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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江连星心中也有些五味杂陈。师兄和他不一样, 他到师母身边没几年,可听说是从小被师父师母收养,一直在他们身边宠爱着长大。

    再加上华粼师兄性格乖巧安静, 天赋异禀, 师母也十分疼华粼,他小时候见到师兄将脑袋枕在她膝头,把玩着师母的头发, 只有偷偷羡慕的份。

    他知道如果自己撒娇, 或许师母也愿意让他靠着她, 可江连星张不开嘴, 又觉得跟一看便不是凡物的师兄相比, 自己实在就跟个小泥鳅似的……

    而现在,师母为了他深入魔域, 却连师兄的名字都忘了。

    羡泽蹲下身来, 握住华粼的手腕:“他怎么了?”

    江连星摇摇头:“不知道, 我也探了探, 可师兄体质似乎异于常人,我也看不出他是否受伤, 只是感觉气息微弱。”

    羡泽心中也在怀疑丛生。

    首先,她跟宣衡分开之时, 已然得知鸾鸟当初背叛过她, 为何还将重生后的鸾鸟养大成人?是觉得重生后就不是害他那个人了吗?

    她不至于这么仁慈吧……

    而且鸾鸟、魔主、内丹核心与东海背叛,这一系列谜团环绕之下,按理来说跟葛朔一起被杀的师兄,忽然出现在魔域,还被江连星等人所救,实在是太过巧合。

    就像是某种诱饵。

    而且这么看来, 她跟葛朔收徒并非随随便便。葛朔所谓剑圣身份也是四处杀人报复当年仇怨,不存在因对凡人于心不忍便收谁为徒之说——

    那江连星是谁?为何他也会被葛朔收养?

    江连星并未察觉她的目光,只是低声道:“若是师兄醒来,是不是就能知道何人谋害师父了。”

    羡泽偏头看他:“你是想给师父报仇吗?”

    江连星知道他们曾经恩爱,低声道:“师母不想吗?”

    羡泽摇摇头又点头:“许多事我还没有回忆起来,若是有机会自然是想的。你师父——”

    江连星歪头等着她继续问,羡泽却轻笑道:“他是不是总戴着竹笠,腰间别着好几把刀,总忘记刮净胡茬。”

    看来羡泽哪怕失忆,内心中还是有师父的身影,江连星点点头:“不过最后这点,因为师母说了好多回,他便改了。”

    羡泽脸上展开几分柔和的笑意:“那我说不定慢慢就想起来了。”

    可人已经逝去了,想起来也是徒增伤悲,江连星喃喃道:“……师母也不必强求想起来。师父肯定也希望您能开心便好。”

    二人起身要往回走,江连星欲言又止,拽了拽她衣袖。

    “……师母为什么会跟宣衡同行?我怕他会害你。”

    羡泽本来想敷衍他一下:“只是路上碰见,我把他抓了当工具罢了。”

    但江连星脚却像是扎在了地上不肯走回人堆里去,他眼睛撇开不说话,显然是不信。

    羡泽笑了一下:“他不会的。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江连星脸上挂不住:他有着前世记忆,平时表现的也算老成冷静,她怎么还将他当孩子看待。

    羡泽又道:“再说我们确实曾经做过几年夫妻,相熟也是应该的。”

    江连星惊愕。

    难不成师母对宣衡还是旧情难断?!

    他正要开口再说,就见到在火堆旁的曲秀岚和禹笃缓缓醒来,弟子们也阵阵惊讶,鲁廿抱住曲秀岚几乎要喜极而泣。

    羡泽匆匆对他道:“别瞎想。”而后快步往回走去。

    ……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一大通,曲秀岚好半天才接受羡泽来到魔域这件事,忍不住比了个拇指:“不愧是做母亲的,为了孩子那是肯上刀山下火海啊。”

    江连星脸上烧起来:“……这都是误会,羡泽是我的师母。”

    他又将眼睛看向宣衡,暗自下定决心:他要多提及师父,要让宣衡知道师母曾经有过一段幸福婚姻,而他不过是旧人罢了!

    曲秀岚也没想到,之前一直疯疯癫癫的江连星,竟然说话也正常几分,甚至黑焰褪去,面目都露出来。

    羡泽也拿出自己“仙魔不分”的灵力,连同千鸿宫的弟子,各个都身上浇注了一些,数位弟子脏兮兮的脸上,都泛起一丝在污痕下隐约可见的鲜活气息。

    一群人席地而坐商议起来目标。

    他们也是想要找到回到凡间的入口,但一路打探下来,目前还是只有在照泽附近。两方会合,看来目的地相同,都要一同前往照泽了。

    羡泽望着他们一个个浑身脏兮兮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江连星?你会叠纸吗?”

    江连星:“叠纸?”

    羡泽拿出自己那件“我是你叠”的纸张法器,她记忆中,自己曾经拿着这个在西狄上为自己幻化出帐篷,可自从上次被她拆了之后,她就再也没能给叠回原状。

    江连星一看她手中的法器,点点头:“您以前也经常用这件法器,师父教过我怎么叠。我看您一直未拿出来,便以为是丢了。”

    江连星故意将“师父”二字念得很重,果然看到宣衡微微偏过头来。

    江连星将纸张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叠了个类似于帐篷的形状,褶痕细致精巧,果然是很熟悉的样子。

    他道:“师父亲手教我的,当时也想教给师母,但是您觉得学不会就耍赖放弃了。”

    他心想:就是要在宣衡面前时时刻刻提醒,他们当年想必只是怨偶,师母与师父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羡泽尬笑两声,心道:这孩子怎么开始揭短了呢?她还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继续维持温柔成熟女人的风采啊。

    羡泽拿起叠好的纸张,放在地面上,将灵力灌入其中,只瞧见那纸张上隐约可见的图画亮起来,而薄薄宣纸如同被吹胀起来一般,嘭的胀开——

    一座看起来占地并不算大的毡房似的帐篷,轻轻落在地上,帐篷门帘内传来叮当作响的声音,仿佛是万千物件正在紧急复位装修。

    当其中安静下来时,门帘轻微晃动,羡泽伸手上前,掀开帐帘,其余几人也探头探脑往里看去。

    她本来以为其中不过是类似西狄那时的帐篷,却没想到内部仿佛另一片洞天,偌大的铺着地毯的圆厅,摆着几张矮桌,最中心是暖炉与顶起帐篷的中柱,顶端还有悬挂的马灯照亮圆厅。

    而侧面有竟然还有好几个在外形根本看不出来的侧间,与圆厅相连,以毛毡作隔断,像是帐篷做出的六室一厅——仿佛是江连星多叠的每个皱褶,都为帐篷增加了面积与细节。

    曲秀岚望了望里面的宽敞,又看向帐篷看起来占地不过一丈半的外形,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羡泽也露出了点没出息的惊叹。

    大家都挤挤攘攘走进去,帐篷内甚至隔绝了魔域弥漫的魔气,虽然也没有灵力,只像是一片空荡,但对于众人而言,仿佛是在雾霾中太久忽然呼吸到新鲜空气那般舒服。

    连最稳重的禹笃,都摸摸看看,有些激动道:“羡泽,我们能住进来吗?是不是就不用再风餐露宿了!”

    羡泽点头笑了笑:“那当然。”

    几个年轻孩子忍不住蹦起来,他们都不好意思拿脏鞋在地毯上乱踩,脱了鞋子才跑进去,想看看里头的几间屋子。

    圆厅内还未燃起的火炉旁,胡止和刀竹桃正围着观察怎么点火,羡泽看到储藏的地方有一些简单的锅碗瓢盆、餐厨用具。不过多年前跟弓筵月一起煮肉吃的锅子似乎已经不在了。

    柜子旁还有个水缸,羡泽便运转起灵力,透明水柱在空中缓缓汇聚凝结,落入水缸中,积蓄起来。

    水声立刻引来众人侧目,他们瞪大眼睛望着最宝贵的清水,正从半空中了流淌进缸中。

    鲁廿看到水,几乎都要落泪了:“这是水,这是水啊!你知道我们洗个手脸都有多难吗?魔域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一群人急急跑过来,都没来得及多感慨房子,先借了碗来,蹲在水缸旁边一群人牛饮起来——

    刀竹桃喝水喝得直打嗝,她想回首去找羡泽,却又看了看自己的脏手,舀水洗了洗手脸,才到圆厅中间的火炉旁紧紧挨着席地而坐的羡泽。

    羡泽忍不住搓了搓她脑袋:“我感觉你都瘦的更像个小猴子了。”

    刀竹桃左顾右盼,将手拢成话筒,在她耳边小声道:“羡泽,我跟你说……江连星脑袋坏掉了。这事儿跟我讨厌他没关系,就是他之前一直在说胡话,而且我们在魔域这段时间,他吃了几百上千个魔物魔修的心脏了!”

    羡泽心中一惊。

    怪不得他如今魔气这般浓郁。

    他为什么要疯狂吃这些?

    刀竹桃偷偷看向远处正在把华粼搬入帐篷的江连星,将声音压的更低:“平日行进,他并不与我们太靠近,好几次我和胡止去找他,只瞧见他都已经并非人形,在地上爬动。”

    刀竹桃咬着下嘴唇:“曲秀岚和禹笃之所以受伤,也是在迎战忌使时,不小心被他突然爆发的魔气所伤。论迹不论心,他虽然不是真心在乎我们的性命,但还是救了我们。可,羡泽,我怕他会害你!”

    羡泽看向江连星进入侧间的背影,捋了捋她头发:“我知道了,谢谢你跟我说。”

    刀竹桃听她这么说话,嘴一扁甚至有些想哭,但她觉得江连星那种妈宝男才会见了什么话都不会说先掉眼泪,她才不要——

    张师兄和几位千鸿宫弟子在外面找来些干燥灌木树枝,在火炉里头点起火来,就看到明心宗的那群弟子已经围坐在一圈,紧紧挨着就像是蒜米般。

    羡泽一边吃鲁廿做的肉干和炸丸子,一边跟他们聊起来彼此所知的讯息。她们的声音低低的,脸朝向羡泽,时不时露出或紧张或担忧的神情。

    其实明心宗弟子都还记得,在山峦之间现身的一点金光与耀眼真龙。

    那时羡泽看起来如此遥远、强大又狂妄,仿佛很难让人联想到课业上那个年纪最长又温柔安静的女人。

    而她如今端坐其中抱着一杯热水,身后裹着布条的尾巴在轻轻晃动,明心宗弟子忍不住偷偷看。

    尾巴却时不时或悠闲或好奇的晃动,显然暴露了她微笑背后的情绪,好多年轻孩子都觉得回到了以前在食堂里的时候。他们叽叽喳喳,她笑着倾听,她面上什么都没说,心里说不定也有很多雀跃,很多话语。

    帐篷与她,隔绝开了那个几乎让人没活路的魔域。

    甚至因为她浇注在每个人身上那“仙魔不分”的淡金色灵力,就像是贴身穿了件属于她的气味熟悉柔软的旧衣,再接近她时都能感觉她也带着家的馨香,只让人感觉外头风雨飘摇,在她麾下就无所担忧。

    张师兄回过头,看他们那个宗主一脸死样坐在原处,也不像是与他们要沟通的模样,只有禹笃脸色有些严肃的低头与宣衡交谈。

    但宣衡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管束他们的意思,神情淡淡的,只是侧耳向羡泽的方向,道:“一切都等回到凡界再说,你们就顺其自然罢。门规戒律,一切都不如活下去重要。”

    禹笃似乎没想到传闻中杀死长老、排挤兄弟、谋害父亲甚至“杀妻”的宣衡,竟然是这样的性格,迟疑片刻点点头对他行了一礼。

    几个年轻弟子已经在火炉上热上两壶水,把自己当明心宗一份子似的,朝着人堆贴过去,张师兄见状也拿着风干蚰蜒腿肉凑上去。

    只是张师兄抬头看过去,那个脸还脏兮兮的江连星收起满身黑焰,已经状似路过一般从火炉边走过去两三趟了。

    恐怕是看了一圈都没找到自己能挤进去的位置,只好走了。

    羡泽:“咱们先一起去照泽,我听说照泽已经封城,如果那处明峡在城内还有些难办了——”

    曲秀岚叹气:“不过魔域与凡间的地形都有所对应,我们应该已经距离明心宗很远了,如果能回去还不知道明心宗什么样子。羡泽还会……回明心宗吗?”

    羡泽摇了摇头:“恐怕不会。我与垂云君有仇怨。”

    胡止与刀竹桃一愣,他们见过钟以岫害羞的跟着羡泽与他们一同逛街,怎么会说是有仇呢?

    就连江连星也在远处角落里,怔愣的转过脸。

    曲秀岚惊愕:“仇怨?什么样的仇?”

    曲秀岚还记得钟以岫借走她的腰牌,只为了掩盖师尊的身份去见羡泽,她更知道钟霄几次微笑的提起,钟以岫的身体正在因为遇见了对的人而日渐变好。

    在羡泽口中却是仇怨?

    羡泽也知道从她现身之后,传言已经人尽皆知,只是这群在魔域受困的弟子们还不知道,她微笑道:“他恐怕再见我,也欲将我杀之而后快吧。”

    因为钟以岫常年闭关,弟子们几乎没接触过他,此刻震惊之余,也忍不住道:“可羡泽明明保护了明心宗!”

    羡泽摇摇头笑了:“这件事不再提了,大家早些休息,我们几个时辰后还要再上路呢。”

    她越是这样有许多难言不愿意提起,明心宗弟子们就愈是觉得她受了委屈。但此刻她不说,大家也不好再追问。

    鲁廿说既然有水,明天她要给大家做汤喝,引来一阵欢呼。

    羡泽也忍不住弯起嘴唇,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中,选了一件稍小些的房间,掀开帐帘走了进去,其他弟子们也在掰着手指分房间。

    屋内只有几件简单桌椅家具、地毯与不太宽敞的床铺,灯悬挂在撑起帐篷的柱子上,随着外头的风而轻微摇摆。

    她没想到自己正在拆发辫,宣衡走了进来。

    羡泽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么顺手就进了我的屋?不去跟你的那些弟子睡一起,好好叙叙旧?”

    宣衡以灵识探路,朝她走近了一些,道:“我自己知道不招待见,不必去讨那个嫌。你要是不愿意让我与你同住,我就去火炉旁找个位置睡了。”

    过去在魔域的这段时间,羡泽确实尝到了他的甜头,撇撇嘴:“我可没这么说。”

    宣衡嘴角似乎想要勾起,却又怕她在观察他的表情,只是抿了抿嘴唇掩饰,转换话题道:“若不是你的‘孩子’说师父、师兄那些话,我真要以为他是你与葛朔的孩子。”

    羡泽随口道:“那也是我们一起养大的。你都前前夫了,就别惦记着生孩子的事儿了。”

    宣衡咬了咬牙。

    羡泽看见他的脸色,忍不住勾唇。她承认自己就喜欢气他。

    这么个看起来气性极大的人,却又低尊严到在当年分开的时候,能拿出宣琮来挽留他。

    她有时候忍不住好奇,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他会气到吐血但默默忍下来吗?

    第122章

    宣衡似乎很逃避她后来又与葛朔成婚的事情, 他垂下头去,走到床边,作势想摘锁链。

    羡泽也觉得如果这么一大帮人一同前行, 确实不需要拴着他扮演人贩子了, 大方的给他摘掉,刚要把锁链扔了,他伸手抓过去:“你不是说给我了吗?

    羡泽:“……你拿着拿着没人跟你抢!”

    宣衡却觉得有点怅然若失。

    不论是刚刚她直截了当的语气, 还是拆掉锁链的大方利索, 都与他们当初再也不同了。

    她没有需要伪装接近的目的, 更没有需要隐忍的谋划, 此刻羡泽只剩下一半的兴致趣味, 与一半的食之无味,仿佛随时会与他更走近, 也随时会将他扔下。

    她拆梳头发, 宣衡也走过去洗了洗脸。

    氛围有点像是老夫老妻。二人躺下, 羡泽心里很乱还在思索着, 宣衡也意识到她没有睡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背。

    他低声道:“我刚刚听到, 你对那个师兄低声说‘鸾鸟’,难不成那个师兄是重生后的鸾鸟?你没有杀了他?”

    羡泽侧目看了他一眼:“我现在考虑把你耳朵也给弄聋了……我也有许多记忆没有恢复, 还不确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宣衡:“如果是当初的叛徒, 你就该杀了他,说不定他正是在利用你的心软,哪怕鸾仙重生后失去过往的记忆,但魂灵还是一个,当年仍有感情在都会害你,谁知道现在又会如何!”

    “难不成是你不舍得?怪不得想问我要回去那支羽毛, 说不定还能与他共续前缘——”

    他从一开始的担忧,越说越像是不平,正要继续阴阳怪气,羡泽直接将手塞进了他齿间:“烦死了,你少说几句。再这样,我就让你试试这帐篷够不够隔音。”

    宣衡:“……”

    羡泽指着他鼻子:“能不能闭嘴?”

    宣衡忍了又忍,想点头,又觉得点头太丢人,干脆闭上了眼睛装死。

    她哼了一声,抽出手指。床铺有些挤,羡泽半个身子都枕在他身上,谁都不说话,二人之间只有安静地呼吸。

    她乱动了一阵子也没睡着,果然又将胳膊肘怼到他肋下,宣衡手掌包住她微凉的手肘,低声道:“不是我呼吸声太响,是你太心烦意乱。打我也没有用。”

    羡泽轻笑一声:“说不定我打你几下,心情好了就睡着了。”

    宣衡现在是觉得她把玉衡也都砸过了,他眼睛反正也都瞎透了,没什么可失去的,反而面对她更坦荡更无所谓。

    他将脸凑过来,故意呼气烦她:“那你别睡了。”

    她摸黑抓他下巴,趁乱掐了他好几下。

    宣衡嘶了一声:“下手真狠。”

    她抓他下巴没松手:“真会烦人。”

    俩人几乎同时轻笑起来。在这随着笑声而交融的呼吸里,有两个人无数次斗嘴又莫名和好的那种微妙的气氛,不过随着外头有几位弟子走动的影子从帐帘外而过,二人还是各自偏开了头。

    宣衡安静了许久,还是拢了拢她老是被他压到的头发,道:“睡吧。”

    ……

    张师兄端着水打着哈欠从圆厅里走过去,被黑影似的江连星吓了一跳:“……啊!你不睡吗?”

    江连星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又死死盯向张师兄身后不远处的某个合拢的帐帘。

    张师兄回过头去才意识到,这是他师母以及宣衡住的那间。

    张师兄一向害怕江连星,不敢与他单独说话,此刻觉得二人相对,他为了不得罪人也只能硬着头皮拍高情商马屁:“不愧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这时候还守夜保护师母,这是要床前尽孝啊。”

    江连星身上黑焰陡然窜了个火苗,张师兄吓得后退半步:“说你孝子也不行,真是怪了怪了!我看你们这些人都是好话不爱听!”

    江连星呆呆坐了好半天,他以为羡泽会与他单独多说一会儿话,可她却像是躲着他一般……

    难不成就因为宣衡?

    凭什么?这个宣衡怎么有脸就直接紧跟着羡泽走进那侧间去?

    想到前世宣衡对他的态度和所作所为,江连星从不后悔杀了他。

    他记得自己杀了宣衡的时候,师母似乎也迷惘了片刻,甚至可能掉了两颗眼泪。但她想的更多都是如何保护他不被千鸿宫追杀,甚至在擦了擦脸上的湿痕后,教他如何吃掉宣衡体内的金丹,用以增强修为自保。

    在师母眼里,自己应该是能比宣衡更重的……吧?

    或者说这辈子,他也应该尽早杀了宣衡。

    可是师母呢?她会生他的气吗?

    张师兄看他眼神阴冷,后退着缩回了侧屋里,江连星呆坐在火炉旁,空气温暖,他灵海却因为近些日子如同沸腾般的魔核而忽冷忽热。

    那些被他吞下的魂灵,像是在尖叫着于灵海内横冲直撞,他只感觉到饥渴与刺痛,再也坐不住了,往帐外走去。

    羡泽夜里实在是睡不着,那个系统似乎因为江连星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如同闹钟一般时不时就提醒她一下。

    她干脆下床,披了件单衣出来倒水喝。

    宣衡应该也没睡着,他似乎胳膊动了一下想给她拿水,但意识到羡泽想要自己静一静,就偏过头装作睡着,没有问她也没有起身。

    羡泽看了一眼他侧脸,走入圆厅。

    马灯昏暗,火炉只有一些微弱的火苗,而她恰好看到帐帘掀开,江连星一闪而过走出去的身影。

    她特意设了结界,说暂时不需要人守夜,江连星还是担心安危,出去守夜了吗?

    她顿足片刻,也往帐外走去。

    羡泽本以为出了帐篷,就能看到他坐在外头的身影,却没想到她扫了一眼竟然没见到江连星。又联想到刀竹桃说过的话,难不成他……在某个地方又变成了爬行的怪物?

    羡泽朝着之前发生恶战的树丛方向走去,空气中即将“下雨”的气味,还弥漫着魔修们有些怪异腥臭的血味。她拽起裙摆走入灌木,很快侧耳听到了咔哧咔哧的声响,甚至是她感觉自己的内丹,都像是有种异常的热感与轻微刺痛……

    很快羡泽就站在凸起的大石上,看到了江连星的身影。

    他正趴伏在最后被杀的那个魔修尸体上,大口啃食着浮肿溃烂的心脏。

    弓下去脊背的时候,他又露出了那骨骼略显凸起的后颈,就像是一头瘦骨嶙峋的野兽。而江连星面上吞咽时蹙紧眉头,仿佛是血肉灼伤了他的口腔与胃,他也觉得痛苦,却无法自控的往下咽。

    羡泽忍不住道:“……江连星!”

    他身子猛地一僵,缓缓回过头来,第一反应是将那吞吃到一半的心脏往身后藏,眼睛有些惶恐且湿润的望过来。

    羡泽与他双目对视,心里第一想法是:她若是真要杀他,一定要遮住他的眼睛。

    她朝他招了招手,脸上挤出一点微笑:“别吃了。”

    他沾满血污的嘴唇嚅嗫片刻,忽然扔下手里的东西,将手在本就不那么干净的衣服上使劲擦拭,用力拿手背抹着嘴唇,半晌才朝她缓缓走过来。

    江连星走到近前来。因为个子太高,他习惯性在她身边微微弓起些身子,他垂着眼睛,许多话想解释,却在她面前像是不知道怎么动嘴。

    她凑近些,仰头看清他的脸:“你吃这些,是因为饿吗?”

    江连星摇摇头。

    羡泽伸出手指,捏住他也不怎么干净的袖口,拽着他往回走去:“先回去洗洗脸吧。”

    她两根手指就这么捏着衣袖,他却像是整个人被她牵住了线,步步紧跟的与她走回了山洞。随着寂静山洞中二人有节奏的脚步声,外头渐渐落雨声也响了起来,外头的天色也愈发昏暗。

    羡泽掀开帐帘,他站在圆厅中间垂头站着。

    她拿了块柜子里的帕巾,沾湿了水走过来,给他擦了擦额头,羡泽伸直胳膊,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与师母身高差,连忙蹲下身来。

    羡泽擦了两下,果然全是血污,人倒是在魔域捂得白净了。

    她太久没有做这种慈母姿态,手也有点生了,不过江连星也不大好意思,很快就接过帕巾,一点点擦着自己脸上的血污。

    羡泽也终于看清楚几分他的眉眼。

    这才几十日没见,江连星竟似一步跨过数年般长开了,如今已经迈入了青年的边界。

    他两颊瘦的微微凹陷下去,更显骨相凌厉单薄,眼窝笼罩在阴影之下,睫毛更似屋檐般让乌黑瞳孔不进亮色。除了他偶尔偏头看她时,眼底闪过湿漉漉的微光,其他时候他双眸总有种深井暗河的沉郁。

    他身上的血污远比其他人多,显然是经历过无数轮的屠杀,他衣衫上刚刚被袭击时留下的血污都已经干涸,羡泽摸了摸他头发:“不洗洗头吗?”

    江连星似乎觉得羡泽在嫌弃他有点脏,连忙躲开她的手,点头:“这就洗,我、我刚刚在忙着把师兄搬到房间里。”

    羡泽笑了笑:“我帮你吧,来。”

    她取了陶盆来,招呼他走到帐篷外来,她从芥子中掏出一块用过的皂角,笑道:“还是在上一个旅店暂住的时候拿走的。来吧,把头低下来。”

    江连星在山洞中蹲下来垂着头,羡泽抬抬手,便有清澈的水流从半空中如无源的瀑布般淌下来,很快浸湿了他的头发。江连星忽然想到之前在秘境中,他也帮她洗头发,那时天色上高高挂着一轮月亮,月光在他用叶片叠成的小碗里,也在她后颈点点水珠中。

    而此刻从山洞往外隐约望见的魔域天空,只有一片昏暗。

    江连星看到顺着头发流下的黑红色污水,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师母别碰我头发,我自己洗、我自己……”

    他话音未落,羡泽手指已经穿过他的头发,道:“有些都要打结了,真不行就剪掉吧。你介意吗?有些人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意剪。”

    江连星小声道:“师母比父母恩重,当然可以剪。”

    羡泽从屋里拿来了庖厨的短刀,他垂着脑袋,温顺的让她摘出那些打结的头发割断。

    羡泽看着他堪比引颈受戮般的姿态,手有点抖。

    这会儿没有人醒……

    水流还在继续,她垂眸割开几缕头发。江连星抬起脸来看了她一眼:“师母怎么了?”

    羡泽心里一跳:“嗯?”

    江连星道:“有些手抖,是太累了吗?”

    他是个细腻敏锐的人,羡泽也总有应对他的办法,笑道:“路上撞见了追杀你的忌使,为了能赶得上,连续奔波了好几天,确实没什么力气。”

    江连星面上浮现一层幸福的愧疚,偏过身子,坚决不让她再插手,垂着头拿皂角清洗。与他之前给她洗头发的细致小心相比,他洗自己头发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揉一团破布。

    他手指指节凸起,手掌宽大的和那张在她眼里还有几分稚气的脸,实在有些不匹配。羡泽才发现他手背掌心有许多擦伤,因为伤口中还有碎沙子,所以一直没能愈合,随着手被水流泡的白皙,那些泛红的伤口也愈发明显。

    流淌下来的水若是被其他人发现,很容易遭到怀疑,于是羡泽灵力操纵下很快蒸发,只在地下留下一些干燥的泡沫与污痕。

    羡泽笑道:“之前觉得你很会照顾人,怎么把自己照顾成这副样子。”

    江连星垂头,他以为是羡泽嫌弃他脏,用力搓洗了许久,洗到耳后与脖颈都搓洗的微微泛红,羡泽道:“要不你直接洗个澡?我转过去不看你。”

    江连星有些慌的将头发拧水,道:“不必、我、我回去自己擦洗一下。还是说我身上……气味不好?”

    羡泽直言道:“那些血很不好闻。而且我都不敢想你多久没洗澡了。”

    江连星抿了抿嘴唇,有些局促的用手蹭了蹭膝盖。

    羡泽:“洗个澡吧,趁着大家都睡了,我手头有一些干净衣物,水流不会断的。”

    她说罢将半空中流淌下来的水柱变得更大些,提裙转身坐到远处石块上,背对着江连星。

    水流声之下,他犹豫了许久,羡泽终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布料声。羡泽知道他敏感,便装作在刷魔经坛的样子,尽量不引起他的紧张。

    天呐,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假装刷魔经坛的那天。

    不过她努力运转那些基础的魔修功法,也让魔经坛如同接触不良般,闪烁了几下,显示了些内容。

    她看到有一些大标题,全都围绕着一件大事。

    “照泽突然涌水!”

    “照泽内城出现一片湖泊——”

    “明峡被淹没,以后去凡界时不时都要会凫水憋气了?“

    怎么回事?是突然出现的新变化吗?

    她仔细看去,似乎是本来照泽城内的坑洼处积蓄了大量水,竟然真的形成了一片水泽,许多人数百年未见到水,都觉得是尊主魔功大成的显灵——

    羡泽眉头紧皱,但想要再刷几下,魔气却熄火了。

    羡泽身后传来了江连星有些滞涩的声音:“……洗、洗完了。干净衣裳有吗?”

    她回过神来,从芥子空间中拿出一套男子衣衫。当时给宣衡买的干净衣物有好几套,但她后来发现,宣衡更换衣服,会引起其他见过他们的路人怀疑——毕竟不会有贩子给货物换好几身衣服,就留下来一两套。

    羡泽拿起衣衫回过头去,就看到昏暗山洞中,江连星赤条条身影立刻蹲下,他抱着肩膀,结舌惊愕道:“放放放那边就行!师母,我过去拿!”

    她这才反应过来。

    不过她目光都落在江连星后背大片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上。那是之前他被忌使摔在石尖上留下的,简直像是后背开了一朵嫩肉刚愈合的血花,看起来便知道当时他肋骨恐怕都断了。不仅如此,他手臂上腰上肩膀上,都还有些淡淡的未完全消除的疤痕。

    羡泽一直觉得他是打不死的“龙傲天”,再加之与忌使交手后,他一点都没表现出疼痛和蹒跚,她便觉得他恢复能力极强,身上没事。

    现在看来,他脏衣上那些血污,不知有多少是他自己的血。

    她愣愣的看着他后背。

    江连星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蹲在那里更显得手长腿长,瘦到侧面能看清肋骨的形状,窄腰宽肩,大腿与小腿上肌肉分明,手臂上血管微凸。

    他发现羡泽没有避开目光,有些惊愕的背过身去,僵硬的不知道该不该拔腿跑掉……

    还是说他现在的样子很可怕?他知道自己好像长高了,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跟好看沾边,会不会是他吃了太多魔物,已经变得畸形,师母才会如此惊讶——

    江连星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声音干涩地叫了一声:“师母!”

    羡泽猛地转过身:“抱歉,衣服我放在这里了。”

    第123章

    她迅速放下, 背对着他走出几步,道:“……只是看你后背的伤疤,看起来很吓人。”

    江连星动作确实像是小动物一般, 跑过来拿了衣服又退出去几步, 他含混的声音半晌才传来:“不必担心,很快就会愈合。我不怕受伤,除非是被掏出心脏、割断喉咙, 我一般、不容易死掉。”

    羡泽:你告诉我这个, 那不就是找死。

    她嘴上却道:“那也很疼吧。“

    江连星半晌后轻声道:“……师母身上也有很多伤疤。肯定比我更疼。”

    羡泽愣了愣, 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她龙身上的那些伤疤。

    他似乎那一瞥, 没有把她的身份, 她的强大放在心上,只把那些看到的疤痕牢牢记住了。

    羡泽总觉得他是个孩子, 是她那些庞杂回忆到最后的一个标点符号, 她很难将这些向他诉说, 竟然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脏衣别扔, 干净衣衫贴身穿就好,上路的时候脏衣还是裹在外头, 否则就太出挑了。”

    江连星点头:”我知道。“

    羡泽这才回过头去,江连星一身不出挑的深灰色衣衫, 半湿的头发还垂着, 他头发明显长了一截,脸前的碎发几乎长过眼睛。但不论是平庸的衣衫与过长的碎发,都遮掩不住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山洞里一片暗色,他双眸像是流动的暗河。

    羡泽偏过头去,躲开他的目光,掀开了帐帘:“进来坐会儿吧。”

    江连星看向帐帘内被火炉照亮的圆厅, 只觉得仿佛是羡泽在邀请他回家,忍不住心里一暖。

    二人到火炉边,羡泽给他拿了杯热水,坐在他旁边:“你住在哪一间?”

    江连星抱着膝盖,指了指最边上的。

    羡泽笑:“想也是没人会跟你一起住,我好像看到你把华粼也搬过去了。”

    江连星点头,又道:“我会照顾好师兄的。”

    羡泽望着他:“你主要负责照顾好自己。”

    他垂着眼睛低头乖乖喝热水。这时候才能显露出那如同少年时微微下垂的眼角,与双眼皮到眼尾才温吞展开的弧度。

    他刚刚擦洗干净的手指摩挲着陶杯,轻声道:“羡泽、是龙吗?传说中的真龙吗?”

    羡泽缓缓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望着他手里的陶杯,轻声道:“嗯。而且是活了很久的那种。”

    江连星:“师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羡泽点头:“我们认识很久了。”

    他垂下眼:“那……师兄也知道吗?”

    羡泽歪头:“我不记得了,这十几二十年的事我都还没想起来。”

    江连星嘴唇抿了抿。他怕师父与师兄都早知道她的身份,而只有他一无所知,像个外人。

    羡泽席地而坐,晃了晃脚:“我也记起来一部分事情了。不过大部分都是在遇到你之前的事情。”

    江连星身子往前倾了些:“是什么样的事?”

    羡泽笑:“不过是许多人要杀我的事罢了,你也知道东海屠魔的吧。我就是那只魔。”

    江连星愣了一下:“……师母不是真龙吗?怎么会是——”

    羡泽但笑不语,江连星一下子懂了。

    他前世可是太了解那些宗门的嘴脸。

    他眼里的神色疯狂狠厉了一瞬,简直像是魔气在双瞳中跃动,咬牙:“当年的人都应该碎尸万段,想也知道他们的懦弱与贪婪!师母没有杀光他们吗?!”

    羡泽托腮看着他:”差不多吧。葛朔跟我基本把当年相关的人都杀了。”

    江连星朝她的方向挪了挪:“我听过传闻,都说那魔当年被杀了,师母岂不是也是那时受伤……”他忽然失声道:“啊、垂云君!他当年不也参与过屠魔!”

    而他竟然一无所知的将羡泽带去了明心宗!

    羡泽微笑道:“他已不足为惧。”

    她说的不是恨或怨,更不是什么感情,而是像评价一个手下败将那般……

    怪不得羡泽说她与钟以岫有仇怨未了,日后恐怕要你死我活。若他早知如此,就该趁着他当时发病昏倒在羡泽屋中时,和她一不做二不休,宰了埋在地里!

    可、可他又亲眼看见二人亲吻……

    难不成当时很多事,都是师母的计谋。

    江连星又想到了宣衡。

    羡泽怎么可能会嫁给仇人之子?

    江连星忍不住问道:“师母当年真的跟宣衡成婚过吗?”

    羡泽虽然不想承认,但毕竟是事实,她点点头。

    江连星:“……千鸿宫曾是屠魔主力,师母是为了复仇吗?毕竟千鸿宫当年遭遇大火,还有魔物侵袭,实力锐减。甚至有传闻说卓鼎君早就死了?”

    羡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到这些,但她总觉得自己过往的情史,不该跟江连星说,只是含糊道:“算是吧。我们也分开了。”

    江连星忽然意识到,她本就是非常有谋划又意志坚决的人。

    那这么说来,难不成前世他眼中她的委屈、她的受苦,其实都是她的谋划……

    如果是这样,那太好了。

    江连星道:“那……宣衡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师母为何还要救他?”

    江连星后半句没说出口:不如直接杀了他。

    羡泽觉得他还能用:“总有点价值。再说也做过夫妻。”

    江连星忽然没头没脑道:“……师母不会是要跟他复婚吧?”

    羡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开玩笑道:“怎么,觉得师母跟别人在一起,就不管你了呀?”

    羡泽忽然看到他头顶的进度条,往前进了一点。

    哦她都快忘了之前的支线任务中,师母改嫁的主线了,难不成只要她改嫁,他就会不断提升龙傲天值?

    不过事到如今,他进度条变成什么样她也管不着了。

    江连星急道:“不是!他不是好人,说不定等他回到凡间,就会虐待您、就会——”

    羡泽忍不住笑了。

    江连星心里有些委屈,这些人绝非良配,若是、若是师父知道她在这些男人之间斡旋,也会不放心的!

    而羡泽那个他不能完全理解的笑容,仿佛是一道成年男女世界的门,他隔在门外听着里头的嬉笑怒骂,以为是她受了伤害,正在心惊肉跳,而她打开门的时候却是容光焕发,眼中含笑。

    他只觉得迷惑又好奇,惊异又心痒。

    明明羡泽是清醒又强大的,她不会有那些软弱的彷徨,也没有分不清事态的盲目,但仍然像是有隐秘的丝线在她与宣衡对视的目光中缠绕,打结,拽动一根便是解不开的死结。

    而她不会去解开那结,只是在捧着乱线赞叹它的独特。

    到底有什么是他所不明白的呢?

    江连星望着她手中的杯子,她的指甲圆润,指腹交错,扣着杯子放在腿上,他隐隐能嗅到她身上那股熟悉又温热的馨香。

    他感觉自己似乎坐得离她太近了,只能偏过脸,也岔开话题:“那五十年前的事,是师母之前大病一场的原因吗?”

    羡泽笑:“或许是,当年东海屠魔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我很多年都非常多疑,日夜都会梦到有人害我。”

    江连星像听众那般点着头,却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师母也会多疑,也会恐惧,也会做噩梦吗?

    她好像一直都是很稳的大船航行在海面上。

    羡泽:“不过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可能伤害我的人,就只有魔主。准确说是魔主能幻化出的黑焰的武器,当时便洞穿了我的胸膛。”

    江连星一颤。

    他也在那个雨夜见到了,魔主召唤出了和他类似的黑焰长矛。

    他看到那武器伤害她的瞬间,几乎有种是自己犯下罪孽的恐慌。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黑焰与魔主会……

    怪不得修仙者要杀他而后快,因为前世魔域大举入侵凡界,恐怕有不少人都认为魔主的许多罪行是他所为。

    怪不得他突破境界,大杀四方时,魔主也要来杀他。他们之间如果当真有渊源,它恐怕无法容忍他突破化神期的边界。

    江连星此刻凝神去看,想要看她身上是否还有伤疤。

    羡泽穿着单衣,衣领阴影遮挡了锁骨下方几寸,直到他看到羡泽的手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一下子慌神,连忙跪坐在地上:“我、我不是乱看,我只是以为——”

    羡泽手按在衣领上:“人形上看不到伤疤的,弓筵月为我缝了伤疤。”

    江连星抬起眼,眉头紧蹙:“他会帮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羡泽弯唇笑起来:“你怎么会知道弓筵月的名字。西狄人很多都不知道他的名姓。”

    江连星嘴唇抿紧,浑身僵硬的跪在地毯上:“我听……听师父说过。”

    羡泽起身拿起火炉上的水壶,又坐到他身前来,为他陶杯中加了些热水,轻笑道:“第一次见到那团出现在明心宗的黑影时,你便开口认出是魔主。连星好像一直都知道很多事情,简直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江连星手指捏紧陶杯。

    为何前世师母从未显露过真龙的面目,就被杀了?而他到最后走火入魔,修为暴涨,直逼入化神境末期,而他临死前到头顶的蓝紫色天雷是谁释放的?

    羡泽看到他只是沉默着,心中有些失望,嘴上却道:“说起来,我还没想起来连星是什么时候来我身边的。”

    她猜测系统要求她杀死江连星,肯定是因为江连星使出的黑焰等等,会对她造成威胁。

    羡泽想要尽量问清楚原因,至少知道他与魔主的关系,他黑焰的来源。

    哪怕杀了他,也让他死得不冤。

    可他不愿意说。

    羡泽也没有再问,只是伸手抚了抚他额头。

    江连星抖了一下,极为快速的看了她一眼,仿佛是热水的氤氲熨烫了他的黑瞳,就在羡泽起身准备说晚安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手指:“……羡泽最早领养我的时候,就是这么握着我的手。”

    羡泽转过脸,只看得见他的发顶。

    江连星声音低低的:“当时我在吃旧庙里烂了的贡品,你和师父恰好路过,说让我别吃了。我没想回你,师父便说是不是我天生聋了。然后你拿了块饼给我,问我是不是饿了才吃那些,我才回过头跟你说话。”

    “然后我接过饼子的时候,碰到了你的手,你当时手抖了一下。你一直盯着我,我特别害怕,饼也没有接就往外跑。我只记得你对师父说了什么,然后师父一下子将我捉回来,就开始摸我的筋骨,还掀起我衣服看我后背。”

    其实那时候他穿的根本就是一块破布,算不上衣服。

    江连星只记得葛朔的手用力得像是会随时捏死他,指节捋过他的后颈脊梁,还拽掉裤子看了一眼他的尾椎。

    江连星害怕极了,他挣扎着想求饶,却一眼看出来这二人之间的从属关系。

    他不应该向这个后腰有数把刀鞘的男人求饶,而应该向那个坐在蒲团上的女人求饶。

    破庙外暴雨如注,她一席湖蓝衣裙,几乎能融入清晨雨水的蓝色天光中。挽着妇人发髻,戴着和剑客男人一样的斗笠,斗笠边沿时不时滴水,只露出绑系斗笠的缎带、鬓角湿润弯曲的绒发与她的下半张脸。

    她微微抬起斗笠。

    江连星从来没见过那样的一张脸。

    他听人说登仙门时,走上石阶会有云雾褪开,露出恒赫巍峨的胜景,他只觉得这一刻雨幕揭开,他窥见了仙界的模样。

    他瞥见过的庙观中香火袅袅里最慈悲冷漠的金像,也比不上她那个含着笑的冰冷眼神。

    她手里还捏着半块饼,却像是仅仅用双眸就将他拆骨剖开,扔在盘里。

    江连星当时脑子里第一想法便是活不成了,腿软地趴倒下去。

    她凝望了他片刻,随着外头雨声更大,她对捉着他的男人略一颔首,那男人松开手。她朝着江连星挥挥手:“别怕。来吃吧。”

    江连星有些怕,她看着他在发抖,身子朝前,将饼子朝他递过来。

    他实在太饿,上前几步,夺过后塞在嘴里,坐在地上咀嚼。

    她也伸过手来,握住他手腕。

    江连星听说那些修仙的人,只要一碰到就能让人爆体而亡,他浑身僵硬,却没发生任何事,只像是有凉凉的雨水顺着她触摸的地方流入他血管那般。

    她眼里的冰冷神色慢慢淡去,似乎真正开始看着他。

    她很快松开了手,和剑客男人双目对视一眼,又问了他些问题。不过是些“年纪多大”“在这里多久”“可知父母是谁”“可有人来找过你”这样的问题。

    江连星不明白,他们的口吻像是认识他,又像是从未见过他……

    她看他用口水湿润着抿咂着将饼子吃完,方才道:“要跟我们走吗?”

    “你颇有根骨,可以拜他为师,跟我们学本事,你再也不会饿肚子。”

    江连星看了看她,又看向了那个腰间好几把刀鞘的男人。他眉毛潦草,眉眼有种金戈铁马似的锐利,但杀气却因为他嘴角总挂着笑而削弱几分。

    男人凝望了羡泽片刻,才垂眼看向他,道:“我叫葛朔。跟我们走吗?”

    江连星肚子叫起来,半块饼引来更大的饥饿,可他似乎受过很多苦,像是在街边谁都能踢一脚的野狗,看见了食物也只是滴着口水不敢靠近。

    女人看向他,伸手拨了拨他额前的头发,她手指温热:“我叫羡泽。我们二人四处云游,能去很多地方,虽然不是仙门,却也有些本事。你年岁不小了,吃得也多了,四处偷吃恐怕也填不饱肚子的,跟我们学门手艺,以后也有活路。”

    他并不笨,也明白自己烂命一条也没价值,当下说不定正是他的机缘,便学着戏里的样子跪直在地上,弓腰朝着男人一拜,道:“师父。我、我叫……三狗。”

    女人愣了愣:“三狗?”

    他很顺从地点了点头。

    第124章

    她笑道:“谁给你起得这名字。”

    他讷讷:“村里都这么叫。”

    “这样的名字可不行。”

    她打算等雨停了再走, 便用手指沾了沾破庙门口外凹陷青砖中的水洼,在木门上写字。

    木门上的神仙画像褪色破损,正随着风乱晃, 下头连笔的慵懒字体。

    他看不懂, 只看得出来一横一竖慢慢交织,羡泽道:“江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他费劲地掰着手指头, 又指了指木门:“这是十个字?”

    羡泽笑:“这是江连星, 三个字。”

    “哦……”他怕羡泽嫌弃他笨, 连忙道:“我会数数。”

    他伸手想去模仿, 可一伸手就露出了脏兮兮的手指, 又忍不住缩回去。羡泽抓住他的手,在屋檐下的雨帘中洗了洗, 只是他又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汇入自己体内, 凉凉好似雨水。

    与此同时, 羡泽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与深思。

    江连星却隐隐感觉到自己腰腹部似烧起来。

    羡泽注意到他的紧张, 手探入空气中,像法术般变出了肉脯递给他, 道:“不着急学写字,吃吧。”

    江连星接过肉脯的时候, 再次碰到了她手指。他连忙收回手指, 有些害怕她生气,但她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别怕。”

    而江连星的腹痛灼烧感并未停止,他有些害怕的按住自己的肚子缩起身子,小心翼翼的咀嚼肉脯,生怕让眼前这对男女发现自己的异常。

    在几年前, 他也有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身体里有什么在烧,而后就忽然视野变化,脑中也有些混乱。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在地上乱爬乱跑,手也不像是自己的手,而身后有许多村民尖叫着,拿笊篱菜刀在追打他。

    他吓得开口想要解释,舌头却笨拙含混,只能惊恐地飞爬上了山。江连星在山上躲了好些日子,隐隐看到村人请了路过的某些宗门弟子,去搜看他曾经住过的破茅屋,那几个弟子面色严肃,为各家各户分发了灵符,甚至想上山来搜找他。

    江连星哪里敢多停留,他哪怕已经恢复了走路,嘴巴也能说出话来,也不得不赤着脚翻山越岭去找别的村镇……

    而此刻,这二人要收留他,他万一在当着他们的面变得口不能言,变成怪物,他们这样的仙人,只会当场将他杀死吧——

    江连星用手腕死死顶着自己的肚子,装作倦累躲到一边去休息。

    葛朔与羡泽点起了火堆,二人打算等雨停了再走,在火焰噼啪燃烧的暖光中,她笑起来:“领了个师弟回去,华粼估计要气坏了。”

    葛朔却摇摇头:“我觉得他性格跟以前不怎么像,反而不那么容易钻牛角尖了。这个……真要带回去,你觉得他养得熟吗?”

    “没养过怎么知道。”羡泽打了个哈欠:“而且,他还没过我这一关呢。”

    葛朔转过头去,发现她有些疲倦的揉着眼睛,甚至是有些坐不直了。葛朔伸出手臂,摘掉她的斗笠:“你现在身体不大好,不必强撑,困了就睡会儿吧。”

    她几缕发丝在摘下斗笠时弄散了,落在脸颊上,更显得成熟且脆弱。江连星远远看着,葛朔师父粗粝的手,轻轻给她拢了拢发,而后拽来斗篷罩在她身上。

    蒲团垫在身下,他靠在神像下头的泥台上,让她坐在自己腿间,整个搂住她。

    她已经困得受不住了,脑袋蜷起来贴着葛朔胸膛而睡,大半张脸都缩在篝火的阴影中,只有额头抵着他脖颈侧面。

    葛朔胸膛处有剑带的绳扣,想要挪一挪,别硌在她脸颊下头。可葛朔一动,她便伸手按住他,咕哝道:“不许动,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没再动了,只是将斗篷拽了拽,掖在她脸边,手臂在斗篷之下似乎抱着她。

    江连星远远看着,依稀意识到什么叫神仙眷侣了。

    葛朔师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伸手对他竖起手指,比在嘴唇上。他垂头看着怀里羡泽的发顶,眉眼柔和。

    江连星连忙点点头,也轻手轻脚蜷在泥台另一侧,抱着胳膊昏昏睡去。

    羡泽说是睡一会儿,但等醒来的时候雨都已经停了,外头天色大亮。

    江连星早就醒了,他注意到葛朔似乎腿麻了,龇牙咧嘴的坐在蒲团上半晌没动,她笑着出来,打算去庙外的井中打水喝。

    江连星作为破庙常客,很会用这个旧井,连忙小跑出去,拿起桶绳给她打了清水,又想到昨日羡泽说,他好没有过她这一关,便毕恭毕敬道:“师母。”

    羡泽愣了一下。

    她脸颊上还有绳结压了几个时辰留下的红印。

    “你叫我师母?”

    江连星有些慌神,难不成这二人是兄妹,可他的小脑瓜子又觉得昨天那姿态不像是……

    但她又笑了笑:“不错,那就叫师母吧。”

    葛朔腿麻的一瘸一拐走出来,听见那个又瘦又矮的小孩正在一口一个师母,伴在她身前身后。

    羡泽迎面看见他,笑起来:“他叫我师母呢。”

    葛朔本应该是个什么事都能开得起玩笑的人,此刻却浮现一点尴尬:“小孩子不懂事,我让他改口——”

    羡泽抱着水盆往破庙里走去:“那怎么改口?他都已经这么想了,小孩子眼里的世界就这么简单的。”

    江连星以为自己说错话,慌张的不敢乱动。只瞧见葛朔快步跟进去,二人在神像面前停下脚步。

    粗制滥造的神像,表面因脱皮掉漆而显得有种巍然不动的古拙,葛朔握着她的手低低说了几句。

    羡泽侧过脸来笑了,晨光混杂着淡蓝色与金色,像是清潭那般直射在她身上,她笑意抵达眼底,是说不出的动人:“就这么说定了,你是师父,我是师母,我们就是一家人。可不要露馅了。”

    ……

    江连星将旧事说到这段时,羡泽目光愣愣的看着火炉中隐约跳跃的火苗,仿佛想要让自己能回想更多与葛朔相关的事情。

    江连星正想开口安慰,忽然感觉自己腰腹处又像是火烧一般。

    是魔核,近些日子随着他疯狂吞吃那些心脏,他的魔核正在疯狂长大。

    他弯下腰去用手抵住了腹部,喝水作掩饰,但羡泽还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低头道:“怎么了?果然还是吃那些吃坏了吗?”

    江连星抬头看了羡泽一眼,其实这点痛楚跟前些日子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点点头:“……师母,我……我难受。”

    羡泽叹口气,坐在他旁边,她指尖动了动,火炉中的火苗更加温暖旺盛,她扯了件软毯盖在他膝盖上:“我猜得到你想吃那些心脏,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但你这样太容易入魔了,我怕找到了回到凡界的明峡,你都回不去了。罢了,先靠一会儿吧。”

    江连星没理解她说的靠一会儿是什么意思。

    是靠着柱子,还是靠着她?

    二人面朝火炉坐着,中间隔着一掌的距离,除了盖在膝头的软毯,他们没有一点布料上的接触。

    如果她只是让他靠着柱子或者软垫,他忽然靠在她身上,是不是太过突兀冒犯?

    可若是在讲述旧事的时刻,她给他机会依赖她,他却白白浪费这个机会,会不会也显得二人之间生分?

    江连星手指捏了捏又放开,手撑在地毯上朝着羡泽那边挪了半寸,喉结动了动,打算轻轻将脑袋朝她靠过去一点。却没想到撑着的手一滑,他突然整个人朝她倒过去,脑袋撞在了她怀里,肩膀落到她腿上。

    江连星有些慌乱的想要撑起来,羡泽却忽然笑起来,抱住他头发半干的脑袋:“你又这样撒娇了。”

    她没有生气,江连星本来要撑起身子的动作僵在半空,缓缓的卸力,小心翼翼如同踩在冰面那般将自己的重量放上去。

    羡泽对他的身量比划了一下:“你现在肩膀宽了这么多,个子也高了这么多。没事没事,别起来,你这么瘦压不死我,别撑着了。”

    江连星咬着嘴唇,这才松开手,彻底靠在她膝头的软毯上。羡泽将一些灵力汇入他体内,江连星瞬间便感觉到如微凉的水流淌入干渴的喉咙,他的痛苦与焦躁被抚平了大半。

    他忍不住想起当年师父和她在收养他的破庙里,也是靠着火光紧紧依偎。

    师父不在了,他也一定能成为羡泽的信赖与依靠。

    “师母。”

    羡泽轻轻应了一声:“嗯?”

    “……羡泽。”

    “嗯。”

    “师父不在了。但我会一直在。”他本想说‘师兄也在’,但还是忍住了,道:“我会听话的。”

    江连星以为她会再次发出那种温暖的轻笑声,但是没有。

    她只是沉默着,轻轻拨了一下他耳边的头发。

    江连星感觉到她情绪不对,他只是以为,羡泽是很难从师父的事情中走出来,便想了想,岔开话题道:“等回到凡界,羡泽想吃什么呢?”

    她并没有怪罪他私底下还称呼她的名字,思索道:“热馄饨,炒茼蒿,魔域吃不到青菜太痛苦了。哦,以前明心宗食堂的小笼包也很好吃。”

    江连星听得忍不住嘴角勾起:“嗯。但羡泽总是吃不完。”

    “因为每天早上都买很多种啊。你是饿了吗?”

    江连星知道自己的饥饿感是来源于魔核,但还是点点头:“有点。”

    羡泽衣袖抬起,忽然就有一片肉脯递到江连星脸前来,她晃了晃:“吃吗?”

    江连星看到熟悉的零食,忍不住嘴角微微弯起,他两只手接住肉脯,递到嘴边来小口咬着吃。

    身后也传来她也在吃肉脯的声音,江连星渐渐完全放松下来,望着火炉,他鼻尖全都是羡泽的气息,仿佛是在魔域几十日从未敢安眠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

    羡泽笑道:“夜里看着火炉或者灯烛,吃这种需要细细嚼的小零食,真的很幸福,对吧?”

    江连星鼻子一酸:“……嗯。”

    羡泽垂眼望着他的后颈,她拨开他后颈细软的头发,轻轻抚摸几下他的后颈。

    然后用掌心握住他的后颈,他凸起的椎骨顶在手心中。

    羡泽相信自己,此刻将灵力化作实体,必然能够洞穿他的喉咙,他声带与气管都破开,江连星恐怕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而只要拿毯子包住他,甚至不会流出多少血,就算是血流到地毯上,她也可以用水流快速清洗掉。

    ……啊用毯子包住杀人,会更方便打扫,这件事还是江连星告诉她的。

    明天醒来如果有人要问江连星的失踪,她就说昨天看到他在外头化成怪物啃食尸体,她呵斥了他两句,他就吓跑了。

    他生来就很可怜,靠在她膝头,二人聊了许久,但现在临死前也算有点短暂的幸福吧……

    羡泽犹豫着,环顾四周,正要趁此机会一击得手。江连星忽然蜷缩起来,紧咬着嘴唇,连脖颈的肌肉都绷紧,他将脸用力埋在她膝头的软毯上。

    羡泽手顿了一下:“怎么了?”

    难不成他察觉到她的杀意了?

    江连星却使劲摇头又点头,脑袋抵着她膝盖不说话,羡泽将他肩膀掰过来。

    江连星满脸是泪,口中塞得鼓鼓地咬着肉脯,他抿紧嘴唇,吸着鼻子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水,水光盈满了炉中跳跃的烟火,他双瞳中像是黑色鹅卵石的溪流,哭得停不下来。

    羡泽搭在他后颈的手紧了紧,她怕的就是他这样的眼神,喃喃道:“……怎么又哭了。”

    江连星用力别过肩膀,将脸朝下贴在她膝盖上,抽噎一声:“对不起、是肉脯太好吃了。”

    他柔软的眼窝蹭在她膝盖上,仿佛是不畏惧自己最脆弱危险的地方与她最硬的骨头接触。

    他知道自己的话语经不起推敲,可她还是没有追问。

    他知道自己两辈子没帮上什么忙,可她还是千里迢迢只为了来找他。

    江连星哽咽道:“……羡泽、我不是故意撒谎。我总是做梦,梦见我活了两辈子,梦见你上辈子被我害死了,我也死了。我没有骗你,我梦里见到了戈左、见到了宣衡。我梦见戈左强迫你、我梦见宣衡囚禁你!所以我才不想让你跟他们走在一起。我不是要害你……我梦见我最对不起你了……”

    他哭得胸腔起伏,羡泽真不明白他沉默又不怕吃苦的性子,为什么见到她就这么多眼泪。

    羡泽圈住他肩膀:“没人能害我。”

    他哭到几乎抖起来,憋了太久的话语都恨不得一股脑掏出来:“我梦见羡泽死得很惨,临死之前都不怪我。羡泽能来找我、太好了。我做最好的梦都不敢、不敢这么想……呜,我再也不说要随便入魔的话了,让我做什么我都不去了,以后休想让我离开一步了……”

    江连星咬着嘴唇,挤出一个不那么好看的笑来:“我绝不会害师母的,如果我有朝一日成魔了,或者名声败坏让师母受累,师母就杀了我吧。”

    羡泽松开了握着他后颈的手,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羡泽瞬间忽然想到,如果她刚刚下手了。在他心里想着这些事,吃着肉脯幸福到流泪的那瞬间,被她一击洞穿喉咙,她收拾残局时,看着他满脸是泪的尸体,恐怕这些话语都永远没有说出口的那天了。

    第125章

    她内心游动挣扎起来。

    一方面是她从回忆里得知, 连从幼时陪伴她的鸾鸟都可能在背叛她;另一方面则是无数细节都证明,江连星是值得她信赖的好孩子。

    原来信任一个人,是这么难的事。

    羡泽凝望着他, 江连星也抬起不断溢出泪的眼睛, 他似乎看到了她眼底这么多年的多疑与受伤,忽然伸出胳膊,用力抱住了她的肩膀:“羡泽曾经很信赖师父, 我会努力变得, 比师父更能让您相信的。我会的。真的。”

    羡泽一瞬间恍惚了一下。

    她几乎感觉有胡茬蹭在面颊附近, 一双穿着粗布麻衣的手臂紧紧拥抱着她, 手掌从她背中的凹线慢慢捋下去, 他的声音没有平时的调侃,只有微微颤抖的声线与坚决的信念:

    “羡泽。相信我。”

    “我答应你的事绝对会做到。相信我。”

    她觉得自己的手似乎千斤重, 过了好半晌她才拍了拍江连星的后背:“……我相信你。”

    江连星忽然感觉到羡泽身上溢出的迷茫与怀念, 好像……拥抱的不是自己那般。与此同时, 他的魔核在激烈的膨胀与缩小, 热的仿佛要给他烫出一个焦洞。

    而羡泽似乎也有些不舒服那般,身子缩了一下。

    江连星正要开口, 忽然感受到了突然侵入这片温暖空间的其他人的灵力,猛地转过身去。

    羡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只瞧见她居住的那间, 帐帘掀开了一半,宣衡正站在门帘内,失神的双目朝这边望过来,轻声道:“羡泽?你在吗?”

    是宣衡展开了自己的灵识,想要借助灵识看路。江连星忽然惊醒一般意识到自己抱着羡泽肩膀的举动,下意识松开了手。

    但还是慢了一步, 宣衡的灵识显然“看”到了二人相拥,他有些惊诧,但紧接着微微皱起眉头。

    唯有羡泽神色如常,拍了拍江连星的后背,道:“我在这儿。怎么了?”

    江连星伸手抹了抹脸,皱紧眉头,坐直身子也偏过头去。

    宣衡沉默半晌,道:“……只是看你许久没回来,有些担心。”

    羡泽看了江连星背过去的身影一眼,站起身来撇嘴道:“你少挤我,我说不定早回去了。”

    她提裙走到帐帘前,才回过头道:“连星,早点休息,不用守夜,我设了结界。”

    江连星一直背对着她,点点头。

    临着帐帘放下前,江连星侧耳听到宣衡与她的说话声。

    宣衡:“我睡地上,就不挤你了。”

    江连星心里道:让他滚到山洞里睡就不挤了。

    羡泽却并没有说出绝情的话,反而笑:“算了吧。等再睡不着我就把你踹到地上。”

    再往后的说话声,就被帐帘全都拦住了。他呆坐了许久,才慢慢回过头去,望向帐帘。

    他意识到了羡泽对待宣衡的态度非常自然随性,那帐帘遮掩之下一定有二人间的哝哝细语。

    有没有可能羡泽还会跟宣衡聊起他的事,甚至会把他刚刚的软弱,他的哭泣,也像是夫妻间分析外人的反应那般,讲给宣衡听。

    放在一旁的陶杯,热水已经冷却;软毯还盖在他膝头,上头有他哭的时候留下的湿痕,江连星手指攥紧了软毯。

    如果是师父也就罢了,可宣衡凭什么能成为她亲近信赖的人……?

    屋内。

    宣衡强压下满心的惊疑不定,他知道羡泽跟他分开之后,似乎和葛朔厮守多年,甚至有可能成婚了;他也知道她从来不缺情人与爱侣,为她的无情而身陷痛苦的也不止他一个人。

    但难不成这个所谓的“徒弟”……

    他可是知道羡泽之前在明心宗为了保护江连星各种胡说八道,为了他跑到魔域来一路追赶,哪怕说这背后可能有目的,但以羡泽的性格,会抱着人安慰,已然是他能想象的极限了。

    他故作不经意道:“你的那徒儿,好像哭了。”

    羡泽心不在焉看着自己的掌心:“嗯。可能这些日子害怕委屈坏了吧。虽说他个子高了,之前也都是他在照顾我,但我总觉得他像孩子。”她嘴上这么说,却看着自己的手觉得有些后悔自己没有下手。

    宣衡心道:……是吗?都那样的身量了,还说是孩子啊。

    羡泽坐在床沿,正要躺卧下去时,忽然动作僵了一下。

    【系统】:龙傲天值增加7%、14%、20%!进入[阶段八:吞食天地]!

    【系统】:支线任务“穿成龙傲天师母后我成为顶级白月光”进入下一阶段:请尽快增加龙傲天值提升,并在30日内进入[阶段九]!

    【系统】:主线任务“开局成为仙龙帝尊”进入延期状态,杀死江连星倒计时将延期为:30日。支线任务完成后,主线任务目标或有改变。

    羡泽愣住了。

    之前那个要把江连星养成龙傲天的支线任务,忽然又重启了,而要杀江连星的时间,也往后延缓了!

    等等,刚刚他吃那些脏东西的时候,虽然也有提升,但基本都在1%、2%这样缓步往上提,刚刚他哭起来的时候,羡泽也没听到系统提示,为什么一进屋反倒开始……

    难不成是因为宣衡?

    如果说系统提示要她杀了江连星,是因为江连星对她而言很危险的话。

    那为什么反而江连星变强了,却冒出支线任务,让他更加黑化更加强大,而不是说催促她尽快杀死江连星?

    除非说,真如同她一开始所想,江连星是系统设定下养大了要宰了吃下肚的狗。

    现在不吃,是因为觉得他成长到这个阶段,还能长肉……?

    ……

    “雨停了。啊说到底这玩意儿就不该叫下雨,而是下泥。”

    “你说那群忌使会不会追过来?”

    “不会了吧。说起来,早上那个丸子汤真不错啊。鲁廿师姐手艺太好了。哈?我虽然是千鸿宫的,也白吃白喝这么多天,叫一声师姐怎么了?你们明心宗的饭都这么好吃吗?哎……不知道我现在给少宫主磕个头,能不能离开千鸿宫加入你们宗门。”

    几个人站在山洞门口,望着慢慢停下来的雨,而后就感受到了身后的魔气正在逼近。

    胡止转过脸去,果然是江连星。

    他身上的魔气更浓郁了,若是在之前,他早就该保持不住人形,但此刻他神情冷峻,似一夜未睡却极其清明,目不斜视的望着远处乌黑的山峦。

    但他装扮与往常不大一样。不只是说里头穿了件干净的衣衫,外头罩着脏衣,而是他腰间挂了好几把刀剑,胳膊搭在剑柄上,看似举止随意,可他又频繁调整挂剑的绳扣,显得很紧张。

    胡止有些不解:“这不是我们之前解决几波追杀时,缴获的魔修武器吗?之前你不愿意用,现在怎么又拿出来了。”

    江连星清了一下嗓子:“我怕追杀的忌使更多。要……保护你们。”

    帐篷的门帘卷起,露出里头的圆厅,羡泽起的晚了一些,她露出抱歉的笑意走出侧间,宣衡紧跟在她身后,只是宣衡今天没有再戴锁链。

    他神情依旧淡淡的,只是相较于前一天的散发,今日他挽了发髻,恢复了几分熟悉的少宫主的气度,但那发簪却是明显的女款,是一支刻着芍药的木簪。

    这天天一副“我不屈从淫威”的表情,又处处把“我们夫妻一体”写在脸上。明心宗弟子又鄙夷又好奇的将目光望向他脖颈,看看魔域大蚊子是不是只钻他们夫妻俩的营帐。

    千鸿宫弟子倒是都不太敢抬头看他,张师兄马屁还不断,特意端了一碗丸子汤给宣衡。

    宣衡婉拒,说自己早上已经跟羡泽一起用饭了。他甚至也背上了其他弟子拿不动的行囊,然后把一些不常用的物件放入了芥子囊中。

    羡泽起床之后也检查了一下华粼的状况,他却丝毫未有清醒的迹象。她将灵力汇入他体内,也像是石沉大海,羡泽忍不住用手指蹭了蹭他脸颊,堪比白煮蛋似的质感,她又捏了捏,结果就留下了明显的手指印——

    张师兄很熟练地拿着一堆布条走过来,羡泽连忙收起手指,他很自然而然背起了华粼。

    这家伙虽然爱拍马屁,却也真出力气,显然是这段时间都是他在背着华粼上路,他轻松道:“别看他个子高,可是轻的就跟一只鸟似的,背着不费劲,只要小心别弄伤他的腿就行。”

    华粼无知无觉的歪着头,睫毛低垂,金发被挽住包起头巾,在魔域显得过于姣好的面容也被面纱罩住,胳膊搭着只露出了细瘦的手腕。

    这时,大家都已经收拾好了行囊,羡泽动了动灵力,收起了叠纸,收入贴身衣物中。刀竹桃一路上收集了不知道多少的魔域药材,行囊快要比她自己还高,而旁边的丑卜更是快成了骡子,身上包裹重的它走路都四蹄打颤。

    羡泽看到刀竹桃小小身躯背了快要比人高的行囊,也帮着她背了一些。

    江连星见状连忙走过来:“羡泽,我来拿。”

    羡泽歪头看了他今日的打扮,道:“你且负责替我们侦查前后是否来敌,不必拿什么行囊。”

    站在她身边的宣衡却眉头皱了皱。

    他虽然看不见,但灵识却能勾勒轮廓,他明显“看”到了江连星腰间横着的几把刀剑。

    羡泽推了推江连星,道:“别这么粘人,快去吧。”随后转头握住了宣衡的手腕,像是怕他看不清摔倒那般,关切的引着他往前走去。

    宣衡动作顿了顿。

    江连星垂脸点头,只是临走之前从那有些过长的头发之间,看了宣衡一眼。

    随着江连星看着头也不回的走出去,羡泽果然听到了系统提示的声音。

    [系统]:龙傲天值提升……1%、2%。

    果然,昨天他突然数值暴涨,跟宣衡有关系。

    他就这么讨厌宣衡吗?是只要她跟宣衡腻在一起,而忽视他,他就会内心黑化?

    那岂不是只要当着他的面不断跟宣衡亲近,很快就能够达成任务——

    不过羡泽也没有表现得太过刻意,只是全程与宣衡并肩而行,一群人纷纷披上了头纱,就像是群远行的幽灵般踏上路途,谁也看不出彼此之间的区别。

    此处距离照泽已经不远了,只不过附近地势复杂。羡泽看他们手头也有犬妖皮的地图,一行人规划了路线,打算如果不下雨的话,路上都短休,尽快到达照泽为佳。

    有羡泽一路随行,这段旅程简直舒服的像是度假。在需要吃饭的时候,他们会找好适合躲避或易守难攻的地点,支起帐篷,用脏衣盖住帐篷外头让它更隐蔽,然后羡泽和江连星主要负责出去“狩猎”,带回食物。

    江连星捕食简直是恐怖现场,他几乎每次回来都是一身血,拖回来的主食全都是各类或肥硕或多足的虫怪,他有时候还拿不回来,干脆原地肢解后带回来,甚至有次带回来一只活着的半妖,说是在某个镇外的路上发现的。

    鲁廿拿着菜刀呆呆看到那马头牛腿的半妖。它只有两只手和胸膛是人形,活着也被吓了个半疯,牛腿颤抖,眼睛失神,马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好的老板!好的收到!这就改这就改,我今天就不回家了——忙完这阵子就好了!”

    一群人围过来抱头尖叫道:“江连星,不是说好了不吃人形的东西吗?”

    江连星疑惑:“这不是牛马吗?你们吃没有人样的那部分不就行了?”

    他说着就要操刀,切除马头牛腿,禹笃吓得连喊:“羡泽!羡泽——管管他啊啊啊!”

    羡泽走过来看了那牛马一阵子,也沉默了,解开江连星把他栓回来的绳子,叹气道:“算了吧。这要是都能吃,下一步还不知道要吃什么呢,放他走吧。”

    江连星惋惜道:“……它一身油膘,能做炸肉的。”

    几个弟子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但还是使劲推了推那个半妖:“走啊,你快走啊!别傻了,再不跑我们就把你吃了!”

    那牛马半妖还在半疯茫然,也不知道把他们认成了谁,竟然回头要跪:“老板我上有老下有小还在脐官城买了一套房——”

    曲秀岚眼看着鲁廿望着它肚子上的肥膘,馋的魔怔般磨起了刀,连忙一脚踹过去,让那牛马半妖从山坡上滚下去,喊道:“走,别回来!”

    鲁廿双眼黯淡下去:“……炸小酥肉、牛油火锅、马油拌饭……”

    羡泽连忙道:“我也带回来很多吃的,不如看看我这边的食材。”

    羡泽那叫一个懂得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抓魔物都是分了红肉白肉,还采摘了各类果子、野菜回来。

    只不过她抓回来的大肥兔,肚子割开,流出一地脏肉和污汤,曲秀岚叹气:“哦,是特污兔。”

    羡泽不信邪,她还猎杀了一只发绿的猪,这会儿切下去,却发现皮肤如树干般坚硬,体内全都是缠绕的木质藤蔓,根本没法吃,鲁廿并不吃惊:“哦,是植物猪。我们也抓过,吃不了。”

    而她带回来的果子植物,不是有毒就是流脓,经过刀竹桃的辨认,最终能吃的就只有两颗拇指大的果子,刀竹桃还安慰道:“这俩毒性不大,我们可以拿解毒汤送服,也能吃。”

    羡泽挫败了,她跟宣衡本来就不需要吃太多东西,也一般都是路上的城镇买点肉干对付,没想到在魔域养这么多口人如此困难。

    鲁廿一边刷锅,一边还在念叨炸肉,最后一群人决定把江连星带回来的那些看起来又丑又脏,但富含蛋白质的虫子都吃了。

    吃饭是最容易背腹受敌的时候,大家都决定在帐篷内交替吃饭,保证一直有人在外头巡逻。

    鲁廿给大家打饭,胡止洗干净手为大家分发碗筷,一群人围在火炉边吃饭。

    宣衡环顾周围,他一路上都觉得非常奇妙,很小的时候跟众多“兄弟”共居过,但那时候管束非常严苛,“兄弟”们之间交流也很少。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与一群叽叽喳喳聊天的人,背负着行囊一步一个脚印的走路;更没体会过众人席地而坐,一边端碗吃一边说趣事的氛围,甚至抢彼此碗里的肉。

    宣衡面上神态也有些恍然。

    第126章

    怪不得有些宗门的弟子之间感情深厚, 怪不得有些师姐师弟会愿意为同宗付出性命,有着这样一起长大的环境,怎么能说不是一家人呢?

    他渐渐理解为何在千鸿宫的时候那么多人讨厌他了。

    他见过那些弟子们私下偷偷的欢笑, 脑袋凑在一起的低语, 说到底,宗门再有理念与道心,但落到每个人头上, 便是这些不同成长却有着类似天赋的修仙者们, 组成的另一个家吧?

    正想着, 鲁廿已经做好饭菜, 摆在面前单从气味来说, 根本想象不到食材。

    鲁廿恐怕灵根都是香料调味、武艺都是煸炒炖蒸,竟然把那可怖的玩意儿做的如此口感丰富, 宣衡反正也看不见, 干脆就摸索着碗, 大口吃起来。

    羡泽看他难得没有端着架子吃饭的样子, 忍不住笑道:“你这会子要是敢跟大家说食不言,你信不信能把锅扣你头上打一顿。”

    宣衡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吵闹中, 低声:“我也就说了那么几回。”

    因为他后来发现,自己很喜欢听羡泽讲话, 喜欢跟她一起用餐。

    到她走了, 他才理解“饮食男女”的意味,一次次川流不息地吃饭,重复地感慨事物的味道;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相拥,反复地亲吻彼此的味道。

    宣衡抿了抿嘴唇,他刚想要开口,忽然听到羡泽转过脸道:“江连星, 怎么了?”

    那边沉默了许久才道:“……羡泽要加饭吗?”

    羡泽:“不用,我快吃饱了。你这手里是什么?”

    他声音压低:“珠沸果。吃起来就像是特别甜的橘子,果肉有点毒性,但配着叶子吃就还好。”

    江连星肩膀靠着她,大手握着那长得丑如囊肿一般的果子,用力一挤,鲜红的果肉从堪比菊花般的果蒂处一瓣瓣压出来,他用叶片包住一瓣,递到羡泽脸边来。

    羡泽觉得这果子长得太恶心了,但江连星又递上来了,她实在是不想用手碰,就着他的手咬住。咬破果肉,果然其中是浓郁的果甜味,嘴唇上还有微微的麻感。

    她惊喜地看向他:“你是怎么发现这东西能吃的?”

    江连星手僵在她嘴边,反应慢了半拍才道:“有段时间、太饿了,什么都想吃,所以就尝到了这个……”

    羡泽手还端着饭碗,拿眼睛看了珠沸果一眼:“再给我吃一口。”

    他猛地回过神来,连忙递到她嘴边,羡泽想了想,放下碗筷,拿起一块要递给宣衡尝尝,她才要递到宣衡脸前,她脑中就听到了:

    [系统]:龙傲天值增加1%。

    啊。果然。

    她余光看过去,果然江连星盯着她的手指,神情不大好的抿着嘴唇。

    宣衡偏过头:“什么?”

    羡泽一直递到宣衡嘴边,就在宣衡快咬住的时候,她听到系统提示的声音越来越频繁,甚至连他头顶的进度条,都肉眼可见地涨了起来!

    羡泽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便笑起来,收回手来放到自己口中:“没什么。好吃的,不给你吃。”

    宣衡无奈似的笑了笑:“有好吃的你就留给自己吧,没人跟你抢。”

    他能听到江连星呼吸的变化,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显然他显得跟羡泽亲密无间的话语,让这个“徒弟”很不舒服。

    江连星伸手到她脸边:“羡泽,还吃吗?”

    宣衡低头放下筷子,忽然道:“你都直呼师母的名字吗?”

    江连星一愣,皱起眉头。

    这对话前世也发生过,宣衡要求他叫羡泽少夫人,还说如果他觉得这样生疏,他可以和羡泽收养他为义子,让他以后叫羡泽“母亲”。

    江连星此刻对他的态度,也夹杂着前世的恨意,冷声道:“师母许我这样称呼她。或许不符合你们千鸿宫的规矩,但师母从没有那样的架子。”

    宣衡从来都不缺对别的男人冷嘲热讽的机会,他轻笑道:“若是你师父在这里,听你这么跟你师母说话,不知道会不会掌你的嘴。”

    羡泽真要翻白眼了:掌嘴,怎么又是掌嘴,宣衡你怎么那么热衷于扇别的男人嘴巴子!

    她本来以为这样的冲突,会让江连星的进度条继续增加,但没想到却停了下来。他不会因为宣衡的冷嘲热讽而黑化,却会因为她对宣衡好而浑身难受吗?

    羡泽没想到,江连星也有尖牙利嘴的时候,他开口道:“若是师父在这里,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宣衡顿了顿,但还是微微抬起下颌道:“可是他死了。不过他不论死活,你都该叫羡泽一声师母。”

    言下之意,就是不论羡泽身边是谁,他江连星都只是徒弟罢了。

    嚯,羡泽真的手痒了。宣衡这是睡多了几回又尾巴翘上天了啊。

    或许因为也是她的无所谓,他真觉得自己跟她出入成双,就成了所谓的丈夫吗?就已经觉得他们要复合了吗?

    他从来就是这样,看起来是感情被动,但实际上一旦得到满足就想要占据更多,一旦被踹几脚又会将底限退到看不见的地方。

    这家伙就活该当不听话的看门狗,戳瞎眼后被链子拴一辈子啊。

    她攥了攥手指。但羡泽看了江连星的进度条一眼,本来真想打在宣衡脑袋上的手,变成了掐他大腿一下。

    宣衡或许一瞬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得意忘形,联想到了之后私下可能发生的事情,呼吸一窒。

    江连星暗自咬牙,也不想认输,刚想开口,宣衡却顿了顿道:“……抱歉。我只是习惯了师门规矩,她是你师母,只要她同意就……我不该多说。”

    羡泽还算勉强满意的眯起眼睛。她觉得这争执可以结束了,她也不想听了,却忽然听到系统提示进度条忽然暴涨12%!

    哎?!

    羡泽转过头去,却看到江连星盯着她掐宣衡的手,有些伤心又委屈地看着她。

    啊……

    她这才后知后觉。虽说是宣衡道歉,但她掐宣衡让他先服软的行为,本身就好像是把宣衡当自己人,把江连星当外人似的。

    江连星嘴唇抿了一下,突兀的站起身来:“师母。您吃吧,我先去巡逻了。”

    羡泽抬起头,惊愕的盯着他蹭蹭涨的进度条,所以点不在于宣衡,而在于她对宣衡更亲近吗?

    啊难不成他其实更在意的是师父死后,她找了别的男人,完全忘掉了师父吗?

    穿成这样也是在提醒她,师父死了还没多久是吗?

    羡泽挠头,这小子这么封建和念旧吗?

    宣衡忽然冷不丁道:“你就这么允许他叫你的名字吗?”

    羡泽白了他一眼:“我都允许你上桌吃饭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如果跟我睡过就能一副继父的样子自居,那江连星已经有一打后爹了,你还要管他们叫哥。”

    宣衡愣住,脸上缓缓浮现一层受羞辱的恼火委屈起来。

    他手紧紧捏住筷子。

    羡泽喝了口汤,轻轻道:“你要再敢跟当初在千鸿宫那样,再撂筷子,你就滚去跟张师兄睡。”

    宣衡动作在空中僵了半天,侧过身去狠狠吃了一口饭。

    ……

    江连星径直离开人多的圆厅,走向自己住的小侧间中。帐帘下没有点灯,床铺上华粼师兄还在安静的躺着,江连星盘腿坐在他旁边,望着华粼柔软的金发和侧过去的脸颊,忍不住喃喃道:“……要是你在,也会跟我一样看不惯吧。”

    他知道,宣衡身上暂时没什么值得利用的东西,师母跟他在一起,必然是因为对他有些喜欢。

    如果是羡泽喜欢的东西,他就没有什么理由去讨厌,可他不知为何总觉得很扎眼。江连星想说,一定是因为宣衡不是好人,像是之前钟以岫的话,他甚至还想过撮合——

    不对,如果是现在,他也只想杀了钟以岫!

    那如果有个特别好的人呢?

    像师父那样好的人。

    那倒是勉强……

    他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可惜师父不在了,如果其他人,那谁都配不上羡泽。

    那些人只会阻碍她的脚步,只会遮掩她的光辉。

    江连星望着华粼的侧脸,可他也明白,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叫羡泽师母,可华粼却永远直呼羡泽的名字。他也明白如果华粼醒了,或许他跟师母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亲密了。

    或许是他想这些想得太多,江连星最近一直在做梦,而且总是梦见羡泽。

    梦里的羡泽虽然容貌与当下类似,但神态性情似乎大不相同,好像活泼快乐得多。而他头脑中掠过几个画面,甚至分不清那梦的主人是谁。

    江连星垂下眼睛去吃饭,却没注意到安静躺在那里的华粼,手指微微动了动。

    ……

    羡泽本想一鼓作气赶到照泽,却没想到中途下起雨,他们不得不提前找到一处山谷空洞作为暂休地,恐怕只要再有两三天的路程就到照泽了。

    这次的雨下得比之前时间更长,羡泽在帐篷外负责守夜的时候,嗅着四周的气味,感觉到了熟悉的不对劲。

    冥油忽然变得急骤,砸落在地的泥沙,还夹杂着一些黑烬,让周围一切都笼罩在黑灰色迷雾中看不清。江连星也察觉到,快步从账内做出来,将自己的魔气铺陈开灵识,包裹住帐篷周围的领域,道:“不要再外面守着了,嗅到了太多黑烬很容易产生幻觉。我来守夜吧。”

    羡泽抱着腿,坐在山洞的大石头上,转头看他:“哎?你不会受影响吗?”

    江连星撒了个谎:“我基本不会。”

    他受黑烬的影响会比其他人小一些,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羡泽慢慢起身,指了指他的脑袋:“这是——”

    江连星摸了一下头顶的斗笠,忽然僵住。

    啊,他自己做的,试戴的时候因为嗅到黑烬的气味,想起羡泽曾经在黑烬中出过事,就急急忙忙跑出来了。

    他有些尴尬道:“……因为雨太大了,不想让雨里的黑烬和冥油弄到脸上,所以……”

    羡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江连星内心有点绷不住了:她一定看出来了吧。一定看出来了吧——

    羡泽只是笑了笑,打个哈欠走进屋里,一迈入帐帘她也绷不住了:干什么啊!靠模仿师父来提醒她自己是个寡妇吗?

    只是或许吸入了太多黑烬,她脑袋隐隐作痛,甚至都感觉自己内心有点虚弱,倒头就睡。

    随着外头泥沙雨点倾盆而下,她侧躺着,却像是身陷在恐惧、愤怒与多疑伴随的梦中,而她的内丹仿佛也在灼烧着自己的身体。羡泽额头上沁出汗滴,尾巴不由自主的从衣裙下探出,不安地缠绕在自己的腿上,甚至连尾脊上的尖刺都根根立起,划伤了自己的小腿。

    仿佛头脑中有如同情人般的低低呼唤,有如淤泥般滑腻地紧紧纠缠,甚至她感觉自己慢慢蜷起来,蜷缩成一枚蛋,浸泡在罪孽与血池里……

    “啊啊啊!”

    她猛地惊醒,忽然感觉到有人很快用力紧紧抱住了她,抚摸着她脊背,羡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喃喃道:“……宣衡?”

    抱着她的人双手一僵,有些胡茬的下巴贴在她额头,低声道:“羡泽,是我。”

    羡泽满脸是汗,迷茫的环顾四周。

    他们在一处水岸边的楼阁中,她认得出,这楼阁是叠纸法器幻化出来的,是她的安全屋,此刻应该是她从千鸿宫离开之后。

    她住的是一处隔间,一道屏风挡开了两张床,而屏风被推开,对面那张竹床被子扔开,床下还有没来得及穿上的木屐。

    羡泽仰起头,呆呆的望着葛朔。

    他赤着脚跑来,棉麻衣襟系绳松松垮垮露出有着些烧伤旧疤的胸膛,鬓角乱发支棱出来,平日总是混不吝笑着的脸上,一丝笑影也没有,只有紧张与忧心,手指抚了抚她额头。

    外头风声雨声像是要把天底下一切树都吹倒,沟都填平,羡泽觉得自己有些虚弱,仰着头看他,喃喃道:“……葛朔。我们的纸房子,不会被打湿吧。”

    他将头低下来一些,抵着她额头,慢慢才笑道:“这点雨就能打湿?还没你洗澡用的水多。”

    葛朔偏过头,就看到她尖刺直立的尾巴和小腿上的血痕,他伸手握住她尾巴,用指节刮了刮她尾脊附近。

    羡泽趴在那儿抱着枕头轻叫了一声,尾巴抖起来。

    她倒是缓缓放松下来,尖刺柔顺的紧贴着尾巴,反而是葛朔有些动作不自然,他道:“……还难受吗?”

    羡泽点点头,又往床里头挪了挪:“内丹很不舒服,我都有点不敢闭眼。”

    葛朔看了一眼空出来的半个位置,上头还有她的气息温度,他知道她的意思,但还是道:“要不我化作原形陪你?你可以睡在羽毛里。”

    羡泽摇头:“不要,那我也要化作原形。可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原型。而且你肯定把床上弄得都是绒毛、还有鸡窝味儿。”

    葛朔有点自我怀疑的闻一闻衣领:“天天鸡窝味,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味儿。”

    羡泽脸压在被子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葛朔终于意识到是她故意捉弄,拿指节钻了一下她脑袋:“那你就是一条大金虫,小心我把你叨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躺了下来,道:“也别怕,那个魔主也被我伤到了,看他那样子,近些年恐怕不会再现身了。”

    二人面对面侧躺着,葛朔仰头看着屋顶横梁,不敢看她,她枕着胳膊侧躺面对着他,却垂下眼去只看床尾。

    羡泽的尾巴抬起来,来回晃了晃才搭在他的裤腿上,尾鳍还在轻轻摆动:“那两枚卵呢?”

    葛朔:“在隔壁。我设了禁制,也把它们分开放了。如果有异动,禁制会发出声响。”

    羡泽缓缓点头,可还是疑惑道:“……可为什么魔主会掉出蛋来?”

    第127章

    羡泽有意将金核留给宣衡, 本意是想让宣衡作为诱饵引出魔主。但羡泽以为魔主可能会数月甚至数年之后才出现,却没想到就在羡泽放火烧宫,并隐匿气息躲在周边山峦时, 魔主就迫不及待的现身袭击了千鸿宫。

    二人站在对面山石上, 静静望着千鸿宫上空魔主的身姿。

    葛朔并没有着急出手,他知道这魔主能够过去上百年统治魔域,实力绝不可小觑。

    不过, 葛朔虽然在东海屠魔中受伤, 但羡泽分给他相当一大块内丹, 让他当今实力甚至超过全盛时期。他埋伏观察着在千鸿宫中肆虐的魔主, 觉得自己或许胜算不小。

    因为这魔主的黑影轮廓就像是颤抖的烟尘、涂画的炭痕, 模糊不清,但这一切都像是造势与掩饰, 它的本体像是一条臃肿的蛇, 一段打满了结的绳索……处处都透露出它的怪异与不适。

    它明显身陷在剧烈的痛苦中, 在袭击的动作中时不时抽搐而迟缓。

    他和羡泽早就感觉到这魔主的奇怪。

    说它想杀羡泽, 可上次在仙门大比时,魔主察觉到羡泽的接近就立马放弃了袭击各大仙门的好机会, 仿佛是在躲着她;若说它站在羡泽这边,它又袭击了以真龙为信仰的伽萨教, 甚至对羡泽的情人手段极其残忍。

    它甚至很可能是东海屠魔前肆虐凡界, 并嫁祸给羡泽的真凶。

    弓筵月也提及过,它似乎想要夺走他体内的金核,但却做不到。

    会不会这次它也要对宣衡这么做?现在都已经状态如此不佳,它却还要来袭击千鸿宫,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葛朔拿起霁威剑,飞入空中与魔主缠斗之中, 却发现这魔主似乎也认识他。不但如此,它甚至也想杀了他——

    在它再度掀起的火焰,与暴涨的黑影中,千鸿宫更多建筑被它击垮。

    羡泽似乎也意识到了它报复千鸿宫的泄愤举动,就好像是在谴责她报复千鸿宫还不够一般。

    她心里掀起巨大的怀疑。

    难不成这个魔主……

    是不是她的猜测,她必须亲自验证才行!

    羡泽毫不犹豫的飞入空中,加入了葛朔与魔主的缠斗中——

    魔主的动作比羡泽想象的更加笨拙,似乎它正被体内极大的痛苦吞没着,它见到羡泽的第一反应果然是躲避。但随着羡泽于空中追击,甚至在奔袭中已经离开千鸿宫的地界,它的反应却从畏难躲避,逐渐亢奋,甚至在河谷之间骤然转身,扑迎上来,与她缠斗。

    它显露出的身躯,形态却不稳定地扭曲着,仿佛一团软肉、烂泥正在模仿龙的形态。

    而魔主有意向羡泽暴露自己臃肿的弱点,就在羡泽袭击它的瞬间,缠住羡泽直直就要往暗渊中坠去,仿佛要把她带入魔域!

    羡泽奋力挣扎中,也化作龙身与它厮打,可她内丹未修复,除了能化出原型,完全使不出真龙应有的力量。反而那魔主周身的黑影如同淤泥一般,包裹住了她金色的身躯,如同螺旋般与她紧紧相缠,向下坠落。

    葛朔只觉得那一刻自己心脏都要在惊惧中撕裂,他从天骤降,刚刚被她炼化的霁威剑炸开金色的光芒,直刺向魔主的脊背。而羡泽的虚弱坠落仿佛也是伪装,她张开修复后能够翱翔的双翼,两只后爪如同鹰一般,撕扯向那魔主身躯的臃肿处!

    魔主发出一声沙哑难听的哀叫,整个身形都在抽搐变化,如同融化的泥浆,它仓皇逃开羡泽的双爪,向暗渊中坠落而去。

    羡泽身躯沾满冥油,吃力的在半空中起伏,甚至维持不住龙身的大体型,只化作两三丈的身长,沉沉坠落在群山之中的谷地中,半晌都没能有力气爬起来。

    葛朔急急忙忙飞落下来,才发现那魔主有意用大量魔气,缠绕住了她的身躯,甚至还在侵入影响她的内丹。

    而羡泽身上的冥油也让她头脑有些混乱,倒在地上甚至一时认不出葛朔,只有尾巴拍打着水岸的鹅卵石,喃喃道:“杀、杀了你们!对我下手,把你们都杀了!”

    葛朔连忙抱住她的龙身,到溪流边清洗她沾染的冥油,而这时候才发现,羡泽的后爪中,抓握着一枚黑色的……蛋。

    蛋壳上还沾着血污,像是她从魔主腹中剖开取出。

    这枚黑蛋几乎和鸾鸟重生后的卵差不多大,只表面上花纹有些丑,也沾染着不少魔气。

    随着羡泽龙爪脱力,这枚蛋也滚到了水边,她缓缓恢复意识,也昂起头来朝水边望去。她没想到,自己撕开魔主臃肿的身躯,竟然抓到的是一枚卵——

    这魔主是什么?为什么他肚子里会有蛋?

    这蛋会孵化出什么?

    羡泽恢复人形后,望着这枚蛋,陷入了沉思。

    现在她手中莫名就有了两枚蛋。而且都跟谋害她的人有关。

    魔主的蛋。鸾仙的蛋。

    她脑子都有些混乱了,要不然干脆做两碗蛋羹,她跟葛朔一人一碗算了——

    羡泽自然觉得魔主的蛋留不得,可葛朔还是觉得这枚卵的模样有些眼熟,建议孵化出来看看:“看到魔主这枚蛋里的东西,至少我们能知道它是什么生物。如果情况不对,就当场杀掉,既然我都能伤到魔主,更何况一枚卵。”

    于是乎,这两枚蛋就留在他们手上等待孵化。

    鸾鸟的蛋是白色的,有淡金色的斑点,蛋壳美丽轻盈;而魔主的蛋则是丑陋脏污的黑花纹,表面就像干裂的土地那般有皴纹。

    葛朔还是将两枚蛋分别放置,各自设下禁制结界,哪怕是孵化出什么样的东西,也会被结界控制。

    他对于那两枚蛋并不担心,他担心的是羡泽的内丹。

    她破碎的内丹中,越来越多沾染上了魔气——

    其实,所有的真龙都神魔共体,难舍难分,两方比重与龙的性情和经历有很大关系。

    她少年时期,在保护与远离人群的郊野长大,拥有着绚烂夺目的纯金色内丹,但经历东海屠魔这一系列的创伤,她内心蒙尘,沾染魔气也是在所难免。

    而且那次与魔主的缠斗中,她内心中多疑、恐惧与愤怒似乎也被逐渐放大。

    他听说过在群龙狂舞的时代,九龙之首的应龙如果魔气过重,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可羡泽的魔气还在与日俱增。

    她说感觉到那魔气带来了痛苦与焦虑,是想要击垮她一切的选择,将一切变为混沌。她无法接受,便在自己破碎的内丹中抵御着,恐惧着,愤怒着。

    如今,她甚至有一瓣内丹彻底染成了黑色……

    葛朔拥抱着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做。

    她内里如飓风般混乱,她在其中拼死抗争,他却帮不上什么——

    忽然,禁制发出一阵鸣响,响彻了雨中的楼阁小屋,羡泽和葛朔几乎是同时跳起来,她要跑下床,葛朔拿起窗边的霁威剑,挡在她身前:“你在我后面,别急。”

    二人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隔壁,葛朔拎起了墙上挂着的灯烛,推开了门。

    在两个似摇篮的小木床上,分别放着那两枚蛋,屋中关着窗,依稀可以听见蛋壳破碎的声音。

    葛朔抬高了灯烛,照亮两张小床。

    右手边鸾鸟的蛋壳崩裂,挣扎出一只幼鸟,它比平常的麻雀喜鹊要大上不少,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白金色的羽毛。它脑袋圆滚滚,跟瘦弱的身体比起来头重脚轻,淡粉色的长喙还不算坚硬,有些虚弱的乱拧着头,眼皮动了半天才睁开,露出红宝石般的瞳孔。

    羡泽声音轻得像是气流:“它幼时就这样吗?”

    葛朔摇摇头:“他跟我年纪相仿,见到的时候已经羽翼颇丰,我还没见过它出生的模样。好丑。”

    羡泽笑起来,她弯下腰伸出手指,用指腹轻轻地抚了抚鸾鸟的脑袋。

    他红宝石般的眼睛疑惑陌生的回望着羡泽,那仿佛二人从不认识的目光,让她有些心碎,她指尖动作不疾不徐,鸾鸟慢慢放松下来,舒服地眯起眼睛,甚至用慢慢褪去淡粉色的喙,亲昵地轻轻咬她。

    她也将灵力汇入鸾鸟的身躯,既是试探它的灵识,也是给它虚弱的身体增加力量。鸾鸟惊惶地叫了一声,但又很快意识到羡泽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渐渐安静下来,两只湿润的红眼睛望着她。

    羡泽轻声道:“是你害了我吗?可既然你能重生,就说明当年在东海你真的被杀了……为什么?你是觉得重生就是不死吗?可现在的你,什么都不记得,过去我认识的华粼,不就是死了吗?”

    葛朔有些不忍道:“你要杀他吗?”

    羡泽沉默。

    鸾鸟不知他们正在探讨着它的生死,身为雏鸟的它虽然天生优雅的昂起头来,却忍不住将身子靠着羡泽的手掌。

    就像是她当年出生后,虽然警觉好奇地看着这个穿越后的全新世界,却忍不住靠拢向第一眼看到的苍鹭和鸾鸟。

    羡泽:“……它有可能找回过去的记忆吗?”

    葛朔:“或许有可能。我们可以养大他,等日后若是恢复记忆,你再杀他也不迟。”

    就在她陷入犹豫之时,另一枚黑色的卵,也发出碎裂的声响。羡泽与葛朔如临大敌,将鸾鸟放下,羡泽忍不住护着刚出生的鸾鸟,葛朔手持霁威剑,看向另一张小床上的黑卵。

    羡泽先看到一只四趾的爪子推开蛋壳,滑溜溜的生物艰难的从蛋中爬出来,它双目蒙膜,瘦弱又乌黑,爬出来后便虚弱的瘫软在床上。

    她屏息惊愕道:“是……龙?是我的同类吗?”

    葛朔将灯凑近了一些,冷静道:“不。是蛟。”

    确实。它只有两只爪子。

    那是一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无鳞黑蛟,虚弱的盘在小床的棉被上,他尾巴上有着嶙峋的尖刺,只是因为刚刚出生,那些尖刺还是软的。面目不大好看的皱成一团,黑色肌肤上隐隐透露着蓝色光泽与纹路。

    葛朔紧皱眉头:“怎么会是……蛟?”

    羡泽握着他的手臂,急道:“也就是说,魔主就是一只蛟吗?这也对得上了,之前不都说有身形细长似龙的魔四处肆虐,才有人认为我也是魔。如果是蛟的话,确实看轮廓跟我很像。”

    葛朔看着那只无鳞黑蛟,心头是化不开的疑虑:“……其实,在你长大的过程中,我们一直想要找一只蛟与你作伴。但是我们找遍了,都找不到一只活着的蛟,发现的只有尸骨。哪怕是见到了蛟卵,去的时候也发现蛟卵碎裂,其中的蛟已经不翼而飞。”

    羡泽不解:“为何要给我找一只蛟作伴?”

    葛朔深深望了她一眼:“等你成为真正的应龙,总有需要的时候。我们想着要是有从小看管陪伴的蛟,也更安心一些。可找不到之后,我们也觉得夷海之灾之后没有一条龙、一只蛟,是否是天意,就更是生怕你夭折了,因此便不想那么多,只是全心全意养你。”

    羡泽疑惑道:“可我见过蛟啊。”

    葛朔一愣:“什么时候?”

    “多年前,我在东海水下洞府待了十年之后,出来急需要捕猎一些妖做补给,就在水底或冰川遇见过几只蛟。它们都很丑很肥,见了我也不敢跑,被我捕猎吃掉,我也吞掉了它们的内丹,暂时恢复了一些伤势——用处不算大,但也让我有了些力量。后来我也没有再有意搜寻,也就未见过了。”

    二人正说着,小黑蛟感受到了羡泽与葛朔的气息,似乎往这边爬了爬。

    羡泽警惕的看着:“你说这个黑蛟,会不会是魔主生的?魔主既然能揣蛋,但应该是雌性吧?”

    葛朔摇摇头:“并不是,奇怪的就是这一点,蛟是蛇妖长年修炼而成,并不是自身繁衍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不能雌雄相合生育。”

    羡泽惊讶:“哎?那、那算是怎么回事?”

    葛朔眉头紧皱:“而且那个魔主身上不止一处臃肿,更像是……我说不上来……”

    葛朔忽然伸出手,抓住了那只小黑蛟,他手劲并不温柔,那小黑蛟并不啼哭或哀叫,只是无声缓慢地在他手掌中挣扎着。

    葛朔的灵力汇入小黑蛟体内,面上缓缓露出几分讶异的神情。

    羡泽:“如何?它天生就是魔吗?蛟也有神魔之分吗?”

    葛朔握着它孱弱的脊背和脖颈,像是稍微使力就能将它掐死那般,缓缓道:“不。它是容器。好像是对什么都来者不拒,任何力量都能在它体内收容,如石沉大海的容器。”

    羡泽脸贴在他手臂上,看着他掌中的小黑蛟。

    如果是容器的话……

    第128章

    葛朔还在研究它的体质, 甚至连旁边小床上的鸾鸟都伸长了脑袋往这边看,葛朔粗粝的手指翻来覆去的摆弄着它:“难不成那身为魔主的蛟也有这样的体质,才能如此强大?”

    羡泽忽然道:“如果是容器的话, 我将沾染了魔气的内丹给它, 会如何?”

    葛朔低头看向她。

    羡泽:“它会死吗?还是会成魔?它是魔主的一部分,我们本就不该留着它,杀掉它之前试一试吧。”

    葛朔犹豫了片刻。

    这个黑蛟看起来与魔主相关, 留在身边只会是祸害。甚至会不会有可能就是故意将这枚蛋留下来的, 也说不定……

    不过葛朔敏锐的感觉到羡泽的变化, 她似乎因为魔气缠身而更……

    葛朔半晌道:“……要不要再养大一些, 它看起来那么小一只, 恐怕会死。如果他死了,内丹也会大概率回到你体内。”

    羡泽望了他一眼, 又看了看在他掌心中的小黑蛟, 半晌道:“它还在这里, 很有可能魔主也会顺着它的气息找到我们吧。或者, 等雨停了就动手。”

    她踮着脚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外头极其安静,只有屋檐瓦片滴落下来的一些水滴, 她半晌才道:“雨、好像已经停了。”

    羡泽横下心走过来, 从葛朔手中接过那只小黑蛟。

    她体内有一小块内丹,已然彻底被魔气侵染,眼见着还可能扩散。如果能分割出去,那再好不过。

    羡泽想着,便从自己体内剥离出一小片内丹,不同其他的内丹, 会在掌中化作一枚金核。这片被魔气彻底侵染的内丹,却化作漆黑的毫无反光的一枚魔核。

    简直如同是在空中的一个洞、一个黑点。

    外头的雨又下起来了,甚至骤风吹得窗扇来回晃动,竹帘高高扬起。

    葛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她指间那枚小小魔核,已然融入黑蛟同样瘦小的胸膛之中。

    那黑蛟忽然如抽搐般剧烈挣扎起来,连被胎膜或黏液蒙住的眼皮,都在剧烈痛楚中睁开来。

    它瞪大双眼,如同点墨般漆黑的瞳孔,夹杂着一点水光,不解又痛苦地望向羡泽。

    它两只小爪子紧紧捂着自己,痉挛、颤抖,仿佛对它这般小小的容器而言,真龙入魔的内丹,就像是将滚烫的铁球扔进一小杯冰水之中。

    它甚至颤抖着嘴角溢出污血,羡泽一瞬间有些后悔,她伸手想要将内丹取出,却发现他作为容器,竟然吞下内丹后,连她这个内丹的主人,都无法从中取出!

    小黑蛟忽然抽搐几下,身子骤然瘫软下来,不再动了。

    脑袋垂向了一边,连刚用力推开蛋壳爬出来的爪子都软下去。而刚刚它还努力靠近着羡泽和葛朔的气息,也想要像鸾鸟那般对他们撒娇。

    “它……死了?”

    “……嗯。”羡泽手指动了动,它没有反应,气息更是断绝。

    葛朔接过手看了看,这小东西在诞生不过几刻钟便死去了,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以葛朔的了解,她或许会心里很难受。但羡泽此刻的沉默,仿佛只是有点困惑:“内丹并没有回到我体内。按理来说,只要是龙仆死掉了,内丹那一小部分就会自动返还。而且,它像是真的用身体把那一切都包裹住了,连丝毫的魔气都未能逸散出来。”

    “说不定这是它的天性灵根,将一切都包裹进身体里。”葛朔低声道。

    羡泽道:“早知道真将它再养大一些,权当做收容魔气的容器,可惜了。”

    葛朔看了她表情一样,羡泽神色淡淡,她手指轻轻握着小黑蛟的尸体,放在床铺上道:“扔掉吧。扔到显眼的地方,最好能在你的灵识范围内。”

    葛朔明白了她的意思。

    羡泽说着拿起软巾,抱起另一边小床上的鸾鸟,擦了擦它半干的羽毛,朝别的房间走去。

    葛朔望着小床上的黑蛟,也拿一块布包起它,戴上竹笠往外走去。外头天色昏暗,月光也被云层遮挡,他木屐踩在石板上,走到溪流边,将它的尸体放在一片压平的草叶上。

    刚放下,雨又降下来,砸在他竹笠上,也砸在它无知无觉的尸体上。

    葛朔看了片刻,转头往回走去。

    房间内,羡泽侧躺在床上,刚刚他挤着躺在她床铺的位置上,放着被擦干净的鸾鸟,他显然不可能再躺回去了。她好奇地捏一捏鸾鸟的长喙、又摸一摸脑袋,然后又用手团了团它,似乎在感慨它怎么这么小。

    就像她小时候,他们对她的那种惊奇与爱不释手一样。

    葛朔坐回自己的床上,想要将二人之间的屏风重新拉回原位,羡泽却伸手拦住:“别呀,我看到你睡得会安心。”

    葛朔看了鸾鸟从软巾中伸出来的尾巴一眼。如果鸾鸟回来了,那会不会……

    它困顿地打了个哈欠,羡泽也跟着打了个哈欠。一龙一鸟就这么睡过去,葛朔却枕着手臂睡不着。如果鸾鸟真的害了她,她能安心将重生后的他养大吗?还是说她看似温柔举动下,潜藏着杀意,迟早有一天会杀了他?

    一夜无眠。

    第二天他听到羡泽起床的声音,她或许是去接雨水泡茶,也或许是嘴馋了找点食物,但很快地,她光着脚急急跑回来:“葛朔!葛朔!”

    他连忙起身:“怎么了?”

    羡泽看着他,脸上带着几分冷笑:“……果然跟我想的一样,那小黑蛟消失了。”

    葛朔快步走出去,站在门廊往外看去。压平的草地上哪里还有小黑蛟的尸体。

    她冷静道:“我猜是魔主的圈套。是不是它将小黑蛟的尸体拿走吃下了,因此就可以占据那一片真龙内丹。你的灵识没有察觉到吗?”

    葛朔眉头紧皱:“可我全然没有察觉到任何魔气。说不定是被水冲走了,或者是被别的妖类叼走吃掉了。”

    草叶上因为落雨也察觉不到别的痕迹。

    葛朔:“你不是能追踪自己给出去的内丹吗?能否察觉到位置?”

    羡泽闭上眼睛,却摇了摇头:“不行,我看不见全然被魔气沾染的内丹。罢了,那片内丹很小,哪怕是被魔主吃掉也不足为惧。”

    更重要的是,她感觉到自己心头一松,仿佛是随着内丹上的魔气被剥离,那近些日子的多疑与冷漠,也随之而去……

    她有些怅然的望着溪流,脑子里想到的不是鸾鸟的红宝石双瞳,而是那无知与亲昵的黑色双眼。

    溪流下游。

    一只小黑蛟在湍急的水流中就像是叶片般打着转往下漂浮,它苏醒的时候就已经深陷河流漩涡中,惊慌之中只来得及抓住几根树枝。

    它脑中分辨不出之前发生的事,只是感觉很痛……它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上,只是内心深处好像有许多冰封的它自己也不理解的想法。

    但不论它是什么,它总要活下去。

    它抓住的树枝,卡在溪流边两块石头之间,它拖着冰凉的身体艰难地往石头上爬,而后顺着低垂的草叶爬向溪水两岸低缓的草丛山坡。

    小黑蛟趴伏在草叶之间,缓缓往上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太阳刚让它温暖一些,它却感觉自己腰腹深处,有什么冰冷汹涌的内核仍在运转……

    就在它疲惫到要睡去那般,它忽然听到附近的风声都停了,空气中有着某种灰烬的味道,身后更有让它几乎趴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威压。

    它努力的回过头去,只看到一片潦草的巨大黑影,黑影蜿蜒趴伏在草地上,身形比溪流更庞大,那黑影后隐藏的双瞳,怨恨且狂热的望着它。

    小黑蛟几乎要因这双眼的凝视而窒息。

    黑影内发出某种共振的笑声:“她差点杀掉你,她留下了鸾鸟……咯咯咯……”

    而后,从黑影中伸出一条介于手与爪之间的黑色肢体,抓住了它,小黑蛟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被扔入它在黑影中的巨口——

    它要死了!它绝对要被吃掉了!

    小黑蛟只感觉自己从它口中滑入某个潮湿、逼仄的空间,周围却像是有无数它这样的食物,在不断发出尖啸与哀鸣,它想要挣扎却根本是白费力气。

    就在它感觉自己都快要窒息、快要被融化时,忽然听到了一声愤怒痛苦地吼叫,以及翻江倒海的声音。

    它忽然看见了日光,自己似乎瘫软在一团乌黑的油状物中,身下碰到了草叶和土地。

    它又被吐出来了?!

    巨大的黑影和它一样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为什么偏偏吃不掉!”

    它张嘴又要咬小黑蛟,小黑蛟虽然不一定有太奶,但刚刚真的快要见到下辈子了,挣扎着就要逃离。

    黑影又一次将它吞了下去,然后这回呕出来得更快更痛苦!小黑蛟却没有挣扎的力气,蜷成一团瑟瑟发抖,半昏厥过去,它似乎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变化着……

    黑影不信邪,还要再来一次,如果吞不下去似乎也想杀掉它——

    就在这时,听到远处御剑破空的声音,黑影动作一僵,昂头判断了一下来人的数量和本事,它本有些不屑一顾,但似乎考虑到自己的状态不佳,便腾地一声,黑影散去,躯体如黑色液体快速流淌下山坡,转眼间就消失了。

    “宗主,是在这里!”

    元山书院一行人落到山坡上,四周浓烈的魔气还未完全散去,众人意识到这魔气强大,甚至与当初仙门大比时的混乱有些相似,如临大敌的四处环视。

    丁安歌脸上略显病恹恹地坐在竹轿法器上,转头看向师妹:“安回,如果真有魔修在这附近,恐怕会祸乱一方,你说要去追击吗?”

    他身后有个皮肤黝黑,圆肩健美的女修,她名义上是元山书院的丹青使,但谁都知道丁安歌大事小事都习惯性过问她。

    李安回环顾周边:“如此强大的魔修,恐怕在两界穿梭自如,追击也是白费力气,不如找找附近有没有暗渊,尽快封上。不过,师兄你看,那好像有什么东西,沾染着满身魔气——”

    一行人靠前些,就看到草叶中的……婴孩。

    他身上黏着冥油,浑身赤裸,痛苦的蜷缩在一起,身体已经发凉,只有微弱的呼吸。

    “这是……?”

    前头有位女修忍不住脱下外衣,抱住婴孩,道:“恐怕是那魔修四处食婴,听到我们靠近,没来得及将他吃掉就仓皇逃走。这孩子看起来还很小,若是这样放着,恐怕活不成了。”

    李安回走过去,冷淡的看了那孩子一眼,拿着女修的外衣擦了擦他的脸,而后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他眉心:“嗯。只是个普通孩子罢了。”

    丁安歌随口道:“要不抱回元山书院抚养吧,也算是缘分。”

    李安回却摇摇头:“这孩子灵根极差,给它一些灵力却如石沉大海,完全无法在经脉中流动,恐怕是最没有天分的那种,何必带回去。到下一个村镇找个妇人,给些钱就是了。”

    丁安歌也就是随口一说,那女修却有些担心:“这周遭的村镇,哪个不乱。就算有人愿意养,说不定过几年也就背井离乡、家破人亡,这孩子恐怕活不下去……”

    李安回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所以我们要去袭击伽萨教分舵的场合,就适合带着孩子了?”

    丁安歌觉得有些烦了挥挥手,女修喏喏不敢再说,只听令将这孩子用外衣擦净,到下一个村镇的时候,负责去送孩子的另一个男修甚至都没有找个妇人,而是给他用外衣做成的襁褓中塞了点碎钱,往庙上一放,便转身离开。

    几个前来拜神的女人背着箩筐走过来,看见桌台上的婴孩,好奇地凑上去,翻了翻襁褓,看到那碎银乐得合不拢嘴。

    她们摸了一遍也没找到别的物件,便把碎银分了藏在箩筐下头准备离开,最年轻的那个妇人不忍道:“就扔在这里,会死吧?”

    其他几个嘲讽道:“那你抱回家养去,反正我家自己几个都养不过来,我是不会要的!这孩子瞧着就一副瘟神样子。”

    年轻妇人只好也跟着离去,到了夜里她又放心不下,偷偷来到庙中,只瞧见那孩子进气都少了,脸色发青的躺在散开的襁褓里。显然是也有人发现了他,周身摸了一遍没找到值钱的东西,就把它扔在这里了。

    年轻妇人摸了摸他脸颊,而后抱起来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

    江连星回到帐下,他依旧是打了地铺,让华粼睡在床上。

    灯烛昏暗,外头的风压低了帐篷,他陷入粘稠柔软的沉睡,却似乎听到了周边的潺潺溪水声,还有风吹拂而过带来的桂花香气。

    他忽然感觉自己身下有什么东西在乱动,惊醒过来,往侧面挪了挪身子,迷蒙的眼睛眨了眨看过去。

    一只金鳞绚烂光洁的金龙,翻着肚皮从他身下滚出来,手中还拿着几朵很相配的小花。她鬃毛扫过草叶,金瞳狡黠地眯起来,笑嘻嘻道:“我知道了,为什么你身上都是香香的。”

    这说话的声音,是羡泽!

    只是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抬起两只爪子朝他举着那几朵小花:“你比葛朔好闻多了,原来是给自己羽毛里藏了花啊。”

    羽毛?葛朔?

    江连星愣了愣,抬起手臂,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一只——鸟!

    第129章

    他淡金色的羽毛看起来蓬松柔软, 甚至有些阳光与花朵的香味。更让他紧张的是,羡泽伸开爪子,将脸埋到它羽毛里深吸一口气, 然后贴着它胸膛处, 传来几声嘿嘿的笑声。

    江连星因为她的亲昵而心中乱跳,但也很是疑惑。之前梦里都是一闪而过的画面,他只来得及看清画面中羡泽距离极近的脸, 但这样真实的感觉还是头一回。

    他正惊疑不定, 忽然听到砰一声。金光炸开, 身下的感觉不是一条小龙, 而是一个……女人。

    他连忙让开身子, 却差点翻倒过去,两只白皙丰腴的手连忙抱住了他, 埋在他羽毛里的脸抬起来, 笑意盈盈道:“别走嘛, 再陪我一会儿。”

    羡泽肌肤有着日光下溪流那般的莹润光泽, 她穿了件轻薄柔软的丝裙,赤着双足, 如纱的层叠柔软裙摆下,几乎可以看到她小腹的弧度和弯起的膝盖。

    江连星浑身僵硬, 动弹不得。

    她歪着头, 两只手伸到他羽毛下面,江连星感受到那抚摸肌肤的触感,只感觉血都冲到脸上,他本想要离开躲开,却没想到这身躯并不受控制,反而放松下来, 让她抚摸。

    她很习惯了他的乖巧那般,掀起一部分羽毛,江连星觉得有些冷,垂下脖颈去看,这才发现自己胸膛腰腹处的羽毛下,是光着的!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就是那部分是没有羽毛,直接就是鸟类粉红温热的皮肤,而羡泽两只手摸的就是那部分。

    江连星陡然生起一种被人掀了外袍露出光腿的羞耻感,伸手想要遮挡,她手一点不肯放过,还笑道:“葛朔非说它没怎么孵我,那说不定就是你孵的我。不过我很小的时候身体太虚,大部分时间都躲在你或者葛朔的胸膛上,抓着羽毛,听你们的心跳。葛朔心跳更慢,更有力,但你总是心脏砰砰的,又轻又快的……”

    江连星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烤熟了,但自己的身躯却开始变化,两只羽翼化作修长的手臂,指尖扣在她肩膀上。

    而她的两只手抚摸的位置,也变成了他的胸膛。他穿了件几乎和她同样质感的水红色丝质衣袍,因为她的动作,衣领朝两侧敞开,露出白皙的肌理。

    她笑起来,抬起睫毛看着他,那眼底流淌着他说不上来却又心惊肉跳,几乎要溺死在其中。二人膝盖摩擦,越来越近……

    忽然,他听到一声有些熟悉的嗓音:“羡泽!”

    江连星猛地抬起脸来,惊愕的看着远远几步出现的人影。戴着斗笠的男人,腰后背负着好几把刀剑,他穿着暗绿色棉麻短袍,抬起脸朝他们看来。

    师父……?

    他下巴上没有胡茬,说不上来是比他记忆中更年轻,还是说他特意为了她净面剃须。

    那目光从羡泽脸上挪到了他脸上,锐利又愤怒地盯着他。

    他、他跟羡泽搂成一团然后撞见了师父?!

    江连星仿佛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他的手却没有松开,而是更用力的拥抱住她。

    羡泽听到了那声呼唤,猛地转过头去,瞧见了葛朔,欢呼一声:“你回来了啊!”

    她挣开他的拥抱,江连星徒劳的抓紧手指,可她仍然是拧身赤足朝他奔去。

    “葛朔,这次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让我看看——”

    葛朔神情稍霁,挂起一丝笑意,抬起手:“我带来了梅子酿和酥酒。”

    她刚要欢呼一声,葛朔却转脸看向了他,道:“以及断了腿差点死掉的蓝雀。”

    羡泽歪头:“什么?”

    她缓缓回过头,江连星与她四目相对。

    哎?是他这个身体把蓝雀腿弄断了吗?

    是蓝雀对师母做不好的事了吧……

    江连星听到自己说道:“我跟你的心是一致的,就是不要让那些攀龙之心的小东西随便靠近羡泽,你来质问我之前,应该先问问那蓝雀自己做了什么。”

    葛朔冷声道:“做了什么?不过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情罢了。”

    他道:“蓝雀想要向她讨一枚鳞片。”

    葛朔脸色变了变,但仍是对他没什么好脸色,转身离去。

    葛朔走出去几步,似乎才发现羡泽没动,他愣了愣,仿佛是早就习惯羡泽追着他的脚步粘着他,回过头对着沉思的羡泽道:“梅子酒,喝吗?”

    羡泽这才笑起来,朝他快步过来,尾巴在如水波般的衣裙下摇动:“栉比阁的生意怎么样了?最近有没有什么横空出世的宝贝?”

    江连星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心里只感觉到烦闷,甚至愤怒。而随着他抬起头,这才发现这片山中的草叶旷原远处,坐落着几座仙府般的亭台楼阁,还有数只神鸟,在周边踱步飞翔。

    忽然他眼前一花,眼前已经斗转星移变成了夜色,他躺卧在溪畔,发梢似乎被水沾湿,而眼前的不只是夜空,还有羡泽的面容。

    她撑在他上方,撇着嘴显然不太高兴。

    这种不高兴似乎又不是针对他,她看到他醒了,微微勾起嘴唇,江连星嗅到她口中淡淡的梅子酒气味。

    “……你不是去找他了吗?”

    羡泽撇了一下嘴角:“讨厌他。”

    这恐怕不是真的。

    但她还是垂下头来,笑道:“干嘛不理我呀,记恨我没有带酒回来给你吗?抱歉抱歉,我都喝完了,你要不要尝尝?”

    喝完了怎么尝?

    他正思索着,羡泽眼里又流淌着那狡黠的光,她垂下头来,长发如幕从她脸颊两侧落下来,像是遮蔽视线的帷帐,她凑得越来越近,直到柔软的嘴唇相依。

    他愣住了。

    不、这……

    江连星瞪大眼睛,后脑勺发麻——这是在做什么,他怎么可以……

    这肯定是梦、一定是梦,可就算是梦他也不该——

    他几乎是要挣扎起来,却明显感觉到自己所在的躯体微微启唇,偏过头去,主动吮吻着梅子酒的气味。

    舌尖勾缠,亲密无间,一切都超越了他想象的末端。她手臂放弃撑着,他胸膛处是她柔软的心跳。

    江连星感觉到她细腻的指腹在抚过他下巴,像是爱抚小猫小狗;另一只手则略显粗鲁地按在他嘴角,甚至将拇指扣入口中。

    江连星小时候曾经不小心撞见过羡泽和师父的亲昵,但他当时只知道这种事是害羞的,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情,是他不能看到的。他只知道意味,而从未想象过感受。

    原来……亲吻是这样舒服到自我都融化的举动,不行了……他像是在水浪中漂流的丝巾,随波逐流,放弃力量,然后被浪溺死……

    她慢慢抬起了脸,笑道:“你每次都这样,看起来又凶狠又聪明,但一亲起来又傻了。”

    江连星望着她的眼睛,说不出话来。

    羡泽望着他的眼神,虽然也有过许多温柔、不忍,但他像是没见到过真的,就把美丽的炫光当做真实,而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那些曾经被她枕过手臂的人,在她眸中见到的是怎样的风景。

    这怎么能不变得迷失、变得疯狂,变成自己想象不到的可耻与失控。

    羡泽笑着鼻尖跟他碰在一起,亲昵的像是两只在落叶上打滚的小兽,道:“还是华粼最好了,永远都会陪着我,什么都不会拒绝我。”

    谁?

    ……华粼?是说师兄的名字吗?

    江连星呆住。

    为什么师兄会跟师母亲、亲……!

    为什么师父会看到他们搂成一团也不吃惊!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师兄的记忆里或者说梦里——

    羡泽笑嘻嘻的又亲了他一下:“怎么呆住了?”

    江连星却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握住了她的腰,翻身将她压在柔软的草甸上,低下头来——

    啊?啊啊啊?

    做这种事真的不要紧吗?

    我怎么敢——不对师兄怎么敢?

    江连星内心惊恐,却看到羡泽的发丝也落入溪水中,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捞出她的发,却也在月夜下看清了溪水中自己的面容。

    淡金色长发只用一支盛开的芍药花枝固定,红色双瞳像是夜色中深沉剔透的宝石,那白皙青年容姿极近纯净,俊朗中又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媚意,美得令人屏息。

    江连星望着那张脸看呆了。

    羡泽是真龙,一向喜欢美丽的事物,她的爱意与亲吻恐怕与这张脸有极大的关系吧。可这不是他真实的模样,他知道自己不算好看,而且总显得很阴沉,看起来就像是会反咬别人一口似的。如今他就是在顶着华粼师兄美好的外表,在偷窃他绝不可能得到的亲近与目光……

    他却想要别开脸不去看,却发现水中自己的那张脸,也浮现了几分意料不到的黯淡,别开目光。

    羡泽却在此刻搂住他的脖颈,一只手扣住他的发髻,笑道:“你还说不爱美,看自己都看呆了。是是是,你最美了,天底下我唯一一个承认得比我还美的人!”

    她越是夸赞,江连星就越是觉得难受,他想说自己不是师兄,自己没有拥有这样的容貌,可微风吹拂,金色的桂花从树顶落下,散落在二人的发丝上,她映着月亮的双瞳里只有他,只有这张美到极致的面容。

    这是梦。

    只要不说没人知道。

    这个瞬间也只可能在梦里,师母在现实中恐怕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宣衡、看着钟以岫、看着那对叔侄,但绝对不会这么看着他……

    江连星缓缓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心惊肉跳地放松下来。他想说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他无法改变的这具躯体拥住了她。他摘下簪发的芍药花枝,别在了羡泽鬓角,而后低下头去,品尝梅子酒的后调。

    只是为什么,这身躯如同油煎火烤,内里的痛苦得让他几乎要吼叫出声——

    “呃啊!”

    江连星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嘶喊,猛地惊醒过来。

    他望着被风吹得飘摇的床帐,望着帐篷立柱挂着的昏暗的灯,江连星打地铺躺着,浑身是汗,几乎透了内裳。

    他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来,也看向了躺在床铺上侧躺着的华粼师兄。

    那头淡金色长发和梦里一样明亮,甚至他的面容比有几分年轻稚嫩,江连星半晌回不过神来,只感觉大口呼吸的时候,胸膛都在隐隐作痛。

    为什么师兄的梦是这样的?

    为什么他……顶着师兄的壳子,却没有抗拒亲吻?

    师兄、师父和羡泽,仿佛是早之前就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三个人,只有他像个外人。

    江连星垂下头,看着自己挽着袖子露出来的血管微微凸起的小臂,汗水几乎能滑落下来,他心中黯淡,正要将这个梦彻底封进自己内心深处,忽然想起什么,震惊的抬起脸来。

    师兄是侧躺着的。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熟睡昏迷的正躺在床上,面朝上方,怎么这会儿却侧躺过来?

    是他醒了吗?!

    江连星连忙起身,到床边伸手摇了摇华粼,他眉头微微蹙起,脖颈处似乎也沁了一层薄汗,像是被按头沉在最深的梦魇中。

    “师兄!醒一醒!”江连星唤道。

    他却始终无法抬起千斤重的眼皮,口中只有几声低低的含混呢喃,江连星将耳朵凑上去,只听到简短得几乎让他以为听错的几个字:

    “杀了……”

    “杀、葛朔……”

    第130章

    江连星不可置信的看着师兄沉睡的面容。

    他听错了吧。

    华粼是想要……杀了师父吗?

    但华粼半醒过来这件事, 必须尽快告诉羡泽,他猛地爬起身来,跑出自己的小侧间, 却发现圆厅内, 好多人正在做炸酥肉。

    胡止笑道:“江连星,你怎么起来这么晚?”

    一般来说江连星会比所有人都醒的早,他时常会出去巡逻一圈, 到回来的时候才陆续有禹笃、曲秀岚这样比较自律的大师姐起床。

    刀竹桃翻了个白眼:“而且一身汗, 你是在屋里做了一万个后空翻吗?”

    江连星急忙问道:“羡泽醒了吗?”

    曲秀岚点头:“应该醒了吧, 宣衡出来倒水, 还是掺了温水要给她喝。正好, 我们炸酥肉汤饭也做好了,你直接给他们端过去吧。”

    江连星讷讷, 反应过来的时候曲秀岚已经将托盘递给他。他端着热腾腾的饭菜, 转身朝羡泽所在的侧间走去, 却感觉头昏脑涨, 左脚绊右脚,自己应该还在那如水的夜色里, 现在的热闹熙攘反而像是做梦。

    “羡泽。”江连星叫了几声,隐隐似乎听到了里头一声“嗯”的回应, 没有多想, 脑袋顶开帐帘走进门内。

    他进门瞬间抬起头来,忽然僵硬在原地。

    羡泽躺在床边,被薄衫衣裙包裹的脊背蜷缩着,似乎有些迷惘,仰着头与宣衡唇齿相依。

    宣衡手握着她肩膀,以从不可能在人前展露的热切姿态, 亲吻着她。

    简直、简直就像他梦中那样……

    这侧间帐下似乎都比厅内多了湿热与馨香,而羡泽随着吻的加深,含混的“嗯”了一声。

    这既像是宣衡在安抚她一般的亲吻,也像是有什么气氛变化的开端,江连星没能力分辨这些,只是手猛烈一抖,热汤翻打在地。

    宣衡也在他走进来的瞬间,灵识变化,猛地起身遮住了羡泽的身形,皱眉喝道:“谁?”

    羡泽抿了下嘴唇,转过头来。她似乎也做了梦,额头沁出汗水,几缕发贴在面颊上。羡泽看到江连星半跪在地上慌手忙脚的收拾着东西,疑惑道:“江连星?你怎么来了?”

    江连星肩膀一抖,只觉得自己梦里的场景在不停闪着光回放,脑子如同生锈转不动的齿轮。

    他实在是不擅长撒谎的类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没看到!就是帐帘碰到碗、不小心打翻了。抱歉、抱歉。”

    羡泽很快撑起身子来,笑道:“没事,我来收拾吧。”

    宣衡却按住她:“我来吧。”

    江连星捡起碗,幸好没有摔碎,宣衡对他脸色并不算太好,但还是伸手拿起托盘,用术法清理了一下地面。宣衡将托盘递过来的时候,江连星忍不住抬头,看了他身后坐在床沿的羡泽一眼。

    羡泽也在看着他,她眉毛微微抬起,是“你还好吧?”意味的询问。

    江连星应该回答,可是他目光忍不住从她眉眼往下挪,看向她的嘴唇。

    比平时嫣红湿润许多。

    他只感觉她舌尖的触感,就像根针扎在脑子里拔不出去。

    不。他怎么能这样。

    不小心误入了他人的梦,还在脑中这样胡思乱想!他怎么能这样冒犯师母——

    羡泽注意到他的目光,道:“怎么了吗?”

    江连星猛地回过神,端着托盘几乎是跳着往后退去,语无伦次:“就是饭做好了,所以我、我就给送过来,我不是故意要——”

    羡泽:“江连星!”

    江连星看她,羡泽笑了一下:“没事的。一会儿我们去厅里吃。”

    江连星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却突然又原地转回来:“啊!忘记了正事,师兄似乎半醒过来,还说了几句话——”

    羡泽猛地站起来:“他醒了?说了什么?”

    江连星抿了抿嘴唇,不愿意在宣衡面前道:“我没听清,羡泽要不要去看看?”

    羡泽点点头,她从衣架上拿了件水红色外袍裹在被汗沁湿的内裳外,快步跟他朝帐外走去。

    宣衡没有说跟上,只是坐在了屋中。

    鸾鸟要醒过来了吗?

    不过醒没醒过来也没差。他总是要靠边站的。

    他早上见她大汗淋漓,却在梦中不醒,便拍了拍她后背,而她睁开眼先喊的却是“葛朔”……

    ……

    羡泽扶了扶华粼的额头:“他似乎还没完全醒,你说他讲了什么?”

    江连星从刚刚开始,跟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蚊子叫,羡泽只依稀听见了几个字音:“什么?”

    “他说、要杀了师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您别当真——”江连星抬起脸来看她的表情。

    羡泽倒是比他冷静些,道:“也不好这样听到几个字音就断章取义,他说不定讲的是某人杀了葛朔。”

    江连星跪坐在地上,很乖巧的用力点点头:“肯定都是误会。”

    这会儿垂着头,扣着自己裤子上皱褶的江连星,他的数值还在增长,恐怕是跟撞见了刚刚的亲吻有关。

    羡泽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出了一身汗?你也做梦了?果然是因为降落的雨水中夹杂了太多黑烬吧。”

    江连星脸骤然涨红,他那张总显得阴郁的脸,都显得跟被太阳晒透了似的:“啊、没有,是营帐下太热了,所以出汗了。”

    羡泽以为他只是因为刚刚撞见而感到尴尬,便坦荡安慰道:“抱歉,刚刚你在门帘外应该叫我了,但我没听见。再说江连星也长大了,迟早会有爱人,也不必觉得尴尬。”

    江连星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就在羡泽以为这件事要翻篇的时候,他才缓缓道:“不会的。”

    羡泽:“什么?”

    江连星偏过头:“……爱人。不会有的。”

    羡泽:“为什么?”

    江连星肩膀动了两下,不大舒服似的:“很奇怪。想象不到。”

    羡泽以为他是没开窍不懂事,忍不住笑起来:“或许过几年你就不这么想了。”

    江连星转脸看向她。

    她坐在床沿,握着华粼师兄的手腕,腰肢挺的笔直;他跪坐在床边,后背弓起,抬起头仰视着她。

    二人双目对视,她笑着伸手拨了拨他鬓边汗湿的发丝,道:“顺其自然吧。”

    她的膝盖就在眼前,江连星多想将脑袋枕过去,她长发如幕,必然会像梦中那般垂头看着他。

    江连星忽然想起来,之前二人在明心宗练武的时候,师母也曾压着他俯看着他,只是那时候是一把刀立在他脖颈上。

    他那时候并不觉得危险,而只有安心。

    江连星忽然道:“师兄是羡泽很重要的人吗?”

    羡泽正望着华粼出神,听到他的话回过头来:“为什么这么说?”

    江连星低声道:“就是感觉不大一样。”

    羡泽抚了抚裙摆,轻声道:“我们曾经认识,是很亲密的人。后来他死了,重生之后变成了现在的华粼。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华粼是传说中的鸾仙。”

    江连星已经入梦,此刻也并不吃惊,只是迟钝的“哦”了一声。

    羡泽撇嘴道:“你都不吃惊。”

    江连星:“师母都是真龙了,那师兄是什么也都有可能。”可就他什么都不是。

    羡泽靠着床沿,拨了拨华粼鬓边的碎发,笑道:“真奇妙,我总是记得自己小时候跟鸾鸟撒娇,却没想到自己也会将鸾鸟抚养大。只不过……”

    她近些年的记忆还有些空白,会不会他已经计划杀掉鸾鸟,会不会葛朔的死跟鸾鸟也有关系?

    羡泽思索着,也像是过去数日那般,将内丹中金色的灵力顺着经脉送至华粼体内。哪怕他可能是圈套、是凶手,那也要醒来才知道结果——

    忽然,华粼的身躯抽动了一下,紧紧反握住羡泽的手。

    二人一惊,连忙起身看过去。

    华粼那张苍白的脸痛苦的仰起头来,却像是意识要被溺死在海中,嘴巴张了张。羡泽连忙伸手抚向他脸颊,唤道:“华粼、华粼!醒一醒”

    华粼师兄眉心冒出淡淡黑色,手与腿很小幅度的挣扎起来,像是在泥沼中游泳那般,连背后淡金色长发都纠缠在一起。

    华粼淡色的嘴唇张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绝望:“……不、融化、好黑!不……”

    什么?

    羡泽有些不明所以。

    而华粼挣扎出那几个字音,忽然像是坠落深渊般脱力,歪过头去,再次陷入了沉睡。

    帐下一片寂静,就连华粼刚刚紧握羡泽的手也随着昏迷缓缓松开。

    江连星看了一眼羡泽的神色。

    羡泽脸埋在挂灯的阴影下,她也将手从华粼手掌下拿开,道:“……等雨停了我们就尽快赶路,快点到照泽,快点离开这里。”

    ……

    羡泽揉着眉心走出侧间,思绪有些乱,她因为黑烬涌出了许多过去的回忆,只是那些回忆彼此冲突,谜团愈发在心中缠绕。

    走到圆厅中,她瞧见数个明心宗弟子聚集着,他们将灯烛摆在桌上,又拿碗筷摆了份饭食,而后分开跪坐,朝着那桌台跪拜。

    羡泽有些奇怪,走近看了一眼,就看到一个石头牌子上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宗主恩师钟霄孝灵牌位”。

    她愣了:“……你们在干嘛?”

    曲秀岚严肃的抬起头来:“我们也不知道宗主去世了多久,但当日确实是看到魔主吞没了她,大概也有个七七四十九日了,就想着最后祭拜她一下。”

    鲁廿在桌上准备了最起码七八种祭品与灯烛:“虽说羡泽的身份或许未必将她视作恩师,但也算相识一场,是否也要跟着拜一拜?”

    羡泽:“……等一下、等一下!”

    她竟然忘了告诉他们钟霄还活着这件事,而且钟霄估计一个人已经在她的宝囊里憋坏了吧!

    她走过去,连忙将牌位扣住,当场从芥子中掏出宝囊,打开口就对里头喊道:“你在不在?”

    喊完了就将耳朵凑过去侧着倾听,很快就听到了钟霄大声喊道:“我在,刚刚在打坐。数日没聊,有什么事吗?是需要衣裳还是需要被子?”

    太贴心了。再这么下去,钟霄真的要成为她的库房大总管了。

    羡泽想着自己最近从宝囊中拿取的物件,不是被擦干净,就是叠整齐,甚至有些上头还有贴着编号。她清了清嗓子,不大好意思道:“你要不要出来?此处没有魔气,我也找到了明心宗的弟子,或许可以出来一聚。”

    钟霄惊讶道:“是你上次所说的,掉入魔域的弟子们?他们还活着?”

    羡泽说着朝宝囊中伸出手来,很快她就感觉到一只细瘦却布满薄茧的手,握住了她的指尖,羡泽往外一拽,只听到声由远而近的惊呼。

    钟霄半个身子探出宝囊之外,羡泽抱住她的腰,对曲秀岚等人道:“快来帮忙拔一下!”

    一群明心宗弟子呆呆的望着从宝囊中被拔出半个身子的宗主,直到羡泽又叫了一声,她们才乱作一团,冲上来,拔胳膊拽宝囊,将钟霄拽了出来。

    钟霄身量比羡泽矮一些,也更瘦小,但身在宝囊之中她也将发髻梳的一丝不苟,身上只穿了件明心宗标志性的蓝色衣袍。

    她衣袍上还有当初受伤留下的破口,看过去只觉得恍如隔世。羡泽将她放下来,钟霄在宝囊内一直处于悬浮状态,双足落地有些不稳,羡泽连忙扶住了她。

    钟霄也恍惚的环顾四周,数个明心宗弟子也愣愣望着她,曲秀岚忽然伸出手去,试了一下她脸上的温度,喃喃道:“热的。”

    曲秀岚平日里恹恹的脸上,眼圈瞬间红了,显然她和鲁廿这样的师姐,在明心宗多年,对钟霄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

    曲秀岚很想冲上去抱一抱她,但还是选择了低头跪下来,就像当年她这个身形怪异、武艺奇特的家伙拜入明心宗那天那般,两手相并,朝着钟霄一礼:“宗主!”

    钟霄连忙抓住她的手:“你们……还都活着。”

    她刚刚靠近,就察觉到了曲秀岚他们数人身上缠绕的灵力,充满了羡泽的气息。是谁救下他们,不言而喻。

    曲秀岚也是沁出泪的眼睛看向羡泽,羡泽很不适应当下氛围,只是含笑对他们点了点头。刀竹桃立刻走过来,有荣与焉似的挺了挺胸口,站在她旁边。

    但刀竹桃也咦了一声:“钟霄宗主,你受了那么重的伤,竟然恢复了不少——等等,让我研究一下你这个身体。”

    曲秀岚显然也注意到钟霄略显脆弱的气息,握着她手腕,脸上写满了担忧。

    羡泽默默退了几步,靠在火炉边喝着热茶汤,听着他们的细细低语。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钟霄的声音:“羡泽,我能与你单独谈谈吗?”

    羡泽抬起头来,露出微笑:“好啊。”

    钟霄身处在她的宝囊之中,看到那么多与她过去相关的事情,不可能猜不到她的身份。

    她要说什么呢?求她不要杀钟以岫?还是希望她自证是否是魔?

    羡泽起身,往自己住处的侧间走:“来这边谈吧。”

    正说着,宣衡掀开侧间的帐帘走了出来。

    钟霄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呆了半晌,才惊声道:“宣衡?!”

    等等。她上一次对他有印象,还是羡泽被宣衡掳走,说是什么亡妻复活,现在怎么变成宣衡远离千鸿宫跟羡泽出现在了魔域!

    宣衡听到这声音,也皱起眉头:“钟霄?你还活着……啊,是她救了你吧。”

    钟霄惊疑不定的目光从宣衡失神的双目挪到他的脖颈衣领处,又变得有些迷惑了。

    宣衡只是微微颔首道:“你们先聊,我晚些再来。”

    等到羡泽跟钟霄进了侧间,她端了两杯茶水来,二人跪坐在桌边,钟霄看到床尾架子上的男式衣袍,两个枕头的床铺,就在四周安静下来之时,钟霄忽然前倾身子道:“……宣衡是你的新炉鼎吗?”

    羡泽剧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