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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第31章“嗯,是挺好看的。”……

    容今瑶微微一怔,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被他的动作带动,调整了握箭的姿势。他的手指落在她的腕侧,温热而稳定,掌心的力道克制。

    周遭的喧嚣似乎离远了些。

    容今瑶悄然抬眸,目光轻掠过楚懿的长睫。他垂着眼,神色淡淡的,睫毛被夕阳镀上一层浅金,微微颤动,像是沾染了细碎的光尘。

    心头莫名一滞。

    楚懿离远了些,对她道:“投一次试试看。”

    容今瑶静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方才的失神,稳了稳心,抬手投出——

    “咚!”

    箭矢笔直地落入壶中,无比稳当。

    人群先是短暂的静默,旋即爆发一片惊叹和议论声。

    “方才那小哥都没投进,这姑娘怕不是练过的吧!”

    “没准儿只是侥幸呢,还得投中两次,一次运气好,下一次运气就未必这么好喽!”

    容今瑶自己也愣了一下,忍不住扬起唇角,目光带着几分得意地看向楚懿:“怎么样?”

    楚懿神色未变,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点,随即又恢复如常,语调平静道:“不错。”

    容今瑶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摊主见状,也笑着添上一句:“这位姑娘天赋极好,要不要再试两支?”

    容今瑶手指搭在箭矢上,稍作犹豫。

    方才那一投,虽是投准了,可说到底有一部分原因是楚懿帮她调整了姿势,她才得以稳住力道。凌云堂那次投壶和眼前这次,她自己也不太敢说几分是运气、几分是本事、几分是借了楚懿的手。

    她已经过了一把瘾,楚懿还未出手。

    既然想得那第三等的灯,她也不必非要逞能,不如让楚懿来,更保险一些。

    容今瑶心念微动,将箭矢轻轻推向楚懿,弯唇道:“剩下的两投,你来。”

    楚懿抬眼看她,打趣自己一句:“让人看了笑话可怎么办?”

    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容今瑶手中的箭矢,站定在原位,背过身。少年手上动作不慌不忙,修长的手指捏住箭身,略作停顿,随即轻巧投出——

    “咚。”

    箭矢破空而出,落入壶中,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容今瑶忍不住踮起脚尖为楚懿拊掌。

    人群里顿时有人吸了口气,未等众人回过神来,楚懿又是一投。

    稳稳当当的箭几乎沿着同样的弧度落入壶口,三支箭矢整齐地立在壶中,稳如磐石。

    摊主已是满脸惊异  :“……这位公子怕不是军中出身?!”

    不知不觉,他们二人身边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只见摊前的少年郎面容俊逸,笑若朗月,少女更是仙姿佚貌,顾盼生辉,令人移不开眼。二人一静一动,一刚一柔,引得周遭众人纷纷投去目光,无不好奇他们的身份。

    楚懿转眸,视线落在少女身上,眉梢微扬,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明朗和恣意。

    他对摊主道:“不是什么军中出身,只是小时候顽皮,常玩罢了。”而后走到容今瑶旁边,与其并肩站立,微微垂首:“看来今日,你我运气都不错。”

    容今瑶眸光微动。

    摊主笑呵呵地将荷灯递给容今瑶,还有一支蘸了墨的笔,“姑娘,依着规矩,需在灯上写下祈福之人的姓名,交予小的进行祈福仪式,待到夜间,便可放灯祈愿。”

    她接过笔,指尖微微一顿,笔尖悬在灯面上方,迟迟未落。

    夏至放荷灯,通常是寄托对逝去亲人的思念,或是送上对生者的祝福。可她并无逝去的亲眷,亦没有了什么深刻的牵挂。之前执着的那份心念,早就模糊远去。

    珍惜已有的一切才最为紧要。

    容今瑶垂眸思索片刻,随即执起笔,在荷灯一角落笔。

    写完之后,交给摊主进行祈福仪式,听他念诵祈福词:“夏至荷灯明,心愿皆成真……”

    一旁,楚懿的目光无意间掠过那行字,神色一顿,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荷灯上面,墨迹未干的字迹清晰可见,赫然写的是他母亲的名字。

    他向来不提自己的亲母,许多年过去,除了自己和楚国公,其他人恐怕早已淡忘。

    更不曾同容今瑶讲过。

    “每年端阳节你都会在祈福的时候出现,我大哥同我说,你是为了你的娘亲。”容今瑶轻声道,“荷灯祈愿,大多都是为了故去的亲人,我想了想,写上你娘亲的名字最合适。至于生者祈福,我们可以在放荷灯的时候许愿。”

    楚懿静静凝视着那盏荷灯。

    十岁之前,他并不在上京。

    年轻时的楚国公披坚执锐,征战四方,也是为百姓所爱戴的将军。彼时大昭尚未平定,边疆一线战火纷飞,楚国公受命前往平反,不知归期。

    而国公夫人柳氏刚刚怀有身孕,却也毅然决然选择跟随丈夫的步伐前往破落城池。

    柳氏是个柔中带刚的女子,虽为国公夫人,却从不以娇贵自居。城中物资匮乏,她亲自带领仆妇耕种。百姓流离失所,她也组织赈济……

    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城中疫病四起,柳氏最先染病,依旧未能逃过命运的捉弄。

    柳氏去世后,年幼的楚懿独自一人攀着崎岖不平的石阶,登上了破落城池的墙头。

    远处山脉在夕阳的映照下,苍翠欲滴。而城内荒草丛生,满目疮痍,他踏过瓦砾交错的城池,第一次感受到名为“长大”的寓意。所以回到上京之后,无论是习文还是学武,他样样不敢懈怠。

    可是那依然不够。

    他主动提出进入禁军营训练,日日摸爬滚打,挥剑劈砍。后又随军出征,剿匪守边。见了太多惨烈,听了太多哀嚎,这让他更加明白,想要坚守的、守护的东西是多么沉重。

    耳边是那年城墙之上呼啸的风,那风声仿佛穿过一年又一年的光阴,渐渐变得轻柔,化作了夏日的暖风,轻拂过脸颊。

    楚懿闭了闭眼,再一睁开,摊主祈福恰好结束。

    容今瑶手持荷灯,转过身来,眼眸弯成月牙,冲他笑道:“这荷灯还真挺好看的。”

    楚懿唇角微微翘起,那双漆黑双眸深邃而明亮,凝视着她良久,忽然垂目,几不可闻地道:“嗯,是挺好看的。”

    ……

    夜幕低垂,天边最后一抹余晖也被夜色吞没。

    河面上万千荷灯浮浮沉沉,宛如碎星点点,映照得整条河流都氤氲着柔和的光晕。

    容今瑶站在河边,看着那盏红玉纱的荷灯漂浮之上,微微出神。

    “该回去了。”

    楚懿垂眸瞥了她一眼,似是察觉她望着荷灯出神,语气懒散道:“我先去百戏坊寻方云朗他们,看完荷灯后,你且在街口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容今瑶点头应下,过了片刻,待荷灯逐渐隐没在水波深处,这才朝着街口走去。

    夜晚的街市依旧热闹,灯火阑珊处,人声鼎沸。容今瑶站在街口,夜风拂过鬓边,她下意识拢了拢披风,随意地扫向前方,目光不经意一顿——

    街角处,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喂,小娘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陪、陪本侯喝一杯……”

    只见一身锦衣华服的男子似是喝多了,脸色微红,步伐踉跄,摇摇晃晃地追着一位女子。

    他的狐朋狗友在一旁忙不迭地搀扶着他,那女子显然不愿与他纠缠,走得快了些,然而男子的手却抓住了她的衣袖,强行让她回身。

    这一回身,狐朋狗友下意识收起了笑容,面上露出一丝惊惧。

    容今瑶微微一眯眼,认出了二人的身份。

    是江天凌和孟芙。

    孟芙身着一袭轻盈的淡蓝色罗裙,裙摆上面绣着莲花的图案,恍若能嗅到淡淡的莲香。她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发髻高挽,以一支翡翠步摇固定,整个人散发着几分孤傲柔美。

    孟芙心中不悦,冷声道:“小侯爷,请自重。”

    江天凌愣了一下,随即仔细打量她,笑了起来:“哟,这不是孟大才女吗?真是巧啊,怎么一个人在这?不如一起喝两杯啊。前一阵子听我爹说,你有意相看郎君,我还给你递了帖子呢!”

    孟芙转身,淡淡道:“小侯爷醉了,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

    江天凌却不依不饶,伸手便要揽她的肩,语气轻佻:“醉?本侯清醒得很……孟大才女何必如此冷淡?咱们也算是旧相识了……明日我就同我爹说,我欲求娶你做我的侯夫人,如何?”

    孟芙后退了一步,眼中浮现一抹抗拒之色。

    她今日出府只是单纯到荷风街附近随意逛逛,挑选一些好看的挂饰,图轻便就没带家丁,未曾料到会碰见江天凌这个无赖。

    思忖如何脱身间,一道俏丽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孟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们该走了。”

    几人纷纷望去,只见容今瑶突然出现,极其自然地挡在了孟芙身前。

    孟芙微微一怔。

    江天凌醉醺醺地道:“这不是容六嘛,你也想来跟我们喝一杯啊?哦——不对!你现在是楚懿的人。”

    一想到楚懿,他胸口的火气便“腾”地窜起几分。

    上次围猎盛会,他不过是调侃了容今瑶几句,谁知楚懿那疯子直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他一拳击晕,简直让他脸面丢尽!

    单是这件事还算轻的,他早已打定主意找机会报复回去。谁知楚懿和方云朗竟联手将此事告到了他爹面前,不知添油加醋了多少,竟把江侯爷气得拍案大怒,连夜将他关在府中闭门思过。直到近几日才松口放他出来。

    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又碰见了容今瑶,心里的那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江天凌咬了咬牙,目光在容今瑶和孟芙身上巡梭,恶劣一笑:“孟大才女,你的心上人如今已经娶了妻,你就死心吧,不如选我呢。不过我也十分好奇,当初你与楚懿可谓是凌云堂的一对璧人,怎么他就娶了死对头,不娶你呢!”

    孟芙脸色登时冷沉下来,“江天凌,你莫要胡说!”

    江天凌此般旧事重提,不仅是侮辱了她,同样侮辱了容今瑶和楚懿。

    容今瑶却轻轻一笑,像是没听出江天凌口中的挑拨离间,状似无意地开口:“听闻小侯爷美妾成群,江侯爷亦盼望着江家还能有个嫡出的孙儿。可据我所知,你

    的正妻之位之所以空悬,一是因为没有贵女愿意嫁给你,二是因为……”

    容今瑶轻飘飘往下一扫,暗示意味明显,“你这人不行。”

    有人忍不住低头憋笑,江天凌怒火中烧,甩开搀扶着自己的人,作势推搡。

    容今瑶轻盈地侧过身,不着痕迹地避开了江天凌的手。江天凌扑了个空,眼看就要失去平衡,狼狈栽倒在地,狐朋狗友见状连忙伸手,堪堪稳住身形。

    容今瑶顺手拔过孟芙头上的簪子,以簪尖对准江天凌,眸光冷了下来,“道歉。”

    江天凌还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

    容今瑶表面上仍旧挂着笑,眉眼弯弯,像一只温顺可欺的兔子。可是那笑意仿佛是一层面具,轻巧地遮掩了锐利和锋芒。

    “道歉?”江天凌不屑道,“我娶孟芙,也是为了她好。哼,你们不知道吧?漠北有使臣带着和亲文书前来上京,有意和亲。你们这些皇室宗亲,一个个都有可能被送去和亲!”

    听见“和亲”二字,容今瑶心头微微一震,神色渐渐变淡,不动声色地侧首。

    孟芙并未反驳,下意识绞紧了袖口,眉眼间还闪烁着几分挣扎,想必这消息是真的。

    江天凌目光转向容今瑶,幸灾乐祸道:“你就算嫁人了又如何,漠北一向野蛮,又恨极了楚懿,若是他们强行要人,楚懿护不护着你都未可知……”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倏然刺进了容今瑶的心头。

    不可否认的是,若是漠北真如江天凌所言那般蛮横无理,没有章法,她没办法打包票,认定楚懿会为了她摒弃礼法、无视求和,一心护着她。

    话音未落,江天凌看准容今瑶似乎有瞬间的恍惚,骤然出手,直取她手中的簪子。

    孟芙惊呼,下意识往前一挡:“小六,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

    “哐当”一声,簪子落地。

    江天凌的身体在空中飞旋,重重落地,滑出一段距离。

    第32章 第32章“夫君,夫君,夫君。”……

    容今瑶眼前一黯,熟悉的香气扑入鼻息,只听到“砰”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楚懿漠然道:“青云,把江小侯爷押去军营暗牢,交给慕昇,我要好好审问。”

    青云应声上前,一把扣住江天凌的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江天凌捂着腹部,疼痛难忍,抬起眼帘看清来人,咬牙切齿道:“楚懿,你是不是疯了?!我爹可是有丹书铁券之人,你凭什么……抓我!”

    他疼得呲牙咧嘴,脸色涨红,又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人现眼,恨不得咬碎后槽牙:“我要到陛下面前狠狠地弹劾你!楚懿,你这么狂,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楚懿目光淡淡扫过江天凌,将他的谩骂全当成耳旁风。半晌,扬眉道:“第一,围猎盛会行刺杀之事的漠北暗探就潜伏在杏莺楼内套取消息,你时常出入杏莺楼,接触身份不明的人,该查。”

    “第二,和亲使臣尚未出现在上京,不知所图为何,你却敢当街妄言,随意编排皇室宗亲,该抓。”

    听完这两条,江天凌脸色剧变,后背的冷汗悄然渗出。旁边的狐朋狗友顿时跑开,唯恐殃及自身。

    他狠狠吞了口唾沫,脑中嗡鸣作响:“什、什么暗探?”

    他的确在杏莺楼结识过一群有口音的人,彼时不过是醉酒狂欢,压根没当回事。如今再回想,才意识到也许不知不觉中,他就入了漠北人的套。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罪名,若真被扣上勾结敌探之嫌,别说侯府,连江氏一族都要受牵连!

    “第三……”

    楚懿顿了顿,目光微冷,“你对陛下的血亲行污秽之语,甚至调戏动手,不知收敛分寸,有损侯府颜面……”

    少年的嗓音不疾不徐,透着压迫感:“——该打。”

    江天凌怒目圆睁,几乎是嘶吼着道:“楚懿!你别血口喷人!光凭你几句话,就想把本侯扔进军营暗牢?你有证据证明本侯与漠北暗探有牵扯吗?还有,我根本没有碰到她们……”

    这时,孟芙缓步上前,俯视江天凌,声音清冷:“江天凌,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你今日所作所为,我会原封不动地告知祖父。你若清白,自然不会冤了你,好自为之。”

    楚懿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是否有牵扯,审过就知道了,带走。”

    “是,主子。”青云道,随即要将江天凌押走。

    江天凌大喊:“楚懿……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楚懿二话不说,一掌击在他的后颈,待刺耳的诅咒消失,他短促地叹了声气,“吵死了。”

    江天凌这人,既蠢笨又好色,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楚懿倒不会觉得他真的能做出什么通敌叛国的事来,但不给他点教训,他永远不会把“低调”二字放在心上。

    江天凌被青云带走后,楚懿冲孟芙礼貌颔首,含笑道:“孟芙,夜晚人多眼杂,我找了人送你回府。”

    孟芙摇了摇头,语气客气又疏离:“不必麻烦,我……”

    “孟姑娘。”一道低沉的男声骤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推辞,孟芙一愣,下意识抬头望去。

    前方不远处,有一男子牵着马,静静地伫立在月色下。

    他身着一袭圆领虎牙铠甲,银色为底,金色点缀其间,肩头和腰间的龙虎雕塑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衬得他整个人锐利如刀,气势逼人。

    “陆统领?”孟芙反应过来,随即收敛神色,朝他颔首,“你怎么在这?”

    陆玄枫唇角微动,扯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方云朗今日跑出来玩,我下值以后奉父亲之命,来接他回家。”

    男人鲜少有表情,乍一看不容易接近,再或者是方云朗总是在外宣称哥哥的凶悍可怖,所以众人都不太敢直视陆玄枫。

    孟芙身子微微怔住。

    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非但没有从男人的神情上察觉到冷冽,反而……看出来一丝柔和?

    孟芙自认为与陆玄枫并不熟稔,微顿,开口道:“那就更不该麻烦陆统领了。”

    话音刚落,马车里探出来个脑袋。方云朗双眼亮晶晶的,一副热心肠模样:“不麻烦啊!车夫可以送我和莲葵姐姐回家,子瞻哥和小六姐自行回家,我哥可以送孟姐姐诶!”

    方云朗平日里没个正形,但在某些关键时候,还算有点作用。

    陆玄枫咳了一声,道:“如果孟姑娘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同行,顺路。”

    拗不过大家的好心,孟芙终是点头道:“那就辛苦陆统领了。”又转向楚懿和容今瑶,微微福身,语气诚恳:“今日之事,谢过小将军和六妹妹,改日我会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

    荷风街热闹如常,无人关心街角处发生的小插曲。

    楚懿依旧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渐行渐远,随后回过头,低眉凝视容今瑶,问道:“有没有受伤?”

    方才及至街口,他眼见几人对峙,容今瑶手中还持着簪子。直觉告诉他,定是江天凌又出言不逊,为难于两个姑娘。

    簪子虽可作为自卫的利器,但若在争执间失了分寸,反倒可能伤了自己。楚懿思量了一下,指尖微动,先将容今瑶手中的簪子击落,而后再解决江天凌。

    容今瑶神色微动,并未察觉到簪子何时被震落,只记得江天凌那句“护不护着你都未可知”。

    她缓过神,开始细细琢磨楚懿的话,盘算来盘算去。

    有没有受伤……

    容今瑶抬眸轻扫他一眼,眼底漾起些许促狭。忽然“哎呀”一声,身子软了下来,像是失去重心般向楚懿倾斜。

    夜色下,少女衣袂轻扬,宛若一片落入风中的梨花。

    她毫无预兆扑进了他的怀里,楚懿下意识伸手,稳稳环住容今瑶的腰。

    容今瑶轻轻伏在他怀里,贴着他的胸膛,眼波流转,学着下午投壶那对年轻夫妻的语气,娇嗔道:“夫君。”

    她眨了眨眼,仰头看着他,声

    音柔得能滴出水:“脚扭到了,走不动,要抱着。”

    楚懿:“……”

    楚懿:“?”

    ……

    虽不知容今瑶为什么突然犯“少女花癫”,但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楚懿无奈只能抱着她上车。

    夜色微晃,马车缓缓行进,车厢内烛火晃动,将几近重合的两道人影映在了车窗上。

    楚懿坐在一侧,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动,后背紧贴车壁,肩膀略微绷紧。

    沉寂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可以从我身上下去了。”

    容今瑶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微微屈膝,闻言又贴近了些,“不下。”

    “车里有药膏。”他道。

    “什么?”

    楚懿眉心微动,笑了下:“你不是脚扭了?我替你上药。”

    容今瑶心头一颤,“不……”用!

    不容她出声拒绝,楚懿的手臂绕到容今瑶的小腿处,打了一个横抱,把她放在车厢另一侧的位置。旋即长指一伸,顺势扣住她的脚踝,轻巧地将鞋履褪下。

    鞋底与肌肤分开的瞬间,微凉的夜风从窗缝中钻入,带起一丝细微的战栗感。

    容今瑶缩了一下脚,不免有些心虚:“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

    楚懿头也不抬,目光落在她的足踝上,“我帮你岂不是更为方便?”顿了顿,看破不说破地调侃她:“还是说,你又在骗我?”

    容今瑶认命,瓮声瓮气道:“怎么会骗你呢……”

    反正她也可以抵死不认。

    楚懿平静地睨了她一眼:“抬脚。”

    容今瑶依言微微抬起脚,裙摆顺势滑落几寸,露出纤细白皙的足踝。

    她的脚踝比寻常女子略瘦一分,骨节玲珑,偏偏此刻隐隐泛着一丝红肿,像是雪地里落了一点嫣红的梅影,莫名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容今瑶垂眸看了眼,略一吃惊。

    扭到是假的、走不动也是假的,先前只不过觉得有些酸胀罢了,未曾察觉竟真的红肿。想来是徒步走至现在,从百戏坊到荷风街,不曾歇息,又被江天凌耽搁了一会儿,才有了如今这般模样。

    容今瑶安心地靠在车壁,理直气壮道:“看吧,总把我想的那么坏做什么。”

    楚懿不置可否,随手取过一旁的药瓶,倒出些药膏,指腹轻轻揉开,药香淡淡弥漫在狭小的车厢里。

    而后覆上她的脚踝,回答:“还不是因为公主心里对我别有所图,万一掉进你的圈套,恐怕被卖了还要替你数钱。”

    “……”容今瑶转了转眸,思索片刻,又问:“那我若是骗了你,你当如何?”

    楚懿眸色微沉,在她红肿的地方用力一按。

    容今瑶嘶了一声,险些又要缩回脚,耳边便传来楚懿的一声漫不经心的冷笑:“疼就对了。”

    他嘴角微勾,缓缓道:“你若是骗我,我就让你这娇皮嫩肉的身子,疼上个千倍百倍,再把你绑起来关进白羽营。”

    容今瑶愕然:“真是够狠。”

    紧接着,她又干笑了两声以表“忠心”。而后静静地看着眼前低头替她上药的少年,心绪莫名复杂起来。

    他的指尖温热,带着战场磨砺出的薄茧,轻轻碾过肌肤,不知为何竟带着一点发痒的意味,让她不自觉地蜷了蜷脚趾。

    楚懿向来与她争锋相对,从小到大从未示过好。可现在,他却自然地、主动地替她上药。

    这般反常的顺从,倒令她有些惊诧。

    “江天凌说,漠北有使臣带着和亲文书前来上京,有意与大昭和亲。”

    容今瑶语气随意,像是不经意间提起,探询地望着他道:“你知道他们要求娶哪位皇室宗亲之女吗?”

    楚懿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嗤道:“脚都肿了,还有心思关心这些?”

    容今瑶歪了歪头,“我不过随口一问。”

    楚懿亦随口答:“漠北的和亲文书,我又怎会见到?”

    容今瑶状似无意地分析道:“漠北王廷向来狡诈,也许这个消息只是他们打探大昭虚实的手段。一旦传开,陛下、朝臣、大昭百姓,自然是希望通过和亲,兵无血刃地止战。”

    楚懿未置可否,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挺多。”

    容今瑶微微一滞,目光落在他的侧脸,声音不轻不重:“楚懿,你也是这么希望的吗?”

    楚懿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指尖停留在她脚踝上半息。片刻后,他轻轻提起她的脚踝,将她的鞋履重新替她穿好。

    少年眼底意味难辨,轻嘲地笑道:“为人臣子,奉君之命。我掌白羽军精锐,为大昭基业征战四方,除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并无别的希望。”

    容今瑶愣了愣。

    他答得理所当然,字字句句皆是大昭将领该有的气度,忠君为国,护佑江山,言语间不夹杂任何私人情绪,仿佛天下安宁便是他唯一的追求。

    ——可她总觉得,他的答案未必如此简单。

    车厢内一时间沉寂下来,只有马车碾过道路的沉闷声响。

    容今瑶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随意拨弄着衣角,似是在思索什么。

    “还不是因为公主心里对我别有所图……”

    他知道。

    楚懿一直都知道,她对他别有所图。

    先前她佯装倾慕、费尽心思撩拨,所图不过是让这段婚约如期履行,不曾深入到感情这一层面。

    可现在,因为江天凌的话和楚懿捉摸不透的态度,她无故生出一丝不安,总觉得自己头上正悬着一把剑,不知何时便会骤然落下。

    仅是相敬如宾,已然不够了,她须得多走一步。

    譬如,让楚懿喜欢上她,从而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需要她、护着她。建立另一种关系。

    容今瑶望向窗边人,目光不自觉收紧了一瞬。

    今日夏至旬休,他未着平日里操练的劲装,而是换了一身常服,勾勒出肩背凌厉的线条。浅色锦缎在烛火照耀下隐隐泛着冷光,少了几分甲胄加身时的肃杀之气,反倒衬得他皮肤稍显冷白,几分禁欲和矜贵。

    容今瑶轻轻勾了勾指尖。

    此时此刻开始,她所想所图,只为楚懿的心。不过这只狐狸太过心机叵测,她得一步步慢慢攻陷。

    ……

    檐下的灯笼渐次亮起,暖黄色的光在夜里缓缓晕开,把府邸笼罩在静谧中。

    容今瑶没有脚伤,脚踝处磨出来的一点红肿早已不见踪影。不过做戏要做全套,既然她已经开口撒了娇,那么回卧房这段路,自然还是得由楚懿代劳。

    楚懿不出意外地哂笑道:“容昭昭,这么娇气啊。”

    话虽如此,但该做的一样不差。楚懿抱着她跨入房门,稳稳将她安置在床榻之上,动作干脆利落。

    安顿好,楚懿没打算久留,正欲起身离开,衣袖却被人突兀地攥住了。

    他目光微动,偏过头垂眼,看着抓着自己袖口的那只手,再上移到她的脸,露出疑惑的神情。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油然而生。

    只见少女往墙侧挪了挪,留出床的另一半,随手理了理枕衾,把被褥放在中间,横亘出一条界限。

    他尚未开口,容今瑶已仰起头,神色自若道:“上次说分房是我草率了。”

    她眉眼澄澈,剪水秋瞳湿漉漉的,脸颊绽出红晕,“今晚开始,我们要像寻常夫妻那样,同睡一处。”

    第33章 第33章飞快地在他手背上落下一……

    “今晚开始,我们要像寻常夫妻那样,同睡一处。”

    话音刚落,楚懿眸色微沉,盯着容今瑶看了片刻。

    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着屋内暖黄的烛火,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软与乖顺。脸颊绽出的红晕似三月初开的桃花,娇艳得恰到好处,偏又带着一分掩不住的狡黠。

    这种乖顺他常见,往往是眼前人刻意伪装出来的面具,用以让人卸下防备。

    经历过几次,楚懿早已轻车熟路地判断出一个事实,那便是——容今瑶又在暗自盘算他了。

    从碰见

    江天凌和孟芙后,她的举止就开始不对劲。又是“夫君”、又是“要抱着”、又是“主动留宿”……态度十分反常。明明前几天,她对于真正的夫妻之实还有所推拒,当下又一反常态。

    他始终看不透,容今瑶所图究竟为何。

    不过,她图什么并不重要,他总能寻找到化解之法。兵法有云,三十六计,欲擒故纵。纵是手段,擒是目的,逼则反兵。

    他并不着急戳穿她。

    思及此,楚懿轻笑一声,语气不急不缓地翻出旧账,重复道:“我晚上睡相不好,容易把身边人当成软枕压着。你不是脚扭了吗?为了你着想,我们暂时不方便同睡一处。”

    这句话落下,屋内一时安静。

    容今瑶显然没料到他会用她说过的借口搪塞,不禁失语片刻。

    好一个“体贴”的人。成也脚伤,败也脚伤,她也算是尝到了回旋镖的滋味了。

    容今瑶想了想,眼神微闪,又道:“那你打地铺吧。”

    这回换成楚懿无言:“……”

    打地铺?

    起初,这间卧房中安置了软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悄悄移走了,八成是莲葵的手笔。莲葵主意多,估计不想让他们二人分床睡,故而出此下策。

    昨晚他没得选,便随意打了个地铺。好在行军作战一年,野外风餐露宿成常态,他倒也没什么不适应的。

    可眼下,她居然还真打算让他继续在地上睡觉。

    “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楚懿冷笑,微微眯起眼睛,“这般对待夫君,可真是情深意重。”

    他特意咬重了“夫君”二字,似揶揄,又似试探。

    容今瑶转而叹了叹气,十分真诚地说:“诶,左右时辰还早,你先坐下来同我说说话,不急着走嘛。”

    她倚在床头,神色坦然,眉目舒展,模样分明是做好了长谈的准备。抬手拍了拍身侧的榻边,示意楚懿。

    见他一时没反应,又幽幽道:“还是说你急着要去和哪个小娘子私会。”

    楚懿原本不动声色,闻言,目光缓缓抬起,似笑非笑地看她:“哦?你这话说得,我倒是想问问,你觉得我该去和谁私会?”

    “小将军风姿卓绝,又是上京贵女的梦中情人,接近你、想与你私会的自然不在少数吧?”

    楚懿瞥了她一眼,转身搬了一张凳子,面对着容今瑶,径直坐了下来,道:“你成功了。”

    容今瑶见状,忍不住弯了弯唇,眼底透着一丝得逞后的狡黠。

    楚懿靠在椅背上,手指不紧不慢地搭着膝盖,漫不经心道:“说吧。”

    容今瑶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缓缓开口:“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她语气颇为认真:“虽然我们成婚有一部分原因是利益牵扯,但我心仪你,你也不讨厌我。既然已经结为夫妻,何不顺势而为,做外人眼中令人艳羡的一对儿鸳鸯呢?”

    楚懿敛眸看她,片刻后,嗓音淡淡,吐出四个字:“换个话题。”

    容今瑶:“……”

    她凝眸,目光从楚懿平静的神色一路下滑,忍不住心道:这人还真是铜墙铁壁,滴水不漏。

    让楚懿真正动心,甘愿为她破例、为她失控,着实有些棘手。在凌云堂做同窗的时候,楚懿与她不是针锋相对便是冷嘲热讽,偏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恣意模样,叫人咬牙切齿。

    现在的话……相较于前几个月试探的态度,他明显温和了一些。也就只有“一些”。

    她未经历过情事,之前也未曾与哪个男子相恋过,情爱于她而言,向来是遥远且虚无。唯一对这些事有所了解,还是从话本子里看到的,或者从莲葵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

    那些坊间流传的话本子里,少男少女初遇时,常是眉眼含情、红晕满面,哪怕是袖角轻轻一碰,都能让人心跳加速,夜不能寐。再进一步,便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燃。

    然而——这些情节和反应,完全和楚懿搭不上关系。

    她在他面前撒娇,他神色不变;她主动唤他“夫君”,他觉得她图谋不轨;亲他抱他,还被推开……

    想到这里,容今瑶不免有些头疼,抬手揉了揉额角。

    正当她思索着该如何再进一步时,楚懿却突然开口道:“以后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若是再遇见类似江天凌这种事,别想着硬碰硬。”

    夜色已深,一缕晚风悄然穿透半阖的窗棂缝隙,拂动帐幔,带着些微凉意。

    少年坐在那里,身影被烛火映得半明半暗,好似一把隐匿在夜色中的利刃,锋芒收敛,却依旧凌厉,和他腰间的断月刀一般。他没有多余的情绪,所言不过是陈述一个事实,侧面揭露她以卵击石。

    容今瑶愣了下,随即道:“武试老师教过骑射和武艺,虽然那时候我总是装病躲避考试,但基本的招式都记在心里了。”

    “光是记住有什么用,你没有趁手的武器,总不能赤手空拳吧。”楚懿道,“凌云堂教的,不过是些防身之术罢了,花花架子应付江天凌可以。要是真碰上习武之人,动起手来,一把可以拧碎你的腕骨。”

    他边说,目光边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手指微曲,虚虚地比划了一下力道。

    楚懿说的不无道理。

    她在凌云堂学的那些武艺,说好听点是“防身术”,说难听些,不过是花拳绣腿,在关键时刻,能护住自己已是侥幸,若真遇上狠厉之人,怕是撑不过几招。

    回想起来,她基本上只能应付两类人。

    一是杏莺楼碰见的醉酒大汉,他们大多脚步虚浮,反应迟钝,稍加威吓或是用些技巧性招式,便能让他们知难而退。

    二是像江天凌这种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嘴上嚣张跋扈,实则动起手来只会些华而不实的招式,甚至连她这点功夫都未必能勉强应付。

    她原本没想过要学武用刀……可现在细细想来,若能借此机会让楚懿亲自指导,不仅能顺理成章地拉近两人关系、有一些亲密的肢体接触,还能学一门真正的防身之术,岂不是一举两得?

    容今瑶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遍,越想越觉得划算,眼神一亮,道:“那不如你教我?用刀,或者用剑!”

    楚懿一顿,“理由。”

    容今瑶微微一怔,“什么理由?”

    楚懿指尖轻叩扶手,慢条斯理道:“想让我教你,总得需要理由,我可不是你的便宜老师。”

    容今瑶稍加思索,神色一正,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有一个能傍身的招式归总归是好的,遇到危险时不至于给你拖后腿。”又笑眯眯地补充:“兴许未来还能护你周全。”

    楚懿:“牵强。”

    “第二,夫君戎马倥偬,日后若是有机会与你并肩而战,想来也算一桩鸳鸯佳话。”

    楚懿:“天方夜谭。”

    “第三——”

    容今瑶凑近了一些,仰起小脸,眼底透着促狭的笑意,声音拖长,握起楚懿的一只手道:“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你了。”

    楚懿:“……强词夺理。”

    他的初衷是想提醒容今瑶以后莫要冲动行事,谁知她怎地想到了练武这一层。本该直截了当的拒绝,可对上她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似是一只绵软的兔子窝在雪地里,人畜无害,却又像是试探着猎物接近——

    楚懿目光微动,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少顷,他道:“明日辰初,我派人接你到白羽营,过时不候。”

    话音刚落,惊喜之色登时浮现在少女的脸上,“你答应了!”

    容今瑶心中一喜,指尖不自觉地微微收紧,低头飞快地在他手背上落下一吻。

    那一下极轻极快,如同羽毛拂过,带着少女唇瓣的柔软和一丝温热的气息,浅浅地、暧昧地,猝不及防地印了他的肌肤上。

    甚至,他能隐约感受到,有舌尖轻轻点出来一圈涟漪。虽然无意,却莫名调-情。

    楚懿整个人定在原地。

    手背上还残留着那点温热的痕迹,然而那微妙的酥麻感却直直顺着手腕窜上脊背,他耳后的温度陡然升高,甚至连指尖都微

    微泛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猛地收回手,突然站起身,转向门口,抬脚准备离开。

    容今瑶讶然,不知楚懿为何突然反常,下意识问了句:“你去哪?”

    “……”

    楚懿喉结微动,似在咬牙,匆匆迈步离开,低声丢下一句:“……去沐浴!”

    ……

    这个夜晚十分漫长,足够涤荡所有躁动的情绪。

    楚懿沐浴的时长拖延了许久。大概一个时辰后,他躺在书房的床上,闭上眼睛,思绪飘远。

    忽然想到一年前,在崎岭山驻扎的日子。

    皎月初斜,乌鸦成群越过驻扎在崎岭山山脚处的军帐。彼时天色已晚,雨意将止,军帐旁篝火炙热明亮,暖意冲击着簌簌凉风。

    白羽军营中有许多将士同家人、爱人分开,就在这个夜间,借着酒意同身边人倾诉衷肠。

    酒过三巡,远离热闹人群的草垛上坐着一少年,正吹着凉风。

    月色如梦,少年眉目俊朗,气质斐然,一袭寡淡的黑衣也在这俊容之下添了生气。皎月淡淡的光泽勾勒出他的轮廓,寒气弥漫周身,韶朗清隽的脸看不出情绪。

    慕昇从背后走来,手臂搭上少年的肩侧,嘴里带着酒气。

    今夜他有感而发,敞开心扉,囫囵说着感情之事:“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和喜欢的姑娘示爱,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月光像银丝一样洒落下来,静得让人心慌……”

    “那时候我还傻乎乎的,哪懂什么风花雪月,就想着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后来,我总算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结结巴巴地说心仪她,谁知她只是沉默……”

    楚懿悠悠开口:“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她?”

    慕昇答道:“喜欢?那还不简单,就是心跳加速呗!会因为她的几句话而快乐,会因为她的亲近而害羞。就像我现在,心里念着那个姑娘,一想到她,还砰砰地跳呢!”

    楚懿嗤笑他:“瞧你这点儿出息。”

    慕昇讪讪地挠了挠头,一脸八卦地问:“小将军,你……有喜欢的人吗?会让你心跳加速的?”

    楚懿是他所见过的世家公子里,最礼貌沉稳的了。他真诚又潇洒,举止得体有分寸,不会过分张扬,也不会自卑。银鞍绣障的少年郎,意气自是风发。他总觉得,这样的少年不会缺乏追求者,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应当也是会顶顶温柔的吧?

    楚懿想了想:“……没有吧。”

    慕昇看着他,劝慰道:“没事,还年轻着呢!小将军身份尊贵,以后的妻子定然也是个不俗之人。”

    “是么?”

    楚懿笑了笑,双手后撑在草垛上,望着天边一弯明月,缓缓道:“若我有明珠一颗,我肯定不会忍心让它久久蒙尘。我希望它尘光尽生,照破青山万朵。”(1)

    第34章 第34章沉迷美色,不能自拔。……

    第二日一大早,天边泛起鱼肚白,像一块温润的玉石,渐渐晕染开来。

    朦胧的曦光透过窗牖洒进室内,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地打了哈欠,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先伸手在锦被里摸了一番,试图找个更舒服的姿势再睡一会儿。

    然而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容今瑶猛地回过神来惊醒,才忆起今日要去白羽营找楚懿。

    这么早起床的生活,让她恍惚间回到了在凌云堂上学的日子。

    每日卯时便要开始起身洗漱,紧接着晨读、策论、武试、考核……那时候她一心想当个乖巧无害、娇弱易病的孩子惹来父皇疼惜,所以武试几乎都被她装病躲过去了,久而久之她也便成了同窗眼里最不出挑的“文弱公主”。

    好在凌云堂对女子武试并无硬性要求。

    容今瑶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长发微散,刚起身,莲葵便端着温热的水进来伺候她洗漱了。

    她随口问道:“莲葵,你看到楚懿了吗?”

    莲葵拧了拧帕子,道:“小将军早早同青云策马走了,去的方向,约莫是白羽营。”

    容今瑶神色微妙,还以为自己起得足够早了,谁知楚懿早已出发。

    今日的发型遵循容今瑶的要求,梳一个简单利落的马尾,莲葵灵巧地将发丝拢起,束得高高的,以一根梅花玉簪固定,又细心地将几缕碎发别在耳后,发尾自然垂落。

    衣裳是湖绿色的劲装,腰间系着一条墨色软带,袖口微收,别一番英姿飒爽。

    莲葵一边帮公主整理衣襟,一边疑惑问道:“公主今日起这么早,又是这身装扮去白羽营,是有要事吗?”

    容今瑶勾了勾唇角,语气自然:“不是什么要事,是私事,我要去白羽营学武。”

    莲葵的手顿了下,一脸惊诧,嘴唇微张,半晌才挤出来一句:“公主要学武?!”

    容今瑶不以为意,轻笑道:“很奇怪吗?他教我习武,不仅可以促进夫妻感情,还能有傍身的招式,何乐而不为?”

    若是习武和促进感情,二者取其轻重的话,目前来说,还是和楚懿拉近关系更为紧要。

    容今瑶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是她期盼的状态——楚懿站在她身边,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缓慢而有力地引导她调整握刀的角度。

    他的胸膛紧贴她的后背,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耳畔,接下来,她还可以顺其自然靠在楚懿怀里。

    莲葵听得一头雾水,而后小声道:“奴婢只是觉得……练武是力气活,和促进夫妻感情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练武最讲究体力和耐力,不仅要天天练功,还要扎马步、站桩、负重……尤其是小将军治军严格,万一不讲情面,把公主累得筋疲力尽,岂不是得不偿失?

    眼见容今瑶对她的担忧并不在意,莲葵忽然灵光一闪,像是想到了什么,迟疑着开口:“其实奴婢倒是听说过能促进夫妻感情的方法。”

    “什么方法?”

    “奴婢有个姊妹,她跟我讲过他们夫妻之间一些培养感情的好法子……就是……”莲葵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低声咕哝出来的:“比方说,夫妻二人一起沐浴呀,互相侍弄……之类的……”

    容今瑶心弦一紧,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楚懿连同榻而眠都避之不及,更别提一起沐浴了。若是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恐怕他只会冷笑瞥她一眼,觉得她荒唐至极,八成会面不改色地连人带衣服一同赶出去。

    莲葵本就随口一说,见容今瑶神色复杂,也不敢再多言。

    正当屋内气氛一时微妙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仆从的声音:“公主,时辰到了,车夫正在府门外着候。”

    容今瑶闻言应了一声,抬眸看向窗外,辰初时辰,天光已然大亮,晨雾在院落间氤氲浮动。

    府门处停着一辆雕刻着云纹的马车,车夫牵着缰绳。不多时,莲葵瞧着公主姿势从容地上了马车,目送那道车影在路上渐行渐远,化成虚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祈祷。

    今日练武,还望小将军“手下留情”。

    ……

    天光出透,宽敞的演武场中,高大的木桩错落有致,支撑起锋利的箭矢与旗帜,随风猎猎作响。

    少年站在演武场中央,一身青黑色劲装,衣衫紧贴身形,勾勒出修长笔直的线条。袖口与领口处用银线绣着暗纹,简单不失锋芒。束发高冠,发尾扫着脖颈,眸光似笑非笑。

    他手中的龙鳞刀刀鞘光滑如镜,隐隐透露肃杀之气。

    楚懿屏息凝神盯着对面的彪形大汉,唇线微凝。“嗖”地一下,一刀挥了上去。交战了几个回合,彪形大汉显然不敌少年的身手,被连连逼退到栅栏处。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大汉的脸胀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喊道:“小、小将军!我认输!”

    额前碎发挡了视线,楚懿随手一理,将刀锋移开。他伸出手将大汉拉起来,言笑晏晏:“你的力量不错,但不够敏锐。”

    少年走到一旁解下腕带,声音足够让演武场的新兵们听见:“如果多一些实战经验,想必以后很多人都未必是你的对手,其中也包括我。”

    大汉心里明白楚懿的谦词是在帮他。

    他只是一个徒有力气的屠夫,没读过兵法、也没上过战场。若不是妻离子散,父母双亡,他也未必想着会来投军。白

    羽营里许多将士满腔热血,对于大汉这样的人,只觉得拎到战场上必然会变成废物。

    楚懿如此夸赞,也是让一些将领重视到大汉的优点,而不是总去挑他的错处。

    大汉看着楚懿,挠了挠头,羞赧道:“谢谢小将军!”

    “无事。”

    嘈杂的训练声重新响彻演武场。

    楚懿正准备往营帐的方向走,忽然,远处一道挺拔的身影迈步而来。

    慕昇快步走到他面前,立定,拱手抱拳道:“小将军,江小侯爷昨晚送入暗牢后不久便被吓晕了,刚刚才醒过来。这会儿正在牢里嚷嚷着要见您,怕是见不着,不会善罢甘休。”

    楚懿神色不变:“看来他倒是没受太大委屈,精神头不错。”

    慕昇压低声音,垂首汇报:“江侯已派人四处打探消息,言辞颇为强硬,显然有意施压。此外,国公府那边也传了信儿过来,希望您尽快做个决断,以免节外生枝。”

    “知道了,”楚懿垂眸,食指轻轻敲了敲刀鞘,挑眉道:“那我就再当一次十恶不赦的人,去磨磨他的锐气。”

    军营暗牢位于白羽营西侧,建在地势较低的石窖之中。石壁潮湿阴冷,墙角燃着两盏油灯,昏黄的光影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湿的铁锈味。

    “砰——!”

    江天凌猛地踢了下身后的墙壁,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动,发出清脆刺耳的响声。

    他脸上带着几分怒意,嘴里不休不止地嚷道:“你们这是滥用私刑!我可是江侯的嫡子,你们敢关我这么久?楚懿不来见我,我就死在这里,看你们怎么交代!”

    牢外的守卫面无表情,显然习惯他的折腾,任由他吵嚷,不作理会。

    江天凌挣扎了一番,见无人理睬,又换了个策略,冷笑一声,目光阴沉:“哼,楚懿怕是理亏了吧?所以才不敢见我!”

    话音刚落,铁链摩擦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牢门缓缓推开,潮湿的空气迎面扑来。

    江天凌转头望去,只见牢门外,楚懿站在昏暗的灯影之下。

    “我来见你了,小侯爷。”楚懿嗤笑一声,迈步踏入牢房,随手接过一旁守卫递来的刑杖,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在估量力道,淡淡道:“刚才是谁说,要死在这里的?”

    江天凌顿时噤了声。

    楚懿慢条斯理地把玩着刑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然你心意已决,那我便不留你了。”

    说着,他微微抬了抬手,旁边的守卫立刻上前,熟练地解开了一根缠绕在江天凌手腕上的铁链。

    江天凌脸色一变,猛地挣扎:“你要做什么?!”

    楚懿语气淡淡:“不是要死吗?我不过是成全你。”

    说着,他随手把刑杖递给旁边的守卫,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既然江小侯爷有此觉悟,便给他个痛快,省得污了牢房。”

    “等等!谁敢动手!”江天凌眼底闪过一丝惊慌,连忙喊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楚子瞻,你莫当真!”

    楚懿不置可否,缓缓俯身,视线与他平齐,语气淡淡:“江天凌,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会顾忌江侯吧?”

    江天凌额间渗出一层冷汗,“楚子瞻,你真是个疯子。”

    楚懿随手把刑杖抛到地上,从一旁的木案上拿起一叠纸和一支笔,扔到江天凌脚边,抬了抬下巴,道:“写吧。”

    “写、写什么?”

    楚懿不疾不徐道:“你在杏莺楼喝花酒时遇见的人、无意间说出的信息,以及对方说了什么,好好回忆一下,写出来。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放你走。”

    言罢,转身向牢门外走去。

    江天凌心有不甘地咬牙。

    他不过是喝醉了酒先后对孟芙和容今瑶出言不逊而已,连手指都没碰一下,却被关进这阴暗潮湿的暗牢,吃了一夜的苦。原以为楚懿最多吓唬吓唬,给点惩戒也就作罢,谁知竟费了这么大周章来整治他。

    为了谁,不言而喻。

    江天凌心头憋着一口气,不禁冷笑道:“楚懿,为了个女人至于吗?”

    楚懿顿住脚步,回身,冷眼扫向他。

    江天凌硬着头皮继续道:“做了死对头的驸马,成亲以后还为了她这么大动干戈。你不是一向清醒冷静么,怎么也玩起儿女情长这一套了。”继而不屑地呸了一声,“呵,如此一看,和我没什么两样。还不是沉迷美色,不能自拔!”

    此话一出,牢房内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楚懿静静地看着江天凌,眼底晦暗朦胧,灯火的影子映在他的侧脸上,透出几分冷冽的锋芒。

    下一瞬,他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意味。

    “沉迷美色又如何,关你屁事?”

    ……

    晨间的凉爽渐渐散去,烈日腾空,炽热的阳光洒下,让演武场上的尘土都带上了几分燥热。

    将士们互相较量了整整一轮,已经满头大汗,身上的轻甲被汗水浸湿。有人索性将轻甲脱去,赤-裸着手臂和胸膛,站在烈日之下,比试枪法剑法。

    容今瑶刚踏下马车,便撞见这样一幕,脚步不由得微微一滞。

    举目四望,入目皆是身材健硕的男子,个个筋骨匀称,每一道翻身、腾挪,肌肉理分明的腹肌都带着惊人的爆发力。

    容今瑶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一句:不愧是白羽营,果然名不虚传。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新兵同样注意到了她的身影。

    白羽营向来戒备森严,演武场更是不许外人随意进出。如今突然出现一名女子,顿时引得众人侧目。

    军营纪律严明,新兵纵然满心疑惑,却无人敢当众交头接耳,只能无声交换着眼神。

    眼神里不约而同写着:“这姑娘是谁?”

    容今瑶环顾四周,目光在演武场上扫了一圈,并未看见楚懿的身影,也没有眼熟的副将。她轻轻抿了抿唇,只能沿着演武场外围缓缓踱步,随意看看,或许能碰上他。

    没过多久,演武场的新兵将士结束操练,三三两两地散开休息。部分年轻的毛头小子飞快地穿上轻甲,故作镇定地整理衣襟。

    目光却时不时向容今瑶的方向飘去,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有人神色微妙,悄悄往前探了探脑袋,低声道:“喂,你们谁去问问那姑娘是谁?”

    “别胡闹,谁敢去?”

    “可我真好奇她是谁啊……这身衣着,不像是寻常闺阁女子……”

    “莫非是谁的夫人?”

    一群新兵交头接耳,小声猜测着,却迟迟没人敢上前搭话。

    几人议论的正起劲时,一道淡漠的嗓音不疾不徐落在耳边:“你们在说什么呢?”

    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继续方才交谈的话题,感慨道:“如此灵秀的妙人,娶到她,不知要攒几辈子的福德嘞!”

    身旁人狠狠怼了一下他的肘部。

    少年的语气不轻不重,短短几个字,宛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瞬间让几人打了个激灵,齐刷刷地站直了身子,僵硬地转头。

    “小、小将军!”

    楚懿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他们身后,少年眉目含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黝黑的瞳眸里透着一丝凉意,叫人分不清是玩味,还是警告。

    被他用视线扫过的新兵,皆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余光悄悄往楚懿身上飘去,不看不要紧,结果这

    一看,竟然有些微妙的发现——

    楚懿今日一身青黑色劲装,墨色暗纹腰封束着精瘦劲窄的腰身,衣袍翻起的下摆,隐约可见玄色的内衬。

    而突兀出现在白羽营的女子,穿的是湖绿色劲装,腰间同样束着墨色腰带,衣裳修身,整个人清爽利落。

    衣色一深一浅,风格却意外的相得益彰,竟莫名相配。

    楚懿神色平静,道:“是我。”

    几个新兵被冷不丁的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茫然地对视一眼,“什么意思?”

    他们下意识地顺着楚懿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那位不知身份的妙人恰好也看了过来,神色显然微微顿住,随后抬步向这边走来。

    走过来了?寻谁的?

    空气骤然一滞,只听年轻人语调淡然地补充道:“你们刚才说的,攒了几辈子福德的人,是我。”

    众新兵:“……”

    众新兵:“!!”

    第35章 第35章他踏风而来,掌心那簇海……

    楚懿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语调无波无澜,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可新兵的脑子里,却是惊雷乍响。

    小将军娶的人,不正是六公主么?!

    将士们回过神来,注视着楚懿朝着公主走去,两道身影渐行渐近,直至并肩而立。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出声。

    只不过尴尬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慕昇随后赶到,厉喝道:“都杵在这儿做什么?好奇心太重,都忘了规矩吗?!全员绕演武场跑十圈!”

    容今瑶自是不知道新兵的腹诽和猜测,满心都是如何借着此次练武,促进二人之间的感情。

    她跟着楚懿一路穿行过演武场,朝着军营后山方向走去。路上,忍不住问身旁人:“你刚才说什么了,他们怎么吓成那个样子?”

    楚懿侧过头,说道:“没什么,不过是好奇你的身份而已。”

    容今瑶目光一闪,歪了歪头,脚步轻快地往前跑了两步,索性倒着走在楚懿面前,好奇道:“那你和他们说了吗?”

    楚懿目视前方,脚步放慢了速度,“没说,但估计他们已经知道了。”

    容今瑶杏眸中露出狐疑之色:“你既然没说,那是怎么知晓的?”

    楚懿神色如常,视线掠过少女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发型和衣装,嘴角不着幅度地翘了翘:“悟出来的。”

    穿过一条窄道,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

    这片空地远离营帐,安静得与演武场的喧嚣格格不入。周围环绕着苍劲的古松,枝叶交错,投下大片树荫,光影斑驳地洒在地面上。

    地面是平整的黄土,隐约还能看到练武留下的痕迹,几块磨损光滑的石头散落在一旁,像是有人休憩时顺手摆放的。

    隐秘、静谧,甚至可以说,带着几分私密的意味。

    容今瑶站在树荫下,跃跃欲试地看向楚懿,道:“可以开始了!”这里甚至能传出来一点回音,“你今日是教我用刀还是用剑呀?”

    楚懿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腰间的断月刀,“这柄短刀,比较适合你。”

    容今瑶屏息,双手抬起,掌心向上,等待着楚懿将刀交到自己手中。

    然而,楚懿却是语气淡淡,偏不如她意:“先扎马步吧。”

    容今瑶:“……?”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方才跃跃欲试的气势微微一顿,她眨了眨眼,试探地问道:“难道不是直接学?”

    楚懿懒懒地睨了她一眼:“刀法最讲究下盘稳固,扎不好马步,别说挥刀了,风大一点都能把你吹倒。”

    容今瑶看着他那张云淡风轻、从容不迫的脸,心里咯噔一下,忽而想起了早上莲葵说的那句“练武是力气活,和促进夫妻感情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能不能……先教我握刀试试手感?”

    楚懿:“等你马步站稳了,再谈握刀的事。”

    容今瑶努力控制自己僵硬的表情,心想,这狐狸该不会又是故意折腾她吧?

    楚懿扬眉笑笑:“为了防止公主觉得扎马步丑,我特意找了个没人来的地方,公主可以放心。”

    容今瑶语气微妙:“……小将军还真是‘心思细腻’。”

    听出她的咬牙切齿,楚懿笑意不减:“承公主夸奖。”

    后山的空地上,风吹过苍松,带起一片沙沙的声响。

    容今瑶原本还怀着些许期待,想着今日楚懿教她练武,应该是手把手指导。站在她身后,温柔耐心地纠正她的动作,手臂从背后环过,握住她的手,一点点引导她挥刀。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当头一棒。

    “膝盖再外扩些,重心压低。”楚懿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膝盖。

    “背要挺直,别驼着。”一只修长的手抵上了她的肩背。

    “手别乱晃,贴住腰侧,马步不稳,挥刀的时候只会自己摔倒。”肩上的力道却骤然加重了一分,迫使她直起腰背。

    容今瑶闭了闭眼,索性认命。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腿部的酸胀感,心道一声自作孽不可活。

    楚懿站在她面前,眉眼含着笑,神情悠闲,嘴里的话却有些挑剔:“可别偷懒。”

    容今瑶鸦羽轻颤,仰头望着他,软语求饶:“楚懿,你不会是在捉弄我吧?”

    “怎么会。”楚懿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暗示道:“坚持不住的话,可以回家,不过晚上的篝火宴你可能就要错过了。”

    篝火宴?

    听到这三个字,容今瑶眼神倏地亮起来:“什么篝火宴?”

    “每年新兵入营操练一个月后都会有篝火宴,热闹得很,今日刚好期满,感兴趣?”

    一年里,皇宫中大大小小的宴席数不胜数,但规矩颇多,久而久之便也无趣,远远比不上军中篝火宴听起来新鲜。

    容今瑶依言点了点头,杏眸微睁:“谁说我坚持不住!”

    楚懿负手而立,看着少女的脸颊因扎马步而多了几分红润,衬得那双剪水秋瞳愈发澄澈明亮。

    他原以为容今瑶不过是一时兴起,撑不过半柱香便会喊累,想着约莫度过今日,她便会知难而退。

    可眼下看她这模样,竟还有几分不愿服输的架势。

    楚懿挑眉,语气漫不经心:“好啊,那就继续。”

    ……

    一日光阴不知不觉间流逝,西边的太阳沉入连绵起伏的山脉之中,绚烂的晚霞坠在天际。

    远处已亮起了点点火光,营地中央架起了数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吞吐跳跃。

    篝火旁的木架上,羊、野味、鱼肉都被架在火上烤制,滋滋作响,金黄的油脂滴落进火焰里,发出“嗞啦”一声,香气瞬间四溢。有的将士撸起袖子大快朵颐、有的举起酒碗痛快畅饮,还有人围成一圈,划拳行令,酣畅大笑。

    尽管热闹非凡,但许多人的目光仍旧时不时飘向桌边角落。

    有人忍不住问慕昇:“慕哥,小将军和公主曾经真的是死对头吗?看样子也不忒像啊……”

    亦有声音反驳道:“哪里是死对头,人家青梅竹马,当然是相配啊!那话本子里怎么写的来着,小将军是因为喜欢公主,所以才假装当她死对头,吸引她注意的嘞!”

    慕昇正举着酒碗,闻言,手一顿,看着旁边的年轻新兵,“你们才来上京不久,连话本子看了,门道不少啊。”

    “可不?火的嘞!禁军营里的弟兄也都知道……欸欸欸!你们看,小将军是不是在给公主切羊肉?”

    众人顺着方向看去,随即彼此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开始偷笑。

    慕昇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争论,目光意味深长,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句:“遇到咯——”

    “遇到啥了?”

    “我是说,小将军啊,遇到属于他的明珠咯。”说罢,慕昇将酒碗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笑语欢声愈发热烈,火光跳跃间,隐约可见少年微微低眸,似乎对这喧嚣场面兴味索然,而他身边的女孩倒是兴致颇浓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扎完马步,容今瑶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一般,手臂和腿都酸酸软软的。本想着在这篝火宴上大饱口福补充体力,可看着眼前金黄油亮的烤全羊,竟然生出了有心无力的忧愁。

    容今瑶碰了碰楚懿的手,语气可怜巴巴:“夫君,我没力气了,帮我

    切羊肉。”

    楚懿侧目,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明显有些愉悦。随即,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腰间的断月刀。

    锵——

    刀锋破空而出,寒光一闪。

    容今瑶注视那柄形若弯月的短刀,惊愕道:“你用断月刀切羊肉吗?这可是你的贴身武器。”

    楚懿神色自若,单手握刀,动作行云流水地在烤全羊上轻轻一划。刀锋极快,眨眼间便清晰可见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顺势翻转刀身,将羊肉稳稳地送入她的盘中。

    “趁手的武器,当然是要方方面面都趁手。”楚懿开口道,“不用担心,我没用这柄短刀杀过人,每日都擦,很干净,放心吃。”

    容今瑶默默看了眼盘中薄得能透光的羊肉,放入口中,肉质细腻软嫩,带着独特的炭火香气。

    楚懿问:“好吃吗?”

    “好吃。”

    下一瞬,刀锋再起,楚懿又割下了一块羊肉,再次是薄得恰到好处,利落地落入她的盘中。

    容今瑶目光微动,一边吃,一边看着盘里堆得越来越满的羊肉,心里莫名古怪。偏生切肉的人镇定自若,姿态闲适,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予。

    她……怎么像是被投喂了?

    容今瑶忍不住道:“你不会是想撑死我吧?”

    楚懿目光在她身上淡淡扫了一圈,语气平静地评价:“最近瘦了,多吃点。”

    容今瑶刚想说,这些日子里她已经被李伯喂胖了不少,恰在此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热闹的喧哗声,吸引了她的注意。

    容今瑶放下竹箸,对楚懿道:“我们也去看看!”

    篝火宴已进入至后半场,酒足饭饱的将士们此刻正在射箭。

    他们射的不是箭靶,而是挺拔老树最高的枝头上的一簇四季海棠,海棠花花朵粉似霞,白胜雪,花瓣层层叠叠,芳香四溢。

    只是那簇花生得极高,角度刁钻,连射了几轮,仍无人能成功射落。

    “这个位置也太难了吧……”

    “太高了,角度又刁,一点不中。”

    “我方才那一箭明明就差一点!”有人抱怨道,然而箭矢再次钉在树干上,离目标还是差了一截。

    那株四季海棠高高挂在枝头,不肯低头任人采撷,高傲地迎着晚风摇曳。

    兵士们心有不甘地围着树,你一言我一语,忽然,有人眼尖地瞧见了不远处走来的两道身影,连忙喊道:“公主、小将军!”

    待走近,楚懿站定,道:“你们在射花?”

    “是啊,我们在比试谁能射下那株四季海棠。”一位兵士遗憾道,“但它位置太刁,试了好多次,都不能射中。小将军,你来试试,你肯定行!”

    听到这话,众人齐刷刷点头,期待地看着楚懿。

    楚懿似乎并无兴致,正要开口推拒,不经意间瞥见容今瑶正仰着头,望向那簇海棠花。

    旁边人注意到眼神后借着酒意纷纷起哄,楚懿眸色微敛,随即笑道:“弓。”

    瞬间,周围的人兴奋地让开位置,一柄长弓被恭敬地递上,箭囊矗立在他的手边。

    容今瑶也偏头看向他,笑吟吟道:“你要是射不中,可是会被大家取笑的。”

    楚懿挑眉,未作多言,握弓搭箭,抬手之间,衣袖微动,露出分明有力的腕骨。

    喧嚣声顷刻间消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地锁在他的动作上。

    楚懿侧身,单足后撤半步,指节轻轻扣住箭矢,掌心贴着弓背,顺势一拉,弓弦顿时被绷至满月。

    “嗖——”

    一息之间,弓弦轻震,银色箭矢破风而出,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稳稳地将那株四季海棠斩落。

    “不愧是小将军,好箭法!”一片叫好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难掩激动之色,模仿学习楚懿的身形和动作。

    容今瑶眸光微动,如薄雾轻拢,朦胧难辨。

    自楚懿凯旋而归以来,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他射箭。

    从前在凌云堂时,课业里也有骑射课程,楚懿的弓术在学堂里便已出类拔萃,时常在射箭比试中拔得头筹。彼时她常常听人议论,说他射箭时风姿凌然,一箭封喉,快、准、狠,仿若天生的将领。

    可听过无数次,终究不如亲眼所见。

    就在容今瑶愣怔间,楚懿脚下一踏,身影跃起,整个人轻盈地踩上老树最低的一根枝桠,借力一荡,眨眼便已跃至半空。

    那枝海棠花从高处缓缓坠下,如同一抹流光,被楚懿抬手接住,指间轻轻一旋,花枝便安然无恙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跟随着他——直至他落地,再到他缓步走向容今瑶……

    新兵们见状,识相地快速跑开,将这里空出来。

    容今瑶长睫闪动着,清滢的瞳孔澄澈剔透,盛着幽幽碎光,她看着他踏风而来,掌心那簇海棠花在夜色下嫣然如霞。

    不多时,少年已经站在她面前,低眉,将花递给了她,“给你。”

    四周的喧嚣在这一刻被抽空,唯余风声低吟。

    他本就生得出色,笑起来时一双深情眼更是潋滟多情,没有表情的时候,亦让人挪不开眼。此刻,他的眉眼被黑暗遮住了一半,唯有指间的海棠花,在微光下艳丽动人。

    “给我?”容今瑶微微屏住呼吸,不知为何,她竟有种被什么攫住心神的错觉。

    上京城中,名门贵女若对某位公子心生好感,便会在游湖宴、花朝节、或雅集之上亲手折下一枝花,男子也会折花赠予心上人,心意昭然。

    心底有个声音轻轻响起——这朵花,也是楚懿亲手折给她的。

    心绪浮动间,容今瑶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微微抬手,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掌心泛起一丝薄汗。

    她唇瓣微启,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唯有那双秋瞳倒映着他的身影,倒映着夜色,倒映着四季海棠。

    “发什么呆呢?”楚懿笑起来,扬了扬手中的花,“接着啊。”

    容今瑶没说话,呼吸顿了顿。

    她抬眸望着眼前的人,心底似有某种情绪翻涌而起,浮浮沉沉,叫人说不清道不明。

    忽然间,她鬼使神差地踮起脚尖,双手顺势环上了他的脖颈,将人往下一拉,唇瓣凑近——

    轻轻在他唇角印下一吻。

    浅尝辄止,像羽毛轻扫,又似晚风拂过湖面,轻柔却让人无法忽视。

    两人之间的气息交错,极近的距离让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瞬间闪过的一丝微不可察的震动,稍纵即逝。

    ……

    一直到回府、沐浴、换衣,容今瑶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脑子像是浸泡在温水里,迟迟反应不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莲葵伺候着她换下白日的劲装,换上轻薄的寝衣,见她神色不对,忍不住轻声问道:“公主,您是不是累着了?怎么回来都没说话?”

    “啊?”容今瑶这才回过神来,迟缓地眨了眨眼,随口道:“是有点累。”

    莲葵将她的头发拢起,用干巾一点点擦拭,嘴里念叨道:“奴婢就说吧,练武是个劳神费力的活儿,公主您还是歇着罢,小将军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容今瑶喝着温茶,本想顺势应和,结果听到“小将军”三字,手顿在了茶盏上。

    这三个字像是某种引线,霎时间,白羽营中那番失控的举动,清清楚楚地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

    她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情不自禁亲了楚懿。

    “公主?”莲葵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木梳。

    容今瑶倏地回神,连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异样,故作平静地道:“没事,可能是真的累了。”

    莲葵不疑有他,动作轻柔地替她梳顺长发。

    容今瑶

    低垂着眸,盯着面前的茶盏,指尖不自觉地沿着杯沿缓缓摩挲,心底翻涌的情绪却未曾平息。

    鬼使神差,毫无征兆。

    可比起懊恼,更让她介意的,是楚懿的反应。

    他并没有推开她,也没有露出厌烦的神色,只是怔了一瞬,随后依旧云淡风轻地将海棠花递到她面前。

    平静得让她心里发毛,仿佛那个亲吻不过是寻常玩笑,根本不足以让他动容。回来路上,她害羞不知所措,而他依旧不动声色。

    容今瑶皱了皱眉,忽然觉得很不公平。

    她现在脑子想的都是楚懿的反应,甚至连茶水都喝得心不在焉,可楚懿呢?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甚至可能转头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

    她的目的明明是要得到楚懿的心啊,让楚懿喜欢上她,自己怎么能先乱了阵脚呢?何况,之前又不是没亲过他的唇角!

    想到这里,容今瑶狠狠地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该行动还是得行动,总不能一直是他试探,她坐以待毙。

    “莲葵。”她放下茶盏,目光坚定,“楚懿呢?”

    莲葵一怔,下意识答道:“刚才从书房出来,去浴堂了。”

    ……

    浴堂内,水汽氤氲,雾气沿着池面蒸腾而上,连灯光都被晕染成了一片柔和的暖色。水面微微荡漾,映出男子挺拔的身形,宽肩窄腰,肌理分明,仿佛雕琢而成。

    楚懿静静地靠在池壁,眼睫微垂,整个人浸在水雾之中。

    他原以为自己足够冷静,也早该习惯她时不时的撩拨,可眼下身体的反应最为真实。

    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因为那猝不及防的、轻轻的一个吻,让自己的四肢百骸和血液都涌上热意。

    欲念自心口燃起,顺着经脉一点点蔓延,烧灼着理智。

    不行,再想下去——

    他微微阖眼,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滚。舌尖抵住上颚,暗自咬紧了牙关。

    正准备沉入水中冷静时,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

    第36章 第36章小鱼儿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捕捉到极轻的脚步声后,楚懿蓦地睁开眼,敛去脑海中的杂念。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池边的单衣扯过来,迅速披在身上。衣料因水汽微微贴合肌肤,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背后,几缕发丝贴着侧颊滑落,略显凌乱,显出几分不经意的慵懒。

    容今瑶?

    她又要做什么?

    楚懿低头,额角突突跳动,有些头疼地把手臂撑在两侧,指腹在壁面上轻轻叩击,与少女走近他的步调一致。

    门口处,容今瑶端着一盏温茶,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心跳如鼓声般急促,但目光却无法从池中少年的背影上移开。

    水雾缭绕之中,女孩步履轻缓,裙角微微扬起,悄无声息地滑过湿漉漉的地面,留下一道若有似无的水痕。

    她像一只误闯禁地的小兽,踮起脚尖,缓缓靠近池边。

    等雾气散开些许,朦胧之中,映入眼帘的是男子线条流畅的肩背,微微浸着水光,在摇曳的烛火中隐隐现出凌厉的力量感。

    容今瑶屏住呼吸,目光微微闪动,悄悄往前挪了一步,低声试探:“楚懿?”

    楚懿眉梢轻挑,透过水面倒映出的影子,看见了端着温茶、鬼鬼祟祟接近自己的容今瑶。

    “偷看别人沐浴?”

    一声略微低哑的嗓音打破浴堂静谧。

    他勾唇,淡淡调侃道:“看来我对公主的吸引力还是挺大的,竟然能让你夜闯浴堂。”

    容今瑶笑盈盈道:“怎么能叫偷看,应该是欣赏才对吧?”

    她脸颊遁红,抬手晃了晃手里的托盘,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来给你送温茶的。”

    楚懿目光微动,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眉宇间透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刚煮好的温茶,加了桂花和枸杞。”容今瑶道,“桂花有安神的功效,枸杞则能滋补肝肾,晚上喝一盏,有助于睡眠。”

    说罢,她端着茶盏又缓缓走近了几步,愈靠愈近,直至到楚懿身侧,乖巧地将温茶放在他手边的壁面上。

    楚懿道:“既然是来送温茶的,茶送到了,你也可以走了。”

    偏不。

    容今瑶维持着镇定的笑容,在池壁旁蹲下身,视线不由自主停留在他的肩背,水珠沿着线条分明的肌理滑落,顺着锁骨,经过胸肌,隐入水下。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她不自觉地低声感叹:“比白羽营里的新兵身材还要好上几分。”

    话音刚落,浴堂内的气氛瞬间一滞。

    楚懿眼神一沉,侧眸,冷冷地看着她,重复了一遍:“……比白羽营里的新兵身材还要好上几分?”

    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气息:“你见过?”

    容今瑶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善,眨了眨眼,解释道:“啊,就是……今日我去营里找你,你不在……天气热,新兵们训练时脱了轻甲,我随便瞄了一眼……”

    “随便瞄了一眼?”楚懿尾音微微上扬。

    容今瑶试图用无辜的表情掩盖过去:“……几眼,不超过三眼。”

    楚懿:“……”

    “他们一看见有女子就立马把衣服穿上了,我发誓!”容今瑶轻咳一声,企图转移话题:“这么一看,还是你的身材最好,脸也好看。”

    楚懿似笑非笑:“竟然还一一比对上了,看来公主平日里看得也不少。”

    “……”深知越解释越可疑,容今瑶干脆放弃挣扎,眼珠滴溜溜一转,忽然凑近他:“楚懿,你在吃醋?”

    楚懿神色未变,懒洋洋地掀起眼睫,笑道:“我为什么要吃醋?”

    容今瑶故意叹了口气,装模作样道:“我倒是希望你能吃点醋,这样说不定,我马上就会成为你的心爱之人。”

    楚懿打量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少女。

    她凑得极近,眉梢微微扬起,分明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秀面,温软随和,可眸光却狡黠得像是别有图谋。

    “心爱之人?”楚懿冷笑,“做梦。”

    成婚之前她就时常如此,明明算计着他,却还能用单纯无辜的模样伪装自己。书铺、碧桃林、南小街、茶馆小巷……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回了。

    他知道,这些都并非真情实意。

    营中那个自然的、不受控制的吻才是她最真实的反应,那一瞬间的情绪最为纯粹,不含刻意撩拨,所以才会让他震动。

    又一次想到那个吻,楚懿心头微微一紧,喉结上下滚动,强行按捺那股莫名的燥意。

    而这燥意不能被容今瑶发现。

    楚懿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嗓音沉了几分,再次强调:“茶送到了,你可以出去了。”

    容今瑶眸光微闪,眼波一转再转。

    她作势站起身,却没有真的离开,反而自然而然地在浴池旁坐下,像是没听出楚懿话中的催赶之意。点了点一旁的茶盏,含笑道:“不管怎么说,我可是特意来给你送茶的,总要喝完才行吧?”

    楚懿睨了她一眼,没说话,抬手端起茶盏,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水略带桂花的清甜,顺着喉咙滑入腹中。

    容今瑶见他喝完,眉眼弯起,正要开口,谁知楚懿却淡淡道:“可以走了。”

    走?那是不可能的,她总得撩拨到楚懿的情绪有所变化才行。

    容今瑶轻声道:“我帮你吧。”

    楚懿神色微顿,“帮我什么?”

    “当初新婚夜,你帮我擦身更衣,如今我也帮你沐浴,也算偿还你的人情。”

    楚懿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直截了当地拒绝,声音平淡:“不必,我说过,你不欠我人情。”

    “那就是谢过你教我扎马步。”

    楚懿抬眼:“……也不必。”

    他有些头疼,生出无奈之感,眉心微蹙,权衡该如何彻底掐断她这个念头,可容今瑶偏不肯罢休,声音仍旧很轻柔:“我帮你擦。”

    楚懿极力克制,语气微凉:“容今瑶,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容今瑶道:“我哪有打什么主意?我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她语气理直气壮,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挽起袖子,毫无心理负担地拿过浴巾。

    楚懿抬手抓住她的手腕,想要阻止她的动作,可容今瑶反手扣住他的手

    背,竟是丝毫不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水雾氤氲间,两人的气氛骤然变得紧绷起来,楚懿声音里带着压抑的警告:“别得寸进尺。”

    容今瑶笑意不变,仿佛没听懂他的意思,反而顺势探身,伸手要去扒他的衣服。

    楚懿的耐心终于被她磨光,“这是你自找的。”

    猝不及防的,楚懿起身夺过她手中的浴巾,抛出去,准确无误地盖在了容今瑶的脸上,遮挡住她的视线。

    还未等容今瑶反应过来,他跃出水中,长臂一捞,轻轻揽住她的腰肢,动作十分迅速,将她的身体一同拉入水池里。

    “扑通”一声,二人跌入水中。

    水花猛地炸开,溅起无数水珠,氤氲的热气骤然被打破,池水泛起层层波纹,四周的水汽都随着动荡的池水轻轻晃动。

    方才端来的温茶也被碰翻,茶盏跌落在地面上,滚了一圈,摔得四分五裂。

    容今瑶晃了晃脚,声音止不住一颤,惊异于他的行为,还有手心触摸下的炙热胸膛。

    她咬唇嗔怒道:“楚懿!”

    容今瑶一把扯下脸上的浴巾,猛地抬头,楚懿的一只手仍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撑在旁边,眉眼被水雾氤氲,显得有些幽深。

    池水晃动,他眼睫上沾着水珠,微微一颤,眸底的情绪晦暗不明,“你怕了?”

    容今瑶还没从骤然入水的惊愕中缓过来,唇瓣微张了一下:“你……”

    话音未落,楚懿手上一用力,将她又往前带了一分。容今瑶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微热,还有彼此的心跳,有点快。

    楚懿垂眸看着她,捕捉到她一闪而过的惊慌,戏谑笑道:“这位知恩图报的人,不是说要帮我沐浴吗,那就帮吧。”

    “……”

    楚懿:“公主不是说要还人情吗,这么快就后悔了?”

    听出来少年的语气是在捉弄她,容今瑶默默静了。

    她回想今日,从扎马步的疲惫再到亲吻后的不为所动,以及将她拉下水后的戏谑……

    越想,越不甘。

    容今瑶稳了稳心神,忽然笑道:“实话告诉你,温茶里我加了东西。”

    楚懿皱了皱眉,定定看着她。

    视线冷不丁地压过来,容今瑶不甘示弱地凑到楚懿耳畔边,声音似是在呢喃:“我在温茶里面加了合欢散。”

    耳垂薄而敏感,偏偏她不规矩地咬了一下,一瞬间,连水汽都灼热了几分。

    “你是不是感觉到有点热,还有点痒?”少女脸庞柔和无害,双颊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许是氤氲的热气所致,杏眼中似有明亮笑意。

    楚懿垂下眼帘,倏地推开怀中人,冷然道:“你给我下了药。”

    容今瑶身子往后一倾,身形顷刻间暴露在楚懿眼前。

    轻衣渐透,楚腰腻细,玉酥肩轻轻颤抖,大片的如玉肌肤入眼,似是春日桃花沾染了露珠。

    “这合欢散啊,一开始是微热,随之而来是浑身酥麻,”容今瑶眸光一闪,语调拖长:“再后来……你应该知道。”

    一息、两息——

    楚懿险些被气笑:“合欢散么?”

    他将容今瑶堵在浴池的角落中,捏住她的下巴,不慌不忙地凑近,笑了声:“你是不是咬准了我不会对你动真格,所以才敢来挑衅。”

    “忘了我和你说的吗,我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楚懿说得暧昧,甚至顽劣地在她耳旁吹了吹气,“给我下药之前,有没有想过是谁来承受?”

    容今瑶被迫紧贴在他腹前,耳朵一痒,身子就下意识地扭了扭,不小心蹭到了一个东西,可以很明显感觉到它悄无声息的变化。

    她愣了愣,瞬间明白过来,那是个什么东西,肉眼所见的脸红起来,声音发紧:“等一下!”

    少女的肤色洁白嫩亮,因水汽氤氲而染上淡淡的粉色,似被晨曦晕染过的白玉,透着一股晃眼的艳。

    楚懿眸色一暗,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等不了了,合欢散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楚……”

    下一刻,话音被少年覆下来的唇瓣所吞噬,急风骤雨般的吻让容今瑶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一次可以说是真真切切地亲吻,没有任何的克制,亦没有捉弄,甚至可以说,突破了某种防线。

    容今瑶感觉到自己的唇舌被卷入一阵狂风中,她的思绪变得轻飘,眸色发软,身子也发软,整个人被突然的亲吻震得发晕。

    楚懿含住她的唇,起初是浅啄,缓缓揉捻,没有特别强势的长驱直入,反复吮吸。慢慢的,他开始侵略性地碾转,吻得极深,仿佛真的中了合欢散,要将怀中人彻底占有。

    唇齿相依间,女孩的眼尾染上一片红,贝齿被迫撬开,一条小鱼顺势滑了进来。两条小鱼在水中无意间碰面,而后开始纠缠,沿着边缘一寸寸厮磨。

    容今瑶睫毛颤着,似乎变成一条迷途的鱼儿,在温热的水中挣扎游曳,最终被楚懿这个渔夫打捞上岸,困在掌心,她断断续续地问:“楚,楚懿,你是……清醒的吗?”

    “渔夫”半睁开眼,眸仁深沉得仿佛浸入了夜色,他细细观察着怀中人,放缓了速度,留给她喘息的间隙。

    他很清醒。

    清醒到能分辨出女孩的刻意撩拨,能判断她每句话的真假,亦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此时此刻,是不是真情实意,所图究竟为何,已然不重要了。

    容今瑶软软地靠在楚懿怀里,唇瓣红肿,被吸得泛出水光,她只能余出来一点思绪,迷迷糊糊地想——

    那温茶里,根本就没有合欢散。

    第37章 第37章按兵不动,跑了媳妇。……

    过完了夏至节,天气升温很快,大昭帝与后妃借此机会去了行宫避暑,朝臣得以休沐,各方将领也多了些闲暇的时间。

    连日晴好,天幕清澈,这天午后,内区禁卫住所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槐树投下大片阴凉,屋内比外头要凉快几分。

    楚懿斜倚在窗边,一边把手搭在窗棂上,轻轻敲击着木框,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屋外的景色,目光落在枝桠交错的树影间,似在若有所思。

    陆玄枫神情淡然地坐在矮桌前,执壶倒茶,道:“难得你有闲情逸致来找我喝茶,说吧,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来找你吗?”过了片刻,楚懿随意回答道。

    陆玄枫瞥他一眼,似是意味深长:“自然可以。只是以往你不是带兵操练,便是忙军务,很少踏进我这住所。”眼神下移,落在他轻叩窗棂的手指上,“而且,你有心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敲着窗棂出神。方才你回答我的问题,反应慢了两拍,还说没事找我?”

    楚懿微微挑眉,随即轻嗤一声:“你倒是观察的仔细。”

    他走到陆玄枫对面坐下,抬手端起陆玄枫刚倒好的茶,轻抿了一口,茶香微苦,却也清凉,不急不缓地开口:“我有一个朋友。”

    陆玄枫颇为稀奇:“……你哪儿来的朋友?”

    楚懿神色如常,懒得搭理这句揶揄,轻描淡写地道:“我的这位朋友,他最近遇到了一些情感问题。”

    陆玄枫目光微动,一副了然的表情,随后清闲地靠在椅背上,煞有介事地道:“哦,那说说你那位‘朋友’的故事吧。”

    楚懿垂眸道:“他和他的妻子是青梅竹马,只不过以前的关系并不怎么样,成婚也是因为两家的利益。”

    “……”陆玄枫险些一口茶水喷出来,“听着怎么有点耳熟?”

    楚懿不疾不徐地继续说:“这位朋友他性格好,待人和善,仪表也不俗。”

    陆玄枫鄙视地看着他,嘴角微抽,忍不住讽笑出声:“呵。”

    楚懿恍若未闻:“起初,他觉得他的妻子行为不安好心,总是别有所图,所以多加防备,时刻试探。一同经历了一些事,也相处了一段时日,他们的关系倒是有所缓和。”

    顿了顿,步入正题:“前几日……因为种种意外,他主动吻了自己的妻子。”

    这句话一出,陆

    玄枫原本事不关己的神色微微一滞,视线落在楚懿脸上,死死盯着他道:“……然后呢?”

    楚懿约莫是想到了什么画面,嗓音低淡:“然后,他的妻子,转头开始躲着他,应当是有些尴尬。”

    陆玄枫语气微妙:“该不会是你那位朋友亲得太差劲,把人给吓到了吧?”

    楚懿眼皮一掀,纠正道:“他的妻子,对于那个吻的反应,很好。”

    神情甚至透着一丝理所当然的笃定。

    陆玄枫:“…………”

    屋内短暂地陷入一阵沉默,只有蝉鸣声断续传来,良久,陆玄枫问道:“那你的朋友准备怎么做?”

    楚懿摩挲着茶盏边缘,眼睫低垂,唇角一弯,“反客为主,把主动权慢慢掌握到自己手中,循序渐进。”

    “你还真是心机。”

    “过奖。”楚懿谦虚道。

    陆玄枫站起身来,双手掌心撑在矮桌桌面上,整个人向楚懿的方向倾去,注视他道:“我算是听懂了。他的妻子若是对他无意,那现在应该对他避之不及,恨不得彻底划清界限。但照你这么说,她的反应很好,就说明她不是抗拒,而是……”微微一顿,“心乱了。”

    陆玄枫操着一副“成熟的情场老手”姿态,话说完,将手搭在了楚懿的肩膀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

    楚懿没说话,眉心隐隐跳动,心觉陆玄枫不大靠谱。

    “妻子别有所图,既然有目的,就意味着她有自己的计划,每一步都有预设。”陆玄枫眼底满是揣测,信誓旦旦地道:“可你朋友的突然主动,打破了她原本的预设。所以让她一时不知所措,甚至有点害怕。”

    楚懿皱了皱眉,终于开口:“害怕什么?”

    陆玄枫刻意卖了个关子,而后才缓缓道:“害怕自己控制不了局面,比你的朋友先沦陷。”

    闻言,楚懿目光微敛,思绪不由自主飘回到那一晚。

    那个吻落下时,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容今瑶微微颤抖的肩,能听见她紊乱的呼吸,能看见她略微震惊的眼神。

    他知道她没有抗拒,甚至沉溺其中,连泄露出来的呢喃和轻吟都未曾察觉。

    直至他松开手,退开半步,她才猛然回过神,愣怔地看了他片刻,而后手忙脚乱地裹紧浴巾,脚步虚浮地逃跑。

    水珠顺着她的发丝滴落,裙角扫过光滑的石砖,留下凌乱的水痕,狼狈而仓促。她走得急,甚至连浴堂的门都忘了关紧,只听“砰”的一声,门扉撞在墙上,震得屋梁轻微颤动。

    随后几日,容今瑶不复往日那般主动亲近。要么是挑他不在的时间出现,要么是目不斜视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楚懿看在眼里,暗自思忖以什么计策能打破僵局。

    渐进之谋略,总要好过咄咄相逼。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道理亘古不变。恰因如此,陆玄枫一眼就看穿了楚懿在想什么,遂幸灾乐祸道:“女子不仅需要甜言蜜语相哄,更是需要行动上的主动偏爱,总要做些什么才对。”

    他悠哉地补了一刀:“再说,另有所图又如何?无非是图你的钱、权、色、心。钱和权,六公主自己都有,图你的色和心还差不多。”

    “……”楚懿漠然地觑了他一眼。

    陆玄枫索性催促他离开:“行了,别整天想着谋略,这时候还谋进谋退,有用吗?小心按兵不动,跑了媳妇。”

    ……

    另一边,容今瑶并不知晓楚懿和陆玄枫的相谈和心中腹诽。

    外头日头正烈,夏日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她正欲拿过解暑的冰酪,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容今瑶怔了怔,揉揉鼻尖,低声沉吟道:“怕不是有人在背后提起我了。”

    莲葵甫一进门,便见窗边软榻上的少女花容倦懒,正单手托腮,认真地翻看手中的话本。

    她轻笑着把手中的冰鉴水果放下,清凉的梨香在午后的微风中弥散,“公主,您和小将军最近是怎么了,前几日不还一同参加了篝火宴,这几日倒是连个正面都不愿碰上。”

    容今瑶正用勺子舀着冰酪,不由得眼皮一跳,诧异道:“很明显吗?”

    莲葵捂嘴笑:“奴婢倒是觉得挺明显的,府里上下都看在眼里。”

    容今瑶低头,舀起一小勺冰酪放入口中,冰凉甜润的口感顺着舌尖蔓延,清爽又沁人心脾。可再美味的冰酪,也难以压下她心头的那点躁动。

    她这几日确实在躲着楚懿,心乱只是占比份量很小的一个原因,更多的是另外两个缘由。

    其一,那日在浴堂里,她不过随口捉弄一句“合欢散”,可他却似真中了药,把她的唇亲肿了。她不信他真的能心如止水,所以故意疏远他几日,自己也好整理心绪,顺便试探和观察他的变化。

    其二,话本子中的追爱戏码里,女主人公不能总是主动。偶尔也要制造距离,才能让男主人公幡然醒悟,心生不舍。适当欲擒故纵一下,才能勾起在意的情绪。

    楚懿既然主动亲了她,无论是否因为合欢散,都说明在那一刻,他有情动。

    所以她不能在关键时刻乱了阵脚。

    晾了他几天,按照进度,也该再给点甜头了。

    容今瑶轻敛神思,正想着如何破冰,有丫鬟掀帘进来,道:“公主,孟姑娘来了。”

    正堂内,一只花瓶放置在正中央的檀木方桌上,釉色温润如玉,映衬着瓶口那簇傲然绽放的四季海棠。

    不多时,孟芙被引入堂中。

    她今日穿着一袭缎面丁香色褙子,外罩一件月白薄纱,温婉柔和,手中提着雕花木盒,显然是备了礼物而来。

    落座后,孟芙将木盒放在桌上,微微颔首:“小六,夏至那日的事,还要多亏了你与楚懿出手相助。我备了些薄礼,还望你不要嫌弃。”

    容今瑶不甚在意地笑笑:“举手之劳,何必如此郑重,江天凌也真是贼心贼胆,自然该受些教训。”

    “这是该有的礼数。”说着,孟芙轻轻推开木盒的盖子,露出里面一对精巧别致的镯子,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江天凌之事,终究还是因我而起,也为难了你们。”

    容今瑶接过镯子,弯唇道:“既然是你的心意,那我便收下啦。”

    孟芙轻轻吐了一口气,像是在酝酿着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此外,江天凌说的那些话,是我的旧事,与旁人无关,希望你……”

    容今瑶眸光轻轻一动,看到她放在膝上的手指收紧了些许,打断道:“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那都是江天凌胡诌的,想要离间你我。”

    少女语气轻盈,孟芙愣了愣,随即放松下来,微微一笑。

    室内静谧,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檀木桌上,镯子的玉色泛着莹润的光泽,衬得四季海棠愈发娇艳夺目,隐约可以瞧见花瓣上尚未干透的水珠,折射出点点微光。

    容今瑶杏眼微弯,神色如常道:“其实在凌云堂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来着。”

    孟芙摇了摇头,抬眸看向她,如实说道:“也许你没发现,在学堂里你的戒备心一直都很强,表面上看似很好亲近,实则很难卸下心防。你认为我性子高傲,不易接近,我也以为你韬光养晦,不与人交心。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没能成为朋友。”

    “但这并不代表我讨厌你,反过来,其实你内心里也不讨厌我。”

    容今瑶指尖顿了顿,回想起凌云堂的日子,倒也不得不承认孟芙的话确有几分道理,她嘴角噙着笑意,“原来这也被你看穿了。”

    二人释然地相视了片刻,容今瑶隐约发现孟芙眉眼间似有愁思,想到那日江天凌的挑衅之言,她微微思索,试探道:“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孟芙也不瞒她,“近些日子家中正在给我相看,已经有几位合适的人选了。”

    容今瑶听罢,不由得想到陆玄枫,问道:“那你可有中意的人?”

    孟芙轻轻一笑,却有些苦涩:“我是否中意不重要,重要的是长辈们满意。人选暂未定

    下,我刚好趁着今日出门,去云林寺走一趟。”

    “云林寺?”

    孟芙点头:“云林寺的月老庙香火极旺,尤其是七夕将至,京中的姑娘们都纷纷前去祈愿。我想着,既然家里要为我择婿,不如去试试,若能求得一段好姻缘,倒也算是缘分。”

    她语气从容,仿佛对于婚事没有半分抵触,也甚无期待,习惯了听从长辈安排,并无任何个人想法掺杂其中。

    容今瑶察觉到孟芙不悲不喜的状态,一时分不清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惯常将心事掩藏在心底,就如同她此前喜欢楚懿一样,不曾有人知晓。

    终归,在同一条分岔路口上,她们做了不同的选择。

    容今瑶轻轻拨动着桌上的四季海棠,状似无意地道:“你觉得陆统领这个人如何?”

    “啊?”孟芙声音低了低,诚恳道:“陆统领武艺高强,为人热情,是个可靠的人。”

    话音一落,容今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陆玄枫若是一个热情的人,方云朗就不会如此畏惧他,想必他热情的一面,都留给了眼前这位女子。

    “云林寺不仅能求姻缘,也能祈福,刚好我今日无事,可以跟你作伴一同前去。”

    孟芙轻轻颔首:“如此甚好。”

    “那就这么定了,”容今瑶笑吟吟地起身,“走吧。”

    ……

    下个月初七是七夕,初七未至,云林寺已是人声鼎沸,尤其求姻缘的月老庙门口,更是汇聚了不少人。

    云林寺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棵已有百年的“生死树”。一阴一阳,根茎相连,一半枝繁叶茂,另一半却枯槁如柴,仿若命定的姻缘,有人长相厮守,也有人天各一方。

    孟芙径直走向求签处,容今瑶百无聊赖,随意走逛,视线被一个摊位吸引。

    这是专门售卖生死树种子的摊位,木盒内整齐摆放着一粒粒形状奇特的种子。

    摊主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见她停下脚步,笑呵呵地开口道:“姑娘,可要买一粒?这是生死树的种子,传说夫妻二人若能一同栽种,并用心照料,待其生根发芽,便能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容今瑶看到种子旁边还有精致的红绸,好奇道:“这是做什么的?”

    “这个啊,姑娘若是诚心祈愿,可在红绸上写下自己与夫君的名字,系在寺中的生死树上,求一世姻缘美满。”摊主笑道,“这几日已有许多夫妻和未婚的有情人前来,听闻灵验得很。”

    容今瑶心念微动。

    虽说有些事情不能单靠一粒种子就能决定,但这几日和楚懿僵持不下,如果借着这个机会破冰,未必不是一个选择。

    想到此处,容今瑶挑选了一粒饱满的种子,放进木盒里,又取过红绸,提笔写下了自己和楚懿的名字。

    生死树下聚集了不少身影,树枝上挂满了成百上千条红绸,随风轻轻摇曳,心愿被风轻托,交由上天裁定。

    容今瑶仰头打量一番,挑选了一个无人的位置,踮起脚尖想要将红绸挂上去,可试了几次,都没能挂稳。

    她皱了皱眉,眼看着旁边的人三下两下就系好了红绸,微微叹气,想着等人群散些,再寻个合适的位置。

    正当她四处张望,思忖是否该换个方向的时候。忽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接过她手中的红绸。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寺庙回廊下,两道颀长的身影缓步走过。

    楚懿单手负在身后,边走边道:“陆统领真是奇怪,你得了消息来这偶遇佳人,非要拉上我做什么?”

    陆玄枫冷哼:“也不知道是谁路上策马飞奔。”

    楚懿耸耸肩,眉梢含笑,侧身道:“不过话说回来,云林寺这么多人,你怎么确保能偶遇她?”

    他本就随口一问,话音落定时,却见陆玄枫的脚步突然一顿,目光朝着人群中某处望去,神色略微异样。

    随即,陆玄枫看向楚懿,哂道:“没偶遇到我的佳人,倒是遇见你‘朋友’的妻子了。”

    楚懿:“……”

    短暂的沉默后,他顺着陆玄枫方才的方向望去,眼神穿过层层人群,落在了生死树下的两个人身上。

    一高一矮,皆衣着浅色。

    少年仍旧神情自若,不过眸色幽深几分,周围的温度随着他的目光沉凝下降。

    第38章 第38章好似他是一个见不得人的……

    骨节分明的手从旁边伸来,轻巧地接过了她手中的红绸。

    手上骤然一空,容今瑶微微怔住,还以为是哪位看不过眼要帮她忙的好心人。回首正欲拒绝,不料看见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叶凛?”

    青年一身竹月色长袍,像是晨雾遮蔽山林时所透出的一抹青白,身姿如松挺拔,清隽的面容在日光下更显棱角分明。

    容今瑶心道,不得不承认,这位状元郎的确生得一副淡雅出尘的好模样。

    叶凛看了眼指尖的红绸,视线顿了顿,沉静道:“我帮你吧。”

    清冽的声音传来,容今瑶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随即笑了笑,拒绝道:“不用了叶大人,这红绸是我自己求的,自己写的,自然还是自己挂比较好,才显得诚心。”

    平心而论,她对叶凛的印象其实并不坏。

    他的确是一个端方正直的人,在琼衣阁相遇时,他愿意出言相助一个陌生女子。后来在端阳宴会,他误以为她要拉拢自己,虽言辞犀利,但从头至尾没有半分迎合,并表达了自己不会趋炎附势的立场。这样的人,适合做大哥的臣子。

    欣赏他是一方面,可容今瑶并不打算与其深交。

    毕竟他们之间有一个横亘的隔阂。

    被拒绝后,叶凛敛眉片刻,未再多言,缓慢递上红绸,“是我唐突了。”

    容今瑶自顾自拿过叶凛手中的红绸,微微侧身拉开与他的距离,而后转头继续望向生死树,寻找一个稍微低些的位置。

    人潮依旧熙熙攘攘,枝头悬挂的红绸织成片。

    她倒也不着急,颇有耐心地绕着树缓步走动,仔细挑选着适合的位置。最后在一个地方相对空置的地方站定,只等前方挂完红绸的人离开。

    只是——

    身后跟随她的那道目光,如影随形,沉静而持久,仿佛一座静立不动的山,让她有些发麻。

    叶凛的目光一向如此,不带侵略性,端庄持重,却有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这种目光持续得久了,终究还是让人难以忽视。容今瑶秀眉微蹙,微微一叹,转过头,无奈道:“叶大人,请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叶凛微微一愣,唇轻抿,正准备开口:“我……”

    恰在此时,前方的有情人挂好红绸后,满脸喜色地离开,让出了空位。

    容今瑶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转身,踮起脚尖,将手里的红绸往生死树的枝桠上挂去。

    叶凛声音倏地顿住,沉默站在原地。

    她这次选了个合适的位置,轻轻一绕、一系,红绸便稳稳当当地悬挂在树枝上。微风拂过,绸带轻盈晃动,上面的两个名字在光影交错间忽隐忽现,翩翩生辉。

    容今瑶微微后退一步,满意地欣赏了一番,才终于回过头来,冲叶凛道:“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那一瞬间,叶凛望着她,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眼前的少女神情坦然,不躲不避,不见刻意的生疏,而是自然而然地陌生,像是一走一过的陌路人。

    皇帝与姑母的过去,姑母与容今瑶的关系、以及……新婚夜的那场意外,他已知晓全部。

    还记得放榜之日,容今瑶出现在伞下想与他喝一杯茶,彼时的她,只不过是怀着与亲人相认的心思。所以,从来不是什么裙下之臣、不是为了皇子党政,她亦不是自己误会的那般。

    她是他的表妹。

    可叶凛却不知该如何唤她的名字。

    两个字蓄在唇边,思虑良久才说出口:“阿瑶。”

    容今瑶抬眸看他,神色很淡,眼神未有波澜:“叶大人,我想,你还是叫我六公主更为合适。”

    阿瑶这个称呼听起来

    还是有些亲昵了,外人喊出口,实在是让人不习惯。

    叶凛依言躬身行礼:“六公主。”

    容今瑶不打算与他寒暄,也没有绕圈子的意思,叶凛想说什么她心里大概有数,抢先一步说道:“今日偶遇实属无意,我知道你在这里等我,是要说什么。”

    “依我自己的本心,我当然不会接受你们的道歉;依她的本心,她也不会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亦不会原谅带给自己痛苦的人。而你,局外者,更是没必要同我道歉了。”

    容今瑶目光澄澈,声音也平静:“各行其道,互不打扰,这是保全大家体面最好的方法。”

    日光透过重重的枝叶与红绸,斑驳地洒落在她身上。她静静立在那里,肤色白皙如玉,光落入她的眼底,映得瞳色浅了一些,如同琥珀般剔透,微微流转间,仿佛能倒映出万千光影。

    各行其道,互不打扰。

    如容今瑶所说,叶凛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第一句劝告姑姑的话便是:“若是您日后无意间碰见了公主,还请绕道而行,莫要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不希望被打扰。”

    他不便再提其他人。

    青年脊背瘦削挺拔,整个人如同一弯满弦的弓,他目光沉沉,顶着容今瑶的漠视,继续道:“先前端阳宫宴,我误会你……误会公主要拉拢我成为你的裙下之臣,言辞多有冒犯。”

    “此事我一直想要同你道歉,不过往将军府递的帖子都被退回来了。若非今日陪同女眷一道来这云林寺,恐怕……”

    剩下的那些话,容今瑶都没大听清,也不甚在意。唯独那句——“递的帖子都被退回来了”,她听得格外清楚。

    容今瑶眼睫轻颤,目光在叶凛脸上停留片刻,有些失笑地重复道:“你递了帖子吗?”

    叶凛颔首:“自然,不过每次都杳无音信。”

    容今瑶弯了弯唇,扑哧一声,低低笑了出来,眉目间终于泛起些许动容:“这样啊……”

    府中若有人给她递帖子,必会由管家亲自呈上,尤其叶凛于管家眼中还是个有官职加身的人。

    若是她没收到,那就很有可能是被某人中途截走了,还不止一次两次。

    楚懿一向心思缜密,断不会用在这种小事上,真是没想到他会平白无故在叶凛身上动小手脚。还以为自己瞒天过海,没想到今日无意间翻了船。

    思及此,容今瑶敛眸,心绪微微荡开,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道:“其实,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退回帖子,也是给了答案。”

    叶凛有些茫然,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容今瑶却没有再继续交谈的意思。

    少女眼睛转了转,握紧装着生死树种子的小木盒,眉梢眼尾藏着雀跃:“天色不早了,我还要回府,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吧。”

    此时日头正盛,云林寺依旧人来人往,显然离“天色不早”还差得远。

    叶凛沉默片刻,退后一步,端正地向容今瑶行了一礼,道:“叨扰了。”

    容今瑶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几道身影突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这里这里!这里没人!”

    几名妇人和姑娘兴致勃勃地举着红绸,争着要在生死树上挂上自己的姻缘。因着人多,肩碰着肩,袖挨着袖,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容今瑶脚下微顿,下意识侧身让了让。

    可她尚未退后几步,人潮涌动,推搡之间,忽然肩膀一沉,一股不小的力道突如其来地撞了过来,力道之猛,叫人猝不及防。

    容今瑶脚下一滑,身形顿时不稳,裙摆翻飞,眼前的景象一阵晃动,整个人失去平衡往后倾去——

    “公……阿瑶小心!”

    叶凛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急切。

    身后便是生死树下的石阶,若是这一摔,恐怕会直接跌在台阶上。容今瑶心下一紧,本能地想要稳住重心,可脚下被人流挤得一乱,根本无处借力。

    叶凛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微微用力一带,试图稳住她的身形,“我帮你。”

    不至于跌至台阶下磕坏擦伤,容今瑶微微松了口气,“谢谢。”

    然而,就在她刚站稳的一瞬间,另一股更加强劲的力道突然而至——

    那力道毫不留情,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轻而易举地将她径直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腰间被人牢牢扣住,一时间,喧嚣的人声在耳畔拉远,四周的声音都像被隔绝了一般,天地静默。

    容今瑶还未彻底回过神,便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挑衅:“不劳您费心了,叶大人。”

    她怔了怔,微微仰头,撞入楚懿那双深邃冷沉的眼眸,下意识问出声:“你怎么在这?”

    闻言,楚懿眉梢一挑,目光从上而下落至她的脸上,好像是在认真思考她这话的逻辑。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他远远地看着她和叶凛站在生死树下交谈,心头莫名烦闷。直到后来,她不知听叶凛说了什么,突然笑起来,笑意毫无防备,甚至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轻快。

    他明明觉得那画面极其刺眼,却还是站在原处,礼貌地等着他们说完。

    要不是亲眼看到有人撞了她,他也不会出现。

    眼前人故意躲了他几日,好不容易有接触,结果上来就是一句“你怎么在这”。这话说得,好似他才是那个介入其中,打扰他们相谈的“累赘”;又似富贵人家养在外边,见不得人的外室;还似无故闯入别人家的不速之客,生生破坏了原本和谐的景致!

    楚懿越想越气,眉间微微拧起,眸色晦暗不明,不肯罢休又问了一遍:“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容今瑶后颈发烫:“……你能。”

    叶凛的目光落在对面二人身上,轻咳一声,淡声解释道:“阿瑶方才险些摔倒,我只是顺手帮她。”

    “阿瑶?”楚懿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挑了挑眉,唇角轻勾,意味不明地道:“巧了,我也是。”

    语调听上去并无什么异样,甚至是含着笑说出来的。

    可容今瑶能清楚地感觉到,在叶凛叫了“阿瑶”之后,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又收紧了一分。

    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意味,叶凛目光沉静,而楚懿则是不动声色地占据主导,气氛十分微妙。

    容今瑶适时打破沉默,朝着叶凛微笑颔首,不经意地道:“叶大人,多谢你方才出手相助。对了,你还有事要忙吧?”

    言下之意,这场偶遇可以结束了。

    叶凛微微一顿,最后只是点头道:“是,我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他收回目光,再未多言,朝二人拱手,径直离去。

    待叶凛走远,容今瑶才稍稍松了口气,却见楚懿仍看着叶凛离开的方向,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她直觉他还有话要说。

    果然,下一瞬,他微微低眸,嗓音不紧不慢:“阿、瑶,我要是晚来一步,你是不是就该进别人怀里了?”

    第39章 第39章“这回,你还是进我怀里……

    “阿、瑶,我要是晚来一步,你是不是就该进别人怀里了?”

    楚懿慢条斯理地叫着她的名字,尾音拖得很长,唇角微微勾起,却不是含着笑意的弧度,而是压着一股不悦。

    容今瑶仰头看他,琥珀色的瞳仁澄澈透亮,先是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了。

    心道晾了楚懿几日果真惹得他开始在意,还不如借此机会顺势破冰,遂主动环上他的腰,笑道:“怎么会?我当然是只会进你的怀里。”

    只不过话音刚落,她便被楚懿不留情面地,轻轻地,推开了。

    对方力道不重,却带着一丝冷淡的疏离。

    “你和叶凛,倒是很有缘分。”楚懿抱着臂,平静地说。

    容今瑶眉心一跳。

    以她对楚懿的了解,越是这幅平静的、无波无澜的模样,就越说明他不大高兴,所以尽量和缓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预感楚懿接下来不会说什么好话,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字字句句都夹枪带棒。

    “之前在琼衣阁,他好巧不巧出面为你仗义执言。后来在茶楼,你在他面前装作不认识我,言谈举止,倒是对他十分温和。”

    “宫宴那日你们狭路相逢,你对叶凛的误会言辞并不反驳,一副好脾气。”他略带讽意地低笑了一声,

    “如今连云林寺,人来人往的生死树下,你们都能碰个正着……”

    他垂眸:“真是走到哪儿,都能遇上他。”

    容今瑶被他这几句带有酸意的话噎住了,胸口微微起伏,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发笑。

    她定了定神,收敛神色,道:“我拢共和叶凛见了不超过五次面,几乎次次都有你的身影。而且,过去这么久了,你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

    “天生记性好。”

    “……”容今瑶深吸一口气,“难不成在你眼里,还是我刻意接近叶凛,安排偶遇?”

    “未尝不是。”他说。

    分明仅有茶楼那一次!

    容今瑶凝视着楚懿,因为他这句未尝不是,无故生出恼怒的情绪,语气透着几分锋锐:“对,我就是居心叵测,处处算计,包括和你成婚这件事也是,满意了吧?”

    楚懿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正要开口,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得生生堵住。

    “你不就是想听我亲口说,我凡事都是故意的,好证明你稳操胜券的聪明。”

    楚懿喉间有些发紧,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那些带刺的话,他道:“我没有这么想。”

    可这句话在容今瑶听来,却又像是一种冷漠的推卸,她蹙了蹙眉,问:“那你是怎么想?”

    少女的眸子亮得摄人,不禁让楚懿心头一颤。

    他向来冷静自持,未曾被感情之事扰乱过心神,可方才那些话却是脱口而出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从他看见她与叶凛在树下交谈,甚至露出笑容的那一刻,他心底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郁结便始终挥之不去。

    尤其是叶凛握住她手腕的画面,在脑海里反复回放,甚至令他生出一种难以自控的焦躁。

    良久,他低声道:“我也想知道。”

    我也想知道,为何独独因为你,失了分寸。

    那一吻过后,他们二人本就彼此僵持了一阵儿,谁都未曾主动,都想在这场游戏里占据上风。

    可感情之事哪里能争强好胜,总要有一人先低头。

    容今瑶不介意做那个先低头的人,毕竟她是追爱戏码里“主动”的一方。可讲究的策略、制造了几天的距离,男主人公非但没有心生不舍,温柔相哄,反倒是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

    楚懿总是对她处处试探,话里话外带着锋芒。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不动声色,理智又平静,将她掌控在可进可退的距离之内,倒显得那晚的情动像个笑话。

    原以为至少在那一吻过后,他应该有所变化。如今看来……图他的心做什么,干脆作罢算了!

    即便是心里面知道楚懿在吃醋,可容今瑶的神色还是淡了下来,轻飘飘地回道:“你说的对,要不是你来得这么快,说不定我还真得进叶凛怀里了。”

    “他比你温柔,比你端正,比你真诚,比你坦荡……当真是个好夫婿的人选。”

    楚懿眉眼顿时一沉,瞳色深了几分,遏制心中翻滚的情绪与烦闷,语气凉凉地打断道:“不可以。”

    容今瑶杏眼微弯,亦毫不退让:“为何不可?”

    楚懿盯着她,嗓音不疾不徐,偏偏透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你亲我了。”

    没想到他竟然用这么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出这句话,顿时好气又好笑:“你也亲我了!”

    “你给我下了合欢散。”

    容今瑶下意识反驳道:“根本没有!”

    空气倏地安静下来,连寺庙里的人声喧嚣都变得遥远起来。

    四目相对,楚懿凝着她的眸,眸色极深,唯有瞳孔深处似有细微的光芒闪烁,他轻声道:“我知道。”

    容今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楚懿:“你知道?”

    他嗯了一声,视线未曾移开,“我不仅知道,还很清醒自己在做些什么。”

    容今瑶咬了咬唇,指尖不自觉地收拢袖口,“你既然知道,那这几日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难道是在戏弄我?”

    楚懿的眉头蹙得更紧:“我若想戏弄你,何必……”

    他未说完,容今瑶往后退了一步,清亮的眸仁染上一层薄怒,一字一句道:“我今日就不该来这云林寺。”

    话音刚落,她猛地抬手,掌心紧握的木盒倏然脱手而出,朝着楚懿狠狠地砸去。

    “啪嗒!”

    木盒撞在楚懿的衣襟上,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随后跌落在地面,滚了几圈,停在他脚边。

    木制的盒盖被震得微微松开,露出里面那枚生死树的种子。

    容今瑶已然甩袖转身,步伐极快地离开。裙摆在微风中翻飞,像是带着懒得再争辩的气恼。

    楚懿望着那抹身影,指尖收紧,关节微微泛白,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攥住,闷得快要炸裂。他垂眸看向地面的木盒,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弯腰将它捡起。

    种子形状独特,安安静静地躺在绸布里,仿佛正等着被人种下,陪伴着一对有缘人长长久久。

    指腹摩挲着盒沿,微微施力,似是在掩饰心中的烦躁,而后视线缓缓上移,落在生死树的方向。

    树上的红绸随风轻轻飘荡,层层叠叠的红色绢布在阳光下微微闪着光,像是一片静谧的火焰。楚懿目光一扫,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某条熟悉的红绸——

    墨色的字迹工整清晰,赫然写着他们二人的名字。

    楚懿怔了一瞬,心头泛起异样的情绪。

    她今日来云林寺,不止是随孟芙游逛,她认真地写了他们的名字,认真地买下了生死树的种子。

    分明他们都想借此机会破冰。

    可是却被他搞砸了。

    回想起容今瑶方才毫不犹豫的决绝,甩袖离去时带着愠怒的背影,一瞬间,懊恼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本该察觉到她的心思,却又因为自己的莫名情绪,故意阴阳怪气地刺了她几句,反倒把她惹恼了。

    楚懿低低叹了口气,半晌,缓缓合上木盒,拿在手里,迈步朝着容今瑶离开的方向追去。

    ……

    远离了生死树,容今瑶脚步开始变得轻快,裙摆晃动的幅度小了许多。

    她侧过脸,眼尾弯弯,嘴角故意抿紧,似笑非笑,恍若带着方才吵架过后的不悦。

    可若仔细看她眉梢的弧度,便能察觉到她分明是心情极好的模样。

    她心里明白得很,楚懿那是吃醋了,且对她生出了占有欲,不想看见她与别的男人有肢体上的亲近。

    可那些话实在是恼人,偏他还云淡风轻。

    她就要撕碎楚懿的平静。

    容今瑶朝着孟芙所在的求签处走去,只不过才刚走近回廊,脚步便顿住了。

    不远处,陆玄枫正在制造一场不期而然的相遇。见到这一幕,容今瑶顿觉有趣,于是驻足在原地,并未上前打扰。

    求签处香火旺盛,檀香的烟雾缭绕在半空。

    孟芙在此等候多时,终于求到了签。她接过签筒中的竹签,纤细白皙的指尖轻轻一展,黑色的墨字映入眼帘。

    签文上的字句简短含蓄,看不出太多端倪,她略一思忖,走向寺中解签的师傅,将签文递了过去:“请师傅帮我解答。”

    年长的师傅接过签文,微微颔首,随后淡淡道:“姻缘之事,讲求缘分,求得此签,究竟是好是坏,全在自己的抉择。”

    孟芙微微一怔,轻声问道:“您的意思是……”

    师傅含笑不语,指了指心口,只道:“世间之事,缘起缘灭,皆在人心。”

    孟芙望着签文沉思片刻,似乎想要再问

    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抿了抿唇,没有开口。

    她心中隐隐明白师傅的意思,凡事无绝对,姻缘的好坏,并非签文能决定,关键在于自己的抉择。

    究竟是顺从家中安排,还是听从自己的内心?

    思绪微乱之际,她缓步走向庙门,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打算去寻容今瑶,却在转身的刹那,忽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陆玄枫正从另一侧“无意”地走来。

    孟芙脚步微顿,视线落在陆玄枫身上。

    男人长身玉立,面容冷峻如常,透着一丝凌厉。即便如此,因着一副好皮相,仍是惹得姑娘们频频侧目。

    陆玄枫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扭头间,恰好撞上孟芙的视线,有些惊讶道:“孟姑娘?好巧。”

    孟芙收起签文,声音一如既往清冷:“陆统领怎么也在云林寺,是来求姻缘的吗?”

    陆玄枫摇头,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不是,是陪楚懿来的,他要求一下和公主长长久久。”

    孟芙旋即笑出声:“楚小将军也来了?那还真是巧,今日是小六同我一道来的。”

    “是挺巧。”陆玄枫顿了顿,忽然换了个话题,随意问道:“孟姑娘是来求姻缘签的?”

    孟芙轻轻颔首,如实说道:“家中长辈在替我相看,我只是随意求个签。”

    陆玄枫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上,见她捏着那枚签文,指尖似乎收得有些用力,思索片刻,问:“那你可有合适的人选了?”

    孟芙眼神低垂,睫毛轻轻颤了颤,声音仍是平静克制:“长辈满意最重要。”

    话语落定,一阵微风拂过,吹动她鬓边几缕细碎的发丝。她神色沉静,仿佛已然接受了这般安排,没有丝毫挣扎。

    陆玄枫闻言,语气难得地带了几分认真:“你性子慢热,若是仓促定下,未必是好姻缘。”

    孟芙未曾预料到他会这样说,眼底浮起淡淡的不解。

    “孟姑娘,你的婚事,若是全凭长辈定夺,那求签又有什么意义?”陆玄枫语调平和,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你既然求了姻缘签,至少心里还是有所期盼的。”

    孟芙轻轻攥紧了手中的签文:“期盼?”

    从小到大,她听得最多的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一直以为,这就是她的归宿。她习惯了顺从,习惯了遵循安排,从未想过,自己是否期盼过什么。可如今,听着陆玄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她心中竟起了一丝微妙的波澜。

    她低头,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衡量些什么。

    “孟姑娘,若你真不在意,签文写什么都不重要。”陆玄枫沉声道,“但若是有一丝动摇,至少该问问自己,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多谢陆统领指点。”

    孟芙默默记下了陆玄枫的话,抬头看向别处,目光扫过廊下时,忽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容今瑶正站在不远处,像是来寻她,却又迟迟没有上前,像是在看什么热闹。

    孟芙愣了愣,唇角带笑地朝她招手:“小六,我在这里。”

    听见声音,容今瑶这才循声抬步走来,眼神在二人之间游移了一瞬,笑道:“我看孟姐姐和陆统领聊得正好,不便打扰。”

    陆玄枫往四周扫了扫,见只有容今瑶一个人,不由得问道:“楚子瞻呢?”

    “……”容今瑶抿了抿唇,语调淡淡:“没看见。”

    “他不是一直在等着你和叶凛说完话吗?”陆玄枫一怔,古怪道:“他没去找你?”

    容今瑶心头一跳。

    楚懿一直在周围等她……怪不得能那么及时出现。

    陆玄枫与孟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些许诧异。

    孟芙素来心思细腻,轻声道:“小六,你和楚懿……是吵架了吗?”

    容今瑶正欲开口,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她心下微动,不用想便知道是谁,目光微微一垂,表面依旧不动声色。

    来人手里拿着刚刚被砸出去的木盒,神情看似自如,可眼尾微微发红,显然是情绪还未完全平复。

    楚懿站定在容今瑶身后,并没有立刻说话。先是低头看了眼她的发髻,而后收回视线看向陆玄枫,眉峰上扬,朝他使了一个眼色。

    陆玄枫:“……”

    眼神过于直白,他瞬间懂了,转头看向孟芙:“孟姑娘,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不如回家路上聊。”

    孟芙心下了然,正好顺水推舟,温声道:“小六,我和陆统领一路,你和楚懿一路,如何?”

    容今瑶本来也不想打扰孟芙和陆玄枫,便顺势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孟芙随着陆玄枫一路往寺庙外走,步履缓缓,虽说心思已然收敛,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去。

    楚懿与容今瑶的身影仍然伫立在原处,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凝滞。

    她眸中浮起一抹担忧:“他们应该……没事吧?”

    陆玄枫似笑非笑地问道:“你担心谁?”

    孟芙怔了一下,旋即别开目光,语气平静道:“自然是小六。”

    陆玄枫双手负在身后,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子:“我跟楚懿认识这么多年,还没见他什么时候低过头。”

    孟芙微微蹙眉:“这次也不会吗?”

    “我觉得不会。”

    “可若是他不肯低头,小六又怎会轻易让步?”

    “所以我才说——”他望向天边渐渐西沉的暖阳,悠然道:“有些人啊,天生就得吃点苦头,摔个跟头,才会明白一些道理。”

    ……

    容今瑶忽略身后那道灼人的视线,不想在此久留,正要径直离开。

    就在这一瞬间,一只手探出,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楚懿的手掌很有力,五指收紧,像是怕她挣脱。

    “对不起。”他嗓音低沉,含着难以察觉的克制,“我向你道歉。”

    容今瑶脚步一滞,回过身,笑了笑:“你是天之骄子,哪里会错?”

    她仰起头,眼眸映着夕阳,目光里浮着几分揶揄、几分不满。她是真的生气了,亦或是故意气他,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

    楚懿低下头,黑沉的瞳仁深不见底,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能将她的情绪一寸寸剖开,片刻后道:“今日是我说错话了,抱歉。”

    他的神情一贯冷静克制,眉宇间少有波澜,可这一刻,那双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眼眸里,隐隐透出郑重和认真。

    容今瑶指尖微蜷,眼睫轻轻颤了一下,被他突如其来的低姿态弄得一愣,但很快又压下心绪,唇瓣微张:“我要回府了。”

    楚懿不答,只定定地看着她,眸色里无声坚持:“我骑马送你回去。”

    “不用。”

    容今瑶极力控制自己上扬的嘴角,忍着心底那点莫名的情绪,轻轻甩开他的手,径直往前走。

    楚懿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腕间的温度,垂眸,心头涌上一丝无奈。

    她刚才的神情、语气,包括那不加掩饰的怒意,的确是在生气,可她的步伐又未免走得太快了些,像是故意赌气,又像是在等着他来追。

    楚懿眯了眯眼,盯着前方那道纤细的身影,轻笑了一声。

    他知道她是在故意生气,可还是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等等我。”

    容今瑶步子迈得极快,裙摆翻飞,仿佛并不是在走,而是在逃。可即便如此,她依然能听见身后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稳稳地跟着她,不远不近,像是刻意保持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不适的距离。

    容今瑶忍不住瞥了他一眼:“你跟着我做什么?”

    楚懿神色如常,语调一如既往地理所当然,微微一笑:“送你。”

    容今瑶不想理会:“……随你!”

    周围人来人往,信徒们手持香火,虔诚叩拜,缭绕的烟雾在阳光下弥漫开,氤氲出一层淡淡的金光。

    她穿行其中,裙摆掠过石阶,耳边尽是人声鼎沸,唯独身后那道脚步声沉稳如初,如影随形。

    至寺门前,容今瑶四处张望,寻找着马车的踪影。她的脚步微微放缓,边走边思索马车停靠的位置。

    突然,视线天旋地转,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双脚腾空,被楚懿拦腰抱起。

    “楚懿!”容今瑶惊呼出声,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肩膀,难以置信:“放我下来!”

    楚懿置若罔闻,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容今瑶挣了挣,却被他轻轻一抬,轻而易举地安置在了马背上。

    他翻身上马,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则顺势落在容今瑶的纤腰上,将她牢牢扣住。

    落日西沉,天色渐晚,余晖从天边倾洒下来,柔和的光晕落在他的侧脸上,轮廓深邃清晰。

    少年歪了歪头,眉眼含笑,如春日湖面漾开的潋滟波光,他凑近至她耳畔,仿若轻叹:“这回,你还是进我怀里了。”

    第4

    0章

    第40章 “晚上要不要到卧房睡?……

    温热的吐息擦过耳畔,容今瑶心跳似乎漏了一拍,猛地回神,后肘抵在他的胸口,试图推开一些距离,咬唇道:“你放我下来。”

    “不放。”少年垂眸看着她纤白的脖颈,以及慢慢红温的耳根,“是你说的‘随我’,那我选择送你,有何不可?”

    他漫不经心地控着缰绳,臂弯稳稳将她环在胸前,没有半点要松手的意思。

    容今瑶杏眼圆瞪,瞠目看着他,忍不住道:“强盗。”

    楚懿低笑出声,像是听见什么趣事,意味深长地道:“强盗?”他顿了顿,咀嚼这两个字,眸光微敛,“那你怎么还抱着我这个强盗不放?”

    容今瑶一噎,立时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攥住了他的衣襟,整个人几乎贴在他怀里。她脸色一僵,急忙松手,“我那是怕摔下去。”

    “嗯,我知道。”楚懿笑道:“那就抱紧些,小心真摔了。”

    容今瑶无言片刻:“你……”

    话未说完,楚懿忽然一抖缰绳,马匹轻快地踏步向前。少女身形不稳,猝不及防地又撞进他怀里,重新攥住了他的衣襟。

    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气流带起容今瑶鬓边的几缕碎发,轻轻拂过他的颈侧,他唇角一弯:“怎么又抱上了?”

    容今瑶索性不说话。

    “看吧。”楚懿低眸,目光一闪,“还是逃不过进我怀里。”

    容今瑶撇开脸,抿了抿唇,道:“我还没说原谅你。”

    楚懿粲然一笑:“记着呢。”

    马蹄声踏碎余晖,少女的发丝被风带动,轻柔地扬起,又悄然落下。拂过少年的肩头,似有若无的触感搅得人心神微动。

    天幕之下,二人相拥共骑,身影与暮色交融。

    分明只有半个时辰的脚程,容今瑶却觉得很久很久。

    久到她甚至产生了一丝错觉,仿佛这条归途可以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一个时辰后,将军府门前。

    楚懿利落地翻身下马,正要伸手去抱容今瑶,怎料她自己轻盈地跃下了马背,丝毫不给他机会。

    容今瑶径直往院中走去,未曾停顿半步,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楚懿的手还悬停在半空,微微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唤道:“青云。”

    青云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小心翼翼地开口:“主子,公主这是……生您的气了?”

    “嗯?”楚懿挑眉,转头将缰绳递给青云,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没听说过床头吵架床尾和吗,这是夫妻情趣。”

    他笑了笑:“你不懂。”

    青云:“……”

    好一个夫妻情趣。

    他也是第一次见一个人被娘子甩在身后,连个眼神都没得到,还能笑得这么心满意足。

    青云看了看自家主子,又看了看公主的背影,硬着头皮劝了一句:“公主脾气那么好,若是生气了,那一定是主子的问题。”

    “她就只会与我生气。”语气理所当然。

    青云:“啊?”

    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楚懿耸了耸肩,“不会与你,不会与旁人,只会与我。”

    在他面前,皱眉、怼人、不顾忌地甩袖走开,动怒、任性、嗔怪、不轻易退让……仿佛回到凌云堂时他们二人言语机锋、针锋相对的那些时日。

    这些情绪是她一点点卸下“防备”与“面具”后的另一面,抛却了故意撩拨,心有成算,而是最本能的少女心性。

    如果换做旁人,她断然不会如此。

    楚懿不由得想起陆玄枫所言:“有所图又如何?无非图你的钱、权、色、心。钱和权,六公主自己都有,图你的色和心还差不多。”

    图他的色和心,谁吃亏、谁受益,都还未有定论。

    青云微微一愣,满脸不解,不过很快他便被楚懿手里拿的东西所吸引,忍不住询问道:“主子,这是什么?”

    楚懿垂眸,落在掌心,装着生死树种子的木盒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盒沿已经被他反复摩挲,带着些许温度。

    他盯着木盒看了半瞬,灵光一闪,突然道:“想到了。”

    青云不明所以:“想到什么了?”

    楚懿眸色一沉,径直往府中走,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想到该怎么赔罪了。”

    ……

    子时一刻,月色如洗,府中大部分的灯火都已熄灭,唯有主院尚留着一抹微光。

    卧房内,容今瑶侧躺在榻上,枕着手臂,眉心微蹙,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回府之后她仍旧没理会楚懿,一如平常地沐浴、更衣,临睡前还喝了一盏安神汤,未曾有半点动摇的迹象。

    心里头却思忖着,这场僵持起码也要延续过今夜,待明日再松口缓和。

    以楚懿的敏锐,他定然能察觉出自己有一半的脾气是在欲擒故纵,所以不能冷战太久,适当就好。

    容今瑶盘算完毕,翻了个身,正准备重新调整睡姿。忽然,一阵极轻微的声响从窗外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咔擦——”

    她眉心一跳,心头微微一紧,顿时清醒了几分。

    夜已深沉,府中侍从早已歇下,这个时辰,不会有人在卧房附近走动。更重要的是,那声音既不像风吹树叶,也不像虫鸣夜鸟,而是……像有人在地上刨土?

    容今瑶揣着好奇心起身下榻,衣袖微滑,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她悄然走到窗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窗外的声响断断续续,似乎有人在院子里翻弄着什么,隐约还能听到些许翻土的闷响。

    她抬手挑开窗纱的一角,借着月色朝院中望去——

    这一看,她瞬间愣住。

    院落里,夜色清冷,洒落一地银辉。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立在庭中,衣袖挽至手肘,露出结实流畅的小臂,骨节分明的手紧握着铁锹,正姿态专注地翻着泥土。

    他低着头,一铲、一铲地掘开地面,翻出的泥土堆成一小座土丘,分明已经挖了许久。

    容今瑶有些怔然,目光顺着他落锹的方向往旁边一撇,看到了一旁石桌上的小木盒。片刻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楚懿是在挖坑种树。

    她睫毛微颤,心绪不由得翻涌起来。

    白日里她在云林寺买下生死树的种子,不过是想借着这个由头破冰,没指望他真的会和自己栽树。后来又与他争吵,直接把装着种子的木盒砸向他,一时忘却了此事。

    她原以为楚懿把种子捡起来之后便会随手丢置在一旁,却没想到他深更半夜偷偷挖坑。

    容今瑶定了定神,手指轻轻收拢,捏紧了窗边的纱帘。

    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推门出去看看,却见院中的少年忽然停下动作,似有所觉,朝她的方向微微侧首。

    他们的目光在夜色中不期然地相撞。

    四目相对,楚懿握着铁锹的手顿了一下,眉梢微扬,冲着窗边人勾唇笑了笑,语气漫不经心:“醒了?”

    夜色如墨,庭院寂静无声。天幕上星辰点点,映着淡淡月光,微风轻拂,院中的树影随风微微晃动。

    容今瑶撑着窗沿,静静望着院中那道挺拔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道:“我还以为家中进贼了。”

    “贼?”楚懿玩味道:“有我这么勤劳的贼吗?”

    楚懿侧身站着,脚边是刚刚挖好的树坑,泥土松软,四周规整,显然不是随意挖出的,而是经过细细考量,挑了个最合适的位置。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说的也对,我的确是贼。”

    容今瑶微微一愣,刚欲开口,却听楚懿慢悠悠地补充:“偷心的贼,算吗?”

    这句话太过于直白,容今瑶倏地怔住,耳根微

    微发烫,旋即睨了他一眼,古怪道:“吵个架而已,你怎么像是喝多了一样,胡乱说话。”

    “我没有胡乱说话。”他道,“我只不过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事而已。”

    容今瑶眸光微动:“明白什么?”

    楚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微敛,细细打量着她。

    少女一袭寝衣,发丝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耳侧,未施粉黛的面庞在烛火与夜色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柔和,眼尾微微上挑,眸子在星辉下亮得惊人。

    容今瑶被他这么盯着,无故生起些尴尬,心底莫名发虚。

    楚懿:“你很想知道?”

    容今瑶点了点头。

    他认真思索,片刻后,忽而弯唇,眼底晕着点点未散的笑意,“不告诉你。”

    “……”就不该信他。

    容今瑶指尖搭在窗沿上,闻言就要将窗扇合拢,然而恰在此时,楚懿忽然开口——

    “容今瑶。”

    她微微一滞,抬眼看向院中人。

    楚懿眼神澄澈,在清冷的夜色下,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眉梢微挑,嗓音淡淡的,透着夜晚独有的沉稳和低哑:“坑我挖好了,种子你来放。”

    说完,他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凝视她,似乎笃定她不会拒绝。

    微妙的沉默过后,容今瑶缓缓抬眸,眸光在楚懿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轻轻推开房门,步履轻缓地走向院中。

    月色落在她肩上,勾勒出纤细清丽的轮廓,裙摆微扬,衣袖在夜风中轻轻飘动,仿佛携着一缕星光而来。

    容今瑶蹲下身,手心托着种子,指腹摩挲着表面微微粗粝的纹理。她看向楚懿,眼底映着夜色与星辉,语气轻缓道:“真的让我放?”

    楚懿站在她身侧,低头看着她:“当然。”

    容今瑶垂眸,指尖轻轻松开,种子随之落入松软的泥土之中。随后,她捧起一抔细软的泥土,缓缓覆了上去,掌心微压。

    “好吧。”她轻声道,像是随口一句,“原谅你了。”

    楚懿笑道:“公主大人有大量。”

    他握住铁锹,将最后一抔细土填上、压实,跟容今瑶一同将生死树的种子埋在院中。

    夜色之下,二人并肩而立,谁都没有开口打破这难得的静谧。

    半晌,容今瑶率先收回目光,手腕微微一翻,指尖若有似无地勾了勾楚懿的手指,眉眼弯弯:“楚懿。”

    楚懿感受着她的指尖一点点滑过自己的掌心,带着丝丝缕缕的挑弄意味,目光暗了几分:“嗯?”

    容今瑶杏眼含笑,嗓音柔软:“晚上要不要到卧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