是众鸟交替着来。
一开始大家还惴惴不安,生怕坐坏了它。
一个个就像是蹲在它上方,可蹲这么久谁也撑不住,干脆就坐下去,就发现——唔这小东西反而喜欢这样紧密的贴近。
苍鹭在暖窝的时候忍不住道:“……这跟屁股底下坐了根棉线似的,若是它不动,我就要感觉不出它来了。”
不过小金龙还是比较挑人,像是姑获这种羽毛比较硬质的鸟,它都不是特别喜欢,神鸟们对比下来,发现它最喜欢的还是苍鹭和鸾鸟的羽毛。
甚至有时候把它放出来晒晒太阳的时候,它都会中途醒过来,爬到苍鹭的身上,躲在他羽翼之下打瞌睡。
苍鹭嘴巴总是很不着调,但却隐隐是众鸟中的头领,对待小金龙的事情上也很有责任感,他因为小金龙喜欢躲到他羽毛下的事,昂首阔步骄傲了好些日子。
神鸟们除了巡逻的还会住在高枝上,其他大部分都愿意睡到给小金龙做的窝顶或者窝里休息,它们也都改变了习惯。
而这段时间的群居生活,也改变了“鸾鸟”的生活习惯。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这样生活在群体之中,甚至那个青鸟还会主动上来啄他的后背屁股,帮忙给他梳理羽毛。
他从一开始的戒备不适到现在逐渐麻木,几乎都快要模糊他独来独往的本性了。
但它们并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世间很多人都在传,是几大宗门把龙给屠杀分掉了,夷海之灾也是龙的诅咒。
虽然说世间参与屠龙的那些宗门,也都在跟群龙的大战中被杀得七七八八,但还有很多人视龙为敌,甚至在修仙界里传闻还有真龙未死,在暗中打算反扑,要灭亡凡界等等。
甚至还有人打着“龙蛋”的名号招摇撞骗。
神鸟们现在所居住的地方,周围有不少城镇,在这里显然不够安全,它们必须找个地方,来安心抚养小金龙。
在发现小金龙的位置停留半年左右,等到春暖花开,也看到它渐渐没有那么虚弱,苍鹭才决定要第一次迁徙。
神鸟们用绸缎和毛皮制作成一个长条形状的小襁褓,将小金龙放在其中,然后又用包袱皮将襁褓裹起来,将包袱打结挂在了苍鹭身上,开始了这场跨越云雨的迁徙。
他们绕开宗门的仙府,躲避群居的城镇,羽翼拂过暖风,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金龙的脑袋从包袱中拱出来,群鸟在空中只听到了一声:
“哇——!好高啊!”
苍鹭连忙低下头去,侧飞在旁边的“鸾鸟”也猛地转过头来。
苍鹭简直要热泪盈眶:它们的小金龙是天才!它无师自通就会说话!
第147章
小金龙似乎很后悔自己开口说了话。因为当它们落地的时候, 一群神鸟凑在一起拿手指逗它,让它多说几句话。
它一开始还愿意回应,但一群鸟的七嘴八舌吵得它脑袋都要炸了, 果然就烦起来, 想要拱回自己的襁褓。
姑获还指着自己,教它说道:“我叫姑获、姑获——叫叫我呀!”
小金龙爪子撑着襁褓,却说了句让神鸟们都没意料到的话语:
“你叫什么名字?”
姑获一愣:“我就叫姑获呀。”
小金龙反而觉得跟神鸟们交流很费劲, 无奈道:“不是、名字!”
苍鹭理解了她的意思, 转头道:“你是天下姑获鸟中被点化的那个, 自然应该有凡人那样指代的名字, 否则喊你姑获, 说不定有好几只姑获回头。”
姑获不理解:“那些没被点化的笨妖鸟又听不懂人话,叫我姑获我自然知道是喊我!”
小金龙叹了口气, 将目光望向苍鹭, 苍鹭显然也没有自己的名字, 有些慌神。反倒是鸾鸟忽然开口道:“我叫画鳞。”
……虽然他这个名字取出来之后, 几乎没人知道。
小金龙却听错了:“华粼!羽毛华丽得好像是粼粼波光,确实是好名字。”
画鳞或者说……华粼听到这般解释, 怔愣片刻。
而且他这辈子两次被人叫名字、解释名字,都是因为幼龙。他的名字只要字音换换, 再也看不出来他本体的无鳞和渴望, 只有种日光下懒洋洋的暖意。
没想到小金龙自己说完,也隐隐有些后悔紧张,目光闪躲。
旁边一群鸟兴奋地乱跳,翅膀抱脸,嘴巴都挤过来蹭它:“啊啊啊小金龙好聪明!原来连说话都是无师自通,难不成真龙都是这样开了天智的吗?”
它被蹭得身上都挂了绒毛, 却也松了口气。
葛朔看它夸奖华粼的名字,少年气盛,脸上有点挂不住,他昂起头来:“我叫葛朔。葛陂君与度朔君的名字合起来的,这两个都是江畔海中现身的上古大妖。”
他似乎期待小金龙再说出几句什么来,但小金龙面露难色,显然是觉得通过别人的名字起名字很难评价——
华粼衔掉它身上挂着的几根绒毛,心里暖暖的,笑道:“那也要给小金龙起个名字吧?是不是也要听起来威武霸气?”
葛朔开口道:“叫威霸怎么样?”
姑获:“听起来像‘尾巴’,咱们都是天地间最厉害的应龙了,不如叫雷地!叫狂天!”
青鸟和其他的神鸟七嘴八舌:“狂天不好听,叫傲天呢?”
小金龙听到他们的七嘴八舌就要给它定名,慌张起来,连忙道:“我有名字!”它犹豫了片刻,还是用了自己穿越前的名字:“羡泽。”
葛朔都不会写这两个字,心里觉得有点不大好意思。
小金龙天生就有种不一样的气质,给自己取名羡泽,听起来比威霸有意思多了。
华粼却喃喃道:“羡……泽吗?”
蓬莱之上有片海中深泽,面积不大,却因尊在蓬莱而被称为“大泽”,会不会它梦中渴望的就是那片大泽?
葛朔看华粼思索的表情,凑上去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咱们不都是差不多时候被点化的,你怎么也懂这么多?”
华粼连忙摇头:“我也就是觉得念起来好听。”
葛朔放心了,叉腰道:“那等咱们到了地方,还是要抓几个教书先生过来,好好给咱们上上课。都说真龙学识渊博,小金、啊不羡泽又这么聪明,我们大字不识一个,别回头都听不懂她讲话。”
“从今天起,大家也不许叫它小金龙,太不尊重,就叫羡泽!”
羡泽带来的起名热度也维持了几个月,那段时间姑获、青鸟、蓝雀等等,都纷纷给自己起名,一个比一个的华丽,甚至姑获为了赢过其他人,还给自己起了个什么“洛花天神丽珍香”之类的名字,被羡泽说把名字起出了谥号的风采。
不过,因为互相攀比,换名频繁,甚至会忘记自己叫什么,只会被叫“姑获”“青鸟”的时候才记得答应,这起名风潮过去,他们纷纷又认回了自己朴素的旧称。
他们连续几次搬迁,暂住的窝越搭建越华丽,最终葛朔仔细勘察后,选择在了泗水附近的山峦之中。
这里灵气充足,水草丰茂,周围地势凡人难行,地下水道又能方便羡泽长大后四处穿水而行。而这时候羡泽已经在神鸟们不断地喂养下,变成了一条围脖龙了。
直到这条围脖已经肥得没有办法挂在脖子上打结了,他们才意识到好像确实喂得太多了——
喂养羡泽经历了一个很漫长的摸索阶段。
首先是她除了仙露最早几乎什么都不吃,且不说是各类有营养的虫子不吃,刚捕猎回来喂到嘴边活蹦乱跳的鱼不吃,甚至连那鲜嫩多汁的仙草她都不吃。
华粼也不懂喂龙,他还问葛朔:“你们怎么喂小鸟的?是不是要嚼碎了喂到它嘴里去?”
葛朔立马把仙草放到嘴里,含混道:“我嘴巴长,我来!”
半梦半醒打哈欠的羡泽:“?!!”
她抬头就看到葛朔逼近的长长尖嘴。
苍鹭的喙都快比她的弱小可怜无助的龙身还要长了,都可以把嚼碎的草可以灌到她胃里了!这过的是什么非人日子,她想吃点好吃的不行吗?!
葛朔刚给自己鼓起几分做英雄父母的勇气,就瞧见小金龙缩无可缩,竟然两个爪子死命推着他的鸟喙,嚎啕大哭起来——
刚刚捕猎的神鸟们听见她的哭声,鸡飞鸟跳的窜进来,展翅亮喙满脸凶狠,就看到了这幅抗拒填鸭式喂饭的景象。
它们也是一个个围着羡泽劝她吃饭,甚至青鸟还说“吃什么补什么,要不还是喂她吃蚯蚓吧。”
羡泽差点吓晕,扔下一句“我要吃热的!熟的!”就钻回了她那个跟大豆角一样的襁褓里装睡了。
华粼对真龙的了解也就比他们多一点,他想到当时有很多龙都喜欢化作人形,游荡世间,甚至在西狄、在南山闹出过很多淫乱传说,或许龙在某些方面习性都和人类类似……
他想了想,这么小一条龙不吃饭可不行,总是在睡觉说不定就是因为吃不饱太虚弱的缘故。
华粼干脆夜里独自飞去了百里之外的城镇。
他也不懂什么东西对人类来说是好吃的,只跟个黄鼠狼似的翻入家家户户厨房,东拿西摸,只要是人吃的东西,什么都揣上一点。
他却没察觉到,葛朔也偷偷跟上了他。
半夜的城镇中,远远就能看到一只漂亮鸾鸟蹲在人家窗台上,翘着鸟屁股,脑袋蹭了好几块锅灰,嘴巴探进厨房叼着几块窝头,用法术放入芥子囊中。
葛朔跳过去拍了他一下:“我就知道你心里也是为了她好!”
华粼吓得差点从民居二楼摔下来,惊愕道:“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葛朔理所当然道:“不放心你啊。之前刚见面的时候你就好像身体不适,这些年也是跟我们不那么亲近,总有点心不在焉的。看你跑出来了我觉得有点奇怪。”
华粼心里一跳:“你怀疑我?”
葛朔却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就觉得你跟大家不一样,很聪明很多心事。但羡泽又喜欢你,我自然就想知道你是怎么样的内心。”
华粼垂下头:“……”
葛朔又咧嘴笑起来:“但看来我的怀疑都是多余的嘛!你也是为了羡泽能好好长大嘛,大家性格不一样也很正常。让我看看你都拿了什么?”
华粼看着自己手里的人类食物。
他只是看到她那么小小一只蜷在襁褓里,对什么都不吃不喝就感觉到焦灼,想都没想就飞了这么远翻箱倒柜的找食物给她,真的是为了所谓的“养大金龙并吃掉她”的任务吗?
葛朔道:“我们再等等吧,我之前飞过城镇的时候,看他们早上会卖热腾腾的食物。”
他们守在民居的树丛上,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早晨,果然街巷上有卖热腾腾的食物,葛朔说自己熟悉凡人,自告奋勇的化形跑到街上,身上还挂着几块破布条子。
也不知道葛朔到了摊位前说了什么,伸手就要去拿热腾腾的包子,结果店家拿起扫帚就朝他劈头盖脸打过去。
葛朔惊愕地望着不讲理的店家,一时间傻了不知该如何反应。
华粼也没见过多少活的凡人,没想过他们如此生猛狂野,吓得张开翅膀掠飞过去,叼起包子就飞起来。
葛朔也赶忙撒开腿跟着跑,他不好在凡人面前化形,一直跟着鸾鸟跑到了城郊,就看到华粼赤着身子,拿叶片捧着那还在冒热气的包子。
包子上还有鸟嘴的痕迹。
而华粼嘴边一圈已经红了,看到葛朔后有些犹豫的皱起眉头:“这太烫了,我的嘴边都烫疼了,羡泽能吃吗?我怕它也被烫坏了。”
葛朔气喘吁吁,拽了拽自己身上几条布:“毕竟是真龙,体质肯定跟我们不一样,给我揣在绒毛里,别让它变凉了。”
葛朔一路上也是被包子烫的龇牙咧嘴,等他们回到泗水的聚居地,就看到青鸟不知道从哪儿牵来一头母羊,在那儿教羡泽怎么喝羊奶。
羡泽可能喝了几口,龙首的绒发都沾了奶渍,但恐怕是羊奶膻腥,又不高兴抗拒起来。
她远远就嗅到了气味,惊喜地回过头来:“好香的味道!”
葛朔和华粼从半空中落下,化作人形,葛朔掏出用叶片包裹的包子,羡泽在青鸟后背上亢奋的蛄蛹起来:“让我尝尝!让我尝尝——”
葛朔干脆把她抱到给她平时玩耍的小桌上,将那叶片剥开,还没来得及掰开一块递给她,羡泽就张开嘴咬了一大口,幸福地眯起眼睛。
她差点说出口:总算吃上人能吃的东西了!
葛朔笑了笑:“小心热烫。华粼为了给你抢包子,嘴巴都被烫伤了。”
羡泽昂起头来看向华粼。
华粼忘记用法术恢复伤势了,他不自主摸了摸嘴边,羡泽笑起来:“神鸟忽然现世,城镇都降下吉兆,就为了抢一个包子吗?”
那么一小只金龙,吃了大半个包子,最后翻在桌台上直打嗝,神鸟们脑袋挤在门口看:“要不我们也学学怎么做?”
华粼将这个话听进了心里。
到夜里,夏夜天暖,小金龙不需要暖窝,就跟群鸟卧在简单搭建的竹塔里。华粼还在琢磨着怎么做些热食给小金龙,忽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翅膀爬上来,一直绕着它脖子往上,四个爪子攀爬。
华粼感觉细微的呼吸都喷在他脸上,睁开眼来:“……怎么了?”
黑暗中传来羡泽的声音,她的爪子摸了摸他嘴角:“你嘴还痛吗?”
华粼没想到她还记挂,他忍不住抿了下嘴唇:“早就不痛了。”
羡泽爪子抱住他整个脑袋:“嘿。你信不信过几年,那个镇子就要出鸾仙包子,说有什么祥瑞吉兆了。我说你真的笨死了。”
她比白天话还多,说完也没走,似乎就打算这样尾巴缠着他的脑袋而睡。
华粼偏偏脑袋靠着她的龙身,鳞片凉凉的,身上有种洁净的水的气息,让他莫名觉得熟悉而安心。
华粼也干脆倒在了软叶与干草之中,埋着脑袋,双翅抬起笼罩她,以身当作她的被子,就这么睡过去了。
从那之后,他就开始琢磨着如何加热食物,然后就开始跟葛朔开始了喂食大业,后来发现其实只要是烤过的肉类加一些盐巴,或者是浆果、牛乳,她也都是吃的。
苍鹭本来就是捕猎型的鸟类,就觉得真龙肯定要多吃肉才能长得壮壮的,便开始疯狂捕猎各种小妖回来给她吃。
因为羡泽绝不可能整个啃吃,华粼就负责将肉剔除下,学着人类用火炉烤熟。又偷拿了一些凡人的米麦面粉做一些简单的烤饼,二人配合之下,没过几年,羡泽就已经从手指粗的小龙,变成围脖了——
而且是胖的没法打结的那种围脖。
羡泽一胖就是好多年。
她出生后的前几十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华粼和其他神鸟用法术去搭建宫室的时候,他化作人形去看那宫室是否适合真龙生活,她总是挂在他脖子上,一睡就是大半天。
华粼怕她爪子抓不稳摔下去,拿了绸布将盘在他肩上的羡泽再包裹住,脖子上就像是戴着厚厚几层围巾。只有她的脑袋从绸布中露出来,贴在他脸颊边,呼吸吹动了华粼鬓边的发丝。
华粼有时候会偏过头去看她头顶有点冒头的角包,看她圆钝肉乎乎的脸颊。
他越来越模糊自己身份的边界,仿佛也忘掉了自己还有个遥远的本体能够遥遥看着他的一切。
但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羡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她身后的两边翅膀也羽毛丰盈,虽说只有应龙有羽翼,大部分的龙不用羽翼也能够飞行,但神鸟们也想教授她如何用翅膀飞行。
但以羡泽的体型而言,飞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教了她好多年也没见她能学好,反而是葛朔之前施展的几个托浮她的法术,引来了她的好奇——
她对于灵力天赋异禀,于她而言灵力的存在就像是鱼在感知水流那般自如,葛朔用过的法术她轻易就能看懂,甚至能够简单地模仿。
葛朔却不让她轻易使用法术——毕竟他们神鸟的法术未必适合真龙。他觉得有必要去搜寻一些跟真龙相关的上古法术,让羡泽不会学了一身歪本领,而是能够重现夷海之灾前的荣光。
就在葛朔第一次长期离开泗水附近去搜寻书籍的时候,羡泽身边出了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
她在林间练习飞行,应该飞一圈返航的时候,华粼却没有见到她那略显笨拙的身影。
他飞入林中寻找,就看到了好奇盘卧在一处溪水边的羡泽,而她身前,有一只少说有几百年修为的青鳞蛟,正从水中爬出,谄媚而轻柔的与她说着什么……
华粼心中陡然涌出巨大的恼意。
第148章
这只青鳞蛟在蛟中勉强算得上姿态优美。
但还远远配不上羡泽, 跟他曾经遥遥见过的伴驾应龙的蛟更是不能相比。
而且看那青鳞蛟的神态举止,它明显不想走辅臣家奴路线,而是一只想从小就做真龙青梅竹马, 待她长大后就做情人的蛟。
虽说给真龙做情人的蛟大部分下场都不怎么好, 但龙一向滥情且大方。喜欢的时候什么都愿意给,讨厌的时候拿走东西一脚踹开,甚至有些性格恶劣的龙还会杀了知晓太多秘密的情人。
而这个过程中, 有不知道多少蛟获得了超然的地位, 获得了想都不敢想的修为和宝物, 甚至能成为一方妖王。
华粼猜测, 这只蛟恐怕也是暗地里威慑、击败过很多在暗处观察羡泽的蛟, 才敢如此姿态来接近她。
说不定还在沾沾自喜,还在想着它自己是接近着最后真龙的第一只蛟。
呵, 这肤浅轻浮的玩意儿。
它没看到, 羡泽身边的阴影中早就藏着孵化她的那只蛟, 他黑色的尾巴与无鳞的爪子正圈抱盘踞着她。
他和羡泽可是不一样的, 她在他肚子里待过十几年,他在水边艰难把她生下来的, 到最后他还会吃掉她,跟她彻底融为一体——
她是他的!
华粼意识到自己激烈变化的情绪, 忽然有几分恍惚和悚然。他不知道自己心底为何会涌出那么多愤怒与恶意, 说不定是本体正在看着这一切,正在影响着他的情绪。
眼前这只活了两百多年的青鳞蛟,应该在夷海之灾前也没资格进入蓬莱。毕竟夷海之灾时,蓬莱为数不多的蛟不是为了真龙奋战到最后,就是葬身在了海底。
但它也可能知道很多事,说不定对夷海之灾, 对他这条无鳞蛟的存在,甚至对他当年被拴在蜃龙座下的事情都有所耳闻。
如果让青鳞蛟接近羡泽,且不说它是否会讨得她的欢心,但只要她的好奇心多问几句,一切就全完了。
华粼感觉羽毛下的自己战栗起来。
这已经不只是本体在影响他,他自己的恐惧也在头脑中共鸣着。
他不能暴露身份。
必须要想办法杀了这只蛟。
脑中似乎有更洪亮更恐惧的声音响起来:不、要杀了全天下所有的蛟!
绝不能让他们接近羡泽,绝不能让他们提及蓬莱的旧事、蛟与龙的关系,如果羡泽身边聚集起太多的蛟,他不论怎么壮大自己都不可能是她的敌人了。
……敌人?
等等,他是羡泽的敌人吗?
华粼只觉得脑中声音纷杂,头痛欲裂,而羡泽和青鳞蛟的说话声也遥遥传过来。
她笑道:“我第一次见你这样的……我们好像哎,只是你少两只爪子。”
青鳞蛟笑道:“蛟怎敢与真龙相比,殿下还年少,等到长出角来,区别就更大了。只是殿下看,咱们的尾鳍还有几分相似呢……”
它说着从水中抬起尾巴,和羡泽的尾鳍勾在一处,水顺着它的鳞片流到羡泽的金鳞上。
华粼咬牙:……好下作的手段!她还是一只角都没长出来的宝宝龙!
她好奇地转头观察着它的尾巴,正要开口多问几句,忽然听到远处树冠上传来鸾鸟的鸣叫,而且是听起来有些着急的那种。
羡泽甩开青鳞蛟湿乎乎的尾巴,起身张开双翼道:“我家鸾鸟叫我回去吃饭了,回头咱们再聊吧!”
青鳞蛟看着圆滚滚小金龙背后象征应龙身份的双翼,简直被迷得头晕目眩,立刻迫不及待道:“殿下,您可以也带我回去,去你们聚居的地方,我听说您跟神鸟住在一起,是否也能介绍让我认识一下。”
羡泽知道从泗水周围到聚居地最中心,有神鸟们设立的好几道结界,这条蛟能到溪流附近,估计已经绞尽脑汁了。
青鳞蛟继续道:“蛟与龙天生适配,而神鸟很少能陪到应龙成年。我很会照顾龙——”
她飞身而起,对着青鳞蛟笑了一下。
青鳞蛟的声音因为她的笑容慢慢低下去。因为它从她脸上看出了那种天生的高傲,仿佛是说“那是我与神鸟们的聚居地,你又算什么东西?”
她亲疏有别,对它只是好奇,对神鸟们却是内心深处的信赖。
羡泽笑了笑,只是道:“要是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青鳞蛟忍不住身子压低,有些恐惧谦卑地仰头看着她。
它也从未有机会跟真龙有过交流,看她圆润年幼便觉得可以诱骗。
但看她的表情……难不成真龙都是从小就有这样的威压和聪颖吗?
华粼在树冠上看到羡泽朝这边飞来,才从树冠上施施然落下来,装作一直在找她的样子:“羡泽!谁让你飞那么远的?怎么才回来——”
羡泽傻笑两声,朝他挤过去,脑袋往他翅膀下面拱,华粼抬爪将她脑袋推出去:“你是又看什么看呆了?”
羡泽摇摇头:“我玩水呢,走吧。我又饿了!”
她没说实话。
华粼也故作不知。
当天夜里,他完全没有睡,正要打算飞出去搜找一下白日里那只青鳞蛟,就感觉到脑袋里涌出那种微凉的激荡的声音。
“不用找了。它的皮都已经被扒下来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中回响:“也不过是一只两百年修为的蛟,以前也不是没吃过。你的保护实在是不够,怎么能让羡泽跟蛟有所接触。”
华粼望着月亮,回头看了一眼在软窝中睡着的羡泽,以前的绸布软窝,她盘着都快要挤不下了:“她好奇心很强,早晚会想要到处出去看看。”
画鳞沉吟片刻,不知道下了什么决定:“知道了。过去些,看看她。”
华粼踱步过去。
他感觉自己的爪子像是不受控那般伸出去,抬起羡泽白日跟青鳞蛟勾在一起的尾鳍。她尾巴有种珠贝般的美丽光泽,只是现在胖的有些圆滚滚,华粼感觉脑中的声音似乎轻笑了一下。
“她的尾巴跟我有几分像,都有些尖刺,还没见过她这些金色的软刺都竖立起来的模样呢。”
他有些尖利的爪子尖轻轻划过鳞片,羡泽似乎觉得有点痒,想要抽出尾巴,但被他握住一时抽不出来,便也安心放松,没有挣扎。
华粼明显感觉到,本体的意识钻进他身体里的时候,他也能听到本体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比如画鳞此刻因为羡泽如此放松信赖的模样,竟生出几分对分身、对鸾鸟的嫉妒。
嫉妒分身可以日日夜夜与羡泽相伴。
也嫉妒如果不是顶着鸾鸟的外貌,他恐怕永远得不到这样的信任。
不过大部分时候,本体的画鳞能够看到分身的华粼看到的一切,华粼却很难了解画鳞在做什么。
他出于好奇,似乎也想将自己挤入画鳞的意识中去,眼前忽然画面闪烁而过。
他看到了魔域黑红色天空下正在修建的宫室,看到他身边吐出的皑皑白骨,还有奄奄一息趴在他面前地面上的青鳞蛟……
画鳞似乎察觉到不对劲:“你在做什么?”
华粼连忙收回意识,岔开话题道:“她长得很慢,几十年过去了,连角都没冒出来。”
画鳞目光挪到羡泽头顶,爪子勾起,指节蹭了蹭她头顶的小鼓包:“长得慢些吧。幼龙期有个几百年都正常,我……不着急。”
华粼听到这话,松了口气,但心里也有种淡淡的疑惑。
怎么又不着急了呢?
从那之后,青鳞蛟再也没出现过,羡泽明显对蛟有些好奇,她也有两次飞到上次见到青鳞蛟的地方去查看,但她耐性也比较差,两次没见到就不再放在心上。
华粼也在这件事之后,频繁的感受到画鳞的意识会挤入他头脑中,透过他的眼睛凝望着或玩耍或吃饭的羡泽。
没过几天,葛朔游历一圈飞了回来,他带回来了许多书籍,还有几卷上古功法的卷轴。
葛朔说蓬莱沉没、大量城镇被淹,修仙界似乎也都在销毁或私藏跟龙有关的书籍,能找到这几卷都已经是不容易了。
葛朔他们毕竟是妖,虽被点化但识字不多,对上古功法卷轴的文字不甚理解。华粼倒是能看得懂,但他现在的身份也不好教给羡泽,反倒是羡泽独自一龙对着那几本凡界修仙的典籍,翻看着卷轴,竟能一知半解的读懂。
不过就在华粼和葛朔化作人形,陪她学习看书的时候,华粼一边给她剥果子吃,一边翻看卷轴,眼尖地看到其中一卷……似乎是某种和蛟一同修炼的功法!
他一下子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连忙想偷偷收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羡泽也看到了,而且她伸出爪子拿着卷轴问葛朔道:“龙和蛟会一起修炼功法吗?这是要怎么做?说起来前一阵子,还有一只青色鳞片的蛟找上来,说什么想要陪伴我、辅佐我——”
葛朔有些惊讶:“蛟?却是我听说过传闻,夷海之灾前,好像龙身边都有好几只蛟,为什么你都出生这么多年,我都没怎么见过蛟?是蛟都找不到你所在的位置?还是说蛟都在夷海之灾的时候死掉了?”
羡泽摇摇头表示也不知道:“若是葛朔能见到那只青鳞蛟,就叫它过来问问话吧。”
华粼实在是坐不住,把葛朔叫了出去,两个人站在树下,华粼压低声音道:“……蛟可不是好东西!”
葛朔疑惑:“你认识蛟吗?”
华粼硬着头皮撒谎渲染道:“那天我见到她跟那只青鳞蛟一起玩,你知道那只青鳞蛟干嘛了吗?它摸她尾巴,摸她鳞片——”
葛朔皱了皱眉:“刚见面这么唐突吗?”
华粼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实心眼,只好又道:“而且那个蛟还要骗她,说要做那个卷轴上的事情!就是要跟她拧成一股绳那种!”
葛朔不解:“卷轴上的事情……是什么事情?”
华粼受不了了,把嘴巴凑上去,在他耳边窃窃私语,葛朔眼睛倏地瞪大了。平日鸟脸看不出表情,可现在两个人化作人形,葛朔表情呆住,脸越涨越红,头顶鬓边几乎不受控制地呲出几根羽毛,瞳孔乱颤。
华粼自己说完也不好意思,脸也有点泛红,但他还是道:“太可恶了!羡泽还那么小呢,那个蛟为了夺得真龙的修为就做这种事!”
葛朔震惊得嘴唇都在哆嗦,立刻拔腿就往回走:“我要撕了那卷轴!”
回去的时候,羡泽正好拿着一卷名为《悲问仙抄》的在练习法术,根本没注意桌子上其他卷轴。
葛朔找到那一卷,抱起来立刻就往外冲。
他到了树下,脸红都已经蔓延到脖子,急道:“我们把卷轴烧了吧!以后千万不要让蛟靠近她!”
华粼想了想还是道:“要不就藏起来,等她长大了再拿给她。现在虽然还是小姑娘,但等她以后说不定会想看——”
葛朔急急忙忙塞给他:“那你收着,我可不拿着这种东西!”
华粼脸也涨红,握着卷轴都觉得烫手,毕竟……他、他本体是蛟啊,那岂不是这卷轴上讲的东西,都是有可能……
葛朔原地打了个几个转,似乎想让自己从愤怒与羞耻中平静下来,但他猛地抬起头:“等等、你说她是小姑娘?龙分雌雄吗?”
华粼眨眨眼睛:“当然。”
“那你怎么看出来的?为什么我看不出来!我以为龙都是没有性别的!”葛朔后知后觉,好奇道。
华粼耳朵红透了,含混道:“就是从鳞片下面的缝隙……唔、这都不重要,你知道她是小姑娘就好!”
葛朔也有因为“小姑娘”这几个字有点恍惚,虽说妖类又没有凡人的男女之别,但总感觉有点不一样了……
到夜里,葛朔这么久在外游历未归,羡泽当然迫不及待的要跟他一起睡,华粼就卧在十步外的另一个软窝里。
他能听到羡泽睡着前在跟葛朔说悄悄话,聊着什么要给修缮好的宫室布置家具,要一张大大大卧床让葛朔陪她在上面一起打滚,给华粼一个大大大厨房和瞭望台之类的。
葛朔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卷轴的事情震惊的,话有些少,只是含混地应答着。羡泽自顾自的说了半天,也逐渐困了,盘在他绒毛中睡着了。
华粼也悄悄背过身去,他实在是……有点好奇白天没收的卷轴中具体的内容。
反正、只是看看——
他偷偷展开卷轴,看了几行,便窘迫得快要将脑袋缩进脖子里,而且他莫名感觉到,画鳞似乎也很好奇,也在透过他的眼睛看着卷轴上的文字,包括什么“残留一肢在外可作摩挲”……
什么意思?
华粼太过紧张,他听到葛朔那边传来一点窸窣的声音,连忙拿翅膀盖住卷轴,转头看过去。
然后就看到葛朔正搂着熟睡的小金龙,面露疑惑之色的摸着她腹部到尾部之间的鳞片,然后用爪子在轻轻蹭过鳞片的缝隙,想要找什么——
华粼一下子意识到,葛朔竟然是在好奇羡泽作为雌龙的构造!
啊啊啊啊他在做什么?华粼已经分不清楚他们俩谁的行为更过分了啊!
下一秒,羡泽猛地惊醒,羽翼张开,下意识抬起爪子就朝葛朔挥去!
第149章
羡泽四个爪子乱蹬乱踹, 抓着葛朔的羽毛发出了比鸟叫还尖锐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葛朔被打得狼狈翻滚,抱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好奇——”
羡泽趴在那个对她来说已经有些太小的软窝上,气得绒发竖立, 咬牙切齿:“你好奇什么?”
葛朔从来没见过她发脾气, 有点慌神,他应对不了这样的场面,连忙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华粼, 抬手指着道:“他跟我说你是个小姑娘, 我就好奇是哪里看出来的, 所以才摸一摸!你们龙不都是长一脑袋胡子头发, 长着两根长须须嘛, 老头跟丫头都长同一颗头——”
羡泽扑上去爆锤他的脑袋。
葛朔想控制住她,但两个爪子怎么比得了四个爪子, 他砰一声化作人形, 把羡泽搂住, 喊道:“哎哎哎别打了!我的翎毛都要被你薅掉了!那华粼是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不打他啊!”
羡泽薅着他的头发, 转过头去瞪向华粼。
华粼有点心虚的将卷轴塞到羽毛下面,道:“我是觉得跟蛇和蛟一样, 器官藏在鳞片之下,所以下腹鳞片如果没有凸起的轮廓就是雌性。我仔细观察过好几回, 应该能确认羡泽是小姑娘。”
葛朔更窘迫了, 他梗着脖子道:“你、你就这么没有探索精神吗?都不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就敢于断定?万一她跟我们一样呢?”
羡泽真受不了,这家伙就是又好奇又迟钝,惹得她气恼却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往软窝上一倒,拿后爪蹬着葛朔:“不让你陪我了,谁知道你会不会乱摸,走开走开。”
葛朔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甚至都忘记化回原型,便往枯叶草堆里一倒,胳膊像翅膀那样抱成一团。
华粼想靠过去,她尾巴甩得啪啪直响:“你也不许过来。”
羡泽已经很多年没有一个人睡了,龙虽然不是蛇那样的冷血动物,但缺少了常年靠着的“羽毛被”,她蜷成一团还是有点冷。
没过一会儿,羡泽就感觉华粼那边窸窸窣窣的动了,他脚步非常轻,或许是秋天到了,他停在过桂花树上,身上有丝丝桂花与阳光的味道,然后靠到软窝边上来。
他身上的绒羽比葛朔要柔软许多,羡泽选择了装睡,甚至故作梦中乱动,两只后爪钻到他羽毛下面暖脚。华粼似乎有些僵硬,但还是慢慢放松下来,就在她真的快要睡着的时候,听到葛朔低低的说话声:“她……睡着了吗?”
华粼没说话,只是抬起翅膀圈着她,过了半晌才点头。
葛朔小心翼翼的靠近过来:“我也要靠着她,嘘嘘嘘,不要吵醒她——你都不知道在外游历,一只鸟睡在树上好不习惯。我梦里都是这条小口水龙的气味。”
羡泽心道,谁是口水龙?
但她闭着眼睛已经能感受到葛朔身上的温度。
他的羽毛虽然硬硬的,但是身上总是很暖,因为时常穿云涉水,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溪流川江的气味。
不过,羡泽跟他一起睡的时候总是捂出满身的汗。
他睡姿总不好,呼吸声也比华粼要重,甚至有时候跟她窝在一起睡舒服了,葛朔竟然仰着脑袋发出轻轻鼾声来。羡泽被吵醒就烦躁的拿尾巴拍他,他就会含混的挪动两下,梦里还记得摇摇篮似的用翅膀轻轻抚过她后背。
这会儿,她被两只神鸟挤在中间,偷偷勾起嘴角蜷缩起身子。
她快睡着之前,听到了葛朔有些疑惑的声音:“华粼,你不高兴吗?”
华粼半晌才道:“……没有。你的嘴小心点,别戳到她了。”
葛朔嘿嘿笑了两声:“我知道,我要是弄醒她,她会打我的。”
羡泽感觉到华粼的翅膀在搂着她往他那边更靠近一些,她也脑袋枕在华粼胸口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华粼无奈又欢喜地轻轻叹了口气。
宫室修建好之后,其中的家具装饰除了神鸟们用灵力制作,就大多是葛朔通过芥子囊从外面带进来。
她如愿以偿的有一张可以展开卷轴的大桌子,有可以跟所有神鸟挤在一起的大床,还有宫室前能让神鸟们蹲踞远眺的围栏。
家具基本都被神鸟们齐齐动手,做了适龙和适鸟性改造,屋内廊柱就像是树木那般有着能让她爪子挂在上面趴着的枝杈——
羡泽看着葛朔带来的各色罗绢、铜灯金盏、笔墨纸张,大概也能猜到外面应该有繁华的城镇,有广袤的地理。
她提出过想要出去看看,想要让葛朔陪着,葛朔却一反常态,板着脸不同意:“外面又脏又危险,那些凡人看见龙就会想要把你下锅煮了吃掉!别说什么我能保护你的话,你现在就是一条小肉龙,什么都不会,我怎么保护你!”
这种外面有大灰狼之类的恐吓倒是忽悠不了羡泽,直到华粼提及她是最后一条真龙。
羡泽这才意识到,或许龙的族群发生过很危险的事,她现在是被群鸟保护起来了。
她虽好奇却也不是拎不清,再加上羡泽明显意识到,葛朔与华粼应该有远比她强大的妖力或修为。毕竟他们所在的泗水灵气充蕴,有不少大妖也想来占据此地,或者是想要来接近羡泽,都让神鸟们打跑了。
她如果不能拥有像葛朔、华粼这般的力量,确实很难保护自己。
羡泽确实也对灵力的操控很有兴趣,央求着葛朔去搜罗各类功法的卷轴。
但随着时间流逝,倒灌的海水冲刷,中原地形改变后有了九洲十八川的说法,修仙者们也都在毁灭或垄断跟龙有关的资源,葛朔越来越难以找到真龙时代的遗物了。
就是凭借着那为数不多的卷轴,羡泽开始以那些卷轴上的心法为基础,再搭建、塑造属于自己的灵力世界——
一开始她的灵力看起来都是小打小闹,她会拿树叶捏作傀儡,她会抬抬手以石头垒作高塔,她会做出一些神鸟都看不明白的小法术来捉弄姑获。
羡泽愈发感觉到灵力世界的趣味,甚至突然灵光一闪就飞回房间内,开始闭门修行。
群妖们一开始还很担心,华粼要不然是端着水果,要不然是拿着玩具,想找机会去接近她,怕她在屋里憋坏了。
羡泽很抗拒他们的打扰,开始在门上设下看着简单但谁也解不开的结界。
她乐得自己在屋内研究,闭关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闭关甚至有将近二十年,神鸟们从一开始的期待,渐渐开始心焦。
特别是姑获和青鸟这种多动症一般的鸟。
因为羡泽发明了各种棋子、羽牌和山林间的攻防游戏,她们这一百多年来最大的爱好就是跟羡泽一起玩。
羡泽突然这样把自己关起来,一下子让泗水都变得无聊起来。
葛朔两次游历回来,羡泽都还把自己关在那宫室中。
他带了凡人的蒸笼、簪子和书籍,在羡泽宫室门外当礼物一般堆起来,华粼说让他不用等,时间到了羡泽自然会出来。
葛朔却说自己反正没有事做,便每天坐在她闭关宫室外的栏杆上,叼着草叶从早到晚的等着,可风吹雨打几个春夏也没见她打开那扇门。
华粼也会照旧飞过来看看,就瞧见葛朔又早早蹲踞在她房门外的围栏上,表情有些复杂。
华粼:“怎么了?”
葛朔似乎也因为这些年出去游历,成熟了点,他笑了一下:“我这才想到,很多年前羡泽一直央求着出去玩,但我总是说她还太弱小,出去之后容易遭到危险。你说她突然这般投入修行,是不是觉得自己强大了,就能够出门玩了?”
华粼:“那你要带她出去吗?外面可能真的很危险——”
他说到一半语塞。
危险的不是外面。他一清二楚,天地间的大妖他都不怕,他只害怕另一个自己。
葛朔笑道:“你跟着一起去不就好了吗?我们两个在一起还能保护不了她吗?”
华粼刚想说什么,忽然从他们身前不远处的宫室中,陡然炸开纯净磅礴的灵力,就像是声浪与气波那般,无形的灵力陡然朝外推开,仿佛天地间无人可挡那边以宫室为圆心向外扩散。
宫室门口的结界也在冲击上打开,华粼心急如焚,立刻推开宫室,喊道:“羡泽!”
两扇门一打开,华粼就先感觉到了其中扑面而来的湿气与……熟悉的如蓬莱那般汇聚的灵力!
宫室内,无数雨滴正悬停在空中,如丝线悬挂的一颗颗玻璃球,而羡泽抱着尾巴漂浮在半空中,双目紧闭,羽翼包裹身躯,无意识地正在缓缓旋转。
她身形比之前细瘦许多,尾部更加纤长,几乎占全身超过一半,淡金色的鬃发也比之前更柔顺更长,如在水浪中那般飘荡在空中。
随着华粼推开门走进去一步,那些雨滴骤然变形成水针,悬在空中,针尖警惕的对准华粼。
最令人无法忽略的就是羡泽体内仿佛如启明星一般耀眼却也很微小的金丹。
她好像突破自我,进入了幼龙成长的一个新阶段,而她周身如同淡淡金光般的灵力,让华粼仿佛觉得回到了蓬莱,回到了他仰望那海上山峦的时刻,他屏息呆立,一时间心头只有慌乱。
她如此天赋,如此耀眼,如果生在全盛时期的蓬莱,恐怕也是让无数龙羡慕、保护甚至是敬仰的存在。如果被画鳞发现她的天才,会不会是从“我可以等”变成等不了了?他能不能隔绝自己的意识,能不能不要让画鳞看到这一切?!
葛朔也呆呆的站在门口:“……小金龙。”
忽然,羡泽身上的灵力全都无声无息收回体内,她身子软下来,从半空中跌落。
华粼瞬间化作人形冲上去,两只手接住羡泽,与此同时,那些针刺状雨滴迅速朝他逼近,在羡泽软软一条龙落在他臂弯的瞬间,所有的针尖几乎只差分毫将他围成刺猬。
然后水针瞬间化作雨丝飘落,湿透了他的肩头。
华粼低下头看到了羡泽最大的变化,她头顶长出了只有小拇指尖那么大的两只角。
……
葛朔和华粼将窗子推开,湿雾朝外飘开,阳光洒入房间,之前荡开的灵力惊飞了所有的神鸟,它们全都振翅飞来,拥挤在宫室外的回廊,一会儿叽叽喳喳一会儿捂着彼此的嘴。
葛朔翻看着手里被灼烧过看不太清楚的卷轴:“让我看看,唔,这上面说是幼龙在……在拥有内丹之后,很快就可以进入化型期了。唔,首先能够比较自如的变大变小,但体型最大跟……什么什么有关,唔实在看不清了。”
华粼坐在榻上,羡泽像一条绸缎腰带似的弯在他怀里,纤长的尾巴甩来甩去,正懒懒的吃着水果:“我都活这么多年了还是幼龙啊,这跟受了情伤喝醉还要挂儿科有什么区别。”
葛朔很艰难地读着:“说是化型期最终,真龙能够化为人形。原来化型对于龙来说那么难?”
华粼摇摇头:“那可不一样,听说龙进入化型期后就可以学着变成凡人,隐藏自己的气息混在凡人中,只要是不展露尾巴和角,修仙者根本看不出来区别,他们甚至还能模仿修仙者那样有灵海。”
葛朔:“唔,确实,上面说化型期开始真龙就可以对自己的气息和灵压收放自如了,但变形为人还需要一段时间的学习。不过学着变成凡人模样应该不难吧。”
羡泽叼着果子,眼睛一转:“难啊!我都没见过凡人怎么变?”
葛朔沉思:“这确实是个问题,反正你现在能隐藏气息,不如就带你出去……”
“真的可以出去吗?”羡泽激动地跳起来,四个爪子亢奋的刨床,狂摇尾巴:“我们要去哪里?带我吃美食、啊不,多看一点人吧!”
华粼将她抱过来一些,拿起葛朔从外头带来的银梳,垂头给她将变长的鬃发梳成小辫,低声道:“外面会不会很危险?”
羡泽猛地转过身来,倏地一下缩成小细筷子,像一条项链似的盘在华粼脖子上,脑袋蹭他的脸:“我可以变得只有这么小,我可以盘在你脖子上手腕上!带我出去玩玩吧,我快闷死了!”
葛朔笑了起来,他昂起下巴:“那你可要寸步不离!”
华粼忽然道:“我也去。我们一起去,更能保护她也更安全吧。”
他们走出宫室才发现,本来在门口围观的大部分神鸟都飞出去了,因为羡泽的灵力波荡到方圆几十上百里,不知多少妖类感知到气息,前来朝拜。
它们的结界都快拦不住这些好奇的妖类,青鸟飞来道:“正好你们出去一趟,我们就把结界重修,哪怕真的有妖钻进结界,也不会见到龙,不会把真龙还在的消息传出去。”
姑获其实也想出去,但她修为比不上葛朔和华粼,还要负责修缮结界,只能气得骂道:“你们两个就是媚上,等回头我也陪羡泽睡觉,羡泽也粘我,就能天天跟我玩叶子戏了!”
神鸟都很心忧羡泽出生以来的这一次远门,吐绶鸟和竦斯做了好几根粗细不同的……彩色毛线套子,说是羡泽能穿在身上,任凭谁也看不出这是一条龙,只以为是一只毛毛虫。
但临行之前发现忘了做伸出四只爪子的洞,神鸟们连夜一起给赶工,还给做了四个爪套,以及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头套。
羡泽裹上这毛线套装,简直就像是挂在华粼上的毛线腰带、彩色大肠,她自己看自己都恶心,但华粼和葛朔都很同意这种装扮,感恩戴德的把毛线小龙揣在怀里,往外飞去。
第150章
二鸟一龙就这样决定开启一场谨慎的短暂的出行, 让羡泽多见见凡人模样,早日学会化型。
葛朔知道人少的小镇反而容易被人关注,所以特意选择有许多修仙者来往的北方仙府, 仙府中有几处小型传送阵法, 还有来往御剑飞行的修仙者。
若是一般的妖类可不敢来这种仙府,可他们毕竟是神鸟,身上几乎没有妖气, 最多被修仙者们当做年纪轻轻颇有修为的高手。
而穿着毛线套子的羡泽更是看不出品种, 恐怕当街载歌载舞, 也大概率会被当做脑子抽了的灵宠罢了。
羡泽一开始被葛朔塞在衣领子里, 但因为觉得葛朔身上太热, 她又偷偷溜走,改为盘在华粼微凉的脖颈上。
华粼穿了件有高领的衣袍, 将羡泽遮挡在衣领下。
他们还没进城, 羡泽胆大的将脑袋搁在华粼衣领扣上头, 拽了拽只露出眼睛的毛线头套, 探头探脑看着周围,也看向走在一旁的葛朔。葛朔近些年几乎没怎么在她面前幻化成人形, 羡泽这时才注意到,他的人形外表也长了些年纪, 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模样。
身量高了些, 轮廓也更英朗,穿着单薄的粗布短衣,却也能瞧见肩膀后背的结实。
可惜就是晒得有点黑。
华粼的外貌就是另一个极端,他简直白皙细嫩得像是刚剥了笋衣长出来似的,纤瘦修长,淡金色长发都已经快长及膝盖, 在阳光下像是金光流动的白色绸缎。
羡泽戴了毛线套的爪子按在他锁骨附近,想要去摸摸华粼垂在肩膀上的头发,他痒得直缩脖子,忍不住笑起来:“你要不把爪套摘了吧,太痒了。”
羡泽如蒙大赦,连忙摘掉爪套,将四个指甲盖那么大的手套放在华粼掌心,华粼小心翼翼将手套收入荷包。羡泽又盘了回去,爪子不可置信的按了按,猛地把头从衣领里探出来:“葛朔,你来摸摸你来摸摸,华粼真的皮肤好嫩啊——”
葛朔余光看他俩笑闹半天了,撇过脑袋:“我才不摸!你把脑袋缩回去!”
他手指把羡泽的毛茸茸脑袋按回了华粼衣领内,这才察觉到华粼脸上有些泛红却也并不窘迫反而有点……愉悦的表情。
葛朔明显能看到羡泽在他衣领下面动来动去,配上华粼那个咬着嘴唇高兴而不自知的表情,葛朔总感觉华粼心里有什么变了,但他还没来得及跟上这一切变化的脚步。
葛朔道:“……你爪子别把他给划伤了,要不还是盘我脖子上?”
羡泽闷闷的声音从衣领下传出来:“我才不要,你爱出汗又热腾腾!”
他们因为这一番话在城外驻足,很快便引来进出城人群的侧目,甚至有许多男女修仙者主动朝他们接近搭话。
葛朔有些奇怪的盯着这些嘴里说着没营养寒暄的修仙者,发现这群人目光就从没从华粼脸上离开过。
等等,之前到城里从来没人这么盯着他,难不成就是因为外貌的差别?
……凡人跟龙真是一个德行!
但这样的注视和靠近,引得周围人越来越多注意,葛朔和华粼想要离开,却被他们纠缠挡住。
羡泽紧张起来,她很想出来帮忙但又不能冒头,只能给华粼细嫩脖颈上急的勒出一道红痕。
有个形貌略显猥琐的男子甚至抬手就要去拨弄华粼的头发,葛朔正要拔刀怒瞪,华粼猛地闪身让开,厌恶地拧起眉头来,手中已经有一枚羽毛化作的飞刀,不知什么时候悬停在空中,正抵着对面人褂袍胸口第二颗扣子上。
他拧眉道:“再看就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捣作沫子拿去刷漆。”
他话音刚落,对面那猥琐男子眼中不知中了什么法术,眼球充血,瞳孔鼓胀,哀叫起来,仿佛真有不知名的力量要把眼睛给抠出来!
羡泽紧张得两只爪子紧紧按在华粼锁骨上,脑袋蒙在布料里侧耳听着。
“你!”
葛朔连忙拔刀拦住,也看向对面那群修仙者,笑道:“我们无宗无派,手上有的是人命,真要是跟诸位动手,我们拍拍屁股离开,你们宗门都不知道该找谁报仇。还不如就算了,你们装没看见我们,眼睛自然能保住了。”
羡泽还以为葛朔就是个乐天笨蛋,没想到他还有这么成熟的一面。
对面一行人看他们二人修为深不可测,也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悻悻离开了。
葛朔带着华粼立刻往城内走。
华粼回头远远望了那群离开的修仙者一眼,直到确信眼球爆裂的哀嚎声不会被羡泽听到,才动了动手指,略显不屑地眯起眼睛。
二鸟一龙进入城中,葛朔才笑起来:“原来华粼也会这么凶?”
华粼惊了一下,目光游移,似乎觉得暴露了真实的自己十分不妥:“我……只是感觉羡泽很紧张,不想让他们靠近了。而且我也不喜欢凡人。”
羡泽脑袋钻出来:“哼,其实华粼可性格又犟又蛮横,他就熟了或者情绪激动了才表现出来。之前姑获要跟我连夜玩叶子戏,他不让,说了姑获好几句,把我薅成一条皮尺也要带走回去睡觉!”
葛朔抬起眉毛,长长应了一声。
他知道华粼其实并不好接近,他本身的性格也藏在深处并不怎么愿意暴露出来。而羡泽的话说得,就像是早就跟华粼足够亲近,足够了解。
他时常离开泗水,不像华粼那样能日日陪伴在她身侧,仿佛错过了很多属于她的时间。
羡泽也仰起头看着葛朔:“葛朔你好厉害,说的那些话,就特别像是一个老江湖、一个侠客!十步杀一人那种。唔,我觉得你戴个斗笠就更像了。”
葛朔有点得意又不好意思地哼了一声:“也不看我在外头混了多少年,告诉你,这种坏人我见多了!”
华粼垂下眼睛。
说他就是又犟又蛮横,说葛朔就是好厉害的老江湖……
不过华粼如此显眼,一行人决定进城先买帷帽,华粼将头发编起束髻遮挡在帷帽下。
葛朔看着旁边也有卖竹笠的,便拿起一顶盖在头上,果然就听到羡泽激动的声音:“好看好看,就是这种感觉!我也想要!”
葛朔满足的戴上竹笠,笑道:“你现在那比枣大不了多少的脑袋就别想买帽子了吧,等回头再长大些再说。”
羡泽不依,华粼立刻哄她道:“一会儿我拿竹叶给你编个小斗笠就是了,这么大的你也戴不了。”
她总算满意了。
葛朔嘴一撇:“你就宠她吧。”
葛朔一开始是担心羡泽从不了解外界凡人聚居之地,容易闹笑话,但他很快发现,其实最让人头疼的居然是华粼——
他们去集市上逛街,华粼瞧见店家与摊位上有羡泽会喜欢的闪亮亮的小东西,便不打招呼当着店家的面就往怀里塞,想要递给羡泽,葛朔忙不迭地道歉付钱。
他们进了茶馆饭店,华粼环顾四周,就朝着饭菜最丰盛的一桌就走过去,打算把人家赶走好让羡泽能美美吃人家的剩饭,葛朔看着那是宗门团建,吓得赶紧把他拽走说要点菜。
然后羡泽脑袋钻出来看着菜单眼睛冒光,一口气报了十几个菜名,葛朔气笑了:“你们都没钱,难不成还真打算摘了叶子变成金子?他们这儿仙府只收灵石!让我来点。”
最后两鸟一龙点了两菜一汤,一开始非说不够吃的羡泽,两块番茄炒蛋下肚就已经撑得翻白眼。
等吃完饭,两个人站在街上正说要让她见凡人全身,是不是去澡堂会比较好。
羡泽心里切了一声,她做人可是活到三十岁才穿越,虽然成了龙之后,真龙的本性极大地影响了她的习惯和想法,穿越前的记忆也因为时间愈发模糊,但她也是足够了解凡人了。
所以她根本不把化形当做任务,脑子里只有吃的:“要不吃山楂糕吧,还是喝糖芋苗?或者吃点芋头也行!”
一行人走在路上,忽然瞧见路上有送亲的队伍,浩浩汤汤地走过,不少人都在注目笑闹,脚边还有孩童在跑路。葛朔被一个小丫头撞到了腿,他伸手扶了一下,那小丫头连句道谢都没有,就抬头对他傻笑两声便跑走了。
葛朔笑道:“羡泽,说不定你化型之后也是这样的小女孩——”
羡泽撇嘴,她才不是小女孩呢。
她却不知道葛朔兀自思考着:要等到她化形后长成跟他这么大的年纪,是不是要等上好多年呢?
成亲这样人最多最热闹的场合,二人可不会错过。葛朔显然在凡间骗吃骗喝很多年,撕了几片红纸,真就捡了些叶片,稍稍施加幻术就变成了几封银子红包,撒谎说是远方而来的友人,就混进了高门大院。
院落里不单是红绸彩灯,喜字挂花,还摆了许许多多鸟类的铜雕,其中最多的竟然就是青鸟和苍鹭。
葛朔显摆道:“苍鹭和青鸟最被当做深情之鸟,苍鹭指代男子忠贞,青鸟代指女子情思。”
羡泽:“我以为会用龙凤呢。”
葛朔嫌弃道:“且不说凤鸟是好几类鸟的代指,往往是鸾鸟被认为是凤,而且真龙与鸾鸟也在男女方面寓意不好,都被认为是多情放浪的。”
葛朔都不好意思说民间常认为龙性淫。
羡泽一撇嘴:“多情怎么了,那不就是有好多人都能被爱吗?再说,我都听见这家前厅在吵架了,说不这还是一对儿怨侣呢。”
他们进来才知道,新娘子似乎还是某个宗门弟子,但新郎只是当地富家豪强长子。前厅并没有寻常人家的欢喜,反倒是两家在争执什么。
羡泽一路上不停地伸着脑袋听,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青梅竹马、天赋异禀、入了宗门,始乱终弃……
拼凑半天才知道,那位大公子早早跟青梅有了婚约,青梅早早离乡,他却还在等她。熬到了三十多岁,这才知道自己的小青梅在宗门内已经进了金丹期,模样才十八九岁,二人元寿都不一样。他心里怨恼,便以青梅住在城内的父母做要挟,强逼青梅嫁给他——
羡泽啧啧道:“听八卦也够不便的,这修仙界要是通了网该多好,这么多人都不能把话说个明白。那新娘子到了吗?咱们去新房里瞧瞧,说不定让人欺负了呢!”
二鸟一龙踏上屋檐,溜进新房之中,却只听见屋外许多婆子侍女在窃窃私语,说是新娘压根就没坐在轿子里,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儿,只有她爹妈坐在高堂之上。
“咱们知道就好,大公子说哪怕没人,拿个钵写个新娘子的名,他也要把这个婚结了呢——”
“反正因为发现新娘不在,大公子已经让人把很多宾客都遣走了,恐怕是不想让人知道吧。”
他们也就随便一听,摸进婚房之后便忘了八卦,对于新房内满桌子预备好的酒菜,垂坠着吊穗的玻璃宫灯以及锦被红绸的大床更感兴趣。
华粼老觉得出来玩就要给羡泽找到她喜欢的东西,坐在妆奁前拿起几串项链,根本不管是偷是抢,就挂在羡泽脖子上。
羡泽本打算对着镜子显摆,一照镜子才看到跟个彩色毛毛虫似的自己,顿时萎靡,使劲拽着毛衣想脱掉。
葛朔则在人家新房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笑道:“羡泽,快来尝尝,这怨偶成婚,酒倒是够香甜。”
羡泽拽掉毛线头套,飞到桌子上,就着葛朔的手,脑袋凑在杯边喝了好几大杯,连声说好喝,让华粼也来尝尝。
两鸟一龙毫无闯入他人新房的愧疚,羡泽脖子上套着七八根项链,竟就这样开开心心大吃大喝起来。
葛朔非要劝华粼喝两口酒,结果没想到华粼刚咽下去,脸就涨红起来,辣的捂着嘴直吐舌头,羡泽哈哈大笑,华粼怨怼道:“哪里甜了?你们就知道看我出糗,羡泽,你也跟着他捉弄我!”
羡泽抱着杯子,脑袋枕在杯沿舔着喝酒,她倒是脸上一点也没红,笑道:“嘿嘿,华粼脸也红了。谁捉弄你了,这酒就是很好喝,你再多喝两盏就知道了!”
葛朔拿起羡泽和酒盏来,开玩笑道:“我觉得酒还不够劲呢,凡人都喜欢拿野兽草药泡酒,我把你也泡酒喝了。”
羡泽尾巴蘸了酒掸到他脸上,笑嘻嘻道:“那你嘬我尾巴去吧!”
葛朔张嘴真就咬住她尾巴,龇牙含混道:“跑不了了吧——乖乖被我泡酒吧。”
羡泽猛地一僵,爪子推在葛朔脸上,张了张嘴想叫却没叫出声来。
华粼托着脑袋正发晕,睁开眼来看到这一幕,俩人正在大眼瞪小眼,脸上各自都是怪异的表情,他还以为二人吵起来了,连忙起身拿起桌上的筷子就去敲葛朔的脑袋:“葛朔,你干什么呢!赶快松口,别把羡泽咬坏了!”
葛朔呆呆张开嘴,华粼连忙抱住羡泽,检查她尾巴。羡泽也呆住似的不说话,脸上此刻才上了酒劲泛起酡红,半天才嗷嗷道:“他、他舔我尾巴!他就是个变态——”
葛朔其实酒量颇好,此刻也跟喝醉了似的,全身用力到额头青筋都鼓起来,但只憋出一句没什么气势的话:“是你先挑衅我的,再说我没舔,是你尾巴在打我舌头……”
葛朔说完,自己撑不住了,转头往人家崭新的锦被红床上一跳,装死装睡道:“我喝醉了,让我睡会儿。哎呦,这床上都是什么呀,硌死我了。”
他把被子掀开露出满床的桂圆红枣莲子,感觉到气氛的尴尬,硬是没话找话,拿起一枚莲子:“羡泽,你吃吗?”
羡泽还赌气似的转过脸不去看:“我才不看,那是要祝人家生孩子的,你要是吃了就要生孩子的!”
葛朔本就窘迫,他甚至都开始觉得这婚房有太多男女情谊的意味,不是他们应该在这里闹得,于是更加坐立不安,竟拿起莲子去砸她脑袋:“笨死了,我是公鸟下不了蛋。”
羡泽咬牙:“你才是笨死了!我是真龙我说了算,你下不了蛋我就让你孵蛋。”
华粼还以为他俩只是寻常斗嘴,他觉得羡泽心情不好,那就是他的责任,立马搂着羡泽坐到新婚床上:“葛朔,你干嘛又咬她又砸她的?别吵架嘛,好不容易大家一起出来。”
葛朔一翻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浑身别扭,而且他还看不惯华粼这副姿态,转头道:“……我才不。”
羡泽也气呼呼挣扎下来,戴着满脖子的项链钻进被子里:“别理他,让我睡会儿,我喝酒喝舒服了,就想眯一下。”
这里头其实酒量最差的华粼,硬撑着晕乎乎的脑袋道:“那、那你睡会儿,我守着,如果来人了咱们就赶紧跑。唔……不过新娘都不会来,这婚也结不成了吧。”
葛朔抱着胳膊背对着他们,羡泽钻到被子底下,连露出的尾巴都不动了,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华粼也不知道自己打盹打了几刻钟,忽然听到外头闹哄哄起来,甚至传来哭闹的声音:“大公子、您可不能真抱着这写了新娘名字的钵进洞房去,那就真闹了笑话了!咱们也别瞒了,告诉外头宾客新娘子没来,说这婚不结了就是!”
华粼猛地惊醒,连忙拍葛朔:“快起来,来人了!咱们要赶紧跑了——啊……”
葛朔其实光枕着胳膊瞎想走神呢,根本没睡着,连忙从床上跳下来,二人正要从被子里找到羡泽,就看到被子下头鼓鼓囊囊一大团。
葛朔吓了一跳,戒备的拔出腰间刀来,刀尖挑开被子,猛地朝上掀开。
红被之下,乌发女人浑身赤裸,枕臂而眠,睫毛低垂,脸颊甚至都被胳膊压出圆润的弧度。
两个人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