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喜欢。”赵菁双眼莹满,心也融化,“非常喜欢。”
“你要演出,钢琴自然得是最好的。”
少年随意立在台上那架斯坦威旁,白如昼的灯光打下来,身后的无边黑幕像闪着星光熠熠,举手投足尽是骄矜恣意,还不满意挑唇补充:“你什么都得是最好的。”
“谢谢。”
赵菁立在台下,万分感动,说不出别的话。
谢星沉桃花眼潋滟扬起,像是极大被取悦到,跟着懒洋洋朝她伸出手:“不上来试试琴吗?”
“嗯。”
赵菁点点头,转身抬步。
谢星沉侧身,看着赵菁一步步,走上舞台,朝他走来,浸在一整个礼堂的嘈杂尘嚣里,像是他一整个青春女主角的登场,他一整个年少时代圆梦的序幕。
他心爱的那个女孩子,终于走到他身边。
他这一生,都想要她荣光无上。
赵菁又何尝不是。
她心爱的那个少年,就该一世骄矜狂妄,站在人群之巅永远耀眼。
自然不该属于她。
梦该醒了,灰姑娘的水晶鞋会消失,她该坐着南瓜马车离开。
这一场盛大的舞会,徒留被现实击碎前的水晶幻境,她不得不与男主角告别,美若仙是回光返照的尾声。
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是她高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演出了,她想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
她想跟他一起登台演出!
赵菁走着走着,等到台上,不觉已热泪盈眶。
谢星沉看着她满眼亮闪闪,像碎钻石,真真泪做的人儿,一面去口袋里取手帕纸,一面无奈勾唇嘲笑:“葵葵,你最近泪点有点低啊。”
赵菁仰头,手指揩了揩眼尾,直直对着顶上刺眼的白光,苦笑了下:“光太晃眼了。”
“晃眼还往上看。”谢星沉胸腔直颤,闷闷的笑声更大地溢出来,抽出一张纸巾细细擦完她的眼泪,温柔拉着她走到钢琴前,“试试吧。”
赵菁指尖落到黑白琴键上,只弹了几个音,便知非凡。
斯坦威清越的声音静静回荡在礼堂里,她收回手,看向眼前的少年:“谢星沉。”
“嗯?”谢星沉抬头。
她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勉强弯出一抹笑:“你小提琴没忘吧?”
“怎么了?”谢星沉睫一颤,吊儿郎当勾起唇,“你想听随时给你拉一段都成。”
她拉过他的手腕,两人一同站在台上:“我们一起在校庆合奏吧。”-
临时换好合奏的曲目,赵菁周末回家更加勤奋地练习了起来。
离校庆只剩两个星期不到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想要达到最好的效果。
赵菁坐在立式珠江前,纤纤十指飞快,琴音波浪般一阵阵回荡在蛋糕店里。
明明是光明的曲目,每一声却都像是悲鸣。
午后店里没什么客人。
赵爸爸正坐一旁拆快递,弯腰从纸箱里拎出一件件可爱的小孩衣服,展示给手机视频里的沈丽春看,两人眼中都闪着幸福的光芒。
赵菁不敢看,心脏纠成一团,泄愤般,更加激烈地弹奏起来。
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婉的女声。
“果然在店里!我们去家里就丽春在,说菁菁来店里练琴了。”
赵菁停下动作,转头。
沈婉柔拉着萧方霁,夫妇俩满眼柔和,正大包小包越过橱窗朝她走来。
自她车祸后,沈婉柔萧方霁夫妇每周至少有一人从雪城飞来看她。
赵家和萧家也越走越近。
赵菁心上又像是挨了一刀。
沈婉柔萧方霁问候完她,又客套地去跟赵国安拉家常。
“丽春预产期快到了吧?”
“嗯,还剩一周不到,就在这几天了。”
“可得注意了,我生意迟的时候特别遭罪,月嫂请了没?”
“需不需要帮忙安排医院?”
……
明明三个大人说话声音很小,都在顾忌她练琴。
赵菁却感觉吵炸了,关于未出世弟弟的信息无孔不入地钻入她的耳朵,催命符般,再激越的琴音也挡不住,快要窒息。
琴音戛然而止。
“哐——”
赵菁猛地起身将琴盖重重一关,转身快步上楼去。
“咚咚咚咚——”
又把房间门一摔。
“哐!”
狭小的蛋糕店天花板,灰尘都震下来几分。
沈婉柔吓了一跳,放轻声音问:“怎么了?我们吵到她练琴了?”
“我们这说话声音也不大吧?”赵国安同样用气音,转瞬想起什么,笑眼道,“前阵儿她问她妈,她和弟弟同时掉水里我们救谁,估计是怕有弟弟了她就被冷落了,听我们在这说觉得烦呢。”
萧方霁直笑:“小女儿家家的,心思倒也可爱。”-
“哐——”
“咚咚咚咚咚——”
又一个周六。
赵菁练完琴上楼午休了会,背着书包下楼,转身看向后厨:“爸,我出门了!”
“行,早点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赵国安系着扑满面粉的围裙出来,才送走赵菁,转头接到电话。
附中礼堂。
谢星沉向老师借了钥匙,跟赵菁约好一起练合奏。
赵菁背对着斯坦威,坐在琴凳上,双眼微笑,朝眼前骄矜俊美的少年扬了下下巴:“还没听过你拉小提琴呢。”
“拉给你听。”谢星沉桃花眼散漫一挑,懒洋洋将下颌搁在腮托上,身姿挺拔,双臂舒展,一手执弓优雅扬上琴弦。
甫一入弦,就满是金钱的声音。
月光般优美散在空荡荡的礼堂里。
赵菁起初惊艳,谢星沉的琴技,几乎可以与专业演奏家媲美了,忍不住夸赞:“你还挺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
“也就办过几场个人演奏会,后来觉得没什么挑战,没玩了。”谢星沉淡淡说,分明是张狂的神情。
《也就》《个人演奏会》《没什么挑战》《玩》
“谁问你这个了!”赵菁哭笑不得,当场想打人,“自恋鬼!”
谢星沉停弓,胸腔止不住震颤,喉结滚动间,溢出的尽是春风得意,双眼也潋滟流转。
“真不怪段锐黑你,你就是一天不炫不舒服。”赵菁笑着摇头,“该!”
打打闹闹半天,谢星沉接着拉完这首曲子。
赵菁再细细听,却觉得,蓦然熟悉。
一种穿透灵魂的感觉。
不是在任何公开场合的演奏或者电视节目,而是——
前世,雪城最顶级的大饭店,一场盛大的生日宴上,她前世十七岁生日那天……
谢星沉演奏完好久,见赵菁还垂眸不知道想着什么,忍不住俯过身,在她眼前挥挥手,笑意恶劣:“想什么呢?”
浸入清冽薄荷气息里,总算收回点神思。
赵菁摆摆头,转回斯坦威前,双手放上琴键:“开始合吧。”
两人合了几遍,赵菁越来越魂不守舍,期间弹错好几个音。
谢星沉忍不住打断,递过去一瓶水:“休息下吧,你放轻松点。”
“嗯。”赵菁自知状态不佳,接过水,刚拧开喝了口。
一阵电话铃响起。
赵菁拿起手机一看,是赵国安的电话。
心脏瞬间砰砰一跳,有什么预感一样,镇定按了接听。
“喂。”赵菁出声。
“葵葵啊,你晚饭自己在外面吃,爸爸有点事。”赵国安声音急促,可以听到那边环境很嘈杂,隐隐有叫号声。
“爸,你在哪啊?”赵菁问。
“医院。”赵国安眉头紧皱捏着缴费单,如实答。
“妈妈生了吗?”赵菁佯装出兴奋的样子。
“嗯。”男人声音听不出高兴。
“弟弟还是妹妹啊?”
“是男孩。”
“哪个医院啊,我等下过去。”
赵国安报了医院名,前面排队快到了,急急要挂电话:“葵葵你乖乖在家呆着,照顾好自己,妈妈和弟弟刚出产房身体还比较虚弱,医生怕打扰休息,不让探望,爸爸这边有事,先挂了……”
“嘟嘟嘟——”
赵菁看着被挂断的电话,目光微不可察随之一暗。
谢星沉差不多听了全程,从钢琴旁直起身,眉轻轻一挑:“我要当姐夫了?”
赵菁放下手机,没答。
谢星沉以为自己猜到了赵菁今天魂不守舍的原因,笑问:“现在去医院?”
赵菁将坐直,将双手放上琴键,勉强弯起亮盈盈的双眼看向谢星沉:“再合一遍吧。”
谢星沉依言拎起小提琴,觉得赵菁今天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两人接下来合的几遍,赵菁都全神贯注,无比完美。
锁上礼堂门,两人又去小西门一起吃了个饭。
赵菁磨磨蹭蹭好久,吃完饭又拉着谢星沉去操场散步,在无人的校园里一圈又一圈,天都黑透了,才乖乖由谢星沉陪着在路边等公交车。
谢星沉都忍不住肩一拱,嘲笑她:“你今天怎么这么黏人,嗯?”
“舍不得你。”赵菁低头盯着鞋,任由身体飘摇,声音弱弱,“明天晚自习才能见到你。”
“这才几个小时啊。”谢星沉勾起唇,“不如我陪你一起去医院得了。”
“算了。”赵菁摇头,再抬头,要等的那辆公交车正好停在眼前,机械抬步上车。
谢星沉家在反方向,站在车站朝她挥手。
赵菁坐在靠窗,勉强挤出笑,招手。
跟着利落转回头,公交车一往无前,载着她的命运不知驶向何方-
赵菁最后还是由赵国安陪着,站到了医院ICU新生儿保育箱旁。
透明的箱子里,皱皱巴巴一团,他还那么小,就要身上插满管子。
颜色也与一般婴儿不一样,特别是那嘴唇——
“爸,弟弟嘴唇为什么是紫的?”赵菁轻声问。
“弟弟生了一点小病,过阵子做完手术就好了。”赵国安还在瞒,尽量让自己像一个无坚不摧的大家长,声音却因为痛苦止不住发抖,不忍再看,揽过赵菁肩膀往外走,“会好的。”
赵菁忘不了。
那样小小皱皱一团,紫绀的嘴唇,也在小幅度嚅动,本能呼唤着生命。
她前世并没有见到弟弟长大,只在十八岁那年暑假回临城参加何田田升学宴前见过一面,那时弟弟一岁,围着黄灿灿的口水兜,大大的眼睛明亮亮,啵唧在她脸上亲上一口,真应了名字赵卓阳,是这世界上最温暖的小太阳。
一年,只要一年,做完手术,他就会成长为世界上最光明可爱的小孩子。
这一次,她真的想看到他长大。
一出ICU,赵国安又急急忙忙接了个电话。
赵菁站在原地,看着赵国安匆匆走到走廊尽头的背影,仍旧高大,却渐渐被重负压弯。
她心里不禁在想,爸爸是在卖房,还是卖店。
深夜的医院,并不稀奇,这世上因为疾病而家破人亡的也不止他们一家人。
但这一次,赵菁希望赵国安沈丽春能幸免于难。
赵国安一整晚都在打电话。
赵菁在医院楼下花坛转了一圈又一圈,回家睡了最后一晚安稳觉。
第二天周日,萧方霁沈婉柔夫妇如期而至。
赵菁拎着换洗衣物走在医院走廊,就听到病房里传出沈丽春沙哑的嘶吼——
“你这不是逼我们卖女儿!”
沈婉柔声音细细柔柔:“丽春,话怎么能这么说……”
萧方霁一派公正:“国安,你应该知道事情的厉害……”
“哐——”
赵菁推门进去,故意弄出很大声。
四个博弈的大人立马和颜悦色,赵国安眼中却明显犯难。
赵菁放下换洗衣服,打了声招呼就走了,沿着走廊下楼,一个人孤零零靠在楼道,周遭清寒,窗外雾霾严重,像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她身体也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好似下一秒就会滑到地上去。
她忘不了赵国安的那双眼睛,一夜苍老,始终回避,挣扎在痛苦的沼泽里,却无人救。
也记得前世,赵国安卖店又卖房,最后还是跪在了她面前,中年人折断了一辈子的脊梁:“葵葵,爸爸对不起你。”
她眼睁睁看着,然后被萧方霁沈婉柔带走。
这辈子,还是不要了。
她实在不需要那么多人,为她摧眉折腰,她折煞不起。
她该知足的。
她已经偷来了大半年时光,不过离开临城去雪城,从蛋糕店家抱来的女儿变成萧家归来的大小姐,赵爸爸不用变卖家产,赵卓阳小朋友可以健康长大,皆大欢喜,已经很好了。
赵菁在楼道待了很久,最后看着灰败的地面,深吸了一口气,拿出手机。
翻到那个存进去就没有拨过的电话号码,她盯着看了很久,指尖就要拨下去,还是收回,跟着迅速收起手机,往楼下走去。
萧氏夫妇一出医院大门,一侧就冲出来一个身影,少女像是刚刚剧烈运动过还在喘着气,碎发随风微微凌乱,站在雾霾天的街道苍茫里,一世未曾有过的坚定模样。
沈婉柔吓了一跳:“菁菁,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事找你们。”
赵菁笔直走了过去-
最后一次彩排,校庆前一天。
这次彩排特别夸张,从下午第三节课就开始了,一直要占用一整个晚自习,全流程来来回回过三遍,考前冲刺一样。
由于缺课人数太多,很多班老师直接放弃治疗,让自习,偶有偷溜出去看彩排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晚饭时间,何田田带了饭来礼堂给赵菁。
赵菁坐在靠门最后一排观众席上,有一口没一口吸着炒河粉。
何田田一面刷着手机,一面闲聊:“菁菁,今天早上来教室找你的那个阿姨是你妈妈吗?好有气质啊。”
赵菁回忆了下今天早上沈婉柔的打扮:“一位阿姨。”
“舟哥刚刚自习课来教室找过你。”何田田又说,“但你不在。”
“嗯。”赵菁点头,内心了然,“估计有事,我彩排完了去办公室找他。”
“群里都在讨论明天校庆穿什么呢!”何田田盯着手机屏幕两眼放光,校庆=半放假=不用穿校服=lets打扮!跟着看了眼台上正在进行的彩排,“菁菁,你明天表演的衣服准备好了吗?”
赵菁吸河粉动作一顿,想了想:“差不多。”
她一直是打算租一套的,省钱。
但前世,校庆前几天,语文老师杨晓惠把她叫到办公室,送了她一套礼服和高跟鞋,并说校庆当天会帮她化妆,理由是觉得她学习成绩好又乖,一直非常喜欢她。她当时确实语文成绩拔尖,作文经常全年级传着当范文,杨晓惠每次跟别的语文老师提起她都特骄傲,她当时也没多想,就收下了。
可这一世,跟谢星沉段锐他们厮混久了,才知道,杨晓惠是段锐的小姨,杨晓惠在班上也确实经常提到有个姊妹在隔壁临大当教授。
那么这一次,幕后嘉宾该亲自将礼物送给她了吧。
赵菁才这样想着,身后就覆上一道身影。
第52章
赵菁一仰过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递过来一瓶豆奶。
谢星沉笑意懒洋洋:“多吃点,你最近瘦了好多。”
赵菁接过来,拆开豆奶吸了口,状似天真笑问:“买水怎么这么久,何田田给你带的炒粉都快凉了。”
“不是说好了今天给你试礼服?”谢星沉恣意眉一挑,往后看。
高跟鞋踏踏。
一头利落银短发的女人从礼堂大门走进来,左耳打了五个洞,钻石耳钉细闪,摘下墨镜,精致到锋利的一张脸,时尚感扑面而来,派头还挺大,后面还跟着个拖行李箱黑长发戴眼镜的助理小姐姐。
忽然一道呼喊,段锐抱着两个巨大的礼盒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谢星沉你个狗逼!自己要送的礼服和鞋子,就让我一个人搬!”
谢星沉没空理会,正在朝银发女人卖乖:“傅姨,拜托你了!”
银发女人啧了声,皱眉:“都说了不要叫我傅姨,我比你妈妈还要小两岁,算了……”
何田田在一旁看呆了。
段锐趁机靠近,模仿出蔡主任的语气:“手机交出来!”
何田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段锐,瞬间抡起拳头要揍人。
两人跟着打打闹闹了起来。
“就是这个小姑娘,让你把礼服从巴黎空运回来,还请我一定亲自跑一趟?”银发女人已然拿出专业素养,细细打量着赵菁。
赵菁直直对上目光,下意识紧紧抓住谢星沉的手腕。
“随意点,我妈妈的朋友。”谢星沉一面安抚赵菁,一面朝银发女人客套,“傅姨的得意之作,自然得傅姨你亲自过目。”
傅姨扫了圈礼堂:“化妆间在哪?先试试礼服吧。”-
“傅逸臣啊傅逸臣啊傅逸臣啊傅逸臣!!!”
直到第二天校庆,何田田还在兴奋于银发女人的身份。
傅逸臣,知名华裔服装设计师,曾亲自操刀无数戛纳女星的红毯造型,风格以梦幻仙奢著称。
赵菁身上这件更是其登峰造极之作。
月光白中带粉调,玫瑰褶皱设计,通体纯净柔和,仿若进入仙境,华丽的裙摆在狭小的换衣间里显得委屈。
助理小姐姐蹲在后面帮她整理裙摆,也侃侃而谈:“傅老师这次回国在临城没有行程,还是谢大少爷面子大,请得她来,傅老师昨晚为了改礼服熬了个通宵呢。”
“辛苦了。”
赵菁微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花瓣形抹胸剪裁利落,昨天试过后,特意给她加了个一字肩设计,很有安全感,流褶完美勾勒出腰线,接着是裙身最瞩目的那朵玫瑰,身后铺天盖地的裙摆浮华熠熠。
她个子高,整个人被礼裙衬得玉立亭亭,容光无上。
“实在是太漂亮了!”助理小姐姐起身,即使看过无数女星红毯,此时也忍不住眼中一亮。
何田田也双眼放光,忍不住兴奋道:“快点出去给大家看看吧!”
“哗——”
换衣间帘子猛地一拉开,赵菁提着裙摆走了出来。
化妆室是共用的,还有很多其他班的同学和老师,纷纷看过来,上一秒还吵吵嚷嚷,下一秒落针可闻。
美呆了!
静音键按下三秒,整个后台都沸腾了!
“我去赵菁你裙子哪借的太漂亮了吧!”
“妈妈我看到仙女了!”
“美神降临!”
甚至不少男生吹起了口哨。
下一秒。
“哗——”
男试衣间帘子被拉开。
少年本就优越挺拔的身姿被燕尾服映的矜贵非常,与后台杂乱的环境格格不入,活脱脱误入流俗的中世纪贵公子。
全场女生心跳都炸了。
赵菁也一样,定在原地怔怔看着。
就是有这么一个瞬间,当一个人出现,再也容不下其他,旁人都沦为摆设。
谢星沉谁也没在意,只直直朝赵菁眼一挑,由衷投去赞赏的目光:“你今天真美。”
赵菁不好意思弯起眼,低头捏着裙摆。
谢星沉抬步缓缓走过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又开始小题大做。
“冷不冷?”
“腰是不是很勒?”
“这裙子肯定重死了。”
“辛苦了辛苦了你快点坐下。”
赵菁被谢星沉牵着往化妆椅前走去,不好意思摆摆手,娇嗔:“你好夸张。”
谢星沉不以为然,挑挑眉:“女生变美就是很辛苦啊。”
傅逸臣刚靠椅子里闭眼小憩十分钟不到,就听到一旁两人你侬我侬,啧啧,年轻真好,学生时代的爱情总是纯洁无瑕,让人都止不住生出无边艳羡。
女人揉了揉眉心,缓解了一下疲惫,睁开美眸清明,跟着干练工作了起来。
助理小姐姐依照指示,打开化妆箱,给赵菁做起了昨天试好的妆容和发型。
“同学你本来就生得美,淡妆增添气色即可,头发挽起来也会更加优雅利落。”
赵菁安静坐在化妆凳上,任由化妆刷在脸上轻轻扑着。
谢星沉在一旁倒聒噪,一会儿问她饿不饿,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喝水。
傅逸臣在一旁直调侃:“回巴黎我可得跟你妈告状,怪不得都不去看她,原来一门心思都扑小女朋友身上了,化个妆还缠着人不放。”
赵菁脸瞬间热的都不用上腮红。
“那傅姨你们忙。”谢星沉眼一挑,不情不愿起身,“我去给你们买水。”
李秋雅也在后台陪朋友,远远看着,眼中都快要烧出火来,紧紧攥着手心,转身出去打了个电话。
谢星沉很快拎着一塑料袋矿泉水回来,放到桌上,拧开一瓶递给赵菁。
赵菁也做完了妆造,接过水仰头抿了一小口,少女黑发一丝不苟挽在脑后,明眸在灯下漾着柔光,肤若凝脂,肩颈线条优美流畅,圆润的珍珠项链点缀其间,并不繁复,却足以惊艳所有人。
谢星沉不自觉扬起眼,一寸寸往下满意打量去,忽地瞥见一旁地上一个孤零零的礼盒:“鞋子穿了没?”
“唔。”赵菁回过眸,正要说没。
谢星沉已经弯身打开了那只盒子。
里面华丽丽躺着一双Jimmy Choo的Cinderella水晶鞋,通体嵌满钻石,鞋头上镶着一簇极具存在感的透明水晶,奢华无比,被媒体誉为所有女孩心中的梦幻仙履。
赵菁之所以会知道这些,是因为前世,沈婉柔送她的十七岁生日礼物,就是这样一双Jimmy Choo。
然而沈婉柔不知道,前世十七岁生日前,就已经有人暗度陈仓送过她水晶鞋。
只是前世杨晓惠为了让她放心,故意跟她说裙子是旧的,鞋子是假的。
这一次,终于实至名归。
赵菁才走神这一会儿。
谢星沉已经取了一只水晶高跟鞋,单膝跪在她裙下,燕尾服落地,西裤紧绷,绅士姿态十足。
“伸脚。”少年声线一贯骄矜散漫,不知是不是氛围渲染,竟多出几分成熟稳重。
赵菁一垂眸,就对上那潋滟桃花眼,发自内心笑出来,再不好意思,她也想再最后放纵一回,伸手脱了鞋袜,小心翼翼伸出去。
谢星沉倒神色轻佻,一把抓住她光裸的脚踝,托着高跟鞋不紧不慢往她脚上套,语气懒洋洋:“还不好意思起来了。”
“你都跪下了。”赵菁热着脸打趣。
“也是为你俯首称臣了。”
少年轻佻又狂妄,半是玩笑半是发自内心。
谢星沉帮她穿完一只水晶鞋,又拉过她另一只脚,径直脱鞋脱袜,去套另一只。
赵菁双手撑在化妆凳边沿,静静看着,忽然说:“听说这款高跟鞋名为灰姑娘,你说舞会结束,灰姑娘的水晶鞋会不会消失啊。”
“你才不是Cinderella,”谢星沉立马仰头直直看向她,桃花眼里藏着漩涡,尽是年少情深和气宇轩昂,“你是——”
他一手托着她脚踝,跟着将水晶鞋一送,仿佛这一生都臣服于她裙下。
少年眼中耀着无限光亮,藏都藏不住的志得意满,这一生都永昼长明,幼稚且狂妄。
“My princess!”
赵菁忍不住仰头呐喊。
“中二啊你!”
谢星沉跟着眉一挑,祭出他那复读机般的名言:“人不中二枉少年!”
之前还有——
人不自恋枉少年!人不幼稚枉少年!人不轻狂枉少年!……
赵菁笑得不行,低着头肩膀直抖。
眼前又伸上来一只艺术品般的手,少年燕尾服矜贵,单膝跪在她面前,笑容一挑,声音慵懒:“起来走两步?”
半秒后,谢星沉又勾起眼补充:“我的公主殿下。”
赵菁胸腔都止不住震颤,会心弯起唇,将手搭在他腕间。
“看在裙下之臣的面子上。”
“咚!”
清脆破开缠绵。
水晶鞋一踏,嵌满的碎钻在地面折射出无限光芒,映的她一双脚纤骨如玉,仿若踏进仙境。
浮华熠熠的裙摆曳地,赵菁被谢星沉牵了起来。
赵菁没太穿过高跟鞋,不是很适应,加上车祸腿伤,有些站不稳,不由低头担忧道:“等下会不会摔啊?”
“没事,有我扶着你!”
谢星沉仰首昂扬,跟着就扶着她要试着走几步。
赵菁身着盛大的礼裙,抱着裙身那一朵巨大的玫瑰,低头看着路,也就迈开步子。
像是一场华丽的圆舞,少年燕尾服矜贵,抬手指引,少女月光玫瑰裙高雅,亦步亦趋。
何田田在一旁看着,都能感受到真切的幸福和美好。
忍不住星星眼感叹。
“好像结婚啊!”
话音一落,相对而立的两人皆是一定,同时转头看过来。
向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何田田兴致盎然看向谢星沉:“你穿着西装,来娶她了。”
谢星沉立马放下手,不知道在心虚什么。
何田田跟着满脸少女心看向赵菁:“你也像是身穿着婚纱,手捧着鲜花,被他牵起了手。”
赵菁下意识松开裙身的玫瑰抓褶,那朵盛大的玫瑰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童话一样诶!”何田田感叹完,接着开玩笑,“谢星沉你是不是故意的啊!送赵菁的这件裙子真的好像婚纱!”
谢星沉闪了闪睫,确实送赵菁这件洁白的盛大礼裙有自己的私心,如今被何田田戳穿,连连去看赵菁的表情,怕他生气。
不料赵菁只是淡笑。
“那也不错啊。”
如果这辈子能有一次,为他穿上婚纱,那么很可能就是这最后一次。
即使是假的,即使是演出,她甘之如饴,不想梦醒来。
赵菁又低头兀自喃喃。
“没结婚,就穿上婚纱了。”
谢星沉觉得赵菁最近实在异常,总是有一些没来由的情绪,教人捉摸不透,只好松松揽过她的背,让她有安全感一点。
赵菁也就松松靠在他怀里,用心感受最后的温度。
何田田自觉失言,闭口缄默。
气氛一时凝滞,陡然被一道声音打破。
“原来在这,你们两今天穿这么隆重啊!”
众人转头,吴作舟正从后台门口走来。
谢星沉见势立马松开赵菁。
吴作舟眼尖还是看到了,却是打趣:“一天天拉拉扯扯的,该分开的时候就要分开。”
谢星沉不好意思撇过脸。
赵菁却垂眸一暗,在场的所有同学中,只有她知道分开是什么意思。
吴作舟接着转向她,说到正事。
“赵菁,我昨天去教室找你你在礼堂彩排不在,老师有些话要跟你说。”
“嗯。”
赵菁点头,跟着吴作舟去了化妆室角落。
前台表演到最后几个节目了,段锐来提醒谢星沉候场。
后台没什么人了,甚至安静,最大的动静就是角落的赵菁和吴作舟。
谢星沉倚在门边静静看着,两人有说有笑,聊了好半天,最后吴作舟抱了一下赵菁,说了一句,隐隐是——
“祝你以后前程似锦。”
谢星沉皱眉,不明白。
转瞬看到赵菁转身,提着裙摆朝他走来,满眼光亮。
那一瞬,好像真的开启了仙境。
他年少时惊鸿一瞥的那个女孩,他一整个青春爱慕与狂恋的那个女孩,跌落过折断双腿过,终于千帆过尽重新挺立,傲然如白天鹅,穿着最盛大的礼裙,朝他一步步奔来。
耳边只剩下高跟鞋一下下点地的清脆哒哒声
谢星沉一整个心胸都如火山般沸腾,沉浸在一场盛大的狂欢里,双眼不自觉就弯成最美好的弧度。
倒数第二个节目是一个集体歌舞,一群同学急匆匆从他身边掠过,导演老师连忙叫他跟着去候场。
他就倚在门边,静静看着赵菁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高跟鞋停下。
谢星沉直起身,微笑着伸出手:“走了。”
赵菁淡淡颔首,将手搭在他臂弯,跟着一起走出后台大门。
通往前台的是一条幽深漆黑的通道,两侧静静回荡着外面校庆舞台的歌舞声,一切都晦暗,一切都静谧,一切都不为人知。
赵菁手慢慢往下滑,叩开少年的手心,十指相缠,跟着心虚般,红着脸拉着谢星沉跑了起来。
谢星沉当时就察觉到了,更加紧密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跑去,大笑着。
穿梭在这条很短又很长的通道里,少年放肆到想要全世界知道的笑声,少女高跟鞋急促的哒哒声,他们手牵手奔跑时燕尾服和礼裙被掀起的风声,都是青春的声音。
他们在奔赴一场青春的盛宴!
两人一口气跑到候场区,皆是气喘吁吁。
谢星沉先抬起眼,眼前的女孩子天鹅颈挺拔,肩背纤薄,分明的锁骨被花瓣形抹胸很好的映衬了出来,玫瑰设计简约而华丽,梦幻裙摆仙气飘飘。
白中带点粉调的礼裙颜色,她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柔柔熠熠,此处光线昏暗,外面更是白天,可此时,全世界的月光都照到了她身上。
“这条裙子名为月光吻玫瑰,”谢星沉轻轻扬起眼,定定映着她,满目柔和,“真的很适合你。”
赵菁也仰起头,微微一笑,眼中俱是波光莹莹。
谢星沉温柔看着她,还在低声喃喃。
“我的月光。”
“我的玫瑰。”
“那现在,你可以吻我了。”
赵菁定定对上那双桃花眼,同样温柔,不知道第多少次,想着最后一次,勇敢一回,不留遗憾。
谢星沉脑子里瞬间炸开烟花,猝不及防,懵了,想着八成是玩笑。
可下一秒。
赵菁鼓足了勇气,抓着他的衣服,踮起脚尖,仰头定定看着他,目光流流盈盈。
谢星沉眼中暗潮涌动,心都快跳到嗓子眼。
下一瞬又是猝不及防,她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一触即离,少女迅速分开折过颈。
柔软温热,纯洁美好。
谢星沉还定在原地发懵,心跳砰砰砰停不下来,不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快,用心感受。
赵菁害羞偏过身,低头脸快要热到爆炸,呼吸间仿佛还蕴着他身上的玫瑰夹杂松雪香,他唇间的清冽薄荷气息。
好想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她吻了谢星沉!她终于吻了谢星沉!
可内心暗处幽微回应她的,只有空落落,终于……
一侧舞台上忽然传来主持人的报幕。
“接下来让我们欣赏本次临城大学附属中学七十年校庆的最后一个节目,来自高二七班赵菁同学和谢星沉同学的钢琴小提琴二重奏——《Golden Hour》!”
两人立时回过神。
赵菁一回过头,就遥遥对上了谢星沉的那双潋滟桃花眼。
“该我们上场了。”
少年站在舞台明暗交界处,燕尾服微微折过来,身姿骄矜,最是人间绝色,那双眼懒洋洋挑起,挟着所有的骄傲与年少轻狂,朝她伸出手。
永世臣服,永世情深。
“我的公主殿下。”
第53章
“哒哒——”
赵菁踩着水晶鞋迈过去,看着身前俊美骄矜的少年,将手搭在他腕间。
眼泪都想流下来,也用力微笑。
“让我们再奏最后一支曲。”
他们一同踏入这最后的浮华梦境。
台下观众的鼓掌声渐歇,主持人走下台,谢星沉牵着她走上台,两人一同站在舞台中央,朝台下鞠了一躬。
谢星沉接着牵着赵菁走到斯坦威前坐下,绅士十足,才走到钢琴侧前方,拿起自己的小提琴。
两人都全神贯注,演出要开始了。
一整个礼堂的灯光都打在了他们身上。
少女身着盛大洁白的礼裙,端坐在金光熠熠的钢琴前,少年燕尾服挺拔矜贵,小提琴古典高雅,他们最是天生一对。
纤纤十指如玉,在琴键上开始跃动,舒扬清脆的钢琴首先进场。
少年袖口折起一角,腕骨分明,修长矜越如艺术品的一双手。
跟着赵菁的节奏,谢星沉下颌轻抵,扬起长弓,奏入琴弦。
二重奏回荡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一整个礼堂都人山人海,一整个礼堂都寂静,一整个礼堂都恍若无人,只剩他们置身舞台中央,全部的光都照下来,为他们加冕。
他们投入全部身心完美演绎,为彼此伴奏,让对方闪耀。
《Golden Hour》是他们一同的荣光无上!
只是心境不尽相同。
于赵菁而言,她终于与她最爱的那个少年,登上所有人都看到的舞台,演奏同一支曲,最后一次,每一个音符都是绝美又破碎的悲鸣。
于谢星沉则是,一场年少的圆梦,一场青春的盛礼,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他不要再一个人高坐神坛,而是伸出手,说,葵葵,让我们一起登上最高点!一同接受最热烈的欢呼和喝彩!每一段乐声都是他们最珍贵最难忘也最美好的流金时刻!
台下的同学老师都如痴如醉,都以为这是一场盛大爱情的吉光片羽,当时不知,这是一段青春的落幕。
男主角才获此殊荣,女主角就要退场-
“现在我宣布,本次临城大学附属中学七十周年校庆演出第一名——高二七班,《Gloden Hour》,赵菁和谢星沉!”
礼堂掌声雷动,当之无愧!
赵菁拿着奖杯,谢星沉春风满面站在她身边,拉着她一同向台下鞠躬,接受所有老师同学的欢呼和喝彩!
“谢星沉赵菁牛逼!”
“谢星沉赵菁要幸福!”
“谢星沉赵菁天生一对!”
“谢星沉赵菁永远在一起!”
可惜这些祝愿,都不能成真。
一曲奏完,仙境就要消失了。
校庆落幕,他们也要结束了。
她还舍不得走。
赵菁以前对集体活动都淡淡的,这次,却不厌其烦跟所有人都合了照,好像要,将一张张面孔,爱也好恨也罢,全部的喜怒哀乐嗔痴笑骂,都镌刻。
“快快快!我给你们照一张,蔡主任这次应该管不着了!”
段锐举着新买的相机,高兴地朝他们挥手。
谢星沉懒洋洋挑起那双桃花眼,朝她伸出手:“站近一点啊,我的公主。”
赵菁一手提起裙摆,一手拍过去,击出一声脆响,伴着少年清亮的笑,她紧紧攥住他的手,紧紧站到他身边,声音矜傲:“知道了,谢仙仙!”
“咔嚓——”
照片定格,礼裙洁白燕尾服矜贵,他们笑容满面。
赵菁却好想哭,眼泪不自觉就流下来。
谢星沉牵着她回后台,扶她坐下,靠在一旁化妆台前,给她递着纸巾和水,缓缓俯下身,大拇指细细揩过她湿热的眼底,笑她:“你是小美人鱼吗,怎么天天掉小珍珠?”
“感动的。”赵菁仰起头,目光水莹莹,看着他,用心说,“好想爱你,好想跟你在一起,谢星沉。”
谢星沉瞬间心跳一百八,是真的高兴,高兴到不知道怎么回答,松松往化妆台一靠,满眼笑意,看着她,长长叹了口气,仿佛在说,败给你了。
良久。
后台人走的差不多了,换衣间也空出来了。
谢星沉淡淡开口说:“去换衣服吧,我送你回家。”
“不想去!”赵菁双手捏着裙摆,高跟鞋一蹬,仰头看着他,笑着嘟起嘴,少见的撒娇,“裙子太好看,都舍不得换下来了!”
“行,你穿一辈子都行!”谢星沉死都想纵着,深情弯起眼,声音缱绻,“一辈子都当我的公主。”
赵菁瞬间羞红了脸,将脑袋埋进裙子里。
那一瞬,她好像真的忘记了所有烦恼,真的在少女梦幻般想,有没有可能一辈子。
可只是她太自私,太贪恋,像弥留之际的死亡灵,不愿离去。
不愿亲自打碎,将这份美好保留到最后一刻,做一场不愿醒的梦。
“那我也不换了,走吧。”
谢星沉很快将两人东西收拾完,扶着赵菁,走出礼堂,走到校门口。
两人很快打到一辆出租车。
一关上车门,司机问去哪,谢星沉正要报赵菁家地址。
赵菁立马说:“西山。”
谢星沉一脸疑惑看向赵菁:“你不回家吗?”
“去你家玩一会。”赵菁微笑,又喃喃,“还没送过你回家呢。”
“行。”
谢星沉眉一挑,也没生疑,被今天校庆的喜悦蒙蔽了头脑。
一路上看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脑子里止不住重播着今天的一帧帧一幕幕,赵菁穿上了他送的公主裙,赵菁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孩子,他给赵菁穿上了水晶鞋,何田田说他们好像结婚赵菁是他的新娘子,赵菁偷偷牵起了他的手一口气跑到了候场区,赵菁吻了他,他跟赵菁一起在校庆演出了,他们得了第一名……他,他好喜欢赵菁!
赵菁一路上都不敢看谢星沉,一动不动靠在座椅里偏头假装闭目养神,实际暗暗垂眸一潭死水地看着窗外,窗外有怎样的风景也不知道。
她该怎么开口,她该怎么告别,她该怎么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以至于出租车在西山下停下,谢星沉付了钱下车,替她拉开车门,她都没意识到。
少年懒洋洋立在车边,燕尾服一派斯文败类,笑意散散漫漫:“在想什么?”
赵菁回过神,一抬起眸,就对上了那光亮无遗的桃花眼,下意识躲闪,偏头笑了下。
“好快啊。”
跟着,她抱着包,提起裙摆,借着谢星沉伸过来的手,下了车。
谢星沉要帮她拿包,她不让:“你也不能每次都帮我。”有些重担总要她一个人背起。
少年仍是一把抢过她的包,眼中尽是年少轻狂:“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每次都帮你。”
跟着,把她的包往肩上一挎,恣意眉一挑:“帮你背一辈子包。”
赵菁立在路边,一旁是穿梭来往的汽车,怔了半秒。
在想,她是不是真的错了。
从西山下走去谢星沉家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几百米是有的。
只是有些坡度,有些陡。
谢星沉担心她的腿伤,怕她体力不支,巨大的裙子和高跟鞋也确实不适合走路,何况山路,又说:“我背你吧。”
赵菁仍是摇头,提着裙摆,看着路,踩着高跟鞋,一步步磕磕绊绊往上迈,保持微笑:“让我陪你走一段吧,当双腿复健了。”
谢星沉看着她左摇右晃的身子,笑着叹了口气,连忙扶住她:“真的拿你没办法。”
赵菁扶住他手臂,也笑:“你就纵容我一回吧。”
两人相互扶持着,一步步往山上走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两侧林间的鸟雀都清幽,眼前一条长长的山路尽头,青峰烟翠朦胧,灵泉寺屹立于顶,山和景明。
他们是一对情侣,更该像一对夫妻,就这样一同走到白发苍苍,慢慢变老该多好。
这世上比青春年少,情窦初开,更美好的,可能是。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校庆演出的余韵,出租车上的狂想,在此刻显现。
谢星沉目光触及眼前的风景,满眼盎然,从未觉得回家的这一段路如此意兴绝绝,脑子里一时间有了好多奇妙美好梦幻。
像是刚参加完一场晚宴,他们手挽手,吹着缠绵的风,说些天真幼稚话。
此时是白天,更应是夜晚。
更像是一同参加完婚礼,他们安静依偎着,婚纱西装,一同走一段路。
他在带她回家,就在今天。
胸膛砰砰砰不止。
一整个心潮都澎湃。
“葵葵,我好开心啊!”
谢星沉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嘹亮的声音回荡在空旷山路间,一整片湛蓝天空都为之震动,少年的身形被燕尾服衬得矜越,心胸止不住颤抖,那双潋滟桃花眼在午后的骄阳下无限得意,波光粼粼。
目光再触及眼前的女孩子,月光玫瑰裙洁白,脸庞美好。
他忍不住就一把抱起她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我好像圆了年少时的一场梦!”
八岁的谢星沉惊鸿一瞥八岁的赵菁在午后的蛋糕店橱窗内弹钢琴,找不到回家的路。
十六岁的谢星沉用小提琴与十六岁的赵菁在附中校庆同台演出,带心爱的女孩子回家。
少年清澈明亮的声音激荡在耳边,天旋地转。
赵菁猛地腾空,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倏然就瞥见少年脸上干净澎湃的笑,纯洁美好的让人不忍破坏。
心胸也一同滚烫炽烈。
她忍不住想,最后一次吧。
就要结束了,再放纵一次自己的无限贪恋,最后一次。
她借着旋转的惯性,闭着双眼,紧紧环住身前少年的脖颈,紧紧拥抱,像是要汲取完所有体温,又轻轻,颤抖着唇,在他脸颊落下一吻。
花瓣一般,转瞬即逝。
谢星沉瞬间就察觉到了,停下来,低下头,定定看向怀里的她。
华丽的裙摆缓缓慢慢荡下来,在午后的夕照下流金。
赵菁轻轻掀开睫,瞬间就撞进了少年眼底疯狂涌动的桃花漩涡。
她用力笑开,拍了下他的肩:“放我下来。”
谢星沉散散漫漫扬起眼,平复了一下呼吸,也就依言,轻轻将她放下来。
那裙摆最终还是曳了地。
谢星沉牵着她继续在山路上前行,看着眼前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忍不住微笑憧憬:“马上要月考了,葵葵你可要努力夺回第一啊。”
赵菁抬起头,山路往上,一片葱朦青郁,寻不见一丝春色。
灵泉寺的桃花早就谢了。
已经是初夏,穿着裙子露出肩膀也不觉得冷。
她不再需要谁的怀抱,她可以一个人走。
前面就是谢星沉家了。
那栋雪白的中式别墅在杳杳孤山间屹立不倒,青天白日里甚至更显高韵雅致,隐隐有汪汪声,定睛细细看去,门口有一团毛绒绒的金色晃来晃去。
她可能,再也不会抚摸灿灿柔软的毛毛,再也不会来西山居1号。
就到这吧。
赵菁下定决心,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谢星沉。
声音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月考我就不参加了。”
谢星沉同样一定,缓缓转头看向她,眼中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
“怎么了?”
手还被他紧紧攥着,少年的掌心温热又厚实,安全感十足,令人无比贪恋。
赵菁干净利落抽出手,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声音又冷了几分。
“这次不会参加,下次不会参加,以后都不会参加。”
谢星沉立时瞳孔剧缩,好看的茶棕色融成冰冷的透明,映过这段时日以来的所有细节,一切都真相大白。
还不敢相信,恣意大笑着。
“葵葵,没事的,我可以给你补习,实在不行我考试让让你。”
他甚至走近了几步,试图抱住她。
赵菁只一把从他肩上扯回自己的书包,死死抱住,面无表情看着他,往后退开更远的距离。
“我要转学了。”
看着赵菁满是防备姿态,谢星沉瞬间心凉了一大截。
他还试图挽回,平复了下情绪,尽量让自己显得柔和。
“什么时候。”
“明天。”赵菁双眼清明透彻,淡淡说,“明天开始,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谢星沉剩下的半点心也瞬间灰暗冷败,还不死心,还抱有希望,微笑着问:“转去哪?市内还是市外?还在临城上学的话,我周末可以去看你,至于其他城市,飞机高铁也挺快的……”
“你不需要知道。”赵菁打断,强迫自己心硬如铁,生冷如冰,“我今天就是通知你一下。”
兜头一桶冷水,将他淋了个透彻,狼狈不堪,像个笑话。
谢星沉嚅嗫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只站在原地,定定看着她。
赵菁又低下头,打开书包,从夹层取出那只玉观音吊坠,递过去:“这个还给你。”
谢星沉没接:“留着吧。”
转瞬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冷薄。
“别人不要的东西,我也不会要。”
言下之意,有洁癖,嫌脏。
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刻薄冷漠,高傲骄矜的少年。
赵菁在心里苦笑了下,对呀,就该这样,他该一生都高坐神坛。
“那好。”
赵菁淡淡将玉观音收进书包里,总要客套一番,说些体面话。
双眼仍是平静无波,清清冷冷看着他。
“祝你前程似锦,以后我不在,也要考第一。”
谢星沉站在几步远处,身形高大矜冷,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寻找出哪怕一丝情意和破绽,然而什么也没有。
良久,谢星沉淡淡开口,问了一句话。
“从始至终,你有喜欢过我吗?”
“没有。”赵菁声音果断,又补充,“从来。”
只言片语,锋利如刀。
谢星沉瞬间气笑了,胸腔止不住震颤,眼底尽是阴鸷的冷沉。
“你在玩我吗?嗯?”
赵菁仍是没有任何情绪,不痛不痒的一个字。
“嗯。”
越是这样,越是伤人心,赵菁知道的。
谢星沉灰暗冰冷的心脏,瞬间又被撕了个稀巴烂,紧拧着好看的眉,眼底热意汹涌,却被骄傲封印,歇斯底里的情绪,死火山般喷发。
“那我们之前到底算什么!”
赵菁也不知道,站在原地很久,久到头顶的树林都起了风,久到眼前的少年也渐渐平息怒火,她静静看着他,静静说。
“当我欠你的。”
见谢星沉没有动作。
赵菁也再支撑不下去,转身看向山下,做足要走的姿态。
迎着风,不让眼底的情绪被看到,声音也难以察觉带了一丝颤抖和柔软。
“我们就走到这吧。”
少年身形矜傲,再次现出那抹笑意冷薄的讽刺,说了转身前的最后一句话。
“葵葵,你好狠的心。”
直到再听不见脚步声,赵菁才转过身。
少年远远进了庭院门,背影高大矜沉,燕尾服被折起一角,恣意墨黑的发被风吹的有些冷败,门口的大金毛被冷落,呜呜呜蹲在原地垂着脑袋委屈,像苦闷的幽咽,高高的白墙黛瓦延伸成天空的一行雁。
午后的山间起了风,翠绿的叶片婆娑一片片,早就将心割了一刀又一刀。
是他也是她。
那些没有情绪的只言片语,散不去,都化为最自食恶果的反噬,一柄利剑。
她的心被剜了一块,却没有流血,徒留午后的山路,橘黄的残阳一滩。
她亲手,将他的美梦,一点点击碎。
于是她的仙境也幻灭。
清醒过来,彻彻底底,行于人间,平凡无边。
洁白的月光玫瑰裙任由落在地面,沾上尘埃,她踩着那双Jimmy Choo水晶鞋,步伐不自觉有些蹒跚。
盛大的礼裙并不适合日常,华丽的水晶鞋更不利于行走。
没有他,她不是Princess,也不是Cinderella。
她什么也不是。
是她太贪心。
想着不褪去华丽的裙子和水晶鞋,童话般的美梦就能成真,再和他一直一直走下去。
这条路还是被她走到了山穷水尽,该面对现实。
赵菁踩着那双水晶鞋艰难走了几步,还是停下来,复健不久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
她弯下身,再一看,脚后跟早已磨到红肿。
眸光不由一暗,本就灰败的心脏跟着风化了一块。
果然,舞会结束,水晶鞋就会消失。
因为本就不属于她,也不适合她。
她早该认清这个现实。
赵菁停在路边,找块石头坐下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就脱下那双水晶鞋,拎在手里,光脚踩上粗粝的沥青路面,往山下走去。
这条西山道,终究还是要她一个人走下去。
她跟自己说,下了山,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双腿早已感知不到疼痛,一瘸一拐油尽灯枯慢慢走着,双脚扎在路面细碎的石子和砂砾上也没关系,自虐般惩罚自己,哪抵万念俱灰,哀莫心死。
可她一下山,沿着空旷荒凉的街道,朝着西街小学的方向,像是悼念一场来时路,往公交车站走去,命运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一侧巷子里,突然走出来三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笑意猥琐,黄毛首当其冲。
“小婊子,又见面了啊,可算蹲到你了。”
“哟,今个还穿挺好看,瞧这小裙子。”
“该不会是为了迎接我们哥几个吧。”
赵菁瞬间怒目圆睁,紧紧攥着拳,立马抡起高跟鞋砸了过去,穿着累赘的裙子半残废着一双腿光着双脚,也奋力奔跑。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屈服!-
西山居1号。
谢星沉几步跨上楼,一回房间就进了浴室,打开水龙头洗了把冷水脸,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出浴室,取了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珠,一股脑将燕尾服脱了,单剩白衬衫西裤,身体也凉爽起来,接着将香薰机加满,屋内又蕴满了那玫瑰夹杂松雪香,总算被安全感包裹。
他跟着走到书桌前,一眼看到了日历。
每一个周末,都被圈出来,写了四个字。
——葵葵复健。
谢星沉想也没想,转身随手取了件西服,一边下楼一边给刘叔打电话。
走出庭院大门,灿灿汪汪叫,少年的发被风恣意扬起。
几百米的下山路,也用跑着去。
心里想着一大堆有的没的。
赵菁双腿有伤,又穿着高跟鞋,礼裙总拽到地上,山路实在不好走。
西山这一带在城郊,公交车少,打的也要等好久。
她肩膀露在外面,这个点起了风,会不会冷。
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回家,会不会遇到危险。
——就像之前西街小学的黄毛。
谢星沉你他妈真是个混蛋!吵架归吵架,再生气也要把人安全送回家啊!
不行,他不甘心,他还要去问个清楚!
谢星沉攥紧西服,更加奋力地往山下跑去。
怕什么来什么。
谢星沉一口气跑下山,没见到赵菁,又往公交车站方向找去,都找到了西街小学附近,还是没见到人影。
不可能啊,赵菁的腿伤,再加上高跟鞋和裙子的不便,绝计走不远。
这边公交车也难等,二三十分钟一趟。
难不成顺利打到的回去了?
谢星沉震颤着胸腔喘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眼前绿树繁荫的街道。
视线一角,阳光漏下来的地方,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
谢星沉立马走过去,一看,瞬间就是一惊。
是赵菁的鞋子!
他立马后怕了起来。
即使爱恨淬骨,他也无法接受,再一次失去她。
谢星沉立马颤颤巍巍弯腰捡起那只水晶高跟鞋,细细一看,尖尖的鞋跟上沾着不明红色液体。
是血!
谢星沉瞬间浑身颤栗的起来,心脏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就在他觉得可能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时候,命运之神眷顾了他。
不远处传来谩骂声。
“跑啊,跑啊,怎么不跑了!”
“妈的还敢砸老子,看老子今天不把你脸刮花!”
“我真恨当初没把你们给打死!”
谢星沉几步往前跑去,很快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瞬间目眦欲裂,火气上涌。
逼耸的小巷子里,赵菁被黄毛按在墙上,肩膀撞红了一块,洁白的裙摆脏污,赤着脚,脚心隐隐渗出血,染在粗糙灰褐的沙地里。
黄毛脑门被砸了个洞,往下流着血,一旁一个小弟也是,另一个小弟正从口袋里掏什么。
赵菁挺着脖子,面目凶恶,还没来得及害怕,眼前就是一闪。
黄毛被人一脚踹翻到地,跟着从巷口涌过来一阵风,少年白衬衫西裤,背影高大恣意,迅速将黄毛领子一拎,重重往墙上一掼,闷的一声响,几乎可以听到头盖骨撞击的声音。
赵菁还愣怔着,迎面扑过来一阵玫瑰夹杂松雪香,西装外套轻轻一抛,盖到了她身上。
他还生着气,声音依旧冷沉。
“一边呆着去。”
重合上前世,少年逆着光闯进巷子里的身影,那个人身上好闻的味道。
这一次,赵菁记住了。
清清楚楚。
她真是个傻子。
赵菁很快披着西装外套,靠到了巷子角落。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谢星沉打架。
谢星沉动作十分干脆利落,几下撂倒黄毛,又去对付其中一个小弟。
少年白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冷白修长的一截手臂,由于常年打篮球,肌肉线条优美流畅,腕骨分明,手背青筋暴起,迅猛有力。
出手也凌厉,专往痛处打。
那小弟也是不行,才几下,就嗷嗷直叫唤。
谢星沉也适可而止,随手将人往地上一摔。
这一摔就不小心摔到了赵菁脚边,赵菁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放眼望去,战绩斐然。
黄毛脑门一个血窟窿,正靠着墙喘粗气,看样子是站不起来了。
一个小弟刚被摔到她面前,免了高跟鞋的难,正蜷在地上,捂着肚子,虚眯着眼满头大汗。
至于另外一个小弟,正被谢星沉贴锅盔一样提溜着领子往墙上一丢,痛苦紧闭着眼,脑门上被高跟鞋砸出的血直往下流。
谢星沉眉骨矜越,漫不经心挑起眼,尽是狠戾:“不是警告过你们吗,怎么还敢送上门,还要动我的人?”
赵菁不远不近看着,内心不由升起惶惑。
谢星沉他,为什么会回来找她,为什么还要来救她。
以至于谁都没有注意到,赵菁身前不远处,蜷在地上的那个小弟,微微蜷起的手指,正缓缓伸进口袋,掏出了一把银光锃亮的水果刀。
转瞬就冲着赵菁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
谢星沉瞥见了那寒光阵阵,瞬间调动身体所有机能,大喊着挡到了赵菁身前。
“小心!”
血血血血血!!!!!
鲜红浸透了少年的白衬衫,晕染出最浓烈也最触目惊心的曼珠沙华,连同那把捅进他腹侧的水果刀,顺着淌出滚烫的猩浓,落进少女本就脏污的洁白裙摆。
谢星沉皱着眉,一脚将施暴者踹开两米远,瞬间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体,直愣愣朝她栽了下去。
那个她最爱的少年,在被她伤害过后,为了救她,倒在了她怀里。
赵菁再也忍不住,泪花大片大片涌出来,歇斯底里起来。
“谢星沉!”
谢星沉虚虚睁开眼,从她眼底看到的,终于不再是毫无情绪,而是同过往所有眼泪一样,流波莹莹,他瞬间又想到,她今天校庆结束后,在后台对他说的,从前也说过很多遍的一句话——“好想爱你,好想跟你在一起,谢星沉。”
他想他都明白了。
少年生命在飞速流逝着,还用力笑了下,露出最美好最柔和的弧度。
“葵葵,你撒谎了。”
赵菁紧紧抱着他,不顾再也负担不起的一双腿,不顾裸露在粗粝沙地里还在渗血的一双脚,一步步,拖着他,在暗巷里艰难前行,洁白的裙摆陷入血腥和泥泞,眼泪颤抖着稀里哗啦。
“谢星沉我不要你死!”
谢星沉知道自己要睡过去了,恶劣开了个玩笑。
“欠着吧。”
第54章
昏暗逼耸的小巷,她被人死死按在墙上,由于过度节食减肥,高挑的个子瘦到皮包骨,孱弱不堪,毫无反抗之力。
手机摄像头在眼前一晃一晃,丑恶的嘴脸在周遭张牙舞爪,猥琐的言辞充斥耳膜,洁白的校服被脏手止不住往下拽。
她拼命挣扎,然而激不起任何波澜,浑身颤抖,害怕至极,承认自己是个懦夫,倔强的双眼中泛起泪花,好痛苦,好想离开这个世界,视网膜在晶莹满溢的泪水覆盖下,急剧变白,铺天盖地,再也坚持不住。
失去意识前一秒,虚虚晃晃间,少年逆着光闯进了暗巷。
少年转瞬挡到了她身前,脱下校服盖到了她身上。
打法是前所未有的阴鸷,迅速解决完黄毛和两个小弟,弯身抱起她就要离开巷子。
不料遭到暗算,冷不防横过来一把水果刀,鲜血在空中飞溅出一道弧线。
少年立时一个踉跄,仍是紧紧将她搂在怀里,腰腹洁白的校服被染红,挑眉冷冷对上那人惊恐的目光,漂亮的桃花眼中甚至现出一抹轻蔑的笑。
他不顾正在迅速流失的生命体征,狠厉将挡在面前的最后一个敌人彻底掀翻在地,终于带着她离去。
少年抱着瘦骨嶙峋的少女奋力奔跑,滴了一路血,直到最后一刻,再也坚持不住,一同倒在地上。
“唔呜唔呜唔呜唔呜唔呜——”
救护车的声音像悲哭。
正如那日,人人皆传谢大少爷冲冠一怒为红颜。
谢星沉从医院逃出来,在高二男厕所将陈泽打到半死,被段锐拉开时,才发现,容颜惨淡,唇角流血,蓝白条纹病号服下洁白的纱布渗出大片大片鲜红,活像从地域里爬出来的恶鬼,未愈的刀伤将他重重报复,最后被救护车从附中拉走。
赵菁知道自己又梦到前世了,缓缓睁开眼,从病床边慢慢抬起头。
谢星沉正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紧闭着双眼,睫毛纤长,皮肤白到透明。
床褥和病号服都洁白,赵菁眼前却总磨灭不去——
洁白中渗出大片大片鲜红,从少年的校服,从少年蓝白条纹病号服下的纱布,从少年的白衬衫,像宿命的血盆大口,要将所有人都吞噬。
病房的空气中是淡淡的消毒水味,她近来鼻息间却总反复回忆起——
前世她被谢星沉抱出暗巷,这一世谢星沉在巷子里直直倒在她怀里,少年的体温,好闻的玫瑰夹杂松雪香,以及,浓烈的血腥。
为什么两世,他们都要付出鲜血和生死的惨痛代价。
她早该想到的。
前世,为她将陈泽打进医院的,是谢星沉,那么将她从小混混手里救出暗巷的,自然也是谢星沉,谢星沉腰腹的伤,是为她挨的一刀。
可这一世,谢星沉还是为了救她,直直倒在了她怀里,替她挡了一刀。
为她,为她,全是为了她。
没有人像他,那般爱护她,无数次对她好,默默无闻一世,替她挡在前头,刀山火海也赴。
如果没有她,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他那样一个人,该屹立于人群之巅,惊才绝艳一世,荣华富贵一世,平安顺遂一世。
赵菁情绪反复崩溃,痛苦到想,如果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该多好。
可是她不能,她是他无数次救起,求神拜佛,好不容易重新拼凑起来的一个人。
她是他两辈子的心血。
赵菁脑子里空落落又拥挤到爆炸,止不住就浮现出,之前梦到的,前世她死后好多年,接受电视台采访的谢星沉。
男人容颜俊美更甚少年时,目光却薄情冷欲,看不出一丝尘念,西装矜贵优越,却坐在轮椅里,那双被西裤修长包裹的腿,也曾在校园里肆意奔跑,也曾在篮球场上纵情挥洒的一双腿,为了救她冲进起火的汽车烧伤的一双腿,为了替她祈福暴雪夜三跪五拜七叩上灵泉寺鲜红见骨的一双腿,一直不愿治疗的一双腿,被他称之为,也是她留给他的遗物。
她不需要这种悼念!她经受不起!
赵菁痛苦埋着脑袋,热泪忍不住就滚落,濡湿裤子上的蓝白条纹一片。
是的,她现在也穿着病号服,也坐在轮椅里,双脚还严严实实缠着纱布。
她最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那天后来的事情还是旁人说给她听——
她死死抱着谢星沉,光脚跑在无人的大街上,洁白的裙摆拖了一地,脏污混着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腥,活像地狱归来的女魔头。
她出车祸那天,谢星沉是不是也这样……失去所有理智。
后来还是刘叔开车撞见了她,将她和谢星沉拉到医院。
谢星沉大出血一直昏迷。
她双腿二次损伤,双脚被碎玻璃刮到血肉模糊,被萧方霁强制要求住院。
赵菁抬起头,看了眼床上。
少年睡颜沉沉,难得少见,她却更爱他澎湃恣意模样,输液管里透明一滴滴往下落着,仪器上波动也规律,日复一日的一切正常里,她实在厌恶这种安静。
赵菁转了下轮椅,面向窗户方向。
身处这间病房里,轻易就能模拟出前世——谢开昀正坐在窗前,秘书立在一旁抱着文件,那么谢星沉,是不是就跪在她身边。
少年双膝终染尘,这辈子第一次低下头,为了一个人,折去所有傲骨。
“爸,我从小到大没求过你什么。”
轻易就能想到,他下一句的请求——
“爸,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
“爸,我要他们都付出代价。”
赵菁病号服轮椅,在医院楼下小花坛晒太阳,对一旁的萧方霁说。
萧方霁第一次从赵菁口中听到这个称呼——“爸”,自然欣喜万分,为人父的责任不必多说。
“菁菁你放心,那个男孩子家里势力通天,不是一般人能招惹的,爸爸这边也会全力以赴,绝不让我的女儿白白受欺负。”
赵菁应了声,垂下眸。
止不住又自责了起来。
她该想到的。
前世校庆这天,李秋雅就找了小混混将她堵在巷子里。
这一世她风头更甚,李秋雅没有理由不害她。
她为什么没有提早防备。
她为什么重来一世,还是这么蠢,还是重蹈覆辙。
可又能怎么防备。
这世上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道理,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只要李秋雅还没有受到惩罚,只要李秋雅心不死。
李秋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比你前世这一世伤害我的加起来还要恨你。
我情愿挨了那一刀的是我,躺在病床上的是我。
谢星沉,你总说,我不妨借你的势,那么这一次,你也小小地借一下我的势好不好,即使假以人手,即使低头折腰,也想为你冲锋陷阵一次。
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萧方霁扶了下金丝边眼镜后,又微笑说:“小卓转去首都医院后,手术很成功,相信不久后就会是一个健康的孩子了。”
这是在提醒她,给赵卓阳做手术的承诺已经兑现,她也该,相应地,遵守约定,回雪城萧家了。
“嗯,谢谢爸爸。”
赵菁转过头,流露出乖巧明亮的一双眼,今天第二次,更大幅度地,向萧方霁低下头,声音温和,勉力带笑。
“爸,能不能再给我一段时间,至少让我,等他醒来。”
这幅奴颜媚骨的样子,她自己都唾弃,赵菁,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之前还是冷漠的萧叔叔,今天就爸爸爸爸甜甜叫个不停。
是啊,那些权啊,势啊,谁不想拥有,她又最欠缺。
可能尊严真的不值一提,她更想第一个看到谢星沉醒来。
只看一眼,最后一眼,就好。
赵菁如此请求,萧方霁哪有不应。
“无妨。”萧方霁温和笑了笑,“学校那边已经帮你请好了长假,这段时日你就安心养病,马上放暑假了,在临城住一阵子也没关系,正好陪陪赵家的爸爸妈妈,跟小卓亲近亲近,开学时回去注册报到就行。”
赵菁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她还能,为谢星沉做些什么-
转眼到了6月12日。
赵菁当天特意,坐着轮椅从医院回了趟店里,亲手做了个生日蛋糕。
夜里。
赵菁静静推开病房门,怀里抱着蛋糕,坐在轮椅里,慢慢溜到谢星沉病床边。
灯光疏浅,少年容颜俊美。
赵菁将蛋糕放到床边,拆开包装。
她先把生日帽折了,费力从轮椅上起身,戴到谢星沉头上,接着用手指轻轻拨了拨他细碎的发。
眼尾止不住就带出些微柔和,声音也温温。
“谢仙仙,你最爱美了,发型不能乱。”
跟着拆了蜡烛,在蛋糕上插了一圈十七支。
“嘭!”打火机窜起温暖的火苗,一支支点燃,淡淡照在清冷空旷的病房里。
烛光一圈圈漾开,温润在少年的脸庞。
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覆下一层疏浅的阴影,漂亮又柔和,空气暖融融,淡奶油的香甜,蜡烛轻轻摇曳。
她说。
“谢仙仙,十七岁生日快乐。”
半晌,病房里无风,也没有声音,十七支蜡烛完完好好,悠悠燃了一小段。
赵菁才吹灭蜡烛,靠在轮椅里,静静看着病床上的谢星沉。
她慢慢开口,声音柔和又浅淡。
“谢仙仙,说说话吧。”
用心娓娓道来。
“谢仙仙,对不起,我是个卑劣的骗子。”
“新年夜我就骗了你,其实等不到高考后的。”
“你不要原谅我了。”
赵菁想着,就从怀里摸出来那块玉观音。
想到那日在灵泉寺尼姑的话——
“玉观音已全因果,今生渡化全由施主心证。”
“凡梦皆因前尘,不可回避,不可改变。”
不可回避,不可改变,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前世经历过的事情,这一世还要再来一遍?
她当时就怀疑,现在更是得到了证实。
前世她因为车祸死亡,这一世她又出了一次车祸。
前世谢星沉为了救她挨了一刀,这一世谢星沉又为了救她挡了一刀。
那么在她未认知到的事件里,还会有多少悲剧重复?
谢星沉前世的腿,这一世还会被烧伤吗?
赵菁不自觉低头,看向自己轮椅里的一双腿。
可无论如何,没有她这个不稳定因素,谢星沉应该都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吧。
赵菁暗暗垂下眸,盯着手心的玉观音,片刻,从病床边慢慢俯过身,轻轻托起少年的头,将玉观音挂到了他脖子上。
“这枚玉观音,还是还给你。”赵菁仔仔细细整理着,少年细碎的发,蓝白条纹病号服衣领,洁白的被褥,目光又触及,谢星沉那紧闭的双眼,眼中止不住就一酸,轻颤着声音,“一定要好好保佑你。”
“那天说的,不喜欢你,从来,都是骗你的。”她眼眶转瞬就噙满热泪,要落不落,湿红融融,“我喜欢你,我最爱你,我想跟你一起上学,还想跟你一直一直在一起……”
“可我要走了。”赵菁滚烫立马落了下来,眼前一片水雾模糊,声音也细幽哽咽,“我总觉得,我不够好,对你太坏,一味贪心索取,从来没能为你做些什么,还害你遭遇不该遭遇的事,都不像你了。”
“你还是忘了我吧,下辈子也不要再遇见我了,谢仙仙。”
赵菁万分心痛,万分欠疚,忍不住就伏到少年身上,颤抖着双肩,埋头痛哭了起来。
声音捂在滚烫濡湿的被子里断断续续。
“没有我,你会过的更好。”
“你这辈子一定要健康平安。”
等到没有声音,她的泪水也在脸上干涸,才慢慢抬起头,告别般,苍凉的唇在少年额头虔诚落下一吻。
“谢仙仙,快点醒过来吧。”-
谢星沉醒来,是昏迷将近两个月后。
那时已经到了盛夏。
第55章
进来检查的一大群医生护士一走,段锐就走了进来。
谢星沉蓝白条纹病号服坐在床上,一手还输着液,正弯身翻抽屉找手机,看都没看他一眼,开口第一句就是:“赵菁呢?”
段锐无奈闭了闭眼,想到赵菁之前嘱托的,走过去,冷下脸:“别惦记了,她看都没看你一眼就走了。”
“我不信。”谢星沉神色冷淡,靠在病床上低头给刚充上电的手机开机。
“骗你干什么。”段锐拖了把椅子坐下,藏了点自己的私心。
——赵菁也曾嘱咐他,不要向谢星沉透露她的行踪,但这算什么事啊,就这么散了?反正谢星沉一查就能查出来,段锐故意挑眉说:“她亲生父母知道吧,人现在可是雪城萧家找回来的千金大小姐,多大的势啊,我等平民百姓哪里高攀得起。”
“得了吧,段公子。”谢星沉挑唇讽刺,终于等到手机开机。
他立马翻出赵菁的聊天框。
B612:【你在哪?】
然而只一瞬,回应他的只有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他不死心,又翻出□□,同样的红色感叹号,同样的刺眼。
赵菁甚至连班群和小群都退了,像是要将自己从他的世界里删除。
谢星沉皱了下眉,又打开通讯录,翻出赵菁的电话拨了过去。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冰冷的机械女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病房里。
谢星沉将手机一摔,冷笑了声:“真有种!”
段锐无辜被呛,此时也立马欠揍地刺回去。
“哟,谢大少爷,栽了呀。”
“……”
谢星沉是真想下床打一架,要不是现在还没有力气,脸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
“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醒了!”
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檀香,谢老太太从门口赶了进来,谢星沉立马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奶奶,你来了。”谢星沉仰起头,笑了笑。
谢老太太摸了摸他的头发,眼瞅着乖孙瘦了不少,心疼的不行,清明苍老的眼中瞬间一热:“我可不得来吗,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我天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生怕你有什么闪失我老太婆也一起去了算了,瞧瞧你这捏着都没两把骨头,好些日子没吃饭了吧,光靠输液怎么行,医生检查过说能进食了吗?我让王姨给你熬了鱼汤……”
说着,王姨已经立在一旁展开餐桌,打开保温桶正舀着汤,乳白鲜甜,鲈鱼剔骨嫩滑。
“刚醒来,得吃些清淡的,刚刚一大早月盈从楼上下来,闻着味飘到厨房就说好香,我都没让她喝,都留给你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汪汪汪汪汪——”
灿灿一冲进病房就往床上扑,双眼黝黑亮吐着粉舌头,然而被制住,谢月盈在后面牵着绳抱着一大束康乃馨。
又是一阵脚步声。
谢开昀一边同后面的律师说话,一边带着秘书走了进来。
偌大的病房顿时拥挤了起来。
谢星沉不紧不慢端起鱼汤,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谢老太太立马凶他:“你现在这个样子,就该锁家里好好养一两个月。”
王姨也劝:“身体最重要,我买了好些药材,就想着等你醒了好好给你补补。”
律师摊过来一份文件。
谢开昀淡声道:“签个字。”
价值三十亿的股权和产业,谢星沉看都没看一眼就随手划拉下名字。
反正谢开昀最擅长这些,最不吝啬这些。
搁下笔,谢星沉又问:“集团最近在雪城是不是盘了块地皮。”
谢开昀立在病床边,略一掀眼皮:“交给你姐姐了。”
谢星沉喝了口鱼汤,又抬头,看向谢月盈。
谢月盈正靠在病房唯二把椅子里,翘着二郎腿,黑长发矜冷,高傲姿态十足,勾唇轻讽:“怎么,千里追小女朋友?好大的阵仗,我可不帮你。”
“哦?”谢开昀眸轻挑,目光流出淡笑,看着病床上与他有着四分相似的俊美少年,自以为基因无敌,“也有他追不到的女孩子啊。”
谢星沉声线也冷淡:“离了婚的人就不要说这种话了。”
谢开昀:“……”
谢月盈还在无情嘲弄:“人尽皆知呢,谢大少爷舍命护红颜,性命垂危两月有余,不料佳人薄幸。”
谢星沉揉了把灿灿脑袋,冷冷看去:“你下次分手,还要丢几只狗。”
谢月盈:“……”
段锐早把椅子让给了谢老太太,靠在病床对面墙边头痛:“你先好好养病吧,别想那些了。”
谢星沉冷眼看过来,见缝插针:“你是不是有个姨在雪城?”
段锐:“……”
众人都无可奈何之际。
伴着一阵滚轮轱辘轱辘声,高跟鞋踏踏,飘进来一阵冷烈浓郁的香水味。
女人拉着行李箱,黑钻高跟鞋闪耀,剪裁高级的裙装矜越,肤白胜雪,大波浪风情万种,大体量不规则极简金属耳环折射出细碎的光,美眸明媚,红唇轻弯。
“都在呀。”
病房里所有人皆是既惊又喜。
律师&助理:“柳总好。”
段锐从墙边直起身:“Crystal阿姨!”
王姨停下动作:“少夫人。”
谢老太太露出慈爱的笑:“朝音回来了。”
谢月盈放下二郎腿,惊呼:“妈妈!”
谢开昀眸中显出温柔:“Crystal,好久不见。”
Crystal一一颔首微笑问好。
“许久不问公司事务,不必如此相称。”
“小锐又长高了。”
“一直很想念王姨手艺。”
“妈近来身体可好?”
Crystal接着弯身与椅子里的谢月盈拥抱贴面:“妈妈也很想你。”
随之起身面向一旁的谢开昀,男人俊美依旧,一贯淡漠的眼中温柔带笑,微微朝她张开双手,她立马倾身抱了下,在他脸侧轻轻一吻:“开昀,别来无恙。”
最后,Crystal才温柔看向病床上的谢星沉,轻轻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小沉,妈妈回来看你了。”
谢星沉自Crystal从门口出现的那一刻起,直接呆住了,实在不可思议,就像儿时期盼的那样,妈妈魔法仙女般从天而降,他实在是,太久没有见过妈妈了,任由Crystal顺毛一样揉着他的脑袋,睁着大大的一双眼睛明明亮亮,眼眶流流莹莹,想要落泪,近乎出于本能,张开双手拥入妈妈的怀抱。
Crystal俯身紧紧抱住他,忍不住笑:“怎么长大了,还是这么黏人。”
谢月盈早已让出头把交椅:“妈,你怎么突然回国了?”
“你们都自作聪明,出了这么大的事,瞒着不告诉我。”Crystal松开怀抱,睨了一眼谢开昀。
谢开昀眼一掀,目光飘忽向别处。
自谢星沉昏迷后,谢开昀就一直留在临城远程办公,日日来医院探望,唯独不肯告诉Crystal,怕耽误Crystal的事业,更怕Crystal担心。
Crystal跟着在椅子上坐下,从鳄鱼皮手提包取出一封信:“有个小姑娘给我写了封信,让逸臣从国内带过去给我的。”
赵菁在谢星沉昏迷的这两个月,也不是完完全全待在医院,比如接受沈婉柔给她布置的新房间给她买新衣服新首饰,一切都是新的昂贵的,仿佛要将前十六年的亏欠都加倍补偿回来,比如跟萧家人聚餐,比如跟着沈婉柔出席各种活动,融入萧家,融入那个圈子。
在一次晚宴上,赵菁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人,傅逸臣。
傅逸臣对她还有印象,举起香槟笑问:“小沉最近怎么样?”
赵菁置身于陌生的浮华间,轻颤了下睫,显得迷离:“我们没在一起。”
“哦。”傅逸臣不由惋惜,毕竟看过他们同台演出的样子,实在登对,年少时期的爱情最美好不过,奈何彩云易散琉璃碎,转身就要离去。
赵菁定在原地,鼓起勇气,叫住傅逸臣的背影:“傅姨,您能联系到谢星沉的妈妈吗?”
“怎么了?”傅逸臣回过头,目露疑惑,“我们在巴黎经常见面。”
“我给她发过邮件,但没有得到回复。”赵菁目光坚定,“谢星沉在医院。”
“很严重吗?”傅逸臣惊恐,Crystal正处于事业上升期,最近也在紧急筹备新品发布。
“昏迷一个多月了。”赵菁瞳孔微缩,胸口发闷,恳求,“我现在写封信,您能帮我带给她吗?”
傅逸臣立马答应了,顺水人情而已,说自己后天就会回巴黎,只是不能保证Crystal看过信后的决定。
赵菁道了谢,在光怪陆离的上流场所,借了纸和笔,坐在角落,开始写信。
亲爱的Crystal: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段锐曾提到过,您不喜欢别人叫您柳阿姨,更愿意别人称呼您为柳女士,最喜欢别人叫您Crystal。
我是谢星沉的同学,写信给您,是为了向您说明一些他的近况。
谢星沉同学是学校里最耀眼的少年,相信如果了解他,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他是篮球场上的不败神话,所有女生都为他尖叫呐喊,包括我。
他是最见义勇为的少年,唯独自恋又傲娇,倒觉十分可爱,我尤其。
他是光荣榜上的一座丰碑,将每一场考试每一个科目都镌刻上自己的名字和至理名言,我是他关于第一名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只是再无机会逢棋。
他前段时间又考了第一,在全校演讲上依旧嚣张狂妄,我想他该永远高坐神坛,当人间永世不变的骄阳。
我也曾和他同台演出,燕尾服骄矜,小提琴优雅,少年恣意万千,如果有下一次,我想公平一点,当他永生永世的臣。
他爱这世界,也爱您。
他衣服上总带着RARE TREASURES的玫瑰夹杂松雪香,是您的得意之作,也是您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兜里总能随时随地掏出几颗薄荷糖,是关于您的记忆,也是您的诺言。
他经常向我提起您,他说您该像女王,一步步登上最高的舞台,在国际上闪耀。
他想您不是谢星沉的妈妈,而永远是在全世界纵意,永远浪漫自由的Crystal Liu。
可亲爱的Crystal,能不能也偶尔,回头看一看您的少年。
谢星沉为了救我,重伤在医院昏迷一月有余,万分抱歉。
如果您能拨冗回国看看他,我想,他一定会十分高兴。
最后,替我向他道歉。
这是赵菁给谢星沉安排的醒来,最好的朋友,敬爱的奶奶,崇高的爸爸,骄傲的姐姐,可爱的灿灿,以及,最最最最,亲爱的妈妈。
爱他的人都在身边,万岁无虞。
以及,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离开。
于是他也失去了那个他最爱的女孩。
然而你以为这就完了吗?
可他这一生,没有她,良辰美景又与何人说。
谢星沉紧紧捏着这一封信,指节发白,简直想撕了。
他肺都快气炸了。
谁允许了!
谁允许她擅作主张告别!
留下这么一封信,就好一走了之吗!
Crystal忽然想起:“我刚刚在走廊撞见一女孩,就逸臣给我看的你校庆照片上,跟你一起在台上弹钢琴那个,这信是不是她写的?”
话音一落。
谢星沉立马针头一拔被子一掀冲了出去。
“赵菁你给我出来!”
第56章
谢星沉停在医院走廊,脚上没穿鞋,瘦削的手背无力垂着,苍白到透明,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匆匆拔出的针头处正汩汩往外渗着血,无情滴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骨节修长的手指微微蜷起。
少年身形高大冷薄,清冷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下腹处,洁白纱布下的伤口因为剧烈动作而撕裂,正缓缓晕出鲜红。
空气好像静止了一瞬,然而也只有一瞬,长长的空旷走廊中,寥寥的过客注意力被他吸引了一瞬,很快回过头按部就班,窃窃私语,当他是个神经病一样。
他竭尽全力的那一声喊早已消散,冷冷荡着,不见他想见的那道身影。
陡然回过来的风声,带着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赵菁刚刚就在走廊外面,赵菁不愿意见他。
长长的空旷走廊中,某个通向出口的楼道,赵菁一边大颗大颗掉着眼泪,胸口闷到快要喘不过气,还在死命往楼下跑去。
自然也没有听见——
段锐带着一病房人追出来,气急败坏:“你不要命了!作什么死!”
谢星沉眼睛已然失去焦距,嘴唇急剧发白,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轻的像一片下一秒就融化的雪花:“段锐,我好冷。”
“今天高温四十二度,哪冷了。”段锐一边皱眉一边将他往病房里扶去。
下一秒,谢星沉直直栽倒到了地上,病房里一大群人连带着冲进来的医护人员顿时乱成一锅粥-
谢星沉这一倒,全部人硬是按着他在医院住到伤好全才让出院。
出院当天,谢开昀、谢月盈和Crystal早走了,一夕间聚起来的家不知不觉又散开,王姨在家做饭,刘叔开车,段锐陪着谢老太太来接。
劳斯莱斯幻影在宽阔的柏油路上稳速行驶。
谢老太太拉着谢星沉的手,慈爱安排。
“王姨今天做了烤鱼和麻辣牛肉,清淡了这些日子正好多吃点,知道你挑,住这么多天院越住越瘦,小锐也跟我一起回去吃,他妈妈出差去了。”
“你妈给你从巴黎寄回来的衣服放你房间了,你等下回去上楼试试。”
“我老太婆也该添几身了,你眼光好,下午陪我去逛逛街。”
“就老老实实待家里,晚上你姥姥姥爷要从澳门飞过来看你。”
“过几天有个故旧的孩子要结婚,在游艇上,你到时候陪我去参加参加。”
……
日程简直能排到明年,只字不提上学。
谢星沉勉强挤出点笑,点头应了。
段锐在一旁见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简直想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你别急,总得给她点时间想想清楚,再慢慢把话说开了,雪城那么远,你一时半会也做不了什么。”
谢星沉这回倒不是沉默了,冷冷敛起眉:“同样的蠢我不会犯两次。”
段锐心里一咯噔,以为谢星沉是彻底记恨上了,要彻底断了,便自觉噤声,不再提赵菁。
诚然,当时情况是这么个情况。
下午。
段锐在谢宅吃完饭,回家午休了会,又抱着一大堆资料笔记去找谢星沉。
日头毒辣,一进门换了鞋,灿灿正趴在客厅冰凉的瓷砖上睡觉,王姨系着围裙踮在架子前提着鸡毛掸子打扫,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一直在楼上没下来呢。”
段锐礼貌应了,抬步往楼上去。
一进谢星沉房间,却空无一人,楼上楼下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打手机也关机。
段锐最后精疲力尽走到谢星沉房间,将资料和笔记放到他书桌上,看着大敞开的明亮窗户,后山的风凉丝丝涌进来,窗帘被吹起,午后的灵泉寺金顶遍照,山麓煌煌辽阔,瞬间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夏天,谢星沉走丢那次,他拿着新买的遥控小汽车来找谢星沉玩,谢星沉却找不见人。
这么多年,这家伙还真是不改这死性子。
段锐叹了口气,给谢星沉发了条消息,又打了个电话-
赵菁在萧家的房间,在二楼朝南,阳光最好的一间,沈婉柔甚至还打通隔壁储物间,给她造了个衣帽间,萧思南甚至萧意迟都没这待遇。
这一日下午。
赵菁从医院复健完回家,正上楼梯。
“砰——”,二楼忽然传下一声玻璃摔碎的脆响。
她再走到房间门口,门是虚掩着的。
赵菁心脏跳了几跳,一推开门,果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玫瑰夹杂松雪香。
赵菁连忙往房间里衣帽间走去。
无色的液体溅了一地,午后的烈阳洒进来,实木地板亮起两格窗,碎裂的水晶切割香水瓶框在其间,像一片片流光溢彩的宝石。
就像赵菁的心,看似鲜活多彩,其实早就破碎到病入膏肓。
时间可以冲淡一些情绪,她彻底离开临城已经大半个月了,雪城第一中学高三也开学了,可她好像被永久困在了那天医院疾速向下的楼道里,当了个逃兵。
赵菁目光暗了一块,抬起视线看向罪魁祸首。
阳光炙烤起的炽烈凛然浓香中,女孩子穿着粉色凯蒂猫吊带睡裙,不安地靠到桌前香薰机前,纤细白皙的胳膊正拿起一个吹风机,刚洗过的头发还往下滴着水,一双眼水灵灵满是骄怯。
萧思南只是个有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并不坏,萧家家教极好,萧思南也极有礼,立马慌忙道歉。
“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进你房间的,我刚刚踢完足球回来洗了个澡,就是想来拿一下吹风机,结果不小心打碎了你的香水,我马上赔给你!”
赵菁这下有气也发作不出来,犯不着跟一十三岁的初中生计较,强忍着平静说:“再买一瓶一模一样的。”
“好的姐姐我们现在就去商场买!我再帮你带一星期早餐!”萧思南忙不迭答应,拿起吹风机踮着脚避免踩到地上的液体和玻璃碎片,一溜烟跑了,片刻又拎着扫把铲子风风火火冲进来。
赵菁立马阻拦:“不用了,我来吧,你去换衣服。”
“好的谢谢姐姐!”萧思南巴不得快点离开犯罪现场,转眼丢下扫把铲子跑了。
眼看着凯蒂猫吊带睡裙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门口,赵菁缓缓蹲下身,沉沉嗅着玫瑰夹杂松雪香,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把碎玻璃捡起来。
然而一碰,指尖瞬时刺痛,缓缓晕开血花。
赵菁眼睛也被刺痛,目光止不住晕开波澜。
这瓶RARE TREASURES是谢星沉留给她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就这么没了。
命吧,不过一起走过同一段路,其实从来不属于她。
片刻。
赵菁迅速起身用纸巾将刺破的手指裹住,拿过扫把将碎玻璃连同洒溅的液体一同扫进垃圾桶,再用纸巾将地板擦的干干净净。
空气中那玫瑰夹杂松雪香渐渐淡去。
萧思南很快穿戴整齐,在房间门口等她。
家里有司机,两人坐着车一起去了商场。
这款香水很有名,大型化妆品连锁专柜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萧思南豪爽结账,又说要给同学挑生日礼物,拉着她一起逛。
路过奢侈品专柜。
赵菁突然停下,目光平静投向橱窗里的一支黑色钢笔。
这支钢笔,她曾看过甚至拿过来把玩过很多次,旋开笔帽,笔尖是金色的,握在手里很有分量,写字时有一种匀称的沙沙沙声,很好听。
甚至能轻易想象,某人使用这只钢笔时,字迹锋利而张扬,极为好看的手。
只是。
即使是千娇万贵并且现在想要极力讨好她的大小姐萧思南,看了价格也忍不住感叹:“好贵啊。”
四位数一支的钢笔,不过是他最平常的物品。
赵菁眼睛都没眨一下,从包里取出信用卡:“拿一支。”
她第一次买这么贵的东西,第一次刷沈婉柔给她的信用卡,好像也没什么感觉。
只是多了那么一丝难耐的欣喜和激动,她又多了一件与他有关的物品。
赵菁接过售货员包好的钢笔,萧思南连忙狗腿帮忙拎,两人又去了超市。
采购完零食,又打电话给家里的保姆孙姐,说要帮忙带一瓶酱油,很快找到,萧思南推着满满一购物车冲去收银台,赵菁跟在后面,手机突然响了。
赵菁立马从包里拿出手机,今年最新款,沈婉柔给她换的,打电话来的也是沈婉柔。
按了接听,电话里传出女人温柔的声音:“喂,菁菁,你在哪呢?我从游泳馆接了意迟回家,没见你和思南人。”
沈婉柔一没见着她人,就会给她打电话,十分关切,但对赵菁来说,更像是一种监视。
赵菁声音没什么情绪:“在超市,马上回去。”
“好,注意安全。”
赵菁立马挂了。
走去收银台,结过账,赵菁跟萧思南一起拎着大包小包往停车场走去。
家里司机早已等候多时。
车上。
赵菁靠在窗边,想要休息一会儿,她最近总觉得没什么力气也不太想说话。
奈何萧思南是个聒噪的小姑娘,翻着超市的购物袋,拿出一板豆奶:“姐,这个牌子的豆奶有这么好喝吗?我看你每次都买。”
赵菁不太爱搭理,声音淡淡:“嗯。”
萧思南瘪起嘴:“我总觉得豆奶有股怪味。”
赵菁:“习惯了。”
萧思南放下豆奶,拆了板酸奶自顾自吸着,忽然想到:“姐,我下星期说好了帮你带早餐的,你还是吃路口那家的小笼包吗?”
赵菁平静点头:“对。”
“上周你上学六天,我周六不上学没看到,周一到周五里五天我看见你买了四天小笼包,跟豆奶差不多频率了。”萧思南不解,“都吃不腻吗?”
赵菁极轻地笑了下:“听说你们北方人很会做面食,我之前有个朋友就很挑,外面买的都不喜欢,偏爱他奶奶做的包子。”
萧思南没什么感觉,更难理解了,一个包子而已啊,眼见没话题,索性拿起手机,忽然又瞅见横在两人中间的香水包装纸袋,瞬间好奇心爆棚,在屏幕上敲敲打打。
“姐,这款香水是这个调香师送给她儿子的十六岁生日礼物诶。”萧思南嘀咕,忽然翻到照片,又惊呼,“哇,她儿子好帅!”
赵菁看都没凑过去看一眼,目光仍旧静静注视着车窗外缓缓流动的景物,不知想起少年骄狂哪一面:“是很帅。”
萧思南一张张翻过去,啧啧感叹:“这要放我们学校,全校女生都得喜欢!”
赵菁不自觉微微扬起眼:“我也喜欢。”
“他还举办过个人小提琴演奏会诶。”萧思南转眼扒到更多信息,看到新闻报道里的照片,目光猛然一定,蹙眉喃喃:“这个女人长的好像祁北朝的妈妈……”
赵菁没听到这句,因为,车刚开进大院,即将拐过路口,她目光中忽然奇迹般出现一抹高大清薄的身影,再熟悉不过,再千千万万次也不会认错,近乎是出于濒死者渴望求生的本能,她立马大喊。
“停车!”
这个车里就她地位最高,司机立马靠边。
还没停稳,赵菁就像下出租车一样,拎着购物袋急急甩上车门。
自家车从身旁驶过,载着司机忐忑的心和萧思南趴在车窗上懵圈惊奇又八卦的目光。
赵菁一步步走近,心跳越来越快,等真正只有几步之遥,又近乡情怯,停住脚步。
少年立在夏日傍晚的树荫下,天边晕着夕阳,察觉到脚步声,漫不经心侧过身,看到她,目光当即流露出,最初那般,笑意冷薄的讽刺。
“葵葵,别来无恙。”
第57章
短短数十秒里,赵菁心绪万变。
从第一眼,从车窗看到他的身影,难以置信他突然出现在她家附近,一瞬又确信无疑,陡然点燃了一整个世界的喜悦。
急匆匆下车的激动,迅速检查自己今天的衣着打扮,是在见一位十分重要的人。
缓缓靠近的忐忑不安,直到终于对上,他说了第一句伤情话,内心一瞬烟花般黯淡熄灭。
可你都放了那些狠话,还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难道指望他对你笑脸相迎吗,做人不要又当又立。
这都是你应得的,赵菁想。
——“别来无恙,葵葵。”
冷漠的表情,刻薄的语气。
这真是……极好。
赵菁闭了下眼,紧紧攥住手,指尖发白,强迫自己戏要做全套。
想起自己做的决定,接下来要说的话,内心像冰川在深海里不断下坠,面上却是平静无澜。
她直直对上那目光,淡淡掀起眼。
“好大的本事,谢大少爷。”
机关大院武装严密,平常一只蚊子都放不进来,他也说进就进。
不愧背景通天,谢氏集团二少爷。
两人立在遥遥近近几步远,俱是高傲骄矜模样。
不过匆匆数月,疏离却像是隔了经年。
谢星沉何尝不刺痛,轻轻蹙起眉,尽量收起周身的荆棘,放平语气。
“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不是说好了不见面。”
赵菁依旧神色淡淡,看不出一丝情绪。
“事到如今,你还要拿这些话刺我吗?”
谢星沉气笑了,挑起冷锐的目光,鹰隼般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少年神色一世难有的桀骜,薄唇轻轻勾起,毫无保留的攻击性,将这些时日堵在心口的委屈不甘和愤懑,都爆发。
“你是小学生吗?遇到一点小事就要绝交?”
“你是转学又不是转世,怎么就要老死不相往来?”
“你是不相信我会帮你,还是舍不得那点可笑的自尊?”
一句句都一针见血,一句句都是事实,一句句都绵绵扎到她身上。
赵菁定在原地,双脚并拢,地上是她黑晃晃的影子,明明是夏季,周围树上的知了在叫,灼热的夕阳让人出汗,却是冷的。
她整个人都坠入深海里,冰冷到极点,浑身都被针扎的细细密密的疼,胸口尤其闷,透不过气,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谢星沉接着眉漫不经心一挑,说了最伤人的那句话。
“葵葵,你三十万把自己给卖了。”
是的,三十万,赵卓阳的手术费。
谢星沉弹指一挥的事,萧家也能说拿就拿,但对于赵国安沈丽春夫妇,倾家荡产。
“萧家大小姐的身份,不是三十万可以衡量的。”
赵菁自己都觉得恶心,还是坚持淡漠说下去。
“那,赵菁小姐——”谢星沉神色前所未有的风流轻佻,转瞬高高扬起讽刺,一字一顿,“哦不,萧、大、小、姐。”
他用一种郑重其事又放荡轻狂的语气来说。
“萧大小姐,我要娶你,三十亿够不够?”
赵菁立马皱眉一巴掌打了过去:“混账!”
这一巴掌清清脆脆,不疼,却是真实存在的,谢星沉结结实实挨了,反而觉得有点爽,终于装不下去了吧。
少年脸吊儿郎当侧在夕阳下,染上韶光,明晃晃,懒洋洋挑起那双潋滟桃花眼,轻舔了下唇,继续刺:“怎么,才说了你两句就受不住了?”
“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赵菁倔强红起眼眶,浑身气血上涌,竭力控制住声音的平静。
她手心火辣辣的疼,心口却像是被撕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并不是他拿钱侮辱她的话,而是他称呼她的那四个字——萧大小姐。
他叫她萧大小姐。
“扪心自问,你真的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吗?”
谢星沉眼一掀,看向身前的女孩,白色帆布鞋,牛仔长裤,简单白T,别说穿金戴银了,什么首饰也没有,全身上下加起来有没有三百块钱都要打一个问号。
甚至扎高马尾的还是那枚草莓发圈,整个人好像更素净了,也更消瘦了。
说她图萧家的钱,骗鬼呢。
谢星沉又懒洋洋眉一挑。
“就算是,你也起码挑个高枝吧?”
言下之意,他是比萧家更高的那一枝。
“……”
赵菁很想翻白眼,险些忍不住。
自恋狂!
谢星沉跟着走近一步。
平静盯着她,要把话再说开些。
“你是不是从始至终都不相信我,不肯在我面前示弱,这么大的事也自己扛着,这我能理解,你有你的自尊,事已至此,过去了就过去了。”
“可你为什么又觉得我不能经受得住异地恋,虽然咱俩还没关系,但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可靠吗?”
赵菁钉在原地,垂着眸,什么话都说不出。
是吗?好像有那么些恐惧,但都不是主要因素。
她从一开始,世界就以狰狞的形式呈现在她面前,她打心里觉得可靠的只有自己,不会向外寻求帮助,下意识单打独斗。
她同样不愿给人添麻烦,更不愿别人因为自己而受伤害。
谢星沉见她一直沉默,狠下心要下一记猛药,又逼近一步,冷淡出声。
“还是说,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捂不热?”
“是不是我在医院昏迷,正好给了你一走了之的机会?”
不料赵菁猛然后退一步,抬起眸,清明中蕴着看不见底的潭渊。
她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是吧,你个负心女,另一个说,吵死了,逃避可耻但有用。
但还没忘了心跳最本来的面目,她要她的少年要无厄无灾一世无忧,于是化身匹诺曹。
她最擅长,演都不用演,前世已经经历很多次,现在也在不知不觉侵入,木偶人一般,扯一扯唇角,就没有灵魂没有意识没有情绪笑出来。
“将天之骄子扯下神坛,感觉挺好的。”
谢星沉一直在竭力心平气和,告诉自己,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
结果还是被赵菁一句话就轻易激怒,根本控制不住。
这姑娘真有本事!心硬如铁,放出的话比谁都狠!
不愧是他喜欢上的,自己造的孽自己受着。
谢星沉咬牙恨恨,高高挑起漂亮的桃花眼,一把扯起赵菁的手腕。
“我以前对你太纵容了是吧!让你以为我可以轻易欺骗?”
“我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有一刀两断,只有抵死纠缠!”
“你欠我的情,我也不客气了,该怎么还,你算算吧!”
要说他从前对什么有过执着,倒也没有,绝大多数事情都唾手可得,努努力就能够到,他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母亲稍稍例外,但也到了时机就退场。
奶奶信佛,他也跟着参了点,讲究来去自由,不强求。
可他真的,这辈子头一次,这么想抓住一个人不放手。
承认自己想当个混账,死缠烂打上一小姑娘。
他想海枯石烂,永不退场。
可他们都太骄傲太倔强。
即使一方低头就差跪下,另一方也不一定接受。
于是面目全非,于是恶语相向。
赵菁承受着疾风暴雨的怒意,手腕被攥的生疼,想着早点结束这一滩越陷越深的泥沼。
她冷冷蹙眉,对上少年黑衣黑发同样冷沉模样。
“我不喜欢你,放手。”
“别装了,你演技真差,除了这一句就没有其他的了吗?”
谢星沉挑起危险的眸冷冷讽刺,心里却没有底,目光不自觉就飘忽,陡然就触及——赵菁手上拎着的购物袋。
这可给谢星沉找到证据了,哪肯放过,立马更加肆无忌惮地揭穿,紧紧攥起她的手腕,逼她正视自己。
少年轻轻勾起唇,神色桀骜,冷薄至极。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萧大小姐。”
“买我惯用的钢笔和香水,别告诉我萧大小姐你有悼念旧情的爱好。”
赵菁一手被他攥起,折过纤长白皙的颈,一直逃避目光,瞳孔晕着天边昏昏沉沉的夕阳,耳边像是有全世界的蝉鸣,嗡嗡嗡嗡嗡吵个不停,少年的声音一刀刀刻过来,有那么几瞬话语也听不清,喘不过气。
谢星沉自是不知,谢星沉现在气的快要疯掉,她还在逃避,到底要几时。
他俯近身,想要拉近她的眼睛,鼻息间却陡然撞入,再熟悉不过的,与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味道。
少年瞬间眸光潋滟流转,不知是气是笑。
“怎么,香水也要跟我用同款,萧大小姐对我就这么念念不忘?”
一声声萧大小姐,砸到赵菁身上,所有的难堪都暴露无遗,脑袋快要炸掉。
她试图转移注意力,从别处缓解疼痛,紧紧拧起眉,想要抽回手。
“你弄疼我了!”
谢星沉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毫无冷静理智可言,又或者,她一受伤他就心疼,她一喊疼他就心软。
他立马松开手,恢复成柔和礼貌。
“对不起,我情绪不好。”
抽出手的那一瞬,两人俱是一怔。
谢星沉冷静下来,才发觉,赵菁的手腕简直细到过分,仿佛一折就会断掉,记得以前没这么瘦的,还有手指上的创可贴,又是怎么弄伤的。
他止不住想,这是怎么回事,赵菁被接回富足的亲生父母家,怎么又是消瘦又是受伤?听说她在萧家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会不会受欺负?她最近过得好吗?
赵菁也发现了。
少年的手滑过她的腕间,比以前更加细长骨感,血管脉络清晰,手背上还有针孔,他这几天还在输液吗?
再抬起头,少年下颌也更加分明,眼底隐有淡淡的青灰,薄荷气息依旧冰凉,玫瑰夹杂松雪香更多是凛冽,周身蕴着冷败。
为什么她离开了他,他反而更瘦更憔悴,更惨了。
她错了吗?
心中那座名为信念的大厦转瞬摇摇欲坠,楼盖到快要封顶才发现没打地基,根本没有实地勘察数据,站不住脚。
谁也不想犯错,谁也不想承认错误。
留一个烂尾楼在那,烂掉。
赵菁整个人像被沉入冰冷寂静的湖底,一切声音都阻隔,蒙上了一层水雾,眼前也什么都看不清楚,快要黑掉,心脏因为窒息,细细密密渗着疼。
死掉就好了,当某道声音怨鬼般从水底浮出,赵菁知道一切都完了,她好像又要复发了。
她狼狈拎着购物袋,低着头,眼中没有一丝光亮,空洞洞盯着地面,好想蹲下,将自己环住,好汲取点温度,即使是夏天。
她下意识张开嘴唇发出声音。
“你放过我吧,好痛苦。”
对于谢星沉,这无疑一柄利剑,直直刺向心口,比那天的水果刀还疼。
他一时定在原地,失去所有力气,所有的纠缠都变得毫无意义,薄唇轻抿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姐!”
远远传来一声呼喊。
两人抬头望去。
不远处白色小洋房二楼,萧思南趴在窗台上,双手捧成喇叭状,小小的萧意迟脑袋凑在一旁,沈婉柔立在后面,正在看他们。
赵菁像是机器人接收了回家的指令,没有一声告别,直直抬起步子转身往家走去。
谢星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高挑纤弱,消瘦单薄,步伐规矩到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手提袋和高马尾晃都不晃一下,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因为双腿不利索从而速度缓慢,格外明显,难以忽视。
谢星沉眸中止不住心疼的同时,又升起疑惑,实在古怪,她是生病了吗?
“你想明白了联系我!”
谢星沉看着赵菁渐行渐远的背影,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喊,隔了有一栋小洋楼远,那道背影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程序式往前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他站在浓荫的树下,头顶的树叶都像是散不去的乌云,紧紧攥起指尖,握住的却只有夏日傍晚失落的风声。
少年的目光终究还是冷了下来。
“啪嗒、啪嗒、啪嗒——”
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的圆点越来越快地打湿地面。
忽如其来一阵暴雨倾盆,谢星沉也转身迅速往远处跑去。
暴雨将道路上积压已久的淤泥和结土都冲进沟渠,于是干干净净,天地明亮,再没有浮尘能阻隔,彼此望得清晰透彻。
好似他们的关系也要这样,将所有的陈痂旧疤,爱恨痴缠,都鲜血淋漓,彻底暴露出来,才能骨肉新生,完美愈合。
赵菁艰难迈着步子走进家门,彻底虚脱,购物袋直直掉到地上,指甲嵌入手心,掐出血。
孙姐从厨房迎了出来,赵菁终于再也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谢星沉此时正在一位故旧家,站在二楼窗边,捧着杯热姜茶,看向不远处的那栋白色小洋楼。
眼看着一辆救护车在暴雨中开进萧宅。
第58章
谢星沉在医院走廊守到赵菁平安醒来才离开。
沈婉柔期间来过一次,给他递了一袋棉签和一盒烫伤药膏。
“谢谢阿姨。”
谢星沉接了,从走廊白瓷砖墙面直起身,淡声道谢。
少年由于淋雨,黑T显得单薄冷沉,发梢还往下滴着水,映得大病初愈的脸惨白冶艳。
沈婉柔平静看着他,温和开口:“你们都是好孩子,有什么问题好好解决。”
谢星沉应了,看着沈婉柔走进病房,随便找了个长椅坐下,三两下把烫伤药和棉签拆了,才看向自己,当时隔着重重雨幕,尖锐的鸣笛,救护车顶红□□闪烁,陡然意识到是谁要被送去医院,不小心打翻热姜茶,烫伤的手。
虎口处浮上一片红,却感受不到疼痛,只有焦灼的熬煎。
谢星沉潦草涂完烫伤药,敞腿坐在走道长椅上,微微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看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群。
顶光冷白,将人的眼睛都刺痛,空气中消毒水味道浓重,仪器声滚轮声吵闹声嘈杂,内心却是无声的磋磨。
瞬间就能想到。
他刀伤昏迷将近两个月醒来那天,赵菁躲在走廊不肯见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他怎么就把人好端端一小姑娘害成这样。
他真是个混账!
人在亲密关系中就是这样,当对方因为自己受到伤害,下意识自责,下意识想将自己藏起来。
觉得自己不称职,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要不是自己,对方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不好的事情。
通透和理智全然失去作用。
他们才十六七岁,情感如刚破开的花蕊般单纯稚嫩,都太敏感多思,车祸、刀伤、昏迷,所有躯体上的损伤,都太残酷,医院终归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地方,他们实在经受不了这么多九死一生。
奶奶从小到大从未要求过他杰出,从来只说,平安就好。
谢星沉从前不以为然,如今才知道平安二字的重量。
赵菁之前出车祸,他还能追罪于陈泽和酒驾男司机。
这一次赵菁突然倒下去,他只能怪自己。
从他面前掠过的人越来越少,天花板的白炽灯越来越亮,天黑后的医院也安静下来。
忽然匆匆一阵脚步声,医生和护士进了他身后的病房,半晌,才出来。
谢星沉站起身,走到病房门边,靠墙偏过头,透过虚掩的缝隙去看。
赵菁正靠在床上输液。
萧思南扎两小辫坐一旁抱着一大碗冰淇淋,挖了一大勺递到她嘴边问要不要吃。
沈婉柔立马斥责,萧方霁站一旁倒温开水在笑。
萧意迟小朋友刚上小学,坐病床边晃荡着小短腿,从一袋彩虹糖里挑出一堆红色的,都抓给姐姐。
赵菁小心接过来,笑了。
看到她平安,看到她在萧家没受委屈,他也就放心了。
谢星沉靠在医院走廊待了片刻,凌晨搭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回临城-
段锐来接的机,一见他出来就上去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谢星沉神色恹恹,再次置身出发时的地方,想到当时一个人候机按耐不住的心情,在飞机上千万遍的演练,再想到他们见面时的第一句话,他叫她葵葵,她却喊他谢大少爷,态度都截然不同,或许从一开始,这一次见面就不会有实质性结果,只会是——“吵了一架。”
“这么严重啊?”段锐跟在他身旁,脸色一变。
“吵输了。”谢星沉平静说,“还把她气进了医院。”
“……”段锐满头黑线,“你真有本事。”
是怎么做到自己吵架吵输了,但把对方气进医院的……
谢星沉不说话了,眸光暗下来。
段锐完全没察觉,看着他冷败模样,还在添柴:“你看看你们两,本来挺健健康康两人,现在天天进医院,搞得两败俱伤,要死不活……”
“是啊。”
谢星沉轻轻一叹,目光映着机场的玻璃幕墙虚空。
两人出站搭了辆车。
回到家。
王姨正在厨房下鸡汤面,鲜美细腻又柔和,葱花香飘在薄薄的晨雾里,秋阳从窗户朦朦照进来,屋后有浇水声。
谢星沉从后门走出去,迎面一阵桂花香,西山麓日照煌煌,山林葱翠中碎着金,月季花圃依旧娇艳欲滴,引得蝴蝶蜜蜂竞采,浇水声却忽然停了。
谢老太太放下水壶,慢慢走向远处的一块地。
那是一片已然看不出面目的向日葵圃。
辟出很大一块地方,谢星沉不让人插手,一切亲力亲为。
种下时,赵菁车祸昏迷刚刚醒来,两人正高高兴兴筹备校庆演出,至于校庆后的事,所有人都知道的……
如今到了花期,连月无人照看,盛夏高温病虫害严重,前阵子又暴雨连连,花杆伏倒,一地衰败,枯黄腐烂。
谢老太太起初以为谢星沉是一时兴起,毕竟谢星沉从小到大爱好很多,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万幸,样样都做的不错。
后来才知道,那个他小时候念念不忘的女孩子,在医院守了三个月的女孩子,为人挡了一刀重伤昏迷两个月的女孩子,后来又一夕两散的女孩子,小名叫葵葵。
谢老太太弯身查看了一阵儿,腐烂的太彻底,根本救不活,无奈起身拍拍手上的灰,长叹一口气。
“怎么坏成这个样子,得赶紧叫人送一批新的来换上。”
“等下他回来,又得伤心了。”
谢星沉眼眶瞬时一片水雾,蓦然就想到了小时候的薄荷糖,奶奶怎么总是这样。
他勉力收起湿润,扯出开心的笑,站在后门口,大喊。
“奶奶,吃饭了!”
谢老太太回过头,满目凝滞。
楼梯又传下一阵脚步声。
谢星沉转过身。
老太太五十多岁了,依旧紫旗袍披白貂,艳冠群芳,一见了他,连连高兴跑下楼抱过来:“小沉,姥姥来看你了!”
姥爷仍是极有派头的港澳巨鳄模样,威严逼人,见他清减冷败,不由皱眉:“怎么搞成这幅样子。”-
谢星沉陪了两位老人一整天,晚上送到机场,姥姥抱了抱他,叮嘱要好好吃饭,姥爷只拍了下他的肩,道,望自珍重。
回到家,他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又好好吹干头发,好好刷牙,夜里,房间里静静沉沉,窗外山景冷蓝,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关了灯,一头栽到床上,将自己紧紧裹进被子里。
梦里是什么也看不清的暴雨,夹杂着恶语相向和救护车声,将他困在了伤心的雪城。
这一场寒雨薄瘠,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
然而一瞬间又是寂静的,夏日傍晚,树上的叶子和蝉鸣还在响。
赵菁低偏着头跟他说,你放过我吧,好痛苦。
接着是医院走廊无声的熬煎。
第二天起床,谢星沉发现嗓子哑了,脑袋昏昏沉沉,伴着初秋的冷空气,寂静的鸟叫,有些难受。
下楼,王姨给他找了温度计,低烧。
他草草咽了几口皮蛋瘦肉粥,吞完药,又上楼躺下了。
到了下午,烧退了,他迷迷蒙蒙睁开眼,头疼好了些,从床上坐起来,发了会呆,起床开始收拾房间。
衣帽间桌子上躺着那块玉观音,他刀伤昏迷醒来第一天就发现了,也曾在无数个住院辗转无眠的夜里,攥在手心仔细摩挲她的意思。
谢星沉随手拿起,收到了衣柜深处,沉入玫瑰夹杂松雪香里。
书桌上放着段锐给他的资料和笔记。
谢星沉随手翻了翻,发现立马夹了个信封,是过年时他给赵菁的压岁钱,赵菁也托段锐还了回来,没管。
收拾到卧室矮柜,一打开两扇柜门,竟发现,里面放了满满一柜子薄荷抹茶曲奇。
透明饼干兜明亮,曲奇翠绿清新,气味香甜,整整齐齐。
谢星沉迟疑了两秒,起身跑下楼:“姨,我柜子里怎么多出那么多饼干?”
王姨正在给灿灿梳毛:“我之前见你喜欢,寻思哪买的,模样巧气味也香,前阵子去逛到长宜路正好碰见一家店有卖的,就给你买回了些。”
谢星沉怔了怔,转身要走。
王姨抬头,看到他穿着拖鞋光着脚踝,睡衣单薄,又骂:“这么冷的天衣服也不套一件!”
谢星沉没管,回到房间,在柜子前蹲下,取出一兜曲奇,包装袋上果然映着长宜路88号温馨蛋糕店。
这是要她离开以后,他也有吃不完的抹茶薄荷曲奇吗?
谢星沉一时不知是哭是笑,关上了柜子。
其实他也不是一个完全自信的人,也会疑虑,也会反思,至少在赵菁这儿是这样。
有时候也需要一些证据,甚至不需要她说喜欢他,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证据,知道她将他放在心上,然后继续爱下去。
第二天。
谢老太太终于看不下去,一大清早,就掀了他被子:“今天山上有个法会,你陪我去一趟。”
谢星沉应了,起床收拾的干净利落,陪着老太太上了山。
谢老太太在后殿听法。
谢星沉就在寺里闲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了那棵菩提树下。
看着树上红绸飘飘,他依旧提起笔来写,赵菁平安健康。
写完拣了个高大粗壮的树枝挂上去,眼前飘过红尘祈愿无数,目光触及历历几列字,谢星沉瞬间愣住了。
他急急忙忙扯过来看。
谢星沉健康无忧。
谢星沉平安顺遂。
谢星沉一世荣华。
……
目尽俗愿多少事,终见私心两桩求——
谢仙仙百年好合。
谢仙仙子孙满堂。
谢星沉这次完完全全笑了出来。
怎么就不敢祝他百年好合子孙满堂了。
第59章
下山的路飞快,初秋的午后,山也青,水也绿,鸟鸣翠。
他想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将一切都找回来。
谢星沉一回家,就到屋后,打理起了那一片落败的向日葵地。
痼疾沉疴的花杆都连根拔起,枯黄腐烂的叶子拢成一堆,挖了一个坑,全部埋葬,化作土地的养料,护育明年花开。
再将杂草和碎石都清理干净,翻平整,最后浇上水。
谢星沉做完这一切,铁锹水壶一丢,直接瘫坐到了地上,大汗淋漓,喘着粗气,身上也脏,完全不符合他一贯爱干净的形象,心里却是痛快的,一直堵在胸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心脏又重新被明亮和柔软包裹。
出了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就这么简单。
向日葵今年败了,明年再种就是,往后日子还长,怕什么。
沐浴在西山麓午后暖融融的秋阳里。
少年随意坐在地上,双手松松撑在黑色的土壤里,大长腿大大喇喇敞着,黑色卫衣下身形宽阔清薄,胸腔微微起伏,喉结轻滚,发梢沁着汗水,容颜清白澎湃,看着眼前空旷平整的土地,那双潋滟桃花眼中,又熊熊燃烧起了一片灿烂热烈的向日葵地。
这一天下午,实在具有重大意义。
谢星沉修好了自己的心,收到了一封等待多年的邮件,更获取了一份从雪城寄来的文件。
洗完澡。
谢星沉擦着头发,站在书桌前握着鼠标,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内容,满眼都是一整个年少时代的星空。
楼下突然传来王姨的声音:“小沉,有你的快递!”
谢星沉笑着合上电脑,转身下楼。
从进门柜上拿起那封邮件,谢星沉立马拆开,等清清楚楚看到手中的这份文件,目光又蒙上了一层雾。
赵菁。
女。
16岁。
重度抑郁。
躯体化。
一个个关键词,都像是一块块砖砸到他胸口,心疼的要命,谢星沉垂下眸,捏着文件的手不由有些颤抖。
以至于突然一道电话铃,谢星沉慌乱去掏口袋,手机不小心摔到了地上。
“嘭——”
尖锐的电话铃砸在冰冷的瓷砖上,惊的他脑门一震。
谢星沉回过神,皱眉叹了声,急急弯身去捡。
手机屏幕边缘裂开,玻璃粉碎。
谢星沉不耐烦用手擦了下,指尖立马一阵刺痛,血渗了出来。
怎么这么冒冒失失。
谢星沉拧起眉,将手机接了按免提丢柜子上,夹着文件转身去茶几拿纸巾。
“文件收到了吗?”听筒里传出男人温和清隽的声音。
“嗯。”谢星沉用纸巾裹了手指折回来,重新翻开文件,“卢博士,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应该是很久以前就有了,这次突然昏倒才查出来。”对面说。
“躯体化是?”谢星沉皱眉问。
“失眠,食欲下降,体重减轻,记忆力衰退,注意力涣散涣散,呼吸困难,发抖,耳鸣,多泪……”
谢星沉一一对照,想起这一段时间赵菁越来越瘦,时不时走神,还经常哭……
——“林妹妹都没你哭的厉害。”
——“葵葵,你最近泪点有点低啊。”
——“你是小美人鱼吗,怎么天天掉小珍珠?”
谢星沉钻心疼,皱起桀骜的眉,无处发泄,忍不住一拳朝进门柜狠狠砸了下去。
他怎么没早点发现!
卢跟着说了些情况。
谢星沉又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那天她跟我见完面回去,会突然昏倒?”
“有可能,”电话那头男人掂量着话说,“你是她的敏感源。”-
赵菁心态其实挺平和的。
前世她两次割腕一次跳楼。
一次割腕是在临城赵家卧室,校庆出事后病情爆发,大出血送医院抢救了三天三夜,给赵爸爸赵妈妈添了不少麻烦。
一次割腕是在雪城萧家卧室,十七岁生日宴后,她不喜欢萧家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冰冷,可她同样被赵家抛弃,无处可去,半夜被沈婉柔及时发现,同样九死一生。
最后一次选择跳楼,是因为沈婉柔没收了她房间所有的尖锐物品,她找不到其他方法了,过程挺可笑的,卧室在二楼,跳下去根本死不成,反而老老实实在医院躺了几个月。
从那时起,她开始从旁人口中听说谢星沉,谢星沉在她休学后将陈泽打进医院,陈泽转学到其他城市,谢星沉继续在附中上学,一跃成全校第一。
李秋雅被警察带走,黄毛和两小弟判刑,伤害她的人都付出了代价。
赵爸爸赵妈妈也开始来雪城看她,关系得到某种程度和解,她情绪开始好转。
同时她也意识到,沈婉柔再无数次都会将她救起,有沈婉柔在她根本就死不掉,某种程度上断绝了自伤的念头,住院期间,她开始捡起课本,渐渐恢复到从前的学习强度,准备复学。
第二年春天她出院,在家疗养,沈婉柔经常带她参加各种宴会,各家夫人都夸她貌美,她重新拾起了自信和气度,也结识了不少对她有好感的世家子弟,但都没有什么兴趣。
某天下午一起在院子里打羽毛球,看着萧思南和祁北朝腻腻歪歪,小儿女青梅竹马,某种程度上也开始重新生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萧意迟倒满眼明亮举起草莓牛奶,认真对她说,姐姐冲冲冲!
于是那天她将臭屁萧思南祁北朝杀了个片甲不留,一口气打到天黑,孙姐叫吃饭,打烂的羽毛球丢了一地,满头大汗,即使在不经意挽起袖子时看到手腕上的伤痕,仍会默默将袖子拉下去,可依旧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这样畅快淋漓活一万年。
那或许是一段与谢星沉没什么关联的前世,少年却在等一场重逢。
夏天,她从他人处听闻谢星沉是当年理科状元,报考了雪城大学心理学专业,何田田邀她参加自己的升学宴,她也正好想回临城探望赵爸爸赵妈妈和赵卓阳,欣然同意。
何田田升学宴那晚,她确实有见到谢星沉,少年金榜题名时,本应是此生最得意模样,看向她时,却很安静,他们不经意一面,一句话没说,升学宴结束,她默默打的回家,然后车祸……
前世结束。
可以说,前世,以校庆为分界线,她的世界从拥挤的沙丁鱼罐头变成了一片冰冷的雪原。
同学的霸凌孤立,体重外貌的焦虑,学习成绩的压力,在登上光荣榜最高的那个位置,在极端减肥到病态,在校庆落幕,都灰飞烟灭,在病魔面前不值一提。
她想用自己的鲜血将雪城的冰原染红,却无数次被明里暗里的无数股力量拉起,最终造就了后来的她,一片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想起前世的这些事,总感觉很遥远了。
不知道是因为时光的冲淡,还是因为这一世情绪的反杀。
抑或是那个骄矜狂妄的少年。
她对前世的抑郁和自伤都没什么感觉了,甚至就是,能玩笑着讲出来。
前世她就能想明白,受到伤害时,该死的是施害者,而不是她。
她该长久地活着,明亮地活着,她该站到日照最顶峰,藐视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可到了谢星沉这儿,无论是知道了前世的事,还是这一世种种,她在很多个瞬间会觉得,她是那个间接施害者。
巨大的心理负担,痛苦到让精神的她想杀死身体的她,却做不到,因为这具身体,是谢星沉两辈子的心血。
她爱谢星沉,比爱自己更甚。
她爱惜谢星沉替她护住的身体,却逃避谢星沉对她的爱意。
很可笑吧。
她自己都觉得矛盾,可直觉却告诉她该逃离。
她会觉得自己是那个不幸的因素。
因为她,谢星沉才会发生那么多不好的事情。
这次突然倒下,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她的抑郁症又复发了。
其实她也没指望这辈子都不复发,早晚的事。
就是看到诊断单上是重度抑郁而不是轻度抑郁,有些失望罢了。
怎么就重度了,她现在能吃能喝,简直不要比前世好太多。
重来一世,又以截然相反的方式,陷入了同样的精神漩涡,真是见鬼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会再自我伤害了,因为这具身体谢星沉是重大股东,她有义务维持健康。
总而言之。
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反而更安心了-
赵菁蹲门口系好运动鞋鞋带,察觉到目光,起身回过头。
萧意迟小朋友正安安静静坐沙发上看着动画片,底噪很大,沈婉柔端了盘水果走到茶几边,目光温柔实则担忧:“去哪啊?”
“出去散步,消消食。”赵菁答。
“早点回来。”沈婉柔叹了口气,这孩子确诊后,还天天像往常一样上学生活,实在让人焦心。
赵菁应了,转身朝门外走去,外面暮色将晚,却不是走向黑暗。
她其实并不担心,病情在前世已经反复很多次,她总得好好生活,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因为随便吃到什么好吃的进行了一场聚会或者一场运动而快乐起来,她知道的。
总会挺过去,总会有明天的太阳,死不了。
赵菁循着暮色走了十几分钟,在鹅卵石小路深处遇到了一个人。
卢温,雪城世家子弟,住一个机关大院里,哈佛大学博士,国内首屈一指的精神心理专家,她两世的心理医生。
男人站在幽幽翠竹边,身材修长匀称,无框眼镜清俊温雅,没什么距离感,对女性很有吸引力的类型,笑着朝她挥挥手。
赵菁立马笑着跑了过去。
两人一同走了一段路。
卢温无害开口:“赵同学,你今天有什么想跟我聊的吗?”
赵菁其实想了很久,有些死结总要打开,有些事情总要积极面对并解决,当个缩头刺猬实在是不负责没担当,对于卢温,她前世就信赖过的人,她想她可以坦然讲出来:“我有个很喜欢的人。”
“哦?”卢温展露出极大兴趣,“能被赵同学喜欢,该是个多优秀的男孩子?”
“那是一个骄阳般耀眼的少年,恣意且狂妄,偶尔还很幼稚。”赵菁眼中带出些笑意,走到竹林深处要拐弯,目光又暗下来,“可最后我却离开了他。”
“什么原因?”卢温问。
“因为他为了我经历了很不好的事情,我当时觉得,没有我,他会过的更好。”赵菁垂下眸,“分开时,我还说了很多狠话。”
卢温:“现在呢?”
赵菁抬眸看向前方,回家的方向:“前阵子我见到他了,他好像过的更不好了。”
卢温:“你是什么感觉?”
“事情并没有按照我期待的方向发展,我好像……错了。”赵菁纠结道,“我好像将这段关系搞砸了。”
“赵同学在学校成绩怎么样?”卢温问。
“算的上名列前茅。”赵菁有点奇怪卢温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赵同学回到萧家跟家人相处怎样?”卢温又问。
“还不错吧。”赵菁想了想,“叔叔阿姨对我都很关心,思南前阵子问了我数学题,意迟昨天放学还给我带了冰糖葫芦。”
“这样看来,赵同学是个很优秀的人,同样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卢温笃定下结论,“赵同学拥有幸福的能力,同样拥有带给他人幸福的能力。”
赵菁一时迟滞,她有这么好?带给他人幸福的能力么?
“赵同学应该正视自己内心的需求,而不是一味压抑和逃避。”卢温顿了下,又补充,“这对你病情有利。”
赵菁不由笑了下:“谢卢医生教导。”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碎裂的瓷器,一经打破就覆水难收。”卢温温和说,“如果你觉得错了,不妨及时修正回正确的道路。”
“嗯。”赵菁点点头,看向前方,停下,“我到家了。”
“你也不要自责,事情走到这一步,肯定不全是你的错,重要的是改变,重要的是朝前看。”卢医生站在暮色下,眼镜渡上夕阳,“我也走了。”
赵菁站在家门口,同样挥手告别:“再见!”-
赵菁洗漱完,坐书桌前写完最后一道题,盖上笔帽,转眼就凌晨两点多。
能量已告罄,她立马躺上床盖上了被子,闭眼酝酿了几十分钟,根本睡不着。
赵菁虚虚睁开眼,下意识伸手到床头柜摸药瓶,却碰到冰凉的手机。
“叮咚——”提示音在深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赵菁内心一激灵,立马翻起身拿过手机,一看,垃圾短信。
“……”
赵菁长呼了一口气,瞬间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
不过转念一想,她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又怎么可能收到他的消息。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赵菁披了件衣服,盘腿坐在床上,垂下眸,指尖开始在亮着荧光的手机屏幕上滑动,明明没几个人的列表,却上上下下翻了好久,才终于找出那个名字,点开。
可盯着那一串电话号码,指尖缓缓靠近拨打那个图标,又要做一层心理建设。
已经凌晨两点多了,他会不会睡了?可段锐之前不是说谢星沉半夜两点多打电话问作业的,但要是没睡,接通了,她又该怎么办?
赵菁在黑暗中看着手机屏幕发呆,窗外的鸟都叫了,转眼捱到了凌晨三点。
她才鼓足了最大的勇气,指尖迅速触碰屏幕,拨了出去。
几乎是瞬间就被接通。
赵菁看着屏幕上00:00的通话时长,脑子里一片空白。
少年清缓低哑的声线透过漫漫长夜,带着疏浅笑意,传来心跳复苏的第一道回音。
“喂,葵葵,我一直在等你给我打电话。”
第60章
对面接着就没说话了,等她开口,电流鼓来空气的躁动,隐隐能听到少年清浅的叹息,应该是薄荷糖的味道,柔软鲜红的唇。
赵菁喉口突然发干,她好想他,那天他来雪城找她,等在她家附近,他们只顾恶语相向,她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她不由垂下眸,好半天,通话时长一分分增加,手机屏幕都快暗掉,她才哽出句:“在干什么?”
少年从喉咙溢出声低笑,接着是几下按笔声,有什么闷闷响动了一下,应该是他懒懒散散往椅子上一靠,因为清淳的声音远了些:“写题呢。”
“好晚了啊,3:11。”赵菁念着手机屏幕左上角的时间,似乎找不到话说,随口问,“月考怎么样?”
“不说,丢脸。”那边声音颇有些傲气。
“切,你又不是没输过。”赵菁玩笑。一旦开了口,后面的也没那么难了。
谢星沉却认真:“不想再输了。”
“……”赵菁一秒沉默,这是在怪她吗。
谢星沉靠坐在书桌前那一窗户的星空下,仰起头,极深极沉:“一旦尝过那种苦涩的滋味,就不想再尝了。”
“嗯。”赵菁魂不守舍地应着,眸光暗下来,这是要彻底断了吗?“所以呢?”
谢星沉话锋一挑,带出笑意:“我要筹谋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将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永远地胜利一次。”
赵菁眼睛瞬间被点亮,心脏砰砰砰个不停,笑骂:“中二死了!”
那边少年的声音混蛋又恶劣,一声比一声低沉惑人。
“你要不要再玩我一次?”
“嗯?”
“萧大小姐?”
斯文败类。
骚透了,简直拿了她的命门,知道她最听不得什么。
赵菁的一颗心像一群跳脱的兔子,活泼又明亮,脸发热,腮帮子气鼓鼓,声音却带出撒娇。
“勾魂呢?”
“你故意的。”
少年的笑更嚣张了,清冽的声线穿过由南到北的夜空透彻直白,一句比一句不像话。
“我感觉我那天好像更帅了。”
“好想再痛痛快快跟你吵一架。”
赵菁现在再想起那天的争吵,一点也不气了,只当是一场两败俱伤的闹剧,心脏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明明当时还钝痛溺毙的要死,现在又柔软坚韧的不可思议,她只想着跟电话那头的少年玩笑,咬牙恨恨:“好想打你。”
谢星沉插科打诨越来越顺溜了,前所未有的张狂少年气:“顺着电话线抡着衣架过来吧,窗户给你留着。”
“衣架打你屁股!”赵菁顺着骂,都没过脑子。
谢星沉一听,越骚越起劲,声音低八度,气息下了蛊,笑意流波缓缓:“玩这么花啊,萧大小姐。”
赵菁脸红透了,脑袋慢慢埋进被子里,片刻,闷出委委屈屈的声音。
“不跟你玩了。”
好像一瞬间就没话说了,气氛一瞬间微妙起来。
赵菁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谢星沉被刺穿的点,谢星沉可能是以为,他叫她萧大小姐,她生气了,因为会联想起吵架那天,那天实在不欢而散,但她也并不是那么开不起玩笑的人。
她不愿僵下去,主动道歉。
“对不起,那天对你说了太多狠话。”
谢星沉一瞬间就笑了,轻松起来。
“没事,我也很过分,手腕还疼不疼,我也该跟你说对不起。”
“那……”赵菁停了好半天,似乎有些说不出口,“之前校庆,医院……”
“我原谅你了。”谢星沉很快说,卸下重担一样,“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赵菁立马安静了,这么简单?这么迅速?感觉自己之前的执拗像个笑话。
电话之间的电波空掉了一段。
谢星沉也察觉到她的沉默,笑着,坦诚感叹:“有那么点吧,你话说太绝,我醒来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你,可你躲着我,都不哄哄我,那天雨好大啊。”
委委屈屈,扭扭捏捏。
赵菁不由笑起来:“你好可爱啊,小朋友一样。”
“那——”
谢星沉垂眸弯起眼,柔和看着手机屏幕的通话界面,仿佛都能想象到那头,她披散着长发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的乖巧模样,小朋友又有什么不好呢,跟着想起他那天刺向她的那句话,觉得得回收一下。
也没什么低不下头,很随意就能说出来。
“我们像小学生一样和好吧。”
赵菁咧开嘴,被这个形容词逗乐了。
小学生,幼稚,冲动,心智发育不健全,说是风就是雨,同样成长,同样真诚,同样知错就改。
“不计较对错,不计较因果,不计较亏欠。”谢星沉笑起来,应是极为俊美模样,“因为啊——”
少年声音温柔,低缓缱绻,好似要从良缘如旧说到百年永和。
“我无条件投降,我无论如何都想与你重修于好。”
“嗯。”赵菁在电话这头,闭眼应声,心脏被一双温暖厚实的手掌捧了起来。
“不晚了,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谢星沉觉得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今天也就能到这个程度了,当是给她打了一剂强心针。
余下的问题庞杂错综,只能以后慢慢解决。
赵菁虽然意犹未尽,但也赞同,挂了电话,将谢星沉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没有删除而是拉黑,也是出于直觉吧,删除了就什么都没了,拉黑了再拉回来什么都还在。
谢星沉给她发了条语音。
谢仙仙:【葵葵,晚安,睡个好觉。】
少年的声线很干净,清清冽冽如山泉,尾音同样带着低沉倦懒,让人脸红心跳。
赵菁反复听了好几遍,在床上打了个滚,才丢开手机将自己埋到被子里,虽然夜晚没人看见,还是想藏住自己熟透的脸。
不得不说,即使对他的情绪纠结矛盾反复,他依然是她最好的解药。
赵菁这一晚睡得很好,可当天亮醒来,一切又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两人会不定时联系,但都是隔着网线的寥寥几句,不深入,也能理解,都不是手机不离身的人,都出过意外落下一大堆课程,都在高三关键期。
又或者,两人都明白,隔着上千公里的距离,微弱电流递出的几句话,不过虚虚荡荡飘在空中,要真正见到,面对面,心交心,才能脚踏实地,安安稳稳。
赵菁却很有些焦虑。
有时夜晚或者早上给谢星沉发的消息,没收到回复,在学校课间时,都会忍不住摸出手机来看。
赵菁将移动数据关了又开,明明是满格信号,又将聊天框往下刷了刷,还是没有消息,随手将手机丢进书包。
她从课桌前抬起头,高三了,窗外桂花开了,云却一会儿来一会儿去,天气阴晴不定,教室里气氛肃杀,出去倒水上厕所都轻手轻脚,聊天问题也轻言轻语,怕打扰学习和补觉的同学。
赵菁游离在这紧张之外,于北国的秋天里,想起南国的那个少年。
别人高中三年,她两世加起来差不多四年,谢星沉却只有一年多,全靠底子好和熬夜补撑着。
谢星沉现在在干什么?坐教室里刷题,买了瓶水在走廊上放风,还是能趁着大课间跟段锐打一会儿篮球……所以是太忙了没回她消息?
怎么回事,她现在也会患得患失。
赵菁自嘲呼了口气,眼中带出光亮。
这种感觉真奇妙,以前都是谢星沉追着她跑,任何事情都安排好,现在倒反过来,她也缠着谢星沉,怕他不如从前喜欢她。
忐忑不安,怕和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琢磨着对方的心思,都是她从前没有过也不屑于去做的,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同样心动的证明。
大抵人总要失去才懂得珍惜。
她现在才明白,从前她有多有恃无恐,他对她的偏向又有多明目张胆。
还有后来新年夜,谢星沉表白失败,待她一如既往,毫不迟疑,毫无保留,又有多稀罕。
是啊,他多好,他一直都这么好。
除了现在。
赵菁怀疑谢星沉在钓她。
直到放学。
赵菁背着书包走出教学楼,在花坛底下看到等她一起走的祁北朝,两人一起往校门口走去,才收到谢星沉的消息。
超级简短,超级敷衍。
谢仙仙:【知道。】
上面是她早上给他发的消息。
好好吃饭:【我生日快到了。】
我生日快到了。
知道。
这狗东西打的什么鬼主意!
赵菁索性不回,将手机放进兜里,跟着祁北朝一起上了祁家的车。
萧思南上初三,学校虽然在附近,但放学时间不同,也就早上上学一起走。
祁北朝则高一,同样就读于雪城一中,两家关系近,赵菁放学便经常跟着祁北朝一起搭祁家的便车回去。
祁北朝与萧思南不同,萧思南闹腾,祁北朝静,有一种不露声色的聪明,在车上无意间问起:“菁菁姐在临城长大?”
赵菁转头看向祁北朝:“你对临城很熟?”
少年俊秀如北国的朝阳,温和又不灼人眼:“我外祖和两位姨妈在临城。”
赵菁笑说:“好像有听思南提过,你外祖家是音乐世家,培养的三个女儿个个出众,不光你妈妈是著名的钢琴演奏家,其他两位姨妈也都是乐界大拿。”
“夸张了。”祁北朝谦卑,“一位姨妈学的小提琴,在临大当教授,另一位姨妈则在附中当语文老师,业余弹弹琵琶。”
“哦?”赵菁其实一点不惊讶,“你是不是有个表哥姓段?”
是啊,这个世界何其之小。
段锐真是神通广大。
今天周六,祁北朝要找萧思南玩,跟赵菁一起回了萧家。
一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阵舒缓的钢琴声。
祁北朝笑:“思南那丫头又练琴呢。”
进门,几个助理正在客厅整理一架子的礼裙,地上购物袋礼盒成排,挺大阵仗,茶几上也堆满了酒品餐点名录和请柬样式。
祁夫人拿起宾客名单:“这个谢氏是南城谢氏吗?”
沈婉柔微笑颔首:“最近的一个项目有合作,听闻我要给菁菁办生日宴,谢大小姐特意让我留张请柬。”
沈婉柔在很多年前,就下海经商,萧家如今算的上是一政一商,有权有钱。
萧意迟小朋友正乖乖坐地上拼拼图,小手捏着瓶豆奶吸,定睛一看,是赵菁买的那个牌子。
察觉到有人进门,小朋友悄悄掀起睫,一见是赵菁,被抓包一样,立马将豆奶藏到身后,再一看,地上还有拆开的半排,看看正走过来的赵菁,又看看地上明晃晃的豆奶,人赃并获,主动上交,呆呆拿起地上的豆奶递过去。
赵菁被逗笑了,放下书包蹲下,接过豆奶,随手揉了揉萧意迟的柔软的头发:“姐姐这么可怕啊,一瓶豆奶都不给你喝?”
萧意迟小朋友腼腆红了脸。
祁北朝悄悄走到萧思南身后,露出孩子心性,扯了下萧思南小辫。
琴声戛然而止,萧思南回过头,顿了下,立马跟祁北朝打打闹闹起来,又看到赵菁,瞬间眼中一亮,大喊:“姐你可算回来了!不许偷懒,快来跟我一起练琴!”
赵菁无奈,笑了下,朝那架斯坦威走去。
这丫头,一点不肯放过她。
练的是赵菁生日宴那天两人要四手联弹的曲目。
赵菁坐到琴凳上,纤纤十指在琴键上跃动,偶尔瞥向身旁专注的萧思南,不由微微叹息,这丫头,要知道那天自己根本不会出场,会不会伤心。
想起之前一起在礼堂排练校庆演出时少年的琴音。
又想起前世十七岁生日宴忽然而至的小提琴。
赵菁唇角不由浮起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