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路上灯火人渐行她信任他
谢珩一言不发,抱着她行至离正堂不远的厢房,雪柳小跑在后头跟着。
到了厢房,谢珩将她放下,淡声道:“稍等会有人将衣物送来,你在此处歇息便好。”
“至于行囊,紫竹会替你整理好。”
他看了眼谢苓恢复了点血色的唇,又嘱咐道:“不要乱跑,在这等我。”
谢苓不明其意,乖乖点头应下。
“是,堂兄。”
谢珩嗯了一声,大步出去,看起来极为匆忙。
出行如此仓促,他应该是还有事务未处理完。
谢苓不由感叹,他未及冠,就已经比三四十岁的人还要成熟稳重。
雪柳在一旁看看自家小姐,又看看谢珩挺拔颀长的背影,心中涌出一股怪异的感觉——二公子,该不会喜欢小姐吧?
想到这,她不由得抖了抖,赶紧摇头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二公子心机深得像狐狸,又冷漠无情,怎么可能会喜欢小姐,他定然是又有什么坏心思了!
雪柳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她看向一旁坐在炭盆边烤火的谢苓,说道:“小姐,你可不能被感动啊,谁知道他又想干嘛。”
谢苓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雪柳在说什么。
她哑然失笑,用手揉了把雪柳毛绒绒的头发,说道:“放心,我还不至于被些虚无缥缈的关心骗到。”
“有句话说得好,虚假的关心,不如真诚的送礼。”
她心里默默想,若谢珩真对她有意,那定然会把权势亲手送到她手中。
不然像什么表面的关心啊爱护啊,都是为了利用她罢了。就算可能有所心动,但绝对也超不过他心中的权势。
谢珩此人,不会爱人。
她忽然想起梦里,自己被王闵折辱的受不了的时候,曾偷偷去求过他——只因她初来建康那段日子,每次遭遇困难和危险时,他都会恰如其分的出现,庇护她关心她。
她梦里一直欺骗自己,认为谢珩没能阻止王闵纳她为妾,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于是当时她趁王闵办生辰宴的空挡,悄悄寻到了在湖边躲清净的谢珩。
她身着艳浮衣裙,涂脂抹粉,狼狈不堪地跪伏在他脚下,丝毫不顾尊严地掀开衣袖,给他看身上的新旧交错的鞭伤,渴望能得到他的一丝怜惜,将她救出火海。
可他呢?
他一身月白长衫,眉眼矜贵,月光仿佛都格外偏爱他,为他笼上一层朦胧清晖。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神情淡漠又平静,似乎还带着微不可查的惋惜,像是九重天上下凡而来的神君,有着高高在上的悲天悯人之色。
良久,才注视着浑身颤抖的她道:“与我何干呢?”
“一颗废了的棋子,要有觉悟啊。”
明明是盛夏,她却如坠冰窖,那颗对谢珩萌动的春心,彻底死了。
谢苓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这铺天盖地的酸涩情绪。
没关系,事情已经不一样了不是吗。
起码她现在已经成功摆脱了成为王闵妾室的噩梦,也在跟谢珩的互相利用下,铲除了林华仪,还和秦璇和兰璧搭上了线。
而谢珩,也跟梦里有了细微的差别——他对她,有了不同于梦中的特殊对待。
或许这点特殊只是他无意中的做法,并不能让他改变利用她的事实。但有时候这一点点的特殊,也足够让她更好的反利用对方。
总之虽然这段日子来变数不少,但一切都是好的方向。
雪柳见自家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陷入沉思,周身弥漫出浓烈的酸涩和悲伤气息。
她有些担忧地握住了小姐的手。
自从来建康,小姐的心思就越来越重,还在谋划很多让她心惊的大事。
虽然在阳夏时小姐就不受老爷夫人疼爱,可好歹也算衣食无忧,面对旁人时也会有少女的活泼娇俏。
但现在…小姐太沉稳了,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女郎。
谢苓回过神来,回握住雪柳的手,朝她露出安抚的笑。
主仆二人又歇了会,就听到有人叩门。
“苓娘子,奴婢奉命前来给您送衣物。”
谢苓道:“进来吧。”
侍女推门而入,恭恭敬敬把衣物放下 ,退出去时偷偷看了眼端坐在榻边的女郎。
花容月貌,身形窈窕,怪不得能让二公子另眼相待。
她有些感慨对方的好命,退出门复命去了。
雪柳看了看拿来的衣物,发现居然自己也有份。
她伺候着谢苓换了干爽的衣物,自己也换了一身,随后就等着出发。
*
此去荆州,山高水险。
临走前,谢苓命雪柳趁谢珩的人没注意,塞了封信给那个念过书的小车夫赵一祥。
信里除了事先交代好粮食的用处外,还事无巨细的写了遇见一些突发情况的处理办法。
最后让他们按计划行事,安心等她归来。
上马车前,她转头看向送行的谢家人,忽然看到谢夫人似乎在看她,目光有些阴沉。
等她想仔细分辨时,对方的目光已经若无其事的略过她,落在了前一辆马车的谢珩身上,顿时红了眼眶。
谢苓心突突地跳起来,总觉得谢夫人似乎对她有着莫名的敌意。
她垂下眼,压下心头的不适,掀开帘子跟跟雪柳坐入了马车。
马车颠簸,很快行出了城池。
虽说是谢珩要她跟来,一路上却并未到她的马车内跟她交流,也不知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路途遥远又无趣,好在紫竹贴心,替她收拾行囊时专门装了一匣子从街边买的话本子。
谢苓在阳夏时就颇爱用话本子打发时间,但自从来了建康,就没了空闲,脑子一刻都不曾歇着。
她抿了抿唇,心说去荆州也好,正好能趁在路上的时候整理整理思绪,不然到了地方,指不定会发生什么。
谢苓让雪柳把匣子抱过来,她打开后随便挑了一本,自顾自看了起来。
这话本子名为《莺娘》,讲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名为莺娘,爱上了身份更加高贵的表兄,她一直默默守护着表兄,以为此生无缘。
结果及笄那天,表兄家惨遭横祸,一夜没落,表兄也寄居到了她家。
莺娘关心他,央求父亲倾力助他,最后将他送上高位。
本以为会修成正果,结果表兄转头接回了前未婚妻,还各种折辱莺娘,害得她小产了几次,并且不放她离开。莺娘伤心欲绝,假死离开,表兄这才后悔,千里追妻,二人终成佳偶。
“……”
这什么鬼?
谢苓一边皱眉一边看,一直等着莺娘幡然醒悟远离表兄,结果大结局二人在一起了??
她现在很后悔自己轻率地打开了这话本。
看得她火冒三丈。
将书丢下后,她抬头看雪柳,却发现对方看得津津有味。
谢苓心想,一定是她运气不好,拿到了奇葩话本,匣子里应该还有正常的。
遂重新拿了一本。
《寡妇娇娘》
《貌美外室》
《千金小姐和书生》
“……”
这都什么跟什么?紫竹挑书的眼光…也太惊人了。
谢苓眼角抽了抽,做了最后一次尝试,从匣子最底下翻出一本略微发黄的旧书。
《花心滴露》
名字看起来比起前几本好太多了。
她心情大好,翻开第一页。
待看清是什么,捧着书的手一抖,随即闭上眼,赶忙合上了书册。
她白皙的面容染上一层绯色,呼吸有些不稳。
原因无他,这书,竟然是春/宫/图,上面清晰且生动地画着男女行鱼水之欢的姿势,大胆又露骨。
谢苓自阳夏来建康前,是有嬷嬷提点过她这些的。
她大致明白些。
可听说,和眼睛看到,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谢苓只觉得浑身发烫,有些羞恼。
紫竹怎么把这东西放进来了,有伤风化。
正准备把书赶紧压到匣子底部,就感觉马车停了,紧接着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冷白如玉的手掀开。
她顺着手看去,和谢珩四目相对。
他长发以金冠高束成马尾,穿着灰狐毛大氅,腰间挂着剑,比往日多了些张扬凌厉。
他淡淡看了眼正看话本子看得嘿嘿直笑的雪柳,说道:“去后面的马车。”
雪柳这才猛然惊醒,慌里慌张给谢珩行礼,抱着外披和话本子钻出了马车。
谢珩解开氅衣随手放在一旁,和谢苓隔着小几而坐。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
谢苓赶忙把话本子藏到身后,掐手心让自己脸上的热气快点褪下。
谢珩目光落在谢苓红扑扑的脸上,因为是马车铜炉烧得太旺,于是道:“现在还不到雪大的地方,热就开点窗,透透气也是好的。”
谢苓干笑两声,应道:“谢堂兄关心,苓娘知道了。”
二人间又陷入一片沉寂,相顾无言。
少顷,谢珩清冷的声音在马车内响起。
“关于荆州,你还梦到过什么?”
谢苓心中一凛,不自觉挺直了身子,沉吟片刻后,委婉道:“是不是荆州苓娘也不敢确定。”
“不过我确实梦到了些事情。”
谢珩眉心微拧,复又舒展开来,以端详的目光注视谢苓。
“说说看。”
谢苓被这目光看得脊骨发寒,如芒在背。
她斟酌了几息,决定还是一五一十说了。
这事有关黎明百姓,她不能藏私。
谢珩确实有能力更好的减少损失和伤亡。
“我梦到那似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雪灾,当地官员意外身亡,百姓也冻死了一茬。”
“剩下的百姓涌入周边城池,官府却拒不开仓放粮,一些商贾趁火打劫,抬高粮价,连当地百姓都受了影响,饿死了不少人。”
她顿了顿,又道:“除此之外,匪患也更加严重,还有不少百姓趁机揭竿而起。”
说完,她真正地看向谢珩,目光里是信任和期盼:“堂兄,若梦是真的,你一定会解决好,对吗?”
“你会救万民于水火,对吗?”
谢珩被很多目光注视过。
恐惧的、疏离的、疯癫的、爱慕的、厌恶的……太多太多,唯独没有…
信任的。
她信任他。
信他这样一个野心勃勃,薄情寡义的人能拯救百姓,救苦救难。
他舌根发烫,心口一阵震颤。
垂下长睫,漆眸翻涌着暗色,犹如深海暗流,无声无息却致命。
良久,他抬起眼帘,目光轻轻落在眼前一身粉袄,脸侧垂着同色发带的娇俏少女,轻轻点头。
“会的。”
谢苓正疑惑他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又刺激到了这个小心眼又敏感的男人,就跟对方再一次对上了视线。
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冷淡,可她莫名听出了一种真诚允诺的味道。
她被对方奇怪的视线凝视的有些不知所措,不自然得将垂在脸侧的发带顺到了肩后。
正要开口说话,马车忽然剧烈一晃。
她下盘本就不稳,身子瞬间随着马车晃动的方向摔了过去。
但是她莫名不太慌,心中下意识认为谢珩会扶住她。
果不其然,她身子刚倾斜了一半,一股冷冽的雪松香便飘入她的鼻腔,谢珩有力的大手就将她拉了回来。
正当她要道谢时,忽然看到了谢珩的眸光有片刻迟疑。
她顺着对方目光看去,就看到了那本《花心滴露》,正明晃晃地躺在狐毛地毯上。
“你在看书?”
谢苓慌得要死,连忙把书拾起来,拼命掩饰自己的慌张和尴尬。
“没…没什么,就随便看着玩玩。”
谢珩看谢苓如此紧张,以为谢苓偷偷在书里藏了什么。
他长眉一蹙,霜白如玉的手不由分说得抽走了谢苓怀里的《花心滴露》。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翻,书就这么被打开了。
谢苓心如死灰得闭上眼,一股热气从头烧到脚。
第62章 十里崎岖半里平~
谢珩一向不喜形于色的面容,在看到书里的内容时,僵了一瞬。
他漆眸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如常。
若无其事把书合上,他看向谢苓。
眼前的女郎显然是羞恼
极了,闭着眼靠在马车上,巴掌大的脸像染了花汁,一片绯红。
谢苓心中暗暗想,谢珩若是君子,就该装作毫不知情赶紧离开。
可没等到对方离开,却等到了对方仿佛有温度的目光。
她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热,若不是怕谢珩又生气,她恨不得把对方推出马车。
良久,谢珩终于开口了。
“少看这种东西。”
他清冷的嗓音有些低沉,听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谢苓睁开眼,尴尬地攥着衣摆,解释道:“我没看,真没看。”
“方才无意间从匣子里拿出来的。”
谢珩面色依旧冷淡淡的,只是薄唇微抿,看向她时目光里有着微不可查的探究。
他这个堂妹,可真是……次次都能令他意外。
他捏着书,垂眸扫了一眼谢苓像粉玉一样的面容,说道:“书我收走了,日后不许再看。”
说完,他拾起一旁的氅衣,俯身出了马车。
谢苓飞快点头。
马车仅停了一小会,就又动了起来。
谢苓这次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情,她侧躺在软垫上,内心的尴尬久久散不去。
马车晃晃悠悠,窗外除了偶有树枝断裂的清脆声,和车轮碾过雪地的咯吱声,算得上万籁俱寂。
不一会,她就沉沉睡去。
*
谢珩拿着书回了自己的马车,随手将其丢在了角落。
他拿起未处理完的文书卷宗,翻看起来。
等处理完一部分,他用帕子擦了擦手,端起茶杯浅抿了口茶汤,雾气弥漫中,脑子里忽然又浮现出谢苓绯色的玉面。
他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看向一旁的书册,随后放下杯子将书拿起来,放在掌心翻开。
凝霜带雪的手轻轻翻动着书页,清冷高洁的面容毫无情绪,唯有乌发下的白皙耳根微微发红。
他默默将书上的画看完,然后将书放到了马车坐下的小柜子里。
原来谢苓……喜欢如此孟浪的?
这也有些…太过……
他第一次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十二三那会,他就在舍房里看到几个同窗大半夜围在一起,点灯看书。他并不好奇,但薛怀文一向自来熟,挤眉弄眼地将他强拉过去。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晓男女之事。
只不过并没有特别得感觉。
不像同窗们,都喜欢在被窝做些龌龊事。
他好像天生就对权势以外的事提不起兴致。
只是他没想到,身为官家女子,自小受八雅女诫教导的谢苓,居然也会喜欢这种东西。
他叹了口气,觉得还是要好好引导谢苓才是,这种书怎么能看呢?她都还未出阁。
*
谢苓醒来时,窗外已经暮色苍茫,天上的雪花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不知疲倦得覆盖着山河大地。
马车已经停了,似乎是准备生火做饭。
雪柳顺便去问烧火的士兵要了一小盆热水,端来给谢苓净面擦手。
等收拾完整理好发髻,谢苓系好披风下了马车。
除了从阳夏来建康那次,谢苓并未出过远门。
再加上此刻天地皆白,她一点也分辨不出行了多远、到了何处。
她拢了拢披风,抬头看向天边露出一个边角的月亮。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月光被乌云遮得七七八八,几乎没了光亮。好在四处都是雪,亮堂堂的,并不是漆黑一片。
冷风随着飘雪倾斜而下,谢苓感受着比建康还要冷得夜风,轻轻颤了下。
太冷了。
还未到荆州,就已经这么冷了。荆州的百姓该有多苦。
谢苓垂眸,有些恹恹的。
谢珩见对方出来,他本想叫她过来吃点东西,但一想起那本《花心滴露》,便咽下了话,招手对旁边的士兵交代了几句,静默着跟一旁的抚台和中丞一起用饭。
谢苓在原地站了会,就有士兵给她送来了饭,挠着头腼腆道:“苓娘子,总督大人说外头冷,您在马车吃就行。”
“吃完了劳烦让您的侍女把碗筷送过来。”
谢苓颔首,谢过对方后重新进了马车。
因着赈灾紧急,做的饭食都是比较简单的,也没什么味道。
谢苓也不挑食,觉得这种时候若是再计较吃喝,未免就太矫情了。
她正吃着,忽然就听到了外头争执的声音。
“谢大人,老夫行军数十载,难道不比你懂吗?”
“坚决不能从庐西山走!那里地势险峻不说,还时常有野兽和土匪出没。”
“更不用说庐西山的关口狭长,若是遇见山中流寇,那定要被瓮中捉鳖!”
谢苓静静听着,认出这道苍老声音的主人,正是五十有六的二品龙骧将军谷梁。
此次赈灾,被任命为仅次于谢珩之下的参军。
在建康她早有耳闻此人看不惯谢珩,认为他攻于心计,无才无德。
这次又屈居人下,还是个比他小三十多岁的“毛头小子”,他不服气也属正常。
只听得谢珩冷漠的声音不急不缓的响起:“此事已定,不必多言。”
对方停顿了一息,加重了语气,带着上位者的威势:“若有不服,军法处置。”
“全速前进!”
谷梁似乎气得不轻,一个劲骂骂咧咧,但也不敢忤逆谢珩。
这一场单方面的争执就这么过了,谢苓快快把饭吃干净,让雪柳把碗筷送过去,马车就动了起来,行进速度比白日要快得多。
谢苓被颠得七荤八素,胃里翻腾不止。
好在马车里的狐毛垫子厚实,才让她不至于磕碰到。
她不了解地形,也不明白谢珩为什么要从这个听起来就危险的地方过。
但她相信谢珩的判断,因为在梦里时,对方从未出过差错。
她掀开了一角帘子,朝窗外看去。
阴风阵阵,入目素白。越往前走,路越陡峭,蜿蜒曲折,仿佛看不到尽头。小路两旁一侧是峭壁,另一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雪天本就路滑,马车还行得极快,谢苓不免有些害怕。
她看过一些游记,大致知道下了这座山,应当就是谷梁口中那道狭长又危险的关口。
按道理,确实不该从庐西山走。
先不说流寇和野兽,单单这地形……就不适合快速行进。
更不用说现在大雪天,若发生雪崩,他们这些人都要完蛋。
谢苓放下帘子,扶着车璧保持平衡,暗暗期盼快点出了这座山。
雪柳显然也有些害怕,她抓着谢苓的衣摆,面色紧张地坐在一侧。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马车下了一小半山路,谢苓忽然就听到了奇怪的响动。
窸窸窣窣,像是什么东西在一旁的山林间移动。
她咽了口口水,从座下的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
雪柳也听见了动静,白着脸低声道:“小姐,会不会是山匪流寇?”
谢苓摇摇头,面色沉冷:“我也不知。”
“你别怕,堂兄不会让我们出事的。”
话音刚落,一旁的帘子忽然被人重重掀开,谢苓吓了一跳,一旁的雪柳更是短促惊叫了一声。
谢苓警惕地看过去,才发现是谢珩。
他骑着乌骓踏雪,面色冷冷,有些严肃:“上马,有山匪。”
“雪柳也出来,会有士兵保护她。”
谢苓点点头,对雪柳道:“一会见,别害怕。”
说完抓住披风就出了马车,谢珩长臂一伸,一把将她抱上马,护在带着体温的氅衣之下。
马儿颠簸时,她不可避免触碰到对方的胸膛,闻到了雪松香下的血腥气。
谢珩的刀伤还未好全。
这样折腾,他不会落下病根吗?
耳边是谢珩鲜活有力的心跳,寒风被他的怀抱阻挡在外。
谢苓用手拨开了点对方的氅衣,朝外看去。
只见好处的山崖上有黑影绰绰,移动速度奇快,似乎准备围杀他们。
而谢珩带着人,毫不犹豫地朝那个很可能被“瓮中捉鳖”的关口行进。
乌骓踏雪在狭小曲折的山路上也奔得飞快,耳边狂风呼啸,雪片顺着她拨开的氅衣拍在脸上,又冰又疼。
山崖上的人似乎是在逗弄他们,不下死手,只是一会放一拨稀疏的箭,但都被谢珩带的士兵挡了回去。
谢苓有些庆幸,还好山里雪积得深,掩盖了这座上的碎石,不然对方若是滚些石头下来,他们不死也残。
不一会,一行三百人,就到了关口。
而那些山匪,似乎也玩腻了。
谢苓透过氅衣缝隙,看到黑夜白雪的狭长关口外,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灯火。像是野兽橙黄的眼,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暴虐杀意。
那些人皆提着刀,五大三粗,面目狰狞,凶相毕露。
土匪停马在关口外,和他们的队伍隔着一道距离,粗犷的声音传来,回音在关口内响起。
“里面的人听着,将你们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女人也要留下,不然爷爷们现在就将你们剁
成肉泥!”
谢珩不顾副官阻拦,打马到最前头,声音像淬了冰,冷漠异常:“想要什么自己过来拿。”
“你们该不会…不敢吧?”
谢珩身后的谷梁气得要死,但现在也不是计较的时候,他只能手握长枪,在谢珩身边护卫,生怕对方对这乌泱泱的土匪一刀削了脑袋。
土匪们被谢珩的话激怒,有喽啰在后头大声叫嚣。
“放你娘的屁,你个小白脸说什么话,见你们头子出来!”
“你们头子该不会是缩头乌龟吧,躲在这么个娘娘腔后头。”
“……”
骂得粗俗不堪。
谢苓只听得谢珩轻笑了一声,含着满满的蔑视不屑。
那些人又骂了几句,土匪头子才制止了身后的小弟,粗声粗气下最后通牒:“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值钱的东西和女人留下,爷爷们就放你们离开。”
“大冷天的,我可不想杀人见血。”
谢珩冷嗤一声,说道:“胆小如鼠,废话连篇。”
“你便是如此带领身后这群小弟的?”
土匪头子当了十几年的土匪,第一次被如此挑衅。
以往他仗着地形,那些路人见他无不屁滚尿流,里头也不乏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
他千刀鬼的名声,大靖谁人不知?
眼前这小白脸,真是给脸不要脸,太猖狂了。
越想越气,暗暗决定马上就把这小白脸剁碎了喂狗。
他抬手一挥,呵道:“兄弟们,给老子上!”
第63章 彻骨冬霜切玉剑她救了我
夜幕尽头,有山、有雪、有密密麻麻的人影,唯独没有月亮,寒风夹杂着刀剑破空的声音,肆虐着冲进关口。
谢苓窝在谢珩怀里,透过大氅,看到数百山匪骑马逼近,不过眨眼双方就交上手。
她心脏咚咚咚地跳,仿佛有一只手在挤压狠攥,几乎喘不过气来。
谢珩提着剑,稳稳坐在马背上,雪色照亮了锋利的剑身,她清楚看到那把宝剑不一会就沾满了红白色的血肉。
他脑后的马尾甩过凌厉的弧度,手中的剑又快又狠。
谢苓几欲作呕,用力抓住谢珩的衣摆,余光瞥见谷梁老将军长枪一刺,膘肥体壮的山匪就被挑下马去,滚在雪地里痛苦惨叫。
他护在谢珩周围,长枪横扫便掀翻数人。
可山匪人数众多,死了一茬又一茬,白雪被鲜血染成猩红色,却还前仆后继,越挫越勇,显然是不要命的打法。
谢珩一马当先杀在前头,跟山匪头子交上了手。
这山匪不仅是练家子,似乎还是行伍出身,一招一式颇有门道,十分难缠。打斗间还不忘指挥周围的小弟变换队形。
乌骓踏雪带着谢珩和她在敌人间穿梭,谢苓几乎能感觉到马蹄扬起地上的雪,狠狠溅在她脸上,模糊了本就不太清晰的视线
鼻腔里血腥味越来越重,重到她几乎有种自己的头埋在血水里的感觉。
她分不清是谢珩的刀伤崩裂,还是死的人太多。
周围的拼杀声不绝于耳,就当谢苓以为谢珩要战到底的时候,他忽然扬声道:“后撤!”
一旁的谷梁老将军小声怒骂:“明明能打,为何要撤?!”
谢珩却随手砍杀了偷袭的山匪,调转马头就往黑蒙蒙的关口里撤。
谷梁老将军想指挥士兵继续奋战,却发现这百名士兵都边杀边退,根本不听他的。
他顿时暴怒,心说一切都要被这乳臭未干的混小子毁了,却也不敢单枪匹马对上还有数百人的土匪,只好挑杀了眼前围攻他的人,纵马追去。
山匪见谢珩一行人开始撤退,以为他们怕了,哈哈嘲笑起来:“死小白脸,就这么点本事?”
“现在知道怕了?想跑?没门!”
“兄弟们,给老子追!谁取了他项上人头,赏金百两,女人随便玩!”
山匪士气大振,甩刀吆喝着骑马猛追。
谢珩驭马奇快,谢苓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大响,她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骑到关口宽阔地带时,山匪已经被甩出百丈远。
谢珩“吁”一声停下马,山匪转眼间就拉近了一半距离。
谢苓心跳得更快了,仿佛要从嗓子里蹦出来,她真的很怕死。
攥紧谢珩的衣襟,她咬着唇,心想若谢珩真失手了,她就立马拿对方当挡箭牌,先活着再说。
也别怪她心狠,她本就不是好人,更何况他们还是互相利用。
箭声“咻咻”响起,谢珩挥剑阻挡,碰撞在一起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就当山匪越靠越近,只有几百步不到时,谢珩忽然看向一旁的山崖,从衣襟里拽出个惨白色的哨子,放在唇边吹响。
尖利的哨声唤回了山匪头子狂妄上头的情绪,他意识到不对,转头朝身后大喊:“快撤,有埋伏!”
话音未落,两侧崖壁上轰隆隆一阵巨响,谢苓借着雪色仰头看去,只见积雪夹带着巨石,轰隆隆从山崖上滚下,就像奔流的白色瀑布,震耳欲聋。
她清楚地感觉到地面都在震颤。
眨眼的功夫,方才还嚣张的山匪就被雪流和石块吞吐,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而谢珩所带的人,正好距离雪崩之地隔着百步不到的距离。
她几乎能想象到,雪和石块下掩埋着的山匪们,被砸成了何等恐怖模样。
谢苓把氅衣完全掀开,转头抬眼,目光震惊地看着谢珩。
他这是……早就埋伏好了人手。
先诱敌深入,再瓮中捉鳖。
一旁的谷梁老将军显然也没回过神来,直到后头的士兵们欢呼起来,他才有些羞愧的看向谢珩。
“是老夫错怪你了。”
“可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派人去埋伏的?出发前我点过人数,并未少人啊。”
谢珩淡声道:“出发前三个时辰,我派三十黑鳞卫快马加鞭,提前来此布置埋伏。”
“那些山匪和朝中大臣有牵扯,他们知晓我们行进路线和出发时间,一路上都在观察我们的人数变动和队形。”
“相应的,庐西山的布防就会变少,再加上是下雪天,他们不会发现黑鳞卫早已到来。”
谷梁老将军连连称赞,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谢珩。
“有勇有谋,敢作敢当,好小子!”
谢珩神色温和了几分,拱手道:“谷将军客气。”
谢苓沉默听着他们对话,心中情绪万分复杂。
一方面觉得还好都在谢珩算计内,一方面又觉得对方谋划也太深远了,居然出发前就了解清楚了此处地形和山匪的情况,并且提前做好准备。
她抿唇垂眸,忽然瞥见对方握着缰绳的手臂衣袖上有团深色的污渍,她下意识用指尖沾了沾,感觉有些黏腻,抬手一看,白皙的手指上染的竟是即将干涸的血迹。
谢珩受伤了。
她正要转过头提醒谢珩,余光穿过他的手臂,忽然看到雪堆里摇摇晃晃站起个人,手中的弓拉成了满月,箭头映着雪色,寒光泠泠。
谢苓瞪大眼睛呵道:“小心!”
话头刚起,那箭就破空而来,谢珩却因为胳膊受伤,动作慢了许多。
谢苓来不及反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谢珩现在不能死。
她快速抬手抓去,那支箭狠狠擦过她的虎口,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她拉扯带倒,还好箭被她一挡,偏移几分避开了谢珩的后心,紧接着被反应过来的谢珩用剑击落在地。
而那个侥幸活下来偷袭的山匪
头子,则被谷梁将军甩出的长枪钉在雪地上,跪地不起。
谢苓呼出口气,后知后觉虎口一阵剧烈的疼痛。
她抬起手看,才发现虎口处被箭擦出一道深深的口子,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淌到手心和袖口,染红了一片。
她轻轻“嘶”了一声,正要撕一角干净的布料简单包扎一下,就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
那只手在雪色下又白又冷,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交织着干涸的血迹,红白相间,有种摄人的美。
她抬头看向这只手的主人,疑惑道:“堂兄?”
对方眉头皱得很紧,漆黑的眸子倒映着她流血的手,眸光沉冷,隐隐带着怒气。
“为何如此鲁莽?”
“我还用不着你来救。”
谢苓闻言,顿时火冒三丈。
这叫什么话?她出手相救还有错了?她用力想收回自己的手,结果腕间那只大手纹丝不动。
她恼怒开口:“堂兄说得是,是我多管闲事。”
谢珩叹了口气,从腰间挂着的荷包里拿出一个瓷瓶,打开塞子后洒了些药粉在伤口处。
谢苓只觉得伤口一阵冰凉,很快血就止住了。
他解开衣襟,从里衣上撕了一块布条,轻轻缠绕在谢苓的掌心,嗓音低沉:“日后,不必如此。”
谢苓没有回应,垂眸不言不语。
谢珩松开了手,目光从她的裹着布条的手心,落在了她有些凌乱的发顶。
她低垂着头,浓卷的睫毛轻颤,红唇抿出委屈又倔强的弧度。
谢珩心里说不出的闷堵,还有些愧疚。
他慢慢收回视线,抬手用大氅将人裹住,挡住谷中呼啸的寒风。
谷梁老将军看看谢珩,又看看他怀里那个娇弱貌美的女郎,露出了然的笑。
早就听闻谢珩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妹,长得貌美如花不说,还颇得谢珩重视,时常带在身边。
朝中不少人说他带着堂妹,可能是抬高对方的身份,好给她找个好夫家,得以反哺谢家。
要他看啊,什么堂妹,分明是情妹妹。
他活了几十年,见多了爱恨情仇,敢笃定谢珩对他堂妹心思不纯。
只不过…这漂亮的小姑娘,似乎对他无意。
谷梁不怀好意地扫视着谢珩,心说叫你天天的那么狂妄高傲,总有人会让你栽跟头。
谢珩感觉谷梁老将军的眼神有点奇怪,却又不明白为何。
他不欲多计较这种闲事,对谷梁道:“山匪的老巢已经摸清楚了,里面人手所剩无几,趁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一网打尽。”
谷梁点头称是:“是,总督!”
这算是认可了谢珩。
两人带着队伍绕路上山,走了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就在一处深林里看到了山匪的寨子。
寨子很大,相当于一个大型村落,里头灯火通明,门口的哨亭上站着放哨的人,正在毫无知觉的打盹。
谢珩的人摸过去后,他们还未来得及提醒里头的人,就被士兵射杀在亭中。
这场战役速度奇快,不一会就把留守的山匪一网打尽。
谢珩留下了二当家,让他带路放了被掳掠上山的女子,又拿到了粮仓和宝库的钥匙。
可谓是收获得盆满钵满,足以面对荆州缺衣少粮的情况。
这次出行,虽说是赈灾,圣上却不愿意给太多粮食,只推脱是雪灾,又不是旱灾水灾。
谢苓当时还在疑惑,谢珩真就带这么点粮食去赈灾了?
现在才知道,他早就盯上了庐西山这块肥肉。因此才故意从这么个崎岖又危险的地方抄近道,而不是从官道行进。
此番作为,不仅为民除害,还缴获了一堆东西。
这些粮食和衣物还有财宝,足以让他们去救助荆州的百姓。
谢苓不得不承认,这次剿匪,让她学到了颇多,也发现了自己布局的缺陷不足。
*
处理完山寨的事宜,天色就蒙蒙亮了。
谢珩叫人收拾出来了一间屋子,又绑来了山寨里的老大夫,给她清理了伤口,重新上了药,随后就不见人了。
谢苓经历了一晚上的奔波受惊,早都又累又困,心头的恐惧还未完全消散。
雪柳比她状况还差,两人也没有洗漱,就躺在一张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正午。
腹中饥饿不说,还隐隐约约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谢苓有些反胃,掀开被子坐起来,轻手轻脚推门出去,想去伙房要些热水沐浴洗漱。
入目一片银白,天上出了点浅淡的太阳,把雪照射得闪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亮晃晃的,有些刺眼。
谢苓眯了眯眼,用手遮挡着刺目的雪光,朝远处看去。
她昨夜是被谢珩抱进屋里的,压根没看清路,因此并不知晓伙房在哪里。
谢苓环顾四周,朝不远处一个正在打包行装的士兵走去。
“这位小哥,请问伙房在哪里?”
那小哥站起身来,看到谢苓面容的瞬间,呆愣了一下,随即赶忙垂下眼回道:“回苓娘子的话,您朝前走百步,再左转走五十步左右,就能看到伙房了。”
谢苓点点头,笑道:“多谢小哥,你继续忙吧。”
她踩着雪慢慢往小哥指的方向走,转弯时,无意间瞥向一旁的窗子。
屋子此时正好照不到阳光,窗纱微微发黄,屋内昏暗。
她依稀可以看到里头燃着一豆昏黄的烛火,映出两道影影绰绰的身形。
除了谢珩。
还有名身形陌生的女子。
她似乎穿着飘逸的纱衣,勾勒出婀娜的身形,弯腰走动间细腰纤若无骨,胸/口/丰满撩人。
而谢珩端坐在桌边,手中似乎捧着个书卷,看得认真,对于身侧时不时撩拨靠近的女郎,并不阻止。
烛火晃动,她看到那女子俯身靠近谢珩,长长的发丝垂落在谢珩的肩头,传出了娇若莺啼、酥香入骨的嗓音。
“大人,奴家为您研墨可好?”
谢珩没有拒绝,淡淡应了。
红袖添香,美人在侧。
谢珩还挺有闲情雅致的,她还以为他不近女色呢。
谢苓心中感慨一声,看得无趣,收回视线提着裙摆准备离开。
谁知那蓬松的雪窝下竟有一块开裂的瓦片,被她一脚踩碎,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她有些尴尬,想加快脚步离开,就听到屋里传来一声娇媚婉转的:“谁呀?”
谢苓平静道:“路过而已。”
正准备离开,谢珩却说话了,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进来,我有事与你相商。”
谢苓只好收回迈出去的脚,推开屋门。
屋里有股淡淡的香气,像是花香混合着脂粉香,有些甜腻。
她好奇地看向婷婷立在谢珩身边磨墨的女子。
第64章 溶溶冬雪浸春云别碰她
那女子峨眉淡扫,乌眸仿佛凝了半江秋水,发如云堆,体态丰腴,水红色的纱袖垂搭在雪白的臂弯,格外打眼。
谢苓在看她,她也在谢苓。
双方眼里头透出了几分惊艳之色。
谢苓将视线从对方研墨的手上移开,看向一身玉色长袍端坐在桌边,唇色微微发白的谢珩。
她柔声道:“堂兄有什么事吗?”
谢珩搁下笔,抬眸看她,目光顺着她略微苍白的脸,落到了包扎着纱布的虎口。
他招了招手,缓声道:“过来。”
那女子颇有眼色,放下墨块主动让开了地方,没骨头似地靠在了一旁的窗根前。
谢苓不明其意,慢吞吞挪过去,就听得谢珩说道:“换药了吗?”
谢苓摇摇头:“还未,方才准备去寻些饭食,再要些热水。”
谢珩顿了顿,清冷的嗓音低了几分:“是我疏忽了。”
他示意谢苓坐下,起身从一旁长条木柜的抽屉里拿出瓷瓶和纱布,随后对着一旁的女子道:
“白檀,去端盆温水来。”
白檀袅袅一礼,妩媚上挑的眼含着笑,秋波似的眼风抛向谢苓,娇声道:“奴家这就去。”
说完,便扭着腰推门出去了。
谢苓被着酥媚的眼神看得有些脸颊发热,她定了定神,想要拒绝谢珩的好意。
她觉得跟对方待在一起是件很煎熬的事,更不用说昨天晚上他还不识好歹,凶了自己。
可谢珩好像看出了她的抗拒,一双漆眸凝视着她,淡声道:“正好我也还未用饭,稍等会有人送来。”
“一起吃吧。”
谢苓只好咽下拒绝的话,点头称是。
二人静默无言,只有屋外时不时有人路过,踩踏积雪时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
窗外光线浅淡,被泛黄的窗纱遮得所剩无几,莲花铜座上的蜡烛烧了一半,蜡油淌在桌上,凝成一团红色的痂。
烛芯漏出长长一截,火光暗了不少,谢苓坐在谢珩旁边,两人就隔着半臂距离,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雪松香和血腥味。
她有些坐立难安,索性站起身,拿起来烛台旁的剪刀,准备将烛芯剪短。
谢珩却忽然说话了,谢苓似乎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像是眼前燃烧流淌的蜡油一样,凝固在她后背上。
“白檀是一个月前被掳掠至此的,正是荆州人士。”
谢苓微愣,将烛芯剪短后放下剪子,有些诧异地看向谢珩,问道:“看她模样,似乎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
谢珩点点头道:“没错,她是荆州治中从事差点娶进门的第七房小妾,被抬进门的当夜卷了钱财,一路逃至庐西山,不幸又被山匪掳上山寨。”
谢苓有些心疼白檀,她看起来年纪分明跟她差不多,却受了这么多苦。
她不敢想一个容貌艳丽的弱女子,是如何孤身颠沛流离至此。
她感叹道:“好在堂兄救下了她。”
谢珩顿了顿,说道:“白檀不简单,在山寨中整整四天,那些山匪都未动她。”
“昨晚我从地窖放出那些女子时,她正拿着把匕首,刺死了三个看守。”
谢苓有些惊讶,她没想到白檀如此厉害,不由得眼睛亮了几分。
“堂兄将她带在身边,是想收做婢女还是属下?”
谢珩长睫一掀,轻轻瞥了眼谢苓,听起来有些不太高兴。
“都不是。”
谢苓还要继续问,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她止住话头,坐回了凳子上。
白檀端着盆温水进来,又稳又轻地放在谢苓脚边。
她忽然俯下身,将里头干净的帕子拧了半干,笑盈盈仰头看着谢苓道:“奴家替苓娘子清理伤口吧。”
声音媚得渗骨。
谢苓目光一个不查落在对方胸口的衣襟处,看到了里头的起伏的雪腻。
她脸腾地红了,慌忙别开眼道:“姑娘客气了,我自己来就行。”
白檀呵呵一笑,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搭在谢苓膝头,微微起身,紧接着就要摸向谢苓的手。
谢苓要被白檀的行为吓死了。
她不是没跟女子亲密接触过,可白檀给她的感觉,十分怪异。
与寻常女子根本不一样。
她正犹豫怎么拒绝才不伤眼前美人的心,就听到谢珩声音冷冷的,宛若凝了霜雪:“别碰她。”
说着他拿过了对方手里的帕子,眉眼压得很低:“我来处理,你出去。”
白檀慢悠悠直起腰来,也不生气,福身一礼后道:“奴家下去了,大人记得咱们得约定呦。”
说完,她又看向谢苓,水眸含情,语气幽缠:“苓娘子,若不嫌弃,您可要多来看看奴家呀。”
谢苓头点的像小鸡啄米,目送一脸满意的白檀推门出去。
她可真是怕了白檀了。
谢珩唇抿得很紧,看向白檀背影时,漆眸冷得吓人。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开始对白檀有了厌恶感。
垂下眼眸,他捉起谢苓的手,不给谢苓收回去的机会,慢慢解开了缠绕的纱布,用帕子沾水轻轻擦拭着上面被血染成褐色,干涸在伤口处的药粉。
谢苓垂眸看着谢珩认真的眉眼,心下一软。
他不阴晴不定的时候,人还是挺好的。
即使这种好可能是为达目的装的。
谢珩最开始是握着她的手腕,或许是发现虎口伤口不好处理,后面慢慢变成了横握住她的手指。
二人白皙的手指交错相触,若不仔细看,就像在牵手。
谢苓不太习惯,下意识收了一下手,就听到谢珩声音响起:“别动。”
她只好忍着抽回手的冲动,乖乖不动等他包扎伤口。
好在伤口不大,动作再轻柔再慢,不到半刻也包扎好了。
她轻轻呼出口气,把手赶紧收回来,在膝头交叠而放。
谢珩好像没有看到谢珩火烧火燎的动作,只是垂目将帕子丢在水盆里,把水溅在了地上几点。
他开口唤人进来把水盆端走,紧接着便有士兵端了饭食进来。
谢苓换了个位置,离谢珩远些,二人对桌而坐,安静用了饭。
谢珩慢条斯理吃着,姿态十分优雅。
用完饭后,谢苓想起来谢珩叫她进来是说有事相商,于是问道:“堂兄,你之前说要和我商议什么?”
谢珩道:“荆州事态紧急,我和谷将军准备兵分两路,一人带三十轻骑快马先行,另一人带剩下的兵护送赈灾物资。”
“你觉得,我带哪一队比较好?”
说完,他抬眼看着谢苓,眸底闪过探究之色。
谢苓被问住了。
谢珩该不会以为她事事先知吧?
现在这情况和能力完全不同,她如何能知晓怎么走才是对的。
她沉吟了片刻,觉得谷将军虽然有时候固执了些,却胜在稳重,又是带兵老手,护送赈灾物资再适合不过了。
而谢珩手段雷霆,又是圣上钦点的赈灾总督,先行一步去处理乱象是最好的。
于是她道:“堂兄先行,谷将军护送?”
谁知道谢珩直接点头道:“那便这么决定。”
谢苓:“……”
这么草率?还是说他本身就确定好了,问她是有别的目的?
谢苓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福身行礼告辞:“堂兄若是没什么事,苓娘就回去了。”
谢珩嗯了声,抬眼看着她道:“沐浴的热水会有人送,回去歇息吧,一个时辰后出发。”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冷了下来,带着不可拒绝的意味:
“还有,白檀你少接触,她身份有异。”
时间很紧,谢苓点了点头,快步退了出去。
回到屋子,雪柳也用过饭了,二人简单沐浴了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裙,就差不多到了出发的时间。
士兵们集合在山寨的演武场上,谢珩坐在乌骓踏雪上,换了身雪色大氅,腰间挂着那把剑,淡蓝色的剑穗随风而动。
他看起来清贵温润,不像是带兵的将,倒像是出去踏雪寻梅的闲散世家子弟。
见她来了,谢珩朝她招手。
谢苓小跑过去,仰头看着他道:“堂兄,苓娘随你走,还是随谷将军走?”
谢珩还没说话,谷将军就在旁边呵呵笑了,他捋了捋胡子道:“苓娘子还是跟总督走吧,老夫可害怕护不住你。”
谢苓觉得他说得话有些奇怪,听起来像是嫌弃她是拖油瓶,可观其神色,却并没这层意思。
她只好礼貌回道:“谷将军谦虚,您武艺高强,怎会护不住苓娘呢。”
心底深处,她是不想跟谢珩走的。
一来她不会骑马,二来…她觉得谢珩好像又有新的计划。
正出神,谢
珩俯身,单手环住她的腰身,不由分说将她抱到马背上。
谢珩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像是无孔不入、充满侵略性的熏香,丝丝缕缕缠绕着她。
温热的胸膛贴在她后背上,几乎能听到对方蓬勃有力的心跳,谢苓往前挪了挪,就听得身后那人说道:“坐好,乌骓最近心情不大好,当心它将你甩下马。”
谢苓想也没想就回道:“那不是还有堂兄你吗?”
谢珩漆眸微愣,他眼底划过一抹迷茫之色,随即恢复如常。
他没有回答谢苓,但淡漠的神色肉眼可见温和了些。
“你的侍女跟谷将军走,届时在荆州汇合。”
谢苓没有意见,交代了雪柳几句,让她跟好谷将军不要乱跑,等在荆州见。
谢珩朝谷将军点头,拱手一礼道:“将军保重,谢某先行一步。”
言罢,他带着一队轻骑挥鞭离开。
*
他们这次走的都是山林间的小路。
一路上都没遇到人,连动物都没有,只偶尔有乌鸦群自树梢飞过,呼啦啦响声四起。
乌骓踏雪跑得极快,马蹄飞踏间便奔出去远远一段路。
好在它跑得快,却也稳,谢苓并不觉得太颠簸。
她窝在谢珩怀里,用他的大氅遮住呼啸的寒风,有些昏昏欲睡。
谢珩感觉到怀中女郎的头一点一点,抓着他衣摆的手松了几分,遂温声道:“困了就睡吧。”
谢苓轻轻哼了声,头歪在他手臂上,睡着了。
谢珩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环着谢苓,于林间驭马穿梭。
第65章 柴门寂寂黍饭馨~
谢苓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迷迷糊糊拉开谢珩的大氅,冷风扑面而来,瞬间清醒了。
“堂兄,到哪了?”
谢珩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已经到了江州地界,明天就能到武昌郡附近。”
谢苓哦了一声,心里约莫算了下到荆州的时间。
他们这次要去的,是荆州受灾最严重的武陵郡。如果不出意外,至多七天就能到,若在行快些,估计五天能到。
谢苓动了动酸痛的腿和臀,轻轻呼出一口气。
七天啊,她要被马背上颠簸七天。
现在才坐了几个时辰,就感觉大腿内侧被磨得有些痛。
但时不待人,荆州的百姓需要他们,自己受这点罪不算什么。
谢珩感觉到谢苓轻微的动了动,他垂眸看了一眼她的发顶,眼底划过一丝愧疚。
他意识到她不太舒服。
是他疏忽了。
谢苓不会骑马,也未练过武,长时间在马背上颠簸,腿自然会痛。
他看了眼被雪光照亮的野林,低声安抚道:“不远处有个村子,我们会在那停留一两个时辰。”
谢苓点点头道:“知道了,堂兄。”
谢珩嗯了一声,拉着缰绳,带领着身后的轻骑踏雪穿梭在林间山野。
谢苓看着四面八方都差不多的路,有些好奇谢珩是如何辨别方向的。
天上没星星也没有月亮,是靠详细的舆图还是经验?
她没有问对方,觉得此刻打扰人不太好,于是一面打量着四周环境,一面胡思乱想。
不多时,谢苓便看到了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还有袅袅上升的灰白色炊烟,在黑漆漆的夜空中格外明显。
谢苓第一次觉得看到人烟这么高兴。
谢珩一夹马腹,乌骓踏雪速度又快了几分,一会的功夫就到了离村落几百丈的山坡空地处。
“吁”
他率先翻身下马,点了四个轻骑道:“你们几个跟我来,剩下的在此地扎营。”
轻骑们恭敬应了,纷纷忙活起来。
谢苓坐在马背上,试图自己踩着马镫下来,但乌骓踏雪很高,她不免够得有些费劲。
谢珩交代完事情,就发现了谢苓半趴在马背上,抓着引绳要下来,但好几次都未踩准马镫。
他眼底闪过一丝浅淡的笑,上前阻止谢苓道:“不用下来,这里离村还有一段路,雪积得有些深。”
谢苓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坐正了身子。
谢珩翻身上马,带着四个轻骑朝村落去了。
*
村落远远看起来不大,七七八八的矮屋分布四散,在四处皆白的夜里,里像是一只只埋在雪地里的木盒子,亮着点点昏黄的光。
离得近了,便听到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谢苓怕狗,闻声不由得往后靠了靠。
谢珩以为她冷,单手将她环住,搂在了怀里。
谢苓微微一愣,仰头看向谢珩。
雪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上抬,阴影交错下,有种凌厉的弧度。
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谢珩低头看向她。
他狭长的凤眼微垂,弯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或许是夜里的原因,漆黑的眸子更加深不见底,只有瞳仁中间莹莹亮着个小点,像是黑沉的天幕里坠了一颗明亮的星,引人沉沦。
她眨眨眼,轻轻侧头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谢苓觉得心砰砰跳得有些不均,心里暗骂谢珩真是个男狐狸精。
怪不得上辈子被骗了。
他这幅皮相,的确是顶好的。
*
半刻后,一行人停在了村口。
谢珩翻身下马,抬手将谢苓也抱了下来。
他淡声对四个轻骑交代道:“明日不在武昌郡停留补给,去问村民买些干粮,越多越好。”
说着他从腰间拽下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眉眼一压,带着警告:“钱给足,不得私自扣留。”
“态度礼貌些,不得吓到村民。”
“若阳奉阴违,按军法处置。”
四个轻骑齐齐拱手称是,将几匹马栓在树干上,阔步朝村内走去。
谢珩侧头垂眸看着谢苓道:“走吧,找个人家歇歇脚,用些热饭。”
谢苓点点头。
谁知她刚一抬脚,大腿处就传来钻心的痛。
她停顿了一瞬,复又忍着,亦步亦趋在谢珩的侧后方。
大腿内侧的皮肤似乎有些被磨肿了,行走间衣料摩擦,火辣辣地刺痛。
再加上一直同一个姿势坐在马背上,她整个腿都有些酸软。
谢珩走了几步,发觉谢苓的脸色不太对。
她咬着唇瓣,一双新月眉蹙着,走路姿势不太对。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谢苓的腿,顿了顿后俯身将人横抱了起来。
衣袂被寒风吹起,大氅上落了星星点点的雪屑,他如霜的眉目微冷,垂眸看着谢苓,嗓音低沉淡漠:“不舒服要告诉我,不必自己忍着。”
谢苓攥着自己的袖边,抿唇点了点头,温软的眉眼弯了弯,露出乖顺的笑:“堂兄,我知道了。”
谁说他无情无欲,这不是挺会关心爱护人的?
只可惜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她也不想思虑太多,暗道管他是真是徦,先享受了再说。
谢珩抱着她走到最近的一处院落,轻轻叩响了院门。
不一会,就有吱呀的门声响起,有人趿拉着鞋子走到院门跟前,警惕问道:“谁?”
谢珩退后一步道:“在下行商路过此处,想在您这讨碗水喝。”
“吧嗒”一声,拉动门闩的声音的响起,门被打开了一个小缝,里头的人露出一只眼睛打量着他们。
良久,那人才完全拉下门闩,将院门打开。
“跟俺进来吧。”
“贵人别生气,俺们村子最近不太平,所以谨慎些。”
说话的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面黑个高,十分壮实。
谢珩温声道:“谨慎些好。”
“怎么称呼?”
那汉子道:“叫俺冬生就好!”
他引谢苓二人进屋子,顺手将手里的柴刀丢在了墙边,笑得十分淳朴。
谢珩将谢苓放下来,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一旁的冬生,说道:“劳烦您去弄些热菜热饭,再烧些热水。”
冬生瞬间瞪圆了眼,面露惶恐,他推拒道:“贵人不用客气,您不用掏钱,俺家没什么好菜,只能给您随便做点。”
谢珩把银子搁在桌子上,说道:“拿着吧,你拿了我才安心。”
冬生终于不推拒了,他挠了挠头,喜洋洋得把银子揣怀里,朝谢珩说道:“贵人稍等,俺喊媳妇儿起来。”
“您和您媳妇儿先在这歇歇喝点水。”
谢苓听到那句“您和您媳妇儿”,脸色一僵,随后下意识看向谢珩。
对方的目光也正好落在她脸上。
他眸光淡淡的,好像冬生说得不是他,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谢苓想了想,觉得说不定是谢珩不愿意暴露太多身份信息呢?于是她也装没听见,没有否认冬生的话。
冬生给二人拿了新茶碗出来,倒了两杯温水,随后朝另一个亮着烛火的屋子喊道:“媳妇儿,有贵客来了,快去弄些饭菜,把我今儿个猎的兔子炒了。”
另一个屋子很快就有个二十来岁的瘦高个女子出来,趿拉着棉布鞋,有些不耐烦道:“死鬼,大半夜的叫那么大声干嘛 ?不怕隔壁王婶过来骂仗啊!”
冬生嘿嘿一笑,上前搂住女子的肩膀道:“好翠翠,别生俺气。”
两人说说笑笑去了伙房。
谢苓收回目光,有些感叹道:“这对夫妻感情真不错。”
谢珩淡淡嗯了声道:“大概吧。”
谢苓闻言瞥了谢珩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说这么模棱两可的话。
这对夫妻的表现,照谁来看都不会说句感情不和。
分明是小夫妻蜜里调油。
她没有应声,细细打量起这个昏暗的屋子。
这房子是土木混搭,或许修得年份久了,木头成了黑褐色,上面凝固了一层灰尘污渍,因此哪怕点着三根蜡烛,也十分昏暗。
除此之外,墙上还挂着保养得宜的弓箭和刀,看得出来这冬生是个猎户。
这家的条件应该还算不错,屋里的柜子刷了漆,隐隐约约能闻到点味道,应当是才买不久。
包括她手里的茶碗,虽是陶制的,但用料火候都不差。
她忽然看到正对门的墙面上挂着一副年画,色泽新亮,在黑褐色的木头墙面上十分突兀。
她正要悄声告诉谢珩,就看到冬生和他媳妇翠翠已经端了饭菜来。
一荤一素,还有盆汤。
两人忙里忙外端了两趟,盛了糙米饭摆在桌上,朝谢珩和谢苓恭敬笑道:“贵人们慢慢吃,俺和媳妇儿先回屋了。”
“吃完了叫我们就成,我们再来端热水。”
谢珩看着冬生和翠翠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整个人看着斯文极了。
他道:“劳烦二位了。”
冬生和翠翠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
说完二人就出去了,将屋门轻轻合住。
谢苓也确实饿了,但她觉得还是谨慎些好,于是低声问谢珩:“堂兄,能吃吗?”
谢珩拿起汤勺,为谢苓盛了碗汤道:“吃吧。”
谢苓这才放心动筷。
食不言寝不语,二人静默着吃完饭。
这翠翠的手艺非常不错,只是兔肉味道有些奇怪,并不像是新猎的。
谢苓是吃过新鲜兔肉的。
七八岁那会,兄长还跟她不疏远,经常带她溜出去玩,为她捉过兔子。
虽然二人回府都挨了批评,但当天她的桌上就多了道爆炒兔肉,是兄长亲手做的,又香又辣。
当时她吃得面红耳赤,一个劲儿喝水。
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谢苓叹了口气,她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吃上兄长亲手做的饭菜了。
从十岁那年起,他就厌恶上了自己。
谢苓收回思绪,将碗里的汤喝了,用帕子擦了擦嘴后,无声朝谢珩做了几个口型:“堂兄,这两人…似乎有问题。”
谢珩看着她,忽然挑眉一笑,通身冷淡疏离的气息犹如冰雪消融,化为春日暖阳。
他赞赏道:“不错,你很机敏。”
第66章 雪笼山崖月千片~
话音落下,门外便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谢苓看了眼面色如常,稳若泰山的谢珩,也稳住了心绪。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紧接着门被推开了个小缝儿,冬生笑眯眯看着谢珩和谢苓,十分淳朴热情:
“二位贵人吃好了吗?俺们来收拾碗筷了。”
谢珩应道:“劳烦。”
冬生随即带着身后的翠翠进了屋子,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二位是准备往何处去?”
“这几天下雪,天寒地冻的,要不在这住两天?”
“家里就俺跟翠翠,正好有个空屋子哩。”
翠翠跟着接话,一双白皙的手利落地将桌子抹干净,看着谢苓二人道:“这位姑娘看着也是个身体弱的,公子你留几天吧,就当是疼媳妇儿了。”
谢苓的目光划过翠翠的手心手背,所若无其事地朝对方露出个柔柔的笑来:“姐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不过这次事态紧急,确实没办法留下。”
这翠翠的手,不像是做农活的。
手背白皙细嫩,掌心布满老茧,尤其虎口和指腹处,黄色的老茧十分厚。
庄稼人的手她是见过的。
十三那年冬天,府里曾来了个被父母卖身为婢的姐姐,她的手又黑又糙,上面还开裂着些小口子,虎口处虽然有茧,但是并不太厚,反而是手掌前端,每一个和指头相连的地方都是一块厚厚的茧。
据那婢女所说,冬天手开裂对于庄稼人来说是常见的,而手上的老茧则是长期拿农具磨出来的。
而这翠翠的手…倒像是习武之人,拿惯了某种兵器。
在加上那明明不新鲜,却非要说新猎的兔子,还有屋中柜子上若有若无的新漆味,以及那幅不伦不类的新年画……
都表明这两个人根本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她看向谢珩,只见对方唇角噙着浅笑,黑漆漆的眸子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着细碎的光,明明是再温和不过的神情,可谢苓却感受到了他笑脸下的冰冷杀意。
像是冬日暖阳下的湖水,看着温暖无害,实则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有着厚厚的冰层。
只见他似笑非笑看着二人。
“留?是想留下我们的人……”他停顿一瞬,紧接蓦地飞身跃起,将谢苓揽在怀中,右足勾起凳子一甩,狠狠砸向端着碗筷的二人。
“砰”得一声巨响,凳子被冬生一拳打碎,木渣落了一地。
谢珩与此同时缓缓吐出了后半句话:“还是想留下我二人的命?”
谢苓一惊,没想到谢珩直接就发作了,居然没有跟那二人周璇。
她紧紧抓着谢珩的衣襟,将头靠在他胸膛上,生怕自己被误伤。
只见翠翠和冬手将手中的碗筷摔在地上,顿时“噼里啪啦”作响,在地上碎成一片片,残余的菜汤油水蔓延开来。
翠翠从怀里拿出把银色的扇子在面前轻摇,清秀的面孔上露出妩媚的笑,而她手中的扇面寒光凛凛,锋利异常。
冬生则从裤腰里抽出一把弯刀,脱了刀鞘后憨厚的面孔上出现一抹嗜血的笑。
翠翠摇了摇扇子,娇笑道:
“哎呀,叫发现了。”
“只是我夫妻明明往饭里下了软筋散,你二人为何无事?”
话音未落,那把铁扇脱手而出,锋利的扇面旋转破空而来。
谢苓听闻对方的话,有些震惊。
软筋散?那她和谢珩为何无事?
她细细一想,忽然想起谢珩莫名亲手给她盛过一碗汤。解药想必就是那时放在汤里的。
这么说来,谢珩早就知道这村子有问题了。
他想借这两杀手的手,达成什么目的?
她目光复杂得看着谢珩,心慢慢平静下来。
既然是他计划中的一步,那她就不会出事。
只见谢珩一脚蹬在墙壁上借力,旋身躲开扇面,手中的剑同时出鞘。
“何人派尔等前来?”
冬声转着手里的弯刀,咧嘴一笑:“等谢大人下地狱,自然会知道。”
“届时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别怪我夫妻就好。”
话毕,夫妻二人爆冲而来。
狭小的屋子里顿时传来刀剑相碰之声,烛火被冬生划过的弯刀尽数熄灭。
屋子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朦胧的雪色带来一点微弱的光。
谢苓靠在谢珩怀里,几乎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
谢珩的剑术,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身法飘逸,剑走龙蛇,白光如虹。带着她在二人间穿梭缠斗,丝毫不见狼狈。
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
屋里的桌椅板凳全成了碎渣,谢苓借着雪光看到冬生和翠翠招式快如风,快得几乎看不清二人的动作,只有破空的咻咻声。
谢苓此刻觉得自己是个拖累。
若是不抱着她,谢珩或许早都突破这夫妻二人的围攻,甚至是能反杀他们。
可转念一想,是他要带着自己的,如若不是他,自己现在正在马车里睡觉歇息。
正想着,就感觉谢珩衣袂翻飞,足尖一点飞跃而起,剑身寒光闪烁,朝翠翠疾刺而去,硬生生穿透了她挡在面前的铁扇。
翠翠缩身后撤,可动作还是慢了些,腹部瞬间被扑哧一声刺穿,鲜血汩汩流淌。
冬生大怒,手中的弯刀耍得虎虎生风,狠辣至极。
“格老子的,敢伤我媳妇儿,我逵风现在就把你妹削成肉泥!”
竟然直接另辟蹊径,对准了谢珩怀里的谢苓。
谢苓只觉得后肩被谢珩一推,她不受控制踉跄着往前一倾,那柄摄人的弯刀从正好擦着她肩膀划过,将她的披风划掉了一大块布料。
弯刀在空中转了一圈,又回到冬生手中,翠翠也缓过劲来,撕了布条草草缠住腹部,将破了的扇子丢在地上,从一旁拿起柴刀,再次攻来。
而方向正是她。
谢苓瞳孔猛缩,就见谢珩边打边朝她伸出一只手。
她把自己的手放在谢珩温热的掌心,一股大力随之袭来,她重重撞在谢珩胸膛,被他重新揽在怀里。
夫妻二人见打了半天还杀不死人,于是边打边往门外撤,到院子里后,双指并拢放在唇边,双颊微鼓,用力一吹。
刺耳的哨声响起。
夫妻两人笑得恶劣:“谢大人,你该不会就只有我们俩人吧?”
“这村子里啊,可都是我们的人。”
仿佛是在印证他们的话,哨声刚落下,无数黑影从各处院落腾空而起,像一只只乌鸦,踏着屋檐树木飞跃而来。
谢苓头皮发麻,她不自觉的抓紧了谢珩的衣襟,掌心一片黏腻。
那三个轻骑呢?
该不会……已经遇害了吧。
谢苓仰头看向谢珩紧绷的下颌,内心一阵胆寒。
他好狠,为了目的不惜送三个手下去死。
可现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他们被围住了。
谢珩昳丽的眉眼在雪色下熠熠生辉,他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天,复而垂眸看向谢苓,语气难得温和:“本还想让你沐浴一番解解乏,再给伤口换药。”
“可谁知这些人如此急不可耐。”
他薄唇微抿,眼里仿佛星河倒映:“回去了再补偿你。”
“现在……十分抱歉。”
谢苓听得莫名其妙,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
她瞪大双眼,还未来得及问出声,就感觉对方松开了环在她腰间的手,背后传来巨大的推力。
谢苓推着踉跄几步,直直撞向翠翠和冬生。
翠翠冬生也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扶住了谢苓。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谢珩,却发现他已经趁此机会跃至房顶,颀长的身影立在夜幕之下,白衣飘飘,宛若仙降。
可说出的话无情至极:“她,就留给你们抵任务了。”
“至于我的命,诸位有本事就来拿。”
那些黑影纷纷追去,只留下谢苓和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翠翠捂着伤口,上上下下打量着谢苓,忽然哂笑道:“还以为多兄妹情深呢,还不是为了逃命把你抛下了。”
冬生用袖子把弯刀擦了擦合进刀鞘,说道:“大人不是说过吗,谢珩此人最为无情。”
“他为了自己抛下妹妹,也是正常。”
说着他啧啧两声,瞥了眼谢苓又道:“小可怜。”
谢苓从最开始的震惊、愤怒中回过神来,她盯着谢珩离开的方向,慢慢平静了下来。
谢珩是故意放下她的。
但目的是什么,她还猜不透。
她垂眸憋出一泡泪,抽泣着看向翠翠,颤抖着双肩道:“你们…你们要杀了我吗?”
说着,泪珠就像不要钱一样从腮边滚落,眼圈红红,眸光含雾,看起来委屈又害怕。
翠翠看着小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顿时有些头疼。
这次任务目标,本就只有谢珩一人。
这多出来的姑娘,似乎也不是非杀不可。
若是谢珩重视她还有些用处,可偏偏谢珩根本不在乎,甚至心狠到留下人家,自己跑路。
死男人!天下的男人都是死货!
越想越气,她剜了一眼旁边的冬生,让对方有些摸不着头脑。
良久,她冷着声音说道:“小丫头片子,我不杀你,但是你得告诉我谢珩有什么计划。”
谢苓双目一亮,浅色的眸子像是清透的琥珀,可等她听到最后一句话,神色又暗淡下来。
她道:“堂兄的事我并不知晓。”
“他什么都不告诉我。”
冬生双手环胸在一旁道:“那就杀了你。”
翠翠拍了他一巴掌,叹了口气道:“罢了,等取了谢珩项上人头,就放了你。”
“现在,先让你看看,你那名满天下的堂兄是如何被割下脑袋的。”
言罢,她眼神示意冬生,自己率先跃上房檐,朝谢珩的方向追去。
冬生有些不情愿,他单手提着谢苓的衣领,也跟了上去。
*
空中寒风肆虐,谢苓发现他们去的方向居然不是轻骑们扎营的地带。
而是完全相反的反向。
谢珩故意把人引过去,是想瓮中捉鳖,还是想…像梦里一样故意跳崖消失?
寒风顺着口鼻涌入肺腔,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只觉得衣领勒得脖子生疼,感觉要喘不上气了。
好在翠翠和冬生的轻功都很好,不一会落在了其余杀手之前。
而距离他们百步不到的山崖前,正是谢珩。
漆黑的天幕中忽然钻出半圆的月,月光白中透青,映着雪色洒在萧瑟的山崖之上,给黑乎乎的山影笼上一层惨白的纱。
谢珩现在崖边,硕大的月好像在他身后,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色的晕,那张秾艳又清冷的面容半隐在黑暗中,线条凌厉而沉冷。
他凤眸微眯,睨着几步开外的人,目光落在谢苓身上是,略微一顿。
山崖上寒风肆虐,吹乱了谢苓的发髻,她被人押着肩膀,小脸苍白地看着他。
眸光中是令人心碎的悲伤和害怕。
他错开视线,手腕翻转,长剑一抖,冷声开口:“一起上吧。”
杀手们面面相觑,有些怕谢珩掉下悬崖,到时候完不成取他项上人头的任务。
直到翠翠开口道:“愣着干什么,上啊!”
“掉下去更好,剩的老娘费劲砍他的头。”
话音落下,杀手们便攻向谢珩。
又是一番缠斗。
谢苓一眨不眨盯着谢珩的动作,忽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她回头一看,就瞧见远处的山林里黑色的小点由远及近,正是那三十轻骑打马而来。
翠翠见援兵到来,瞬间急了。
她道:“快杀了他!”
杀手们招招狠厉,谢珩身上出现几道血痕,似乎有些体力不支。
她下意识攥紧了掌心,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后背一层黏腻的冷汗,风一吹寒彻骨髓。
眼见援兵就要到了,她估摸着谢珩快要跳崖了,脑海中电光火石间有了个想法。
果不其然,谢珩且战且退,最后被一个杀手一掌拍下悬崖。
谢珩染血的衣袂在空中划过一道翩然的弧线。
谢苓也在这时趁翠翠毫无防备,用力挣脱了钳住她肩膀的手,忍着双腿的酸痛狂奔向山崖,闭上双眼随着谢珩坠落的身影,纵身一跃。
闭眼前,她看到了谢珩震惊又迷茫的脸。
*
翠翠不是没机会抓住谢苓,而是觉得没必要。
这姑娘既然要寻死,自己何必要拦?
她只是个杀手。
漠然收回视线,单手一挥道:“撤。”
等轻骑赶到时,杀手们已经自黑夜中撤退消失。
而雾气蒙蒙的山崖上,已经没了谢珩和谢苓的身影。
轻骑队长看着满是雾气,深不见底的悬崖,面如死灰。
一旁年轻的轻骑声音微颤:“头儿,谢大人和谢小姐……掉下悬崖了。”
队长眼圈微红,想起了谢珩曾经的交代。
他转过身,拽住了马儿的缰绳,咬紧牙关稳住声线道:“一会传信给附近的驿站,叫他们派人来搜救。”
“咱们……先去荆州!”
第67章 碎琼乱玉捻生机~
耳边风声呼啸,白雾带着浓浓的水汽,谢苓被风吹得睁不开眼 ,口鼻仿佛被水雾给黏住了,猛烈的窒息感和极速的下坠感,让谢苓眼前阵阵发黑,心中不由得后悔自己太过冲动。
好在眨眼的功夫,她就被谢珩接在怀里,温热的气息让她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平缓下来。
她喘息了许久,才强忍着害怕睁开眼。
此时谢珩抱着她站在一处不大的石台上,往下一看,便是黑茫茫的,弥漫着雾的崖底。
她拽着他的氅衣,仰头看他。
只见谢珩也垂眸看着她,眸光万分复杂,转而生出了滔天的怒火。
就像是平静的深海忽然掀起滔天巨浪,仿佛下一瞬就能把她卷进海底,吞没殆尽。
他沉默了许久,才语气不明道:“为何…”
“要随我跳崖。”
谢苓垂眸,再抬起时鸦羽一样的睫毛上已经挂了亮晶晶的泪珠,黑色的瞳仁像浸在水地的黑石子,上面荡着一层水,看起来分外可怜。
她鼻尖微红,轻声啜泣道:“我…我也不晓得。”
说着,她雾蒙蒙的杏眸凝着谢珩的淡漠的眉眼,有些不知所措的迷茫:“我见堂兄被人拍下悬崖,便跟着跳了。”
谢珩觉得心口仿佛被烫了一下。
他轻叹了一声,将谢苓放下来,单手环住她的纤腰,半搂在怀里,用大氅遮住了悬崖上肆虐的寒风和飞扬的雪屑。
月光透过白雾洒向崖壁,笼在谢珩昳丽而苍白地面容上。
他微微侧头,垂眸看着谢苓挂着泪珠的脸,无奈道:“以后不可如此鲁莽。”
“这次是运气好,有石台可以落脚,若没有呢?你岂不是白白送了一条命。”
谢苓乖顺地点头,薄肩微微发颤,显然是还在害怕。 :
谢珩皱了皱眉,想抬手为她擦掉眼泪,却发现指间满是干涸的血迹。
他从衣襟里摸索了一下,最后找出了块干净的帕子。
将帕子折好,他轻轻擦拭掉谢苓眼角溢出的泪珠,低声道:“莫哭了,这里风大,会冻伤。”
谢苓被他的动作弄得微怔。
无他,谢珩的动作…堪称得上温柔,说话的语气也是不同于以往的柔和,甚至还有几分哄人的意味。
她愣愣看着谢珩,忘记了避开他为自己擦拭眼泪的动作,直到对方冰凉的指间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面颊。
谢苓猛然回过神来,她垂下头,闷声应了。
二人又陷入一片沉寂。
俄而,谢苓平复了被谢珩打乱的思绪,她问道:“堂兄,我们怎么上去?”
谢珩沉默了一瞬,答道:“上不去,但是能下去。”
“上面没有借力的地方,轻功施展不开,下面的崖壁相对没那么陡峭,可以慢慢下去。”
谢苓看了眼对方平静的眉眼,心说果然是提前踩好点的,不然怎么这么了解此处地形路况?
她抿了抿唇,柔声道:“那就劳烦堂兄……”
“咔嚓”
话未说完,脚底忽然发出细微的裂响。
她杏眸微睁,下意识抓紧了谢珩的衣襟。
“堂兄,这里要塌了!”
谢珩脸色也不大好看,他身上本就受了不少刀伤,再加上方才接谢苓时,巨大的冲击力似乎将他的肩膀处拉扯脱臼。
虽然他已经自行接了回去,可钝痛感却还未消失。
如今脚下的石台将碎,而此处距离地面起码还有七八丈。
他垂眸朝白茫茫的崖下望,待看到崖壁上依稀能看到些石块后,快速做好了决定。
谢珩单手抱起谢苓道:“抱好。”
谢苓也不犹豫,抬手搂住了谢珩的脖子,紧紧贴在他身侧。
谢珩将靴子里的匕首拔出来,带着谢苓足尖一点,飞跃而下。
每隔一小段,他就用匕首插在石壁上借力,或踩在石块上借力。
不过几息,离崖底就剩三四丈。
谢苓一直闭着眼,细密的雪片重重拍在脸上,寒风顺着她的脖颈往衣领里钻,她又冷又疼。
紧紧抱着谢珩的脖子,她心中祈愿能安全到崖底。
夜黑月淡,雪簌簌落下,山间的狂风吹落碎石和积雪,时不时砸向二人。
谢珩将怀中女郎护得严严实实,自己的手臂和肩头却已经被砸得几乎失去了直觉,一片麻木。
呼吸声愈发浓重,眼睫上结了层白色的霜。
再加上月光暗淡,他几乎看不清面前的崖壁,仅凭借着模糊的视线和感觉来借力下跃。
倏地,头顶传来了一阵石块滚落的轻响,他将匕首插在石缝儿里旋身躲开,可下一瞬便被一只“漏网之鱼”砸中了握着匕首的手腕。
手腕被掉落的碎石重重一击,瞬间失去知觉。
他手指微松,在匕首即将掉落时复又抓住。
刀刃刮着石头,发出刺耳的响声,谢珩终是没力气再握紧匕首。
二人身形极速下滑,谢珩飞速将谢苓完全扣在怀里,用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
好在滑了一小截,紧接着就是略缓得坡,谢珩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抱着谢苓就地一滚,朝山崖底滚落下去。
谢苓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被谢珩紧紧抱在怀里,二人卷在一起,不受控制得朝下滚落。
她清晰地感觉到谢珩的护在她后背的手臂,似乎碰到了雪地下掩埋的石头,骨头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紧接着二人重重落在厚厚的雪窝里。
她顾不得胃里的翻滚和强烈的眩晕感,赶忙睁开眼睛从雪地里爬出来,又把半埋在雪地里的谢珩拉出来,随后喘息着坐在雪上,把他翻到正面。
崖底的月光明亮许多,白晃晃地照在谢珩身上。
谢苓这才看清他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他脸色惨白,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以往那双冷淡疏离的凤眸紧紧闭着,眉睫上结着白霜。
身上大大小小十几道刀伤,褐色的血迹渗出衣衫,后脑似乎被石头磕破了,将一小块白雪染成了血红色。
他仿佛一尊埋在雪地里的残破玉雕。
谢苓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暗伤,只好先把里衣撕破,将他后脑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下,随后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确定他呼吸还算平稳后,才来得及打量四周的环境。
怒雪威寒,惨雾重浸。
一旁的山崖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不远处的一片枯树林上。林子模糊成团团黑影,也风中摇摆晃动,张牙舞爪,沙沙作响。
除此之外,看不到半点人烟,看不到一丝灯火。
谢苓内心涌出一股恐惧。
这里真的有人吗?谢珩为何选择这里跳崖?
若再找不到地方处理伤口和取暖,她和谢珩都得死。
看着生死不知,浑身沾满霜雪的谢珩,又看了看漆黑的林地,她决定拖着他去前面看看。
她不相信谢珩会有如此疏漏。
不远处一定会有人的。
她将冻僵的手指放在唇边呼出一口气,揉搓软和后将身上的狐毛披风脱了下来,费力地垫在了谢珩身下,又撕了布条将他捆在披风上,用力往前拖拽。
寒风裹挟着她,丝丝缕缕毫不客气地渗入她单薄的袄裙,她咬着唇,忍着刻骨的寒冷,踏着一地碎琼乱玉,用力将谢珩往前拖。
终于,在她指节冻得几乎不能弯曲时,终于到了漆黑的林地。
这片林地又黑又茂密,哪怕是干枯的,也遮天蔽日挡住了月光。
可它横亘在她面前,除了从这里面穿出去,别无选择。
谢苓冷得牙齿打颤,发出“咯咯”得碰撞声。
她用手抹掉眉睫上的霜,忍着内心的恐惧,拖着谢珩,一步一步往林间走去。
林子里十分昏暗,还时不时有树梢上的积雪被风簌簌吹落,砸在她头上、肩上,又冷又疼。
谢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久到她的双脚双脚麻木,虎口的伤口崩裂,鲜血顺着胳膊浸湿袖口,结成红色的冰。
眼前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她几乎能听到自己仿佛浓重的呼吸,和咚咚乱响的心跳声。
终于,她体力不支,膝盖一软跪在了雪地里。
她想爬起来继续往
前走,却发现那将将没过足背的雪,仿佛长了牙齿,将她狠狠固定在雪窝里,怎么也爬不出来。
谢苓心底一片冰凉。
她和谢珩,或许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缓缓看向脸色青白的谢珩,她双目慢慢阖住。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了有清脆的银铃声响起。
有道黄鹂般的女音,像飘荡的烟雾,由远及近。
“咦?
“父亲,雪窝里好像有两个人。”
“……”
*
两天后。
金乌挂在天边,耀眼的光芒穿透云层,射出缕缕金芒,透过竹绿雕花窗棂,打在屋内女郎如玉的面容上。
似乎被阳光刺到,她浓卷的睫毛颤动着,双目缓缓张开。
一旁身着紫色布裙,手中拿着药丸的少女见状,小鹿般的圆眸里透出一丝惊喜。
“你终于醒啦!”
谢苓一醒来,就听到了昏迷前那道黄鹂般的声音。
她用手挡了挡刺目的太阳,视线慢慢清晰起来,转眼看向声音来源。
眼前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身着一身绣着繁复花纹的紫色长裙,白皙的手腕上系着一串银铃,轻轻一动便泠泠作响。
除此之外腰间挂着靛蓝色的布袋,看着不像是中原样式。
她眼睛很圆很亮,身上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草药香。
谢苓半坐起身,真心实意朝对方谢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敢问如何称呼您?”
那姑娘笑吟吟的,动作十分大胆,将药丸直接放在谢苓唇边,回道:“什么敢问不敢问的,我叫禾穗,你叫我穗穗就行。”
谢苓下意识张口,把药丸吃了下去。
药丸入口即化,苦中带甜的味道瞬间在口中弥漫开。
她点点头,苍白地脸上露出笑容,说道:“多谢穗穗。”
禾穗点了点头,毫不在意道:“不用谢。”
谢苓环顾一周,没发现谢珩的身影,心口一缩,她有些紧张问道:“穗穗,你那天,可同时救下个年轻男人?”
禾穗点头道:“你说那个漂亮哥哥啊。”
“他没事,比你还早醒一天呢。”
她顿了顿,表情忽然有些奇怪:“只是他,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
谢苓一惊,抓着被子的手下意识收紧,她神情是克制不住的慌乱。
“什么问题?”
谢珩该不会摔傻了吧,他要是傻了,荆州百姓该怎么办?
朝中大多庸臣,若他出事,就没人能够救得了荆州万万百姓的命。
谢苓垂下眼帘,眸底划过复杂的情绪。
其实落在崖底时,有一瞬间,她也动过杀了他的念头,觉得杀了他说不定就能摆脱桎梏。
可一想到梦里荆州的百姓需要他,想到他将自己牢牢护在怀里滚落崖坡,想到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一桩桩,一件件。
她心软了。
甚至愧疚了。
谢苓闭了闭眼,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眸底恢复平静。
她朝禾穗问道:“穗穗,能带我去见他吗?”
禾穗站起身,朝窗户外的另一个竹屋努了努嘴道:“他就在那间屋子里,你随我来吧。”
第68章 崖底修竹藏冰玉~
谢苓跟随禾穗出了屋子,才发现此处是个颇有意趣的林间院落。
周边竹林掩映,细雪压枝。
院子里的雪扫得很干净,每个竹屋的房檐上都挂着银色的铃铛,风一吹便泠泠作响。
离她几步之遥的屋子似乎是放药材的,散发出阵阵清苦的草药香。
她匆匆瞥了一眼,看到里头有个模糊的身影,正忙碌着什么。
禾穗看到她的目光,笑眯眯介绍道:“那间屋子是我家的药房,我爹这会正研制新药呢,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研制…新药?
谢苓若有所思点点头,目光落在眼前蹦蹦跳跳的少女身上,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待对方率先一步走到谢珩所在的竹屋跟前,她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提步踏上台阶。
只见禾穗从腰间的布袋子里拿出来一把钥匙,往门上的锁孔里一插一扭,金黄色的铜锁便吧嗒一声开了。
谢苓看着拳头大的锁,没忍住问道:“还要锁着?”
禾穗把锁子取下来放到一旁的窗台上,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谢苓,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不是我和爹虐待他,是他……”
“算了,你自己看吧。”
谢苓眨了眨眼,觉得自己或许需要拿点防身的东西。
如若不是谢珩有攻击性,他们也不会关着他吧?
她看了看周围,拿起了门边上的扫帚。
禾穗见状也没阻止,示意她进去。
谢苓拿着扫帚,踏过门槛,朝屋内看去。
只一眼,她就怔在了原地,满目愕然。
谢珩身着白色粗布长衫,乌色长发半披着,侧脸苍白如雪,十分病弱。
他手中拿着个木质的九连环摆弄,薄唇微微抿着,看起来有些苦恼。
或许是听到了开门声,他抬头看着她。
让谢苓愕然的不是他穿粗布衣,也不是他拿着九连环玩耍,而是谢珩看向她时,那双漆黑的凤眸里不再是冷淡漠然的情绪。
而是……
清澈又单纯。
他长睫眨了眨,忽然站起身来,将九连环丢在床侧,大步朝谢苓走来。
谢苓下意识后退半步,捏紧了手中的扫帚。
他几步就走到了自己面前。
谢珩很高,修长的身影居高临下得遮住了她的视线,也遮住了从门窗里照射进来的阳光。
她仰头看他,就看到他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块干净的黑玉石,瞳仁里亮着个小点,分外清澈澄净。
谢苓后退了两步,正要开口叫他,就看见对方捏着九连环摆在她眼前,声音清悦:“姐姐,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回家前能不能先帮我解开九连环啊。”
他语气听起来很委屈,上挑的凤眸里不再是深不可测的寒冰,而是清泉一样的澄澈天真。
“我太笨了,解不开它。”
谢苓听到那声“姐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呆愣在原地,直到一旁的禾穗叫她。
“他居然不抗拒你,还主动跟你说话。”
谢苓闻言微愣,问道:“他之前…攻击过你们?”
禾穗道:“那倒没有,只是他很抗拒我和我爹触碰他,并且三番两次想翻墙离开。”
“你当时还没醒,我跟我爹没办法,只好将他暂时锁起来。”
说着,她提醒谢苓道:“对了,他已经一天没换药了,我们实在近不了他的身。”
谢苓叹了口气,朝禾穗道谢:“这几天麻烦二位了,他……”
“我会看好他的。”
禾穗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小巧的鼻尖就耸动了两下。
她转头看向药房,顿时大惊失色。
“我爹又煮糊药材了,我先去看看,其他事一会再说。”
说着她提起裙摆就跑。
不多时就听到禾穗嗔怪
的声音:“爹,你怎么又胡搞,不是说等我来再动七星草吗?”
“我好不容易找来的,就又被你练废了。”
紧接着是一道颇为低沉温和的中年男声:“乖女儿,别生气,爹错了。”
“爹下次不会了。”
“我保证!”
谢苓听着二人亲近地对话,心中弥漫出羡慕之情。
她的父亲并不喜欢她,总觉得她心思太重,小时候不如姐姐活泼烂漫,大了又不如其他姑娘知书达理。
可实际上,并不是她不活泼。
她也曾活泼过。
十岁前,长姐和兄长都带她溜出去玩闹,偷偷给她买零嘴,三人感情好的不得了。
可十岁后,长姐和兄长就变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了,只记得那年生辰时,她发了高热,再醒来后他们就总用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
还记得从那以后,每逢冬日下雪,她坐在窗户里写字,窗户外的兄长带姐姐堆雪人,打雪仗,冻红了脸颊又笑又闹。
她忍不住偷偷窥视着他们,也想去玩一玩闹一闹。
有一次她实在按捺不住,穿了袄子出去,就看到本来还在打闹的长姐兄长瞬间冷了脸,非常不耐烦的让她回屋里去。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凑过去。
谢苓鼻子有点发酸。
“姐姐,你生气了吗?”
“是因为让你解九连环吗?姐姐你别气,我不让你帮我了。”
思绪万千时,谢珩玉石相击般悦耳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她愣愣抬头,就看对方眼里的紧张之色,几乎要溢出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眸。
只见他将九连环手忙脚乱丢在一旁的柜子上,俯身轻轻扯住了她的袖口。
“姐姐,别生气。”
谢苓看着在眼前放大的俊脸,微微错开了眼,拂掉他抓着袖子的手后,柔声道:“没有生气。”
谢珩重重呼出口气,昳丽的面容上扬起明媚的笑容。
“姐姐不生气就好。”
这天真明媚的笑,和明亮干净的眸光,和谢珩以往淡漠无波的神色大相径庭。
他以往就算笑,要么是冷笑,要么就是别有深意的淡笑,那双上挑的凤眸让他总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漠然。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唇角高扬,眉眼弯弯,凤眸都似乎笑成了一轮弯月。
这变化让谢苓极度不适应。
她放下手中的扫帚,合上屋门,拉着谢珩坐到床边,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对方苍白清隽的脸,深吸一口气后低声问道:“你是谁?”
旁边乖巧坐着的谢珩似乎有些不明白这个问题,他歪了歪头,像只纯白色的大猫,黑曜石般的清透眼珠透出疑惑:“我是谢珩啊。”
谢苓点点头。
还好,记得他的名字。
谢苓盯着他的脸,不愿意放过他脸上每一个表情,又道:“记住,你现在叫谢行玉。”
谢珩歪着头,似乎在思考:“好吧,我叫谢行玉。
谢苓又问道:“你记得我是谁吗?”
谢珩丝毫不加犹豫,清泉般的嗓音很快响起:“你是姐姐啊。”
谢苓道:“我是说,我叫什么?”
谢珩凤眸微圆,惊讶道:“姐姐,你该不会傻了吧,你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谢苓有些无奈,她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好换了个问题:“你可知你家在何处,你是何身份?”
谢珩道:“我家在建康,我是……”
说着,他表情忽然迷茫起来,口中喃喃自语。
“我是什么身份…身份……”
谢苓看着他迷茫的脸,微微有些失望。
看样子,谢珩是真的摔傻了,居然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还把她叫姐姐。
也不知道到底把她认成谁了。
谢珩似乎陷入了问题,眉眼越来越迷茫,神色逐渐痛苦起来。
他扶着额侧,闭上了眼,细细密密的冷汗渗出肌肤,唇色更是白得吓人。
他手上缠绕的纱布因为攥拳用力渗出了血。
谢苓怕他出事,赶忙出声阻止了他:“别想了,想不起来就算了,我知道你的身份。”
谢珩缓缓抬头,睁开眼后侧头看向谢苓,目光有一瞬间恢复清明冷淡。
谢苓心口微缩,以为他恢复正常了,结果下一刻,就见他红着眼圈拉住了她的袖子,神情委屈的厉害。
“姐姐,是我没用,居然忘记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谢苓不知为何会松了口气。
她抬手轻拍了拍对方的头顶,正要收回手安慰他,就感觉掌心一阵痒意。
谢珩居然微微歪着头,像猫一样,一下又一下轻轻蹭着她的掌心。
仿佛被烫到,谢苓猛地收回手,面对他疑惑不解的目光,干巴巴说了句:“你乖乖待着,我出去一下。”
她站起身来,快步出了屋子,顺便重新上了锁。
*
站在院落里,寒风一吹,她发热的脸才慢慢降下温度。
她看着弥漫着雾气的药房,猜测禾穗一时半会出不来,于是回了醒来时的屋子。
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她心底生出几分荒唐的情绪。
谢珩居然真的摔傻了,性情大变不说,心智看着就像个十三四的单纯少年。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谢珩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出身高门士族,生来便高人一等。平日穿得衣裳最次都是蜀锦,用来吃饭的筷子要么是玉制要么是银制,就连写字用的毛笔都是上好的狼毫。
他也接受着最好的启蒙,自小便展示了惊人的天赋,六艺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文武双全,连样貌都是顶好的。
谢珩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与之相对的,是他冷漠沉稳的性子,和深不可测的心思,以及算无遗策的谋略。
他就像是下凡历劫的神仙,天地精华都集于一身,处处优秀,可也缺少了人味。
就连父母他都不甚亲近,对谁都是淡漠姿态,鲜有事能挑动他的情绪。
而如今…他撞到脑袋摔傻了,成了干净澄澈的少年人。
谢苓倒了杯冷茶下肚,才压下了心头驱之不去的复杂情绪,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窗外金乌微坠,竹林沙沙作响,炭盆里的火也慢慢失了温度。
禾穗才顶着一张沾了灰的脸狼狈出现。
一进屋,她就站在桌子跟前倒了杯茶仰头喝完,又从外头提来了碳筐,夹了些在炭盆里点燃,才对谢苓说道:“你弟怎么样了?”
谢苓听到“你弟”二字,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她轻咳一声,说道:“挺乖的。”
禾穗哦了一声坐下,说起了谢珩的情况:“你弟后脑里有淤血,所以有点失忆。”
“至于为何成了少年心智,大致是记忆停留在了某个阶段。”
谢苓眼底划过一丝担忧。
他失忆了,还怎么回去?荆州的百姓又如何是好?
她沉默了一会,心底深处隐隐觉得他应当不会有事,毕竟梦里他落崖后也消失了半个多月。
左思右想,她猜测梦里的谢珩或许也失忆了,因此才耽搁这么久。
想着,她便问道:“他这情况,大概多久能好?”
禾穗从腰间的蓝色布袋里抓出一把金黄色的干豆子,丢在嘴里便嚼边回:“快得话五六天,慢得话要就不一定了。”
“看他自己的恢复力了。”
谢苓的心放下了一半,心说果然没事。
只是不知道谢珩恢复后,想起叫过她姐姐,不知道会什么心情。
总不能那恼羞成怒杀了她吧?
谢苓打了个寒颤,决定等谢珩恢复了,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省的他到时候迁怒自己。
毕竟这人最阴晴不定了。
禾穗见谢苓表情怪怪的,以为她担心自己的弟弟,于是安慰道:“别担心,我爹可是神医妙手,你弟弟不会有事的。”
“只是他身上伤有点多,双腿还有积年累月的寒症,得好好调理才行。”
谢苓闻言微愣。
积年累月的寒症?
之前在温泉山庄时,她听紫竹提过几句,本以为是为了救她受了点寒气,没想到居然是旧疾。
他堂堂谢氏嫡子,说起来都还未及冠,为何会双腿会有寒症?哪个不要命的敢让他受冷?
谢苓总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些团团迷雾。
沉默了一会,谢苓收回了思绪,轻声朝禾穗道谢:“多谢姑娘,待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
禾穗摆了摆手,笑眯眯的露出了两颗小虎牙,狡黠又可爱:“报答就
不必了,这里你们找不到的。”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你弟弟叫什么呢。”
谢苓抿唇浅笑,回道:“我叫谢婵,他叫谢行玉。”
禾穗点点头,起身道:“阿婵姐姐你先歇着吧,晚点饭做好了我叫你。”
“哦,还有,晚点我爹把药浴用的东西准备好,得你自己去替他添水,以及泡完后换药。”
说着她有些无奈。
“我们近不了他的身,他武功太高强。”
谢苓点头应下,问道:“穗穗,你父亲可有空?我想去问候拜谒。”
“你们救了我跟我…弟,理应当面道谢的。”
禾穗道:“不用这么客气,我爹这会还在捣鼓新药,没空呢。”
“等晚饭的时候再见也不迟。”
谢苓只好点点头,起身相送,看着禾穗拿了把镰刀背了个小背篓,背影逐渐消失在院门外的竹林中。
谢苓方才没主动提出帮忙什么的。
倒不是她端着,而是觉得谨慎些好。
谈话间,她察觉到这父女俩身份似乎不一般,不似普通大夫,倒像话本子里看过的隐士高人。
她害怕若是自己乱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会惹来杀生之祸。
*
谢苓回到屋内,坐在炭盆前烤火,慢慢捋着近日发生的事。
从山匪到杀手,再到落崖,一桩桩一件件,都按照谢珩下的棋在走。
他是个很优秀的执棋者,哪怕很多事在她的干预下变得不同,但他的布局却并没有受到影响。
依旧踏上了他想要的路途和结果。
只是谢苓想不明白,他大费周章演一出戏落崖,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这对父女?
可谢氏并不缺好的大夫。
不缺大夫,那到底缺什么呢?莫不是这对父女有旁的身份,而这个身份能为他所用。
并且这二人和荆州甚至建康的贵胄士族们有瓜葛。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谢珩从不会做无用之功。
能让他不惜受伤也要得到的东西,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能让他权势进一步扩大的东西。
可事总有意外,他现在失忆了,而且最少五六天才能好。
若在此期间…自己率先一步得到这父女俩的认可,然后拿到了那样东西呢?
想到这,谢苓不由得呼吸略微急促,心跳有些剧烈。
她慢慢攥住了手指,杏眸下涌现出笃定之色。
权势都是争来的。谢珩能拿,那她为何不行?
第69章 淡月洗空星河明~
雾卷暮色,星河浮霁。
戌时三刻,谢苓透过窗棂看到禾穗背着背篓回来了,她腕上的银铃泠泠作响,清脆悦耳,在寂静的夜间十分明显。
约莫又等了不到半个时辰,院落中便飘起了浓浓的饭香。
谢苓推门出去,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带谢珩出来。
她朝着飘香的地方走去,禾穗正好端着菜出来。
禾穗见到谢苓,笑眯眯打了招呼,说道:“正要去叫你呢,咱们就在堂屋吃饭。”
说着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谢苓跟着她。
谢苓点点头,说道:“还有菜吗?我去端。”
禾穗也没客气推脱,边朝堂屋走,边道:“你朝前走十步然后右转,门上挂着辣椒串的就是伙房。”
谢苓应下,找到伙房后把两盘菜端到了堂屋。
禾穗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道:“你先坐,我去盛汤。”
说着她又快步朝伙房走,顺带扬声喊还在药房里忙活的父亲。
“爹,出来吃饭,再不出来可没你的份儿了哦。”
只听得药房里传来一声急匆匆地“欸”,紧接屋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谢苓的目光穿过半支起的窗扇,瞧见了禾穗痴迷制药的父亲。
和她想象中不同,禾穗的父亲看起来并不文弱,不似一般大夫郎中,倒像是个……屠夫。
约莫四十来岁,又高又壮,胡子拉碴,头发上还落着草叶,身上穿着件和样貌不太符合的灰蓝色长袍,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有种屠夫装文人的怪异感。
谢苓收回视线,心中对这对父女更加好奇了。
禾穗的父亲进堂屋后,谢苓便站起身来,对这他福身行了一礼,真心实意感谢道:“谢苓见过先生,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来日定会相报。”
谢苓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目光说不上友好。
几息后,她微微抬头,便听到对方爽朗笑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坐下吧。”
谢苓点点头,安静坐下。
禾穗的父亲也大马金刀坐在凳子上,一个劲朝窗户外看,似乎是不太习惯有外人在场,坐立难安的。
谢苓也不是善谈的人,沉默了一会只好礼貌问道:“先生如何称呼?”
禾穗的父亲道:“叫我威叔就行。”
谢苓点头称是,二人又沉默下来。
好在禾穗不过一会就端着汤来了。
威叔一见自己女儿来了,一双虎目微亮,充满凶相的脸都柔和了许多。
禾穗见谢苓和自己爹都默然坐着,“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你俩怎么不说话呀。”
说着她坐到谢苓旁边,有些嗔怪:“爹你别虎着一张脸,吓到阿婵姐姐怎么办啊。”
她眸光明亮,眼尾微翘,看起来俏皮活泼。
威叔尴尬得咳了一声,勉强露出个笑来,解释道:“乖女,爹没有虎着脸,刚刚是在想续春膏的事呢。”
禾穗翻了个白眼,说道:“是是是,你没有。”
她转头将手中的木质食盒交给谢苓,说道:“去给你弟弟送饭吧。”
谢苓接下食盒,朝威叔点了下头,起身推门出去了。
站在谢珩屋子门口时,忽然有了个想法——她想暗中观察观察,看谢珩是不是真傻了。
对待智多近妖者,总要谨慎些的。
她轻手轻脚走到黑漆漆的窗户前,在地上捡了根碎树枝,蹲在地上沾了点雪水,轻轻戳破了窗户。
她借着院子里灯笼的亮光,朝里望去。
屋里黑漆漆的,她依稀看到谢珩背对着她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又凑近了几分,里头的人与此同时猝不及防得转过脸来,与她的视线相撞。
谢珩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在黑夜中如同艳鬼泛光的眼,带着湿冷冰寒的掠夺感。或许是感受到了有人窥视,他起身时长发滑动,遮住了半边昳丽的面,看不清半点情绪。
谢苓吓了一跳,朝后退了一步,心脏砰砰砰狂跳起来。
他好了?
还是说,他一直都是装的?
猜测间,屋里的烛火亮了,自窗纱上破了的小孔里钻出一束暖黄的光,随之而来是谢珩清润的嗓音:“姐姐,是你吗?”
“你一天不来找我,是不是生我气了?”
谢苓一时分不清他是装的还是真的。
她定了定神,走到门前,拿钥匙把铜锁开了,推开屋门。
而谢珩正在门口站着,等她进屋。
谢苓捏着食盒的手指微收,指尖泛白,迟迟没有踏过门槛进屋。
这屋子又昏又暗,谢珩身量高,在烛火的照映下投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将她结结实实埋在里面,像是要把她吞没。
她仰头看谢珩。
只见他乌发批在身后,上挑的眼尾因垂眸看她而微微下垂,长睫下的凤眸漆黑,闪动着清澈疑惑的光泽。
他在歪头看她,表情十分不解,似乎在说“为什么不进来”。
谢苓垂下眼帘,若无其事跨过门槛,把食盒放在圆桌上,说道:“吃饭吧,我先走了。”
她没有看对方,快步走到门边,眼见就要走出去,就感觉手腕被人握住了。
谢苓只好收回迈出去的腿,顺着腕间那只冷白而骨节分明的手看去。
只见谢珩长睫轻颤,眼里头的委屈都快溢出来了。
“姐姐,你不陪我吃饭吗?”
谢苓把他的手拨开,抬头看着他温声道:“乖啊,我也没吃饭呢,你自己吃。”
谢珩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他本
就受着伤,脸色苍白如雪,如今在作出这等委屈神色,着实让谢苓有种自己做了天大恶事的感觉。
她正组织措辞,想着怎么安抚他,就听到对方闷声道:“姐姐去吃饭吧。”
“我在这里等你。”
像只委屈的大型白毛猫儿。
她习惯谢珩平日里冷冷淡淡,运筹帷幄的模样,实在觉得对方现在这副样子令她浑身难受,于是匆匆点了下头,快步出去把门又落了锁。
回到堂屋后,她入了座,禾穗和威叔都才动起筷来。
谢苓一边想着谢珩方才的表现,一边吃着饭菜,隐隐感觉这菜的口味,似乎跟她在阳夏吃过的一家做湘菜的酒楼很像。
只是并不辣。
再加上禾穗的衣着打扮并不像中原人,倒像是她在游记里看到苗人的服饰。
这两人的祖籍,或许就是荆州长沙郡一带的。
谢苓没有直接问出口,她觉得晚点了从禾穗那套套话。
一顿饭很快吃完,威叔主动端走了残羹剩汤去刷锅洗碗。禾穗则去处理新采的草药。
谢苓不想跟谢珩待在一起,又回了自己睡觉的屋子。
没什么事做,她便坐在窗边,支着下颌看窗外的月亮,心中思忖着谢珩的情况。
她对于谢珩是真失忆假失忆一事,一直有些略微的怀疑。
禾穗和威叔的医术是没问题的,她怕的是谢珩突然恢复,却依旧装傻。
方才透过孔洞,对方的眼神可称得上是森冷阴鸷。
但开门后他的言辞表现,却看不出什么异常。
仿佛那一瞬间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谢苓一方面觉得谢珩若真恢复记忆了,应该不至于那么没底线的装傻。毕竟在她看来,不可能有事让谢珩需要迂回装傻去完成。
另一方面,她心底又隐隐觉得,万一他就是这么没底线呢?
想来想去也想不通,谢苓决定等会帮他泡药浴的时候再试探一番。
*
月影浸窗纱,寒枝斜檐上。
威叔将药浴用的东西准备齐全后,禾穗就带着她到了专门沐浴用的浴房。
“你弟弟旧疾多,又有新伤,因此药下得很重,等下或许会有些痛。”
“记住,不管他有多痛,一定要想办法让他泡够一个时辰,不然会前功尽弃。”
“左边凳子上的药一刻钟加一次,右边凳子上的两刻钟加一次。”
说着她指了指浴房隔壁的伙房道:“还有,灶上一直热着水,你每隔两刻钟就要为他添一桶热水,记住了吗?”
谢苓点头道:“我知道了。”
“劳烦穗穗和威叔了。”
禾穗摆摆手,眨眼笑道:“不用谢我。”
说完后她黑亮的眼珠一转,笑眯眯道:“若真想谢,不如……”
谢苓见她故意吊胃口不说,便柔声道:“穗穗有需要尽管开口。”
禾穗忽然踮脚凑近她,腕上的银铃轻响,盖住了她轻若鸿羽的话:“我知道你们来这是找东西的。”
谢苓心口一跳,若无其事垂眸看向比她矮半个头的禾穗。
禾穗又朝她眨了眨眼,看了眼门外后,低声道:
“我可以帮你们说服我爹,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我要你们走得时候带上我。”
不等谢苓说话,她落下脚跟站好,绕着谢苓转了一圈,语气又轻又俏皮,却带着威胁的意味:“我知道你们不是普通人,那天救你们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他身上那件氅衣,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
“我要求不高,只要你把我带在身边就好。”
谢苓听出来对方早猜到谢珩根本不是她所谓的弟弟。
眼前的少女十分聪慧。
她沉吟片刻,模棱两可道:“我不是来找东西的,但我不确定他找不找。”
“还有,我可以无条件带你走,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跟在我们身边?”
禾穗若有所思看着她道:“你跟他不是一起的吗?”
谢苓正想找个理由搪塞她,就听到对方又道:“算了,也不关我事,至于我为什么要出去,还要跟着你,我只能回答你一点。”
“我出去是为了报仇的,只有跟着你们,我才有机会。”
“至于具体的,你不用多管,总之我不会害你。”
谢苓沉默了一会,并没有直接答应禾穗,而是说道:“这我决定不了,要等他恢复记忆才行。”
禾穗耸耸肩,也不介意,挥了挥手就出去了。
“好好给你…弟弟泡药浴吧。”
谢苓叹了口气,给热气弥漫的浴房又添了几块碳,才出去叫谢珩。
本以为谢珩会拒绝,没想到她才提出来,对方就点头应了,乖乖跟在她后面走到浴房里。
谢苓站在隔开浴房的屏风外,仰头看着对方清澈的黑眸,交代道:“你自己脱衣进浴桶,衣服挂在前面的屏风上就行。”
“好了唤我。”
说完,她坐在了屏风外面的椅子上,思索起来禾穗的话有几分可信。
第70章 春日野草蔓延来~
坐了一小会,就听到谢珩的声音透过浴房里弥漫的水汽传来,略有些湿闷。
“姐姐,我好了。”
谢苓点了点头,说道:“会有些痛,你忍忍。”
“我就在屏风外。”
里头又传来一声微闷的嗯声。
浴房里头有些闷热,谢苓额头和后背都出了层细汗,她忍无可忍,最后把外头那件薄袄脱了,就留了件白色的单衣。
她算了算时辰,离第一次加药还有一小会,于是准备继续坐着。
谁知还未挨到椅子,就听到了谢珩略显委屈的声线。
“姐姐,我好疼。”
谢苓顿了顿,安慰道:“忍忍,一会就不疼了。”
良久,谢珩才闷声回了句不情不愿的:“好吧。”
一刻后,谢苓起身拿了药材,绕过屏风进了浴房。
此时浴房白蒙蒙的,雾气弥漫着,又湿又热,谢苓只能隐约看到点谢珩背影的轮廓。
她错开视线,慢慢朝对方走过去。
走到浴桶跟前后,她闭着眼将药材丢了进去,准备转身离开,就听到哗啦啦一阵水声,紧接着手腕被一只湿漉漉的大手的捉住。
力气大得惊人。
谢苓下皱眉意识睁开眼,朝这只手的主人看去。
只一眼,她就感觉一股热气瞬间爬上脖颈和脸颊。
迷蒙的雾气中,男人泼墨般的长**浮在身后的水面上,露出胸膛以上的冷白肌肤,一只捉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搭在桶边。
他正在仰头看她,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水珠,眼尾微红,黑眸里弥漫着祈求之色,声音有些低哑:“姐姐,好痛。”
“你陪陪我。”
谢苓猛地闭上眼,语速极快地说道:“不行,男女授受不亲,你自己泡。”
她想甩开对方钳在腕间的手,却忽然被一把扯向浴桶。
仓惶间她睁开眼,试图稳住身形,可哪知谢珩即使失忆了,也性子独断又霸道,硬生生将她拽到跟前。
她差点栽进水里,好在一只手撑住了浴桶,才幸免于难。
但不可避免的,二人拉扯间不少药水溅在了她的身上,泅成淡褐色的污渍。
谢苓有些恼怒,瞪着谢珩道:“快点放开我。”
她此刻和谢珩离得极近,近到看得清他因热气微微微泛红的耳垂和脖颈,以及……盛在锁骨上水滴。
谢苓脸上烫得更厉害了,不只是热的还是气的,她挣扎着手腕,对方却越抓越紧,她不由得“嘶”了一身,加重了语气:“快点放开我,谢行玉!”
谢珩却摇了摇头,死都不松手:“不,我要姐姐陪我。”
他看向谢苓泛红的手腕,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下,力道放松了些。
谢苓气不打一处来,忍着脾气扯出个柔和的笑:“乖啊,我就在屏风外面,你别闹。”
谢珩继续摇头,油盐不进。
谢苓没法,只好道:“那你松开我,我不走。”
谢珩却还是不松手。
谢苓气得头疼,正想放弃,却无意间瞥见对方玉色的肌肤上有处显眼的异色。
他的耳垂如同染了花汁,透着绯色。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有种想法——谢珩他不会是害羞了吧?
她盯着对方的耳垂看着,就看到颜色越发鲜艳,仿佛滴血。
失忆了也会害羞是正常的,但害羞还要拉着她就有些奇怪。
谢苓杏眸微眯。
如果她趁此机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对方若恢复记忆了,定然不会选择忍耐。
谢珩就看着谢苓的脸色变了几变,不知想了些什么,怒气徒然消失不见。
但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谢苓突然俯身,一张艳若桃李的玉容靠近了他的耳侧,他几乎能嗅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桃花香气。
即使在药味弥漫的浴桶里,也格外清晰。
“堂兄,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耳边吐息温凉,语气轻柔,如游动的小蛇般丝丝缕缕缠绕在他的耳畔,转而游至脊骨,带来一阵令他颤栗的酥麻。
此刻他几乎感受不到药浴带来的剧痛,握着谢苓的手不自主的微微收紧。
他此刻很想,很想掰过她的脸,用手指揉上她红润的唇瓣。
然后让她闭嘴。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那种柔软湿润的触感。
但是不可以,起码现在还不可以。
他侧过脸,和对方粉润的唇瓣只有一指之隔,面上的表情疑惑而无辜:“姐姐,你怎么叫我堂兄啊。”
谢苓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不似作假,遂施施然站起身,说了句:“我去给你添水,乖乖泡着。”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谢珩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背影上,盯着她绕过屏风,拉开屋门,响起重重的关门声。
她在生气。
谢珩垂下眼帘,漆黑的眸子里一片冰冷,犹如山巅积雪,无情无欲,哪里还有方才的清澈与天真。
他抬起沾水的手,轻触了下发烫的耳,眼底眸光晦暗不明。
不知为何,方才她那句“堂兄,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如同春日里生长的野草,顺着心口出肆无忌惮地在他脑海中扎根。
挥之不去。
谢珩心想,他或许是到了该娶妻的时候了,等从荆州回去,就让父母定个势均力敌的家族联姻。
他把身子往下浸了浸,靠在桶壁上,缓缓阖上双目,掩住了眸底摄人的冷光。
*
谢苓提了水进浴房,就见谢珩似乎睡着了。
她松了口气,把水添好后按禾穗的要求加药,就在屏风外坐着了。
方才得试探,对方并没有什么生气的表现,眼神清澈无辜。
看来果真是还未恢复正常。
就是不知道谢珩届时恢复记忆后,会不会找她算账啊。
只能到时候再随机应变找借口了。
*
帮谢珩泡完药浴天色就很晚了,院子里清辉洒落,和昏黄的灯笼交相辉映,显得十分有烟火气。
谢苓跟禾穗也先后沐浴了一番,回到屋子后禾穗帮她的虎口换了药。
只是她没想到禾穗居然要跟她一起睡。
谢苓倒也没有拒绝,她巴不得趁此机会多了解些,好决定要不要和禾穗达成合作。
准备熄灯时,威叔突然叩响了屋门。
“乖女,你自己回屋睡吧,不要打扰阿婵姑娘歇息了。”
“人家还病着呢。”
禾穗躺在里侧,手压在头低下,扬声道:“我不要,好不容易有个同龄人,我要跟阿婵姐姐睡。”
门外的威叔不说话了,但谢苓知道他还没走,那道高大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停在门外。
谢苓对威叔是有些惧意的。
一来他长相凶恶。
二来,她觉得对方身份太过异常。
试问哪个大夫会隐居在荒无人烟的山崖之下?还从早到晚研制新药。
他研制了给谁看病?
再者,她醒来时向禾穗道谢,禾穗曾说过一句“你们找不到这的”。
最开始谢苓以为禾穗的意思是此处在悬崖下,不好找来。
后来她观察了院落周边,隐隐觉得此处院落所在的竹林似乎是阵法。
她在阳夏时看过不少闲书,其中就有奇门遁甲,八卦阵法。
只是可惜她看不到竹林全貌,也没能自己走一走,不然就能确定是什么阵法了。
就她目前了解猜测到的这些东西,足以说明威叔此人不好惹。
她有些紧张地盯着屋门,怕对方直接撕破脸皮朝她发难。
好在门口的身影停了一小会后,传来一道低沉粗犷的声线:“好吧,乖女你早点睡,不要打扰到阿婵姑娘休息。”
禾穗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爹你赶紧睡去吧。”
“记得不要偷偷动我的新草药!”
门外的威叔笑着应下,紧接着身影便消失了,脚步声逐渐离开了屋子。
谢苓将蜡烛吹了,拉了拉被子盖住肩膀,借着月光看向一旁的禾穗,悄声道:“威叔走了吗?”
禾穗嗯了一声,说道:“放心吧他走了。”
“我耳力很好的。”
谢苓这才放下心来,斟酌着问道:“你从小就在这长大吗?”
禾穗本以为谢苓要问关于复仇的事,没想到对方问得却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她想也不想就道:“是啊,有记忆起我就在这了。”
谢苓道:“有个问题有点冒昧,不知当不当问。”
禾穗了然,直接道:“你是想问我娘在哪对吧?”
谢苓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愧疚,她低低应了声,说道:“对不起,我不问了。”
禾穗却轻笑了一声,翻了个身面对着她,一双明亮的眼在黑夜里煜煜生辉:“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娘死了,听我爹说是在我三岁的时候走了的。”
“我小时候比较笨,开窍的晚,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谢苓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心中有些酸涩,有些心疼眼前这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
她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顶,轻声道:“没关系的,有时候有娘没娘没什么区别。”
说着她脑海里浮现出,母亲对她厌恶又冷淡的双眼,自嘲道:“譬如我,我的母亲就很讨厌我。”
禾穗倒是没想到眼前这个容貌秾艳,看起来温软好脾气的姐姐,居然有这种过去。
她心中起了相惜之心,擦掉眼角渗出的泪水后,搂住了谢苓的肩膀,说道:“没事,人生在世,总有点不如意的。”
谢苓又挑了几件小时候的事说,慢慢的,禾穗对自己的态度就亲近了起来。
她趁热打铁,问道:“穗穗,你家祖籍是哪的呀?”
“如果他同意你跟着,你想回祖籍看看吗?”
禾穗道:“我听我爹说我们祖籍是建康的。”
“不过我娘不是,我娘是荆州苗寨的。”
“我就随我娘姓,我爹姓高。”
谢苓眉心微皱,姓高……
想着,她脑海中忽然有了个骇人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