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白骨已枯沙上草~
此金谷园,原本叫晚翠园,乃是先帝仿照洛阳郡金谷园建的,但后来大家都习惯叫小金谷园,便索性改了名字。
小金谷园比不得原建筑豪奢,但也十分雅致。
先帝十五年前将其赐给长公主,便成了长公主的私人别院。
长公主喜好诗赋,隔三差五就邀人前去雅集游园。
这次依旧如此,听闻邀的都是京中年纪不大的女郎,以及
未婚的郎君。
谢灵音恶意扣下帖子,因此谢苓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雅集,也来不及做相应准备。
一切只能到地方了再做打算。
路途不算近,赵一祥驭车极快,马车摇摇晃晃,颠簸不停。谢苓被摇得头晕,只好闭上眼扶着车壁稳住身子,以防被磕碰到。
雪柳时不时掀开帘子看路,神色有些焦急。
好在一路上都很顺利,谢苓赶在约定的时候到了小金谷园门口。
掀开车帘,金谷园映入眼帘。
门口两侧停着许多马车,正有仆人解下马匹,牵着去后院喂草料。
见谢苓下来,便有门仆迎了上来,躬身行礼笑道:“这位就是苓娘子吧,我家长公主和其他贵客,正在花鸟园的琉璃暖阁内等您。”
谢苓颔首,朝赵一祥眨眼示意,看到对方比了个手势后,才转身由门仆引着穿过长廊和垂花门,七拐八拐走到个朱红色的拱门跟前,上面挂着“花鸟园”的匾额。
穿过拱门,里头景象豁然开朗。
寒冬腊月,却有不少花迎雪而绽,香风阵阵,而周围还有木架上挂着鸟笼,里头有五颜六色的小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清脆悦耳。
这番景象让谢苓不免有些恍惚。若不是寒风阵阵,她当真会以为是盛夏。
门仆见她面露讶色,主动躬身介绍:“殿下爱花,请了不少厉害的花匠来种,这花鸟园里的花都是悉心培育的名品。”
“现在天气凉,花枯萎的快,因此花匠会事先在花房里培育好花,每两天就会重新栽种一批到花圃中。”
谢苓点点头,微微咋舌。
民间百姓言大靖皇族贵胄作风奢靡,不是空穴来风。
光一个花鸟园如此费财费力,这小金谷园一年的花费,恐怕不止千两。
谢苓垂下眼睫,眸光复杂。
本以为长公主有安邦之能,有仁民爱物之心,但如今一看……
不说也罢。
又走了一截,穿过一道石头拱门,便看到层层叠叠,万紫千红的花丛中,有个透明的琉璃暖阁在那,挂着上好的菱纱。
暖阳斜照,琉璃上折射出绚丽的光,微微有些刺眼。
谢苓用手挡了挡光芒,看到暖阁里此时已经坐了一圈人,正在吃茶谈笑。
门仆将她送到地方,便躬身退下了。
令有琉璃阁外侯着的侍女通传,替她推开门。
暖阁内的女郎们本言笑晏晏,见谢苓来了,皆静了一瞬。
谢苓略微抬眼一瞧,便看到了谢灵音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震惊和慌乱,而谢灵鸢和谢灵巧,以及司隶校尉之妻丁扶黎朝她笑了笑。
她回之一笑,收回视线后,透过人群看向斜靠在八宝罗汉榻上的长公主。
此时长公主一身天青色金丝竹纹广绫大袖衫,头戴白玉绕金竹簪,白皙的手中握着个白玉茶杯,看着下首的年轻女郎们,丹唇含笑,姿态闲适优雅。
虽年逾四十,但肌肤莹白,五官美艳,有着和秦璇一模一样丹凤眼,只不过眼尾有些细纹,且目光中带着上位者的威严。
长公主单名一个妗,封号镇国,年轻时随军打仗,立过不少战功。而如今的陛下,跟她并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她母亲是早逝的先皇后。因此先帝在时,十分疼爱这个由发妻生的大女儿,甚至明言可惜她不是男儿身。
先帝过世前,将号令三万禁卫的令牌交给了长公主,而这也是皇帝忌惮她的缘由之一。
哪怕长公主再悉心辅佐,皇帝也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谢苓必须要让长公主知道,若再不谋划,就要被她的好弟弟吃的什么都不剩了。
心思百转千回,实际也就眨眼的功夫。
谢苓低眉垂眼小步走到长公主跟前,福身行礼道:“民女谢苓见过殿下。”
长公主并未为难,声音温和:“起来吧。”
谢苓直起身,由侍女带着坐到了安排好的位置上。
暖阁内又恢复了方才得热闹,你一言我一语说起了话。
谢苓和丁扶黎的关系不错,因此两人的位置也安排在一块。
之前在兰璧那二人就都对对方有不错的感官,后面经过几个宴会的相处,便顺理成章成了密友。
丁扶黎瞥了一眼扭着帕子神色奇怪的谢灵音,靠近谢苓小声道:“方才你没来,她说你为表对公主敬意,要好好准备一番,因此要来得晚些。”
“我方才正准备派人去看看,结果你就到了。”
“还比帖子上的时辰早了点。”
谢苓扶着茶杯,笑道:“她将帖子扣下,我一个时辰前才得知消息,故而比你们来的晚些。”
长辈的宴会雅集,一般都是要提前小半时辰到的,以表示对主人家的尊敬。
谢苓这次虽比其他人迟了些,却也迟不了多少,算不上失礼。
丁扶黎看着谢灵音的目光中划过一丝厌恶。
“小人行径。”
“你以前可开罪过她?”
谢苓摇摇头,无奈道:“我都没怎么和她见过面说过话,何来的开罪。”
丁扶黎一时间也有些无语。
她正准备让谢苓尝尝鲜花饼,就听到有女郎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
“还准备一番呢,结果就穿了个半旧不新的破袄子来。”
“果真是乡下来的破落户。”
声音不大不小,看起来像是跟身边的人说悄悄话,实际上在场的人却都能听见。
丁扶黎气得要站起来回怼,被谢苓按住了手。
她朝对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别气。”
现在站起来骂回去也没什么用,反而会落个泼妇的名头。
更何况长公主还在,她记得对方最讨厌女郎争锋相对,一言不合就吵闹。
谢苓沉了沉脸色,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一个两个的,真当她是软柿子?
丁扶黎见谢苓神色平静,嘀咕了一声:“你性子也太好了。”
谢苓笑而不语。
众人在琉璃暖阁里吃了会茶,聊了会天,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便笑眯眯走到中间,拍了拍手,紧接着就有仆从搬着个檀木桌过来,上面是沙盘。
“殿下说,各位贵人享受的同时,也不能忘了边关苦寒,不能忘了辛苦驻守的兵将。”
“咱们大靖的安稳来之不易,要居安思危。”
“因此,殿下这次决定办一场‘两军对垒’的沙盘赛。”
话音落下,沙盘上的地势也很快摆好了。
在座的贵女们无不愕然。
一来是她们虽学骑射,也读过不少书目,但对兵法却并不了解。
二来沙盘推演,对于闺阁女子来说,也太过…
在她们眼里,这是男人的事。
谢苓大致扫了眼沙盘,认出这沙盘上的地形似乎是宁州所属鄨县附近的不狼山。
这地方北拒巴蜀,南扼黔桂,为黔北咽喉。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她在阳夏时看过不少史书兵书,对这地方不算陌生。
一旁的丁扶黎本就是将门出身,自然对不狼山也很熟悉。
她黑眸发亮,显然十分喜欢这次赛事。
其他女郎有茫然者,亦有了然者。
众人恭维了几句长公主,嬷嬷才继续介绍起了比赛规则。
“贵人们应该知道,我朝与前朝曾在不狼山发生过一次以少胜多的战役。”
“那次战役使得我朝将宁州一举收入囊中。”
“贵人们今天要推演的,便是这场‘不狼山’之战。”
“但为了避免照搬原战役策略,规则要求诸位需要重新推演定策。”
说着,嬷嬷神秘一笑:“胜方,将得到殿下的特殊奖励。”
“好了,请诸位贵人抽签选择阵营,红方为大靖,蓝方为大翰。”
话音落下,众人面面相觑。
很快,贵女们就都动了起来,前去木箱里抽签。
谢苓跟丁扶黎最后才去抽签,两人很不巧,并在同一阵营。
谢苓抽中红方,丁扶黎抽中蓝方。
而秦璇和兰璧也是一个红方一个蓝方。
最后贵女们亮出签,嬷嬷前去统计,给每个人的胸前都簪了相应颜色的花。
谢苓默默扫视一圈。
跟她同一个阵营的,有兰璧,谢灵音,谢灵巧,还有几个不太熟悉的女郎。
都是不懂兵法,且出身书香门第的。
而对面的阵容看起来则厉害些。
丁扶黎,谢灵鸢,秦璇,单将门之女有三个。
怎么看红方都不像能赢的样子。
见分好了队伍,嬷嬷又说话了:“现在给贵人们两盏茶时间做准备。”
她掌心向上,指向琉璃暖阁对面的两间小木屋,说道:“贵人们可以前去木屋商讨策略。”
时间紧迫,嬷嬷刚说完,贵女们便跟长公主行了礼,三三两两快步朝木屋走去。
谢苓缀在最后头,细细看着沙盘。
她目光在山脊某处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收回视线,跟随其他人去了木屋。
长公主凤眼含笑,目光轻轻落在谢苓的背影上,若有所思。
贵女们都离开后,一旁的嬷嬷看到自家殿下的神色,颇为赞赏地看了眼谢苓挺拔的背影,低声道:“殿下,这小姑娘很机敏。”
“她似乎发现现了您刻意改变的地形。”
长公主颔首微笑,有着感慨:“是啊,几乎不输当年的我。”
嬷嬷一惊,有些诧异。
这是极高的赞誉了。
要知道公主年轻时,可谓博古通今,随军打仗也从无败绩。
长公主却没有继续说这个,而是问道:“查清楚了吗?”
嬷嬷回过神来,恭敬道:“回殿下,方才枝江来报,说城郊前往金谷园的一处小径上,埋伏了几个土匪。”
“枝江正准备动手,就看到苓娘子的车夫带着人把那些土匪给捉了。”
长公主凤眸里透出笑意,看着一旁侍奉自己几十年的老仆,说道:“这孩子,倒是动作够快。”
“让枝江不要插手,看看她会如何解决。”
嬷嬷点头称是:“殿下是打算,日后将苓娘子收入麾下吗?”
长公主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琉璃暖阁外的花花草草,目光悠远。
良久,她才道:“陛下多心,我不得不多做准备。”
“毕竟这花圃下,可埋得都是他派来的杀手啊……”
嬷嬷有些心疼得看着自己带大的主子,轻轻叹了口气。
当今陛下,是真真的白眼狼啊。
公主为了帮他,付出了那么多,都讨不着他一点好。
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看着嬷嬷道:“经过这些日子,我发现这孩子与我那些幕僚都不大一样,她说不定能带来意外之喜。”
“只是这最后一道考验,还是要过的。”
嬷嬷轻轻点了点头:“公主眼光一向好,苓娘子会赢的。”
长公主笑而不语,端起茶杯浅啜了口茶汤。
*
木屋内,众人围桌而坐。
兰璧在几人中身份最高,又有才女之名,因此贵女们不约而同以她为首。
但兰璧却后退一步坐到椅子上,笑道:“我不通兵法,就不乱出主意了,要靠诸位妹妹了。”
一时间没人上前指挥主持。
少顷,谢灵音上前一步,颇为不好意思地将耳侧的头发别回耳后,柔声道:“我同大哥略学过些,虽不擅长,但应当也能应付一二。”
她刚说完,就有人点头应和:“音娘说得不错,她兄长是三品征掳将军,耳濡目染自然比我们懂得多些。”
“是啊是啊,不向某些人,明明都是同族,却是胸无点墨,草包一个。”
话里话外都在抬谢灵音,贬谢苓。
谢苓没有反驳,低垂着头站在角落,发丝遮住了她精致的眉眼。她揪着手中的帕子,看起来怯怯的,十分上不得台面。
坐在椅子上的兰璧撑着下巴,目光在谢灵音和谢苓身上游移一番,眼底划过玩味。
这些贵女啊,跟当初的自己一模一样,都被谢苓这幅软弱可欺的样子给骗了。
今日,可算是有好戏看了。
第82章 一棋落下惊风雨~
木屋内炭盆里火星明灭,谢苓站在角落里,看谢灵音和其他几人商讨策略。
说到关键处,谢灵音命人拿来了笔墨纸砚,在纸张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形图,随后柔声讲解着。
“大家应该知道,不狼山一战,我大靖只有三万余军士,而前朝却有足足二十万人。”
“前朝当时采用的策略是碉堡战术,一步步推进,成合围之势,唯有益州东部的敌军少些,可以突破。”
“要想真正摆脱敌人围堵,我军必然要攻克不狼山,占据东南边不远处的会桥镇。”
“而王崇将军当时便采取的是这道策略——”
“先锋在前,骑兵步兵居中,而将领所在的车兵在最后,另外还秘密安排了一支先遣部队,迂回直插敌人在不狼山中段附近的调度营。”
“最终以少胜多,攻克天险不狼山,占据了会桥镇,得以补充恢复,并且联系上了援军,两个月之内将宁州收入囊中。”
谢灵音柔声讲述着不狼山之战的情况,原先对这战役不了解的贵女,也露出了似懂非懂的神色,看向谢灵音时,满是佩服。
“音娘你好生厉害,居然对不狼山之战了解这么清楚。”
谢灵音抿唇微笑,谦虚道:“是家中兄长教得好,我也不过是把书上看到的说给你们听听。”
谢苓清楚地看见,对方面上谦逊,但眼里的骄傲却几乎溢出眼眶。
相反的,谢灵巧自打进屋,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带在角落,同自己一样低垂着头。
谢苓想起今天的事。
是谢灵巧的侍女提醒了她,谢灵音扣下了名帖。
这次,算是她欠了对方一个人情。
谢苓淡淡收回视线,将这件事先抛之脑后。
她没空搭理这些人,心中在猜测蓝方会制定一个什么样的策略。
对面的几个人,可都不是庸才,她得好好思考,好好利用长公主对不狼山山脊处地形的略微改动。
谢苓隐隐觉得,这次若是能赢,说不定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譬如…和长公主的关系更进一步。
她垂眸,脑海里浮现出琉璃暖阁里的沙盘,像下棋一般,一面猜测对面可能用的军策,一面推演着自己的策略。
一次次否定,一次次推翻重来。
而一旁的贵女们叽叽喳喳,谢灵音在纸上圈圈画画,几个贵女围着她恭维。
谢苓抽空抬眸看了眼谢灵音的地图,略微点了下头。
谢灵音是有两把刷子的,看得出来确实熟读兵书。
但有些东西,她能想到,上过战场的谢灵鸢,以及丁扶黎便更能想到。
对付这些将门之女,迂回的策略或许有点用,但有时候阳谋比阴谋要管用的多。
谢苓在犹豫要不要提醒。
正当她朝谢灵音迈出半步时,一直未参与商讨的中书令之女陈漾说话了。
谢苓收回裙摆下的脚,静观其变。
陈漾打断了谢灵妙,抱着的手臂一松,手指点在桌面上简易的地形图上,冷哼一声道:“这么大的漏洞都看不到。”
“还火烧敌营粮草?”
“到时候人家直接把咱们从山脊上一锅端了。”
谢灵音脸色一僵,随即露出愧疚的神色:“是我疏忽了,不若漾娘来讲讲?”
拥护谢灵音的女郎不满道:“你刚刚干什么去了?音娘跟我们制定商讨了那么久,你突然横插一脚。”
谢灵音拉了拉对方的袖子,安抚道:“慧娘,别说了,漾娘的母亲是女将军,自然比我们懂得多些。”
一旁的女郎闻言更不满了,但碍于谢灵音的面子,到底没再吵,只是小声嘟囔。
谢苓听闻几人对话,这才猛然想起来,陈漾的母亲在十年前,曾是谢三爷的副将。
只是有次战役出了岔子,害得一千军士埋骨荒漠。先帝怒极,但看在谢三爷的面子上,只捋了官职,赐婚现在的三品中书令陈显和。
自此深居后宅,再也不出院门。
坊间传言陈显和宠妾灭妻,但并无证据。
谢苓默默端详着陈漾,若有所思。
陈羡却没注意到有人在打量自己,她指着谢灵音画的地形图,冷声开始部署。
最开始不满她的女郎,也慢慢神色认真起来。
谢苓看到谢灵音的脸色沉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她听着陈漾的部署,微微松了口气。
策略虽然激进鲁莽了些,但又比谢灵音的好些,只是其中还有些漏洞。
她沉思了片刻,脑海中推演起关于陈漾部署的后备策略。
谢苓本想着完全用自己的策略部署,但这并不容易。
一来她身份低微,这些人不会听,二来这样的做法太过锋芒毕露。
她不想自找麻烦。
等几人商讨的差不多,谢苓上前一步,看着陈漾怯怯开口:“陈小姐…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漾抱着手臂,斜靠在桌边上,神色冷漠而高傲:“有话快说,磨磨唧唧。”
谢苓呐呐称是,指着地形图小声说了自己的一些后备建议。
陈漾最开始还带着随便听听的态度,结果越听,看向谢苓的眼神越诡异,神色也认真起来。
等谢苓说完,她站直身子,正色道:“你比你那姐姐厉害多了。”
谢苓暗道这人可真是直性子。
她侧脸去看谢灵音,就看到对方果不其然黑了脸,只是转瞬又柔笑起来。
谢苓连忙摆手,慌乱道:“我怎能比得过二姐姐?”
“我只是随便说说,陈小姐别当真。”
她顿了顿,对上陈漾明亮的圆眼,缓声道:“若是可以,您将我的建议…采纳做后备策略吧。”
陈漾被谢苓乌润的杏眸凝视地晃了一下神,她低咳一声,点头答应下来,语气平缓了许多:“当然可以。”
“你的策略部署…很好。”
称得上妙极,她心里默默补充一句。
话音刚落下,嬷嬷的声音就从木屋外传来。
“各位贵人,两盏茶到了,比赛将在人到齐后开始。”
闻言,众贵女纷纷出了木屋。
蓝方那边的人,不出意料以秦璇为首,谢灵鸢和丁扶黎为副。
而她们这边,则以陈漾和谢灵音为首。
两方人马客客气气打了招呼,才挨个了暖阁,在沙盘两侧相对站定。
长公主依旧倚在罗汉榻上,掌心把玩这两个和田玉圆珠,摩擦间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她收回视线,在陈漾侧后方站定。
嬷嬷笑着端来个金兽香炉,在上面插了一炷香,而后说道:“这次比赛限时三炷香。”
“红方以取得会桥镇为营,反之则输。”
“蓝方以剿灭红方为赢,反之则输。”
说完后,她用火折子点燃了插在炉中的熏香。
一缕白色的烟气袅袅升起,安神的沉檀香气在屋内蔓延开来。
气味温和沉静,像是冬日里枯树暖阳的味道,一点点侵入她的鼻腔,游入脑海。
谢苓鼻尖微动,闻了几一下后,忽然觉得有点犯困。
但这种感觉微乎其微,似乎就像是她本身困了。
她暗中扫视在场女郎们的状态,看到有人揉眼睛,便心中有了章程。
用帕子轻轻挡在鼻前,她思索了片刻,低下头,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上次兄长给的香膏,打开盖子用指甲挑出一点,涂抹在了鼻下。
一股清亮的花香,混合着略微的薄荷香气在鼻腔内蔓延,她开始有些困倦的头脑立马清醒起来。
果然那檀香有问题。
此时沙盘对垒已经开始,陈漾正指挥着。
谢苓拉了拉对方的衣袖,陈漾有些不耐烦看过来,示意她有话快说。
她没有多解释,而是用挑了一点香膏,扯住陈漾的衣领,将她往跟前拉了拉。
陈漾比她高些,许是没料到她会如此动作,便顺着自己的动作微微底下了头。
谢苓赶紧把香膏涂抹到她鼻下。
陈漾正要骂她,结果鼻尖一动,一股冷香瞬间涌入鼻腔,冲破了脑海中的微弱的困倦和混沌。
她缓了脸色,说道:“多谢。”
另一边,秦璇自然是发现了两人的动作,毕竟谢苓也没想着避着蓝方。
她想,长公主做此举动,定然不单是为了让她们犯困,加强比赛难度。
而是想看看她们是否足够敏锐。
如果够敏锐,又是否能选择告诉敌方,比一场光明磊落的赛。
战场可以有阴谋诡异,而现在只是比赛。或许更多的…看得是她们的品性。
谢苓默默分析着,看向秦璇。
果不其然,对方很快朝身后的人吩咐了几句,随后蓝方的人就都带上了面帘。
而谢苓也把香膏拿给了其他女郎,让她们一一涂抹。
长公主把玩这和田玉珠,朝一旁的嬷嬷露出抹笑来。
主仆俩对视一眼,欣赏之意不言而喻。
沙盘对垒,激烈角逐。
谢苓站在一旁默默看这双方推进。
陈漾定的策略总体是很不错的,但另一边的几人也不简单。
双方你来我往,眼见三炷香已经燃了一半,却还是僵持不下。
而陈漾也有些着急了。
她是个急性子,又似乎想用这场沙盘比赛证明什么,因此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而秦璇那边的人气定神闲,显然还有后招。
谢苓袖中的手指轻捻,看着这似乎是僵持不下的战局。
实际上,从半柱香前,陈漾就落入了对面的陷阱。
但现在还不是用后备策略的时候。
谢苓观察着沙盘,等陈漾丢了一个阵地,脸色越来越白时,她靠近对方,在她耳畔轻声开口。
温凉的吐息在耳畔响起,陈漾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她深深看了眼谢苓温软的面颊,开始启用对方的后备策略。
等陈漾一步走完,秦璇那边立马发现了不对。
丁扶黎看了眼谢苓,朝她勾唇一笑,英气的面容上是势在必得。
很快,对面就作出了反击。
双方再次进入拉锯。
谢苓一直站在陈漾身边,偶尔开口,音色清软。
但策略却招招狠辣,直击要害。
局势一转再转,秦璇一队的神色越来越焦急。
谢苓看着还剩一小截的檀香,深吸一口气,看向山脊。
她飞快说道:“直接攻上山脊。”
对面把这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陈漾有一瞬间犹豫,但对上谢苓黑白分明,充满笃定之色的眸子,
便不顾其他女郎阻拦,照着谢苓的方法攻上了山脊。
一时间红方的女郎们如丧考妣,嘟囔着怪罪谢苓多嘴。
而秦璇那边,却迟迟不敢应对。
她们没想到谢苓会来这一手。
一些人觉得有诈,一些人觉得是虚张声势。
悄悄讨论了一会,眼看香就要燃尽了,都未作出决定。
若直接反攻,谢苓她们会不会有后手?若后退,对面又会不会只是唱了一出“空城计”?
最终秦璇拍板决定,选择直接反击。
她目光轻轻落在谢苓身上,风眸微眯。
谢苓这人,面上柔弱,实际上最是黑心。
对方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果然,那支上了山脊的队伍,被她直接剿灭。
秦璇松了口气,心说总算能赢了。
她们的先锋队,已经吞了对面四分之三的人马。
她不由得有些得意地看向谢苓。
谢苓迎上她的目光,眉眼弯弯,莞尔一笑,丹唇微启,作出口型。
“你输了。”
秦璇一愣,低头看向沙盘。
只见原本顺利的局势,瞬间被扭转。
那山脊右侧,忽然攻上来一队人马,瞬间巨石滚落,将来不及撤退的蓝方兵马全部砸倒。
而她们在中段的调度营,也被右侧忽然冒出来的一小支骑兵给一把火烧了。
紧接着红方的先锋部队,一鼓作气占领了会桥镇。
与此同时,檀香燃尽,在金炉中化为灰烬。
秦璇几人一脸愕然,细细观察沙盘,才发现山脊东边居然有处微不可查的裂谷。
红方是一直在偷偷往那处调兵,之前山脊上的,不过是障眼法。
阳谋。
没想到谢苓居然是阳谋。
对方笃定她们会忽略山脊东边。
因为按照不狼山原本的地形,那里光秃秃的,地势陡峭不说,还没有藏身地。
谁能想到长公主会暗中修改地形呢?还修改的那么隐蔽。
秦璇眼神复杂地看着谢苓,叹了口气,转而脸上浮现出笑意。
丁扶黎也笑眯眯看着谢苓,并不为输了比赛而气闷。
谢灵鸢则是皱眉端详着谢苓,似乎是重新认识她这个人一般。
嬷嬷看了眼沙盘,得到长公主示意后,说道:“此次不狼山之战,红方胜。”
话音刚落,陈漾就一把抱住了谢苓。
“多亏有你。”
谢苓有点懵,没想到陈漾忽然这么热情,她有些不习惯,推开对方,认真道:“我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起关键作用的,还是你的计策。”
陈漾眼眶突然红了,她道:“不,你不懂这次比赛对我有多重要。”
“总之,谢谢你。”
这话说得很认真,带着凝重的意味。
谢苓客气地笑了笑,没有再做声。
而丁扶黎此时也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杯茶后,笑道:“好啊你,隐藏这么深。”
谢苓瞟了她一眼,无语道:“你也打趣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开心,却没发现人群中的谢灵音,眼神阴冷,沉得可怕。
女郎们叽叽喳喳在琉璃暖阁里讨论着方才的比赛,兴奋得不得了,长公主凤目含笑看着,也不阻止。
嬷嬷看到自家殿下心情很不错,也跟着舒展了心绪。
这些女郎们,不输男儿啊。
等女郎们的兴奋劲儿过了,长公主便拍了拍手。
女郎们便停下来听她说话。
长公主将手中的和田玉珠递给旁侧的侍女,擦了擦手后笑道:“这次比赛很精彩。”
“我们大靖的女郎们,都是不输男儿的存在。”
这夸人的话很特殊。
在大靖,所有人几乎是约定俗成的,夸女郎的话无非都是“贤良淑德”、“知书达理”、“持家有道”等,皆是依照女诫上的规矩来的夸奖。
几乎没人夸过“女郎不输男儿”。
这话让在场的女郎神色都有些奇异。
先是不解,随后慢慢双目变亮,眼底眉梢都是喜色。
谢苓长睫微垂。
长公主,很会笼络人心。
或许她之前对长公主的了解,太过片面。
就今天的事来看,对方或许一直在防备皇帝,并且部署些什么。
思索着,就听得长公主拍了拍手,门外便有身着浅绿色袄裙的侍女鱼贯而入。
这些侍女手中都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不同的物件。
有华贵的首饰,有书画,有琴,甚至还有一柄宝剑。
侍女们依次排开,站在屋子中央。
长公主道:“按照规则,胜者会有奖励。”
“这些托盘上的是其一,至于本公主之前说的神秘奖励,则是其二。”
“先去挑托盘里的奖励吧,一人一件。”
众女郎纷纷谢恩。
陈漾看着谢苓,示意她先去。
其他女郎也笑着让谢苓去,并不嫌弃她的出身,而是心服口服。
谢苓却摇了摇头,笑道:“你们先,我最后选。”
这些东西她不在意,她只在意长公主口中的神秘奖励。
陈漾也没推脱,率先上去拿了那柄宝剑。
而其余七人,分别选了喜爱的物件。
等到最后,就剩下了一副白玉棋子。
谢苓让雪柳将棋子收好,朝长公主叩拜谢恩。
等众女郎都收好东西,长公主便道:“至于第二件奖励,几位回家,自然会知晓。”
谢苓看了看天色,抬眸瞥了眼与人交谈的谢灵音,觉得是时候该办另一件事了。
她微不可查朝雪柳点了下头。
雪柳便借着放棋子的理由,退了出去。
屋外花枝摇曳,鸟鸣悦耳,冬日浅淡的阳光透过菱纱照进琉璃暖阁内,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影。
一束光躲过了菱纱,直直打在谢苓侧脸,照出莹润的光泽。
比赛结束,女郎们关系进了许多。
大半人都对谢苓改观,主动同她叙话。
谢苓笑盈盈跟她们说话,神色温软。
谢灵音观此景象,捏紧了手中的茶杯,指节微微泛白。
该死的,等回去就把这些废物处置了。
她唇齿干涩,喝了口茶汤,却始终压不下心头的恐惧。
这次失败,不知那位会如何处置她。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若不是谢苓,她也不会发现那个秘密,而被迫为那人做事。
她不想死,那人是怪物!
谢灵音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唇瓣处传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音娘,你咬下唇干嘛,都破了。”
身旁的女郎好心提醒,谢灵音不自然地笑了笑,慢慢松开了唇瓣上的利齿。
她喝了口茶,冷静下来盘算着回去后的打算。
正当她沉思着,便看到有侍女推门进来,跪在了长公主下首,禀报道:
“殿下,方才有几个年轻男子上门求见。”
长公主嗯了一声,示意侍女继续说。
若是小事,侍女也不会来找长公主了。
这一点屋内的人都想得到,谢灵音自然也能。
她脸色有些发白,攥紧了袖摆。
只听侍女继续道:“那几个人说自己是山匪,主动来认错投案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有人窃窃私语。
“山匪投案?这附近还有山匪?”
“是啊,京郊怎么还有土匪,太可怕了。”
“……”
长公主神色平平,目光划过屋内的女郎,在谢灵音身上短暂地停了一瞬。
其他人未察觉到,谢灵音却感觉到了。
那目光似乎已经将她看了个透彻。
她不由得抖了下身子,唇瓣发干。
只听得长公主声音温和:“把人带进来。”
谢灵音闭了闭眼,面上一片灰暗。
完了,一切都要了。
这几个废物,为何莫名其妙要来投案!到底是谁收买了他们!
她不自觉看向好整以暇喝茶的谢苓。
对方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浓卷的睫毛微抬,对上了她的视线,漂亮的杏眸透出笑意,唇角一勾。
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看来山匪就是谢苓收买的。
对方是如何知道她的计划的?她已经做的够谨慎了。
谢灵音气得唇瓣发抖,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遂慢慢低下了头。
不一会,琉璃暖阁外出现几道身影,正是她找的那几个山匪。
第83章 中庭恰照梨花白二合一章
侍卫押着四个山匪进入暖阁。
本朝风气虽较前朝开放,但众贵女依旧不适应有外男在场,更何况还是这种粗鄙野蛮的土匪。
遂嬷嬷们提前给女郎们发了面帘,好让她们遮住容貌。
谢灵音白着脸将面帘戴好,心中又怕又急,考虑着土匪若真供出了她,
该如何脱身。
只见罗汉榻上的长公主坐直了身子,风目低垂,居高临下睨着地上跪伏着的人。
许是久居高位久了,又上过战场,长公主身上的压迫感极强,她只是盯着土匪看,就令这几个山匪冷汗直流,颤抖不已。
押着他们的侍卫单膝跪地给长公主行了礼,说道:“殿下,这几个人是自己跑到园子外头的,属下见他们徘徊不走,便询问了缘由。”
“他们说自己是附近的村民,半个月前落草为寇,在山里打劫过路人。”
“今日听闻长公主在别院,心中惊惧煎熬,遂前来投案自首。”
长公主嗯了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从侍女那拿过和田玉珠,在掌心把玩转动着,睨着山匪说道:“说说吧,为何落草为寇。”
其中一个瘦高个,面白无须的山匪嗑了个响头,抖着嗓子道:“回…回公主殿下,半个月前有人给了我们哥四个一笔钱,让我们在城郊几天路上拦路抢劫,做做样子。”
“我们最开始也不敢,是那人说背后的老板上头有人,会保我们不被抓,而且最多只用干到腊月低。”
“还说等事情了解会给我们两百两。”
说着,这山匪痛哭流涕起来:“草民们贪财,答应了那人的要求,于是在京郊几条路上蹲守,偶尔会抢一两个过路人的钱。”
“直到昨天,那人来找我们,说是让今天午时开始在金谷园东边的那条小道上守着,若看到有车帷是青色的马车,就动手把里头的女子绑到不远处的破庙里。”
话说到这,在迟钝的女郎也听出问题来了。
在场有人…想毁了另外一位女郎的清白,费劲心思安排了这样一出山匪打劫的戏码。
众人面面相觑,试图透过面帘,看到其他女郎的神色。
谢灵音唇齿中弥漫出一股血腥味,她故作镇定,紧紧扣着袖摆里的手。
丁扶黎年纪略长些,又是已婚,见过的内宅丑事自然多些。
她目光划过众人,隐隐猜测此事情同谢苓有关。
毕竟…谢苓来得最晚。
她侧过头,靠近谢苓,以对方才能听到的声音询问道:“你知道有人害你?”
谢苓倒也没隐瞒,点了点头,说道:“原本只是猜测小路不安全,便差使车夫走的官道。”
“现下看来,我运气不错。”
丁扶黎抿唇看着谢苓,为她感到庆幸。
若不是谢苓机敏,那贼人一旦得手,轻则会毁了她的名节,重则会被谢氏逼迫悬梁自尽,以表忠贞。
想着,丁扶黎的目光一点点划过在场所有女郎。
到底是谁,如此恶毒?
长公主闻言,神色却并未变过,她坐在那,漠然开口:“继续说。”
那为首的山匪砰砰砰嗑了几个响头,哭丧着脸道:“殿下,草民们是被骗了啊!”
“草民们在那等了许久,没等来马车,却等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大汉。”
“那几个大汉上来就把我们抓了。”
“说:既然事情办不好,就去见阎王吧。”
“我们哥几个拼了命才逃脱,那几个人一直在后面追,我们几个为了活命,于是干脆来殿下这投案了!”
“殿下饶命啊!草民们知道做错事了,但我们也是被人骗了,并不曾谋财害命过!”
“之前抢劫的钱我们后头都偷偷还回去了。”
说完,他大呼饶命,几个山匪把地板嗑得砰砰作响,不一会就沾了血迹。
金乌西坠,日光流转。
琉璃暖阁内陷入寂静,长公主转着掌心的和田玉珠,默不作声。
突然的安静,让几个山匪更加慌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而在座的女郎们,则是暗自心惊。
究竟是谁,害人不成居然还想杀人灭口,好狠毒的心思。
谢苓坐在椅子上,面帘下的神色平静,琉璃色的眸子映着夕阳橘红的暖光,煜煜生辉。
良久,长公主盘着珠子的手一停。
神色看不出喜怒,她道:“收买你的是何人?”
为首的山匪头点在冰凉的地板上,回道:“回公主殿下,那人并未曾露面,草民偷偷跟踪过,见到那人进了乌衣巷。”
“想必是…乌衣巷里的某户人家。”
话音落下,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厉声呵斥:“大胆!”
“你可知乌衣巷里住的都是什么人?!”
山匪吓了一跳,瘫软在地上,又忙不迭跪好,想起了之前那个车夫的交代,哆嗦着回道:“公主殿下明鉴,草民并未撒谎。”
他咽了口唾沫,又重重磕了个响头,从怀里摸出个金钗,双手举过头顶说道:“这钗子是那人给草民的,您看看。”
嬷嬷上前拿了金钗,呈给了长公主。
长公主用帕子隔着,略微看了一眼,便随手丢在了一旁的托盘里。
她目光在谢苓身上停顿了一瞬,唇角带了点笑意。
这孩子,倒是大胆。
竟然唬得山匪投案,还弄来了谢灵音的首饰。
谢苓感受到了那道目光,知道对方并无恶意,遂放松了几分。
她看向谢灵音,就见对方盯着钗子,一双美目中透过一刹震惊。
谢苓坐在那,就像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出闹剧。
之前得知谢灵音扣下名帖时,她就提前做好了准备,以防对方做些什么。
她当时吩咐了白檀,让她想办法去偷了谢灵音的首饰,以做准备。
想着万一对方真的做了什么,她也好能用这首饰反将一军,转手把她拉下水。
偷首饰,也不是为难白檀。
而是谢灵音有个小习惯——明面上,她会将不时新的首饰,随意丢给院里的侍女,以做赏赐,彰显大度。而背地里,她会将“赏赐”出去的首饰回收,然后放在一个木箱子里。
按她的话说,就是哪怕东西落灰,也不给低贱的奴仆。
这也给了谢苓可乘之机。
那木箱子里都是谢灵音不喜欢的东西,因此看管并不严密,可以说甚至是无人看管。
而白檀能从山寨里顺出那么多金银珠宝,自然是有些手艺的,譬如开锁。
除此之外,她在前往金谷园的路上,就吩咐车夫赵一祥,等她进园后,立马去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去附近的小径看看,以防万一他在暗中看着不露面。
如果有埋伏,且人不多,就将那些人捉了。若人多,则立马报官。
后来在沙盘推演开始前,赵一祥通过雪柳传了口信来。
她便心生一计,让赵一祥快马加鞭去取了那钗子,而雇的壮汉则佯装成杀人灭口的人,而赵一祥也刻意救下几人,并且教他们逃生的办法。
那些山匪本就是村民出身,并未真正杀过人,一听投案能保命,那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谢苓弯了弯唇,看向长公主。
她笃定,长公主会把这事当所有人的面揭露出来的。
毕竟…士族出问题,对皇室而言,那是再好不过。
她巴不得士族内出此丑闻。
果不其然,只听长公主掀起眼皮,目光沉静而充满威仪,语气带着一丝怒气:“谢家二娘,这金钗…是你的吧。”
语气笃定,不容辩驳。
一旁看戏的秦璇闻言眉毛一挑,她走到长公主跟前,拿起那钗子看了一眼,随即嗤笑道:“谢灵音,你到底是什么蠢货?”
“竟拿去岁母亲赐给你的钗子,去收买山匪害人。”
其他女郎都十分诧异地看着谢灵音,有些不相信平日里端庄温和的女子,会做出此等恶事。
但长公主怎么会说假话呢?
谢灵音站起身,走到屋子中间,强撑着恐惧跪了下去。
她挺直脊背,双眸里含着泪,哽咽道:“请长公主明鉴!”
“这金钗虽是臣女的,但并不代表就是臣女雇凶害人。”
长公主眯了眯眼。
“哦?”
“你的意思是,有人陷害你?”
谢灵音俯首,斩钉截铁道:“回公主,是。”
长公主轻笑一声,意味不明道:“你忙说说看。”
谢灵音向长公主道了谢,用帕子沾掉眼角的泪,恨声道:“不瞒您说,臣女有个小习惯,会把一些喜欢的首饰收拢在箱子里。”
“由于臣女喜静,院中伺候的人少,因此看管箱子的人只有一个,导致偶尔会有首饰失窃的事发生。”
“臣女念在府中仆从生活都比较困苦,或许有难言之隐,因此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着,她看了一眼谢苓,继续道:“没曾想,正是臣女的心软,让贼人钻了空子!”
眼神和话都明晃晃的,在场的人都听出她意
有所指,就差指着谢苓鼻子说你是贼人了。
丁扶黎有些担忧地看着谢苓,就见她神色平静,双眸清正,并不担心也不生气对方的指责。
但谢苓能忍,她却有些看不下去了。
她站起身朝长公主行了一礼,得到允许后,直接问道:“你说有人偷你金钗陷害你。”
“可有证据?”
谢灵音咬牙,暗骂对方多管闲事,但她确实没有证据,遂轻轻摇头。
丁扶黎见状,冷着脸道:“山匪有证据,你却没有。”
“你说我们是信他们,还是信你?”
谢灵音脑子乱成一锅粥,一时想不到办法,只好委屈地看着在座的女郎,低声啜泣道:“我的品性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那贼人准备充分,我一时半会肯定找不到证据。”
“但请你们信我,届时我一定能洗清冤屈,抓住真正的恶人。”
这么说,倒不是她真有本事能想到办法对付谢苓,而是只要她肯付出一定的代价,那位一定会帮自己,将她从这件事中捞出来,转而全部嫁祸给谢苓。
那人手段神异,非谢苓这种凡夫俗子能比。
丁扶黎闻言冷笑一声,说道:“那不如直接报官吧。”
“好看看究竟谁是凶手。”
“你!”谢灵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这样维护谢苓。
她脸颊上还挂着泪,模样倒是梨花带雨的,但眸中的怨念却深得可怕。
她转头对着长公主一拜,说道:“殿下,请您相信臣女。”
长公主凝视着谢灵音,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报官吧。”
“本宫的金谷园可不是给你们升堂的地儿,有什么话,还是跟大理寺去说吧。”
一旁的嬷嬷称是,转身就要往外走。
谢灵音没想到长公主就这么拍板决定了。
她脸上的神色凝滞了一瞬,转而爬上慌张之色。
“殿下,臣女觉得,不必麻烦大理寺了。”
“臣女以后一定好好看管自己的东西,不给贼人可乘之机。”
到这份上了,谢灵音还是不死心。
丁扶黎被气笑了,正要说什么,就被谢苓拉住了袖子。
谢苓朝她笑了笑,转而跪在谢灵音身边,俯首一拜:“殿下,这这事是臣女做的。”
“希望您能…放过二姐,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本来还有些犹疑的女郎,听了谢苓话,都不由自主更信起她来。
她们看着二人的神色,心中的秤,慢慢偏向了谢苓。
看看,多善良啊,险些叫自家姐姐害了,还帮人家说话呢。
不过这也能理解,谢灵音乃是正儿八经的嫡脉出身,而谢苓只是偏远旁支,父亲的官职还在谢氏主家手里攥着呢,全家都得靠人家吃饭。
众人看向谢灵音的目光慢慢变了。
谢灵音也感受到了众人的变化,她心头一慌,转而怒火中烧,她看着谢苓怒道:
“你还在装,分明就是你诬陷我!”
谢苓眨了眨眼,满目委屈。
“二堂姐,你怎么能这么想呢?”
“我只是…我只是……”
“行了,既然你堂妹求情,那这件事到此为止了。”话说了一半,长公主突然开口了打断了她们。
谢灵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绪过激了。
但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虽然苦苦经营的名声被毁了大半,但若真报官追究下去,倒霉的还得是自己。
想通后,她白着脸叩首谢过长公主。
长公主捏了捏眉心,一挥手道:“行了,都回去吧,本宫乏了。”
说着,又吩咐那些侍卫道:“将这几个山匪送去他们村子所属的县衙,依律处置。”
侍卫们拱手称是,将人押了下去。
暖阁里的女郎也纷纷起身,同长公主行礼辞别。
谢苓站起身,拍了拍裙摆,朝长公主露出一抹浅笑,福身一礼,携雪柳退了出去。
走到金谷园外时,谢灵音正好和她擦肩而过。
她听到对方阴冷而愤懑的声音。
“谢苓,你不要太得意。”
“总会有你后悔的一天。”
谢苓微微侧头,神色无辜,嗓音柔软:“二堂姐,你在说什么?”
谢灵音狠狠瞪了她一眼,装也不装了,掀开车帘进了马车。
谢苓眸色平静,也扶着雪柳的手上了马车。
*
回到谢府,已经是酉时末刻,天完全黑了下去。
谢苓回到留仙阁简单用了点饭,便抱着暖炉,斜倚在榻上看书,以打发时间。
雪柳和白檀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围着炭盆烤火,一边说着小话。
说道争执处,还非要谢苓评评理。
谢苓笑盈盈看着两人说话,一天来紧绷的情绪也放松了下来。
就当她准备命人烧水沐浴时,朝听到院门外传来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
她坐起身,透过雕花窗棂看向院落,透过淡薄的月光,依稀看清来人似乎是谢夫人身边的溪和姑姑,身后还带着七八个婆子。
来者不善。
谢苓思绪飞快转动,招手叫来雪柳和白檀,趁对方还未进来,低低交代了几句。
让白檀从另一边的窗户里翻了出去。
紧接着便有侍女通禀,溪和姑姑直接走了进来。
谢苓装作诧异,起身相迎。
“溪和姑姑。”
溪和行了一礼,脸色难看,快声道:“之前七小姐碎了的玉连环,可是您帮忙粘好的?”
谢苓眉心微蹙,颔首道:“是我。”
溪和脸色一肃,朝外头侯着的婆子们招手,厉声道:“劳烦您跟老奴走一趟了。”
那几个婆子看到手势,不由分说进屋,按住了谢苓纤瘦的肩膀,将身着单衣的她推着往外走。
谢苓知道此事反抗也解决不了事情,于是故作恐慌,哭着朝溪和求情。
“溪和姑姑,苓娘可是做错了什么,为何要押着我?”
“不管怎样,能不能让我的贴身侍女跟着,不然我怕她担心我。”
溪和瞥了谢苓一眼,对她梨花带雨的脸视而不见,冷声道:“做错了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
“有什么,到夫人那再说,至于你的侍女,自然会跟你一起去。”
见谢苓瑟缩了一下,似乎是被吓到,溪和放软了点语气。
她道:“您也别担心,夫人是不会冤枉好人的。”
谢苓哭哭啼啼应声,看了眼藏在黑暗中的白檀,微不可查点了下头,随后任由一干婆子押着她和雪柳走。
冬日的夜哪怕天未下雪,也像含了雪气,吹来的风像冰针一样,钻进谢苓淡薄的衣裙里。
她打了个寒颤,唇瓣微微发白。
溪和带着她,七拐八拐走过蜿蜒的游廊,走到了一处精致的院落外。
院内灯火通明,可以看到院落里站了不少人。
谢苓认得这里,这是谢灵玉,谢夫人小女儿的院子。
在结合方才溪和问的那句话,谢苓可以肯定,是有人拿玉连环做了筏子要害她。
还好提前让白檀翻窗走了。
谢苓被押进院子,就看到府医进进出出,甚至还有宫里请来的御医。
而正对着她的屋子里,隐隐传来谢夫人低泣哽咽的声音。
“玉儿,玉儿别睡。”
“娘在这。”
“……”
谢苓眸光一沉。
看来是谢灵玉生了重病,而生病的缘由…就是那玉连环。
究竟是谁要害她!
谢灵音?
不,谢灵音没那么聪明,不可能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布局。
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人脸,最终定格在谢夫人身上。
不,不会是她。
谢夫人很爱谢灵玉,再说了对方跟她并无冲突。
对方没必要不顾自己的女儿来害她。
脑子一片混乱,谢苓正思索着,就被身后的婆子推了个踉跄,一脚踏入院落。
她肩膀被扭地生痛,狼狈抬起头,这才看到院落里几乎站满了人。
除了老太君,谢家长辈都在,而谢家和她同辈的小姐和郎君也都在场,脸上几乎都是厌恶之色。
她快速看过所有人的脸,就看到谢灵音毫不
掩饰的恶意笑脸。
谢家主背着手站在挺远当中,一张脸阴沉得可怕。
对方久浸官场的威势,让谢苓脊背上蹿起一股冷意,手脚发麻。
但出乎意料的,他并未为难自己,只是用充满杀意的目光打量了片刻,冷声说了句:“押进去。”
不等谢苓说话,婆子便推着谢苓走到门跟前。
溪和上前一步,轻轻叩响了屋门。
“夫人,人带来了。”
屋里传来一声沙哑的“进”,溪和便把门打开半扇,示意其中两个婆子把人反剪着手臂,押了进去。
一进到屋内,谢苓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还隐隐有股腥臭的血气。
而前方的百鸟雕花屏风,被烛火映出了几道影影绰绰的身影,依稀可以看出内室有两个御医在忙活着什么。
她还在打量,猝不及防就被婆子一脚踢在膝窝,狠狠推倒在地。
“砰”的一声闷响,谢苓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传来剧痛,手臂也摔得生疼。她闷哼一声,想撑着地板爬起来,就被婆子粗鲁地扯了起来,按住了肩膀固定在地上跪着。
谢苓白着脸,心里暗骂这两个婆子心黑手狠。
很快,屏风处转出一个人来。
正是谢夫人。
此刻她发髻微乱,衣襟上都是褶皱,还有一团一团的凝固的血污。
她双目通红,眼角还有泪痕,以往的优雅华贵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恨意。
谢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看到谢夫人手里拿着那玉连环,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俯身抬起了她的下巴,保养得宜的指甲几乎抠进她皮肉里,声音嘶哑。
“这玉连环,是不是你粘的?”
谢苓犹豫了一瞬,回道:“确实是我粘好的,但……”
“啪!”
话还未说完,她的右脸传来一阵剧痛,身子不受控制偏向了一侧,口中迅速弥漫出浓烈的血腥味。
本就松散的发髻,随着谢夫人的一巴掌,彻底散了大半,垂在谢苓侧脸,也遮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怒意。
谢苓舔了舔被打破的唇角,她压下眼底的愤怒,直起身子,流着泪抽泣道:“夫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谢夫人将玉连环狠狠摔在地上,愤怒的声音和玉器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误会?”
“玉连环难道不是你粘的吗?”
“我已经请宫中御医验了,粘合玉器用的东西里掺了毒。”
“你还想狡辩什么?!”
谢苓瞪大了眼睛,巴掌大的脸上铺满泪痕,惊惧而茫然:“夫人,真不是苓娘做的。”
“许是有人诬陷于我。”
第84章 黑夜猎杀明月魂~
谢夫人睨着谢苓,彻骨的恨意如同阴云一般凝聚在她眉眼之间。
“诬陷?”
“那我便叫你心服口服认罪。”
她冷笑吩咐一旁的溪和:“将厨房和杂物房的管事,还有她那个叫雪柳的侍女,一同带过来。”
说完,她深深看了眼谢苓,快步走回了屏风后。
溪和福身称是,转身出去了。
屏风内传来御医焦急而低声的探讨,时不时有人出出进进。
谢苓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明明碳炉温暖,可她却感受到了透骨的寒冷。
第一次,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棘手。
她知道,若不能脱罪,谢夫人真的会杀了自己给谢灵玉赔命。
到底是谁,能铺这么久的局,甚至知晓她找了哪些材料去粘补玉连环。
分明留仙阁,都是谢珩的人。
谢珩没必要害自己。
那么这府邸,又有谁能把手伸入谢珩的领地呢?
谢苓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初到建康时,她跟谢珩曾有个误会——谢珩请了两个女先生教她八雅,却被人插手,更改成教她淫词艳曲。
虽说后来谢珩解决了这件事,但始终未曾告诉她究竟是谁做的。
谢苓隐隐猜测,这两件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或许是同一人所为。
她暂且猜不透这人的目的,甚至也想不到这人的身份。
唯一能确定的,是幕后之人的身份,在建康城,乃至整个大靖,都不会低。
不然也不会把手伸到谢珩那,还能安然无恙。
若是谢珩在,她或许就能知道是谁了。
可惜,等他从荆州回来,说不定自己已经埋骨坟地,命散魂消。
她快速转动着脑子,试图从乱麻一样的思绪中抽出一条能用的线来。
片刻后,她将目光定格在了谢灵音身上。
方才在院落里,谢灵音的目光充满着恶意,她最开始以为对方只是幸灾乐祸。
但刚刚细细回忆,却发现谢灵音的幸灾乐祸里,似乎还有着得意。
这里面…会有谢灵音的手笔吗?
谢苓垂头跪在地上,烛火的光在她受伤的侧颊映出一道暖晕,长睫下的杏眸里,泛着冷芒。
她打定主意了。
不管这件事同谢灵音有没有关系,都必须要跟对方有关系。
之前山匪那事,她本就没打算轻飘飘放过对方,想着日后一步一步把她收拾了,结果没曾想刚回府里不久,就出了这档子事。
白檀那边,她已经交代好了,若是自己一时半会行动受限,就立马把针对谢灵音的计划提前实施。
好转移谢府之人的一部分注意力。
现在白檀,应该已经到长公主府求见兰璧了。
兰璧…还欠自己一个人情,那次在兰居时,帮其逃脱林华仪谋害的人情。
若不是事态紧急,她是不愿意轻易动用这的。
现在要做的,就是揽下所有罪责,让雪柳脱身,好给白檀传些话。
至于为什么不考虑兄长…
谢苓对自家人一向不抱希望,更何况,兄长前日就奉命前去邻郡办事了。
还有唯一懂药理的禾穗,也在十天前被谢夫人送入女学,学习八雅和女诫。
幕后之人算准了此时此刻不会有人救她。
须臾,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了。
冷风从半开的门扇灌入,很快又被斩断在屋外。
厨房和杂物房的管事,以及雪柳都被人押跪在她旁边,谢苓侧头去看,发现两个管事皆带着手铐脚镣,应该是刚被人从府中的地牢里提出来,身上还受了刑。
她跟雪柳对视一眼,微不可查点了下头,示意对方安心。
溪和在碳炉跟前站了站,把身上的冷气去了,才提步绕过屏风,跟谢夫人禀报情况。
很快,谢夫人就出来了。
她坐在溪和搬来的圈椅上,冷声道:“你们自己跟她说。”
“好叫她死了这条辩驳的心。”
两个管事伏在地上颤抖
不已,连声称是,随后开始交代事情经过:
“两个月前,苓娘子命雪柳前来厨房熬制了些鱼鳔,又问杂物房磨了些玉粉,说是要做些粘玉连环的胶体。”
“听闻是给七小姐粘玉连环,奴才们不敢耽搁,很快就帮苓娘子弄好了东西。”
“只是…”
那两个管事说了一半,突然开始结巴起来,脸上的汗液混合些凝固的血,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只是…当时熬制鱼鳔时,雪柳还给了我们一小包白色的粉末,说是做胶体的原料。”
“奴才不懂这些,于是将那东西混合进了熬制中的鱼鳔中。”
说完后,管事将头抵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夫人,奴才们是真不知道那是毒药啊。”
“奴才们也是被骗了!”
一旁的雪柳听完瞪大了双眼,随即怒声道:“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我什么时候给你毒药了?”
那两个管事也一脸怒火,回怼道:“不是你是谁,那包了药粉的纸,我们已经交给夫人了!”
谢苓在一旁听着,眼底的神色越来越沉凝。
背后这人,太嚣张了。
居然收买府里的管事,捏造莫须有的罪名。
只是这证言,分明漏洞百出。
谢夫人不是蠢人,她不可能听不出。
雪柳和管事又吵了几句,就被溪和呵斥着闭上了嘴巴。
谢夫人盯着谢苓,说道:“你可认罪?”
屋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冷风簌簌,吹地檐上铃铛泠泠作响。
谢苓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面容狼狈,发丝凌乱,脊背却依旧挺拔如松。
她迎上谢夫人充满恨意的眸子,一字一句道:“谢夫人,我不认。”
谢夫人怒极,一掌拍在扶手上,倏地站了起来。
“冥顽不灵!”
谢苓道:“谢夫人,没有人会蠢到当着别人的面下毒,还留下下毒的证据。”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管事,又道:“也不会有哪个正常人,会把一张小小的废纸,保留两个多月。”
“除非…一切都是两位管事捏造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那两个管事瞬间白了脸,厨房的那位急道:“那张纸我当时随手丢在碗柜缝隙了,是夫人问话时,我才想起来。”
“不是我刻意留下!”
谢苓冷嗤一声,看着管事道:“那你说说,我为何要当你的面下毒留下证据?”
那管事支支吾吾,眼神躲闪:“这…这…”
“或许就是你蠢呢?谁知道你为什么要留下证据。”
谢苓没有再理睬他,而是转向若有所思的谢夫人,俯身叩首,真挚道:“谢夫人,我没有理由害玉娘,请您明查。”
“最好能查查毒药的来源。”
上好的宝相花纹锦鞋缓步走进,停在了她的身前。
她听到谢夫人因厌恶而咬牙切齿的声音。
“还在狡辩。”
“你当本夫人未查毒药源头,就给你扣莫须有的罪名吗?”
“早在一个时辰前,本夫人就命人在走访搜查了建康城所有的药铺。”
“最后在城西一家不起眼铺子的账单上,翻到了你买合苏散的记录。”
苏合散,本身性微毒,但若是长期接触,则会影响到心肺,呕血不止,直至死亡。
这病她听禾穗说过,治是能治,但会终身咳血,一直虚弱。
本来还对谢夫人有所怀疑,但如今一看,此事不可能跟对方有关系。
谢夫人很爱谢灵玉,不会如此伤害自己的女儿。
谢苓闭了闭眼,心底一片冰凉。
背后这人,准备太充分了。
或许有漏洞,但这些漏洞不足以让她立刻洗刷冤屈。
她沉思片刻,余光看到脚步匆匆端水出去的侍女,忽然灵光一闪。
谢苓抬头仰视着谢夫人,说道:
“谢夫人,若真是玉连环害了玉娘,那玉娘贴身伺候的侍女,想必也会中毒。”
“毕竟玉连环都是侍女负责收拢。”
“可从方才我发现,玉娘身边的侍女,一点中毒的迹象也没有。”
“这里面,怕是有蹊跷。”
“还请您给我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
说完,她双手交叠在前,俯首叩头。
她听到谢夫人浓重的呼吸在头顶响起,一声一声,交错着她砰砰乱响的心跳声,像是一道催命符。
良久,才听到谢夫人再次开口:“将人关押进密室。”
“继续深查。”
闻言,谢苓松了一口气。
她继续道:“还请谢夫人放了我的侍女,此事与她无关。”
见谢夫人无动于衷,她又道:“雪柳不是奴籍,也未签契,是自由身,还请您将她放出府去。”
“若后面真查出跟她有关,再交给官府处置也不迟。”
此话一出,谢夫人顿时沉了脸色。
她没想到谢苓居然敢威胁自己。
但她确实没有资格把一个自由身的百姓关押在谢府。
关谢苓,那是她谢家自己的事,旁人也不会置喙。但私自扣押老百姓,若是被王氏和皇帝知道了,那便会被拿去大做文章。
她目光像含了刀子,上上下下剐着谢苓,最后只吐出一句:“放人。”
压着雪柳的婆子只好松开了雪柳。
雪柳红着眼眶,咬着牙看了眼自己的主子,狠狠用袖子抹掉眼泪,头也不回冲出了屋门。
身影很快就被洋洋洒洒的大雪吞没。
谢苓朝谢夫人道了谢,略微放松了些。
只要谢夫人愿意给她这个机会,自己再用谢灵音的事拖延一二,迟早会查清真相的。
她被身后的婆子扯住手臂拉起来,推搡着往外走。
屋外雪意越来越浓,方才站着等玉娘消息的众人,早都回了自己院子。
包括那个“爱妻如命”的谢家主,也不见身影。
她回过头,越过婆子们裹着厚袄的身躯,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屋内忙忙碌碌的身影,隐约间听到了谢夫人一声一声,带着泪意的呼唤。
谢夫人,很爱玉娘。
谢苓不免想,上辈子她死后,父亲母亲,还有姐姐兄长,是否有过一瞬伤心。
或许…没有吧。
她转回头,迎着片片雪花,被婆子推着踏上漆黑的小路。
寒风呼啸,莹白的雪在地上、瓦片上虚虚堆着,她口鼻呼出的热气,一点一点飘上去,在她的眉睫上凝结成霜,遮住了本就不清明的视线。
“倒霉催的,大下雪天的还得去地牢送人。”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她,老娘早在家里炕上窝着了。”
“都怪这贱皮子,等她被处置了,老娘高低得看着她尸体被狗吃。”
“……”
身后的婆子一个劲骂着,几乎是两步一推,三步一啐。
谢苓身上的衣裙单薄,她被冻得浑身发麻,几乎没有知觉。
那掩埋的雪下不知何时多了个石块,婆子朝她肩膀一推,她便侧摔到了雪窝里。
谢苓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半晌都爬不起来。
那婆子见谢苓没反应,用脚踢了踢,最后不耐烦的拽了起来。
见谢苓脸被冻得青白,看着像是快要冻昏了,心里才有些慌了。
“离地牢起码还得一盏茶,别没到地方人就被冻死了。”
另一个婆子搓了搓手,跺着脚道:“夫人还没说处置她呢,死了咱们怕是交代不了。”
两人商量了几句,最后不情不愿把外头裹着的那件薄袄甩在谢苓身上。
“麻烦精,赶紧穿上!”
谢苓咬了咬唇,艰难地抬起冻僵的手指,一点一点将薄袄裹在身上。
这袄子上,还有着油脂味和汗腥气,十分难闻。
但天寒地冻,她没有嫌弃的机会。
有的穿已经不错了。
身上暖和了些,谢苓走起路来,也没那么费劲了。
很快,她就被押入了谢府的地牢中。
婆子将她交给了看守地牢的侍卫,便迫不及待从她身上扯走了袄子。
冷意再次侵袭而来,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谢苓借着昏暗的烛火,看到地上满是陈年血污,她站在那,隔着绣鞋都几乎能感受到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
地牢虽不及外头冷,却也又湿又冷,阴风阵阵。
她抱着双臂,被侍卫带着,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路,最终停在一处铁门之前。
铁链哗啦啦响动,侍卫拿着钥匙扭开锁子,将门推开后,掌心向上。
“苓娘子,请吧。”
谢苓抿唇,踏入漆黑的铁门。
“哐当!”
身后的门被重重关上,将最后一丝光线阻隔在外。
她摸索着,坐到了墙角,将头轻轻在膝头。
温热的泪水,无声无息划过面庞,从下巴尖滚落至脏污的地面,溅起一小片灰尘。
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人要害她呢。
她一个出身低微的女郎,有什么值得陷害的?
谢苓不懂,也不理解,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手中无权。
若是位高权重,谁还敢像今日一般污蔑她、欺辱她呢?
谢苓争夺权势的心,从未像现在一般这么迫切过。
她要权利,她要让自己站在最高的位置,让所有人都匍匐在她脚下。
包括谢珩。
密室里是浓稠的黑,听不到一点声响,就连彻骨的冷,都带着黑暗的
味道,令谢苓窒息。
她靠在粗糙的墙壁上,平复了心绪,抽丝剥茧般思索着这件事。
……
谢苓被关了三天。
每天固定时辰,都有人打开门上的一小扇铁窗,给她递饭递水。
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借机套几句话,了解点外面的情况。
听地牢的看守说,谢夫人还在查,只不过一直没有进展。
玉娘也已经被救了回来,但注定会落下一辈子的咳血之症。
除此之外,看守十分惋惜而委婉的提醒她,至多再两日,若是再查不出东西来,谢夫人就拿她的命给玉娘赔罪。
谢苓倒是不怕自己会被弄死,毕竟白檀估计已经开始和兰璧行动了。
只是为了不被有心之人怀疑,她迟迟不敢打探谢灵音的情况。
算算日子,雪柳应该马上找机会来了。
谢苓接过看守手中的碗,柔声道:“谢谢大哥。”
那看守年纪不大,本就对谢苓心生怜悯,闻言摆了摆手,和气道:“不用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你快吃吧,一会我再来取碗。”
谢苓点了点头,看着对方把窗子合上,便端着碗,抹黑坐到墙角,将冰凉的饭菜一口一口吃完。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道刺眼的亮光再次照射进屋。
她拿手挡了挡,就看到禾穗和雪柳焦急的脸。
“小姐,我们来了!”
禾穗居然也来了。
想必是雪柳专门去女学报信了。
谢苓扶着墙站起来,顺着光走到铁窗跟前,低声问道:“怎么进来的?”
雪柳道:“白檀这两天摸准了看守换班的时辰,发现其中有个侍卫心肠软,便让白檀前去纠缠,想办法支开。”
“然后禾穗对其他看守用了迷香,我们才得以进来。”
说着,她看到自家小姐苍白的脸色和干裂的嘴唇,眼泪哗一下就淌了出来。
她带着哭腔,问道:“小姐……”
谢苓总觉得她们进来的也太过容易,不免有些担忧。
但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哑着嗓子隔着铁窗虚弱一笑,压低声音道:“时间紧迫,说说外面的情况。”
雪柳重重点头,擦了擦眼泪,凑近铁门,耳语道:“小姐你之前预料的不错,在谢二爷的运作下,谢灵音收买山匪之事被府衙压了下去。
兰先生按照您交代的,设法拿到了谢灵音的那枚金钗,以及几个山匪的供词,然后昨日交到了王氏。”
“听她说,王氏那边已经开始以谢灵音随意丢弃御赐之物为由,弹劾谢二爷。”
“谢二爷因为这事快气疯了,将谢灵音抽了一顿藤条,然后关到了祠堂里。”
“听人说,谢灵音发了高热,身上全是血痕,谢二夫人心疼的要命,谢二爷也不让人请大夫,依旧关着。”
说到这,雪柳脸上出现快意。
紧接着,便有些担忧道:
“不过兰先生说,王氏的目的似乎不止这些,她担心这件事会脱离掌控。”
谢苓摇了摇头道:“就是要脱离掌控才好。”
那枚金钗,是皇室之物,她是故意让白檀偷的。为的就是先轻拿轻放,让谢灵音放松警惕,再在合适的时机,将这件事和这钗子,送到王氏手中。
毕竟按大靖律令,皇家赏赐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处置的。
之前长公主赐给谢灵音,谢灵音用其“收买山匪”,已经是大不敬。
一般来说,这种事可管可不管,长公主自己懒得计较,但不代表王氏不会用这件事做筏子。
不管事情有多小,只要让王氏拿到谢氏的把柄,自然会不遗余力扩大这件事。
定然会以谢灵音丢弃损坏御赐之物为由,延伸到其他事情上,伪造些其他的罪名出来,扣在谢氏头上。
谢氏只要分出一点神去处理此时,自己就不至于被那么早处理。
能活一天是一天。
她道:“王氏那边你们暂且别管,这两天先去查一查各大药房苏合散的进货记录。”
一旁的禾穗提醒道:“阿婵姐姐,大部分药房不会用苏合散,因为这东西是拿来做养颜丸辅料的。”
谢苓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养颜丸,一般人买不起,一般的药房也不会制作。
建康能有此地位的药房,为数不多。
她脑海中闪过几个铺子的名字,一一给雪柳说了。
“着重去这几个铺子查。”
“记得,一定不要露出真实目的,想办法掩盖身份,千万不能让谢家的人知道。”
她隐隐感觉,幕后之人或许就是谢家人。
“还有,让你姐姐想办法,最好能借裴凛的手进宫,去太医院和御药房查查。”
雪柳牢牢记住谢苓的交代,含泪点头。
禾穗见两人说完话了,从怀里拿出个瓷器递给谢苓,说道:“阿婵姐姐,这里面是治风寒的药丸,一次五粒,每天三次。”
谢苓有些怔然,没想到对方这么贴心。
她抿唇接下东西,郑重道谢。
两人离开后,那个年轻守卫又来了。
等他打开铁窗,谢苓便把饭碗递了过去。
谁知那守卫却不走,左看右看后,低声道:“苓娘子,你可跟同伴商量好了?”
谢苓一愣,警惕地盯着对方,默不作声。
那守卫挠了挠头,露出讨好的笑:“实不相瞒,其实我是思环的表哥。”
谢苓觉得这名字很耳熟,沉思了片刻,想起来这是林华仪身边那个被卖到云袖楼,又被谋害的侍女。
她神情松了松,就听守卫道:
“我听诏狱的兄弟说了,林华仪被揭露,林家倒台,有您一份力。”
“我只是个小人物,也没法帮您申冤。”
“只能借着职务给您行行方便。”
谢苓不免有些感慨。
身居高位之人薄情寡义,出身低微的百姓却知恩图报。
这看守,居然冒着被革职处置的风险,刻意放雪柳她们进来。
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谢谢你。”
“真的很谢谢你。”
守卫看着少女明明身处囹圄,却明亮的眸子,心中有些震动。
他摆了摆手,说道:“您好好休息,有我会尽力帮您。”
谢苓颔首。
对方便合上铁窗离开了。
……
又是三天。
地牢黑暗,时时刻刻都弥漫着污浊的血腥气,和腐朽的味道。若不是每天铁窗会打开,透进一会光亮来,她几乎以为自己失明了。
这三天来,守卫会给她说些外头的消息。
譬如谢二爷因为谢灵音随意处置御赐之物被弹劾后,紧接着又有一百姓敲响了宫门口的登闻鼓,按律滚了钉板,吊着一口气见了皇帝,拿出一张百人血书,告发谢氏私藏金矿。
皇帝震怒,命三司会审,彻查此事。
现在谢珩不在,谢家主只能全权处理。
但谢家主能力手段皆不如谢珩,因此每天忙的焦头烂额,只为脱罪。
谢夫人作为主母,自然得稳定后宅,管好府里的人,以防有纰漏。
如此一来,处置她的事,便被搁置下来。
甚至于他们忘了还有个人在地牢。
事情都按她的预料在走,唯独查苏合散一事还未有进展。
那几个铺子都查了…就剩皇宫
的太医院御药房。
雪柳传来了话,说是折柳磨了裴凛好久,估摸着今天就能进宫了。
能否洗刷冤屈,就看今日。
黑暗中感受不到时辰,谢苓不知在地牢里坐了多久。
她双目一片黑暗,只猜测似乎还未翻过这天,或许已经到了晚上。
越等待,越焦急,她身上又冷又疼,那日受了的伤,至今都未痊愈,甚至越来越痛,似乎是发炎了。
哪怕有药丸在,似乎也抵御不了冬日的寒凉。
她动了动僵硬的腿脚,感觉头晕乎乎的,思绪越来越混沌,她抬起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感受到了陌生的滚烫。
身子还是没撑住,发热了。
“哗啦”
寂静的黑暗中,忽然传来铁链响动的声音。
是铁门上的锁链!
谢苓猛地抬起头,朝铁门看去。
“哐当!”
铁门被一把推开,刺眼的光线瞬间挤进门内,叫谢苓睁不开眼。
她抬手挡了挡,还未适应,就被人扯住手臂,反剪到背后,狠狠按在地上。
谢苓心头一颤。
她挣扎着抬头,就看到谢夫人带着几个婆子,高高在上立在门口。
“动手。”
声音无波无澜,眼神冰冷刺骨。
溪和手中捏着白绫,大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那雪白的绫布,在脏污的地牢内分外显眼。
她扭动着肩膀,嘶哑道:“谢夫人,你为何杀我?”
谢夫人冷笑着看她,却不愿多说。
只见对方一挥手,那道白绫就如同毒蛇,缠绕上了她的脖颈,猛地收紧。
剧烈的窒息感传来,她被迫后仰着头,想用手扯住白绫。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谢苓剧烈挣扎着,可关押了那么多天,又染了风寒,怎能挣扎得过身强力壮的婆子呢?
她被按在地上,被人用膝盖抵住后背。
头发被人扯住,强迫抬起了头,脖颈间的白绫越收越紧。
肺腔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消耗,她几乎听到了脖骨脆弱的声响。
剧烈的疼痛蔓延全身,手脚逐渐冰冷。
她恨恨地望着谢夫人雍容华贵的脸,用力吐出几个字:“我…”
“不会…”
“放…过你”
谢夫人被那目光刺到,她心底传来恐慌,于是别过脸,眉头微皱厉声道:“没吃饭吗?!”
谢苓眼前发黑,手软软垂在地上。
她似乎看到了,看到了小时候,兄长和阿姐带她玩耍的画面。
看到了上辈子,烈火焚身的痛苦。
好像还看到了…看到了谢珩朝逆着光,朝她走来。
死前的妄念罢了,谢珩还在荆州,怎么会来?
“砰!”
就当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脖颈间的力道徒然一松。
她软软摔在地上,瞪大了眼睛,费力仰起头,朝门外看去。
雪白的氅衣逆光晃动,照亮了黑暗的地牢。
她似乎看到,对方的靴面和肩膀上,还有着未化的积雪。
谢珩,真的来了。
第85章 风吹暗室烛复明~
谢珩站在铁门边,垂眸看向逼仄阴冷的暗室,随即一愣。
平日里那温软,乖柔,笑起来像春日暖阳的少女,正一身狼狈面无血色地倒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
烛火摇曳,暖光照亮了漆黑的牢房,却映不暖她惨白的脸色。
他心口一滞,怒意翻涌席卷,与自己的母亲擦身而过,快步走向谢苓。
谢苓努力睁着眼,恍惚间,看到一双洁白沾雪的锦靴停在眼前。
她听到谢夫人愕然而尖利的声线。
“珩儿?!你怎么回来了?”
那道熟悉的、清冽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出去。”
“什么?”
“我说,带上你的人,滚出去。”
那道声音沉静而冰冷,比那条白绫还要冷。
谢苓努力地睁着眼,动了动唇,吐出两个破碎的气音。
“堂…兄……”
她虚弱地朝谢珩伸出手,想拽住他的衣摆。
他会救她吗?知道了玉娘的事,会相信她、会救她吗?
手指即将要够到他衣摆时,她沾了污泥的指尖,被一只温热而干燥的大手轻轻卷入掌心。
污泥染上洁白,大掌包裹着她冰冷的手。
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她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旋即被卷入宽阔而温暖的怀抱。
那清冽的,充斥着轻微苦涩气味的雪松香,冲淡了她鼻腔喉间的血腥气,也驱散了她身体的僵冷。
抱着她的人武艺高强,手臂结实,有一手漂亮的剑法。
可她却感受到,揽着她的手臂在轻颤。
谢珩在发抖。
他为什么要发抖?
是害怕吗?
他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吗。
她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只看到了谢珩紧绷的下颌。
“珩儿,谢苓给你小妹下毒,你还要救她吗?”
谢苓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攥紧了谢珩胸前的衣襟,张了张嘴:“不…不是…我。”
谢珩垂下眼眸,看到少女琉璃珠般的眸子失了光彩,一片灰暗,巴掌大的脸颊上满是湿痕。
紧接着那双眼,轻轻阖住,少女的头软软靠到了他的胸口。
谢珩搂着她手紧了紧,低声回应:“没事的。”
“我来了。”
“我相信你。”
可谢苓的意识早已陷入黑暗,听不到对方和以往不同,温柔却轻颤的声线。
谢珩气息紊乱,他掀起眼帘,看向门边优雅华贵的女人,深海一样的眸底,翻涌起一片骇人的怒色。
“母亲,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蛇蝎心肠。”
说罢,他抱紧谢苓纤细的腰身,欲朝外走,却被自己的母亲抬手挡住了去路。
“珩儿,你什么非要救她?!”
“我是你母亲,你连母亲的话也不听了吗?”
谢珩狭长的凤眸低垂,端详着女人这张和自己五六分相似的脸,心底泛着恶心。
不欲与眼前的女人纠缠,他朝暗处低声吩咐。
“飞羽,处理干净。”
“是,主子。”
谢夫人还想叫嚣,就被飞羽轻飘飘一掌推入暗室。
“夫人,还请您监督飞羽…”
“清理您的下人。”
谢夫人踉跄着站稳,就看到谢珩颀长的背影消失在地牢转角的身影。
她心头一慌,后退靠到冰冷粗糙的墙壁上,看向提着长刀,一脸痞气的飞羽,佯装镇定怒斥道:“你想做什么?!”
“我可是谢氏主母!”
飞羽歪了歪头,刀光一闪,缩在角落求饶的溪和以及粗使婆子,瞬间没了声。
温热的血液,洒在谢夫人保养得宜的面容上,眼皮挂上粘稠的液体,她眼前一片猩红。
她呆呆看向地面,才发现跟随自己十余年,替她做了无数脏事的溪和,已然人首分离。
静默过后,便是后知后觉的惊惧。
“啊啊啊啊!!!!”
谢夫人和婆子的尖叫交织掺杂。
飞羽掏了掏耳朵,清秀的娃娃脸上露出烦躁。
“聒噪。”
“你是主母,与我飞羽何干。”
惨叫声透过重重的铁门,自暗室内冲出牢门。
侍卫听着地牢里的声音,抖了抖身子,不禁头皮发麻。
他小心翼翼替谢珩拉开门,偷偷上瞄,看到对方那张昳丽如鬼魅的面容时,又慌忙垂下了脑袋。
都说谢珩大人温润如玉,是不折不扣的君子。
可…哪有君子把自己亲娘关在地牢里的。
谢大人,好像那披着人皮的鬼魅。
美则美矣,无情冷血。
……
冬夜生寒,弯月如钩。
淡薄的月色透过树枝,在言琢轩的房檐上落下斑驳的黑影,零零星星,细碎的像是撕烂的布帛。
谢苓迷迷糊糊,感觉浑身发热,似乎有人一直在耳边轻声呢喃,还有人用冰凉的东西撬开了她的牙关,灌入苦涩的汤汁。
她下意识吞咽,紧接着有东西挤入她的唇齿,顺着嗓子滑入喉管。
很甜。
是蜂蜜水。
她想睁开眼,可太困了,眼皮像是缀着千斤重的东西,怎么也睁不开。
于是乎,又不受控制的沉沉睡去。
谢珩坐在床边,手中那些一柄白玉小勺,一点一点,将蜂蜜水喂入谢苓毫无血色的唇瓣中。
少女的脸色依旧潮红,额头上出着细细密密的汗珠。
第三次发热了。
他将碗搁在远福端着的托盘中,用帕子轻轻擦拭掉她额上的汗珠,又放了一块温凉的湿帕在她额头上敷着。
“主子,您两天没合眼了,苓娘子这奴才看着就行。”
“您去歇歇吧。”
远福看着谢珩眼底的青黑,心里担忧的不得了。
他们从荆州回来的路上,忽然收到了留在谢苓身边暗卫的急信。
主子看完信就变了脸色,安排好事宜后带着几个黑鳞卫就快马加鞭往京里赶。
硬生生将半个月的路程缩了一半,一路上几乎没合眼。
主子这次荆州之行本就大大小小受了不少伤,又这么一折腾,膝盖的旧疾就又犯了。
他看着自家主子轻柔的动作,无力叹气。
坠入爱河的男人最可怕了!
尤其是这种自己意识不到的。
他还想啰嗦,就听到自家主子说:“玉连环之事可查清楚了?”
远福正了神色,颇为赞叹地看了眼谢苓,回道:“苓娘子的人本身就查得八九不离十了。”
“奴才又确认了一番,确定了幕后之人正是……”
谢珩将帕子放回托盘,冷声道:“说。”
远福硬着头皮道:“是谢灵音。”
谢珩一愣,长眉微拧。
远福又道:“奴才也觉得不可置信,可这事,还真就是谢灵音做的。”
“所有证据,都指向她。”
他也不信这样的蠢货能做出这等几乎没有破绽的局。甚至还能把手伸进皇宫御药房。
可奇怪的事,不论怎么查,所有证据都指向谢灵音。
就像是…有人刻意替换了身份一样。
谢珩静默片刻,捏了捏眉心,沉声道:“把人关暗室。”
“剩下的…等谢苓清醒后自己处理。”
“退下吧。”
远福称是,躬身退下。
灯火如豆。
窗外冷风萧瑟,洁白的月影穿过雕花窗棂,落入沉寂的屋内。
谢珩坐在床边,静静望着谢苓病弱的脸,微凉的指尖,不受控制地轻轻抚上她滚烫的脸颊。
太脆弱了。
她真的太脆弱了。
就像是幼年时三弟送给他的琉璃娃娃,美丽却易碎。只要轻轻一摔,就会支离破碎。
他的指尖停在对方微蹙的眉心,轻轻抚开了那道痕迹。
等将大靖收入囊中,就护她一世无虞。
她是他的堂妹,也是他最精心培养的棋子,合该得到最好的一切。
长夜漫漫,谢苓额头上的帕子换了又换。
直到金乌跃入半空,窗棂内照进朦胧的天光,才总算是退了热。
谢珩揉了揉眉心,头痛欲裂。
他将帕子丢在水盆里,吩咐紫枝端出去,又倒了一杯温水,用干净的纱布,将谢苓干涸的唇沾湿,却还不曾离去。
不知何时,终于靠在床侧迷迷糊糊睡着了。
谢苓是热醒的。
她身上痛的厉害,还出了一层黏糊糊的汗,裹在被子里又潮又热。
鼻尖上出了细汗,她难受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慢慢清明。
一侧头,便看到趴在一旁熟睡的谢珩。他乌黑的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昳丽的容色,透过一点缝隙,她看到了对方眼底的青黑,也看到了下巴上那层胡茬。
原来…不是梦啊。
他真的回来了。
他真的…相信自己。
她从未见过对方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困倦疲惫,看起来许久未曾休息。
是为了她吗?
为何不让侍女来守着。
谢苓心口微热,一阵触动,旋即又冷静下来。
这次的关心,是真心实意,还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不是她太敏感多疑,是谢珩…太过深不可测。
她一眨不眨看着他。
只见他睫羽微颤,眉心紧蹙,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这样运筹帷幄的人,也会有噩梦吗?
谢苓摸不透谢珩的心思。
她头太痛了,许是昏迷太久,思绪还有些滞涩。
收回视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真好,她还活着。
至于谢珩是真心假意,有机会试试就知道了。
被窝里潮乎乎的,又热又难受,她动了动酸痛的手臂,却发现手腕有些发软,怎么也从被窝里抽不出来。
似乎是她动静有点大,谢珩醒了。
他缓缓坐直身子,掌心按在额侧,漆黑的眸底还有些混沌,嗓音也是刚睡醒的沙哑低沉。
“感觉如何?”
谢苓点点头:“还好。”
“多谢堂兄,再次救了我。”
谢珩眸色清明起来,他看向谢苓苍白的脸,抿唇道:“无妨。”
“顺手罢了。”
目光轻轻落在谢苓干巴巴的唇瓣上,他一言不发站起身,倒了杯温水,端到床侧坐下。
谢苓抬手要接过茶杯,就被谢珩打断了动作。
“你手臂扭伤,不宜活动。”
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清冷,面色也平静淡漠。
谢苓摇了摇头,坚持道:“我可以的,堂兄。”
谢珩淡淡看了她一眼,倒也没阻止,将她扶起靠在床头,把杯子递了过去。
谢苓抬起酸痛的手臂,想接住茶杯,却在碰到杯子的瞬间,手腕一软。
茶杯便滚落在锦被上。
水渍洇湿一团,谢苓有些尴尬。
谢珩却并未责怪,而是默不作声将被子扯走,又起身从柜子里重新拿了一床干净被子给她盖上。
并且重新倒了一杯温水。
“我喂你。”
谢苓点点头,脸色有些不自然,但确实口渴的厉害,于是就着谢珩的手,唇瓣靠近杯沿,慢慢吞咽。
谢珩握着杯子的手指修长,冷白与青瓷相间,像是幅美丽的青山覆雪图。
她垂着眼睫,目光一顿。
谢珩的关节处微微泛红,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打眼。
若没认错,似乎是冻伤。
正要问,就听到了屋外嘈杂的动静。
“谢侍郎,您不能进去。”
“我小妹在里面,为何不能?”
“您别急,奴才先去通报。”
“不急?”
“你谢家人要杀我小妹,我岂能不急?”
门外传来一阵吵嚷,谢苓听出来那是自己兄长的声音。
焦急而饱含怒意。
她下意识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皱了皱眉,冷声开口。
“远福,放进来。”
门外一静,很快门被人重重推开。
谢君迁阔步行来,腰间环佩叮当,白色的衣袂翻飞间,卷起一阵凉风。
他往日温尔尔雅的面容上,乌云遍布。
待看清自己小妹病弱苍白的模样,那双温柔的桃花眼,顷刻间铺满了怒火。
更不用说谢珩这小人,还不顾男女大妨,坐在小妹床侧,给她亲手喂水。
狼子野心,卑鄙小人。
“谢珩,你离我小妹远点!”
第86章 晨曦初照两心同~
谢珩像是没听到一般,目光落在谢苓身上,淡声道:“喝完。”
谢苓轻轻点头,将杯子里的水喝干净。
谢珩站起身,将茶杯搁在桌上,对谢苓道:“你好好休息。”
“有事唤紫枝紫竹。”
谢苓靠在床头,看着他疲惫却依旧秾艳的面容,眉眼一弯回道:“堂兄去歇息吧,这几日辛苦了。”
闻言,谢珩淡漠的眸光温和了几分,他嗯了一声,无视了谢君迁,与其擦肩而过。
等谢珩走了,她看着几步开外的兄长,柔声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明明近在迟尺,谢君迁却踌躇起来,迟迟不敢上前。
他看到小妹眼底,是礼貌却疏离的眸色。
她不责怪他,不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心中一阵钝痛,呼吸几乎滞涩。
“小妹,对不住。”
“大哥…又来晚了。”
谢苓听着兄长的话,总觉得有些奇怪。
又?
她压下心头的怪异之感,扬起一抹无所谓的柔笑:“大哥言重了,你如今任职中书,事务繁忙。”
“不必记挂小妹。”
谢君迁抿唇,没有回应谢苓的话,而且走到她身侧坐下,细细端详着她苍白虚弱的面颊。
待看到她细颈上青紫色的勒痕,琉璃色的眸中怒意与心疼交替。
“小妹,大哥会为你讨回公道。”
“至于谢珩的恩情…”
他抓住谢苓的肩膀,认真的盯着她的双目,一字一句道:“他的恩情我来还,你离他远些。”
谢苓皱眉,动了动肩膀,疑惑道:“大哥为何这般讨厌堂兄?”
按道理不应该。
谢珩此人在外名声一向不错的,更遑论他还是谢氏嫡子,等明年或许就要接任家主之位。
从谢氏旁支,到其他士族,没人不捧着他,敬着他。
唯独兄长自一开始见面,就分外厌恶谢珩。
兄长不是这样的性子,他一向温和内敛,哪怕讨厌什么,也不会表现出来。
谢君迁松开手,沉默了许久。
他总不能,告诉小妹,她未来有一天会因谢珩而死。
他们全家都会因谢珩而死。
良久,他看着谢苓,温声道:“小妹,大哥不会害你。”
“总之,你离他远些。”
“谢珩此人…是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不要信他,亦不要…爱他。”
最后一句话落下,谢苓愕然看向谢君迁。
她还想多问,就听到门外紫枝叩门。
“苓娘子,奴婢奉命前来送些早膳。”
话头一转,她道:“进来吧。”
推门声随即响起。
谢苓深深看了眼谢君迁,没有应下他的话,只道:“大哥,可要一起用些早膳?”
谢君迁摇了摇头,轻叹口气道:“朝中还有事,我就不留了。”
“等你病好些,大哥就接你回家。”
听到能离开谢府,谢苓心情好了些。
她弯唇笑了笑,轻轻点头:“好。”
“大哥去忙吧。”
谢君迁摸了摸小妹的头,温声道:“乖乖养病,想要什么跟白檀说。”
“让她带话。”
谢苓不习惯兄长对自己如此亲昵和关心,侧头躲开了他温热的掌心,乖巧点了点头。
谢君迁收回手,神色有些失落,却也没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紫枝将小几放在床上,又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在上面。
“您昏迷了两天,主子交代厨房做了些清淡的小菜,还有鸡丝粥。”
“您凑合用些。”
谢苓没什么胃口,闻言点头,想抬手端粥,却发现手腕还是没什么力气。
紫枝见状,上前端起了粥碗,说道:“您手腕和肩膀扭伤了,太医说这几日都不宜活动,两个月不能拿重物。”
“奴婢喂您。”
谢苓点点头,由紫枝一口一口喂粥。
紫枝性子温和,喂饭的手法也温柔,她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后面慢慢就适应了。
一小碗鸡丝粥她喝了小半碗,就听到屋门被推开。
她抬眼看去,就见谢珩缓步走来。
他换了身玉色长衫,头发在身后用同色发带松垮垮系着,似乎是刚沐浴过,发梢还有些水珠。
“我来吧。”
紫枝闻言将粥碗递给自家主子,福身行礼后,颇有眼色的退下了。
谢苓动了动唇,眼巴巴看着紫枝离开,想硬着头皮拒绝。
刚张口,温热的玉勺就放了唇边,鸡丝粥的香味,掺杂着谢珩身上的雪松香,飘入鼻腔。
玉指微蜷,她只好将那勺粥喝了。
紧接着便又是一口。
谢珩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一面吃,一面偷偷打量谢珩。
他长睫微垂,神色清冷,喂饭的动作十分温柔,冷白修长的手指握着勺柄,却像是拿着笔,分外优雅。
五口粥,两口小菜。
分布均匀。
他喂饭手法很娴熟,比紫枝还熟练。
莫不是给什么人喂过。
她胡思乱想着,不一会,一小碗鸡丝粥就下了肚。
不知不觉,她吃得有些饱。
谢珩也看出来她没什么胃口了,遂放下碗筷,唤紫枝来将东西撤走。
紫竹很快就拿来了备好的茶和盂,以及净手用的帕子。
谢珩又亲手喂她漱口,替她净手,动作温柔的不像话。
谢苓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实在不习惯谢珩这样。
将手缩回被窝,她道:“堂兄用过早膳了吗?”
谢珩嗯了一声,替她掖了掖被角,说道:“玉连环的事一会你的侍女会来禀报,”
“至于谢灵音…”
“她在暗室,等你好些了,再去处理。”
谢苓有一瞬怔然。
谢灵音,在地牢?
难不成幕后主使是她?可是以谢灵音的脑子,不可能作出如此缜密的局。
谢苓沉吟片刻,点头道谢。
“多谢堂兄。”
“堂兄不打算休息吗?听紫枝说,你这几日都未好好歇息。”
这是在赶他走。
眼前的少女脸色苍白,琉璃色的眸子闪着温软而疏离的光泽。
谢珩抬眸看着她,对她的态度不太满意。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就听到远福在外头通禀。
“主子,家主唤您过去。”
谢珩眉眼一压,闪过丝冷意,起身后垂眼看着谢苓道:“记得喝药,有事吩咐紫枝。”
谢苓乖巧应下。
*
清晨总是充满生机。
天光澄澈又缥缈,夹杂着金色的丝线,穿透层层白云,洒去雕花窗棂,在地上、墙上,映出斑驳的光。
谢珩走后,雪柳和白檀不一会就来了。
雪柳哭哭啼啼的,见她受了这么重的伤,眼泪一个劲往下掉。
在雪柳哽咽的叙述中,以及白檀的补充中,她总算知道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那日折柳总算磨地裴凛带她入宫,只是皇宫太大,再加上裴凛看她看得紧,等了许久的机会才得以偷偷摸入御药房。
后来又险些被人发现,最后还是裴凛找了过去,一言不发带着她翻到了用药的记录。
最后发现这两个月来,唯有谢灵音在探望慧德贵妃时,前往过御药房。她以贵妃需要为由,取了一小包苏合散。
并且登记在册。
折柳很聪明,感觉不应该是谢灵音,于是央求这裴凛,替她又翻了其他记录和账本。
最终发现,所有的证据,真的就指向谢灵音。
折柳收好证据后,立马出宫,将东西交给白檀。
可几人都未曾想到,谢夫人会突然动手。
若不是谢珩提前回来,她怕是早命丧黄泉。
除此之外,有件事让她非常诧异。
白檀说,看守地牢的那个侍卫说,谢夫人身边的溪和,以及那几个婆子,全部被谢珩身边的人杀了。
只不过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一点声息都未漏出去。
而谢夫人,因为这件事,当天夜里就病倒了。
现在都还没醒呢。
谢苓知道谢珩此人薄情寡义,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自己亲生母亲身边的人都能下手。
甚至是当着对方的面。
很明显,这是一种警告,一种震慑。
她沉思了片刻,问道:“可有谢二爷的消息?”
雪柳点了点头,说道:“朝中的事奴婢打探不到太多,折柳这两天似乎和裴凛闹了别扭,递出来的消息也不太全。”
“只说是三司会审,确实查出来谢二爷确实私藏金矿。”
“皇帝怒极,当场就要将谢二爷送入诏狱,但是不知为何又没动手。”
“现在谢家主为这事忙的焦头烂额,甚至没空管昏迷的谢夫人。”
“小姐,一个金钗就能引发这么大的事,您真的好厉害。”
谢苓笑了笑,没有做声。
其实,她并不知晓谢二爷有金矿。
最开始,她只是想借王氏的手将“谢灵音用御赐之物收买土匪”一事扩大,以达到拖延时间,铲除谢灵音,以及拉谢家下水的目的。
只是没想到,谢二爷居然真的胆大包天私藏金矿。
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正常。
一个敢通敌叛国的人,能私藏金矿不奇怪。
不知道谢珩是否会插手此事,毕竟若不处理好,谢氏会被王氏撕下一大块肉。
想着,她便问道:“堂兄可有插手此事?”
雪柳摇了摇头,说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只不过二公子这几日都守着您,未曾离开过。”
闻言,她神色有些怔然。
她不傻,梦里见过太多
痴男怨女,也真心实意、飞蛾扑火爱过他。
自然知道动情是什么模样。
谢珩……
或许真的对她动心了。
意识到这一点,谢苓心跳忽然有点快。
像是被丝线缠绕,拽着她跌坠一片虚无深渊,有些透不过气。
她摸了摸心口,缓缓吐出一口气,
谢珩眼里只有权势,就算动心,也占据不了他内心的全部。
但是于她而言,谢珩只要有一丝动心,那她就能借此机会得到更多。
垂下眼睫,她俯身朝雪柳耳语了几句。
雪柳听完,神色有些疑惑,却还是点头称是。
*
另一边,延和堂书房。
谢珩坐在窗根边的檀木圈椅上,神色淡漠。
谢家主立于案前,额头上青筋暴跳,显然是气急了。
“你对你母亲的手下出手,我暂且不说。”
“可两天了,你母亲昏迷两天了,为何不去看她?!”
谢珩掀起眼皮,狭长的凤眸里带着毫不遮掩的讽意,语气不咸不淡:“看她?”
“平时母慈子孝演演罢了,怎么还当真了呢?”
“您别忘了,七年前您是如何说的。”
谢家主牙关紧咬,忍了再忍,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们,可论血缘,我们终究是你的父母。”
“你母亲就算做了错事,可她也是为了你好。”
谢珩冷嗤一声,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
“为我好?”
“为我好,所以……亲手杀了三弟?”
第87章 一烛燃寒照夜明~
谢珩从书房出来时,天上又飘起了雪。
今年的雪格外多,天总是晴着晴着,就忽然阴云盖顶,寒风横扫。廊檐下薄薄的雪屑被风一吹,打着旋卷起,又堆积到角落。
谢珩仰起头,看到远处的山色楼宇皆弥漫在雪色烟雾中,变成了淡淡的灰,更远处的皇城,影影绰绰的溶入迷蒙的雪幕。
他的心绪也变得有些阴郁。
廊下飞鸟振翅,自树梢跳跃远去,振落枝杈上的积雪,洒落在谢珩眉宇肩头。
微凉的触感,令他回过神来。
听着书房里噼里啪啦的打砸声,唇角勾勒出一抹讥笑。
九年前,也是在这样的雪天,只是因为疯和尚一首“生有妙华藏,十三谋八荒。若问有何丧,银锵碎玉珩。”的判词,他的亲生母亲,便打着为他好的名头,杀了刚过完六岁生辰的三弟。
三弟叫谢锵。
曾立志要做三叔那样的将军,说不能辜负母亲为他取名为“锵”。
可也正是这个让他满怀雄心壮志的名,让他死于最信任的母亲手里,还是那样惨烈的方式。
更可笑的是…那女人杀了三弟后,竟忘了这一切。
一首可笑的判词,让他看清了父母的冷血自私。
只因他们认定自己终将稳坐明堂,前路不能有任何阻碍。
于是按照和尚的方法,亲手解决了三弟这个“障”。
十一岁的他,在延和堂外跪了整整两天,想尽了各种办法,也未能改变她的主意。
他的三弟死了。
死时,手里还攥着他送的生辰礼。
他从未如此愤恨过自己,愤恨自己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三弟惨死,就连尸身都不能亲手掩埋。
后来,为防止他闹,刺激到失忆的谢夫人,谢家主将他关了禁闭,并且将谢府知情的下人换了一茬,灭口的灭口,驱逐的驱逐,对外称三儿子突发疾症去世。
而他,成了谢氏的傀儡。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将谢氏的部分权柄逐握在掌心,才得到了与谢家主谈条件的资格。
书房内打砸声停,恍惚间还有谢家主浓重的喘息。
谢珩眸光淡漠,抬手扫落肩头的雪屑,将墙边立着的伞撑起,独自一人踏入茫茫飞雪。
雪幕如织,掩盖了他来时的路。
书房内,谢崖瘫坐在椅子上,儒雅的面容怒不可遏,又复杂万分。
他的儿子是天之骄子,能让谢氏更上一层楼,他应该高兴才是。
若不是锵儿那件事。
他心中不免有些埋怨自己的夫人佩竹。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
他就不该和这孽障作出约定。
本以为能让这个天资聪颖的亲儿子作为夺取皇位的利刃,却没成想,短短七年,对方竟能成长到如此地步。
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瞎了眼。
可偏偏谢氏权柄如今大半落入谢珩掌中,自己连叫板的资格都没有。
他丝毫不怀疑,若不是谢珩如今还需要维持孝子贤孙的面目,定然会毫不犹豫处理了他跟夫人。
闭了闭眼,他抬手将书案上的瓷器碎片扫落在地,提起干涸的毛笔,沾了沾墨水,再三犹豫写了封信。
他将信纸卷好,放入指头粗的竹筒,用漆蜡封好,打开了半扇窗。
从腰间拿出漆黑的骨哨,放在唇边轻吹,一点声响也无,却很快自天边飞来一只白鸽。
鸽子落在窗沿,谢崖用帕子将鸽子羽毛上的雪擦了擦,将封好的信筒绑在了鸽子脚上,随即放飞。
他望着鸽子飞入雪幕,慢慢关上了窗。
希望,云台城的城主大人,能帮他一二。
回到书案前坐下,谢崖又头疼起来。
谢珩的事要解决,二弟的事也不能耽搁。
他扬声叫来长随,揉着额角吩咐:“把二老爷叫来。”
长随恭敬称是,躬身退了出去。
不一会,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谢二爷连伞都没打,顶着一头雪屑推门进了书房。
“大哥,金矿一事有办法了?”
一进屋,谢二爷就连声询问。
谢崖打量着自己的二弟,看他氅衣里的衫子都系错了,顿时怒从中来。
他一把抓起砚台砸了过去:“谢山,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玩女人?!”
“你一天不沾荤能死是吗?”
“我看你迟早要死在女人身上!”
谢二爷不敢躲,硬生生受了砚台一击,额头上顿时破了一块,红色的血和黑色的墨汁混合在一起,顺着额角往下淌。
他呐呐道:“大哥,别生气,我最近就是太累了,找人放松放松。”
谢崖呼吸一滞,一口气堵在胸口,他抖着手指:“你…”
“你个混账东西!”
“你叫我说什么好,我不求你像三弟一样懂事,但你也不能总是给咱们谢家添乱。”
“你说你贪什么不好?在朝中挂个闲职,居然连金矿都私藏!”
“若不是王家突然发难,你说说你还要隐瞒我们多久?”
谢二爷拿帕子按在伤口,讨好笑道:“大哥,我也是为了咱们能多赚点。”
“与其把钱交给皇帝,让他嚯嚯着修亭台楼阁,不如咱们自己留着用。”
闻言,谢崖张了张嘴,最后只哀叹一声:“这金矿到底用在哪里,你自己心里清楚。”
“罢了,若不是看在你与我是血缘至亲,我焉能踏这趟浑水?”
谢二爷嘿嘿一笑:“大哥,我的亲大哥,这次你可得救救我。”
谢崖瞪了他一眼,正色道:“你最好赶紧把该处理的人处理干净,别叫王氏再抓住什么把柄。”
“剩下的我会替你想办法。”
“这段时间花出去的银子,和朝中官职被撤换的损失,从你私库里扣。”
谢二爷虽然心里在滴血,但还是连忙点头:“二弟谢过大哥!”
“私库的东西到时候您随便挑,二弟的就是您的。”
谢崖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谢二爷眼珠一转,试探道:“大哥,珩儿…不打算管这事吗?”
说道这个谢崖就来气,他不耐烦挥手:“珩儿哪有空管你的闲事?”
“赶紧滚回去处理正事,别在我这碍眼。”
谢二爷连忙应声,拱手退了出去。
一出延和堂的院门,原本笑嘻嘻没正行的脸,瞬间阴了下来。
他冷笑一声,将沾了墨汁和鲜血的帕子甩在地上,抬起穿着金丝绣纹锦靴的脚,将帕子一点点碾入雪窝。
谢崖啊谢崖,总有一天,这谢氏会是自己说了算。
凭什么从小母亲父亲看重的都是你。
分明…自己才是那个最适合做家主的呀。
漫天大雪,吞没万物。
……
谢苓在言琢轩修养了三四天,手臂才恢复了几成力气。
这几日谢珩似乎很忙,几乎只有夜里才能见一面。
每次见面,他都会亲手给他喂饭喂药,拒绝都拒绝不了。
谢珩的变化,让她无所适从。
听紫竹说,朝中因为金矿一事风起云涌,闹得不可开交,谢珩却出乎意料的并不插手。
皇帝给三司和谢二爷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五日内定案。
若谢二爷再拿不出洗清罪名的证据,将面临斩首。
大靖对私藏矿产一事,一向判的很重。
不株连,是因为谢氏占了大靖将近一半的权柄。
谢苓内心是不希望谢二爷这么快死的,毕竟李心眉的肚子迟迟没动静。
等李心眉成功诞子,不论是谁的,谢二爷就该“光荣”赴死了。
现下,此事倒不是最紧要的。
关键是她迟迟查不到玉连环事件的幕后主使。
查来查去,从谢府到皇宫,从药铺到御药房,所有线索都指向谢灵音。
所有人都认命了,怀疑是自己小看了谢灵音,可唯独她不愿相信。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见见谢灵音。
她唤来紫枝,说了自己想去暗室的意愿,紫枝便恭恭敬敬下去备软轿了。
雪柳伺候着她穿了厚厚三层衣裳,又裹了层披风,才扶着她上了软轿。
其实这几日天气好多了,虽然隐隐泛着雪气,但阳光明媚,也有几分暖意。
她穿得有些厚,还没到地牢,就感觉有些热,于是背着雪柳悄悄把围脖扯开了点。
结果刚到地牢,就被雪柳强制性扯紧了围脖。
地牢里看守的侍卫之一,正是那几日帮了她的那位小哥。
见她来了,侍卫小哥热情的不得了,引着她们往最里头的暗室走。
“苓娘子,您是不知道,谢灵音前几日闹腾的不行,一直说什么出去了就把属下们砍了。”
“还说什么一定会出去,傲气得不得了。”
谢苓皱了皱眉,问道:“她很笃定自己能出去吗?”
侍卫挠了挠头,说道:“看样子是挺笃定的,不然也不会那么嚣张。”
“也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
谢苓若有所思,又问道:“她可有提过什么人?”
侍卫寻思了一会,有些不确定道:“提了挺多人的。”
“有二老爷,二夫人,还有老太君。”
“还提过家主和夫人。”
听起来再正常不过,似乎没什么异常。
看着马上到暗室门口,谢苓点头道谢:“多谢小哥,我同她说说话,一会就出去。”
侍卫闻言恭敬拱手:“苓娘子待多久都行,有事唤属下。”
谢苓颔首,拉开了暗室的小窗。
透过小小的窗口,她看到了坐在角落的谢灵音。
只是光线太暗,只能看清点模糊的轮廓。
谢灵音感受到亮光,先是满脸希冀,等适应光线后,看到铁窗外的人是谢苓,顿时惊恐起来。
“你…怎么是你?”
谢苓皱眉道:“你以为是谁?”
谢灵音却不说话了,将头埋在膝间,拒绝交流。
谢苓又问了几句话,见对方油盐不进,一声不吭,便觉得有些怪异。
按照谢灵音的性子,不应该如此沉默。
在她预想中,对方要么破口大骂,要么阴阳怪气,要么喊冤,但绝对不会保持沉默。
仿佛是默认了罪责。
无奈之下,她只好让雪柳叫来了两个侍卫,将铁门打开。
“哐当”一声,铁门被推开,烛火的亮彻底洒入暗室,她这才看清谢灵音此刻的状况。
手脚皆拴着铁链,铁链末端用钉子钉在暗室墙角,她脸色被冻得青白,白皙的肌肤上沾了不少血痕,裸露出的手臂上,也是一道一道藤条的痕迹。
她身侧的手,似乎是受过刑罚,肿的像红萝卜,看着可怖极了。
见谢苓打开门,谢灵音恐惧异常,她缩成一团,戒备道:“你进来做什么?”
“你不要乱来!”
谢苓一步步走近,两个侍卫十分有眼色的将谢灵音押在地上,以防暴起伤人。
她蹲到谢灵音跟前,柔声道:“二堂姐,玉连环的事,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你若是说出这件事真正的始末,我便向堂兄求求情,饶你一命。”
“但你若是还不愿说,那便只能送你上路了。”
“毕竟玉娘的病,还有我受过的伤,总要有人赔的。”
谢灵音挣扎着,恶狠狠盯着谢苓,却一个字都不愿说。
见状,谢苓叹了口气。
谢灵音见到对方吃瘪,神色得意起来,意有所指道:“谢苓,你别太猖狂。”
“我一定会出去。”
“等我出去,便是你的死期。”
烛火摇曳,映在谢苓琉璃色的眼眸,无人看到她眼底的暗光。
她偏了偏头,用手扣住对方的下巴,疑惑道:“谢灵音,我与你无仇无怨,你为何非要我的命呢?”
“来建康前,我甚至不曾见过你。”
谢灵音躲不开她的手指,只冷笑道:“确实无仇无怨,只是最初见你时,就本能的不大喜欢。”
“但…人是会变的。”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谢苓却听出了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甩开谢灵音的下巴,用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俯视着对方:“不说便罢。”
“我只能告诉你,能救你的人不会来了。”
说着,她露出惋惜的神色:“本想着你若是乖乖说了实话,就让堂兄救你一命,但谁曾想你如此嘴硬。”
“事到如今还维护着那人。”
话音落下,就听到谢灵音尖声大叫:“你胡说!”
“她怎么可能会被抓住。”
“你别想诈我!”
谢灵音的话听着依旧坚定,但若细细看她的神色,就会发现她的瞳孔收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显然是害怕了。
谢苓知道自己的话有作用,于是摇了摇头,啧了一声,看向谢灵音的目光充满着怜悯。
“可怜。”
“到死,都要维护一个将你出卖了的小人。”
“何苦呢?堂兄分明都准备给你机会了。”
“你该不会觉得,她比堂兄还要有手段吧?”
谢苓的每一句话,都像敲击在谢灵的心头。
本就是个没受过苦的娇小姐,受了一顿藤条,又关了禁闭,最后甚至受了刑,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不说出主使,已是她的极限。
身上的痛和冷,以及内心的煎熬,被谢苓的几句话击的粉碎。
她不免有些怀疑,那人真的会救她吗?
若能救她,为何那日准备杀谢苓的时候被堂兄打断了呢。
是不是真如谢苓所言,那人不如堂兄。
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那杆秤,终于偏向了另一方。
谢苓打量着谢灵音的神色,见她陷入沉默,眼底神色挣扎,慢慢放松了下来。
果然,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她也不着急,静静等着谢灵音想通。
良久,谢灵音仰起头,还有几分犹疑:“堂兄…真的能救我吗?”
谢苓点头,温声蛊惑:“不仅这件事能救你,金钗一事也能帮你一同解决。””
可以帮你恢复才女的名声。”
“让你做回那个端庄贤淑,名声再外的谢二小姐。”
“如果你不信,我可以与你立张契。”
谢灵音紧紧盯着谢苓的神色,看她不似说谎,终于软了神色。
她闭了闭眼,眼底的最后一丝挣扎也没了。
“其实,我只是讨厌你罢了。”
“我并不想害你性命。”
说着,她竟然哽咽起来,眸中闪烁着泪花,被烛火照得莹莹发亮。
“但是,这件事其实也怪你自己,若不是那日为了找你,我也不会发现那个秘密。”
谢苓越听越觉得疑惑,她看着谢灵音的脸色,忽然心跳剧烈起来。
“罢了,说这些也没用。”
“幕后之人你们既然已经抓到了,我也就不必隐瞒玉连环一事的始末。”
“那日,谢……”
“砰”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谢灵音的头忽然重重砸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而她手腕上的铁链,也随着她软下去的身躯,“哗啦啦”响起来。
谢苓一愣,先是警惕环顾四周,确定暗室封闭,不可能有人暗中袭击后,立刻蹲下身,命侍卫将谢灵音翻到正面。
她将手指放到对方的鼻下,又放至颈侧,最后放在心口。
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鼻息,没有心跳。
像是已经死了。
两个侍卫早都吓呆了,直到听见谢苓沉静的吩咐:“把人抬到炉子跟前,立马去请府医来。”
第88章 魂归大地命相错~
十二月十六,谢灵音出殡。
天光昏暗,阴云密布,飞雪阵阵。
谢府大门白幡飘飞,纸钱四洒,众人皆着白色丧衣,谢二夫人扶棺而行,恸哭不已。
丧葬队吹吹打打,哀乐鸣奏,周围有百姓小声议论。
“年纪轻轻的,听说才刚定亲不久,人就突然没了。”
“真是可惜了,谢二小姐人可好嘞,去年我还见过她施粥。”
“是啊是啊,城南那边有个流民棚,听说就是谢二小姐自掏腰包修的。”
“哎,好人不长命啊。”
“……”
谢苓远远坠在队伍最后头,听到周围百姓低声的议论,抿了抿唇。
人性复杂,有好有坏,谢灵音是有她善良的一面的。
可惜,不管是好是坏,七天前她死了。
死在了即将要说出幕后主使的刹那。
来的府医看了,说是死于胸痹,并没有外力致死。
人死罪消,谢家主点头,允许谢灵音以谢氏嫡女的规格出殡埋葬。
谢苓看着天上飘扬的细雪,感觉寒冷刺骨,遂抬手紧了紧披风。
所有人都觉得谢灵音是不幸猝死,就连谢二爷和谢二夫人都信了,可谢苓不信。
天底下不可能会有如此巧合的事。
可事后,不论她如何检查那暗室,如何费尽心思调查谢灵音这段时间的吃的用的,都再正常不过。
仿佛真的就是她疑心病太重。
她后来去旁敲侧击问了谢珩,得到的话依旧是没有问题。仵作验过,没有中毒,没有外力伤害,是再典型不过的猝死。
谢苓看着雪幕中影影绰绰的漆红色棺椁,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幕后之人,手段非凡。
可为什么非得治她于死地呢?她不记得和什么人有仇怨。
“小姐,您让奴婢准备的那些东西,准备好了。”
正出神,就被雪柳打断了思绪。
她回过神来,颔首道:“知道了。”
天气太冷,再者人多眼杂,主仆两人便安安静静跟在队伍后头,不再交流。
丧葬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谢氏有专门的陵地,位于南郊外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
等到了地方,谢苓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有的路太多,身子都暖和起来了。
她是旁支,来出殡也只是在角落看着,甚至看不到钉棺埋棺的景象,只在棺材埋完,其他人都祭拜差不多了,才轮到她到跟前。
她站在墓碑前,看着眼前小小的土堆,一时间百感交集。
从筐里抓了一把纸钱,蹲下身丢在了火盆里。
火舌瞬间吞没薄薄的纸钱,有些烧了一半的,飘至空中,转眼又焚烧殆尽,被天上洒下来的雪裹下地面。
她看着墓碑,心中喃喃。
谢灵音,你若听得见,就给点提示吧。
抓到了幕后主使,你才不算白丢了性命。
……
两日转眼即过,谢府又恢复如常。
谢苓坐在榻边看书,怀中揣着暖炉,眼睛盯着书本上的字,心绪却飘的有些远。
谢灵音分明才死了不到半个月,可其他人仿佛忘了她似的。
唯独谢二夫人依旧沉浸于悲痛中,整日以泪洗面。
听府里的侍女说,谢二夫人的院子成天都是幽幽的哭声,凄惨哀怨,夜里路过时,瘆人的紧。
谢苓觉得她可怜。
就两个孩子,一个犯了错被逐出谢府,一个命丧黄泉。
而那个本应该是倚靠的丈夫,却不闻不问,甚至女儿的头七都未过,就跟新抬进门的小妾厮混。
在谢苓记忆里,谢二夫人性子不错,话少,也没什么存在感。按照这样的性格,怎么会培养出两个性格迥异的女儿呢?
真的没有有心之人插手吗?
越在谢府待的久,越发觉得迷雾重重。
她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的书本放下。
“雪柳,什么时辰了?”
雪柳将拨弄着碳盆里的银丝碳,回道:“约莫快申时了。”
小姐咱们何时出门?”
谢苓道:“就现在吧,梳妆更衣完,也就到时辰了。”
“你给远福知会了吗?”
雪柳笑着放下火钳,回道:“今儿一早就说了,就按您教的,说是请二公子申时三刻,前往太清湖的湖心亭叙话。”
一面说着,雪柳一面去铜盆里净手,准备上前伺候谢苓梳妆。
一旁打呵欠的白檀见状,并未动弹,而是伸了个懒腰,懒洋洋问道:“谢苓,你还真要大冷天去湖心亭看雪啊。”
“四周都白茫茫的,也不懂有什么可看的。”
谢苓坐到镜台前,透过镜子看着白檀那张妩媚的脸,笑道:“看得就是白茫茫。”
白檀更不理解了,谢苓却没有要解答的意思。
她看着镜子中谢苓琉璃色的眸子,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谢君迁的脸。
唇瓣顿时幻痛起来。
她撇了撇嘴,妩媚上挑的眼眸中,划过一丝嫌弃。
这兄妹俩一个样,都神神秘秘的,喜欢搞些奇怪的事。
谢苓观察着白檀的神色,若有所思。
白檀的身份…她查不出来。
兄长明显是知道的,她旁敲侧击问过,但对方含糊其辞,似乎不愿多说。
这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兄长每次来谢府,一见白檀说起话来就阴阳怪气的。
她收回视线,打开了放耳饰的盒子,手指划过各色耳坠耳铛,最终停在谢珩送的那对桃花耳坠上。
她抿了抿唇,将其拿了出来,一左一右戴在了耳朵上。
金丝缠绕粉玉,窗外清亮的光照进屋内,在耳坠上映出一道绚丽的色泽。
雪柳梳着发髻,看到自家主子戴了桃花耳坠,有些不解:“小姐,你不是很讨厌这对耳坠吗?”
谢苓嗯了一声,意味不明道:“讨厌归讨厌,但不妨碍我用啊。”
这句话听起来意有所指,雪柳没参透出来到底什么意思,于是嘿嘿一笑:“小姐心胸宽广。”
闻言,谢苓也笑了起来。
很快,她便梳妆更衣好,将提前准备好的锦盒装好,带着雪柳出门了。
*
太清湖位于城北,连接着秦淮河,周边景色宜人。
每逢冬日下雪,太清湖上便会结一层薄薄的冰,铺满白茫茫的雪,雾凇沆砀,上下一白。
这样的景色,自然是很受达官贵族文人墨客喜爱的,于是早百年
前,有商人在湖中心修了座十分雅致的亭子,以便众人可以更好的在湖中观雪。
当然,在这亭子观雪,是要交银子的。
谢苓为了布置这次湖心亭观雪宴,花了整整一百两。
一想到这个她就肉痛。
若不是为了试探谢珩对她的意思,也不至于花费这么大功夫。
马车缓缓行驶,很快就到了太清湖左岸。
谢苓下了马车,打发了车夫离开,带着雪柳走到岸边。
岸边上早有雇好的船夫等着,雪柳上前去显示了信物,便扶着谢苓上了小舟。
船夫是个中年男人,身上穿着露出一小截胳膊的薄袄,上头披了层破旧的蓑衣,再无它物。
天寒地冻的,脸色和胳膊都有些发青。
对于老百姓来说,最难挨的便是冬天。没有碳火,没有御寒的衣裳,意味着很有可能活不过去。
哀民生之多艰。
谢苓抿了抿唇,目光远眺那一点湖心亭,心情有些低沉。
船夫却是习惯了这些,他只觉得今日能有客开张,已是幸事。
多赚几个铜板,意味着能给女儿买药,再买些木炭。
他摇着桨,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艰难前行,吸着鼻子笑问道:
“这位姑娘,怎么一个人来湖心亭看雪啊?”
谢苓礼貌回道:“不是一个人,一会还有人来,届时还要麻烦您送一趟。”
船夫闻言眉开眼笑,连连应声:“没问题,没问题,我就在岸边等着。”
谢苓同他闲聊:“临近年关,大哥怎么还出来,我听说其他船夫最近都歇了。”
船夫闻言重重叹了口气,脊背佝偻了几分,他说道:“我女儿病了,想着多赚点给她买药,让她少受点罪。”
小舟破开水面,扰乱谢苓投在上面的影子。
她垂眸,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湖心亭转眼就到了。
下船后,她从腰间摸出几枚碎银子,笑着递给船夫。
“等送完了我的朋友,大哥就找个地方喝点茶暖暖身子,多余的,就拿去买药吧。”
“酉时末刻,还要劳烦您来接一趟。”
船夫皲裂的手摆了摆:“不用,不用,我收了这亭子主人的钱了,本来应该送你们。”
谢苓嘴角下沉,雪柳见状立马手叉腰凶道:“我家小姐给你就接着,还敢拒绝?”
那船夫眼眶一热,掀起一角蓑衣,在里头的衣襟上擦了擦手,双手接下来谢苓给的碎银子。
“多谢姑娘,我…我肯定按时来接!”
“我女儿也感谢您,您是好人。”
船夫嘴笨,想找些词来夸人,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好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谢苓颔首,说道:“大哥回岸边吧,我朋友快到了。”
船夫这才点头哈腰上了小舟,摇桨离去。
望着小舟逐渐远去,谢苓叹了口气。
能帮一个是一个吧,说她烂好心也罢。
亭子里,此刻已经布置好了。
不得不说,这亭子的主人是很有生意头脑的。
亭子不大,四周都挂了长长短短几层半透的纱帘,遮挡了部分寒风,亭子里头放着三架鎏金碳炉,暖烘烘地冒着热气,铜炉周围有着檀木几,上头摆着瓜果点心,梅子酒,还有兽炉里熏着上好的香。
除此之外,按她的要求,还摆了一架琴。
谢苓俯身拨了拨琴弦,按照自己的习惯调试了下,跪坐在了琴前的软垫上。
雪柳将其中一架炉子搬到她跟前,以防受凉。
亭外寒风凛冽,将纱帘吹得飘扬着。
谢苓透过吹开的帘子,看到了白茫茫的湖面上,有粒小舟缓缓行来。
离得近了,方看到舟上站着个人,一身与雪同色的大氅,长身玉立,宛若神仙。
正是谢珩。
第89章 湖心亭中见卿卿~
谢苓收回视线,左手压弦,右指轻拨,一曲《玉妃引》,自指尖流淌而出。
曲调时而生动轻快,时而悠扬舒缓,时而急促有力,将梅花的不同姿态展现的淋漓尽致,动静交错,刚柔并济。
谢苓本想弹一曲《凤求凰》,但亭中观雪,又想到自己的境遇,便不由自主弹了这曲《玉妃引》。
曲终,谢珩的船也到了跟前。
她站起身,将裙摆上的褶皱抚平,迎了上去。
雪柳在她的示意下,乘船离开。
谢珩目光落在谢苓身上。
眼前的少女一身云纹天青锻袄裙,梳着十字髻,艳若桃李的眉眼,被上下一白的雪色冲淡了几分,多了些许清绝之色。
他神色淡淡,目光划过亭中陈设,最终落在谢苓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上,声音不咸不淡:“堂妹叫我来此处,只是为了弹琴予我听?”
谢苓没有回应,而是笑盈盈道:“堂兄莫急,先坐下喝点梅子酒,暖暖身子。”
谢珩嗯了一声,看着谢苓弯成月牙的眼睛,忽然感觉有些不适应。
他跪坐到檀木几前,手指扶上青瓷酒盅,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道:“何所求?”
若不是有所求,谢苓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布置这一切。
毕竟他比谁都清楚,谢苓有多疏远厌恶自己。
心情不知为何有些低落,他抿了抿唇,掀眸看向谢苓,捏着酒盅的手指,却不自觉慢慢收紧。
只见谢苓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十分熟稔的跪坐到他对面,白玉般的手指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酒盅底端。
微凉的指尖擦到他的手指,皓腕上的青玉镯磕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谢珩的身子一僵,松开了手。
谢苓将酒盅放在桌面上,拿起精致的酒壶,为他斟了一杯酒。
清亮的酒液盛满酒盅,被推回到他的面前。
谢苓也为自己斟了一杯,笑着说道:“听说这亭子主人酿的酒极好,一壶难求。春有乌程,夏有竹叶青,秋有白薄,而冬天,就是这酸甜可口,清香四溢的梅子酒。”
“堂兄快尝尝。”
谢珩垂下眼帘,漆黑的眸底,十分罕见的出现疑惑之色。
酒液在杯中摇晃,倒映出他迷茫的神色。
他莫名有些烦躁,抬眼看向谢苓,淡声道:“不必如此麻烦,有什么…直言便是。”
“你为我做事,合情合理的请求,我会应允。”
他盯着谢苓的脸,见对方忽然收了笑,琉璃色的眸子映着亭外的雪色,暗淡而疏冷。
他心中冷笑。
果然是有事相求。
谢苓的目光轻轻落在谢珩紧绷的下颌,复而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亭外苍茫的雪色。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叹了口气转回视线,有些伤感:“堂兄…原是这么看我的。”
轻而软的声线在亭中蔓延,他心口弥漫出愧疚之感。
良久,他听到了滞涩的声音响起:“不…我只是……”
谢苓却忽然笑着抬眼,眸中倒映着他冷淡的面容:“堂兄不用解释。”
“是我不该卖关子。”
她明明在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可那明亮的眸底,却有显而易见的伤感。
只见她从袖口中拿出个巴掌大的锦盒,递了过来,语气是佯装的轻快。
“我听府里的侍女说,今年十一月十五是堂兄的及冠礼。”
“那段时间你还在荆州赈灾,我本想买了礼物寄过去,可那时铺子才刚起步,还未有什么营收,买不了太好的东西。”
“遂想着等堂兄回来了,再补上这及冠礼。”
说着,她忽然有些赧然:“只是,没想到一个月了,铺子还是没什么营收。”
“思来想去,便在亭子布置了一番,准备了件普普通通的物件。”
“还望堂兄莫要嫌弃。”
听着,谢珩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确是今年十一月十五及冠,可奉使在外,原本计划的冠礼便搁置下来。
后来回府,又出了金矿一事,谢崖便理所应当将及冠一事彻底遗忘。
这段时间,朝中不是没有风言风语。
毕竟及冠是关乎家族传承的大事,要经过占筮、加冠三次、赐字等流程,每一项都显示这此人在家族中的地位。
可他的冠礼,迟迟没有动静。
他倒是不大在意,毕竟谢崖夫妻跟他只是表面亲属。
若是他想办这冠礼,自然无人敢拂他的面子,有人争着抢着去做。
及冠二字对于他而言,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名词罢了。
毕竟最重要的赐字一事,十六那年已经由先生做了。
“士衡”二字,便是先生对他的期望和告诫。
可不知为何,分明不在意这件事,但在听到谢苓这些话的片刻,心中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名为“感动”的情绪。
谢苓默默打量着谢珩的情绪,见他沉默不语,似乎有些出神,便轻声唤道:“堂兄?”
谢珩这才回过神来。
他抬眼看向谢苓,就见对方神色有些忐忑,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别至耳后。
莹白如玉的耳垂上,赫然是他送的那只桃花粉玉耳坠。
亭中微风四起,雪白的纱帘随风而动,将亭外的雪景遮的影影绰绰。
谢珩的心,跟着那飘动的纱,忽然就乱了。
他清楚记得,那一日,他是如何情绪失控,将她抵在镜台前,将这耳坠亲手戴在她的耳垂上。
那日,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是令人心颤的厌恶。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戴这耳坠,而他,也再未强迫她。
她是什么时候对自己的态度变了呢?
是剿匪时她为他挡箭,是她追随他跳崖,还是在他装失忆泡药浴时,问他是否喜欢她。
喉结滚动,他觉得自己的气息有些滞涩。
谢苓正在看着他,明媚清丽的面颊上挂着羞赧和忐忑,澄澈的双目在他面上滚了一圈,似乎是不敢再说话。
他仿佛要被她的视线灼伤。
谢珩几乎是有些慌乱的垂下眼,抬手端起梅子酒放在唇边,一饮而尽。
清甜的酒香在唇齿间蔓延,划入喉间,冲散了那分难以呼吸的滞涩感。
他压下心头的怪异之感,放下酒盅,低声回应:“多谢。”
“你的心意…我知晓了。”
他抬手拿起桌上的锦盒,手指摩挲到了锦盒上凹凸的纹路,细细一看,才发现上面雕刻着一副雪竹图。
并不太精细,甚至称得上难看。
这手法显然是初学者。
意识到这一点,他忽然觉得歪歪扭扭的木刻,顺眼了起来。
谢苓看到谢珩在看锦盒上的木刻,主动解释道:“这是我刻的,本想着堂兄喜竹,刻在上面也算是个小小的心意。”
“可没曾想,我手太笨了,刻坏了好几个盒子,还是难看的紧。”
谢珩捏着盒边的手紧了紧,他摇了摇头,说道:“不难看。”
“它很好。”
声音有几分低沉的哑。
谢苓看起来高兴了不少,唇边漾起笑,语气轻快:“堂兄喜欢就好,快打开看看。”
谢珩嗯了一声,打开了锦盒。
里面,是一支十分别致的青玉竹簪。
色泽青翠,纹路栩栩如生,簪尾上的竹叶,在光影变动下,仿佛真在随风晃动。
手指划过簪身,指尖下是玉器特有的温凉润泽。
这玉簪,比不得他平日用的,但却格外和他心意。
谢苓很了解他。
她似乎…中意他。
意识到这一点,以往波澜不惊的心,忽然就翻涌起来。
谢苓一直观察着谢珩的神色,感觉到对方气息紊乱,往常沉静的眸色变幻莫,她心中那点猜测,终于笃定下来。
谢珩确实喜欢她,并且似乎…自己意识不到。
她心头划过讽意,觉得上辈子的自己真可怜。
上辈子飞蛾扑火,却求而不得,落得烈火焚身的下场。
这辈子主动疏离,步步算计,却能得到他的注视。
何其可笑。
她敛下眼底的暗色,又为谢珩斟了一杯酒。
“堂兄,生辰快乐。”
“祝你,今生得偿所愿,万事顺遂。”
闻言,谢珩合住锦盒,将其放入袖间,接过了酒盅。
“多谢。”
一如既往冷淡,谢苓却听出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温柔。
二人酒盅轻碰,亭中共饮酒。
一杯罢,她又为谢珩斟了一杯。
二人都不是多话的,只静默饮酒,时不时会说一两句话。
亭外风雪渐起,碳炉逐渐变凉。
谢苓双颊微红,逐渐有了几分醉意,她看着亭外的风景,声线带了些模糊的鼻音:
“堂兄,起风了。”
“最后为你弹一曲,咱们便回府吧。”
谢珩却道:“我来吧,你听着便好。”
谢苓也没拒绝,毕竟大冷天伸出手弹琴,着实不是什么美事。
谢珩起身,跪坐到古琴前,冷白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悠扬的曲子便倾泻而出。
他一身雪色大袖衫,身姿挺拔,墨发被风吹动着。身前是玉质天成的美人,身后是萧瑟壮丽的雪中湖景。
谢苓撑着下巴,听了一会,发现是首没听过的曲子。
曲调乍听婉转悠扬,再听疏冷桀骜,就如同谢珩这个人一般,看起来斯文温润,实则疏冷桀骜。
一曲罢,谢珩起身。
“回去吧。”
谢苓点了点头,站起身。
她晃了晃脑袋,看起来有些站不稳。
谢珩见状,眉心微蹙,上前扶住了谢苓。
“既不胜酒力,就不该饮酒。”
谢苓似乎是真醉了,琉璃珠一样的眸子里满是迷蒙,盈着一层波光粼粼的水汽,就这样一眨不眨撞进他的眼中。
她双颊微红,唇瓣莹润,像是浸染了花汁,
谢苓刻意无力地靠在谢珩身侧,感受到他身子有一瞬僵硬。
“堂兄,我没醉。”
说话声音黏糊糊的,还有几分任性,吐息间是梅子酒特有的甜香。
酒气和熏香萦绕在一起,还隐隐掺杂着谢苓身上的桃花香气,谢珩忽然觉得自己也有几分醉意。
他抿唇,平稳了气息,凝着她水润迷蒙的双眸,语气沉静:“好,你没醉。”
“等船夫来了,咱们就回府。”
谢苓却忽然抓着他的手腕,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踮脚戳着他的脸,歪头道:“堂兄,你长得真好看。”
闻言,谢珩捉住她作乱的手指,目光划过她懵懂迷蒙的玉容,眸光忽然幽暗莫测起来,声音透着低哑:“堂妹……”
“喜欢?”
只见她毫不避讳的点头,声音迷糊:“喜欢。”
“想找个长得像堂兄的夫君。”
第90章 风轻云和人意暖~
亭外风雪渐起,纱帘晃动。
谢苓倚在谢珩身侧,感受到腕间的手,在她话落下的片刻,徒然收紧。
抬起眼眸,视线撞进了对方晦暗不明的目光中。
她恍若未觉,摇摇晃晃站到谢珩身前,眼神迷离,笑盈盈踮起脚尖吻上了谢珩的下巴。
“最喜欢堂兄了。”
二人衣料摩擦,谢珩的身子微不可查的僵了一下。
下一刻,她就被轻轻推开,扶住了肩膀。
一片阴影投下,谢珩俯下身和她直视,漆黑的凤眸下翻涌着危险的底色,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我堂兄妹,如何能说这种话。”
谢苓歪了歪头,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最后只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好困,想睡觉。”
许久,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而船夫也按照约定的时辰,正好行至跟前。
“小姐、公子,回岸上吗?”
谢珩嗯了一声,侧眸低头,看了眼靠在身侧醉醺醺的谢苓,抿唇将她横抱起来,上了小船。
那船夫看着二人举动亲密,笑呵呵道:“这位公子,您夫妻二人感情真好。”
谢珩张口想解释,就被怀里睡着的谢苓拉住衣襟,往胸口蹭了蹭。
不知为何,他还是没有解释,而是淡淡嗯了一声。
船夫站在船头摇桨,抽空回头看了眼二人,说道:
“贵夫人是喝醉了吧?我们老板酿的梅子酒,喝着甜,但后劲很足。”
“也怪我大意,居然忘记提醒二位了。”
谢珩看了眼谢苓酡红的面颊,淡声回道:“无妨。”
船夫见这通身气度矜贵非凡的年轻郎君不爱说话,也就没再多言。
到岸边后,谢珩将腰间的荷包取下来,掂了掂,随手抛给了船夫。
船夫下意识接住,荷包的重量令他吓了一跳,连声拒绝:“使不得,使不得。”
“公子您快拿回去吧。”
谢珩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对方冻青紫的半截胳膊上,淡声道:“拿着吧。”
说完,他抱着谢苓走向前来相迎的马车,掀帘而入。
船夫想追上去,却被那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车夫打断了脚步。
“主子给你你就拿着。”
船夫只好愣愣点头,朝远去的马车磕了个响头。
直到看不见马车的踪迹,他才从地上爬起来,动了动几乎冻僵的手指,费力的拉开荷包。
里面,全是碎银子。
掂一掂,起码有三十两。
这些钱,足够他给女儿买药看病,剩下的,甚至能让他全家很宽裕的过两年。
船夫捧着荷包,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淌了下来。
想到家中卧病在床的女儿有救了,他喜极而泣,将船停好,将荷包小心翼翼收到怀中,朝医馆奔去。
*
金乌高悬,窗棂外树枝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逐渐融化,晶莹剔透的水珠吧嗒吧嗒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浸出一滩水痕。
谢苓在二楼小阁上惬意的晒太阳,还命侍女取了些可口的点心茶水,直到全身晒的暖烘烘,才起身下楼去了。
刚走到楼下,紫竹就带着个侍女来送东西。
谢苓一看,铜盘里头是最近建康城时新的头饰。
紫竹挥手命人将铜盘放下,行礼道:“主子说,近年关了,苓娘子也该有些拿得出手的首饰。”
自打那日湖心亭她给谢珩送了及冠礼,又装醉说喜欢他,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几日还时常给她送东西。
大前天是上好的白狐毛披风,前天是些昂贵的布匹,昨天是专门有裁缝上门量体裁衣,今儿便是各式各样的头面首饰。
她将东西都收下,又花心思给谢珩回了些礼,想着等离开谢府,就将这些东西都还回去。
无功不受禄,谢珩的东西她可不敢乱拿。
谢苓收回思绪,笑盈盈点头说道:“劳烦紫竹姐姐替我谢过堂兄。”
紫竹笑着称是。
谢苓又道:“堂兄今儿晚上可有空?”
紫竹回道:“主子这两天都是半夜才从衙署回来,今儿估计也差不多。”
“苓娘子可是有什么事?若是着急,奴婢告诉远福,叫他去衙署传话。”
谢苓摇了摇头,笑道:“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今儿是小年,我本想着请堂兄来吃顿饺子。”
紫竹闻言一拍脑袋,急忙道:“瞧奴婢这记性,把这么重要的事儿都给忙忘了。”
“奴婢先去夫人那看看,往年小年是要在延和院吃饭的。”
“也不知为何今年现在都还没动静。”
谢苓颔首:“紫竹姐姐路上小心。”
紫竹恭敬行了一礼,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谢苓拿起铜盘上的首饰打量,看了几眼后,对一旁的雪柳道:“收起来吧。”
雪柳应声,叫了白檀一起将铜盘拿走,把首饰收进了专门放谢珩所送首饰的箱笼。
谢苓有些无聊,坐在榻边打哈欠,顺手拿起本游记来看。
谢珩今儿不能来,她自然知晓。
毕竟临近年关,谢珩任尚书左仆射,掌授廪、假、钱、谷,正是最忙的时候。
再加上听闻不日会稽王进京,谢珩还被额外认命增派事务,所以忙得脚不沾地。
说请他来吃饺子,也不过是句客套话。
毕竟说喜欢的是她,总不能在谢珩送礼后,什么都不表示。
这些都是小事,她更在意的是,长公主昨天送来了她之前说的那个神秘奖赏。
居然是……云台城的信,以及玉佩。
那封信说,让她在元旦过后想办法入宫,等入宫后,自然会有人告知她应该要做什么。
好处给的很明确,是到妃位后,得到云台城副城主的位置。
入宫这倒是和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妃位也不难,毕竟她能有预知梦。
只是长公主和云台城有关系,让她不免有些担忧。
梦里长公主暴毙一事,大概率是假的,其中到底隐藏着什么,需要重新考量。
与虎谋皮,向来不是好打算。
可现在骑虎难下,她不得不应。
正思索着,雪柳和白檀走了过来。
雪柳手中拿着个暖炉,将它塞谢苓怀里,说道:“小姐,方才门房那边递了口信,说是大公子请您晚上回家吃饭。”
闻言,谢苓沉默了一会。
前些日子兄长本想叫她搬家,但不知谢珩跟他说了什么,这事就搁置了下来。
再加上新官上任,又是年底,事务自是繁忙,因此兄妹俩算算有十天没见了。
哪怕再不习惯跟兄长接触,却也没理由拒绝。
毕竟是血脉至亲。
她看着雪柳道:“派人去兄长府里知会一声,就说咱们已经准备了过小年的食材,不如直接在留仙阁过小年。”
雪柳应下,正要出门找人去传话,就被谢苓喊住了。
谢苓意味不明的看着白檀,笑眯眯道:“白檀,你去传话。”
话音落下,白檀小脸一僵,上挑的眼尾微微下垂,小步走到谢苓跟前半蹲下,抬手拉住她的衣摆,拉长了尾音:
“小姐~”
“谢苓~”
“我不认得路,你让别人去吧。”
谢苓垂眸笑看她,将书本放到一旁,明知故问道:“不认路?”
“那为何我听说前几日夜里,你偷偷去了大哥府中?”
白檀猛地仰头,白皙的耳朵突然烧红了。
她不敢直视谢苓的眼睛,小声回道:“可能是有人看错了吧。”
谢苓却蓦地沉了脸色。
她将白檀的手拂开,垂眸睨着对方,语气淡漠:“既然如此,那你就自行离去吧。”
“我身边不留谎话连篇的人。”
“雪柳,把她的身契拿来。”
雪柳欲言又止的看了眼白檀,点头应了,转身去里屋拿身契。
白檀这才吓住。
她没想到都这么久了,谢苓会突然发难。
前些日子去谢君迁那,也是情非得已。
是谢珩让她去的。
可如今这件事不知为何被谢苓知道了,并且一气之下就要赶她走。
没有谢珩的准许,她不能离开谢苓身边。
白檀咬了咬牙,扬起一张妩媚漂亮的脸蛋,飞快解释道:“谢苓,你别生气,我告诉你就是了。”
谢苓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白檀只好隐藏了谢珩的存在,以及前几日接近谢君迁的真实目的,挑了些无关紧要的说。
“我老家是荆州武陵郡的,你应该知道。”
“去年我家里人都还在,我们村离麓山书院很近,一次意外我结识了你兄长。”
“并且……有了夫妻之实。”
“后来麓山书院闭山,你兄长让我在家等他,谁知三月前父亲为还赌债,将我卖入烟花之地。”
“我来不及给他留下只言片语,就被带走了。”
“再后来就是你知道的。”
听着,谢苓缓缓皱了眉心。
兄长和白檀的关系,比她想的还要复杂。
竟然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只是梦里她死之前,兄长未曾娶妻,也从未听说他有过什么心上人。
应当是她改变了一些事,导致这二人再次相遇。
谢苓沉思了一会,扶起了白檀,起身将她按坐在榻边。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你若早点说你是我嫂嫂,我焉能怀疑你,让你签了身契?”
听谢苓这么说,神色也软和下来,白檀才算是松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滞涩:“谢苓,我与你兄长……”
“没有可能。”
“那日我去找他,也只是为了断他的念想。”
谢苓不解道:“为何?”
白檀抿唇,盯着谢苓的眼睛,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我身份低微,他是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我们如何相配 ?”
“另外,我还有不得已的苦衷。”
谢苓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什么身份不身份,兄长若看重家世,就不会同你有这段情。”
“至于其他苦衷,你若不愿说就罢了,毕竟情爱不是人生的唯一选择。”
情爱不是唯一选择。
白檀将这句话轻声重复了一遍,随即重重点头。
“谢苓,我知道了。”
谢苓摇了摇头,将雪柳拿来的身契递给白檀,说道:“想留在我身边就留吧,身契就罢了。”
“哪怕你不打算同我兄长继续,也没关系。”
白檀恨不得把身契拿过来撕了,但一想到谢珩交代的,于是强忍着把身契推了回去。
“你拿着吧,你拿着我也放心些。”
这话说得奇怪。
毕竟没有人会主动卖身,并且还不愿意赎身。
谢苓面不改色收下卖身契,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先收着。”
“等你哪天想通了,再问我要便是。”
白檀这才笑着点头。
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谢苓就以乏困为由,让白檀下去了。
她看着面前小几上的卖身契,低声问一旁的雪柳。
“雪柳,你怎么看?”
雪柳悄声道:“奴婢觉得她不正常。”
“肯定藏着什么秘密。”
谢苓嗯了一声,说道:“继续叫人盯着。”
“顺便派人去给兄长递话吧。”
雪柳福身称是,小步退下。
谢苓将身契装回盒子,目光悠长。
白檀和兄长的关系是真,但她的经历掺了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
费尽心思留在她身边,背后的目的定然不简单。
*
入夜,留仙阁院内灯笼明亮,屋内热闹非凡,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谢苓让人将一楼腾出位置,摆了张大圆桌,和院里的侍女们一起包饺子。
平日内向些的,纷纷大着胆子叽叽喳喳说起话来。还有一些侍女家就在建康城,她便早早批了假,让人回家去过节。
谢君迁还没来,传话说是事务繁忙,恐怕要晚一个时辰。
而谢珩自然是传话说没空。
谢苓巴不得他不来,自己可以高高兴兴过个小年。
小年说起来,其实应该称祭灶节。
相传灶神久居人间,司察小过,会在小年第二日归天,向天帝遣告百姓日常过错。
因此小年夜里,家家户户都会祭灶,希望灶神上天说好话,不要说过错。
祭祀方式很多,普通百姓会摆着些带甜味的吃食,有条件还会摆酒。
向谢府这种钟鸣鼎食的士族,就比较繁琐了。
要先以酒糟涂于灶上,使灶神醉酒,再供上鸡鸭鱼肉,以及各式各样的水果点心,以及茶酒。
最后还有家宴。
但今年谢府没准备这么多东西。
紫竹不久前来传话,说今年小年没有家宴,大厨房那边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点心茶酒,让各主子在自己院里过。
谢苓倒是不意外。
毕竟这半个多月发生的事太多。
金矿一事,谢夫人病倒,谢灵音去世,一桩桩一件件,哪里还有人能抽空过一个本不太重要的小年。
谢苓收回思绪,将最后一个饺子放下,看着气氛欢快融洽,笑容满面的侍女小厮们,也跟着笑了。
谢珩赶到留仙阁,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