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马县并不在下雪。

    几个小时前,高明将我开车送到车站。一路上过来时,纷纷扬扬的初雪已经渐小,阴沉沉的天上破出一抹阳光。然而即使面对着这抹阳光,我的心里仍然是阴霾。

    高明沉稳的性格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刻发挥了作用。他安抚了我的情绪,回拨了电话,确认了大致的情况后,又提议让我和上司做好请假的准备。

    坐在医院冰冷的座椅上,我又叹了一口气。周围空无一人,除了偶然路过的护士小姐,野田教官的亲属一个都没有出现。

    我回想着学生时代的点点滴滴。

    可以说,我能够获得如今的成就,很多都来自于教官的鼓励和肯定。野田教官在接到我这位另类的女学生的时候,不仅没有孤立和挖苦,还重点培养了我。

    虽然我们之间来往不到十分紧密的程度,但也会常常联络感情。有点滴的建树,就忍不住要和他分享,只为了让他觉得没看错人。

    心肌梗塞。除了冠状动脉堵塞外,其他冠状分支血管也一并堵塞,因此到现在仍然在抢救。

    我坐立难安,座椅坐得难受,就站起来走了两步。闻着医院的消毒水味,我想,如果此时我能在耳边听到高明的平缓的呼吸声,一定会好很多。

    不多久,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猛然回头,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踱步到了走廊的尽头。面前站着一位中年女士,身材微胖,人很和善,胸前的名牌写着“八木泽香”,我立刻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位刚刚给我打电话的护士长。

    我不好意思地和她打了招呼,她说出了一个好消息:“手术很顺利。”

    我急忙和她道谢,又跑了几步,给从手术室中出来的医生道谢。病床上的野田教官正毫无知觉地打着点滴,脸色发白,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但是只要看到他的胸口还在起伏,事情就不算太糟。我有些放心地舒了口气,跟着护士一块儿去了他住院的地方。

    八木泽女士一直陪伴着我,将野田教官送到病房,记录了打点滴的时间,然后直起背,看着我笑了笑。

    “终于见到你了,金井小姐。”八木泽女士笑眯眯地说,“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隆叔一直有和我提起你的名字。”

    “隆”是野田教官的名字,能这样称呼他,八木泽女士应当与他关系很好。

    “人还真是脆弱啊。”她叹了口气,“几个月前他刚进医院的时候还在嘴硬自己没老,聒噪着说着一堆的事,现在就算想这样都做不到了。”

    我沉默地低下了头,看着床上的野田教官。他曾经是个多健康的人,中气十足地训人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可如今却好像老了许多。

    “八木泽女士,他有没有跟你说起什么呢?”我思索了一会儿,问出了那个困扰了我一路的问题,“有关……为什么事情而想见到我。”

    是的,我对野田教官的病况十分难过,但更多的还是疑惑。

    为什么?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提出要见一见我这个曾经的学生。

    八木泽女士虽然已经年纪不小,眼睛却仍然温和明亮。对于我的问题,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感慨一般地说了一句:“他说得没错,真像啊,你和她。”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不明白八木泽女士在说什么。

    她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照片,递到我的面前。我微微一愣,这张照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具体是什么时候,我完全忘记了。

    照片已经有些老旧了,上面是一个穿着制服,笑得很灿烂的女孩子,与现在的我年纪相仿。然而她与我长得并不算相像,不管从眉眼的轮廓还是脸型。

    “不是说长相。”八木泽女士同我解释道,“是说给人的感觉,你们都是目标感很强烈的女性,眼神中都很坚定……看到了,就会觉得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想法的人。”

    我摇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与其说是坚定,不如说是个固执的人。我的骨子里就有一种执着,不把目标贯彻到底,从不言弃。

    重新将目光投向照片上的女性,尽管时间悠远,但我仿佛能从她的眼神中那个读到这种八木泽女士所说的感觉,点了点头。

    “她叫野田穗子。”八木泽女士叹了口气,“是我的同学,也是隆叔的女儿。”

    我坐在野田教官的床边,听八木泽女士讲了一个有些年头的故事。

    野田穗子从学生时代,就以干脆利落的身手和干练洒脱的性格,在学生中脱颖而出。她总是留着短发,在学校里是不少学生的追捧的对象。

    她酷爱管闲事,一开始是管一些校园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到后来学校周边一条街都听说过这号人物。这些行为让她得罪了不少人,有一些流氓混混去找她的麻烦,然而都被这位帅气的女学生一一摆平。在当时,周围的学生都以为她将来要制霸街头,只有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八木泽香知道,她的志向绝对不在这里。

    某天放学,百无聊赖的野田穗子和八木泽香结伴回家,一块儿路过了一家旧彩电的回收店。店老板将彩电开着,放了一部警匪电影,里面有一位持枪的女刑警吸引了野田穗子的注意。八木泽香从来没见过野田穗子对什么片子看得这样尽兴过,双眼发亮。尽管吸引她的角色只是一个配角,最后还中枪身亡了,但野田穗子还是十分兴奋。

    “她的牺牲是有意义的,不过如果是我,一定能比她做得更强一些。”她指着彩电中那个中弹倒下的女刑警说道,“我还挺想成为这样的人的,锄强扶弱,坚持正义,很帅气啊。”

    当时的八木泽香对这个答案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她很了解野田穗子的性格,只是笑着说道:“很适合你呢。”

    野田穗子很满意这个答案,看着自己的好朋友,问她:“香将来想要做什么呢?”

    总是跟在野田穗子后面,性格温和中庸的八木泽香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只是摇了摇头。

    “去做医生怎么样?”野田穗子笑着提议,“医生不是都会做手术吗?如果我有一天中弹的话,香就帮我取出来好了。”

    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但却在多年后一语成谶。八木泽香女士虽然没能成为一名医生,但当上了护士。

    把这个故事讲完的八木泽女士眼睛中已经泛着泪花。她情难自禁地抹了抹眼角,手上的眼泪顺着她的指尖滑下,打在她的护士服上。她的手将被打湿的那一块慢慢捏在手心,处理着情绪。

    我没有说话。我与野田教官相处这么多年,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女儿。而且从八木泽女士的态度来看,这位帅气的女士恐怕……已经不在了。

    “明明留下了这么帅气的誓言,却没能实现。”八木泽女士吸了吸鼻子,轻声说道,“抱歉,对着你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话。”

    我摇了摇头。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位情感丰富的女性。挚友过世,如今挚友的父亲又刚从死亡线的边缘爬回来,提起往事,不由想要哭诉,这是人之常情。

    原来野田教官这些年对我关爱有加的背后还有这样的原因。我拍了拍八木泽女士的手,安慰她不要再难过了。

    八木泽女士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滴,情绪平复了下来许多。

    “我还有工作要做,抽空和你聊这么久已经是极限了。虽然手术成功了,但并没有度过危险期。”她将我的手握住,告诉我,“隆叔妻女早逝,身边没有什么亲人,只有一个生活在北海道的表侄女,这两天要麻烦你多照顾他。之后的故事,就等隆叔醒来自己同你讲吧。”

    我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病房。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晚上,皎洁的月亮挂在夜幕之中,我将病房中的灯光调整到适合野田教官休息的亮度,打开了手机,看到了高明的信息。他先是问了有关野田教官的身体情况,又提到了晚上休息的事宜。

    “那家医院一般会有陪护床可供租借,记得去护士站问一问。良好的睡眠才能够让你明天有充足的体力。”

    然后他又提起了下午没来得及说的话。

    “睦月想要了解的事,其实不止三年。等到你从群马县回来的时候,我们再细说。”

    我回复了有关野田教官手术成功,目前生命体征稳定的话,然后叹了口气,又简单地和他说了说八木泽女士告诉我的故事,感慨起野田教官的女儿如此优秀帅气,却不知因何故而过世,打了一堆长篇大论之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微微愣住。

    是啊,野田穗子的那张照片,我曾见过的。

    但是,并不是见过具体的照片样子,而是粗略见过类似的配色。

    高明的书册!

    我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

    对,是高明的书册。那天我宿醉从高明家醒来的时候,依稀看到他的书册中夹着一些照片,其中第一张的配色,与今天八木泽女士给我看的那张十分相似。

    我再次看向手机中打的那段长篇大论,微微皱眉。

    七年前,野田教官让我给东京都的同僚送礼。然而……高明并非是他的同僚,他们一个在群马县工作,一个则是土生土长的长野县人。

    为什么?

    为什么教官会有送给他的礼物?

    我思考着,再一次将目光看向躺在床上的野田教官。

    “这次去开会的名单里,有喜欢这一类物品的人。”

    昔日的话仿佛在我耳边重新响起,我低下头,抹了把脸,埋怨起自己的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