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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第22章“那一夜,我的心跳。”……

    让容今瑶印象颇深的端阳节,其实有两次。

    第一次是在幼时。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节日意味着什么,只是

    单纯觉得这一日,郁郁寡欢的母妃好似温柔了许多。是故无论端阳节有什么寓意,于一个稚子而言,它仅仅代表着幸福与欢愉。

    她看着一根根五颜六色的绳索,满脸好奇地问:“母妃,这是什么呀?”

    叶欢意将无根丝线并排放置,在中间打了一个结实的结。她头也没抬,淡淡回应容今瑶:“五色缕,长寿线。”

    一开始这五色绳索并不是为容今瑶编的,而是为了她自己。

    有记载说:取白、蓝、黑、红、黄五色线合为一绳,系于臂上。待初雨之日,剪而弃之。或投诸河流,任其流去,则一年之中,会有好运相随。

    灾殃随水而逝,百病亦随流而散,乃至自己的不幸,皆随此绳而去,不复留。

    “长寿……那就是说母妃带着它,会长命百岁喽?”年幼的女童眨着眼睛,双手不自觉交织在一起,手指松松合合,重复了很多次,“那我要嬷嬷教昭昭编,送给母妃一条……希望母妃长命百岁!”

    她本来还想说送给父皇一条,只是怕母妃听到后情绪又会低落,索性就不提了。

    容今瑶默默地想:送给母妃一条、父皇一条,希望你们都能长命百岁。

    叶欢意手一顿,抬眼看着双鸾铜镜中的自己。铜镜反射出柔和而略微泛黄的光,将叶欢意的脸衬得朦胧。铜镜里除了倒映出她的面容,还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她的头发被编成了两条柔软的辫子,垂落在肩头,十分乖巧。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亮得摄人。她脸颊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紧张时会不自觉轻咬下唇,更添楚楚之致。

    在此刻,听着容今瑶满心欢喜的祝福,她不禁心生了一丝怜意。

    对于眼前这个被逼迫生出的孩子,她一向是冷言冷语相待。可女童未尝有怨言,总是笑着望向自己,甜腻腻的、小心翼翼的喊她母妃。

    “来。”

    叶欢意心道:罢了,她也只是一个孩子。女人招呼容今瑶靠近些,比对着她的手腕,准备把五彩绳线的长度剪短些。

    “母妃,不用剪,长一些好,这样我就可以一直戴着!”

    许是小姑娘娇俏的声音太过悦耳,叶欢意看了容今瑶一眼,竟然微微弯唇,无声无息的笑了一下。

    是以,容今瑶特别喜爱那一年的端阳节。

    只不过——

    第二次让容今瑶印象颇深的端阳节,地点变成了凌云堂。这次不是喜爱,反而是讨厌。

    这一日,老师们会在学堂里安排“射柳比赛”。把鸽子放在葫芦里,然后将葫芦高悬于柳上,弯弓射中葫芦,鸽子飞出,以飞鸽的高下来判定胜负。

    轮到容今瑶射柳时,葫芦里装得不再是鸽子,而是冰冷的井水。葫芦被射中,冷水陡然淋了下来,浇了容今瑶满身。

    以江天凌为首的纨绔子弟和平日看她不顺眼的世家小姐哄然大笑:“容六!知道这是什么水吗?这是‘午时水’,给你辟邪除障用的!哈哈哈哈哈,你怎么也不说声谢谢啊?”

    午时水,乃取午时阳气最盛,水温温暖,水质清澈。

    这冰凉的深井水,分明是江天凌恶意替换!而今却寻了一个习俗的由头,想将这玩闹浅浅揭过。

    “你平时不是挺能和楚子瞻拌嘴的吗?怎么现在一句话都不说了?喂,你怎么不哭啊!”江天凌伸手推了推容今瑶,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容今瑶也曾这么尝试过。只是慢慢的,她发现哭并不会换来怜恤,反而会招致他人的嘲笑。

    于是,容今瑶鲜少哭了,至多眼眶微红而已。仅有梦中情难自禁,泪湿枕席,是为数不多流露真情的时刻。

    容今瑶不想露出任何委屈的情绪,她极力忍耐,咬牙让自己不吭一声。只一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又扬起了一个笑。

    “谢谢。”言罢,转身离开。

    冷水缓缓渗进细腻的绸缎之中,原本轻盈的裙裾变得沉甸甸的。容今瑶离去的背影宛若一朵海棠花,带有几分凄清之美,却又傲然绽放在枝头。

    渐行渐远,少女抬手,将几缕湿透的发丝捋至耳后。她回头,那边还在热热闹闹的射柳,只有孟芙与谢之攸的目光向她投来。

    那是关切的眼神么?许是同情罢。容今瑶想。

    射柳之后,凌云堂的学子们聚在院子里折叶祈福,一直没露面的楚懿这才出现。

    他收起慵懒、漫不经心的姿态,一直沉默无声站在队伍末尾。容今瑶不经意看到,心生疑惑:每至端阳,楚懿都会敛起笑意。他虽然不喜参与这些无聊的嬉戏,可是却会在祈福的时候出现。这是为什么?

    后来她从容聿珩口中得知:楚懿母亲的忌辰,距端阳仅半月之遥。

    楚懿是特地来为母亲祈福的。

    祈福既终,人群渐散。容今瑶没有跟着众人走,反而尾随在江天凌身后。江天凌一人独行,身边少了狗腿子跟着,只径直往后花园去,意态匆匆,不知道要干什么。

    凌云堂后花园有个假山鱼池,江天凌毫无疑问是来私会的。

    容今瑶在他哼着小曲儿等待的时候,猝然卯足了劲儿去推江天凌,复又朝着腿根补了一脚。

    扑通一声落水,水花四溅,江天凌狼狈不堪地栽倒在鱼池里,下意识大叫:“啊!是谁?!”他不会凫水,咕咚咕咚的饮了好几口池水。

    趁着江天凌还在水里扑腾,容今瑶赶紧转身溜走,只是不成想,她撞进了少年若有所思的目光中。

    真是孽缘……容今瑶想。

    怎么每次她以牙还牙时,楚懿都会出现?

    对于端阳,楚懿兴致索然,所以早早一人离开祈福队伍在假山小憩,自然目睹了全过程。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公主好手力。”

    容今瑶心里一沉。

    楚懿每靠近一步,江天凌的谩骂便清晰一点,甚至有女孩呼喊“江少爷”的声音遥至。

    江天凌挣扎着从水中爬起。在江天凌怀疑自己、私会之女出现在假山之际,容今瑶眸光一动,故作失足,一下子摔倒在地面上,往隐密的方向挪了挪。

    楚懿挑了挑眉,戏言道:“你这是做什么?”

    少年在池边屹立不动,倒像是那个“罪魁祸首”。容今瑶长睫轻轻颤着,双唇紧抿,蹙起的眉头像是被细雨轻抚过的花瓣。

    “谢谢世子。”容今瑶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感恩般的说着,声量不大,在场之人刚好听得清楚。

    江天凌起来后,用手擦了一把脸。视线重新变得清晰,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楚懿。心中怒火涌上心头,身体带着不可遏制的冲动,他也没想就冲上去,扬拳要给楚懿一击。

    不料却被楚懿轻轻挡下。

    他的手看似轻松,实则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让江天凌的拳头动弹不得。

    与江天凌私会的女孩匆匆赶来时,只看见一个落汤鸡、一个白月光,以及像是受了欺负的容今瑶。

    “原来是英雄救美……”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楚懿身上,崇慕之情溢于言表。

    见状,江天凌怒火攻心道:“楚子瞻!我跟你没完!”

    江天凌是个麻烦,沾惹上了甩也甩不掉。楚懿淡淡看了容今瑶一眼,她的表情很是无辜,无辜得让人莫名心燥。

    楚懿眼神中的有趣变成不耐烦,他冷笑一声,对容今瑶说:“你欠我一个人情。”

    之后,楚懿认下了江天凌这个麻烦。“死对头”的说法日益喧传,而他自己,则成了容今瑶在凌云堂的麻烦。

    ……

    深沉夜色揉着高悬天际的明月,洒下柔和清冷的银辉。宫阙屋脊上,两道背影在月下延绵。

    宫殿灯火通明,悬挂在檐角、廊下的宫灯,形态各异。光焰溢于天宇,时而如翠绿的海浪,时而如蓝紫色的极光,在无垠的夜空中肆意挥洒。

    风景很美。

    容今瑶看向身侧人。

    月光落在他的眉睫上,就像是印下一枚吻痕。她的目光顺着高挺的鼻梁下滑……滑到

    他的下颌线、滑过他的唇角。

    容今瑶微微一滞,忽然不自然的抿了抿唇。

    前些天还在阴阳怪气嘲讽她“很一般”的人,今日不仅出面为她撑腰,还带她飞檐走壁到屋脊上看月亮,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临近大婚之日,楚懿突然转性,准备把自己当成妻子了?如果真是这样……反倒有些难办。

    在容今瑶抬头的时候,楚懿也正好垂眸看向她。

    见她一直沉默,目光还不断在自己脸上巡梭。楚懿沉吟半晌,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早就不在乎了。”

    他默默移开视线,补充道:“我以为你的心早就被磨平了,硬得像块石头。不论别人怎么看待和议论你、你的亲人,你都不会在乎。”

    楚懿见过容今瑶的很多面。

    她面对长辈时乖巧伶俐、不争不抢,以至于很多人都对这个不受宠的小公主产生怜惜之情;她面对同学时是“笑面虎”,表面上柔软可欺,实际上十分敏感,警戒心很强,常常会在人群背后拧出獠牙;她面对自己时,则是只披着羊皮的狼,非常具有迷惑性。

    这些都是她,可又不是她。

    与容今瑶认识这么多年,就算是皇后刺激、旁人揶揄,她自始至终都是毫无波澜,看不出一丁点脆弱的痕迹。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在乎了,所有人都以为她很热爱自己的生活,早已把往事抛弃。

    可事实上,她根本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儿。

    容今瑶一愣,以为楚懿说的是叶凛,她牵强地笑了笑,试图把这个话题绕过去,敷衍道:“你误会了,我不在乎叶凛怎么说我,他没有让我难过。”

    能影响她情绪的人,只有母妃,她好像骨子里就对母妃有一种执念。

    “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假笑。”楚懿漫不经心道:“有些事你不想说,不愿面对,那我便替你说吧。”

    “你是想通过叶凛之口打听到有关叶贵妃的情况,然后计划一次不期而遇的重逢,这样不会贸然引出‘公主寻母’的轰动让陛下注意到。只是没成想自己惦记了这么久的母亲不认识自己,而叶凛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表妹。”

    “这说明什么?说明叶贵妃及叶家的长辈都很会瞒。她们根本不认皇宫中曾经发生过的事。”楚懿说得干脆:“更不会认你。”

    她这几日做的打算、见的人,楚懿竟然都知道!

    容今瑶身子一僵:“你跟踪我?”

    “我没那么无聊。”楚懿把陆玄枫交给他的信封给了容今瑶,“不止我知道。”

    一页纸上,写着寥寥两行字。

    第一行:书场巷客店附近已被便衣禁军包围。

    第二行:六公主出现,母女未相认。

    容今瑶神色淡了下来。

    能抽调禁军悄无声息包围客店的人还能有谁?自然是她的父皇。从母妃踏入上京的第一刻,父皇就已经得到了消息。这些日子里,他是不是也在透过叶凛,看向另一个女人?

    父皇究竟要做什么?他难不成还要把母妃绑回来囚在宫中吗!

    纸的边角被容今瑶的手指紧紧攥着,开始变得褶皱,楚懿看出容今瑶的担心,眉梢轻挑,道:“我已经派人把叶贵妃她们接到一处宅子安置了,陛下不会强迫叶贵妃进宫的。只不过依目前来看,离开上京不大可能了。你也最好不要去寻她。”

    容今瑶有些诧异:“你怎么……”

    楚懿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别多想。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在你们母女相认之前,好好保护叶贵妃。这件事他不方便出面,但又不能袖手旁观,毕竟你是他最疼爱的妹妹。”

    还有一点楚懿现在没说。

    他自己也同叶欢意做了个交易,护她周全的前提是,在大婚当日,她必须亲口祝福容今瑶。

    容今瑶将信封收好,还给楚懿,“这封信,应该是陆玄枫给你的消息吧,你又为何要帮我?”

    楚懿转头看她,不知为何会想起陆玄枫所言:“不讨厌,那就是有些喜欢……”

    他也搞不清楚为什么。

    也许是谨记楚国公的叮嘱,要分给容今瑶一些家人的关爱;也许是那日听完了皇帝与叶贵妃的故事后,对容今瑶的印象有所改观;也许是他爹为了促成这门亲事背后也出了不少力,他总不能只图自己快活。

    年轻人漆黑的眸子恍若万星璀璨,他弯唇一笑:“不知道啊,可能是心情好吧。”

    容今瑶倏然怔住。

    静谧月色里,对视的二人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辉,万物都在这柔光之下变得宁静祥和。

    他身上有着寻常富贵子弟身上没有的少年意气,眉眼中总是含有明朗笑意。长相风姿绰约,神骨清秀,也怪不得会有那么多女孩被他这一张俊脸欺骗。

    容今瑶微微仰头,直视着他,眼睫一动,真诚道:“楚懿,谢谢你,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楚懿挑了挑眉,“欠来欠去的,这么大一个人情,你怎么还我?”

    他倾身,深深盯着她看,言语间极尽暧昧:“以身相许?”

    良宵苦短,胜事难逢,在殿内听曲赏舞远不如喝酒观月。“砰”的一声,清脆的爆竹声划破夜空。紧接着,一束束烟花冲向天际,在空中绽放。

    刹那间,瞳孔中倒映起明亮与绚烂,以及对方的面容。

    容今瑶想到,某一年冬天,她在屋下、他在屋上,二人遥遥相望。那时候容今瑶觉得月亮和烟火离自己很近,伸手可触,它们就绽放在自己的眼睛里。直到看见楚懿,容今瑶觉得:他似乎离那些美好的事物更近一步。

    如今,她也更近一步。

    只是……好像少了点东西。

    “你不是说喝酒观月吗?酒呢?”容今瑶不自然地偏开头,闷闷地问。

    他们在屋脊之上交谈许久,怎么楚懿一直没掏出酒来,不是说好喝酒赏月的?

    “宫宴之上的玉泉酒,味道沁人心脾,陈年酿制,一年只有一次机会能喝到……”

    容今瑶偶尔会在东宫跟容聿珩浅酌两杯,她不知自己酒量如何,不过目前为止没醉过。瞧楚懿的样子,似乎对饮酒这件事十分抗拒。

    她故意激问:“你不会是……”

    楚懿平静打断道:“只是忘了。”

    “没关系。”容今瑶突兀地从身后拿出两个翡翠玉瓶,瓶口打开,佳酿美酒在翡翠的映照下呈现出碧绿光泽,“我带了啊。”

    她炫耀似的晃了晃玉瓶。

    所有的暧昧气氛被怦然打破。

    楚懿:“……”

    酒香悠悠从瓶口溢出,醇厚甘甜,楚懿却轻轻往后一缩。

    “南小街那日,我要了你的人情。”容今瑶看着他,把玉瓶递了出去,“现在可以还了,你陪我喝酒。”

    楚懿一顿。

    他犹豫了半晌,似乎做了很强烈的心理斗争,最终还是把玉瓶接了过来,目光微动:“我的人情,你就这么浪费?”

    “不算浪费,”容今瑶凑近他,笑眯眯地戳了戳他的心口,说:“心被填满了。”

    楚懿微微蹙眉,打掉她的手,“别乱动。”

    远离宫殿喧嚣后,二人开始静静喝酒赏月。

    容今瑶压抑了好几天的情绪忽然间被一双手渐渐抚平,连带着她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火树银花,星落月悬,雾霭沉沉的角落亮如白昼。

    “美吗?”不一会儿,身边人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容今瑶望着天空,点了点头。

    “哦,那它美还是我美?”这句便更突兀了。

    闻言,容今瑶错愕转头。

    不知何时楚懿离她的距离很近,近到让容今瑶恍惚之间回到了那日茶楼小巷。温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微微泛着痒意。

    “眸若秋水”一词,在楚懿酒醉时有了很好的解释。

    楚懿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向容今瑶,里面没了往日的锋锐与淡漠,也没有和煦明朗的笑意。取而代之,是纯粹与童真,像是未经世俗打磨过的宝石,韶光盎然。

    潋滟的眸光中泛着微妙的醉意,

    像是两汪清澈泉水。只是他目不转睛的模样太过炙热,容今瑶脸一热,微微侧头,鼻尖几乎可以触碰到他的脸颊。

    “楚懿……你醉了?”容今瑶心中一颤,悄无声息后退。低头看去,楚懿的玉瓶里面空空如也,一滴酒都不剩。

    喝这么快?这陈酿可是很烈的!他分辨不出吗?

    容今瑶还是第一次见到楚懿这副模样,放在以前,大家只会认为楚懿是无所不能的。

    可算也让她拿捏到楚懿的弱点了。

    “我没事。”他说话还很平静,只不过维持的时间不长,“……做梦而已。”

    楚懿的呼吸忽轻忽急,偶尔思绪不会乱跑乱跳,他便克制着把身子往后挪一点。但更多时候,他的思绪会被醉意笼罩、侵蚀,让他眼前的一切都成为如梦朦胧、如幻境飘渺的景象。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容今瑶的嘴唇上。茫然的思绪中划过夜梦的碎片,只听有女孩的声音在说:“楚懿。”

    是那一夜,在梦中喊着的声音,如黄莺出谷。

    他突然伸出手指,按在容今瑶的唇上:“嘘——”

    “你听。”

    砰——砰——砰——

    容今瑶眸光一闪,“听什么?”

    “那一夜,我的心跳。”

    “轰隆”一声,夜空中绽放起最后一簇烟火。燃烧、坠落、消失,火花流泻而下,容今瑶的心跳逐渐伴随着星火熄灭。

    静寂中,容今瑶深吸一口气:“哪一夜?”

    当然是……不能说的那一夜。

    楚懿支撑不住困意,双眼一闭,直接侧头倒在了容今瑶的肩膀上,容今瑶一怔,垂眸看去。

    原来楚懿不会喝酒,但还是硬生生陪着她一起。

    今晚,她看到的是楚懿眼中的月亮与星空,就像是心中的秘匿之地,此刻正向着彼此敞开。

    让她印象颇深的端阳节,如今有了第三次。她也许会永远记得今日的月光、佳酿、烟火。

    默了默,容今瑶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莲葵前几日做的香囊。这香囊触感柔滑,一蓝一粉,其中一个绣着骏马、一个绣着蝴蝶。

    轻轻拉开绳结,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沉香的气息氤氲周围,顷刻之间便有“鹅梨帐中香”的实感。

    容今瑶把送给楚懿的香囊悄悄塞进他怀中。

    她声音很轻,流淌在风中,轻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今晚的一切都很美。”

    美好的‘美’。

    第23章 第23章大婚之夜,她的心病。……

    暖风融入万象之中,春归夏至,天朗气清,古木阴阴覆盖着城南的一处宅院。

    幽花籍籍,小窗明净。屋里头的女人一身简朴的素色衣裙,没有繁复装饰,只以玉簪轻轻挽起发髻。如果不看那张脸,倒真觉得这女子好生清丽脱俗。

    脸上的疤痕细细长长,可以想象到她用刀划破肌肤,从额头到侧脸,满是血迹。

    叶欢意摸着这道疤,微微的痒。她神色怔忡,脑海里回闪着端阳那日的情形。

    一身黑衣的少年顺着二楼的窗户,给她指了指街对面的屠户,还有拎着茶壶给客人倒茶的店小二。以及,在路边买烧饼的宋昭儿。

    “你想干什么?”叶欢意不解又愤怒:“你在威胁我?”

    少年眉眼坦荡,被叶欢意射了一记眼刀也是无所谓的笑笑,他慢条斯理道:“怎么会呢,叶贵妃。”

    他耸了耸肩,“我只是在提醒夫人,你从踏入上京的第一刻起,就已经入了那位的牢笼。客店外,你这几日遇到的人,全都是禁军。”

    这些人很普通,普通到没人会怀疑他们的身份。然而如果眼神一直停留在他们身上,则会发现,这些人的目光时不时就会看向客店。

    这目光,不是轻飘飘的一瞥,而是有目的的监视。

    叶欢意蓦地脊背发凉,“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夫人只需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少年悠悠道:“奉太子所托,我有义务保护你们。我会派人接二位到一处宅院中安顿,起码比客店舒适。只不过需要提醒贵妃一句:不要试图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逃跑,恐招惹圣怒。”

    叶欢意顿了顿,“除此之外,没别的要求?”

    她不相信眼前之人会不求回报的帮助自己。他提到太子与禁军时十分坦然,也对皇帝的脾性有所了解,观其面容与气质,定不是等闲之辈。

    少年扬眉笑笑,“还真有一个要求。”

    “什么?”

    “五月十二,六公主下嫁,城南府邸后院,贵妃需要亲口对公主说出祝福。”

    六公主……

    叶欢意下意识看向床边的文集,愣怔不已,倏尔想起容今瑶孤寂落魄的背影。

    她根本没想过与容今瑶相认,或者说,她抗拒同容今瑶相认。容今瑶的出现会让她想起那段痛苦的、发疯的日子。叶欢意很诧异,容今瑶应当恨她才对。

    末了,耳边响起宋昭儿的叩门声:“笃笃——”

    少年已然要翻窗离去,在他临走时,叶欢意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他歪着头,左思右想,似乎很苦恼似的。最后看向叶欢意,黑眸明亮,“应该是家人吧。”

    ……

    少年如约履行自己的承诺,把她们安置在宅子中,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来为难她们。

    只不过今早出门,叶欢意偶然遇到一个背着背篓的卖花姑娘拦路,她说:“夫人,你听说了吗?六公主与楚小将军马上就要成婚啦,夫人蹭蹭喜气,这花五文钱就可以卖您。”

    “楚小将军?”叶欢意目光微动,少年的黑影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她接过卖花姑娘手里的花,“这花我买了。”又问:“你可曾见过楚小将军的容貌?”

    卖花姑娘眼睛一亮,语气骄傲:“当然了!小将军凯旋而归那日,我们路边有幸瞧见过。那叫一个风神俊秀!一双眼睛……深情诱人,含笑明朗……诶?夫人?”

    没等卖花姑娘说完,叶欢意付了钱,绕过她,径直离开。

    家人……

    帮助她的少年,就是楚懿。百姓口中——六公主容今瑶的夫君。

    知道这个消息后,叶欢意愈发不安。她甚至在想:会不会是容今瑶故意缠着楚懿,为了与她相认,便让楚懿谎称便衣禁军围在了客房外,目的是拖延她们离开的时间。

    “娘亲,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宋昭儿趴在叶欢意身边,替她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问道:“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啊,表哥已经中了状元,入了翰林院,我们就可以返程回姑苏了呀!”

    是啊……她们为什么要听楚懿的一面之词?那个男人这么久没出现,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始终没有记起来自己,一切不过是容今瑶与楚懿的安排,是私心!

    叶欢意眼皮跳得厉害,当下便做了决定,“昭昭,什么东西都不要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楚懿与容今瑶大婚之日,没人有闲暇关注到她们是否离开。

    宋昭儿的起居生活都很依赖叶欢意,她有一瞬间的犹豫。不过转念一想,娘亲都说不要了,那就自有不要的理由,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娘亲总会有办法的。

    正当叶欢意与宋昭儿准备瞒着楚懿离开时,有小厮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夫人,禁军……把这里包围了。”

    “禁军?”宋昭儿疑惑地看向小厮:“禁军为何要包围我们?”

    “砰”的一声,宁静被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破。沉重的脚步声在地面上回响,伴随着铠甲碰撞的声音,穿着盔甲的禁军涌入宅院大门。进来后,他们整齐有序地迅速分散开,将各个角落严密控制。

    小厮脸色发白,叶欢意也面如土色,她抬手把宋昭儿护在身后。

    紧接着,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男人眉宇中带着叶欢意看不懂的情绪。

    帝王眼神没有丝毫温度,面容迸发出刺骨冷意,他开口问道:“为什么要逃?”

    在看到叶欢意脸上的疤痕时,皇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嫌弃还是心疼。

    叶欢意面颊苍白,蠕动双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为什么要逃……

    因为他是一场噩梦,一场回想起,便会疯掉的噩梦。

    眼前男人曾把她囚在宫

    中,像是一个精美的玩物,被钉扣在墙上供人观赏。有人骂她是祸国妖妃,有人骂她不知好歹。后宫水深,她深深地溺进去过,差一点死掉。他甚至曾在她生产之后默认皇后给她灌下再也不能生育的汤药……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现在,反过来问她为什么不逃?

    叶欢意故作镇定道:“我没有逃,我们本就打算回姑苏,夫君还在家里等我。陛下……这是何意?”

    “上京名医众多,总会有人能治好你的脸。宋、夫、人,留在上京治脸吧,你现在这副模样,你夫君看得进眼么?”

    他加重“宋夫人”的音,恨不得将这三个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很爱我,我不需要在上京治脸。”

    就是这张脸,让男人一度痴迷。叶欢意离开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划破自己的面容。也许毁了它,一切就会变好。

    宋昭儿捏着叶欢意的衣角,有些害怕、却也好奇地往外探头。

    只是好巧不巧,宋昭儿刚好撞上了皇帝审视的眼神。男人长眸微微眯起,无声打量女孩,脸色冷沉,道:“朕突然有个想法。”

    皇帝看着叶欢意,眉心烦躁,淡淡道:“叶欢意,要么留在上京治脸,要么你和他的女儿入宫为妃。只能二选一,你别想着逃。”

    皇帝冷漠的睥睨眼前女子,不含一点柔情。

    “疯子!”叶欢意脸色骤变,脱口而出道。

    “疯子?”男人侧过脖颈,露出里面的疤痕。那是一条更长的疤,从耳后开始延伸。他轻蔑一笑:“你不也是吗?”

    叶欢意身子发抖。

    他到底想干什么!试图将她囚在上京,又要拿宋昭儿威胁她!

    女人脸上布满恨意,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容晏,你究竟有多恨我,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幸福吗?”

    “我当初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就是没忍心看你死在深山里。果然,如今所有的报应都反噬到我身上,我认!可是容晏,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我诅咒你、还有你的子孙,世世代代都不会幸福——所有苦难会在你死后的地狱中,千倍百倍加注!”

    叶欢意竭尽全力诅咒皇帝,听得宋昭儿胆战心惊。

    她第一次见娘亲这幅模样,那该是多么滔天的恨意,凝聚在女人的眼眸中,恍若下一瞬就会喷出火来。

    “呵,朕的子子孙孙?”皇帝走上前,扼住她的手腕。

    男人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看着叶欢意,伸出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目光狠戾:“你是不是忘了,朕同你也有孩子?你就这么爱他,连带着爱他的孩子,反而对自己的血肉下诅咒?”

    叶欢意艰难吐出几个字:“是、啊……”

    “只要和你有关系的人,我都恨。”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嘴唇发白,格外瘆人。

    皇帝顿感无趣,手一松,将叶欢意重重甩开。

    他命令禁军将宋昭儿带走,截断了叶欢意急促的反扑。宋昭儿被吓哭,一遍遍喊着娘亲。皇帝只冷漠道:“你和那个人的女儿是去是留,全取决于你的决定。”

    “朕只给你三日。”

    ……

    “公主,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到很幸福?”

    欢意宫内,微光轻柔穿透窗牖,轻轻洒在铜镜前的少女的灵秀眉眼上。

    莲葵和几个婢女围在容今瑶身边,手持象牙梳,细理青丝。每一根发丝都被镶嵌进金冠与步摇中,细腻的脂粉轻轻扫过面庞,肤若凝脂,更为剔透。胭脂点在脸颊两侧,平添几分羞涩与娇艳。

    容今瑶怔了一瞬。

    她抬头看向莲葵,再看看其他几位婢女,她们的眼神自内而外溢满欢愉。沉吟片刻,容今瑶坦诚道:“我见到了最美的月亮和烟火,我很幸福。”

    如果楚懿没有喝醉酒就更好了。

    那晚,他们在屋脊上呆了约莫半个时辰,恰好赶上一批禁军巡夜,为首之人是陆玄枫。若非如此,她就要准备给楚懿打醒了。

    听到容今瑶这么说,莲葵也安心地笑了笑:“幸福就好,公主幸福,奴婢也幸福!”

    容今瑶“嗯”了一下,心神不宁地抿了抿唇,也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让她有些恍惚。

    她凝视着铜镜里的人。

    镜中倩影,绛红如霞的裙摆层层叠叠,轻轻摇曳,如同天际的绚烂红云。女子薄施粉黛,眉若柳叶,发如云瀑,姿色艳丽,胜似丰艳荷花。

    随后,镜子里慢慢浮现出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她侧脸微微肿起,湿漉漉的眼睛满是小心翼翼,正在对她笑。

    笑得很明媚,自由的明媚。

    ……

    容今瑶与楚懿成婚在上京城内备受瞩目,为了彰显皇家气派,大昭帝赐以良田千亩,十里红妆,赍帛一百匹、钱四十万。楚懿的聘礼礼单也丝毫不逊色,令人观之生羡。

    二人的府邸坐落在城南,街道司的兵士提着镀金银的水桶洒扫。

    白羽军成了送亲队伍,他们经过长长街巷,听见沿路百姓夹道欢呼。直到落轿拜堂,容今瑶都是迷迷糊糊地任人扶持,神思颇为迷离,总觉得今夜会有大事发生。

    夜幕低垂,暗芳幽香。一切俗礼既成,容今瑶呆在后院里的新房,楚懿在前厅酬酢宾客。

    是夜,来喝喜酒的人很多,前厅灯火辉煌,笑语喧哗,无拘无束。许是因为今日禁军统领、太子亲临,白羽军的兵士们也在,故府外未设重兵守卫。

    城南之地,权贵云集,街道司常遣人巡逻。而城南以南,都是废庙荒冢,满目凄凉,人们皆视为不祥,避之唯恐不及。

    忽闻檐下步履声起,静夜中分外清晰。

    容今瑶以为是楚懿归来,有些局促不安地起身,顺手将盖头掀了起来。她的眸子亮晶晶的,烛光映照她的脸,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楚懿?”

    看见来人面容,她身形一滞。

    昏黄烛火之下,叶欢意的身影悄然出现。

    容今瑶愕然站起身,喃喃道:“母妃……”

    她像小时候一般兴奋地朝着女人跑去,离得近了,入目便是叶欢意脸上那条蜿蜒疤痕。容今瑶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试图碰触到叶欢意脸上的伤痛。

    叶欢意无声往后退了退。

    容今瑶的手失落垂下,不过这并未影响分毫,她笑意不减:“我就知道母妃是记得我的。那日在客店,母妃不同我相认,是不是因为久别生疏,所以比较尴尬?”

    她眼角噙泪,眨着黑亮的眼睛,梨涡浅浅,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烂漫,“母妃今日是来看我大婚的对不对?这件事我做梦都未敢奢望,如今能再次见到母妃……真好!文集母妃可喜欢?我这里还有许多。对了,母妃准备何时离开上京,表哥、妹妹,我们可以一起……”

    “我不是你母妃。”叶欢意神色冷漠地打断容今瑶,“我也不是来祝福你的。”

    容今瑶愣住,“……什么?”

    叶欢意目眶深陷,眸中猩红,“今日我来,是要与你彻底断绝关系。你以后不要再叫我母妃,我只有宋昭儿一个女儿。”

    容今瑶笑容凝滞,言语卡在喉咙里,一时难以说出口,她有些难以置信:“断绝、关系?”

    “若不是因为你和楚懿诓骗于我,或许我早就能离开上京。何苦至于又被他发现!就是因为你的一己私心,害得昭儿被容晏带走,害得我不能归家同亲人团聚。容今瑶,你是不是我和他造下来的孽?”

    叶欢意猛地上前,双手紧扼容今瑶的肩膀,目眦欲裂,道:“你身上留着那个人的血,让我恶心至极。”

    什么诓骗,什么一己私心,容今瑶无暇顾及。她懵然地抬头,忍着心口逐渐传来的疼痛,轻声问:“那为什么,你要生下我呢?”

    “你本不该出现。”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认你?好,我现在告诉你。你是我的耻辱,我不是不敢认你,我是——”叶欢意看着少女迷茫的神情,冷漠说:“根本就不想认你。”

    “我试图杀他的第十日,他说他终于厌弃我了,放我离宫,永世不再相见。皇宫中的一切我都没有带走,包括你。我甚至希望你们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容今瑶,不要幻想我会在你成婚之日祝福你了,因为你们容家人。”

    “——都不配。”

    撂下宣泄情绪的话,叶欢意一瞬间产生出报复皇帝的快感。她不顾容今瑶僵硬的面色,旋身而去,背影决绝。

    你是我的耻辱……你们容家人都不配得到祝福……

    是啊,她是容家人。

    容今瑶只感觉眼前唯余茫茫白雾,心间竭力压制的痛楚和情感骤然决堤。她望着叶欢意离去的背影,身体里的每一寸都被绝望填满。

    她恍若又回到了叶欢意抛弃她离宫的那日。

    坠下深渊,陷入河流,连呼吸都是痛彻心扉的。所有防线在一瞬间坍塌,无尽的黑暗、模糊的瞳孔让容今瑶窒息不已。

    叶欢意残忍的话在耳畔边不断回响,她似乎感受到了灵魂出窍的空虚,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任由视线天旋地转。

    婚房中,映入眼帘是一片红,四壁之上挂着绣有龙凤呈祥的挂毯,床榻顶上悬挂着精致的帐幔。柔软的绸缎被褥、雕花屏风、黄花梨木桌椅……桌上,还有龙凤烛台。

    烛火摇曳,映照容今瑶苍白的脸。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她终于得到了一点幸福感。可是这幸福转瞬即逝,她只能自叹无能,为什么连幸福都抓不住;今日过后,她顺理成章躲避和亲,不会经他人之口像个物件一样被丢弃。可是这亲事也是她算计来的,她根本没问过其他人的感受。

    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

    牙齿死死咬住手腕,疼痛让容今瑶的思绪暂时清晰。

    此时此刻的后院唯风声寂寂相伴,前厅那些喧扰的敬酒祝福,遥遥入耳,渐远渐淡。

    坐在地面上的少女踉跄站起,跌跌撞撞朝着门外跑去。

    忽然风起,吹灭红烛,婚房里黯沉下来,只余门扉砰砰作响于静夜之中。

    ……

    前厅,张灯结彩,红绸轻扬。酒过三巡,众人酒酣耳热,醉态可掬。他们乐此不疲穿梭于宴席之间,寻找共饮之人。实在要昏睡了,便叫来随从看顾归家。

    中间的年轻人身着婚服,身量颀长,嘴角笑意微扬,眼底泛起淡淡的青影。

    他太阳穴跳了许久,忽生悸动,不知从何而来一阵不安。

    “小将军!”莲葵仓皇奔趋,被醉酒之人绊倒后,顾不得第一时刻站起来,反而是无措地匍匐而前。她声颤如丝:“公主不见了!”

    “不见了?”楚懿眉峰紧蹙:“什么意思?”

    “后院的门开着……”莲葵颤颤巍巍拿出一条沾满灰尘的破旧红绳,“这是公主的五色丝绳索,我在后门捡到的。”

    “叶贵妃、叶贵妃,”莲葵知晓今夜楚懿所做的安排,所以此时此刻才如此笃定,她喃喃重复道:“一定是因为叶贵妃!”

    莲葵眼眶里面蓄满了泪,肩膀止不住地颤抖,指节泛白,“公主当是心病犯了,情志郁结,便会想着逃离。”

    听到“心病”一词,楚懿眼神微黯,“到底是怎么回事?”

    莲葵努力回忆,强硬压制住心中的痛楚:“公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第一次是叶贵妃离宫的那日,陛下想放火烧了欢意宫。公主发疯了一样的嘶吼、祈求,哭到晕厥才求来一丝怜悯。最后……一场大雨,保住了欢意宫,却没保住公主。那次过后,自此一月,公主不说一句话,每日都躲在偏殿里,以泪洗面。”

    言及此处,莲葵泣不成声,她深吸一口气,徐徐向楚懿道出全部。

    “太子殿下虽关心公主,可也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有半个月的时间是公主硬生生挺过来的。之后,公主很少失控了,不管受到什么委屈,也都是一笑置之,任是什么揶揄都掀不起波澜。小将军,公主绝不是你记忆中的那样!她是个很善良、很好的人。”

    “公主面上不显对叶贵妃的在意,是因为旁人的言语总归带有私心。唯独叶贵妃本人,是公主多年来的执念。”

    “凌云堂击鞠摔下马,是她想引起陛下与贵妃的关注,并非是刻意让您受罚。”

    “推江小侯爷落水,是因为那日他把葫芦里的鸽子换成了冷水,淋了公主一身,还借小将军的名,去逼公主哭。”

    “……”

    细雨潜然而至,广布苍穹。稀疏雨滴轻拂叶尖、檐角,化作细碎清脆的声音,宛若风铃自远处幽响。

    楚懿的面容隐在喜庆的红灯笼下,平日里的和煦温朗尽失,周遭的空气随着他的目光变得凝固。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口中“家人的关爱”,还有这一层缘由。

    “公主好像总是少了些运气。”莲葵道,“今日奴婢问公主幸福与否,她说:‘莲葵,我见到了最美的月亮和烟火,我很幸福’。可是为什么……每次在她感觉到幸福的时候,总是会被人夺走呢?”

    见楚懿不语,莲葵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哽咽着说:“小将军……您能不能帮帮公主?”

    繁盛的声浪渐渐平息下来,似退潮一般。

    “她不配做一个母亲。”楚懿几乎没有迟疑,只冷冷道:“婚宴散了,你和青云守在婚房门口,任何人都不准靠近。”

    言罢,楚懿转身,疾步而出。

    暗红婚服在摇曳的灯影下,炽如烈焰,又似深秋夕阳。最后,夕阳的血红,亦随雨丝轻拂而渐隐其色,归于苍茫。

    楚懿骑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内,莲葵双手合十,对着漫漫黑夜与雨幕,虔诚道:“保佑公主一定要平安无事。”

    第24章 第24章神明为她送来了祥瑞。……

    雨珠循着鼻梁潺潺而下,聚于颌间后,化作一道银弧,与周遭雨幕融为一体。

    今夜本该蝉声绕梁,风也亦该缱绻温柔。然而,蝉噤无声,风凛冽刺骨。打湿的落叶满目萧瑟,阴沉天穹遮挡星月,让上京陷入一片灰暗之中。

    城南街道空无一人,百姓宅院里的灯火化成繁星,微光隐隐,足以拂照楚懿策马前行的路。

    楚懿在雨中奔行,目光四处搜寻,心口划过莫名的情绪。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有针尖密密麻麻扎在身上,十分难耐。

    楚懿也弄不清这感觉究竟源自什么,他在心里做好准备与容今瑶相敬如宾,也答应父亲苦口婆心的劝诫,对容今瑶心软一点,给予她家人的关爱。

    他接纳她成为家人,身份也许是朋友、也许是亲人、也许是妹妹……可前面那些身份,并不足以让他有如此复杂的情绪。

    楚懿按捺下心中的怪异,勒马而停,冒着雨,冷静思索莲葵说过的每一句话。

    “自此一月,公主不说一句话,每日都躲在偏殿里,以泪洗面。”

    “有半个月的时间是公主硬生生挺过来的。之后,公主很少失控了,不管受到什么委屈,也都是一笑置之,任是什么揶揄都掀不起波澜。”

    思及此,楚懿的心跳突然空了一拍。一件久未触及的事情如同夜空中明亮的星,忽然在记忆的苍穹中闪烁。

    ——他与容今瑶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他还未觉得容今瑶是笑面虎。

    正值凌云堂开学礼,每年这个时候,京城权贵都会亲自将自己的孩子送入学堂。父母之间尚且都要攀比、虚情假意几分,更别提孩童之间。大家表面上你作揖、我行礼,十分和谐,背地里则盘算该与谁打交道才能出风头、对家族有助益。

    皇室子弟不必说,任谁都想攀附。只不过除了这些之外,他们还有一个想结交之人。

    然而等了一上午,至开学礼结束,那人都没有出现过。众人神色恹恹,只好散了。

    彼时,楚懿正在翻后墙。

    稳稳落地后,楚懿拍了拍手心上的灰尘,微微勾唇,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当他转身时,眼神忽然凝住。

    水剪双眸,春山峨眉,唇瓣似缀着一颗樱桃。她穿着天青色为底的罗裙,上面绣着粉嫩桃花  。上衣是一件对襟襦衫,隐约可见蝴蝶翩迁,花枝缠绕的刺绣图。

    女孩安静地蹲在墙边,手里正拿着一团白布给浑身沾满湿泥的小猫包扎,神情认真,近乎虔诚。

    小猫的叫声轻柔细弱,包扎到一半的时候,它的叫声又变得哀怨急切。“喵呜”一声,还带着颤抖,似乎在呼唤主人的注意。

    她包扎手法特别差。

    楚懿轻轻瞥了一眼,皱起眉头,本来想径直走过,可怎料女孩突然开口:“你……帮我给它包扎。”

    “你在跟我说话?”

    这附近没有别人,楚懿有些不可思议。容今瑶点点头,走到他面前,手指揪着衣角,眼神躲躲闪闪,似乎做了很大的努力。

    “不然我就把你翻墙的事情告诉老师。”她别扭道。

    小女孩威胁人的模样过于柔软可爱,毫无震慑力。楚懿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挑了挑眉,孩子气地逗她:“随你便。”

    话落,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楚懿看向眼前人,有些诧异。

    容今瑶眸子水汪汪的,她吸着鼻子,有些可怜地说:“它快要死了,我治不好,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的模样与受伤的猫没什么区别,楚懿想。

    尽管楚懿不认识眼前女孩,最后还是选择出手相助。等到他们双双回到课堂,楚懿这才知道,原来她就是六公主。好巧不巧,二人还是同窗。

    适逢放堂,老师随口讲着故事。

    他说,上京许多百姓家里都会供奉神像,希望神明可以驻守,保佑家运。可是有很多人请了神像,只供奉一段时间便后悔了。有人因为上香麻烦而放弃,有人因为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而放弃。

    凌云堂的学生都是世家皇族子弟,每个人含着金汤匙出生,受到万般宠爱。老师随便讲讲的故事根本无人在意,该玩闹的玩闹,该睡觉的睡觉。

    楚懿趴在桌上浅睡,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身边的女孩轻轻叹了一声气,哀戚道:“原来神明也会被遗弃啊。”

    城南静谧空旷,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马蹄声和呼吸声格外醒目。马上的少年微微失神,一瞬间明白过来。

    ——它快要死了,我治不好,你能不能帮帮我?

    ——原来神明也会被遗弃啊……

    原来如此。

    那只受伤的、治不好的猫是她,被遗弃的神明也是她。

    容今瑶出现在凌云堂,无意间向很多人伸出过手。可是,无人在意,更无人拉起她。就连他自己,也未尝真的去深入了解她。

    楚懿不由自主往南边方向眺望,那边人迹罕至,都是废弃的祠庙,里面还遗落着神像。

    那个地方,旁人都不敢触及,恐招惹晦气。可一个濒临绝望的人,是不会在乎的。

    ……

    沁了冷意的夜雨嘀嗒落在门前的木板上,一声一声,经久不停。

    空旷破旧的祠庙里,面容模糊的小神像与神台被遗弃在地,有的已经破损,有的外形完好。一旁还有陈旧的香炉,里面的尘灰积满了厚厚一层,显然是多年无人来过。

    幽暗月光似乎并不垂怜这处偏僻祠庙,里面漆黑一团,连影子都被黑暗掩盖。

    容今瑶就缩在祠庙的角落里,鼻尖是陈旧、略带霉湿的气息。她抽抽嗒嗒的哭,出神望着残旧木门上的“吉”字,竟然与她身上的大红喜服诡异得相衬。

    “你是我的耻辱……”

    “你身上留着他的血,恶心至极……”

    这场大雨摧人心志。

    少女眼眸空洞,面庞雪白,孱弱的肩膀被枯枝荆棘刺痛流血也浑然不觉。

    容今瑶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身子沉重疲惫,大脑陷入泥沼之中,好似被抽走全部的力气。

    可她从始至终都知晓,自己体内住着孤寡的灵魂。她把自己残破碎裂的心,一片一片捡起来缝合,虽然缝补后的形状很丑陋。她想,只要这颗心能跳动就好。她努力把自己从绝望中扯出,一直以“母妃是爱她的,只是宫中生活太煎熬”的借口聊以安慰,勉强度日。

    她成全母妃的心愿、谅解父皇的冷漠、努力遗忘身边的恶意。

    然而,叶欢意几句话就把她一切的坚持都打破了。

    她,无父亦无母。

    容今瑶呆滞地望向同样被遗弃在祠庙中的神像,不一会儿,又迟钝地垂首,开始胡乱猜想。

    今夜她情绪霎时崩溃,仓皇出逃,楚懿知道了会不会来找她呢?他应当会更讨厌自己了吧,她算计他的婚事、限制他的自由,还对他做了那么多无理取闹的事,让所有人都误会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她好像给楚懿添麻烦了。

    一想到这,容今瑶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数次愧疚地哽咽,连哭声都只停留在抽泣,生怕一点风吹草动让旁人听见。

    “哒哒哒——”

    冷不防,祠庙外传来人走路的脚步声,踩在雨里,声音格外明显。容今瑶下意识屏住呼吸,将喉间溢出的哭声吞了进去。

    “容今瑶,出来吧,我知道你躲起来了。”骤然,楚懿的声音闯入耳里,“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出来,我带你回家。”

    他无比笃定地开口,情绪很复杂。如果容今瑶此时能看见他的神色,便会发现他不似以往漠然。少年的声音没了往日那般含笑腔调,微微愠怒,又带着一丝隐忍。

    容今瑶心尖一颤,脸色苍白得如同冬日初雪,周围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楚懿来了。

    有人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神明一向敏感,遗弃它们的人要承受神明的怒火。旁人皆对这个地方避之不及,谁都不想无故招惹灾祸。

    容今瑶在心中恳求:不要进来……不要进来……她不想被人看见,不想被找到。更不想,让楚懿背负神明的怒火。

    身子又往角落里瑟缩了几寸,容今瑶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她安慰自己,那人马上就会离开。

    然而未能如容今瑶所愿。

    下一刻,“吱呀”一声,残旧木门被人推开。

    穿着喜服的年轻人映着月光,莹润冷白的光泽勾勒出秀欣的身型轮廓。他浑身上下被雨水淋透,周身携带着雨夜的凛冽寒意,推开门时,黯淡无光的神像也被镀上一层银泽。

    容今瑶愣住了。

    少年的黑发被打湿,一缕一缕贴在额前,更显得那双眼深邃透亮。此刻,她并未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任何的嘲弄、讥讽、调侃与不屑。

    反而在那秋水明眸之中,窥见了不忍、愧疚与怜惜。

    容今瑶听到来人妥协般的叹息,也听到他以最轻柔的语气对她说:“容昭昭,我找到你了。”

    ……找到她了?

    落下的泪和湿了的妆面混作一团,朱红与苍白染成颜料,涂抹在少女脸上,使其辨不清晰真容。头发混杂着雨水与灰尘,黏腻地贴在侧脸,容今瑶仅能露出带着怯意的双眸,乍一看如同寂寥深夜中的索命女鬼。

    容今瑶张了张嘴,木然地看着楚懿,眼眶中忽然氤氲起汩汩湿意。

    小时候,母妃不喜与她过于亲近,可是有一日,母妃说要与自己玩藏猫儿。于是她开心地跑到后花园的繁花尽处,躲进花丛,静静等着母妃找到自己。

    然而从天明到天黑,从日落到月升,都没能看到母妃的身影。

    小女孩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忍着饥饿跑着去找母妃,想跟娘亲撒娇,问问她是不是躲得太难找了,所以母妃一直没来,下一次一定不会如此任性。

    可是到最后,她等来的却是叶欢意决然离去的背影,以及被父皇清空的寝宫。

    楚懿紧抿双唇,垂眸凝视满身狼狈的容今瑶。

    她哪里是什么笑面虎,分明是一只被雨淋湿的猫,蜷缩在角落里,只会用湿哒哒的眼睛看着他。

    楚懿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瞳仁被雨意氤氲出温柔光色,他静了几息,缓缓说:“让我成为你的家人吧。”

    容今瑶喉咙中溢出声

    声呜咽,看着楚懿一步步靠近自己。她退无可退,只能把头埋进胸前,试图躲避。

    她不想见到楚懿,却又割裂地想。

    ——今夜神明没有发怒,神明为她送来了祥瑞。

    第25章 第25章同床共枕一整夜。

    楚懿踢开挡路的树杈与杂草,径直走到瑟缩的容今瑶面前,低下身子,单膝跪地。他伸出手慢慢靠近她,掌心悬停在她头顶,等了片刻,见她没有抗拒,才轻柔地抚了上去。

    掌心的温度透过凌乱的发丝,似乎带着某种安抚的意味。

    顿了顿,楚懿开口,嗓音中透着喑哑:“叶贵妃的事,是我自作主张了,抱歉。”

    因为片面的目光,他多次误解容今瑶,认为她脸上戴着虚伪的假面具。出于好奇的心态,他数次试探,试图一层一层撕开伪装,深窥她掩藏之下的真面目。

    一层又一层……他终于见到了她最真实的模样,结果却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

    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幽邃黑夜中,婚服加身的二人借着微薄的光,看清对方眼中流淌的情绪。

    “为什么跟我说抱歉……你又没错,你已经帮我很多了……”容今瑶肩膀微微颤抖,双眸雾气凝重,眼泪登时化作决堤的泪水倾泻而出。

    她不敢抬起眼睫看他,只细碎的呜咽。一点一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赶走他。

    楚懿无视容今瑶的驱赶,却也守护她的脆弱,静静地等待她呼吸平稳。

    依照莲葵所说,容今瑶心病发作后会极度敏感,下意识想要逃离。楚懿唯一能做的,便是认可、理解与陪伴。

    思及此,楚懿定定神,轻声道:“容今瑶,所有人都很喜欢你,莲葵、太子、方云朗。每个人都觉得你很好。”

    “——也包括我。”

    楚懿尝试着向深渊处的人伸出援助之手,“你不是一无所有。”

    他用指腹拭去容今瑶面容上的泪,指了指门外,微微一笑:“你看,就连这雨也很喜欢你。知道你要回家了,舍不得再次让你淋湿。”

    话音甫落,容今瑶缓缓抬起头。

    喜欢?

    她这样的人,也值得被喜欢吗?

    时隔十年,第一次有人当面对她说,所有人都很喜欢你,每个人都觉得你很好。因为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忽视的存在。

    或装成乖巧的模样、或成为令人头疼的草包公主、或韬光养晦安稳度日。她尝试过无数种吸引人注意的法子,可父皇与母妃的疏远,每每让她反思,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到头来竟发现,有些人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思绪时而迟钝时而平静,容今瑶目光惨然,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地说:“楚懿,这是同情吗?”

    她已经很多年不哭了,被尖锐的言辞刺激也好、被冷落也罢,她都能硬生生地忍下来。以至后来无论旁人怎么说,她都能面不改色,没半分情绪。可长久的忍耐总是会突然破功,再坚固的石头也总有裂开的那一天。

    一直忍耐的脆弱和秘密终于袒露人前,还是以这么狼狈的姿态。此情此景,不管是谁都会心生同情吧,楚懿也不例外。

    但这份同情的分量太重了。

    “我不需要同情。”她忍不住道,“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明天就好了。”

    楚懿听出她语气中的执拗,“忘了?我还欠你一份人情。”

    容今瑶心想她只是大脑迟钝了些,又不是失忆,“端阳那日,你已经还给我了。”

    “……”楚懿没再说话,只是俯下身去,把围绕在容今瑶身侧的枯枝荆棘一一挪开。

    那些枯枝带着尖锐的刺,环在人的周围就好像无形的囚笼,稍有不慎就会遍体鳞伤。当最后一根荆棘被清除,遮挡在容今瑶脸上的阴翳也刹那间消散。

    楚懿直起身,低眉凝视她:“我没那么好心,遇到一只受伤的猫就要捡回家。日日呵护,成为它的家人,我又不是收容所。”

    “我只是想告诉你……”

    “神明不会被遗弃,神明即便是跌落泥泞,也仍旧会发光。”

    ……

    夜色已深,城南灯火荧煌,新婚府宅里嬉闹的声音渐渐消弭。

    一匹马静静地停在后门。

    楚懿脱下暗红色的外袍罩住容今瑶,自己只穿一件玄色纯衣,雨后凉风习习,把思绪吹得清醒。入了后院,莲葵和青云正在门前焦急踱步。

    莲葵听到“咈哧咈哧”的马声,忽然眼神一亮,拽了拽青云,一同迎上前。

    “公主……!”

    “主子。”

    二人轻声细语,异口同声道。

    楚懿步伐未停。

    宅院的房梁挂着朱缎,檐角亭廊上的红娟花与灯笼相映成趣。楚懿与容今瑶浑身湿淋淋的,一走一过落下水滴,在地面上晕开一圈圈涟漪。

    楚懿大步跨进婚房,悬于门楣之上的双喜字轻轻飘起。

    烛火点燃,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烛光让这间屋子又变得温暖柔和起来,床也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楚懿把容今瑶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倾下身,在一旁半蹲。

    容今瑶缓缓睁开眼睛。

    她始终抓着他的手不放,楚懿脱不开身,回头对青云道:“打一桶水,不要太烫,再准备一身干净的寝衣。”又对莲葵说:“你留下来给她沐浴更衣。”

    过了一会儿,浴桶、热水、衣服齐全了,莲葵还熬了两碗药膳。一碗给楚懿,一碗给容今瑶。

    楚懿顺手接过来,几口喝完,遂道:“这里你照看着,今晚我睡书房,有什么问题直接找我。”

    说罢,他准备抽出手离开,然而容今瑶说什么都不肯松。

    泪痕布满了她整张脸,眼睛也雾蒙蒙的,悲哀的情绪凝滞在往日那张娇俏明媚的面孔上。饶是青云站得远远的,模糊中看见这神情,也忍不住心口一酸。

    莲葵走上前,心疼地吸了吸鼻子,试图掰开容今瑶的手,“公主,松手好不好?奴婢在这里伺候您沐浴。新婚大喜,公主和小将军都不能着凉生病啊。”

    容今瑶睫毛颤了颤,眼神仍旧紧紧盯着楚懿。她嘴唇蠕动,沙哑着开口:“别走。”

    莲葵见状,忍不住背过身去哭。

    楚懿沉吟片刻,低声道:“好,我不走。”

    房间内,暧昧的光线影影绰绰,少年脸庞的轮廓被柔和的光晕包裹,少了些许锐利。

    楚懿平静地看着容今瑶,指尖却在暗处不经意间微微一蜷,“但你现在需要净身,这件事我总不能替你。”

    虽说他们今日已然成婚,可此种状况下,他并无旖旎之思,更不会趁人之危。

    僵持不下之际,适时,莲葵抹了一把泪,走到楚懿身边,提议道:“小将军,如今您是公主的夫君。既然公主离不开你,那只能辛苦小将军……替公主沐浴了。”

    “现在您是她唯一依赖的人……我们别无他法。”

    说着说着,莲葵把头低了下去,声音愈来愈弱。青云则是有些尴尬的转身看向窗外,不敢去看自家主子的表情。

    莲葵又道:“现在水温刚好,若是再拖延下去,就凉了!”

    楚懿垂下眼帘,牵了牵唇。

    莲葵紧张地揪了揪衣服,端量楚懿的表情。

    她心中思忖着,如今他们二人已经是夫妻了,这样一来也能培养感情。毕竟小将军的态度太难琢磨,她作为婢女,还是得为公主着想一番。

    更何况,在容今瑶最崩溃无助的时候,是楚懿的出现,给她灰暗的世界带来一束光。莲葵相信,这光会越来越亮,直到照亮全部阴霾。

    屋内弥散着诡异的安静。

    末了,楚懿终是妥协道:“……再多打一桶水进来吧。”

    静谧屋室内的铜制烛台上,摆放着数支蜡烛,摇曳着昏黄的暖光。

    床榻与浴桶之间隔着一面檀香木屏风,画面上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屏风的边缘以铜饰镶嵌,往下看,地面上铺了一层柔软的毯子,毯子上丢着脏污的衣物。

    容今瑶乖巧得不像话,也有可能是神

    智不清。

    楚懿剥掉女孩的婚服,整个过程都十分顺利。直到最后一层小衣,楚懿犹豫了一下,分辨她的意愿,“你知道自己在沐浴吗?”

    容今瑶迷迷糊糊点了点头,“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容今瑶半睁着眼睛,“楚懿,我冷。”

    看着她的双眸,楚懿低声道:“清醒以后可别说我占你便宜。提前说好,这种事,我只心软一次。”

    容今瑶低低应下,哭得累了,身子也太过疲倦,融进温暖的水中,一瞬间让紧蹙的眉毛稍稍舒展。

    楚懿轻轻叹了一口气,一时间,眼睛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他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站在原地静了一息:“……”

    “啪——”的一声,容今瑶身子往水里滑,她难受地呜咽,楚懿眼疾手快,将她捞起来。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光滑的肌肤,容今瑶睫毛微动,微红的脸颊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愈发娇怜。此时此刻,少女平日里故作姿态的撩拨、刻意伪装出来的亲近都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真实。

    有不安,有倔强,有不加掩饰的嗔怪。

    楚懿不做声,低垂着眸,手没入温水中。

    清澈水波之下,掩映着少女的雪莹玉体。她的手全是咬痕,手指上也有几道剐蹭痕迹。楚懿穿过指缝,细细清理那些血迹与泥土,眸光温柔专注,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神情。

    水里放了草药与香包,淡淡的清香带走疲惫与尘埃。温暖的水自锁骨处蜿蜒流下,少年呼吸均匀,眸色克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给容今瑶沐浴更衣过后,楚懿又将她抱回了床,自己则用另一桶已经凉了的水沐浴。水的温度早已散尽,可他并未觉得有丝毫冷意。

    夜里万籁俱寂,正是入水的那一刻,楚懿方知晓自己内心已乱。

    ……

    新婚夜发生的意外,除了关系亲近的几位,其他人无从知晓。

    府中的管家和仆从只记得,天蒙蒙亮之际,陆续经过紧闭的厢房,淡淡的红烛光辉映得窗纸透亮。众人看到这洞房花烛的喜灯燃了一整夜,只当是年轻夫妻情意正浓,殊不知里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日光愈发浓烈,化作绮丽的霞帔,罩住了床上的人。

    一头乌发凌乱铺散,细长的睫毛轻轻颤着。睁开眼的瞬间,容今瑶恍若从一场混沌的梦中挣脱,额头浸满密汗。

    她怔然一瞬,意识恢复清明,眼前的景象慢慢清晰——

    入目是精瘦有力的腰腹,腰腹之上的中衣被抓出松散的褶皱,露出一小片肌理分明的线条。而她的手,自然地搭在上面,仿佛将他圈住一般。

    她的脸牢牢偎依在楚懿的臂弯中,蹭着他的颈窝。二人的姿势尴尬,就连身体的温度都在上升,异样之感避无可避。

    这一晚,柔软且具有安全感的触感,并非是软枕,而是楚懿。

    她与楚懿,同床共枕一整夜!

    意识到这一点后,容今瑶心头猛然一紧,慌乱地缩回了手,屏住呼吸、动作缓慢地往床的边缘挪动。身后的凉意与身前的温暖大相径庭,她低垂着眼眸,耳畔边是宛如擂鼓的心跳声,混杂着滚烫的呼吸。

    容今瑶盯着他的长睫,心绪逐渐复杂,昨夜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在夜色如墨的破旧祠庙里,身穿婚服的楚懿映着月光,成为黑暗中的一抹亮色。

    他对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你,神明不会被遗弃,神明即便是跌落泥泞,也仍旧会发光。”

    祠庙外的雨渐渐停歇,像是洗净了一切浮华。乌云掀开一角,银白月光照亮了原本被吞噬的角落,就在这片光影中,少年的瞳孔更显清明。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世间纵有神明仙灵拯救人们的苦难。可真正的神祇,该是她自己。

    一幕淡去,一幕又起。

    再之后……便是一些令人“不堪回首”的细节了,可她偏偏记得十分清楚。

    她记得楚懿是如何褪下自己那身沾满雨水的婚服,又是如何替她清理身上脏污;也记得他低声说着“我只心软一次”;她甚至记得,是她死死抱住楚懿不愿撒手,几近蛮横地逼迫他留下,二人最后只得同榻而眠……

    天色已然大亮,静谧中,可以断断续续听到后巷街道兜售早食的小贩吆喝声。

    容今瑶回过神来,咬了咬唇,不施粉黛的脸泛起绯色。她瞥了瞥床上的楚懿,见他没醒,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没醒……否则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尴尬的场景。

    容今瑶小心翼翼掀起被子,动作很轻地下床,生怕惊扰了床上的人。周遭的温度登时凉了下来,耳后若有若无、细密的汗珠亦蒸发消散。

    她一边屏息,一边轻手轻脚地走到衣柜旁,从里面取出一件浅色的外罩披在身上。

    余光不经意扫过床榻,楚懿依旧在安然熟睡。少年闭着眼睑,头微微偏向内侧,长长的睫毛垂落,投下一道弧影,柔和了面容的淡漠凌厉。

    容今瑶目光停了片刻,又迅速移开,咽了咽口水。她踮着脚尖,悄悄走到门口,手指拉开一条缝隙,先探出头左右扫视一番,见四下无人,而后侧着身子从门缝中溜了出去。

    门板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她逃跑的动作十分迅速,所以浑然不知床榻上的少年,在她离开后,无声睁开了眼。

    ……

    一场雨唤醒了夏日,忽而微风拂过窗棂,吹乱了几缕发丝。

    容今瑶躺在偏房的软榻上,头贴靠窗檐边缘,双手交叠腹前,眼神悠然地放空,不知放空了多久。

    在今天之前,她从未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曾经的死对头同榻而眠。

    明明前几个月还在为成婚一事做盘算,费尽心思接近、佯装喜欢放肆撩拨。如今心里面有关和亲的钉子可算是拔了出来,但又有一颗新钉子悄悄凿开缝隙。

    完全没考虑过婚后该如何与楚懿相处。能躲得了一时,但躲不过一世。

    楚懿这人她是了解的,表面上友好和煦,实际并不会投入半分真感情。他帮助她许多,或许只是出于世家子弟的教养,又或许是频繁看到她的脆弱,一瞬间起了恻隐之心。

    她总不至于因为楚懿一句“让我成为你的家人”,就自作多情认为他爱上了自己。

    要不然直接坦白?

    但下一瞬,容今瑶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楚懿一向不喜被人利用和欺骗,若她坦白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恐怕只会得到他冷冷一句“卑劣”,保不准转头就会与她和离。

    容今瑶秀眉微蹙,自顾自地整理着思绪,心道,就算要坦白,也不是现在。一切才刚刚走上正轨,她不能打破表面的和谐,不如先顺其自然维持相敬如宾的距离,之后再寻个更合适的时机。

    将惹人心乱的遐思扔出脑海,正打算起身,冷不防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趵趵趵——”

    还未来得及反应,下一瞬,她的双眼被对方用巾帕遮住,视线陡然变得黑暗。

    巾帕里包裹着冰块,凉意聚合在眼周。来人隔着窗,用湿凉的巾帕在她眼睛上打着圈儿按摩。

    昨夜她把积攒多年的眼泪一并哭完,梳妆时一瞧,眼尾通红、离近了看肿胀得像个核桃,于是马不停蹄让莲葵去取冰敷的巾帕。

    容今瑶顺势闭上浮肿的眼,在规律按压下倍感舒适,她冷不丁开口:“莲葵,你手法怎么变好了?往上一点,对,就是这里,酸涩得很。”

    莲葵没像往常一般立即回应,只静静听从容今瑶的吩咐,把手往上挪动些许。

    “想吃冰镇的葡萄,”软榻旁有放置冰鉴的案几,容今瑶伸手胡乱摸了摸,只碰到冰鉴的边角。她索性放弃,软着嗓子道:“莲葵,还是你喂我吧。”

    按压的动作微微一滞,轻微的细节并不足以察觉。

    半晌后,莲葵沉默着将葡萄送入她口中,还顺手把冰鉴拿到她能碰触的位置。

    冰凉的汁水爆开,容今瑶忍不住弯唇轻笑。

    有婢女贴心

    服侍,有太阳晒,有暖风吹,好不惬意。虽说与皇宫中的生活相差无几,可容今瑶还是觉得分外畅快。

    大概是因为这里没了逼仄的城墙和飞檐,没了虚情假意的讨好,亦没有多年执念的困扰。反而拥有无垠蓝天,还有令人温暖的烟火气。

    以及,名义上属于她的“家”。

    咽下葡萄,容今瑶敛起笑容,意味深长地说起正事:“我跟楚懿现在也算得上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了,说到底还是我一味强求,期间费了不少波折。”

    “欠他的人情总不能轻轻带过……这几日你同青云打听打听楚懿的生辰,或是有何比较隐秘的喜好和习惯?偿还人情总要投其所好。”

    有的夫妻之间没有情意,出于责任,或者是迫于压力选择共度一生。久而久之,这段婚姻就像是一棵慢慢生长的树,能在风雨中逐渐根深叶茂,也容易在风雨中摧残易折;而有的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想与对方白头偕老。

    不同的初衷自会有不同的结果,她不想走皇帝与叶欢意的老路,若有一日楚懿有了心仪之人,她也定会成全。

    不过当下二人既是夫妻,夫君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就算对方并不会强迫于她,但有所筹划总比打无准备的仗要好。

    容今瑶思虑了下,放低声量道:“还有嬷嬷说的同房之事。你之前不是说有许多珍藏的图集和画册吗?找个时间全拿到府中吧,我也好有个准备。”

    交代完这些,该有的回应没出现,眼睛上按摩的力道反而无故重了几分。

    容今瑶轻皱眉头,奇怪道:“……莲葵?你在听吗?”

    四下静悄悄的,偶尔一阵清脆鸟鸣从枝头传来。顿了半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回过神来发现平日里句句有回应的莲葵,方才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长久的沉默让容今瑶忽生忐忑,一个想法如警铃作响。

    服侍她的不是莲葵,那能是谁?

    思及此,头上适时响起熟悉的声音:“原来公主投其所好的方式,是以身相许啊。”

    语气玩味,且意味不明。

    容今瑶脊背僵直,平静的神色顷刻间龟裂,“楚懿?”

    眼前一片漆黑,她却冥冥之中能感知到,楚懿在看她。那是自上而下的目光,将她整个人围拢起来。

    温热的手掌时不时擦过下颌,袖口时不时刮过耳垂,呼吸时不时吻上她的唇畔。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这种情状之下,愣是冒出了一点暧昧的苗头。

    脑海里紧绷的弦就快要断了,容今瑶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反手扣住肩膀,只能乖乖躺着。

    少年悠悠道:“你躲什么?”

    第26章 第26章“我怎么觉得,你在紧张……

    “你躲什么?”

    话落,楚懿自窗外托起容今瑶的脸,手指缓缓移动,贴合在她的太阳穴及眼角位置。

    轻轻地按住。

    指腹带着淡淡的药膏气味,沿着眉骨滑下,绕着她的眼睑做了几圈按摩,力道恰到好处。

    容今瑶却觉得这碰触隐隐灼热,脑海中不合时宜浮现出一个场景——水汽氤氲的浴桶中,一双手在细腻的肌肤上流连,像流水般滑过颈肩、锁骨、胸口、腰腹……

    不能想,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

    容今瑶心尖微颤,呼吸轻了几分,咬紧牙关道:“谁说我躲了,我只是想换个更舒服的姿势而已。”

    “是吗?”楚懿弯唇一笑,淡淡调侃道,“但我怎么觉得,你在紧张。”

    容今瑶一时语塞。

    二人刚经历亲密的接触不久,而今又置于暧昧的气氛中,换成是谁都会紧张吧?只有他才会如此淡然。

    容今瑶蜷缩起手指,指尖掐进掌心,将她从暧昧的恍惚中拉出来,“毕竟不是谁都能享受到小将军的服侍。”

    楚懿:“?”

    容今瑶轻车熟路地扯出一抹害羞的假笑,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一直觊觎你的美色,紧张也是人之常情。”

    楚懿:“……”

    还是一如既往的擅长扯谎。

    见他不出声,容今瑶话头扭转:“不过怎么是你,莲葵呢?”

    楚懿凝了一下眉,说起来,还是莲葵“特意”让他来的。

    他本来在院子中练剑,谁知莲葵路过时忽然肚子不舒服,然后将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他怀里,只留下一句“公主需要冷敷,还请小将军帮忙”,匆匆跑了。

    楚懿没拆穿莲葵的小伎俩,只说:“我让她出去采买了。”

    “那你方才也应该出声制止我一下。”

    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楚懿还总是出其不意的出现,容今瑶隐隐担忧起来,生怕自己哪天一不小心就暴露了目的。

    闻言,楚懿若有所思地低眸。

    昨晚沐浴时她意识不清,使得他窥见了卸下面具后那份真切的柔软。方才容今瑶误以为他是莲葵时,会娇声娇气地让他喂她吃葡萄,状态亦非刻意做假。可一旦发现是他,就又戴回了熟悉的面具伪装自己。

    楚懿声音淡淡:“我见你很‘享受’,说话也正在兴头上,不忍打断。”

    他的态度愈是平静坦然,愈是显得容今瑶急不可耐。

    容今瑶勉力稳住心神,反驳回去:“你偷听墙角也很享受!”

    分明是咬牙切齿的警戒与敏感,单单让人觉得有些可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楚懿略一挑眉,“嗯,的确。”

    话音落定,瞥见容今瑶眼睛的浮肿已消去了大半,他缓缓移开了手。

    容今瑶得以喘息,迫不及待地要与那道视线拉开距离,从软榻起身的动作带着几分急促。

    她站在窗内,抬眸看向窗外的人。

    年轻人穿了一身紫绀色箭袖锦袍,风姿奇秀,显得他更是唇红齿白,明目透亮。少年身上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笑起来时,眸子会露出点点星意,无论放在哪里都是惹眼的。

    如果能忽略他眸底的深意。

    对视良久,楚懿不咸不淡地开口:“我不过生辰,也没什么隐秘的喜好和习惯,你不必费这个心思。”

    容今瑶愣了一下。

    在凌云堂念书的时候,她曾听旁人提及过,说楚懿向来不过生辰,不论谁送了他生辰礼,他一概退回或丢掉,不可多见的冷漠。

    当时容今瑶漠不关心,还以为是说笑,没想到却是真的。

    “自我凯旋回京那一日,圣上就已准备为我挑选合适的婚配之人。我无心朝堂党争,可毕竟手里还握着白羽军精锐,若是太过自由必会被人忌惮。”楚懿道,“就算没有你,也还会有别人。”

    与皇家缔结姻亲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万万没想到回京之后竟会与容今瑶发生这么多牵扯。

    楚懿:“跟你成婚,我以后有了东宫相护。而你呢,也多了国公府和白羽军做后盾,两全其美。所以,你不必觉得欠我什么。”

    方才暧昧的气息烟消云散,容今瑶察觉到,楚懿此般坦诚,也是在间接提醒她,莫要把这场以利益为主的婚姻当真。

    她不需要为了偿还人情去投其所好,更别提同房的事。

    容今瑶微微松了口气。

    没错,皇家儿女的婚事大多是利益牵扯,没有她,还会有其他的公主、郡主、世家女……只是她突然有些好奇,如果与楚懿成婚的不是她,他会不会也像方才一样,替自己的妻子按摩消肿?

    事实上她也这般问了:“成婚之人如若不是我,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楚懿目光动了动,有些莫名。

    他双手撑在窗台上,对上容今瑶认真的神色,默了片刻,语气自然道:“把自己发配到边疆。”

    果然,无论指婚对象是谁,他都不会抗拒,只会坦然接受。容今瑶抿了抿唇,“那你后来怎么又妥协肯和我成婚了?”

    她还记得在碧桃林中,楚懿曾信誓旦旦地说这婚事不会成,她也不会成为他的心爱之人。

    “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对方轻飘飘开口。

    容今瑶猛地一顿,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

    耳畔的热意爬上脸颊,她努力镇定,后知后觉意识到,楚懿是在复述茶楼那日她“证明真心”的话术。

    楚懿意味不明睨她一眼,又缓缓纠正:“错了,应该是你喜欢我。”

    他笑了下:“毕竟公主为了能与我成婚费了不小波折,就连婚后同房事宜都安排妥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容今瑶咬咬牙,只想赶快结束这个话题,说多错多,楚懿的试探总是出其不意。她假装打了个哈欠,“我累了,想小憩,烦请小将军替我把窗户关上吧。”

    眼睛转了转,又面带微笑,状似可惜地补充了一句:“还有,我晚上睡相不好,容易把身边人当成软枕压着。你右手有旧伤,为了你着想,我们只能暂时分房睡了。”

    楚懿心知肚明她是拿他手腕上的旧伤做借口,于是眯起眼冷笑了声,“是吗?那我多谢你的体贴。”

    容今瑶微笑着眨了眨眼,道了声不必谢。

    楚懿没再说什么,收回视线,合上了窗,不过他并未直接抬脚离开。

    他侧身靠在屋外墙壁,一个容今瑶看不见的地方,手指轻轻扣着窗框,“嗒嗒”的声响渗入静谧的空气里。

    想要彻底摘掉一个人的面具很难,叫一个敏感的人卸下心房和伪装也不易。

    早在凌云堂,心仪他、接近他的人很多。只不过她们都被他温煦韶朗的一面所欺骗,以致心存幻想。见得多了,何为真心,何为假意,他十分清楚。

    所以他依旧对容今瑶的喜欢存疑。

    从凌云堂的针锋相对到现在的柔情软意,态度陡然逆转,定是有什么目的。

    而他呢,起初明明只是想要拆穿她的假面具,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一而再再二三的心软。久而久之,竟也让他觉得,与容今瑶成婚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差。

    至于为什么会心软对她说“让我成为你的家人”……

    新婚喜庆喧闹,祠庙破旧冷寂。推开木门时,他看到了布满泪痕的脸与被雨淋湿的眼。他自知自己不是个热心肠的人,却偏偏在那一刻想要抓住这一缕残魂,所以向她伸出了手。

    这是同情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

    入夜,铿锵的兵刃声在营地中此起彼伏,夹杂着兵士们的笑声与叫好声。

    本该熄灯的主将营帐,却意外地透出一片昏黄光亮。

    营帐的帐帘被人轻轻掀开,慕昇拿着军报抬脚走进,停在几步之外,望着灯下的少年,陷入短暂的沉思。

    他知道小将军一向刻苦,军中事无巨细都要亲力亲为,却不知刻苦到这个地步。

    昨日才刚刚与公主完婚,按理说,这几日该是新婚夫妻浓情蜜意的时候。谁成想,小将军竟是一刻也不耽搁,转头就回了白羽营操练新兵,甚至直接宿在了营中!

    慕昇心中暗自揣测,难不成二人关系不和?

    他早先听别人说起过凌云堂那些事儿,小将军与六公主虽是青梅竹马,可私下关系并不融洽,所以才有了死对头的说法。

    眼下见楚懿一脸平静的模样,忍不住又多了几分怀疑。

    楚懿坐在桌案前,指尖握着断月刀擦拭,头也没抬地问:“你发什么呆?”

    慕昇倏地回过神来,险些忘了正事,“小将军,杏莺楼那批人有消息了。”

    他将军报呈上,神情恢复凝重:“之前围猎抓住的可疑之人都只是些小喽啰,他们并不隶属于漠北鹰狮。但据他们所知,的确有一伙人住在杏莺楼。杏莺楼鱼龙混杂,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常去寻欢作乐,喝多了套话相对容易。”

    楚懿看着军报里的一行行小字,目光捕捉到某个名字,下意识一凛。

    果真是他。

    “卑职还查到,贺兰宸也在上京。”慕昇观察着楚懿表情,继续说,“此次贺兰宸有备而来,他带着漠北王亲拟的和亲文书,想必是想联姻求和。不过具体求娶谁,暂未查出。”

    楚懿语气嘲弄:“和亲?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以大昭帝的脾性,若是能和亲息战,定会允准。甚至朝臣们都会赞同,若能通过这种方式一劳永逸地结束拉锯战,何乐而不为。

    慕昇稍作停顿,欲言又止。

    楚懿抬头,看了慕昇一眼,“想说什么便说。”

    “也没什么,卑职只是有点担心。”慕昇犹豫片刻,如实答道,“漠北王廷向来行事野蛮,不管不顾,尤其那个贺兰宸恨您恨得紧。您越在意什么,他就越要抢走什么。”

    “所以呢?”

    慕昇:“贺兰宸如今潜伏上京,定会知道您与公主的关系。怕就怕,他们这次会把主意打在公主头上……”

    楚懿目光渐冷,但话还未说完,又有一人走了进来,“说什么呢?这么严肃。”

    是陆玄枫。

    昨天容今瑶仓促出逃之后,楚懿就派人给陆玄枫递了消息。将这事悄无声息知会容聿珩一声,然后再把叶欢意与宋昭儿的消息带回来。

    瞧见陆玄枫来了,慕昇拱手行礼,先行一步告退。

    “宋昭儿被陛下送去了坤宁宫,让皇后的人看着,寸步不离,我根本无法接近。”陆玄枫为难道:“叶……咳,她还住在你安置的宅子中,倒是闹了一晚上,你准备怎么办?”

    本是出于好心,没想到却办了坏事。须臾,楚懿道:“还能怎么办?”

    他凝眸,无比自然地说:“把她赶出去啊。”

    是他花钱置办的宅院安顿叶欢意,却没想到叶欢意这人生性比皇帝还要多疑,甚至能把一口大锅怪罪在容今瑶身上。

    陆玄枫嘴角一撇:“她之前可是贵妃,陛下对她,由爱生恨那也是爱。你不怕圣怒?”

    楚懿漫不经心道:“你也说那是之前了。有关叶贵妃之事,初始便是奉太子之命,我顺便帮忙而已。结果你也看见了,陛下若是硬要把她留在上京,那就自己想办法吧,跟我没关系。”

    “和六公主也没关系了吗?”

    “当然是没关系。”

    陆玄枫一愣。

    不是在战场,不是面对漠北,陆玄枫竟然也从楚懿身上察觉到了冷漠的压迫感,“楚子瞻。”

    “嗯?”

    “你看六公主的眼神很复杂。换成其他人,你可能会非常冷静。”陆玄枫双手撑在桌面上,盯着楚懿,道:“这一次,我在你眼里看见了两个字,‘怜惜’——是男人对女人,不由自主的心疼。”

    楚懿沉默半刻,玩笑道:“怎么,陆统领是什么仙人,不仅能猜别人的心思,还能从眼神里看出字来?”

    “……你没否认。”

    慕昇那句“越在意什么,就越要抢走什么”还在耳边萦绕,楚懿神色淡了淡。怜惜一个人,何尝不是一种破绽?

    而他,是一个不能有破绽的人。

    半晌,在陆玄枫看透的目光下,楚懿开口:“我们既然成婚了,她便是我的家人。你和楚国公都说,我不能伤害她。你知道,这婚事背后也有我爹的手笔,利益相交,左右她是无辜的。与一个自小相识的人相敬如宾,总比陌生人要好。”

    利益相交?相敬如宾?

    陆玄枫显然不信。

    “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陆玄枫觑了他一眼,对楚懿的回答见怪不怪,嘲笑道:“下一次,你的眼里会出现什么情绪,我很期待。”

    第27章 第27章这软枕还不如楚懿的腰腹……

    一连过了七天,容今瑶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心波涛翻涌。

    白天的生活倒还算充实。不用跟帝后请安,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除了吃吃喝喝看话本之外,便是在院子里逗逗发财,或者随意逛逛集会,买来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装饰厢房。

    除此之外,她还时不时地去书场巷转转。

    容今瑶心里盘算着,若是胡文生云游归来,她正好可以翻修一下他的书铺,按照约定成为他的东家。继而借上京话本生意的兴盛之风,多赚些银子安度晚年。

    做这一干事的期间,楚懿始终未曾现身。

    若不是青云某一日忽然回府来递话,

    她都差点要忘了自己已经成婚这件事,甚至那日的同榻而眠都恍然成了她的错觉。

    青云毕恭毕敬地转述楚懿的原话:“……小将军说,近几日军中事务繁忙,无暇分身,就暂且歇在白羽营,不回府了。”

    容今瑶怀里抱着发财,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神情自若地说了声“好”。

    莲葵却哀怨地看着青云,咬了咬牙,忍不住替公主抱不平:“没喝合卺酒,没挂同心结,这些都是小事,夫妻之间情意最重要。可是……如今刚刚成婚不久,小将军怎能留公主一人呢?这也太过分了些!”

    青云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先是看了看容今瑶的脸色,再半是试探半是疑惑地道:“莲葵姑娘,没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吧……”

    莲葵:“哪能不严重!”

    青云平日里跟在小将军身边,自然清楚楚懿并非是个热络的性子。旁人只看含笑从容的表面,认为鲜衣怒马少年郎就该是一个热情的人。实际上,小将军与人相交,总是隔着一层薄薄的距离,不远不近,难以真正触及。

    他之前从未见过小将军主动向谁提起过自己的近况,如今让他捎话回府,这难道不算是“情意”吗?

    感情之事太复杂,青云没有细腻心思,自是琢磨不透莲葵所说的为何意。

    新婚的二人都未曾对这段亲密关系开窍,莲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再这样下去,公主和小将军马上就要从分房演变成分居了!”

    发财敏锐嗅到了空气中的异样,耳尖轻轻一抖,爪子碰了碰容今瑶的衣袖。

    容今瑶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虽然说这和话本子上写的“丈夫戍守边关,妻子独处空闺”的情节无甚两样,不过她才不是孤独的思妇。她独占将军府,乐得自在,恐怕只有莲葵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

    沉默片刻,青云怕小将军简单的报备会惹来误解,忙不迭补充道:“潜伏在上京的漠北势力刚露出踪迹,外加有新兵入营需要操练,并非是借口。”又看向容今瑶,“公主若是不信,属下带您去白羽营瞧瞧?”

    容今瑶摆摆手,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用不用,我相信。”

    多避一日是一日,她才不想又莫名其妙被楚懿试探一番,此般相敬如宾的状态,刚好合她心意。

    一旁的莲葵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只默默看着容今瑶,沉思起来。

    一个不动声色,一个刻意疏远,指望他们本人是不成了,还得靠她出手。

    白天的时光转瞬即逝,夜晚却总显漫长,许多怪异的情绪都会趁着无人时悄然滋生。

    是夜,月光将房间内的陈设勾勒出一片银白,容今瑶抱着软枕,在床上翻来覆去。

    软枕被揉搓得皱巴巴的,她闭上眼睛试图静下心来,脑海中却总是冒出不合时宜的念头——这软枕还不如楚懿腰腹柔软舒服,竟令她生出几分怀念。

    之前刻意亲近楚懿的时候,抱也抱过,咬也咬过,连唇角都亲过了。那会儿,她满脑子都是怎么顺利成婚、怎么让楚懿相信自己的倾慕,心中是有使命感的,反倒没有其他旖旎的心思。

    更何况楚懿每次推开她的动作都干脆利落,她胜负欲被激起,偏偏想要挑战他的底线,看到楚懿向她低头的模样。

    可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念头不过一息之间,容今瑶旋即拉过被子,懊恼地将自己蒙了进去,终是无法入眠。

    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不该想的人,翌日清晨,容今瑶的眼底多了两抹淡淡的乌青,映在白皙如瓷的肌肤上,十分显眼。

    今日是成婚后的第九天,按照大昭俗礼,新婚夫妇理应一同回宫以谢赐婚之恩。眼看时辰已近午时,容今瑶没等来大昭帝传召进宫的旨意,反而等到了太子殿下被禁足东宫的消息。

    容今瑶心头一震,倦怠消失无踪,“是因为什么被禁足?”

    莲葵低声回道:“奴婢听说,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与陛下起了争执,陛下发了火,下令让太子殿下于东宫禁足半月,任何人不得相见。”

    前些日子……

    闻言,容今瑶垂下眼睫沉吟,答案呼之欲出。

    容聿珩坐镇东宫这么多年,早已磨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从不轻易流露情绪,更不会与皇帝起争执。

    大哥为了成全她的执念,已经忤逆父皇的想法将叶欢意从客店转移至宅院,定会惹来皇帝不快。再加上新婚夜发生的意外,想必争执的源头,只能是为了维护她。

    思及此,容今瑶站起身道:“我要进宫一趟。”

    莲葵一惊:“可是公主……如今太子殿下被禁足,东宫宫门当是有禁军看守的,您怎么进去呀?”

    ……

    一个时辰后,有马车停在了宫门处。

    容今瑶没有换乘轿子,而是随意打发了宫人,独自一人朝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去。  :

    这条小径连接欢意宫与东宫偏殿,并非寻常宫道,只有她和容聿珩两人知晓这条路的存在。

    算得上是他们兄妹间的秘密。

    再者,禁军们心里也明白,此次太子禁足并非是什么大事,无关朝政,只是皇帝一时气急罢了,也就没那么严苛。左右皇帝与太子殿下都不能得罪。

    高耸的红墙如血般鲜艳,琉璃瓦顶映着日头,熠熠生辉。一线蓝天在树梢和飞檐之间若隐若现,古木枝叶织成翠绿的穹顶,把静谧渲染上了几分压抑。

    东宫殿阁内,光线幽暗,帘幔低垂。

    容聿珩端坐在几案前,一袭素白中衣衬得他身姿清隽。他垂眸专注于案上的棋盘,手指执着一枚棋子,轻轻落下。

    棋子落下的那一刻,殿阁的帘子被人掀起一角,一张俏生生的脸探了进来,“大哥!”

    容聿珩目光一抬。

    殿阁内倏尔涌进了阳光,少女穿着一身浅粉色对襟纱衣,珠色百褶裙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她头顶簪着银色花簇,几缕乌发垂落肩头,明媚又不失纯净,整个人是流动的彩色。

    容聿珩扫视一圈,周围侍奉的宫人领会了眼神的意思,先行退下,殿阁中就余兄妹二人。

    “你怎么来了?”容聿珩看见她怀里拿的东西,了然地将未下完的棋局收起,随即拿出两个白瓷小盏。

    容今瑶语气轻快:“初夏天气热,我带了解暑的梅子酒来跟兄长共饮。”

    她笑眯眯地走到容聿珩对面坐下,倒了满杯的酒,澄澈的酒液散发着清甜的梅子香,递给容聿珩,“兄长一杯,我一杯。”

    “你少饮些。”容聿珩提醒道,“醉了可没人送你回家。”

    容今瑶捧着酒盏,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笑着说:“大哥以为我是楚懿那个‘一杯倒’吗?我可是一次没醉过。”

    容聿珩捕捉到了话中细节,“你还挺了解他,看来感情不错。”

    了解吗?

    她并不这样觉得。

    容今瑶刚想回答说不了解,可对上容聿珩欣慰的眼神,她忽地想到,这婚事能被阴差阳错的促成,也离不开大哥的误会。

    她道:“是,感情不错……所以大哥也要努力了,早日觅得心上人。”

    容聿珩无奈摇了摇头,看着低头抿着酒的妹妹,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此前每次被禁足,容今瑶都会偷偷跑来偏殿殿阁陪他解闷,向来不走正门,以至于东宫上下都习惯了公主的突然到访。

    小时候她会扎着丸子髻带些莲葵做的甜食点心,后来长大了就变成偶尔小酌,不过大多数饮的都是不易醉人的酒,不至于伤身失态。

    可要是说起“醉”,容今瑶还真醉过一次,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

    也正是那次,容聿珩发现六妹妹一旦贪杯,就会有个极为特殊的毛病——她会无意识地将眼前人当成知心朋友,然后把压在心底的秘密和心事,一股脑地倾诉出来,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

    的出口,不吐不快。

    然而等到第二日醒来,她却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容聿珩不愿扫了妹妹的兴致,玩笑道:“既然如此,那总要留些给我吧?”

    想想也是,她总不能每天都偷跑过来送梅子酒,何况仅有这一壶,容今瑶爽快道:“我就喝这一杯,剩下的都留给大哥。”

    兄妹二人相视一笑,碰了碰杯。

    殿内的窗被风吹开了一边,少女半倚在案旁,垂落的青丝轻轻掠动,眉眼间透出几分稚气安宁。

    容今瑶今日前来,也不光是陪容聿珩解乏。过了半晌,她的声音轻轻落在空中,“大哥,以后不要再因为我的事惹怒父皇了。”

    “不值得。”

    容聿珩一怔,放下酒杯,严肃道:“我是你哥,自然是要护着你,怎么会是不值得?”

    容今瑶平静地直视他,“不值得的是过去的执念,不是么?”

    “小六……”

    “我同样也想护着兄长啊。”容今瑶眸光清亮,弯了弯唇,“正是因为你是我在意的亲人,所以才这么说。”

    起初在听闻和亲消息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找容聿珩。她很清楚,只要她说出来,容聿珩一定会竭力护住她。

    可是,大哥是大昭的储君,他背负的是天下苍生的安定,手握的是大昭江山的未来,凡事不能只凭感情用事。他不能因她一己之念,就违背皇帝的命令,更不能因此失了朝臣的拥护。否则稍有不慎,便是深渊。

    和亲的事情,容今瑶不想他为难,叶欢意的事情同理。

    容聿珩渐渐沉默下来。

    悲痛过后有人会陷入沼泽,有人会绝处逢生。六妹妹已不同于幼时那般,她要比他想象得更坚韧。

    她一直在柔软地拥抱这个世界。

    既然都过去了,那就没必要再提起,容聿珩迟疑开口:“欢意宫我会叫人更名为昭宁宫……小六觉得如何?”

    “不用改。”容今瑶没有丝毫避讳,坦然地道,“它不只是个名字。”

    容聿珩垂眸看着桌前的梅子酒,忽然笑了笑:“嗯,把酒言欢,意兴满怀,是个好寓意。”

    待喝完梅子酒,兄妹二人又闲谈了会儿,一眨眼,天暗了下来。

    容聿珩本想留容今瑶在宫中过夜,顺便让御厨准备些妹妹爱吃的菜品,可容今瑶却说,时辰不早了,她该回家了。

    用词是“回家”,不知怎么,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竟是楚懿的面容,也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府。

    走出殿阁之前,身后传来了一声“小六”。

    容今瑶脚步一顿,转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皇宫。束缚太多,规矩太多,你要伪装成乖巧、不争不抢的模样去应付虚情假意,那不是真正的快乐。”

    “但大哥还是想告诉你。”容聿珩顿了顿,视线转向这座巍峨宫殿,“这里……”语气带着不可忽视的坚定,“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你的家。”

    二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男人静默站立,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像是无声的守护者。

    容今瑶神色怔然,片刻后,唇边的梨涡绽放,“知道啦。”

    第28章 第28章她的羞恼,让他愉悦。……

    容今瑶离开后,殿阁复又安静下来,不时有稀疏的星影落在窗轩。

    容聿珩坐回案前,指尖轻触酒盏的边缘,思绪遥遥回到了那年深冬。

    他是大昭帝与孟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自幼名师教导,被孟家、皇室、朝臣寄予厚望。年少时,他也曾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有过敬仰之情,亦为了母后的殷切期许而勤奋努力。

    后来他发现,错了。

    皇帝需要孟家的势力,却也忌惮孟家,而皇后为了扶植家族,亦需要一颗忠诚的棋子。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父皇最优秀的儿子。比起其他兄弟,母族势力雄厚,朝中人气颇高,有着独立的思想和政见,或许这正是储君所需的才能。

    但无疑是危险的。

    深冬,殿外的雪下得极大,簌簌落在肩头。

    “父皇敬我才名,也俱我才名;母后惜我血脉,却也囚我血脉。”膝下是刺骨的寒雪,耳边是冰冷的风声,少年太子直视前方的人,振声道:“父皇不该偏信三弟一人之言,不该以流言定罪,不该连问都不问、查都不查,便认定儿臣心怀不轨!”

    皇帝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冷地道:“你若不想做这个太子,朕也并非不可另择他人。”

    少年太子咬紧牙关,低垂的眉目尽是倔强,未有半点妥协之意。

    皇帝挥袖转身,“锐气太重,再跪两个时辰,没有朕的命令,不得起身!”

    寒风凛冽,雪花如针般扎进骨髓,宽大的玄衣上沾满雪霜,容聿珩跪得双膝发麻,胸口的寒意不断蔓延。

    皇家,哪里有什么兄友弟恭的和睦,又哪里有纯粹的亲情呢?

    君为天,臣为地,父子不过是血脉的名义,真正维系的却是权力的平衡。不过都是表面父子,实际君臣罢了。

    容聿珩一瞬间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即便是他冻死在此,也不过叹一句“命薄如纸”。还会有其他的皇子填补储君的位置,朝臣依旧俯首称臣。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这严寒吞噬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容聿珩微微抬眼,视线模糊间只见一抹小小的身影正奔向他。

    小姑娘被裹在湖蓝色的袄子里,白皙如玉的脸在寒风中透着一丝微红。她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暖帽,帽檐边缀着柔软的白狐毛,水灵灵的杏眼被寒风吹得带泪,映着冬日的苍蓝天光,愈发温润可人。

    她踩着松软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皇……皇兄……”容今瑶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把揣在怀里的暖炉塞进容聿珩手里,“你是不是很冷?”

    是叶贵妃的女儿,容聿珩自以为跟这个皇妹相处甚少,更没想过她会出现在此,“谁……让你来的?”

    小姑娘道:“谁也没让我来,是我自己要来的。”

    几位皇兄皇姐里,只有太子哥哥未曾对她流露出或厌恶、或嫉妒、或鄙夷的目光。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这个时候他一定很冷,很难过。

    容聿珩声音微哑:“回去。”

    容今瑶摇了摇头,道:“皇兄,小六陪陪你吧。我难过的时候,就特别希望有人能陪我呢。”

    小姑娘站着的身量堪堪跟他平视,容聿珩惊异于容今瑶的懂事,微微怔神,遂解释道:“天冷。”语气强硬几分,“快回去。”

    “好吧……”容今瑶皱了皱小巧的鼻尖,失落不过一瞬,又倏地裂开一个笑,“对了,这个给皇兄!”

    她张开小手,掌心里躺着一颗糖。只不过糖纸皱巴巴的,像是攒了很久,翻来覆去揉着糖果的外衣,却怎么都舍不得吃。

    容聿珩愣了一下,“给我的?”

    容今瑶点了点头,眉眼间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容聿珩看了她一眼,本想拒绝,然而身体却先于大脑做出反应,手已经伸了出去,接过来她递的那颗糖。

    这是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糖果了。他没急着吃,只问她:“你为什么给我?”

    “吃甜食心情会变好,还会让人变暖。”容今瑶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每次不高兴的时候,莲葵都会给我一颗糖。”

    容聿珩看着她,“你自己不吃吗?”

    “我还有啊!”容今瑶假装扬了扬空空如也的手,“这是特别给皇兄的,皇兄是所有人的大哥哥,也是小六的哥哥。”

    容聿珩心口微

    微一窒,低头,用冻僵了的手慢慢剥开糖衣。糖果放入口中,甜意和果香在口腔里蔓延,格外浓郁。

    “甜吗?”小姑娘期待地眨着眼睛。

    “甜。”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暖意,或许是暖炉,容聿珩低低道:“……好像,真的没那么冷了。”

    寒风依旧刺骨,雪花还在纷飞。那一刻,跪在冰雪中险些坚持不下去的少年太子,清晰地记住了糖的味道。

    辗转了几个春夏秋冬,那一幕仍旧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与今日不知不觉重合到一起。

    桌面上还有容今瑶偷偷带进来的梅子酒,酒壶和白瓷小盏泛着柔润的光泽,酒香轻拂,驱散了被禁足的压抑气氛。

    许多年前,六妹妹给了他一颗糖,将他从濒死的边缘救了回来。

    许多年后,他也不介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龙椅上的男人取而代之。

    还她千颗万颗的糖。

    ……

    酉时,城南将军府内传来一阵热闹的声响。

    庭院中央摆放了一张长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陆续被端上来。不同于皇宫中精致华丽的宴席,也不同于酒楼里讲究排场的菜品,看似寻常,香味却浓厚。

    莲葵端着热汤,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李伯在一旁笑着道:“莲葵,这汤放在中间吧,小心别洒了。”

    “好嘞!”莲葵随口问道,“李伯,今日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公主晌午进宫,她代其去了一趟书场巷,回来时便瞧见庭院里布置了大半,心中不免好奇。

    李伯笑呵呵地答道:“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公主昨日说想吃芙蓉鸡和青鱼,老奴想着,今日世子刚好也旬休归家,干脆在庭院里置张桌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李伯此前是国公府的管家,自楚懿出生便在府中效力。十八年过去,算得上是看着楚懿长大的老人,对他的生活习惯、脾气秉性了如指掌,所以楚懿成婚后,他就随之一同来了将军府。

    禁军营和白羽营每十日会有一天旬休假,楚懿通常提前一晚回家吃饭。他向来不注重什么繁苛规矩,在家里随性惯了,也放话让府中的人无需拘束。

    并且公主也是随和的性格,这些日子常常主动招呼众人在厅中共食。正是由此,李伯才敢放心安排。

    “小将军回来了?”莲葵闻言一怔。

    李伯:“是啊,刚回来不久,正在书房呢。”

    莲葵喃喃:“这样啊……”

    得知了楚懿旬休的消息,莲葵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灵光一闪,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一般往自己房里跑去。

    李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和蔼地笑了笑:“这丫头!”

    莲葵匆匆跑开,衣摆飞扬间,恰有一抹浅粉色的身影跳下车凳。

    容今瑶迈着轻盈的步子进了府,正欲开口:“李伯……”目光却不由自主被眼前一幕吸引。

    花灯如星,点点流光将院子照得一片通明,洒在地面上交织出了缀满星辰的银河。仆从们端着盘碟在灯影下穿梭,脸上俱是柔和的暖意,谈笑声与碗盘碰撞的清脆声交织,衬得气氛分外温馨。

    李伯隐约听见了有人在喊自己,抬头寻去,见是容今瑶,登时喜上眉梢。

    “公主回来的刚好!”他连忙迎上前,躬身道:“马上开饭了,公主不是说想吃芙蓉鸡和青鱼了么?老奴都为您准备了。”

    老人一脸疼惜,言语间关切十足:“公主这样瘦,必须得多补补。”

    容今瑶听罢眨了眨眼,心里头酸酸痒痒的。她轻抿了下唇角,轻声道:“谢谢李伯。”

    “哎呦,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多见外。”

    二人边说边往院子中央走,菜香随之飘来。容今瑶随意扫了一眼桌面,有油亮鲜嫩的芙蓉鸡、清香扑鼻的青鱼、梅花汤饼和清炒芦蒿……只不过,她一眼捕捉到的却是角落里的透花糍糕。

    糍糕的外皮软糯香甜,里面是饱满的枣泥馅,表层洒了桂花碎末,闻起来带着股花香。

    容今瑶微微一怔,眉眼间浮现出诧异,偏过头问道:“李伯,这透花糍糕也是您买回来的吗?”

    “是世子。”李伯嘴角带着笑意,同容今瑶解释道,“世子今日旬休回家,特意给您带了这份透花糍糕,公主果真喜欢。依老奴看,世子他啊,当真是对您上心了,一直在默默关心着公主哪……”

    话音未落,李伯余光瞥见有人从书房中走出,他猛地拍了下大腿根,“哎呀!光顾着说话了,您瞧我这记性,厨房还有几道凉菜没端上来,老奴这就去催他们。”

    容今瑶心不在焉地应道:“辛苦了李伯。”

    她望着那碟透花糍糕,目光一动,心中忍不住泛起几分疑惑,并未注意到李伯离开前飘忽不定的眼神。

    她平日里确实喜欢吃些糕点,心中最钟爱的便是这透花糍糕,每次都要多食几块。只不过她的喜好表现得极为隐晦,恐怕连莲葵都没能察觉出来,楚懿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真如李伯所说,楚懿一直在默默关心她、对她上心……

    正出神想着,前方传来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吟。

    容今瑶抬起头。

    石榴花枝在暗淡的天光中摇曳生姿,就在这光影交错之间,一人缓缓走来。

    少年一身绯红色窄袖劲装,颜色既热烈又柔情,灯光照耀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他似乎是刚从白羽营回来没多久,手腕处的护腕尚未来得及拆下,腰间的断月刀散发着冷冽的光泽。

    他一步步走近,花灯也变得愈发明亮,满庭灯火都聚拢而来。

    “发什么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透花糍糕?”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容今瑶默默闭上了嘴,眸子中带有少许审视。

    楚懿眉梢微挑,随手拎过一把椅子坐下,右手指了指旁边的空位,示意容今瑶也坐。

    他语气随意道:“这是什么很秘密的事情吗,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容今瑶假装没看见楚懿的动作,脚步一转,坐在了他对面,神色如常道:“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但你这样会让我误会。”

    以往都是楚懿试探她的态度,这次,她反过来也想试探一番楚懿。

    楚懿顿了顿,“误会?”

    容今瑶凝眸看他,一字一句道:“误会你已经对我情难自已了,所以控制不住地想要了解我,但又不承认。”

    少女明眸湛亮,正“期待”着他的回答。

    “……”楚懿啧了一声,食指往天上指了指,“你看。”

    容今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夜色如墨,明月高悬,星星伴其左右,与平日并无二致,哪里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转瞬,她脑海里忽然飘过一句诗,嘴比脑袋反应迅速,竟轻轻地呢喃了出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1)

    话音一落,容今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陡然怔住,浓密微翘的睫毛像是振翅的蝴蝶羽翼,颤动扑闪。

    楚懿看着她,唇角一勾,“你倒是念得情真意切啊。”

    容今瑶僵了片刻,故作无意道:“此情此景,随口一念。”话虽如此,却还是忍不住有些薄怒,“所以到底让我看什么?”

    楚懿扑哧一笑,身子微微前倾,眼眸一动不动盯着容今瑶,“我是想说,天黑了,公主怎么还在做白日梦。”

    年轻人神色平静,却又暗藏疏离,眉眼虽是含着笑的,可仍旧能察觉到微薄的冷漠。

    根本不像是李伯所说的默默关心她。

    想来也是,因为《天赐良缘》一事,不知情的人都误以为楚懿对她情有独钟。而知情者呢,则是误会她一直暗恋楚懿,所以才大肆传播风月八卦……不论旁人怎么猜测,最终的答案都只会归于他们二人之间有些不为人知的情感纠葛。

    透花糍糕多半是个巧合,哪里值得她多想。

    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不是什么好药。容今瑶心中一忿,杏眼微睁,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下,呛道:“无聊的把戏。”

    楚懿耸了耸肩,见她露出一点不加掩饰的羞恼表情,反而心情颇好地捻了一块透花糍糕送入口中。

    甜味十足,但并不是他习惯的口味。

    ……

    “吃饭啦——”

    不多时,菜都上齐了,莲葵、青云、李伯等人陆陆续续围坐在了容今瑶跟楚

    懿的两边。

    席上众人欢声笑语,饭吃到一半,李伯喝了点酒,眉飞色舞地讲起了上京城那些不为人知的趣事。容今瑶双手叠托着下巴,听得入迷,手边的透花糍糕不知不觉就吃光了。

    楚懿神色微动。

    这些日子,他不仅要在白羽营处理军务、操练新兵,还要暗中保护外出的容今瑶。

    他了解贺兰宸,此人行事作风冷酷无情,凡是能利用的因素,都不会放过,所以难保不会将容今瑶当成筹码,用以要挟撬开他的防线。

    不过一段时间下来,他并没有发现贺兰宸的踪影,反而窥探到了容今瑶的一些小习惯。

    就比如透花糍糕,她每次外出时都会特意绕路去买一份。

    楚懿姿态闲散地倚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侧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容今瑶身上。

    少女脸面透着红润,细弯弯两道秀眉之下,是一寸秋波一寸含情的杏眼,盈盈笑起来时若碧桃花悄然绽放,点点绯色仿佛早春的第一抹红。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没有出声,只是端起茶杯,从容地喝着,刚好掩住了微微上扬的唇角。

    ……

    吃过饭后,众人各自散去。

    卧房内,鎏金烛台上亮着凤灯,明明灭灭,灯芯在灯油中燃烧,灿百枝而引照。

    容今瑶沐浴洗漱完,换了身淡粉色的寝衣,坐在梳妆桌前梳理发丝。

    梳着梳着,忽而想到方才散了席,莲葵神秘兮兮地在她耳边说:“公主,奴婢给您准备了惊喜,就藏在床下。这惊喜呀,您得和小将军一起看才有意义!”

    究竟是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还非要跟楚懿一起看。

    先不说他们二人分房睡,就算她主动去寻楚懿,说一起看“礼物”,楚懿也不一定会信。

    思及此,容今瑶端着凤灯,走到床边,一歪身,整个人摊在软毯上。灯烛将床下照得一清二楚,目光低垂扫视,果然发现角落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木箱。

    好奇心作祟把它拖了出来,而后打开。

    顿时,容今瑶无比感谢自己此时此刻的行为。心道,这东西,可不能被楚懿看到!

    第29章 第29章《鸳鸯秘戏图》

    是时,后院一片寂静,皆沉浸于月夜。

    另一边,楚懿刚从浴房出来,微微湿漉的墨发随意披在肩头,发梢未干,水珠顺着脖颈滑入衣襟。

    青云候在廊下,见他出来,轻步走来,低声道:“主子,公主说有事找您,正在房间里等着。”

    楚懿似乎有些意外,“她找我?”

    这倒是稀奇。

    青云认真点头,语气带着几分犹疑:“是莲葵姑娘亲自传的话,属下瞧着她的样子还挺急的,会不会……是公主身子不大舒服?”

    听到莲葵的名字,楚懿瞬间了然,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嗤笑了声:“若是身子不适,应该找医官,而不是我。”顿了顿,“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青云表示认同:“那您还要去吗?”

    楚懿抬眸,反问:“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青云怔了怔,认真地思索了番。

    他忽而想到莲葵姑娘所说“夫妻之间情意最重要,如今刚成婚不久,不可独留公主一人”,恍然大悟。兴许公主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同小将军培养感情,只不过说得比较迂回而已。

    他可不能成为小将军感情路上的绊脚石!

    青云自觉有眼色地道:“属下觉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公主真有什么急事找您呢!何况公主如今是您的夫人,您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问了也是白问,楚懿额角跳了跳,“打住。”

    青云的尾音戛然而止,楚懿已经拂袖转身,朝着卧房的方向走去。青云站在原地,望着自家主子渐行渐远的背影,露出了一个“助人为乐”的笑。

    ……

    夜色如墨染苍穹,星河低垂照古松。月影轻拂过后院小径,映出一抹颀长的倒影,清隽而凌厉。

    不多时,楚懿停在卧房前,抬手推开房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将静谧的夜色打破一瞬。

    屋内,容今瑶正垂着头,沉浸在手中的东西里,一时没注意到门口的动静。

    楚懿目光凝了凝。

    少女侧坐在床榻边,乌黑如绸的发丝被一根银色束带简单绾起,露出肌如凝蜜的脖颈。她身着一身薄如蝉翼的淡粉色寝衣,衣襟处绣着细密的金丝花纹,仿佛一抹轻云在流动。

    贴合的衣料勾勒出窈窕的曲线,腰肢纤细,盈盈一握,素净的装扮平添几分慵懒的媚意。

    楚懿站了片刻后,移开落在她腰部的视线,平静开口:“你找我有事?”

    声音不高,但足以让容今瑶回神。

    容今瑶心中一跳,下意识站起身,将手中的画册“啪”地合上,手忙脚乱藏在身后。她迟缓地偏过头,只见楚懿正抱着臂膀倚靠在门边,不动声色朝她挑了挑眉。

    那双眼睛幽深,像是藏着些看不清说不透的情绪,盯得她不知所措,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很快,容今瑶反应过来不对劲,“不对,我何时找你了?”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声清脆而突兀的“咔哒”——门闩被人落了锁。

    楚懿转身推了推门,纹丝不动,而后视线扫过两边的窗户,同样被牢牢封住,只留下缝隙透风。

    容今瑶看在眼里,意识到了这个不争的事实,他们二人被莲葵关在了一起!

    恰是这般,室内的熏香才会格外明显。是柔和的花香,甜而不腻,细细感受仿佛有一丝温热,自喉间缓缓向下,直抵胸膛。

    想起莲葵意味深长的笑脸,还有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和“熏香”……容今瑶眉眼意动,解释道:“不是我,是莲葵。”

    “嗯,知道。”楚懿一副早已看透的模样。

    容今瑶一怔,抬眸直视他:“既然知道,那你还来?”

    楚懿微微一笑:“不来怎么知道你的人在打什么算盘。”

    “……那你现在知道是什么算盘了吗?”

    “应该知道了吧。”楚懿黑眸微动,轻轻启唇,声音里带着戏谑:“不过……你看了什么东西,脸这么红?”

    容今瑶紧握身后的小画册,敷衍道:“没什么,就是普通的话本子。”

    若是让楚懿知道她偷看小画册看得入迷,指不定要怎么阴阳怪气。她反过头来应付他,又要耗费不少口舌和心力。

    容今瑶平生第一次生出后悔来。

    想当初,这门婚事她就应该换个人设计,寻个温温柔柔的、体贴细致的男子,绝不会像楚懿这般总是让她提心吊胆。还有她故作姿态、演技拙劣的倾慕,保不齐在这人面前露了多少次马脚。

    “你的表情可不像是在看普通的话本。”

    说完,楚懿长腿一迈,跨步朝她走去。

    几步停在容今瑶面前,倏地俯身逼近,声音落在空中,像是揉碎在耳边的呢喃,“你心虚什么?”

    手作势往她身后探去。

    容今瑶见势不妙,只能往后退,结果身后的床榻让她退无可退,脚踝不小心撞到榻沿,一个趔趄,视线天旋地转。

    楚懿眼疾手快揽住她的腰,顺势压了上去,右手一把将她的手腕扣住,二人双双跌在了床上。

    床榻微微震动,帷帐轻晃。

    容今瑶躺在柔软的被褥上,陡然间跌入了一双黝黑瞳眸中。她微微愣住,听见覆在身上的人正在轻笑:“还说不心虚。”

    楚懿轻而易举将她手中画册抽走。

    容今瑶顾不上画册了,脑子一片空白,伸手去推他:“你起来。”

    “《鸳鸯秘戏图》……”楚懿随意翻开一页,略扫几眼,面色古怪道:“这就是你说的‘普通的话本’?”

    容今瑶呼吸一滞:“是莲葵放在这里的,我一时好奇而已。”

    心下百转千回,她佯装无辜地眨了眨眼,轻搂住楚懿的脖子,“……小将军此前难道没看过吗?床榻之事总要看些画册提前参悟,万一哪日你想与我同房,生疏可就不好了。”

    “我不过是好学了些。”

    楚懿神色一顿,冷笑道:“好学?”

    《鸳鸯秘戏图》所画无非是闺房情趣,军营里常有将士们偷看,何况成了婚的男男女女。

    容今瑶言语中放肆撩拨,可眼睛骗不了人,一闪而过的紧张足以证明她并非真心。甚至有可能,她在看画册的过程中,脑海里联想的那个人,都未必会是他。

    “既然你这么好学,不如教教我。”楚懿玩味道。

    容今瑶犹豫地说:“今日还是算了,不如我们一起……看看?就当是积累经验……”

    楚懿眸色晦暗,捏住她的下巴,“我倒是觉得今日不错。”又看了眼画册,“就学习这一页。”

    此时此刻,《鸳鸯秘戏图》停留的那一页,与他们现在的姿势无甚差别。

    女子平卧在雕花软榻上,衣襟敞开,她轻启红唇,眸中藏着羞涩和期待。男子则目光炽热,指尖停在女子肩头,整个人压在她身上,放肆亲吻。

    容今瑶无言撇开视线,不敢直视这画册。

    楚懿垂下眼帘,沉声道:“容昭昭,我想你也误解我了,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容今瑶脸色一红,松开搂着楚懿的手,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磨得她有些难忍,就连她自己也变得粘滞起来。

    向来都是她近一步,他退一步。上次她主动亲他却被无情推开,明显是不喜欢她的亲近,怎么这次主动撩拨不管用了?

    楚懿道:“有些事,实践方能领悟。既然你看的那么入迷,不如我们就试试这画册中的姿势,如何?”

    说罢,他低头靠近她的唇,二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距离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容今瑶偏过头,楚懿的唇几乎贴到她的耳垂,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肌肤上,引得一阵战栗。

    她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响起:“楚懿,你、你别冲动……”

    圆房一事,她不是没做过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么快。

    这次,她真的要马失前蹄了?

    楚懿恍若未觉,仍旧用呼吸描摹着她的唇形,却始终没亲下去,“你不是倾慕我么,我也不好辜负你的心意,都是迟早的事。”

    容今瑶试着在他怀里挣扎了两下,喉头哽住:“什么迟早的事?你分明不喜欢我……也不愿跟我……”

    “安静一点。”楚懿目光忽而一凛,似乎察觉到什么,道:“时机到了。”

    容今瑶以为他说的是“圆房”的时机已到,睫毛颤了颤,呼吸瞬间紊乱。楚懿垂下眼,唇缓缓下移,气息近在咫尺,带有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

    就在即将贴上她的那一刻,容今瑶心中一紧,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中猛烈撞击,指尖无意识地抓向他的脖颈:“楚懿!”

    “嘶——”

    楚懿的动作骤然停住,双目相对,空气似乎凝固。

    容今瑶看到抓出来的三道清晰的红痕,心头微动:“你清醒了吗?”

    楚懿伸手摸了摸脖间,有细微的刺痛感,凝视着她,眼神冷了下来,哂笑道:“我一直都很清醒。”

    “反倒是你,兔子急了乱咬人。”他翻身下榻,不慌不忙地吹灭了床边的油灯,房间里陷入一片漆黑。

    楚懿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带着一层薄霜,让原本弥漫的暧昧气氛瞬间被扯裂。

    静了片刻,容今瑶深吸一口气,蹙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逗你了。”楚懿目光轻轻一转,落向房门的方向,淡道:“莲葵很关心你的幸福,一直在门外。今日她打的算盘就是让我们顺理成章圆房。若我一开始就从这个门走出去,这种事还会再度发生,不如一劳永逸。”

    容今瑶诧然抬眸,朝门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道背影渐行渐远,连带着轻微的脚步声。

    想必刚才她焦急喊出来的那声“楚懿”,会让莲葵误以为他们已经圆房。

    三个人,各有各的盘算。

    容今瑶道:“那你应该早说。”

    “早说?”楚懿笑,“是你亲口说出来的‘好学’和‘提前参悟’,我早说有什么用?”

    容今瑶无处辩驳,一时无言:“……”

    现在回过头来细想,方才楚懿虽然离得近,一度以为他真的要吻下来。可他眼中并没有流露出赤-裸-裸的欲-色,她却因此心跳不已,慌不择路。

    楚懿何尝不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心机的狐狸!

    迟早有一日,她要让楚懿心甘情愿地为她俯首。

    朦胧的月光透过云隙,几缕柔和清冷的光辉从窗外钻进屋室,落在檀木窗棂上,又映在楚懿的眉眼间,如星石灼烁。

    伴随着夜色低鸣,楚懿走到衣柜旁,从柜子里拿出褥子,随手铺在了地面上,躺上去。

    他正欲与容今瑶说些什么,谁知少女忽然卷过锦被,背过身去,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一副不想搭理的模样。

    楚懿眸色微动。

    ……她这是生气了?

    房间暗得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有身体的感觉最为真实。楚懿见状,也没再多说什么,枕着手臂,闭上眼:“早点睡吧,公主。”

    待话音落下,对方仍旧没有应答,屋内恢复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容今瑶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昏暗中,楚懿慢慢睁开眼睛。

    他格外清醒,望着头顶的房梁,神情半明半昧。

    一点逗弄,一点试探,一点戏谑。起初是这三种情绪组成了他行为的动机,可当看见少女弯起眼睛,眸中氤氲着一汪水,桃腮泛起红晕时。他又实实在在地,被另一种情绪拉扯,几乎要克制不住,想要品尝梦里的味道。

    他生出好奇,好奇她的唇,是不是如梦里那般的软。

    ……

    翌日清晨,楚懿被胳膊上渐渐传来的酸麻感唤醒。

    他睁开眼睛,眸中尚有几分未散的倦意,然而仅仅片刻,左臂上柔软的沉重似乎成了一道警钟,将他从半梦半醒中拉回现实。

    楚懿皱了皱眉,垂首看去。

    容今瑶侧身蜷缩在他胸前,眉目安然,唇色天然透着淡粉。她偶尔随着梦境微微动一下,下意识贴得更紧了些。薄薄的一层衣料肖似摆设,少女玲珑的身段有那么一个瞬间窜入脑海,让人心跳漏了一拍。

    楚懿喉结一滚,黑眸微眯:“……?”

    第30章 第30章风止声息,唯有心潮暗涨……

    楚懿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目视怀中人,黑眸微眯:“……?”

    他本是浅眠,这次却睡得昏沉,恍若沉入一片温软的漩涡。

    楚懿猜测,莲葵昨晚应当是在房内燃了“阁中香”。

    此香不仅能助兴、还能助眠,让人在身心疲累之后不知不觉地进入更深的睡眠,甚至……不乏做一些旖旎的梦。

    可眼前的情状明显证明,这并不是梦。

    那容今瑶是如何躺进他怀里的?

    这么多年,他一向警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令他立刻清醒。可这一次,他竟毫无察觉地让她靠近。

    楚懿思索着原因,目光微敛,最终只得归结于,他身处卧房之中,熟悉之地,本能地丧失了所有警惕。

    实在是不该。

    默了默,楚懿头疼地掐了掐额心,试着抽出发麻的手臂,只是刚一动,后肘便不小心牵动了容今瑶的头发。

    “别闹……”

    昏睡的人似是被扰醒,轻轻蹙了蹙眉,鼻息间溢出一声极轻的轻哼。

    楚懿:“……”

    柔软的鬓发擦过颈侧,带着点痒意。他动作一滞,眸色沉了几分,忍住身体传来的隐隐作

    痛的燥意,道:“门锁已经被撤下去了,你醒了吗?”

    容今瑶睫毛轻轻翕动。

    这一夜,楚懿出乎意料没再浅眠,反之容今瑶却睡得不太踏实。

    昏昏沉沉间,《鸳鸯秘戏图》和气息交缠的那一幕断断续续地入了梦。梦境中,时而晃过红烛摇曳,纱帐垂落的寝阁、时而晃过书案秋千、时而晃过摇椅屏风……均是小画册里的场景。

    隐约地,有人垂首在她的脖颈间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对方的唇瓣过于柔软,掠过了她的眉眼、侧脸、鼻尖,却始终没有双唇相贴。每一次接近都若即若离,清清浅浅,仿佛是在故意挑逗,逼得她去主动索取。

    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觉得那人的气息缱绻炽热,所以下意识想要靠近。

    一个个零碎的片段之后,梦境的尾声,容今瑶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他的面容。

    却令人大惊失色。

    熟悉的深情眼潋滟着欲-色,剑眉星目,俊美无俦,笑吟吟地盯着她,道:“容昭昭,你果真对我起了歪心思。”

    ……

    “醒醒——”耳边,少年又唤了一声。

    容今瑶猛地从梦境中抽离,唇角微微开合,睁开眼时,眸光氤氲未散。

    似乎是被惊醒的。

    她怔忡片刻,过了半晌,视线逐渐聚焦,抬眼四顾,这才看清自己身处何地——地上铺了一层褥子、一层毛毯,她身上还盖着一床锦被。虽然不是直接睡在地板上,但腰背的酸痛依旧清晰可辨。

    窗扉半掩,微风拂过,秾艳的一枝石榴花在檐下蓓蕾初绽。清晨的将军府没有喧嚣,没有吵杂,偶尔传来树叶摩挲的细语,轻柔至极。

    下一刻,楚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你是不是做梦了?”

    他神色慵懒,半撑着上身,微微偏头,往自己的左臂瞥了瞥,目光暗含意味。

    容今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忽而一顿,随即裹着锦被起身,往后一退,迅速拉开两人的距离。

    她咬了咬牙,与楚懿对视,无比认真地一字一顿道:“对,做、噩、梦、了。”

    都怪这房间里的香还有那本《鸳鸯秘戏图》,这个梦简直离谱且可怕,尤其是眼前人的面容还与梦中人重合。

    “哦,原来是这样,那看来这个噩梦让你印象很深刻了,如此咬牙切齿。”楚懿抻了抻酸涩的臂膀,嘴角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容今瑶移开视线,神色自若道:“是,我梦见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很狡猾,总是装得人模人样,但是骨子里却坏得很,最擅长的便是耍弄人。我不小心被它戏耍,所以在梦中,剥了它的狐狸皮,做成狐裘披在身上。”

    屋内短暂地静了一瞬。

    “……”楚懿眼尾上扬,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公主莫非也想把我的皮剥了?”

    容今瑶微微一笑,否认道:“你想多了。”

    “好好好,依你便是。”楚懿眸中戏谑之意更甚,没过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休,转而问她:“所以,你为什么会睡在我旁边?”

    容今瑶抿抿唇,一时不知道该用何种理由辩解。

    实话必然不可说,她定了定神,思来想去,顺着刚才的噩梦继续编造:“我剥了那只狐狸的皮,狐狸对我怀恨在心,化做狐仙也要来索我的命。我胆子小,吓醒了以后,还是觉得睡在你旁边会有安全感。”

    顿了顿,见楚懿并未立即反驳,继续夸赞:“毕竟楚小将军是个杀伐果断、有勇有谋的战神,想来就是那狐仙真来寻我的仇,有你在,也是绝对不敢靠近的。”

    楚懿垂眸注视着少女,忽然一笑:“胆小?”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胆小,不然那天早上,也不会偷偷跑掉了。”

    “……”

    容今瑶身子僵在原地。

    她自然知道楚懿说的是哪一日。

    上次同榻而眠乃是她强迫,第二日醒来她后闷声不响地离开,还以为楚懿没有发现她的狼狈逃跑。

    这次她做了一些不能言说的梦。梦中缠绵悱恻,致使她不自觉地向带有兰麝香气的怀抱靠去,想搂住比软枕还舒服的腰腹。不知怎么,梦境与现实交错,她竟鬼使神差地按照潜意识里的想法行动了。

    ——原来那日清晨,他在装睡!

    容今瑶飞快地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把楚懿埋尸的冲动,正准备说话。

    就在这时,“砰砰砰——”,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小六姐,子瞻哥!你们在里面吗?”稚嫩的少年音隔着门板传来,一听就是方云朗。

    他拖长声音,故意吓唬道:“再不出来……我可就要……进去了哦……”

    容今瑶看向楚懿,疑惑地问道:“你们商量好的?”

    “我跟你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说完,楚懿起身弯腰,把地面上堆放的褥子与毯子折起来收回衣柜。

    容今瑶微微抬起眉,轻声哦了一句,把锦被扔上床,光着脚走到屏风后面换衣服。

    简单整理完,楚懿直身朝外面走去。乍一开门,趴在外面偷听的方云朗一时没了支撑,扑通一下跌坐在门槛上。

    “哎呦!屁股好疼!”身着松绿短褙子的男孩哀嚎道,“子瞻哥,你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啊?”

    屁股着地,双脚上扬。方云朗摔倒的姿势太过滑稽,配上他今日的衣服,整个人像是翻了壳的乌龟。

    楚懿勾了勾唇,“你怎么来了?”

    方云朗笑眯眯道:“今日是夏至节诶!城东可热闹了,百戏坊有杂耍傀儡戏,荷风街有游湖观莲,还能祈福放荷灯呢……我好不容易能摆脱我爹和我哥的魔爪……子瞻哥!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兴致勃勃地搓了搓手,眼中满是跃跃欲试。

    楚懿淡淡瞥他一眼,“原来我就是你用来逃避读书的挡箭牌啊?”

    方云朗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慢吞吞地道:“才不是呢,子瞻哥是无敌大好人。”

    与此同时,容今瑶听见方云朗提到的“夏至城东”,顿时来了兴趣。从屏风后探出一个头,眸光微动:“放荷灯?听起来还蛮有趣的。”略带好奇地补充道:“叫上莲葵和青云,我们可以一起去逛逛。”

    方云朗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猛地一合掌,“好啊好啊!”

    男孩正想垫脚去寻容今瑶的身影,楚懿忽然往前跨一步,将方云朗挡在门外,顺手把门关上。

    楚懿提醒:“……男女有别。”

    “嘿嘿,一时激动,好险好险。”方云朗抬起头道。紧接着,他眼睛忽然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一样,“咦?哥,你的脖子怎么有三道抓痕啊?”

    声音极大,生怕吸引不来别人的注意。

    “闭嘴。”楚懿眯起眼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绕开他,径直离开。

    方云朗一个激灵,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谄笑,穷追不舍跟在楚懿身后,“你告诉我嘛。”

    “……”

    “哥——”

    楚懿眉梢轻挑,停下脚步,不咸不淡地说:“你再多嘴,我就同陆玄枫提一句,要不要拎着你去禁军营学射箭。还去什么城东过夏至?”

    方云朗脑子嗡鸣,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我我……我错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对劲,“不对,子瞻哥。你这话的意思是,答应我去城东咯?!”

    ……

    夏至时节,日长天暖。街巷两旁悬挂着五彩流苏,商贩沿街吆喝,孩童在巷口嬉戏追逐,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欢愉。

    城东百戏坊向来是节庆最热闹的地方,各类表演轮番登场。方云朗正值年少,最是喜欢这些新奇热闹的玩意儿,他也不缠着容今瑶跟楚懿,反而一直跟在莲葵和青云身边,让哥哥嫂子单独相处。

    五个人先是一起逛了一会儿、看了几场舞狮和吞火表演。无奈人多,后面走着走着便分散成了两波。

    容今瑶和楚懿一路穿行在人群中,不知不觉走到了荷风街。

    荷风街湖畔的柳树下,投壶场前人头攒动。

    摊主扬声喊道:“荷灯需凭技艺换取,凡是能投中者,便可得一盏荷灯,待到夜幕降临时放入河中,许愿祈福。”

    “灯分三等,最普通的荷灯,只需一箭入壶即可获得;稍好些的,需要连中三箭;而那盏最大最精致的第三等荷灯,则需以最难的‘回身投’方式,投中三次可得!”

    摊主话音刚落,人群中已是一片哗然,皆不敢尝试“回身投”。这技法不仅需要极佳的眼力和记忆力,还要有听音和精准的手腕力道,稍有不慎,箭矢便会偏离壶口,功亏一篑。

    容今瑶旁边站了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女子挽着夫君的手臂,撒娇道:“夫君,试试看嘛,我想要最大的那盏荷灯!”

    第三等的荷灯皆以红玉纱制成,灯身雕饰精巧,仿若一朵盛放的红莲,层层叠叠的花瓣微微卷曲。烛芯未点,已然盈盈生辉。

    男子磨不过娘子的撒娇,笑着点头,上前付了银两,拿起箭矢,深吸一口气,尝试着转身挥袖投出。

    女子大声鼓励:“夫君,加油!”

    箭划出一道弧线,却偏离壶口,落在一旁。旁人看得有趣,纷纷围在周围起哄助威。

    女子激动道:“夫君,差一点!我们继续!”

    男子无奈且害羞地挠挠头,又试了两次,依旧未能投中。他回身,眼中充满愧疚,道:“抱歉娘子,要不我们和摊主商量商量,你若真喜欢那荷灯,我们就将它买下来。”

    女人摇了摇头,笑得甜蜜,“没事的夫君,买下来就无趣了,我们投个最普通的就好。只要能跟你一起祈福,什么都是值得的。”

    楚懿站在一旁,目光浅浅掠过年轻的小夫妻,听到女子一句又一句的“夫君”,突然停顿了一下,侧头看向容今瑶:“想要吗?”

    容今瑶唇角带笑,眼中有抹轻盈的光,“我想自己试试回身投。”

    楚懿挑了挑眉,对她的回答有些许惊讶。不过他没多说什么,只是随手递给摊主银子,伸手挑起一支箭矢,放到容今瑶手中。

    周围人群顿时响起一阵惊叹声。

    “这姑娘要挑战‘回身投’?”

    “听说就连许多习武的公子都难以做到呢!这姑娘真的勇敢!”

    容今瑶站定姿势,目光微敛,指腹轻轻摩挲着箭矢,一道久远的记忆短暂浮上心头。

    有一年秋天,她在凌云堂玩过投壶。

    学堂内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桌上摆放着一只陶壶和几根细长的箭矢。

    最初,大家只是按照常规的方式投掷,后来江天凌兴致大发,忽然道:“普通投壶太简单了,我们换个法子——不如试试蒙眼投壶?”

    这一提议立刻引来众人附和,几名姑娘纷纷跃跃欲试,嬉笑着拿起丝巾,彼此蒙住眼睛。

    剩下的人纷纷下注,争论着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能投中。

    老师并未阻止,语气温和却不失严肃地提醒道:“投壶原是考量心境与精准,若能蒙眼投中,必定是心定手稳,方能成事。可别因好玩而失了秩序。”

    容今瑶原本兴致盎然,可当真被蒙上双眼时,她才发现事情并没有想象中简单。

    四周的嬉笑声仿佛都远了一些,眼前一片黑暗,她握紧箭矢,站在原地懵然一瞬。壶的方向,她方才明明看得清楚,可现在,却连稍稍调整角度都成了难事。

    她屏息静立,试图集中注意力,捕捉四周的变化,但声音却被笼罩在蒙眼的限制中。周围的嬉笑声、低语声与阵阵的风声交织在一起,让她无法分辨方向,心中不禁涌上一丝急躁。

    江天凌脸上带着轻蔑的笑意,故意嘲笑道:“容六,你行不行啊?还好没人给你下注,不然真的要赔死了!”

    容今瑶脸色不变,扯了扯唇,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心中泛起冷笑。

    虽然不确定壶的方向,但至少知道江天凌的位置。若是投不中,还不如把手中的箭矢都扔向江天凌。

    正当她犹豫着是否要教训一下江天凌时,一道刻意低沉的少年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

    “别慌,听我的,静下来。”

    “手腕放松,太僵硬的话,箭矢很难控制方向。”

    容今瑶倏地一怔。

    这个年纪的少年,大多正在经历声音的变化期,嗓音常常未定,或稚嫩,或粗糙。然而,这道声音却截然不同,虽然略微压低了些,但依旧如一缕清风,清朗不失沉稳。

    有些熟悉,但不敢确认。

    毕竟那人才不会这么好心出言帮她。

    容今瑶鬼使神差地听从了那个声音的指引,缓缓调整角度,一步又一步,手腕放松,深吸一口气,随后果断投掷。

    “咚!”

    箭矢以一种完美的弧线飞出,轻巧地落入了陶壶的口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庭院中的寂静。

    四周顷刻间爆发出一片惊叹声:“容六投中了诶!”

    投中了?

    容今瑶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扯下丝帕,微风拂过,柔软的绢布滑落在她掌心,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眨了眨眼,视线渐渐回归清明,目光不由自主地循着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秋日的学堂庭院中,光影斑驳,菊花开的正盛,微风轻轻拂过檐角,卷起几片金黄的落叶。

    围观的同窗们欢笑着议论,方才的耳语仿佛只是她的幻觉。之后,因着方方面面的原因,她没再玩投壶,也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回忆至此,容今瑶指尖微微收紧,正准备投出。这时,身旁传来一句熟悉的话:“别慌,静下来。”

    她偏头一看,楚懿不知何时已走至她身侧,微微俯身,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施力,“手腕放松,太僵硬的话,箭矢很难控制方向。”

    刹那间,风止声息,腕上温热,唯有心潮暗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