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野田隆如同被千钧大石压垮的脸色,高明只是沉默良久,说了一句节哀。
失去至亲的滋味如何,他很清楚,何况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表面上,他在第二天按照原本的计划,前往了东都大学念书。然而背地里,在课余之外,他仍然关注着这起没能及时破获的案件。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野田隆和高明建立了传信的习惯,通过这一封封的信件,他们会定时分享一些案情和想法。高明会把这些内容整理成册,经常思考总结,然后试图去提出各种不同的猜想。
这件事绝不会被时间埋葬。
不管是失去女儿的野田隆,还是高明,都怀抱着这样的想法。
那位犯人的心思缜密超乎想象。即使二人将获得的线索递交给了警方,但不管是走访目击者,还是查找犯人来往的路途,都可以用不顺利来形容。登山道的起始地有下有五六个入口,难以排查去向,最终案件石沉大海。
没想到,这一沉,就是十四年。
…………………………
讲述到这里的时候,野田教官停顿了下来,缓缓低下了头。
“我辞去了以前的工作,进入了火警学校执教。和学生相触的这十四年,我好像总能短暂地忘记这些事。但是……”
这些揪心的往事让我攥紧了手中的袖口,衣料为此而褶皱起来。
人的变化是可以体察到的。
七年前,我还是他的学生的时候,完全看不出他有这样的往事。或许是学生充足的生命力,带给了他不少欢乐。他甚至还会充满着朝气和我们开玩笑,会说一些很俏皮的话。
然而现在不同了,这些美好的部分像是不再存在于他的灵魂之中。他变得愁苦、哀痛、衰老,眼神中满是执着和怨气。
长久的时间不能让一个人的执念磨灭,它早已融入骨血,成为了他仍然还站立的原因。只要一日没能解决这些事情,他过的每一日都像是在地狱之中。
“小睦月,关于这件事,教官一直想和你说一句抱歉。”
“欸?”
我轻轻发出疑问,这件事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野田教官闭上眼,叹了口气:“三年前,那位诸伏君曾经来群马县见过我一次,不过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而是……”
而是谷口的死讯。
……………………
三年前。
野田隆很多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在女儿穗子过世之后不久,谷口就在他家人的要求下重新相亲。虽然对他迅速地回归了正常的生活而感到愤愤不平,但野田隆还是保持着一份理智,没有选择去责怪他,只是同他断了往来。
但是野田隆不知道的是,实际上谷口对这件事也没有放下。他在长野县,用自己的方式追查着这起案子。在摄影工作之余,他会到和穗子约会过的每个地方都走一走,偶尔也会去最后她出事的那个山头。
也或许,他在做这些事的过程当中得到了一些线索。
“是溺水而亡,不过体内有服用抗抑郁类药物的成分,分量不足以让人完全昏厥,在落下水之前他应当还有一些意识,不能完全判定为丧失行动力。”高明告诉野田隆,“不过,他随身携带的相机不见了。”
相机是摄影师的生命,不会随随便便丢失或是卖掉。因为这个缘故,案子没有按照自我了断来结案,而是被搁置了。
高明认为,谷口之所以被杀,是因为在追查的过程中拍到了什么威胁到了犯人的东西。
循着这条线索,他在咨询了专业人士之后,才得知谷口的那款专业相机,实际上有用流量同步上传云端的功能。
得知此事,他向上级请示,争分夺秒破解了谷口的云端密码,然而犯人还是快了他们一步。
他们破译出密码之后发现,云端被人删除了几张照片。
犯人十分小心,但删除的时间出卖了他。实际删除的时间,比法医推断的谷口的死亡时间要晚。
甚至犯人并未将云端的照片全部删除,还留了一些。只不过这些照片的内容都是指向性不太明确的一些植物,在长野县的山中随处可见。
不过,这足以说明,谷口并非死于自我了断。
“现在暂时还没有证据,能够将这两个案子并案,但直觉告诉我,犯人就是当年的那个人。”高明在说完这一切之后,站起身准备离开,“如果再有后续的进展,我会再来探望您的。”
野田隆看着他即将离去的身影,犹豫了一瞬,出声叫住了他。
…………………
还没来得及听野田教官说完后续内容,病房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我和他同时转过头,推门进来的是八木泽女士,她来为野田教官检查身体的具体状况。
看着她娴熟地问询着野田教官一些身体上的感知问题,我却在一旁自顾自出神。
三年前……又是三年前吗?
不能怪我敏感。这个时间点一出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就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想象起,当时的高明是什么样的状态。
或许当时的他刚刚听到了弟弟的死讯,也或许他正刚与我吵完一架……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些事情一定会在工作的不顺利上,进一步造成雪上加霜的打击。
为什么,明明是很需要互相依偎的时刻,却执意推开了我呢?
难道说,还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事。
“隆叔,刚清醒过来不要这样伤神,多休息才是乖巧的病人应该做的事啊!”
耳旁传来了八木泽女士的责怪声,我的意识回到了现实。
“抱歉,我会盯着他好好休养的。”我说道。
“听到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他可是那种完全不听医嘱的老顽固,之前有一年冬天下雪,他一个人歇在家里,怎么都不肯静养,还冲到雪地里去了。”八木泽女士叹了口气,“正是因为这样,今年我才提前要求他住院观察。好在昨天的情况发现得及时,不然真是神仙难救。”
野田教官被她说得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神情。不过好在各项检查都没什么问题,很快八木泽女士就离开了病房,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看了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继续讲述。
“休息吧。”我平静地劝说他,“哪怕是为了女儿,也好歹听一听医嘱。现在先休息,明天再讲述也不迟。”
他摇了摇头。
我叹了口气。明明已经等待了十七年,教官的耐心却依然这样差劲。就好像再晚一天,这些话说出来都已经迟了一样。
“也没有多少后续了,就让我一口气说完吧。”野田教官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丝苦笑,“说完这些,我或许能睡得更好。”
我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行动。
漫长的等待中,除了执念,陪伴他的还有无尽的折磨。当他拖着病体冲进雪地之中的时候,脑海里究竟是同女儿的约定,还是单纯地想愤慨这一切的不公呢?
我看向他的面容,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好像在诉说着这些苦痛。现在的我除了让他把这一切一次性倒个干净外,什么都做不了。
“当时的我,以自己的身体为借口,向诸伏君提出了一个非常过分的请求。我请求他,无论如何,请让我在咽气前,看到那个罪犯被绳之以法。”野田教官轻声说道,“我想,这句话应当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作为一个父亲,这种请求不算过分。但是站在高明的角度,那种背负着别人全部的希望的感觉,必然不是滋味。
“直到后来你的同期回校看望我,我才知道你和诸伏君分手的事。那个时候我就想,或许是因为我的话语给了他太大的压力,才致使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野田教官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在这件事情上,我很对不起你们。我想,站在诸伏君的立场,他或许也会后悔,在十八岁的时候,站出来帮助了我吧。”
我们的目光没再交汇,谁都没有说话。
将手插在口袋中之后,我转过身,沉默地看着窗外。
落日,余晖,翻滚的云层,它们无不消弭着白昼的生机勃勃。卷起金边的太阳仿佛要将自己的身影镌刻在天幕之中,燃尽最后一丝气力,向着将晚的天色泼着金红的墨。然而这些努力,仍然被黑夜一点一点吞噬,那遥遥悬挂的太阳就这样一点一点落下,一点一点失去了属于它的神采。
“他不会。”我看着那抹最后的光芒,轻声说道。
高明不会后悔。
“如果您觉得,高明是那种会因为帮助别人而感到后悔的人,我只能说,您将他想得太狭隘了。”我继续说道,“如果他真的打算这么做,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出手。后来,也不会成为刑警。拥有这样聪明才智的人明明可以做其他更轻松的工作,但还是选择走上这条费力不讨好的路,是因为……”
我顿了顿,缓了缓,说道:
“是因为有很多像您这样的人,需要他的聪明智慧。”
我很感谢教官的故事给我还原了年轻时候高明的样子,从没有一刻让我觉得他如此鲜活可爱。
“教官从前跟我说过吧。知道困难,但还是想迎难而上,这样的人很帅气。我也这么觉得。”我回过头,露出了一丝笑容,“所以没有必要觉得内疚。他是刑警,所以会竭尽所能追查案件。就像身为教官的您,将技能兢兢业业传授给我一样,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至少对于他来说,一定是这样的。
“至于我与他情感方面的事情……”我耸了耸肩道,“三十五岁的成年人,脑子也很好,他自己可以向我阐述这一切。因为我们存在信任关系,所以我决定不去做任何的猜测,直接听取他的想法。现在,麻烦您现在遵照医嘱,好好躺下休息。”
野田教官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靠在枕头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随着我轻轻扭动床头灯将它关上,夜幕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