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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三十一章

    江芸芸待遇还不错, 直接住进锦衣卫的单间了,指挥使牟斌还百忙之中抽空慰问了一下她。

    毕竟锦衣卫把他抓过来也是顶着不少压力的,还特意挑个大晚上的日子,要是在这里有一个照顾不好, 回头太子殿下能把他们这些人都给撕了。

    “曹家那边给了账本, 里面支出明细详细, 却有奇怪的账目, 而且听闻周夫人的生意还真是您主张筹备的,秦岁东那边也说是您请求她帮忙带一下周夫人的生意, 但是周夫人上手后, 周夫人就开始独自一人经营那几家门面了。”牟斌和气解释着。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当时我娘刚从江家出来,手上并不宽裕,所以才拜托秦夫人带着我娘一起开店的, 这个事情并无问题。”

    “那曹家的那几本账本又如何解释?”牟斌问。

    “不清楚。”江芸芸叹气, “但是曹家是南直隶最大的布匹绸缎商人, 在扬州做生意绕不开他们, 有生意往来也很正常, 不过我娘不是会拿人钱的人。”

    她打着包票。

    周笙的人品她还是很信得过的。

    牟斌点头:“此事锦衣卫已经过去查了, 只是事情还没查清之前,江学士得要在这里多住几日了。”

    江芸芸点头, 打量着这件屋子,突然好奇问道:“怎么不把我关进诏狱里啊。”

    牟斌震惊,随后哭笑不得:“江学士还想进那种地方不成?”

    “那不要的。”江芸芸摇头, 但又老实交代,“好奇而已。”

    “是陛下亲自嘱咐的, 虽说曹家是您外家, 按理应该一视同仁, 但毕竟江家情况复杂,你生母早早分家别居,且你自来和嫡妻那一脉并不亲厚,多年来也没有靠曹家做事,进不得那些地方。”牟斌解释着。

    江芸芸飞快得给陛下拍了拍马屁。

    牟斌笑:“而且太子殿下听说后,大晚上跑过来非要卑职照顾好您。”

    江芸芸又赶紧编了两顶高帽给太子殿下和牟斌带上,非常能屈能伸。

    牟斌听得直笑:“那就不打扰江学士休息了。”

    这事其实明眼人一看也就清楚,和江芸的关系不大,十有八九是曹家狗急跳墙,但事情偏莫名其妙闹得这么大,京城风言风语的,锦衣卫也不得不把人暂时关起来。

    等人走后,江芸芸坐在屋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想出门,又见门口守着两个锦衣卫,她只好又灰溜溜回去了。

    “也不知道周笙那边什么情况。”她嘟囔着。

    —— ——

    周笙一开始看到锦衣卫,还没开始问就先慌了,但是等锦衣卫说起曹家的事情,她就又冷静下来了。

    “确实有过生意往来的,曹家是南直隶最大的布匹商,我在扬州开店肯定是避不开他们的。”周笙柔柔解释道,“但我们都是正儿八经做的生意,账本都在这里。”

    陈墨荷连忙把账本递了过来:“我们做账可是干干净净的,您看看,一笔一笔的,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锦衣卫对周笙还是比较客气的:“这册子我们可以拿回去核对吗?”

    “自然可以。”周笙说。

    “那你们平日里和曹家可有往来?”锦衣卫接过册子后故作不经意问道,“之前诰命的事情,两家没有凑到一起吃吃饭。”

    周笙摇了摇头:“我很少出门,曹家主家也在南直隶,在我别居之后,我们从未见过面。”

    “从未见过面?”锦衣卫重复了一句,“可我瞧着曹家对你的事情颇为熟悉。”

    “说起这话我就不得不多嘴说几句了。”一直没说话的陈墨荷忍不住大声嚷嚷着,“曹家整日盯着我们,我们想着不能给芸哥儿惹麻烦,已经小心避开他们了,寻常都是大门紧闭,不轻易外出,但他们还是暗搓搓在外面说我们的坏话,若非夫人一直拦着我,我定是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的。”

    锦衣卫点头表示理解:“那你们可有和江学士反应过这个问题?”

    “没。”陈墨荷嘟囔着,“夫人不让。”

    “不算大事,他们爱看就看,我们问心无愧的。”周笙温柔说道。

    锦衣卫笑说着:“周夫人性格大气,脾气也好,江学士真是随了您。”

    周笙抿唇笑了笑。

    “那秦家的那些生意呢?”锦衣卫话锋一转,“您和秦家的生意往来如何?”

    “其归和林家的思羲是好友,我能在扬州扎根也多亏了秦夫人的照顾,一开始起步也是秦夫人带着我的。”

    “那你们日常可有往来?”锦衣卫又问。

    “有的,逢年过节,开宴邀人,都会送礼往来的。”周笙老实说。

    锦衣卫眼睛微亮:“送礼,你们送什么礼。”

    “有礼单的,都是普通的东西。”周笙镇定说道,示意陈墨荷再把礼单也拿出来。

    锦衣卫接过一看,确实都是普通的东西,布匹绸缎,瓷器玩具等等,最贵的则是一株野人参。

    “这事我之前听闻其归病了,为她讨要的。”周笙解释道。

    这次来的锦衣卫是专门干审讯的百户,手段了得,提取几个信息后,又反反复复询问了不少内容,最后起身说道:“打扰周夫人,我们也是公事公办,还请不要介意。”

    周笙也跟着起身说道:“不碍事,你们也大老远来辛苦了,我让人在富贵楼置办了一桌席面,若是不嫌弃,就去吃两口解解乏。”

    锦衣卫笑着点头:“那就有劳了。”

    “这个周夫人瞧着和江学士一样,说话斯斯文文的,这一轮问下来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出了门后,他身后的人不解问道,“就是一开始怎么这么紧张。”

    为首的锦衣卫没说话,只是走了几句,嘱咐道:“留几个人看着,另外她说的曹家有人一直盯着她们,你们也要注意一点。”

    “行,林家还去吗?”有人问。

    “去,但不是现在。”百户说。

    “那我们去富贵楼吃饭吗?”有人搓着手,激动问道。

    “吃。”百户脚步一转,胸有成竹说道,“顺着她们的想法走两步,看看到底这几家有什么问题,对了,这个绸缎店里应该也有账本,你去拿来,注意看有没有暗本。”

    周家屋内

    周笙见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以为……”她半晌没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只能双手合十摆了摆,“不碍事,是曹家的事情而已。”

    “曹家真的跟黏人的鼻涕一样,哪哪都甩不开。”陈墨荷冷冷说道,“这次好端端攀咬我们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是啊,这事不是一查就能知道吗?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啊。”周笙也颇为不解,心有余悸说道,“说起来,我昨日做梦梦到一条大蛇,就盘踞在树上看我,心里一直很害怕。”

    “算了,不说这种晦气东西了。”陈墨荷安抚着,“我们最近也不要开业了,正好也让大家都休息休息,今年夏布大家赶工也都累了。”

    “好,也快月末了,那就先把这个月的工钱先提早发了。”周笙点头,“对了,让鹿鸣最近也不要出门了,别盯着其他地方了。”

    “还有,那个绸缎店?”周笙想了想犹豫说道,“好端端怎么就这家店被曹家咬上了?”

    “夫人是觉得这家店有问题?”陈墨荷神色微动,“我这就去看看。”

    “只怕锦衣卫已经过去了。”周笙仔细说道,“我们不要掺和进去,你去坊里,又或者店里小二那边去问问掌柜平日里如何?别自己这边出了问题,耽误了其归。”

    陈墨荷严肃点头,提点了几句丫鬟仆人们,就抓紧时间出门办事了。

    周笙安静地坐在石凳上,小狗也跟着乖乖地趴在她腿边,院子里只有风吹过凌霄花墙的窸窣声。

    如今是五月底,凌霄花已经断断续续开始开花了,红艳艳的一朵朵小花一簇簇开在一起,还有没开的花骨朵也显眼地冒了出来。

    周笙沉默着,突然叹了一口气。

    小狗立马站了起来,贴着她的小腿蹭了蹭。

    —— ——

    曹家

    曹老夫人前年开始就身体不太利索,今年过了年,她就开始精神不好,时不时起不了床,需要静养。

    ——她的年岁到了。

    曹家的事情她彻底不管了,也管不了了。

    在几日前,她一直觉得自家儿子虽然并无大才,但至少能守住这份家业,等江苍长大,等下下一代中有人能挑起大梁。

    但她万万没想到,她的好大儿可以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造假、钱!

    他竟然去做这些杀、头的买卖。

    老夫人自锦衣卫离开后就眼前一黑晕倒了,整个曹家更乱了,有不少仆人已经开始偷偷逃走了。

    等三日后,老夫人醒了过来,沈妈妈一脸憔悴地陪在她身边,扶着她喂了一口人参茶。

    两位相伴多年的主仆对视着,无语凝噎。

    “我蒋凌云年轻时争强好胜,是万万没想到,要死了,还有这一遭的。”她靠在沈妈妈怀里闭着眼,喃喃说道。

    沈妈妈一听,直接垂泪说道:“如何关小姐的事情,是小辈们不争气罢了。”

    蒋凌云睁眼看着床边的花纹,沉默着。

    沈妈妈拿出帕子擦了擦自家小姐额头的冷汗,一脸心疼,哽咽说道:“小姐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蒋凌云这一生都格外要强,生为长女,她不肯草草了却一生,自小争强好胜,不肯低一次头,不能落后他人一步,自己选的夫家,自己做的生意,这才攒下如此大的家业,可谁知道到头来养出来的两个孩子却一个不如一个,甚至要断送整个曹家数十口人的性命。

    “哭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这口气。”蒋凌云低声说道。

    沈妈妈连忙说道:“什么咽不咽气的,小姐快别胡说了。”

    蒋凌云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微动:“那畜生呢?”

    “老爷在门口跪着呢。”沈妈妈叹气,“其余人都不准他们随意走动了。”

    蒋凌云看着冷冷清清的院子,冷笑一声,淡淡说道:“要走就走吧,免得生了异心,反而麻烦。”

    沈妈妈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小姐考虑得是。”

    “叫他进来。”

    等到曹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夫人平静问道:“曹家亏了你什么?”

    曹澜吓得连连磕头:“不敢,儿子不敢。”

    “不敢,你曹澜多大的威风啊,在南京城已经不够耍了,所以想去京城看看,想在整个大明都抖起来。”蒋凌云垂眸,注视着面前惶恐急躁的人。

    “现在知道怕了?曹澜,曹澜!现在锦衣卫在门口了你知道怕了,当初背着我做下这些勾当的时候,可有害怕。”老夫人声音微微提高,恨铁不成钢,“你想要做出点什么,我这个做母亲的,哪一点不支持你,可你呢?”

    “我,我只是想要让曹家更上一层楼。”曹澜痛哭流涕说道。

    蒋凌云看着还是冥顽不灵的人,气得锤了捶床面:“是我这个老婆子惹你厌烦了是不是,所以这么一条心要把一家老小都往火坑里推,曹澜!曹澜!你个丧天良的畜生,你若是想要我死,你早早说了,我当场一头撞死罢了,何来如此折腾孩子们。”

    “这就是你的蠢办法,去做杀头的买卖,本来有了船运,有了海运,还保留着曹家的根基,你只要老老实实做下去,曹家何愁不更上一层楼。”

    曹澜咬牙:“可,那不是要一直被江芸压了一头。”

    蒋凌云只能面无表情看着他。

    ——她甚至有种这人太够蠢笨,以至于她连解释都不想开口的错觉。

    “老爷糊涂啊,那江芸姓什么?”沈妈妈低声说道,“只要他一日姓江,那曹家就能日日夜夜踏在他身上,孝道,那可是孝道啊,谁能越了它去。”

    曹澜怒气冲冲说道:“可我们想要找他办个事情都不成,之前我们好不容易借着长生在怀庆府站稳脚跟,他倒好,直接让我们前功尽弃,这样的人,如何能安心。”

    蒋凌云听得头疼,一伸手却只能摸到冰冷的抹额,原本的愤怒在看到儿子苍白虚弱的面容时突然只觉得荒凉:“罢了罢了,是我蒋凌云一生不肯低头,只当是遭到报应了。”

    “都散了吧,都散了吧。”她喃喃自语。

    沈妈妈满眼含泪,小心翼翼扶着老夫人。

    曹澜何曾见过他娘这么心灰意冷的样子,吓得直接痛哭流涕,连连磕头认错。

    “都是儿子的错,还请娘救救儿子。”曹澜膝行到他娘床边,抱着她大哭起来,“还请娘救救儿子啊。”

    沈妈妈愤怒的把他的手推开。

    曹澜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我只是,我真的,真是只是想要做给娘看的,我想要娘夸夸我的,娘,娘……”

    沈妈妈听得也跟着哭了出来。

    一时间屋内哭声不断。

    蒋凌云倒是格外冷静。

    “是谁唆使你造假的?”许久之后,蒋凌云低声问道。

    “是,是一个南昌来的商人,姓江名子固,他说他买通了南昌宝泉局的人,这次来是准备买通南直隶宝泉局的人,要我引荐,一来二去,他们也认识了,儿子本是不打算参与的,可他们一直跟我说这事其实很方便,而且第一批流通出去的钱,儿子悄悄拿去当铺,拿去银庄都没有任何人发现……”

    他沉默了。

    蒋凌云明白了。

    “那江子固现在人呢?”老夫人问。

    “他说他是南昌人,南昌比不得南直隶好做生意,钱银流通慢,他要去南昌把南昌的钱送过来,再借我们的手,送到京城和全国各地,所以等铜钱造出两批后,他就离开了。”曹澜说道。

    “这你也信?”蒋凌云不可思议问道。

    “因为他还留下一个孩子来坐镇南直隶的事情……”曹澜狡辩着。

    蒋凌云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越发觉得疲惫:“那孩子呢?”

    “不,不见了。”曹澜羞愧说道。

    蒋凌云沉默了。

    沈妈妈忍不住骂道:“糊涂啊,这南昌人一看就有鬼。”

    “哪有嫌钱多的。”曹澜嘴硬狡辩着。

    蒋凌云揉了揉额头,继续问道:“也就是说你对那个南昌人其实并不了解,他们为何拿这么多钱走,你也不清楚。”

    曹澜低着头,跪在地上没说话。

    “如此被发现了,你直接把此人供出来,再推出几个忠仆,最后花钱去打通,此事便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蒋凌云不解地问出最大的疑问,“你好端端攀咬江芸做什么?还把我们埋在周笙身边的暗线也都推了出来。”

    曹澜嘴角微动。

    “老爷还是老实交代吧。”沈妈妈一见他这样,立马提点着,“事情不能再这么坏下去了,真真是要累死所有人了。”

    曹澜低声说道:“那个江子固突然来信说,弘治铜钱的事情是江芸主办的,铜钱的事情一出他也逃不开干系,而且他自来盛宠,只要把他拉下水,那些人肯定不敢轻举妄动,此事就会被高举轻放。”

    蒋凌云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就连沈妈妈也惊呆了,‘这’了半天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曹澜一看,赶紧为自己找补道:“那江芸确实好用,那个诰命不就保住了曹家,让锦衣卫不敢轻举妄动。”

    蒋凌云睁眼,算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着着面前全然昏聩糊涂的儿子,竟突然笑了起来:“你现在觉得江芸有用了。”

    曹澜脸色瞬间僵硬。

    蒋凌云不再说话,她闭眼靠在沈妈妈身上,整个人都萎靡下来。

    “娘。”曹澜慌了,膝行一步。

    “若是不能一击必中,那就好好和江芸处好关系。”蒋凌云无奈地苦笑,“你们怎么,怎么就这么也听不进去呢。”

    “若是当年妹妹真的把江芸当街杀了就好了。”曹澜暗恨说道。

    蒋凌云低声喃喃:“若是你们这有这等魄力,真找了数十人把他斩杀在京城,我也当你们有些长进。”

    曹澜目光飘忽。

    “瞒吧,都瞒着我算了。”蒋凌云无奈摇头,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

    “当时,当时娘生病了……”曹澜磕磕绊绊说着,“长生,长生又被江芸针对,我们,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就想着,就想着……”

    “想又很想,做又不敢做,收尾又收不干净,遇事担不起来,看人看不准,目光还短浅。”蒋凌云一字一字说着,“曹澜,我自来是不信天命的,只当人能胜天,但如今我不得不信天命是真的站在江芸身上的,江家出了这样的人物,江芸有这样的本事,注定是杀不死的。”

    曹澜大怒随后大惊,整个人抱着蒋凌云的大腿:“那,那这事……我会死的,娘,儿子会死的。”

    “你要死。”蒋凌云看向他,平静说道,“但我得保住其他孩子。”

    曹澜面色瞬间惨白。

    “娘……”他喃喃自语,“不要我了……”

    蒋凌云伸手,缓缓摸向他的额头:“子不教父之过,你年纪轻轻没了爹,是我一人带大你们兄妹二人,自认殚尽竭虑,从未松懈一分,只可惜我曹蒋两家三代经营才有如此辉煌,今日是绝不能败在我手里,我想着……”

    她的手指轻轻摸着儿子的眉骨,声音哽咽,但面色坚毅:“若是死你一个,散尽家财,但能保全家,曹家大不了从头再来,儿啊,别怪娘心狠。”

    曹澜身形摇摇欲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娘,脸色的错愕痛苦到最后成了不甘气恼,一把挥开蒋凌云的手,愤而离去。

    蒋凌云看着他的背影,那双通红的眼睛蓄满眼泪,却又不肯落下。

    “小姐。”沈妈妈惶然地抱着她,愤怒却也害怕。

    “去请宝玉来。”蒋凌云伸手轻轻安抚着从小一直长大的沈妈妈,低声说道,“不怕,还不到最后呢。”

    第四百三十二章

    江湛看着面前的外祖母, 不由垂泪。

    在她还年幼时,娘总是和爹吵架,外祖母就会派人来接她去曹家小住,这位老人会抱着她坐在自己膝盖上, 满是疼爱, 那个时候她的手还格外有力, 说话的嗓门还格外大, 看烟花时,还会捂着她的耳朵, 开心地喊着宝玉别怕。

    “别怕。”蒋凌云伸手, 轻轻拍着江湛的手背,笑说着,“生老病死而已, 只是外祖母的年寿到了。”

    蒋凌云打量着面前的外孙女, 心疼说道:“脸上的疤怎么还没好, 是药不好吗?”

    “没什么好涂的。”江湛低声说道, “女人的美丑, 在这里微不足道。”

    蒋凌云靠在隐囊上, 眼睛微阖,脸上露出笑来。

    “我这么多孩子, 只有你最像我。”蒋凌云伸手轻轻握住江湛的手,“有筹划,会忍耐, 看得懂大局,最重要的是有骨气, 有傲气, 不肯低头。”

    她笑了起来, 一脸怀念:“我小时候抱着你,你依偎在我怀里,小小软软,多好的孩子啊,只是我有时又忍不住想,你要是男孩子就更好了,我一定亲自把你带走我身边,你的娘,你的舅舅都太不争气了,膝下这么多小孩,长生再好,也太过懦弱,江蕴亦然是纨绔,江漾性格太过倔强,至于其他孩子也都上不得台面,曹家靠不得他们。”

    江湛满眼含泪地看着她。

    “一个大家族,主心骨要稳,要正,要能抗事,要能稳住所有人,让内部安宁,如此便是外面再多的怪物也很难打到我们。”

    蒋凌云注视着被角,喃喃说道:“可惜了,如今我们内部自己先乱了,所有的一切成了纸做的屋子,一推就倒了。”

    江湛神色迷茫,越发觉得悲凉。

    “人人都说你只是我的外孙女,我却觉得不过是一个姓罢了,你是我孩子的孩子,那便也是我的孩子,我爱你,与爱其他人并无区别。”

    蒋凌云睁眼,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孩:“宝玉,曹家已然是不能回头了,这些年我为你们这些女孩子选出一门门婚事,既有巩固家族之意,但也是担忧着这一天,若曹家不能再庇护年幼的你们,那夫家总是可以的,女孩安安生生地长大不容易,平平安安到老才是最好的。”

    江湛趴在她手边痛哭。

    “只可惜你的第一段姻缘让你心灰意冷。”蒋凌云伸手,摸着她的脑袋,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怪我们,应该的,谁也没能为你出头,那你就怪我吧,此事之后,我本打算再养你几年,把你重新养得跟朵花一样,回头我们也不选高门了,选一个真心待你的读书人,读不了书,就在南直隶教书过日子,考得上功名,未来也是你的好归宿。”

    江湛紧紧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所有的算计她都清清楚楚,可所有的路也是她心甘情愿走上去的。

    她的娘,她的舅舅,她的外祖母,在她少年时,为她编制出数不可数的快乐时光,养成了她的骄傲大胆,让她恍惚以为自己的未来也能如此。

    ——人为什么要长大,长大了又为什么要这么痛苦。

    “宝玉。”蒋凌云缓缓擦干女儿家脸上的泪痕,温声说道,“再帮外祖母一次好吗,就当救救你的姐妹和兄弟,他们还小,少了家族庇护,会被外面的怪物撕碎的。”

    江湛泪眼婆娑,抬眸看她。

    “朝廷不会杀了江芸,甚至会一力死保他,让他不受此事干扰,只要他不死,曹家就还有救。”蒋凌云的手紧紧握住江湛的手,“他对你,还是格外怜惜的。”

    江湛嘴角微动,怔怔地看着外祖母。

    蒋凌云身形微动,艰难靠近她,目光紧紧注视着江湛:“我知道,宝珠在哪里你知道,江芸一定也知道,你信他,因为他救过你,这很好,我很庆幸,因为你是一个看得明白的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江湛整个人木然僵硬。

    “只要江芸还在,他是个心软的人,他肯定愿意看在你的面子上,江漾的面子上,甚至是江苍的面子上保下曹家的。”蒋凌云明明憔悴虚弱,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巨大的力气,紧紧拉着江湛的手,那双年迈衰老的目光迸发出最大的光芒,“我可以送曹澜给他出气,甚至我的性命也可以,只要小辈们还活着。”

    她忍了多日的泪水终于在江湛面前落了下来。

    “你忍心他们都去死嘛。”她泪流满脸,浑身颤抖,目光依旧看着面前曹家小辈中最大的孩子,“那是你的弟弟妹妹啊。”

    江湛看着她脸上的眼泪,只觉得脸上的伤疤开始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心如刀绞,疼得她头痛欲裂。

    —— ——

    江湛浑浑噩噩回了自己的院子,整个曹家格外死寂,不少仆人一开始发觉不对劲就已经跑了,剩下的人跑也跑不掉,只能被关在这里等死。

    章秀娥见人回来了,见她哭的眼睛都红了,忙不迭问道:“老夫人怎么样了,是,是不行了?”

    江湛木然地摇了摇头。

    章秀娥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那老夫人找您过去做什么?”

    江湛坐在凳子上没有说话。

    “怎么了?”章秀娥连忙问道,“是有其他问题吗?”

    江湛抬头,冷不丁问道:“章妈妈觉得江芸是个怎么样的人?”

    章秀娥张口就是骂。

    “那你觉得他会救我们吗?”江湛打断她的话,轻声问道。

    章秀娥嘴皮子一顿,突然不吭声。

    江湛突然笑了起来,惨笑着:“你们都知道他心软,怎么能,怎么还能这么欺负人。”

    章秀娥嘴角微动,最后辩解着:“姑娘不懂,那周家和我们死结了,本来就是坏了我们姑娘的姻缘。”

    “那是江如琅的问题。”江湛低声说道,“他娶了自己恩师的女儿,真是恶心。”

    “所以现在江如琅不是这个下场了嘛?”章秀娥淡淡说道。

    “周夫人也是可怜,江芸也可怜,江渝也可怜,娘也可怜,长生也可怜,江蕴可怜,江漾更可怜。”

    江湛喃喃自语。

    “可怜宝珠如此小的年纪,脸坏了,手也坏了,我好不容易把她托付给能照顾她的人,让她快乐起来,现在又要拉着她一起进火坑吗。”

    章秀娥沉默着。

    “我如何开的了这个口。”江湛痛苦地说道,“可弟弟妹妹怎么办?”

    章秀娥神色微动,上前一步,急切问道:“老太太要您去让江芸救我们。”

    “您小时候还帮过周姨娘呢,他肯定是记着您的好,才几次三番帮您的,要我看,这事您去说说不定还真的能成……啊……”

    章秀娥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

    江湛的奶妈妈一把把人推开,瞪着眼睛,大声骂道:“乱说什么,你乱说什么,我们姑娘不干这些缺德事情的。”

    她终于回过神来,一下就察觉出不对劲,所以紧紧抱着江湛,恶狠狠地看着屋内所有人,为她挡开所有的逼迫:“好事一个也没轮上我姑娘,这些事情怎么就要她上了,回头大家要怎么骂她,凭什么,这又是凭什么,我们姑娘已经遭了这么大的罪,不能再受苦了,滚,都给我滚啊。”

    章秀娥气得脸都白了,点了点她,随后一瘸一拐走了。

    奶妈妈见人都走光了,这才摸着江湛的脑袋,低声安慰道:“不哭的,宝玉不哭了。”

    屋外

    章秀娥看着充满灰败之气的庭院,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整个曹家目前能和江芸说话的话,大概只有江湛了。

    现在江湛不愿意,那曹家就没有没有希望了。

    “不行,不能这样……”她神色难掩焦躁不安,来来回回踱步后,脚步一顿,喃喃自语着,“我要写信给姑娘。”

    —— ——

    江家在京城本就有购置的房子,现在他们入住后,大门直接被锦衣卫守住了。

    “对不住了,也是职责所在。”那锦衣卫看着他和江芸都姓江的面子上,还是留着点面子的,“等会确定采买的人,今后就那个人可以进出了,你们不能随意进出。”

    曹蓁一听就火大,只是还未说话就被江苍挡下了。

    “有劳了,这点钱就拿去喝酒吧。”他塞了一包银子,平静说道。

    锦衣卫捏了捏钱,满意一笑:“行了,好好呆着吧。”

    “凭什么把我们关起来,那江芸关起来了没有。”等人走后,曹蓁开始破口大骂。

    江苍只当没听见,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出神。

    曹蓁围着他依旧喋喋不休地骂人。

    晚毫只好硬着头皮把人连拉带扯,嘴里说道:“夫人先不急着骂,只是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安顿好,晚上公子才能好好休息呢。”

    “今后的采买就你负责了,注意有没有扬州的信。”江苍低声说道。

    晨墨点头应下:“可要打听打听那人的消息。”

    “不了,这事和他本就没有关系,真落难了,消息肯定传得遍地都是,现在大家一言不发,那定然是无事的。”江苍随意说道。

    晨墨一看公子消瘦憔悴的样子就忍不住抱怨着:“曹家真是处处给公子拖累,这次好不容易能去富庶点的地方了,还没坐热凳子就又要回来了,来来回回的多折腾人啊。”

    江苍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晨墨闭嘴,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公子还是为自己想想吧,就当为大小姐和小小姐,小小姐至今都不知道在哪里,定然是被江芸藏起来了,大小姐报喜不报忧,但在曹家到底是外家,能好过嘛,公子自己立起来,回头把一家人都接过来也算是好好过日子了,把江家撑起来了。”

    江苍没说话。

    “公子被曹家牵连几次了,上次的土地也是,明明严令禁止了,可他们呢,完完全全没把您放在眼里,但这事说出去谁信啊。”晨墨开了口就越说越顺畅,神色也愤愤不平,“公子的辛苦他们是一点也没看到,现在好了闯出这么大的祸事,我们公子也跟着受了牵连,江芸还有他的阁老师兄护着,可我们公子可都是靠自己的啊。”

    江苍揉了揉额头:“我知道了,别说了。”

    晨墨继续说道:“话都说到这里了,公子生气我也要说,曹家对我们公子确实好,我们回报也是应该的,但他们也要体谅公子,我听说江芸的生母周夫人就很是规矩,从来不给江芸添麻烦,这次我们要是真……真不成了,这,公子这些年读书受的苦算什么。”

    他忍不住哽咽了:“读书这么辛苦,好不容易考上了,公子治下也很认真,怎么,怎么就落得这个下场。”

    “行了,你去买东西吧。”江苍声音微微提高,随后又安慰说道,“我知道的,要是有姐姐的信,要直接给我,不要让娘看见了。”

    晨墨见公子疲惫的模样,也不好多说,只好伤心离开了:“知道了。”

    “给我备下笔墨,我要写信。”许久之后,江苍低声说道。

    —— ——

    江芸芸目前来锦衣卫做客了,吏部的工作还是源源不断送过来的。

    理由是韩文说吏部考功司如今就两个郎中,江芸还是负责北直隶和十一个省的日常考核,这已经耽误一个月了,再不敢公务就瘫痪了。

    姜磊看着那一堆折子无话可说了,心里简直要烦死这群文官的幺蛾子了,但面前来的是吏部新任的侍郎,也只好捏着鼻子去请牟斌来应付。

    牟斌也没见过这个阵仗,哪有人都进锦衣卫了,还要忙着干外面活的,这来来往往的人,把锦衣卫当什么了。

    但他毕竟是个指挥使,还是略略有些敏感度的,他先把东西接了过来,压在自己手边,然后火急火燎去见陛下了。

    “这自来闻所未闻的事情,卑职该如何处理?”

    陛下也跟着忙了一天,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惫,一听也跟着叹气:“让他做吧,也就他们年轻人还有这么好的精力,这次连马尚书都惊动了亲自上折子说了此事,吏部确实也忙,江芸平日里就是考功司的主心骨,他这一不在,底下的人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连带着上上下下都忙飞了。”

    牟斌了然。

    众所皆知,马文升最是护短,这是先护上了,明晃晃彰显了吏部的态度。

    而内阁不说话,就是最好的态度。

    他匆匆回了锦衣卫,让姜磊把东西送过去。

    “还真来我们锦衣卫办公的?”姜磊震惊。

    牟斌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没谢来稳重,好好看着这事,少说话。”

    姜磊只好二丈摸不到脑袋,去找江芸了。

    江芸芸也是颇为震惊:“我都来这里了,还要干活。”

    “可不是,一堆呢。”姜磊给人搬上一堆的东西,然后也跟着不说话,就是盯着江芸芸看。

    “看我做什么?”江芸芸翻开折子看着,随口问道。

    “指挥叫我多看看,不要说话。”姜磊老实巴交说着,“那我可不是要看看你到底要什么本事。”

    江芸芸笑,指了指砚台:“那你帮我研墨吧,好好坐下来看。”

    姜磊这人忒没出息,还真的坐了下来,眼巴巴开始给人研墨,磨得乱七八糟的,江芸芸也不生气,还笑着指点了几句,随后开始坐下来提笔写意见。

    “吏部真有这么忙?”姜磊看她这一坐就一个时辰不动弹,迷茫问道,“我瞧着几位司马还是很闲的。”

    “有人脚踏实地办实事,有人登高望远谋发展,我们本就不在同一个维度上。”江芸芸笑着合上折子,解释着,开始拿下一本。

    “那是你人好,看什么都好的,我看他们就是很闲的,还有空吟诗作赋,我看你都忙得长白头发了。”姜磊看了一眼她鬓间的一根白发,没好气说道,眼睛一瞟,写下一个‘拟罢’的决定,好奇问道,“如今又不是京察,外察,你好端端把人罢了做什么,还是你觉得这人有问题?”

    “进来之前我在考功司推行了大小考核,要求各地在京的要把这个月要做的事情都写出来,然后一式两份,一份交给科道官,让他们考核,之后每月汇报上来。”江芸芸平静说道。

    “那他们都听?”姜磊神色古怪,“京中不服你的人多得是,科道官更深。”

    “愿意做事的肯定听,其他不愿意的,我打算杀鸡儆猴。”江芸芸咧嘴一笑。

    姜磊吃惊,随后嘲笑般竖起大拇指:“你可真能折腾啊,小心折腾死你,我还以为你和他们有仇,现在借机报复呢,这大笔一挥的。”

    江芸芸大笔一挥:“我都不认识他们报复什么,只是之前京察就发现这两人有问题了,上升的履历也有问题,奈何有人死保,现在好了,撞倒我手里了,送他们回老家!”

    姜磊看着他一下就把三位五品官员给撸下来了,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

    “你就不怕他们反扑?”

    “再杀我一次嘛。”江芸芸笑眯眯问。

    姜磊一噎,哭笑不得,只是坐了一会儿还是按耐不住:“江苍回来了,不过你也没被抓起来,把他抓起来,怕闹得不好看,所以就让锦衣卫把他现在住的地方围住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没说话。

    “你真的完完全全不在意他们啊!”姜磊脑袋非挤进她和折子里,“你知道外面对于你们的揣测有多少嘛。”

    “不知道,但也不想知道。”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推开,“而且我说了你们也不信,所以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再吵我,我就和指挥使告状。”

    姜磊不服,但姜磊闭嘴。

    江芸芸也跟着不再说话,只是在处理完半边政务后,故作随意地问道;“我家中每天都有很多信件要处理,能帮我拿过来吗?”

    姜磊惊得和她大眼瞪小眼,气笑了,大声强调着:“我这里是锦衣卫!”

    江芸芸失望,低着头嗷了一声:“不行就算了。”

    “下午给你去拿。”姜磊更是丧气,苦大仇恨,咬牙切齿,“我一个千户跟着你跑腿,传出去要被人笑死了,也不知道指挥怎么想的。”

    那边牟斌怎么想的,姜磊不知道,但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驿站却隐约能察觉到京城那边的风向。

    负责此事的百户名叫李富,他半月前就调来各家的账本,开始让专门的账房开始核对,一开始还不知道具体如何处理,直到京城那边来了一封信,内容很简单就三个字——好好查。

    好好查就是最难以把控的尺度,你要是说认真查,那现在锦衣卫就肯定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了,保证把衙门的监牢都塞得满满当当的,人头给你按麻袋记起来,又或者你要是说查重点,那现在肯定直接把曹家江家蒋家等等一干人都带走了。

    偏是好好查,怎么算是好。

    李富研究了半天,和心腹嘀嘀咕咕着:“我瞧着江学士是个清贫的人,他那个生母做事说话斯斯文文的,那个房子也格外朴素,这几日打听下来风评也极好,那些在她们坊里店里做工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夸的,瞧着一家都是极好的人。”

    “只怕现在京城风向奇怪,指挥使才叫我们好好查,只是到底怎么查却又不清楚,只怕只会自己都摸不清众人的态度,但保江芸的态度应该是各方都明确的风向。”心腹也跟着揣测说道。

    “六元及第的第一人啊。”李富低声说道,“听说陛下入了夏就一直生病,可不能让我们给他添了堵。”

    李富给心腹打了个眼色,心腹一看秒懂。

    “既然周江家两没什么问题,把人都撤回来吧,兄弟们也都辛苦了,对了,你之前不是还查到周夫人有个弟弟叫周鹿鸣嘛,如今在林家做了管事,跟踪他的人也都收回来吧,还有你说那个周鹿鸣之前好像对其中几个人很关注,那些人是谁查清楚了吗?”

    “说起这事。”心腹也跟着来了精神,立马八卦起来,“那些人都是之前江家的老仆人,不仅周鹿鸣盯着他们,曹家也盯着呢,是不是江如琅还偷偷留着一大笔钱财准备东山再起,大家都想要啊,毕竟两边如今也是旗鼓相当,谁都想拿到钱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富不解:“那个江如琅还出不得来吗?我都怕他突然有一天死了。”

    “那哪能预料到后面的事情,不过曹家还一直打听江芸小时候的事情,就连他以前尿裤子的事情都要问。”锦衣卫大声嘲笑着,“曹家是不是打算写一本江学士小时候的丑事,然后嘲笑他啊,不过这也太无聊了。”

    李富突然扭头看了过来,盯着他看。

    心腹立刻不笑了,紧绷着脸,小声问道:“怎,怎么了?”

    “曹家那个老太太是个有本事的,她这么一直盯着江芸,不可能是平白无故干这些蠢事的?”李富问道。

    心腹犹豫着:“说不定那个老太婆不知道呢,我看那个曹澜就蠢得很,而且曹家那些人都心眼小呢,总想着拉人下水,这次不是就是这样。”

    “那打听小时候的事情做什么?”李富又问。

    心腹摸了摸脑袋:“确实有点奇怪,不过,江学士其实长得不太像周夫人,据说也不太像那个江如琅,实在是长得太好看了,你说,不会是……”

    “仔细查查,别又出幺蛾子。”百户拧眉,打断他的话,“可不能前脚走,后脚踩雷,这才是最要命的。”

    “坏了,真出大事了。”就在两人嘀嘀咕咕间,有锦衣卫敲了敲门,一进门就认真说道。

    “怎么了?”李富眼皮子一跳。

    “那个周鹿鸣去找周笙了。”锦衣卫一脸严肃,“说了一个江学士的秘密。”

    —— ——

    一个时辰前,周笙正在整理花架,突然听到敲门声,打开门一看,外面正站着脸色凝重的周鹿鸣。

    “怎么了?”周笙连忙把人带进来。

    周鹿鸣眼睛都直了,直勾勾地看着她,嘴皮子突然哆嗦了一下。

    几条小狗在他们脚边焦急徘徊,拱着人往里走。

    “怎么了?不要吓我啊。”周笙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水,拧眉,“怎么跑得满头大汗的。”

    “芸哥儿……”周鹿鸣的声音从牙缝里寄出来,“是不是有问题啊?”

    周笙给他擦汗的手一顿,错愕地看着他。

    就连一直冷静的陈墨荷也猛地站了起来。

    周鹿鸣一看这两人下意识的慌张,整个人比她还慌,连忙压低声音:“是真的?”

    “你,你怎么知道的?”周笙一张脸苍白。

    周鹿鸣只觉得天昏地暗,整个人都跟着晃了晃:“糊涂啊,怎么干这么糊涂的事情。”

    周笙慌了,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声音都劈叉了:“你哪里知道的,你怎么知道这事啊,说啊,你快说啊。”

    周鹿鸣也逼急了:“我不放心那几个江家旧仆人,而且曹家的人也一直围着,所以我就也一直看着,他们说其归小时候你们都不给外人抱,甚至连尿布都是自己亲自看的,还说其归小时候就长得很好看,一点也没有其他男孩子的红彤彤,皱巴巴的丑样子,和江如琅和你都长得不太像。”

    周笙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

    “那他到底是谁的孩子啊?”周鹿鸣连忙把人扶起来,追问道。

    “什么?”周笙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怔怔反问道。

    —— ——

    “哎,听说你不是江如琅的孩子。”某天深夜,姜磊大晚上不睡觉去敲江芸芸的窗户,在她不耐烦开门的神色中,石破天惊说道。

    “嘎?”江芸芸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瞪大眼睛。

    “你不知道?”姜磊表示质疑。

    “我应该知道?”江芸芸犹犹豫豫地问道。

    两人隔着窗棂面面相觑。

    姜磊猛拍了一下大腿:“坏了,那你现在知道了,指挥要骂死我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别跑啊,我还没问你呢?”

    “别问别问,外面都要传翻了,你回头问问来给你送饭的乐山。”姜磊扭头就想跑,生怕慢了一步就被牟斌抓起来吊打一顿。

    “仔细说说,我怎么就不是江如琅的孩子了。”江芸芸到底是拉弓的手臂,一膀力气,掐着他的后脖领上的衣服,就把人拉住了,“你再不说,我现在就大喊了,说你打算谋害我。”

    姜磊气得直跺脚:“哎哎哎,你干嘛,你聪明的脑瓜子自己想啊。”

    “这我怎么想啊,给我回来!”江芸芸一使劲,直接把人反手拖走了。

    姜磊心如死灰,坐在凳子上,喃喃说道:“真是驴劲啊,我也是刚从扬州那边传来的消息里知道的,说是之前被遣散的江家仆人说的。”

    他挑剔地打量着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你长得好看又聪明,和江家所有小孩都不一样,而且长得也不像江如琅,自来对江家,曹家甚至你娘都不亲厚,肯定是自己自己不是江家人了。”

    江芸芸瞠目结舌。

    “所以你是吗?”姜磊一脸期待地问道。

    “我,我是吧?”江芸芸犹豫说道,“我不知道啊,没人和我说过这事啊。”

    姜磊和她四目相对,突然移开视线,大声地嘟囔着:“你要不问问你娘。”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大拳头就朝着他用力砸过去,

    一时间惨叫连连。

    “好了好了!!”牟斌大晚上赶过来劝架,隔开两人,心如死灰,“曹家现在也知道这事,他们……”

    他看了江芸芸一眼,平静说道:“他们认为不是这样的,还说当年日子都对的上,是虚惊一场,直言你就是江家的孩子。”

    “而且内阁那边也呵斥此事,要我们把胡言乱语的人都抓起来。”

    江芸芸哦了一声。

    “那谁传得流言啊,真是莫名其妙,这不是败坏江芸名声嘛。”姜磊捂着脸,大声嚷嚷着,“还好我一点也不信。”

    “是一个在南直隶做生意的江西商人听到后传回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所以才传得这么快,我们抓来后打了二十板子,没收了钱财,罚了一百两银子。”牟斌这话是说给江芸芸听的。

    “就该关起来。”姜磊见风使舵。

    “若是江学士气不过,也是可以的,但毕竟之前太子殿下的流言蜚语也都是打一顿的,这处置怕是……”牟斌委婉解释着。

    江芸芸摇头:“算了。”

    “不过这消息好无聊啊,最近针对我们江学士消息的人都好无聊啊。”姜磊从指挥使身后站出来,叉腰,一脸唏嘘,“瞧着是不想要你好过啊,你得罪太多……嗷……”

    牟斌一脚把人踢走了:“滚回去睡觉,大晚上闹幺蛾子。”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独自一人站在夜风中冷静了一下,突然冷笑一声:“吓唬我是吧,正当我是纸老虎不成。”

    第四百三十三章

    江西南昌。

    朱宸濠看着从京城送来的密信, 看完后坐在椅子上惊惧交加:“江芸竟然真的完全不理会曹家,好心狠的人,我们的试探也没有起任何波澜,那是不是代表此事彻底失败了, 拿着一个如此大的秘密完全没有用, 可恶, 这可如何是好。”

    “京城那些人誓要保她, 一个小小的身世疑云确实微不足道,他们为了江芸的名声定然是不准张扬的。”江巩看完信神色凝重, “现在最重要的是, 江芸把我们安插在京城的人拔得只剩下三人了,她是不是故意的?”

    “肯定是故意的。”朱宸濠斩钉截铁,“她肯定是因为我们拿她女人的身份拿捏她, 特意来报复我们。”

    江巩有些忧虑:“再这样下去, 我们在京城的人都被她拔除干净了。”

    “不是还有太监锦衣卫在嘛。”朱宸濠倒是不太在意, “那些文官关键时刻说不定还会倒戈, 也是麻烦。”

    江巩摇头, 仔仔细细为他解释着:“文官固然胆小怕事, 但我们远离京城,所以很需要文官为宁王府造势, 之后再让太监出言,当今这位还是很尊重文官意见的,也很听太监们的话, 若是有这两者为我们先一步张罗此事,我们再上一份南昌境内盗匪猖獗, 王府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折子, 这样宁王的护卫队才能先一步顺利回归, 这样我们后面的事情才能推进。”

    事情都是这么打算的,前期都也进行得好好的,奈何现在完完全全栽倒江芸手里了,文官的人脉都要被她铲除干净了。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朱宸濠有些急切,来来回回走着,“现在她就是仗着我们不敢先一步动手,对曹家,对那些流言都置之不理,还当真是冷酷无情之人不成,这样我们的计策就完完全全在她身上失效了,还握住我们这么大的一个把柄。”

    江巩也跟着拧眉:“江芸此人算得上心软,听闻对曹家的两个女儿也是颇为关照,怎么现在倒是不闻不问了,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还能有什么隐情,之前和她无关自然能顺手帮一帮,现在事情牵扯到她了,自然是避之不及的,如今曹家这枚棋子算是彻底废了。”朱宸濠神色阴郁。

    “曹家这么没用,派了这么多人在扬州,这么多年竟然一点爆料也没爆不出来。”江巩不解,“江芸还当真如此清清白白不成。”

    “曹家拿了江芸的诰命,说不定早早就投靠过去了,算了,我们在扬州的人可有打听出什么了?”朱宸濠不解问道。

    “是了,扬州的人怎么一个消息也没传回来。”江巩说道,只是话音刚落,就有人拿着信鸽跑了过来。

    “扬州密信。”

    —— ——

    顾仕隆蹲在台阶上,看着底下被悄悄拖回来的一连串人,一个个血淋淋的,跟拉了一串血葫芦一样。

    “这些人一直暗搓搓围在江家附近,好几日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锦衣卫,但之前锦衣卫都撤了,他们还是不走,我担心会对周夫人不利,我就索性都抓起来了。”蒋平低声说道,“是宁王身边的谋士江巩指使的。”

    顾仕隆一听气笑了:“又是这个疯子,还对江芸恋恋不舍呢。”

    蒋平不解:“侯爷认识?”

    “认识啊,以前江芸在南昌读书的时候,朱宸濠就对江芸穷追不舍,该死的江如琅没死,还差点害了江漾的性命,可真不是东西啊。”

    “现在江学士处在风波中,难免有人想要落井下石,就连锦衣卫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不过和远在南昌的宁王有什么关系。”蒋平不解。

    “说得对。”顾仕隆想了想,“我得替江芸问问。”

    “他们确实不知道,只说宁王叫他们一直盯着周夫人等人,然后等他们的调令,这是从他们屋子搜出来的信件。”蒋平拿出一大叠信封,递过去,犹豫说道,“有点奇怪,一直让他们找周家有没有被藏起来的和女人有关的东西。”

    “啊,他现在已经这么变态了嘛。”顾仕隆震惊,整个人下意识都站了起来,“难道是对周夫人……”

    “咳咳。”蒋平连忙咳嗽一声,警告说道,“切莫胡说八道,周家养了三条狗,很是机敏,所以这几人一直靠近不得,所以也一直没进去过。”

    顾仕隆连连点头:“那就好,那我现在写封信给江芸,让他找个机会再把朱宸濠打一顿,这人真烦啊。”

    “等会。”蒋平拦住风风火火的顾仕隆,“现在事情不清不楚的,宁王的意图也没查清楚,就这么写了。也是让江学士平白操心,我们不如再看看扬州现在什么情况。”

    因为江芸的问题,现在整个扬州就跟滚油一样,一滴热水就能炸开锅。

    “我就怕朱宸濠出幺蛾子。”顾仕隆犹豫,“他这人不会想法古怪,嘴里说为江芸好,转头就江如琅绑走了,让江芸连夜赶回扬州,和曹家闹翻,差点还上公堂了,这样的人现在好端端盯着周夫人,我怕他是打算用周夫人给江芸下黑手。”

    “那我们先试探一下宁王?”蒋平眼神微动。

    “怎么试探?”顾仕隆跳下台阶,来了兴趣。

    “就说,找到有女人的东西,但不是周夫人的。”

    朱宸濠觊觎周笙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可江家现在也就一个女主人,剩下的仆人哪里用得着这么谨慎,最重要的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江渝确实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但离家多年,还哪来的女子的东西留在家中。

    所以他到底要找什么?

    蒋平沉默片刻,缓缓说道:“是女孩子的东西。”

    “是找江渝的?”顾仕隆不高兴,“那江渝也太晦气了。”

    “我们不说是谁,让他们告诉我们是谁。”蒋平笑说着。

    “好办法。”顾仕隆扺掌,“就我先摸摸这个王八蛋的屁股。”

    等鸽子放了,顾仕隆又开始忧心忡忡:“也不知道江芸现在什么情况,有没有烤鸡吃,京城起风了没?”

    —— ——

    江芸现在肯定是没有烤鸡吃的,因为找她的人实在太多了,牟斌不得不把这个烫手山芋给挪到外面的院子住。

    ——在我们锦衣卫中来来回回的走,还有没有锦衣卫威严了。

    姜磊抱怨着,然后抱着一叠折子也跟着去了前院驻扎。

    “哎,江苍给你的信。”他突然一脸八卦地跑了进来,直接把那份信怼到江芸芸眼皮子底下。

    江芸芸笑说着:“你们不先看看?”

    “不看了,这事已经确定和你没关系,扬州那边都来信了,清清白白江小芸呢。”姜磊咧嘴笑,把信递了过去,但也没走,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比她还激动地盯着那份信看。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批好,这才拿起江苍的信。

    江苍给她写信她是万万没想到的。

    她刚一拆开信,就眼疾手快把姜磊的脑袋推走了,自己侧了侧身子,自己看了起来。

    江苍这封信很简单,寥寥几行,只说了两个事情,第一是为曹家牵连到他道歉的,第二是询问江漾的下落。

    她沉默着,突然叹气。

    “怎么了?是和你吵架吗?”姜磊眼睛一亮。

    “没法如你所愿了。”江芸芸提笔先写了一份折子。

    “你要给曹家求情啊。”姜磊震惊。

    “至少江家几个小孩是无辜的。”江芸芸解释着,“而且牵连到江家不就也牵连到我了。”

    “你不一样。”姜磊想也不想就说到,“现在谁敢动你啊。”

    “怎么不一样,我回头跟我娘姓周不成。”江芸芸笑说着,“而且曹家一事直接处置主犯就是,那些孩子也不懂,处罚财产,留条命就是。”

    “那你之前怎么不写啊,事情都结案了,你这才写。”姜磊不解。

    江芸芸哼唧了一声:“我得要看看他们的态度,而且我也不想让江湛为难,江苍既然愿意担下这个事情,说明至少他还不算太差,有的救,那我捞一把也无可厚非。”

    “可他娘很烦耶。”姜磊悄悄和她咬耳朵,“回京六天,骂你二十次了,早中午都不带落下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叹气:“那也是蛮辛苦的,嘴皮子都干了吧。”

    姜磊听得直笑,看着江芸芸洋洋洒洒写好折子,冷不丁说道:“怪不得我们老大这么喜欢你,就你这脾气,那菩萨见了你都要下来位置让给你。”

    江芸芸听得直笑:“感情你们在背后这么议论我。”

    姜磊笑:“我们老大说他这辈子可没佩服过谁,你可是第一个,非要我跟你混,说你当大官了,肯定拉我一把。”

    江芸芸把折子递过去,施施然说道:“行了,姜千户,少给我拍马屁,这折子现在就帮我送到内阁去。”

    “你这干得也太低调了,我找兄弟帮你宣传宣传。”姜磊拿了折子,突发奇想。

    江芸芸一听,害怕得连连摆手:“这事不需要您出马,我自己来,我自有思绪,你少掺和,我是真害怕你的突发奇想了。”

    姜磊闻言,立刻冷笑一声,随后羞恼嚷嚷着:“还说喜欢我的金茉莉呢,果然是哄骗我的,你们读书人的嘴啊,呸,真是不东西啊。”

    他抬脚就要走,江芸芸冷酷无情完全没挽留,只是抬笔写给江苍的信。

    只是刚一下笔,就停了下来,头也不抬就喊道:“牟指挥,能把姜千户带走嘛,我这一直处理公务呢,有些耽误我了,回头韩尚书骂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牟斌本来是来巡视,闻言果然大怒,一把把姜磊扯走了:“叫你看着人,不是叫你趴人身上看的,一大把年纪了害不害臊。”

    姜磊本是打算偷看的,没想到江芸这么狠,还敢告黑状,立马大惊失色,撒腿就要跑,奈何被牟斌大手一挥,逮了个正着,直接骂骂咧咧拖走了。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提笔写信。

    她没有回答心中的两个事情,反而开始悄悄和他说起一个秘密。

    ——你知道嘛,曹家被骗啦!

    —— ——

    江苍拿到那份信时,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上面只有寥寥几句话。

    ——漳州海贸。

    ——宁王推动。

    他不认为江芸会骗他,但他也不相信曹家还敢卷入到这样的事情中,也不相信他们还敢和那些勋贵有牵扯。

    “我就知道江湛心野了,早就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写一份信给江芸都不愿意,娘呢,娘怎么说。”外面是曹蓁神色不忿,逮着谁都能骂几句。

    “哥整日在捣鼓什么,一开始直接把那些人供出来就是,何来牵连我们。”

    “现在曹家什么情况,快去打听啊,都是江芸这个丧门星。”

    自从江芸的诰命给了她后,曹蓁整个人就是开始神经质了,总觉得有人要害她,闹得全家都不得安生,而且脾气变得格外差,一点就差,一点事情就能让她发火,曹家不得不把人送到江苍身边。

    来到江苍身边,她果然安静了不少,甚至还开始帮着江苍处理后院的人际关系,曹蓁本就是大家出生,处理后宅关系颇为游刃有余,时间久了,她整个人都好似平静下来。

    ——只要不听到江芸周笙等人的名字。

    江苍被吵得揉了揉额头,晨墨端着参茶走了过来,见状连忙说道:“我让夫人去休息休息。”

    “不,你帮我问问,曹家是不是偷偷参与漳州的事情了,是谁牵头的。”江苍把信件塞进袖子里,低声问道。

    晨墨一听,眼睛瞬间瞪大:“漳,漳州,朝廷不是严令禁止任何人插手漳州的事情嘛。”

    江苍没说话,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去问问吧,不要露出马脚。”

    “好。”晨墨也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把参茶一放,就匆匆走了。

    “章妈妈那边还需要您主持大局呢,现在尽快想个办法才是。”晨墨的声音出现在窗边,很快曹蓁的声音就逐渐离远了。

    江苍坐在空空荡荡的屋内,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漳州啊。”声音幽幽,一出声就被风吹散了。

    —— ——

    “这事现在就算了了,曹家那边陛下并无打算严惩曹家,您也是知道的,陛下最是心善。”江家,李富亲自来告知结果,“曹澜和几个参与此事的要押解回京,其余人流放的流放,打板子的打板子,曹家那位老祖宗年纪这么大了,陛下感怀太皇太后既往不咎了,只是没收了曹家全部钱。”

    周笙听得失神。

    “那,那她们以后怎么过日子啊?”她问。

    李富笑说着:“周夫人心善,但那也是他们罪有应得,管她们做什么,要不是江学士愿意帮他们说几句话,这个攀咬四品官员的罪名,这一大家子可都吃不了兜着走了。”

    周笙也跟着叹气。

    李富一看,心中叹气:这母子还真是亲生的,真是一脉相传的心软啊。

    这事放在寻常人身上,赶尽杀绝简直是正常操作啊。

    他暗暗感叹了一声,就开始说起正经事了:“这事多亏您多留个心眼,自己也留了一本账本。”

    他把账本递了过来回来:“那绸缎管事已经交代他是曹家安插在铺子里的人,这几年一直做两本账,这本是给您看的,这本里面有很多虚开的条目,也是故意放着的,等机会陷害你们的。”

    李富把两本账本递过去,亲自给她看了一下。

    确实有几笔大额,算起来将近有千两的银子。

    “这么多钱?”周笙惊讶,“我这一年也没有这么多的盈余啊。”

    “本打算做成他们贿赂您的样子。”李富安慰道,“您放心,我们都一一核对了,没有这笔入账,所以都能断定是假的。”

    周笙感激点头:“多谢李百户明察秋毫。”

    “不过有件事我又不得不多嘴了,你们的生意还不错,但是管理的人却集中在这几个,所以在账本上就很容易出事,以后这些事情还是要谨慎一些的。”李富有心搞好关系,诚恳给出建议。

    周笙连连点头:“之前我们也问过几人,这个掌柜确实不太好,一直想着要把他换了,可也没找到合适的掌柜,所以不敢轻易换人,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正好把所有人都仔细核对一下,也算一个契机了。”

    这话说得好听,把好好的锦衣卫办案说成一个清理门户的好机会,简直是给足了双方的体面,李富笑得更真诚了:“江学士过几日就能回家了,您这边要是有书信,我们完全可以帮忙带去京城。”

    “真的吗?”周笙大喜,“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啊。”

    “怎么会,这京城谁不想找个办法和江学士打上关系啊。”李富故意说着,“您都不知道,每天投给他拜帖的人可不少呢,我这有个机会正大光明上门,别人求之不得呢。”

    周笙高兴坏了,连忙让陈墨荷打包好包裹:“就是几件冬衣,还有大氅,其归就是穿衣服不讲究,衣服都坏了也不知道换,我就多做了几件,还做了手套卧兔,还有护腕,京城冷,免得冻坏了,还有几件秋衣,就是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穿上。”

    她絮絮叨叨说着,最后掏出一两银子给人递了过去:“这次就麻烦您了。”

    李富含笑接了过来:“不再写一份信嘛。”

    “算了,她平日里要写的东西这么多,乐山都说他要熬到子时才睡的,回头还要给我回信,她自小手腕就不好,写多字不舒服,您帮我带句话,叫她好好休息,可别坏了身子。”

    “周夫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李富感慨着,“这话我肯定给您带到。”

    周笙抿唇笑了笑,亲自把人送到门口。

    “对了,这次查账本还查出林家那边似乎在开展海贸,只是不知实在漳州还是在琼山县,您这边可有参与?”临走前,百户突然问道。

    周笙摇头:“我们只是做小本买卖,图个温饱而已,海贸要铺得太大了,我也顾不过来,而且我也不太知道如今具体在哪里可以干这些事情,是有问题吗?”

    百户见她有些担心,解释道:“别没别的意思,只是据说秦夫人能顺利进行海运,还是托了江学士的名头。”

    周笙还是摇头:“我不清楚,我甚少出门,但其归也跟我说海贸是民生大事,不能与民争利,所以她肯定不会支持秦夫人的。”

    百户点头:“原来如此,江学士大义,怪不得如此得陛下看重。”

    几人一走,陈墨荷立马不悦说道:“秦夫人怎么打着芸哥儿的名头做坏事啊。”

    周笙叹气:“她是一个商人,要守的是林家的基业,当初帮助我们也是看在其归的面子上,之前想要插手海贸,一直想要我一起参与此事。”

    “夫人怎么没说起过此事,当时可有同意了?”陈墨荷连忙追问道。

    “没,不想给其归惹麻烦,现在有着几间店面,还有一间绣坊已经很好了。”周笙低声说道,“我只想要两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什么肚子什么饭量,要是太贪心了才会反噬。”陈墨荷叹气说道,“看看现在的曹家就是这个下场。”

    一直安安分分的三只小狗突然开始大叫起来。

    “怎么了?”周笙好奇问道。

    没多久,小狗就不叫,围着周笙打转,尾巴还是警觉地夹着。

    “许是看见小鸟了。”陈墨荷安慰着,“走走,带你们吃饭饭去。”

    “哎,你说好端端说什么海贸的事情。”周笙还是有些放不下心来,嘴里嘟囔着,“我怎么记得漳州不是还没开始海贸嘛。”

    —— ——

    曹家一夜之间败落,曹澜被抓,两个成年的儿子也都被抓走了,剩下的管事婆子,一下子抓走了三十人,衙门紧跟在锦衣卫后面抄家,剩下侥幸活了下来的所有人都从那间富丽堂皇的曹家府邸搬了出来。

    蒋凌云强打着精神自己出了门,江湛要去扶人,却被几个曹家的孩子挤走了。

    “才不要你假好心。”

    “你胡说什么!”江蕴从醉酒的状态中半醒过来,暴怒,“再说我打你。”

    两边很快就吵了起来。

    “吵什么。”蒋凌云淡淡说道,“都各自回去,想想今后怎么过日子,今后的日子可不比从前了。”

    江湛见状拉着江蕴离开。

    “那我爹呢?”年幼的曹家孩子抱着祖母,哽咽问道。

    蒋凌云没说话,摸了摸她的脑袋:“他做错事情就要去受罚,没关系,还有祖母呢。”

    小孩哭得厉害。

    蒋凌云沉默着,看着狭小的院子,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还活着就不会是最坏的事情。

    “小姐,阿秀回来了。”沈妈妈在他耳边低语着。

    蒋凌云回了自己的屋子,看着多日不见的何秀,和气说道:“怎么回来了,曹家散了,你也该走了。”

    何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也辛苦了,如今曹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难为你还跑过来说这事,这是五十两银子,今后各奔东西吧。”沈妈妈看了自家小姐一眼,随后把钱递了过来,

    何秀捧着那银子立刻落下泪来:“我自小跟在老太太身边,一家子老小都是老太太看中才有如今的好日子过,如今……如今……”

    蒋凌云温和地看着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低声说道:“别哭了,小心身子,如今也是做祖母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我是没力气给你擦眼泪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去吧,只当和我们曹家没有一点关系,路上要小心些。”

    何秀叩首,哭的不能自抑,半晌也起不来身子。

    沈妈妈亲自把人扶起来,也是同样双眼通红,但还是满脸笑意地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秀啊,你怎么还是一样爱哭,今后也是当家主母了,卖身契也是早早就给你了,本也打算今年让你们走的,也是误打误撞办了这事,今后也少和曹家往来。”

    何秀伤心说道:“只恨那个江芸身世的消息不能帮到老太太,还差点害了老太太。”

    “事到如今,江芸是不是江家人都不重要,他愿意当江家人才是最重要的。”蒋凌云叹气,“可惜了,若是当年一开始就把他养在曹家那该多好。”

    何秀走后,蒋凌云坐在椅子上沉默着,任由昏暗的日光落在手边,听着外面嘈杂的动静,许久之后才低声:“让你藏起的东西可藏起来了。”

    “放起来了,那可是杀头的买卖,幸好老爷最后回过神来,告知了您,不然又是一场……”沈妈妈叹气。

    “琼山县还不够他折腾,主意打到漳州去了,我真是庆幸事发的是假币,若是漳州,谁求情都没用,一家老少才是真的没了生路。”蒋凌云冷冷说道,“蠢货,好好的起了这个幺蛾子。”

    “老太太,老太太,长生少爷来信。”外面突然传来激动的声音。

    蒋凌云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快拿来我看看。”

    信件被递了过来,许久之后,她突然狠狠拍了拍桌面:“好啊,好一个草芥人命的亲王,我就说曹澜这个蠢人怎么就想到这个事情上去了,原来是他,好好好,原来都是他,真当我们是不言不语的棋子不成。”

    “可千万别再动怒了。”沈妈妈小心翼翼揉了揉她的胸口。

    “锦衣卫都走了吗?”她冷静下来后,低声问道。

    沈妈妈瞬间明白她的意思,谨慎劝道:“好好的得罪亲王做什么,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不能别人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我们却连捅一刀的勇气都没有。”蒋凌云握紧手中的书信,淡淡说道,“而且真要斗起来,那也是江芸和宁王的事情。”

    她冷笑一声,那张衰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狞笑:“倒要看看他们谁死谁活。”

    第四百三十四章

    江芸芸回家了, 姜磊也跟着过来想要蹭一顿接风宴,不过前脚刚踏进门槛,张道长的眼神就紧盯了过来,一见他的脸, 更是没给好脸色, 坐哪盯哪, 直把人看得坐立不安。

    “哎, 你不给我撑个腰嘛。”姜磊企图找江芸芸撑腰的。

    谁知道江芸芸装死去撸猫,充耳不闻。

    “好好好, 排挤我这个新人是吧。”姜磊气坏了, “我要告状,我要告诉我谢哥。”

    “哼,谢来见了我都是新人呢。”张道长叉腰, 张口就是胡说八道。

    姜磊又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已经抱着小猫躲到树后, 只露出一小片衣角, 但也没多久, 衣角也被她扒拉进去了。

    姜磊气急败坏, 顺手牵羊把刚挂在窗口晾风的烤鸭带走, 转身就走了。

    “不是,我的烤鸭!”乐山一转身, 看着空荡荡的钩子,瞪大眼睛,随后大怒, “我又没得罪你。”

    姜磊哼唧唧走了,他一走, 张道长就坐在台阶上哭。

    “怎么瘦了, 好不容易给你养的肉。”江芸芸只好把小猫放走, 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到他面前,笑问着。

    “吃不好睡不好,担心死了,想去锦衣卫,这个姜磊还把我吓唬走了,翻墙也翻不进去,偷了几颗枣子还难吃得要命。”张道长擦着眼泪,委屈坏了,“我想找人帮你,但我又不知道找谁,呜呜,你要是真的……我连收尸都收不了,根本睡不着觉。”

    江芸芸听得心都软了,但还是笑了起来,坐在他边上,平静说道:“这不是还好好的嘛,别哭了,回头乐山要骂你了。”

    话音刚落,乐山就举着勺子骂道:“哭什么!晦气死了,就知道哭,之前就每天坐在公子屋子前哭,真是烦人。”

    “就要哭,就要哭!”张道长骂骂咧咧,“你不是之前也哭嘛,你还和我一起哭呢,你干嘛骂我。”

    乐山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然后气得直跳脚,最后转身就跑了。

    江芸芸看得直笑,伸手拍了拍张道长的肩膀:“别哭了,等会气顶住了,晚上吃不了好东西了。”

    张道长一听还真的抹了抹眼泪:“那不哭了。”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在台阶上,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气,头顶是灿烂的星河。

    小猫儿难得粘人,不知道去哪里晃荡了一圈,没一会儿又翘着尾巴溜溜达达钻到江芸芸的膝盖上。

    “江芸,我们躲起来好不好。”半晌之后,张道长垂头丧气说道,“这里的人一点也不好,这几日家里可冷清了,他们平日里整天送帖子,但你真出事了,一个个都跑了。”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这世道,当官也怪没意思的。”张道长小声问道。

    江芸芸摸着小猫的脑袋,低声说:“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那一年我跟自己说反正只要别死在江家就好,后来读了书,我又说一定要好好把四书五经读书了,到时候去当老师,跟我娘和我妹妹好好过日子,后来碰上扬州水灾,那些百姓握着我的手希望我能想想办法,我太生气了,这些做官的也太不是东西了,再后来我又考上了小三元,我就憋着一口气,非要考上去,看看那些官员嘴里说的大局到底是什么,最后,在南京,在南昌,见识了民生百态,见到了娄素珍,我就开始重新思考我读书的意义是什么。”

    张道长扭头看了过来:“是什么?”

    “为什么娄素珍不能读书,为什么我不能考试,我又不笨,那些比我愚蠢,比我狂傲,比我瞧着还混蛋的人都能读书,怎么就我不行。”江芸芸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张道长欲言又止。

    “所以我得考一个状元给他们看看。”江芸芸咧嘴一笑,“我要是考中了状元,那我岂不是比这些人都厉害,那就说明那些叽叽歪歪的东西都是错的,读书本就是靠实力说话。”

    张道长只能露出似哭非哭的样子:“你就争这一口气走到现在。”

    “那也不是。”江芸芸抱着小猫,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是去了琼山县,是我师娘跟我说要做个好官的,我就想着,来都来了,那就试试呗。”

    她伸直双腿,小猫刺溜一下滑下去了,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珠。

    江芸芸笑了起来,伸手又把小猫捞了回来。

    小猫对着她喵喵直叫。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小猫就重新找了个位置窝进去了。

    “我当时就死活随便做做的,书里也没教这些,我也不懂,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可那些人每次都要拉着我的手,都激动哭了。”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嘛,他们说因为我他们有饭吃,有田种了,家里小孩都活下来了,他们把我夸成了天上的神仙,我走的那天,他们要给我做万民伞,还哭了。”

    张道长一听也跟着哭了。

    江芸芸笑了:“你又哭什么?”

    “就是很想哭。”张道长抽抽搭搭的,“而且你那个时候也好辛苦的,才不是随便做做的。”

    江芸芸声音微微上扬:“后来我就想着当官可真好啊,能让他们好好活下来,你看,我在这个世道也是有点用处的。”

    “其实当时一直在外地做官也挺好的。”张道长说道,“这样就不会让人盯着了。”

    “我一开始也这么觉得,外官多自由啊,可后来到了兰州,寇知府死了,朝廷却避之不谈,我就知道我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了。”江芸芸笑,“我就不是想这么憋屈过日子的人,寇知府是个好知府,他既是被蒙古人杀的,也是被大义杀的,朝廷人人都畏战,次次都畏缩,我觉得这个风气要改。”

    “穷兵黩武可不行。”张道长连忙说道,“劳民伤财不说,有损人德。”

    江芸芸摸着小猫尾巴,好一会儿突然又问道:“穷兵黩武的界限在哪里,富国强兵的底线又在哪里,在当权者手里。”

    张道长期期艾艾地说道:“听不懂。”

    “我是说,我想做这个当权者。”江芸芸的声音骤然压低。

    张道长惊呆了,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随后猛地跳了起来:“啊啊啊,你你你,我我我,你你……这这这……”

    “我怎么了?”江芸芸懒懒散散挑眉,“这世上读书科举,做官拜相的人谁不这么想,我只是大大方方说出来而已。”

    张道长停住了,但还是呆呆地看着她,整个人好像道观上准备重塑的雕像,有种分裂的呆滞。

    “这,这好像有一点不一样,这事能这么论吗……”他呐呐着,胡言乱语着。

    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不对啊,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们做道士的也很期望羽化飞仙的,我们也有很多很厉害的坤道,茅山上清派的第一代祖师就是魏道长,谢真人也是坤道,史书上都写她是在金泉紫极宫白日上升的,但,科举也可以?”

    他讲了好多例子,但最后还是喃喃反问道:“可为什么不可以啊?”

    “有野心,有欲望,又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江芸芸淡淡说道,“至少我这条路走的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张道长呆呆地坐回她边上,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坏了,是真紫微星。”

    “好了,吃饭了,别坐地上,地上脏,好久没扫了。”乐山的声音传了过来,“都去洗手,刚才教你们去喂小毛驴,都喂了吗?”

    江芸芸和张道长蹭得一下站起来。

    “我就知道。”乐山端着盘子一看,气笑了,“快去喂,喂了才能吃饭。”

    江芸芸只好屁颠屁颠去喂小毛驴吃的了,小毛驴见了她就开始不高兴打喷,就连脾气最好的小白马也一脸委屈。

    “明天偷偷请你们吃糖,快吃快吃。”江芸芸安慰着。

    那边张道长正在挨乐山骂,火急火燎地端着盘子。

    饭后,江芸芸准备去看这几日的信件时,张道长的脑袋伸了进来:“那不跑了?”

    江芸芸施施然拿出信件:“不跑了,我还打算和一些人斗一斗法呢。”

    张道长眼睛眨了眨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没一会儿就心事重重走了。

    “哎,跑哪里去了啊?”姜磊的脑袋火速接过张道长的位置,意味深长说道,“你不会真做坏事了吧。”

    江芸芸头也不抬地说道:“帘窥壁听,实非君子。”

    姜磊理直气壮:“我又没读过书,你们文官都骂我们锦衣卫是无耻小人的。”

    江芸芸抬头笑:“那敢问锦衣卫大人是晚饭没吃上,现在打算去厨房看看嘛,刚好还有我们扬州特色的红烧肉呢,是甜口的,不知道您习不习惯。”

    姜磊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碟子,更得意了:“拿来了,还有猪蹄。”

    江芸芸轻笑,低下头继续看书信。

    “哎,你是不是一直和黎循传就海运的事情进行联系啊?”姜磊趴在窗口,一边给人抓着蚊子,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

    江芸芸扬了扬手里的信件:“正在说这事。”

    她想了想:“锦衣卫有什么事情是牵扯到我,还是楠枝,或者是……漳州?”

    她抬起头来,和姜磊猝不及防对视了一眼。

    没出息的姜磊慌不择路跑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皱了皱眉,继续扭头看着黎循传的信件。

    信中黎楠枝先是拉了拉家常,让他在锦衣卫安分一点,不要惦记不该惦记的,有让她降温了记得照顾好自己,最后说了一件,自己最近碰到一个棘手的事情。

    原是当地的宗族势力很大,不仅不肯配合清丈土地,就连开海也格外排斥,他就开始曲线救国,打算先把被宗族排除的那些孤寡老弱先召集起来,作为自己可以指挥控制的后勤力量储备,但万万没想到,眼看这事都要办成了,那些族老突然反悔把小孩和女人都抓走了,说是他们的东西。

    两边爆发了不少冲突,甚至还流了血,就连锦衣卫都被人围住了,总而言之,海贸之事总有很多问题,虽说关关难过,关关过,但每次卡主的反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那些人言之旦旦,自来没有女人抛头露面的道理,若是女人都走了,村子里那些田地和男人谁来照顾……他们平日不照顾孤寡老弱,如今我把她们拾掇好了,带人拿棍要来把人抢走了,真是丧尽天良……”

    信中黎循传气得破口大骂,随后话锋一转,又对此事忧心忡忡。

    “李家妇人算数极好,略教几下就能举一反三,本打算留着做账房的,如今被抓走后生死难料,张家有位阿婆年幼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父,晚年丧子,自小就靠海生活,年纪轻轻就能自驾小船出海捕鱼,对海上风浪格外精通……如今却被迫回了院中,不仅对她们而言,对我也是难以接受……”

    江芸芸沉默。

    琼山县好就好在他远离大陆,且民族成分复杂,很多事情可以左右平衡,最重要的是那里的土地不多,大都被大户垄断,但巧的是在一开始江芸芸曾误打误撞,把最大的两个大户一一打散了,形成了很好的威慑力量,剩下的也形不了太大的宗族势力,且当地大大部分都想要出海谋生,所以江芸芸在支配起男女时遇到的抵抗都被‘为了生活’这一条底线给暂时埋没了。

    可漳州不一样。

    “你这忙完吏部的事情,海贸的事情也要你管啊,你这人都不在内阁了还干这些,是不是也太没事找事了。”调整好心态回来的姜磊,端着盘子溜溜达达走了回来,眼尖扫了一眼,立马打趣着。

    “非礼勿视。”江芸芸这般说着,却没有进一步动作,反而把信件光明正大摊在座子上,开始自己缓缓研墨,一本正经说道,“我这是和楠枝多年青梅竹马间的书信往来而已,可不敢攀扯内阁。”

    姜磊一听,就开始撇嘴:“骗鬼呢,那干嘛和你说,怎么不和内阁说?你还比内阁管用不成。”

    江芸芸扭头去看姜磊:“你是因为漳州的事情过来的。”

    姜磊心如死灰地哀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怎么又知道了,怎么又知道了!!”

    江芸芸笑:“楠枝和我聊什么,之前在锦衣卫你们都拆开信查过,知道也不足为奇,今日你下午被骂了,大晚上还要跑过来,张口就是问我楠枝,我可不是一猜就猜不出来。”

    “你怎么不猜,我要把人抓起来。”姜磊恶狠狠威胁着。

    “海贸之事,只怕锦衣卫也不敢掠其锋芒吧。”江芸芸似笑非笑。

    姜磊没说话了,随后叹气:“要不说江学士是阁老部堂都要庇护的人呢,这个敏锐程度就远远超过大多数人了。”

    江芸芸不解:“你们锦衣卫怎么和这事扯上关系了。”

    姜磊抱臂,居高临下问道:“曹家举报自己参与海贸。”

    “琼山县开了海贸,曹家本就做河运出生,做海贸也很正常吧。”江芸芸和气说道。

    姜磊冷笑一声,强调着:“漳州!”

    江芸芸不解:“漳州开海都还未落到实处,如何能在漳州做呢。”

    姜磊仔细打量着江芸芸,企图看出他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最后也是在不为难自己了,只好解释道:“漳州地多,人多,这个人,不仅是当地人,现在就连外地人也多得很。”

    江芸芸还是不解:“那他们过去是占位置吗?”

    “什么?”姜磊没听懂。

    “做生意是要抢占第一波的,比如第一批下海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占据到以后最大利益的那一批人。”江芸芸含笑说道,“所以,曹家是如此打算吗?”

    姜磊没说话:“那你觉得曹家有这个本事吗?”

    谁知江芸芸摇头:“没有。”

    她不等姜磊说道,直接解释着:“就那些藩王在,谁能抢的过他们。”

    姜磊呆滞。

    “但你要是问我是谁?我不好说。”江芸芸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本正经说道,“按理我和诸位藩王虽无交道,但这些年断断续续也是有些嘴炮打过的,这事问我不行,这我不就成了景进之流了吗?”

    姜磊和她四目相对,最后磕巴问道:“景进是谁?”

    “反正不是我清清白白江其归。”江芸芸笃定说道。

    “但是曹老夫人很大义灭请,还交上了账本,说知道自家儿子大逆不道,企图以国策谋利,占据人力,毁坏人心,实属人神共愤,应该千刀万剐,弃尸荒野。”

    江芸芸迷茫吃惊,随后犹豫问道:“她真这么说?”

    “一字不差。”姜磊说,“是让你的弟弟江蕴,来给锦衣卫带话的。”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

    “你就说这个女人狠不狠,为了折罪,儿子的命都不要了。”姜磊嘀咕着,“这事递上去,那押解进京五十人怕是一个也活不了了。”

    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牟指挥是想要你问我什么?”

    “不知黎大人可有说到过有哪些藩王如今在漳州?”

    “不曾提及姓名,但能赶得过来的都赶过来了,他们也非傻子,自然知道不能正大光明出现,我就是报出姓名,你们也没证据。”江芸芸解释着。

    “那可有人阻碍?”姜磊又问。

    江芸芸想了想摇头:“没有。”

    姜磊皱眉:“真的?”

    江芸芸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反问道:“藩王想要插手此事,怎么会阻碍呢,应该是谁最积极才是。”

    姜磊眼睛一亮。

    “且他们真的要做什么,我们也阻止不了,只是我一直有些怀疑,漳州朝廷已经如此支持,内阁也是无不所应,但就是迟迟办不下来此事,如今就连想要自己组建一支后勤队伍多难上加难……”

    江芸芸一顿,声音紧跟着微微降下,用一种隐晦的声音说道:“是不是一直有人企图在前期就要占到更多利,所以钦差才如此举步维艰,哪怕有你们锦衣卫压阵依旧困难。”

    姜磊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但这是你问谢来更快。”江芸芸开始摆出片叶不沾身的样子,淡淡说道,“我可不想惹事,回头你们锦衣卫把我推出去,我这又要得罪人了。”

    姜磊讪讪说道:“怎么会呢。”

    江芸芸冷笑一声:“那你快走吧,我就当今日没见到你。”

    姜磊只好摸了摸鼻子跑了。

    没多久,张道长的脑袋也跟着冒了出来,胡子头发倒挂着,原是坐在屋顶吹风了:“哎,你这次这么清清白白不惹事啊。”

    江芸芸没说话,但突然轻轻冷哼一声。

    —— ——

    四月底,养病的朱祐樘突然下召申斥天下藩王侵占民利,违背太.祖祖训,朝廷封赏已然不断,尤为不知足,人财尽吞,使得百姓怨声载道,又伤人德,最后又一笔带过,若是各地再上报亲王违法之事,定严惩不贷。

    这对一向爱护藩王的朱佑樘来说是破天荒之举,也是一向温和治理朝政的皇帝而言太过严厉了。

    朝廷上下却无不欢呼雀跃,拍手称道,就连最近一直挨骂的内阁出门在外风评都好了不少。

    江芸芸午饭的时候就听着大家正在对此事议论不休。

    “那些藩王早就该狠狠敲打了,一个个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听说之前有一地的县令就因为和藩王的扈从有了争夺,竟然被直接打掉牙了。”

    “简直是大快人心,内阁总算做了件好事。”

    “怎么突然就下这个诏令了。”有主事不懂,小声问道,却没有人回答。

    “江学士,宫内派人请您入内。”刚吃好饭,门口的仆人带着笑来说道,“轿子都备好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起身,快步走了出去:“是哪位公公。”

    “自称姓刘。”仆人说道。

    ——刘瑾。

    江芸芸吃惊,一出门就看到刘瑾萎靡地站在门口。

    “太子怎么了?”她脱口而出。

    第四百三十五章

    马车是从一个小门进了皇宫, 也并非去的文华殿,马车直接朝着内廷开去了,越过一层层宫廷屋檐,穿过一道道红墙, 最后朝着她从未见过的宫殿模样缓缓前进。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 驾车的刘瑾整个人有些恍惚, 一路上一声不吭。

    马车很快就停在一个宏伟戒备森严的宫殿门口——乾清宫。

    江芸芸一看到牌匾心中就猛地咯噔一声, 等刚一下车,就有侍卫围了上来要来搜身, 江芸芸没想到今日要入宫, 所以并未作好准备,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那侍卫瞪大眼睛。

    锦衣卫们也紧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还未说话,萧敬就察觉到动静, 开了条缝, 连忙说道:“快进来, 就等江学士一人了。”

    江芸芸送了一口气, 连忙入内。

    屋内赫然坐着三位阁老, 一个个眼眶通红, 面容憔悴,见了江芸芸也只是点了点头, 并未开口。

    “来齐了,快进来吧。”萧敬连忙说道。

    陛下四月二十日时就略微有些不舒服,等道二十九日, 身体不适亦然不能忍受,之后一直没有上朝, 直到今日, 朝廷内外都不曾有人见过陛下。

    今日是五月初五。

    江芸芸落后一步, 走在最后,李东阳经过他的时候,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正看到李东阳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江芸芸还未分辨出这个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猛地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帷幔半束不放,整个屋子都有些阴暗。

    不过三十六岁的帝王已经让人穿上黄袍,面容发红,近乎赤色,被人扶了起来,只能勉强坐在床上,背后塞着厚厚的,足以支撑起他身子的被褥和靠枕。

    刘健等人直接下跪叩拜。

    “起来吧。”朱佑樘勉强露出笑来,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阁老,“朕承祖宗大统,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岁,乃得此疾,殆不能兴,故与先生们相见。”

    刘健顿时泣不成声:“陛下万寿无疆,只是偶有违和,只要好好调摄,定能安康,安得遽为此言。”

    朱佑樘眼神迷茫了片刻,随后轻笑一声:“我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今亦有天命,不可强也。”

    三位阁老都齐齐哭了出来。

    江芸芸跪在最后面,有片刻失神。

    朱佑樘只有三十六岁,怎么就……

    她有些回过神来。

    那太子殿下怎么办?

    她冷不丁想着。

    “朕蒙皇考厚恩,选张氏为皇后,成化二十三年成婚,至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生东宫,今太子殿下十五岁。”

    他伸手握着刘健的手,神色充满不舍:“先生辅导辛苦,朕都清楚。”

    这声先生喊的刘健直接恸哭,紧紧握着陛下的手,哽咽说道:“教导东宫,岂有辛苦之说,都是臣下该做的。”

    朱佑樘低声说道:“东宫聪明,但年纪尚小,喜欢玩乐,先生们今后要常常请他出来读书,辅导他做个好人。”

    刘健等人叩首:“臣等敢不尽力。”

    朱佑樘还打算说话,却突然大声咳嗽起来。

    掌御药事太监张愉立刻捧着茶杯和痰盂送上,然后以青布擦了擦他舌头,伤心说道:“还有一副药,爷吃了肯定就没事了。”

    朱佑樘没说话,把人抚开,继续对着刘健等人说道:“朕为祖宗守法度,不敢怠玩。凡天下事,先生每多费心,我都知道的,只是太子尚未选婚,社稷事重,可亟令礼部举行,还请先生多多上心,为我儿,为大明择一贤后。”

    刘健应下。

    朱佑樘看着跪在自己床头密密麻麻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海贸之事正需打理,清丈之事,浙江已要收尾,国事重重,无不费心竭力,但上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明百姓,还望诸位同心协力,共赴社稷。”

    众人齐齐叩首应下。

    司礼监太监陈宽、李荣、萧敬等人都已经悉数到场,齐齐跪在榻外。

    大明两大中枢,外朝的内阁,内廷的司礼监全都来了。

    江芸芸坐立不安,因为这里本不关她的事情。

    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朱佑樘喘着粗气,整个人都憔悴萎靡,低声说道:“开始吧。”

    太监扶安和李璋捧笔砚而上,司礼监太监戴义就榻前书写。

    ——阁臣刘健、李东阳、谢迁封为顾命大臣,赐玉带服物,传位于皇太子朱厚照。

    诏书写完,朱佑樘才松下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只恨和先生师生情谊不过二十年,还请先生跟辅佐我一样,辅佐太子殿下。”

    刘健泪流满面:“还请陛下宽心少虑,保重龙体。”

    “荆襄地区的流民要好生安置。”

    “已经让刑部侍郎何鉴前往荆襄地区抚辑流民。”

    “洪武等钱行用,宜申禁约,敢有阻当及私铸并知情买使者,今后必严惩不贷。”

    “是。”

    他逐步交代了剩下的公务,直到君臣几人无话可说。

    “李先生。”他又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膝行而上。

    “李先生还年轻,国家需要你这样的人,致仕,朕是万万不同意的。”朱佑樘低声说道,“新帝年幼,请您多多照看。”

    李东阳涕泗滂沱:“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要好好护着他就是。”朱佑樘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东阳叩首,泣不成声。

    “谢先生。”

    谢迁上前。

    “谢先生王臣蹇蹇,匪躬之故,还请以此待新帝。”

    谢迁恭敬应下。

    朱佑樘摇了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江芸芸,但却又对着刘健说道:“之前和先生说的事情,先生考虑得如何?”

    江芸芸几乎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不由僵直地跪在地上。

    司礼监的太监们一个个目光炯炯。

    李东阳神色惶恐不安。

    谢迁沉默不语。

    刘健沉声:“只担心过于年轻,不能服众。”

    朱佑樘轻声说道:“那就先收进去,再看看吧,若是不行,自有三位先生再请处置。”

    刘健只能点头应下。

    “陛下该休息了。”戴义低声说道,“来日方长。”

    司礼监的太监难得齐聚一堂,但也难得一言不发,只是悄无声息地站在角落里。

    刘健等人行礼退下,江芸芸见状也跟着准备离开,谁知道为首的萧敬悄悄挡在她面前。

    他对着江芸芸微微一笑,江芸芸一脸迷茫。

    “江芸。”朱佑樘的目光看了过来,紧跟着说道,“朕有话与你说。”

    江芸芸环顾四周,却没有人能给她答案,她就只好重新跪在塌前。

    “起来吧。”朱佑樘看着她笑,“难得见你这么乖顺,赐座。”

    今日伺候的戴义连忙搬了个小圆凳放在朱佑樘床边。

    “你如今几岁了?”朱佑樘问道。

    “二十三。”江芸芸回答。

    朱佑樘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有意让你重新回到内阁。”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说话。

    她之前在内阁的职位是行走中书,特设的,虽是正五品的小官,但其实权职却不低,不是普通的中书舍人只负责处理文书和文字材料,她可以直接和阁老对话,先一步处理折子内容的位置。

    之前刘首辅跟她说的是——阁老们年纪大了,折子有很多,要先一步进行分类和规整,顺便把弹劾你折子的事情,自己处理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处在腥风血雨中,四面楚歌,内阁愿意吸纳她亦然不易,时间到了,也就让她回到正常的六部位置。

    “我为你新设了内阁秘书郎一职。”朱佑樘看着她,低声说道,“你懂朕的心思吗?”

    江芸芸迷茫了片刻,随后露出惊骇之色。

    “我本想慢慢等着你长大,等你过了三十五,我再亲手送你去侍郎的位置,正三品的位置,虽然还是很年轻,可谁叫你是本朝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本就不同寻常,且等着清丈和海贸的事情这几年内尘埃落地,你身上大功傍身,此事也算水到渠成。”

    朱佑樘累了,但还是坚持靠在枕头上,喘了几口气,继续说道。

    “只可惜我等不及了,太子殿下还年幼,我只敢把你托付给先生,若是这样放任你,且不知你何时能走到这一步,再者这一批大臣也全都退完了,新的臣子未必能懂朕的心思……”

    他笑了笑,平静说道:“懂不懂都无所谓了,他们自有自己的想法。”

    江芸芸嘴角微动,但又说不出什么。

    朝廷上的明争暗斗,这位帝王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不信任任何人,只有自己的老师,那个在他迷茫胆怯的时候,一直陪着他的老师,最后让他安安心心坐上皇位的刘健。

    “别看太子现在瞧着大胆,但还未经历风雨……”朱佑樘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你愿意为太子遮风挡雨嘛?”

    他问,目光温柔却也犀利地注视着江芸芸。

    江芸芸跪下下去,认真说道:“愿为新帝分忧。”

    朱佑樘看着他,笑了笑,整个人都跟着放松下来,温柔说道:“今后你面临的处境只会比现在还要惊险,却只能要你自己面对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芸芸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

    朱佑樘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是,你江芸就是挡不住的水,拦不住的山,如此,甚好。”

    “坐吧。”他闭眼开始小憩,平静问道,“之前锦衣卫说的海贸事情,我需要为我年幼的儿子断出个所以然来。”

    江芸芸心中一个激灵。

    “到底是那位藩王插手海贸之事,你当真不知?”许是知道自己年岁不久,对此此事他格外看重,所以难得急促直接地质问道。

    自然不能拿糊弄姜磊的话来糊弄朱佑樘。

    但若是直接报名字,按照陛下的性格也未必能做到江芸芸想要的。

    没错,江芸芸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对于宁王这次的打击做出了一个更为致命的打击,这次的反击最好的结果是用宁王给这次海贸祭刀,那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事情,中不溜的就是让宁王吃到一次大亏,好好躲在南昌别惹事,再差就是鱼死网破。

    但江芸芸又有一种隐晦的预感——这件事情要失控。

    “尚不知是刁仆借主生事,还是确有此事。”江芸芸委婉说道。

    “有哪些仆?”朱佑樘紧追着问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

    “这不像你。”朱佑樘身形微动,“你自来直言不讳,少有犹豫,这次却一直不说,是怕朕误会?”

    “藩王之事虽是国事,也是家事。”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说道,“不知陛下以国处,还是以家论。”

    “以国处,以家论又有何区别?”朱佑樘反问。

    “若以国处,藩王此番行径不亚于敲骨吸髓,刺血济饥,坏的是大明往后的谋划发展,人间事物此消彼长,藩王一旦控制海贸,丰得是藩王羽翼,伤的就是朝廷根基,按理该杀。”

    朱佑樘却没有露出不满之色,反而露出沉吟之色。

    “但若是以家论,家族兄弟谁赚钱都并无区别。”

    殿内格外安静,朱佑樘半阖着眼:“你和肃王关系不错,你不多言也情有可原,但肃王远在兰州,贸然来到漳州太过遥远。”

    “之前珉王的事情,他对你可能还有些隔阂,但我想着你对他应该并不在意,且他如今也是有心而无力。”

    “其余藩王大概是和珉王差不多的态度,想来想去能让你多加惦记,又不想多言的,只有你年少读书时在南昌的一段经历。”

    朱佑樘抬眸看着她:“锦衣卫查到曹家曾经和江西的一个商人做生意,被他引诱这才误入歧途,不过那个商人很早就跑了,锦衣卫又没抓到人,这事锦衣卫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曹家,从而通过江苍告诉曹家的。”

    江芸芸不知道中间还有个江西商人,她能知道曹家这次的造假行为,单纯是因为朱宸濠自己按耐不住想要拿捏她,自爆了,但这事说不得。

    “微臣年轻读书时和宁王有些冲突,此人心术不正,且他让微臣妹妹手臂残疾,所以这么多年微臣一直小心谨慎,不仅在南昌看着他,也让人在扬州多注意江西来的人。”但江芸芸很早就想好理由,所以堂堂当当说道。

    朱佑樘沉默:“听谢来说过,你在兰州时身边有两个妹妹,一个是你的同胞妹妹,一个是你嫡母膝下的。”

    “嗯,受伤的是江苍的亲妹妹。”江芸芸低声说道。

    朱佑樘喉咙痒疼,不由咳嗽一声,江芸芸眼疾手快端上茶,没赶上的戴义欲言又止,朱佑樘一怔,随后就着她的手润了润嗓子。

    “让奴婢来,如何能让江学士亲自动手。”戴义回过神来,连忙说道。

    江芸芸讪讪笑了笑,背后站着的那群太监们,不知是谁轻轻冷哼一声。

    “谢来一直夸你是个秉性温和,对上恭敬,对下和气,不计前嫌之人,对曹家尚能出言陈情,对宁王却百般防备,看来你确实不喜欢宁王。”

    “并未不喜,只是就事论事。”江芸芸强调着,“也并无其他想法。”

    朱佑樘没说话,整个人靠在软靠上。

    “你觉得宁王会反?”他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抿了抿唇,没说话。

    朱佑樘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殿内很快就安静下来,外面明明有很多侍卫走动,却只有一道道影子闪过,并未发出声响,屋内浓郁的药味挥之不去,衰弱的帝王依然成了强弩之弓,喘息的声音好似坏了的风箱。

    “今日对话对外不可言,宁王之事我会让锦衣卫去查,今日起你的折子无需经过内阁,但一日最多一道。”许久之后,朱佑樘低声说道,“不单是宁王的事情。”

    江芸芸行礼谢恩。

    “回去吧。”朱佑樘疲惫说道。

    江芸芸起身离开,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萧敬悄悄为他引路带了出去。

    她走后没多久,隐秘的黄色帷幔之后,牟斌身穿盔甲,腰佩长剑,神色凝重,缓缓走了出来。

    朱佑樘沉默:“把人都撤了吧。”

    “是。”

    “宁王的事情你亲自去查。”

    “是。”

    “下去吧。”

    “是。”

    殿外,刘瑾还站在原处,远远见了她就走了上来:“殿下很想见您,但皇后有心让殿下侍疾。”

    “陛下龙体为重。”江芸芸说道。

    “奴婢送您出宫。”刘瑾说。

    江芸芸上了马车,随后不解问道:“你被调到陛下身边了?”

    刘瑾摇头:“怎么了?”

    江芸芸摇了摇头没说话。

    “那这事就算了了。”下值回家后,姜磊叹气说道,“我也要回去了,以后就不能每天每夜看着你了,真是遗憾。”

    江芸芸抬眸,淡淡说道:“张道长老觉得有人在看他,还不跟他道个歉。”

    腰间系着红布条的张道长又惊又怒:“你你你,是不是你每天晚上故意挠我,吓我的。”

    “猫胆子。”姜磊不屑,“你瞧瞧我们江学士,明知道我就在他头顶,还能自顾自做事,不亏是做大事的人。”

    “你早就知道了?”张道长震惊,突然警觉担忧起来,小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江芸芸安抚地笑了笑:“他们锦衣卫蹲人屋顶如出一辙,谢来以前就很喜欢蹲那里。”

    “那我没坏什么事情吧?”张道长含含糊糊说道,悄悄去看江芸。

    江芸摇了摇头。

    “没,除了半夜去厨房偷吃。”姜磊大声嘲笑着。

    这次张道长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摸了摸肚子,嘻嘻一笑:“你不懂,能吃是福,你看看我,长命百岁之像啊。”

    他不跳脚了,姜磊也就觉得无趣,懒洋洋提醒着:“江学士,以后可别当好人了,那个曹蓁开始怨恨你不救他哥了,你看,要是人都死了,就屁事都没了。”

    “那个女人瞧着疯疯的。”张道长想了想又强调着,“我不是骂她,我是说她真的好像有点病。”

    “管她呢,反正曹家之事到此为止了。”姜磊站起来说道。

    “谁说结束了。”江芸芸把手中的信件封好,微微一笑,“不是才开始嘛。”

    —— ——

    江西南昌

    “她,她竟敢在陛下面前……面前……”朱宸濠听着京城密报,不可置信,“江芸,好你个江芸,对曹家都有几分真情,我们好歹一起读书两年,竟然如此对我,这是非让我死才肯罢休啊。”

    江巩沉吟片刻:“宫内的消息来得及时,我们未必没有机会,大不了就是鱼死网破,但江芸她有什么资本,孤家寡人一个,曹家假币之事,所有知情人士早已处理干净,漳州的人混在人群中,黎循传一介读书人,已经手忙脚乱,哪里顾得上我们,至于造反更是无稽之谈,他们哪来的证据,算来算去,都是她攀咬在先。”

    朱宸濠坐在椅子上,摸着手腕上的伤口,面无表情说道:“算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她是笃定我不敢把这个秘密爆出去了,这次是对我把她牵连到曹家事情上的反击,和当年一样睚眦必报,一点也没变。”

    “如今我们只要稳定好漳州的人,便是锦衣卫亲自来了也查不出什么。”江巩胸有成竹,“如此看来江芸还算有些本事,还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却不知我们在内廷早已遍布眼线。”

    朱宸濠也跟着笑了一声:“所以你看,这样的人要是我的人那该多好啊,大业何愁不成。”

    “只可惜牺牲了一个棋子曹家,还是没能把江芸拉下马,还差点被她将了一军,此事到此为止,后面再见分晓。”江巩得意说道。

    朱宸濠淡淡说道:“还有机会,你先去让漳州的人安分下来,别现在撞倒刀口上了。”

    “是。”

    门口,有人飞奔而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悲戚说道:“我们在漳州的人全都被黎循传抓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黎循传在漳州已经五年了, 前期举步维艰,只能在边缘收集信息,但也算把漳州的人口,土地和风土人情了解得颇为深刻, 而且他无师自通, 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漳州话, 平日里插着手和百姓聊天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是哪里人。

    那个时候他身边可用的人非常少, 和江芸聊天也都是偷偷摸摸写暗语的,但他那段时间也不是坐在那里干等着的, 平日无事时也收集到了当地非常多的资料。

    比如具体的港口建设。

    港口需要位于海运和河运的交汇处, 便于内外贸易的开展。

    福建的漳州确实是一个好地方,多山地形,但也有独立入海口, 内外贸易都能得以畅通, 具有贸易优势, 所以内阁最后在众多选择中选中这里。

    但具体划在哪里, 朝廷没有明说, 需要黎循传自己去深思熟虑划定位置, 一开始知府众人也都给出了不少意见,各有各的打算, 但黎循传没有一股脑同意了。

    他大量阅读前朝有关海贸的书籍,并且实地走访,了解到开设港口需要的条件需要港阔水深, 这样会有良好的避风条件和水域面积较大的海湾地形,才能停靠更多的船舶, 在几番走访和调查后, 选中了一处名为月港的地方。

    这个月港在此之前就一直有船只偷偷下海, 当地也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对外来人很是排斥,幸好黎循传当时已经会当地语言,给自己拾掇了一个赘婿的名头,穿上当地的衣服,往路面上一站,拉着婆婆妈妈聊了几句,然后深入酒馆,也算能探听到一些更为深入的信息。

    月港地处九龙江中下游至入海口处,其港道形状有“一水中堑,环绕如偃月”的模样,故名月港。

    这里江面开阔,外通海潮,内接山涧,所以水陆交通便利,腹地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北方少见的荔枝、龙眼、香蕉在这里遍地可见,得益于这里在景泰年间就开始有人出海,所以制糖、制茶、纺织、陶瓷、造船等工艺最为突出,其中纺织为有特色,当地有天鹅绒、漳纱、漳缎、漳绒等,其余其他铁铜器、牙雕等也都常有的。

    他编写了一个漳州物品目录,忍不住也摘录了一份给江其归看,还塞了一个木雕的小老虎一起送了回去。

    在漳州破局后,他带着这份资料彻底进入高速运转的状态,朝廷也派了锦衣卫来压阵,事情的进展总是要在各方利益下相互拉扯。

    这一两年的时间,黎循传已经从一个青涩的读书人逐渐长大成一个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大人。

    港口选定的折子递到朝廷,朝廷同意了,漳州内部却都开始吵起来了,人人都想要海贸口开在自己这里,每日都有人来找黎循传谈心,甚至有人打算破坏月港目前的生活。

    黎循传被吵得不胜其扰,只好亲自自己搬到月港表示自己的态度,当地乡绅一看这情况,立马成了坚定的保皇派,开始大力宣传月港的好处,甚至成了朝廷对外的宣传口。

    黎循传眼皮子一动,终于明白江其归自小就背着小手,看人吵架的目的了,也开始现学现做,祸水东引,让这些人自己打嘴炮去,自己则脱离开来,准备进一步的码头建设。

    月港本就船只往来,有了大概的样子,但若是真的成了举国大事,那来来往往的大船只只多不少,且只大不小,这个港口的大小目前还是不够用的。

    他走访当地渔民,码头生活,甚至是偷偷靠出海发家致富的人家,确定了建设方案——划分七个码头,每个码头都先打木桩做地基,再投入小石块消除软泥的影响,最后垒砌石块。

    这一步很顺利,可是找人主持建设码头又有了争吵,谁都想插一手,甚至在黎循传确定人选后,还有人搞破坏,最后闹得不可开交。

    年纪轻轻的黎循传在此之前,从没想过想办成一件事情能这么困难。

    他只好翻看江其归给他的小册子,发现当时在琼山县时,建设码头也是有分歧的,人人都想捞到好的,这很正常。

    所以江芸直接让琼山县负责衙门牵头的,每个步骤按照招标,分包给其他人,甚至没有出徭役,而是让承包的那些人自己付钱,但是衙门也没给他们钱,就是给了建成后第一年免百分之五十的税的书面条子。

    黎循传只好照葫芦画瓢也跟着写了这样的告示,自然还是有一番吵闹,但他难得强势,怎么也不肯让步。

    但在这个时候,他敏锐发现,自己举步维艰的一个道理那就是当地官员因为天高皇帝远,早就各有各的心思,所以在锦衣卫来之后,直接狠狠来了一波清理。

    去年,外察之际,整个漳州更是上上下下被换了一半的人,漳州府的三位主官更是直接被锦衣卫带走,半月后朝廷新任的三位官员就到漳州门口了,知府年迈但稳定,剩下两位年轻,但都是赞同开海的人。

    港口在确定后,很快就要把建立制度抬上进程,所以市舶司的成立迫在眉睫。

    那段时间漳州热闹极了,就连一直安稳如山的藩王也按耐不住了,都想挤进这个有权威性,能定海贸生死的地方,根据江其归的来信,京城也是暗流涌动,幸好当时的吏部尚书马文升态度强硬,不为所动,他的小竹马在内阁和他打配合,也算是勉强建立起市舶司的制度。

    里面的管理分为两套班子,太监一套,文官一套,太监那个人是朝廷派的,不能插手具体事情,但起到监督作用,文官这边,第一人市舶司提举就是黎循传,从五品的官职。

    律法的建立也跟着提上进程,他上了折子,但朝廷那边没动静,一时间捉摸不出大家的态度,但黎循传无师自通学会先斩后奏的道理,打算学江其归的办法,自己制定规章制度,盖上市舶司的大印,然后贴在衙门最前方,最后派人宣传,企图先一步深入民心。

    之后设立开设洋市,准贩东西洋物的事情也是好大一番波折,随后的征收的标准确定也颇为热闹,如此种种事情,无法说尽。

    黎循传这年也算是从无到有,一步步推进到了现在,其实事情到这一步已经接近尾声了,各方势力在能掺和进来的时候都掺和进来了,就连船舶需求变高,漳州的船舶厂一下子就遍地开花了。

    漳州本就有造船通番的习俗,民间有言,闽人通番,皆自漳州月港出洋,从这里出发大概能去到海外四五十几个地方,所以在制定标准上,苏州,明州、漳州各地的造船业也是闹得不可开交。

    按道理此事应该是不复杂的,因为他只想要造好船第一批下海的船就是。

    问题就出在这个第一批下海的船上。

    谁家都想下!!

    就在黎循传因为这事头疼时,江芸的信件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太、祖时期郑和出海,为弘扬国威,自然是宏伟壮丽为先,本朝出海之事究其根本是为稳定百姓,寻找土地之外的出路,唐宋为经济之举,我们为政治之延续,且高皇之期国家百废俱兴,四周敌人尚未消亡殆尽,当时沿海地区倭寇肆意抢掠,为社会安宁高皇帝颁布诏令:“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如此一来,今日之举更不能一步踏错。”

    江芸芸写了整整三张纸,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和意见,要求他在尽可能推动海贸瞬间进行,拉拢更多的人同意此事,且需要挑选自己信得过的人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但也不能忽略寻常百姓之利,让此事深入百姓当中,惠及更多的百姓。

    黎循传看着其中一张被她特意加粗画上横线的句子,忍不住摇了摇头。

    ——杀鸡儆猴是最好的办法,我的意思是可以先挑几个跳得高的来震慑众人。

    这事公事公办的一句话,但在他的私人信件中,她特意补充了一句,要是有宁王的人,可以先抓他嘛。

    黎循传叹气。

    小小漳州藩王是不少,一个个以来就跟圈地盘一样,闹得大家是苦不堪言,江西距离漳州也不算远,所以自然也有宁王的影子。

    “哎,给你写了什么啊,大封小封的。”谢来的脑袋凑了过来,好奇问道。

    黎循传信件一盖:“私人信件,不给你看,你可以自己写信给他。”

    谢来抱臂,一本正经说道:“我可是锦衣卫,不写。”

    “那你整日跟个小信鸽一样,来来回回都在送什么?”黎循传不解。

    “我们锦衣卫自己的事情。”谢来绝不透露,“你也少管。”

    黎循传耸肩,把两封信各自分开放好,私人信件垒起来都要放满了。

    谢来又忍不住啧啧两声。

    “哎,你知道你家小竹马要进内阁了吗?”他突然凑过来,和黎楠枝小声嘟囔着。

    黎循传震惊。

    “不是当阁老,但是先让他在内阁混资历。”谢来见他不知道,立刻露出得意地笑来,“你看,他都不告诉你,是不是怕你嫉妒啊。”

    黎循传见他不是开玩笑,脸色立刻凝重:“那如何使得,他还这个年纪,回头当真把他骂死了,到底是谁提出来的。”

    谢来指了指东面。

    黎循传盯着他看,随后小声说道:“陛下身体如何?”

    谢来没说话。

    黎循传担忧:“怪不得,新帝年幼,部堂阁老却都已年迈。”

    “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快把这事做好,我们早点回京,你也能升一升。”谢来懒洋洋说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瞧着也青葱水灵的,今年赶回去还能挤一挤呢。”

    黎循传没说话,他敏锐察觉到京城的气氛大概已经很紧张了,其归重返内阁,不是阁老的意思,不是部堂的意思,是内廷的意思,如此不知又要受到多少非议,如今又肩负着海贸最后一步的推进事情,不敢相信这会是多大的压力。

    他想起自己来到漳州的目的,他顺着江其归的路一步步走下来,才知道当年他独自一人面对这些风雨时的压力,深夜站在港口时,能感受到海风凌冽的呼号,而那个时候,他只有他自己。

    黎循传深深吐出一口气,很快就确定了下一步路,随后把公事公办的那封公信递了过去:“马上就要下第一批船了,外面闹得厉害,第一次出海格外重要,必须要定好规矩,做好表率,所以人选要慎之又慎,既要有权贵,我也需要普通出海者。”

    谢来合上信件,露齿一笑,直接问道:“说吧,杀谁。”

    —— ——

    宁王派到漳州的人是一个小太监,也就是从小照顾照顾他长大的陈公公。

    陈公公自然是是要为自家王爷争取最大利益的,所以市舶司的太监一个个都和他称兄道弟的,自己的人也都安插到各处。

    造船要插一手,也跟着有模有样开了一个造船厂,直接连哄带骗,挖了几个造船师父来。

    之前悄悄兴风作浪,打乱了黎循传自己组建的后勤队伍,就等着他对外招人,再把自己的人也都塞进去,奈何这次好像把人惹急了,黎循传强硬地把这些人全都拉回来了,还让锦衣卫的刀见了血,这才把那群刁民吓住了。

    现在要开始第一批试运行下海了,这个机会怎么也要把握住,到时候船入大海,谁还听这个毛头小子的屁话。

    所以他到处游说漳州,挑拨离间,煽风点火,又让人盯着几个极有可能挡住他路的人,关键时刻可就别怪他心狠手辣,不留情面了。

    只是他想得极好,只准备在客栈里等着下一波消息,恰好在此刻听到外面一阵吵闹,不由大怒:“吵什么,你去看看……啊……”

    小太监刚靠近门口,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他也跟着摔倒在地,推倒了一桌子的吃食,发出刺耳的瓷片破碎声。

    陈公公受惊,猛地跳了起来,大怒呵斥道:“好大的狗胆。”

    “不才,鄙人确实属狗。”谢来慢慢悠悠地按剑走了进来。

    陈公公瞪大眼睛:“锦,锦衣卫……”

    “不才,也是在下。”谢来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小肥羊。

    “你,你,你们做,做什么!”陈公公目光惶恐地看向门口。

    “别看了,人都被抓了。”谢来慢条斯理说着话,抱臂,歪头,瞧着和和气气的,“现在轮到你了。”

    “你凭什么抓我,你知道我是谁的人吗?”陈公公紧紧抓着手中的被褥,大怒,“我要告诉王爷,我要……啊啊啊啊……”

    谢来挑眉,把腰间的绣春刀,缓缓抽了出来,冰冷的刀锋倒影在平静肃杀的眉眼中,好似能渗出雪来。

    那把绣春刀就这么随意地架在陈公公的脖子上。

    “锦衣卫抓人需要理由嘛。”

    —— ——

    黎循传大开杀戒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京城。

    他不仅把宁王的人抓了,还有淮王、益王、雍王等等近二十位藩王的人全都被一网打尽,再此之前,也没打声招呼,打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有人批评他太过激进,完全不顾人情,实在有违人和,大权独揽,专制蛮横,造成漳州百姓躁动不安。

    这样想法的不少,一时间黎循传开始被大量弹劾。

    刚回了内阁的江芸第一件要处理的事情,就是自己小青梅的弹劾。

    “是要避嫌的吧。”她这么说着,但激动地搓了搓手。

    刘健气笑了,冷嘲热讽着:“果然能和江其归玩在一起的人。”

    江芸芸嘻嘻一笑。

    谢迁问道:“此事你可提前知道风声。”

    江芸芸果断摇头:“不清楚。”

    谢迁不信,但看她一脸坦坦荡荡,便跟着收回视线,似笑非笑:“人言道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真是恭喜江秘书得此挚友啊。”

    “人生乐在相知心嘛。”江芸芸微微一笑。

    李东阳站在一旁打着圆场:“那你可要秉公处理啊。”

    “肯定啊。”江芸芸信誓旦旦保证着。

    三位阁老对视一眼,齐齐移开视线。

    江芸芸确实秉公处理了,她把无理取闹,且骂人太难听的,都对照发条挨打的挨打,罚钱的罚钱。

    具体参考条例,去年陛下申严诬告之禁,不巧的是,这个是江芸芸亲自拟的。

    她哗啦啦处置了不少人,闹出更大的动静,本来还在骂黎循传的人发现后方失守了,开始转头骂江芸芸了,骂得更狠了。

    刘健家的仆人出门买个菜都要被人拉着说江芸的坏话,吓得出个门都要蒙着脸。

    最爱赴宴的李东阳更是门都不敢出。

    江芸芸飞快地拉了一波仇恨,顺便把黎循传在漳州杀鸡儆猴,竟然把这些藩王的仆人杀的杀,打的打的消息全都盖住了。

    远在千里之前的漳州直接风声鹤唳,月港更是噤若寒蝉。

    黎循传不是没发过火,但这是第一次大规模见血,杀得每个码头都人头滚滚,还未开海,就先血祭了一场。

    “东南之利,舶商居其,海贸乃国之重事,于国计诚非小补,凡肆意冒犯者,皆罪,该杀,此事官民两利、中外两利……”

    黎循传站在火把中间,面前是一具具倒下的尸体,刽子手的铡刀刀尖鲜血淋漓,四下流淌,在昏暗的火光中好似海水涌了上来,打湿了所有人的摇摆。

    背后的锦衣卫血气森森,绣春刀出鞘,虎视眈眈,为首的谢来更是跟个嗜血修罗一般,血迹斑斑。

    黎循传看向被他请来观看的人,几乎全漳州说的上话的人都站这里,不论彼时是什么想法,但此刻全都是面容肃然。

    他面无表情地把各地求情的折子的全都扔到水里,义正言辞说道:“非诏不停。”

    —— ——

    宫内,朱佑樘喝完药,让太医们在一侧等着,自己则强撑着身体看着江芸芸递上来的折子,里面对于如今海贸的争端分析得清清楚楚。

    江芸芸直言,海贸是东南沿海一代“以海为田,以渔为利”的生计方式,此事已成大局,更改不得,禁海不成,一味开海也不行,所以此事需要握在朝廷自己手中以便定夺,藩王行使完全不计后果,只顾私利,完全是‘倔百姓之坟,杀朝廷之和’,东南一乱,中原比乱,国家必将生灵涂炭,藩王以天下安危为己谋利,固不能有丝毫纵容,以免滋养藩王之心。

    “听闻漳州杀了七十三人。”陈宽端着热茶上前,“实在有违天和,这些年海贸一直温和推进,怎么就突然这么凶狠了。”

    朱佑樘淡淡看了他一眼。

    陈宽一惊,扑通一声跪下了,手里的茶水愣是没有撒出来。

    “去叫太子殿下来。”朱佑樘移开视线,沙哑说道。

    朱厚照正在读书,闻言立马扔下书就跑了过来,一看他爹虚弱的模样,就忍不住瘪了瘪嘴。

    “做什么小儿姿态。”朱佑樘指责道,“都已经十五了,也该长大了。”

    朱厚照坐在他边上红了眼睛,紧紧握着他的手。

    朱祐樘看着他稚嫩的面容,心都软了,他从未得到过父爱,所以他就一直发誓要对自己的孩子极好。

    朱厚照不爱读书,喜欢骑马射箭,他也时时遮掩庇护,不忍过多责备,只是希望他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刘先生本打算今年开始教导治国理政之道,他却说此事他要带在身边教导,谁知道,世事无常,这事再也无法兑现。

    他缓缓闭眼,低声说道:“礼仪都按先帝遗典进行,祭祀用素羞。”

    朱厚照脸色大变:“我不听。”

    朱佑樘握着他的手,继续平静说道:“今后东宫务必要遵守祖宗成法,孝养两宫,进学修德,任用贤能,不得怠荒,永保贞吉。”

    朱厚照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那双大眼睛里立刻流下泪来。

    “知道吗?”朱祐樘问道。

    朱厚照不答。

    “知道吗!太子殿下!”朱佑樘声音微微提高,继续逼问道。

    朱厚照的眼泪沾湿了衣襟,在爹威严的注视下,断断续续,抽泣道:“儿子知道了。”

    “别哭了,今后爹不在了,你也这般哭哭啼啼嘛,谁给你擦眼泪。”朱佑樘到底是硬不起来,看着还未长大的太子,颤抖着擦干他脸上的泪痕,“别怕,爹都会给你安排好的。”

    朱厚照哭得更凶了。

    “爹,我一定好好读书,你好好养身子。”朱厚照哽咽着,胡言乱语道,“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爹,弟弟每次都和我置气,你走了,我和娘怎么办,爹,那些老师都好凶,我不骑马了,你别走。”

    朱祐樘也跟着红了眼睛。

    他的孩子啊,这是他心心念念盼来的孩子,他刚出生的时候,他就抱在怀里,看着他安安静静睡襁褓里,他生病了,他忧心地睡不着,他被人夸了,他也跟着高兴,就连他开始淘气,他都觉得可爱。

    这些年来,他看着他的第一个孩子一点点长大,长得这么高,长得这么英俊,他还设想过带着他一点点处理政务,为他遮风挡雨,怎么,怎么就,来不及了……

    朱佑樘心如刀绞,却知道现在不是父子相对垂泪的时候,实在是时间紧迫,他为他的孩子留下了顾命大臣,留下了火苗,也必须要再帮他解决一件大事,为年幼的新帝树立威信。

    “如今藩王你可认识几人?”朱佑樘忍住自己起伏的心绪,低声说道,“你当如何待他们?”

    朱厚照也就认识刚就藩离开的荣王,摇了摇头后,但很快想起他爹往日的表现,犹豫给出答案:“以礼相待。”

    “你且要知道,这些人是你的叔伯子侄,但也是臣下。”朱佑樘一反多年的温和,冷酷说道,“你要如何衡量你的礼。”

    朱厚照还是没听懂,懵懂问道:“可他们不是不在我们身边嘛,我不懂。”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朱佑樘低声说道,“他们越不过你去,也不能越过你去。”

    朱厚照似懂非懂点头。

    “不碍事,爹教你。”朱佑樘握着朱厚照的手,神色悲悯却也冷淡,“这是爹交给你的第一课。”

    一直站在边上的陈宽神色微动。

    “还请爹赐教。”朱厚照强忍着伤心说道。

    “宁王不臣,插手海贸,行事卑劣,杀此人,可杀鸡儆猴,拟旨……”朱佑樘声音微微提高,神色激动,手中的折子摔落在被子上,只是话音刚落,一口鲜血吐出,身形僵硬,眼睛瞪大,神色不甘。

    他还想在说些什么,嘴角动了动,却再也开不了口,只能重重倒在地上。

    “爹!”朱厚照直接扑了过来,“爹,太医,太医!”

    “爷!”陈宽大惊,连忙高喊着,“太医,来太医啊。”

    太医院使方贤带着三个太医冲了进来,顾不得体统,直接把朱厚照挤开了。

    朱厚照怔怔地站在边上,手里捧着那本染血的折子,胸口是滚烫刺眼的血,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看着床上面色开始铁青的爹,呼吸急促。

    “爹。”年幼的朱厚炜不知何时跑了过来,看到殿内一片混乱,又看到地上的血,立刻吓得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朱厚照回过神来,在人群慌乱中,一把抱着弟弟,紧紧抱着他,低声说道,“哥哥在呢。”

    “快,通知皇后娘娘。”

    “去,通知内阁。”

    早已在隔壁等候的司礼监众人立马出来主持大局。

    一个小黄门却在混乱中悄悄离开。

    第四百三十七章

    陛下病危。

    宁王朱宸濠收到这个消息时惊喜若狂, 整个在屋内来回走动,随后看向匆匆赶来的江巩,神色难掩激动:“此时是否是最佳时机?”

    江巩却完全没有激动之色,神色反而格外憔悴。

    “怎么了?”朱宸濠心里咯噔一声。

    “我们和漳州完全失去联系了, 现在漳州水桶一块。”江巩神色严肃。

    朱宸濠不甚在意:“死了便死了, 只要我们成功, 小小漳州算什么?”

    江巩沉默着:“漳州突然发难, 太过离谱,黎循传此人性格温和严肃, 不像有如此雷厉风行手段的人, 此番手段,我倒是觉得像江芸的手笔。”

    朱宸濠神色冷硬:“那又如何,她就是把我们在漳州的人都杀光了, 等我们成了大事, 她还不是要跪在我脚下。”

    “只是不知她这突然发难, 到底是不是在针对我们。”江巩明显感觉出一张网正在逐渐笼罩着宁王, 可抬起头来, 却又什么都没看到, 故而越发焦虑不安,“如此我们的财路就彻底断了, 如何能供养的起那些人。”

    “那就以战养战。”朱宸濠心狠说道,“京城如今多事之秋,各地谁不蠢蠢欲动, 那个小皇帝才几岁,怕还是离不了奶的孩子, 朝廷满朝文武谁不是在忙着战队, 分割旧皇的利益呢, 只要我们一举北上,定能势如破竹。”

    江巩却并不看好:“内阁首辅刘健可是保皇派,性格强势,真有问题,一定会强硬压制所有事情,一直对外,再加上江芸在民间和朝廷有这么大的号召能力,我们未必能如此顺利。”

    朱宸濠冷笑一声:“只要我们爆出她的女子身份,这天下人只会唾弃她,还有谁会信她。”

    江巩还是犹豫:“新帝登基,定要稳住朝局,这个消息未必能爆出来,只怕内阁会死死瞒住此事,等事后再秋后算账。”

    朱宸濠几次三番被回绝,不免有些生气:“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为何如此畏畏缩缩。”

    “只是想等着有更多的证据。”江巩事到临头反而冷静下来,“不知道扬州那边什么情况,我们的信件已经寄出去了,怎么到现在都没回信。”

    “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锦衣卫都走了,一群妇孺还搞不定嘛。”朱宸濠设想着眼前即将到来的胜利,几乎要被冲昏头脑,焦躁地来回走动着,神色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你再派人去看看。”

    —— ——

    “有坏人,但你别怕。”顾仕隆先是回头重重一击坏人,然后再冒出脑袋,抽空安抚了一下周笙。

    周笙在屋檐下看得心惊胆战,陈墨荷拿着棍子一脸严肃,几只小狗则是汪汪叫着。

    “别叫别叫,等会把巡逻的人叫过来了。”顾仕隆的脑袋又冒出来对着小狗说道。

    “来,来福、旺财、招贵,快过来,别叫了。”周笙连忙把小狗叫了回来。

    小狗脑袋晃来晃去,又看了眼顾仕隆,又看了眼周笙,最后还是齐齐跑到她脚边蹲着了,但还是尾巴警觉地夹着。

    等过了一炷香的时候,顾仕隆跟牵个糖葫芦一样把坏人拖了进来。

    “这些人是?”周笙惊诧,“可是盗匪?”

    “和您关系不大,是江芸那边……。”顾仕隆口无遮拦,随口说道,只是还没说话,就被蒋平提溜走了。

    “其归,其归怎么了。”周笙立刻紧张起来。

    她一紧张,脚边的狗也跟着不安地来回绕着圈,陈墨荷拿着棍子挤了进来也跟着问道:“这些人是冲着芸哥儿来的?”

    蒋平和气说道:“都是朝廷的事情,江秘书如今再入内阁,难免会有人眼红,想着找一下他的弱点来。”

    周笙失神,犹豫问道:“是我吗?”

    “自然也不是。”蒋平心平气和解释着,“您是他生母,这些年在扬州也是出了名的做善事,有善心的人,扬州城内谁人不知,他们也就是在鸡蛋里找缝,徒增自己的烦恼而已。”

    周笙松了一口气:“今日之事还是多谢幺儿和蒋副将了,多亏你们见义勇为,快来吃盏茶吧。”

    顾仕隆眼珠子一动,心虚地移开视线,和小黑狗不经意对视一眼,小黑狗立马冲着他汪汪大叫着。

    蒋平笑说着:“吃茶就不必了,这些人我就带走了,若是问出点什么,再来告知您,只是有一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知蒋副将所问何事?”周笙不解。

    “江秘书也都二十四五了,至今未婚,京城那边早已议论纷纷,不少人都说是您在扬州给他偷偷找了夫人呢。”蒋平不解,“这些人就是来找一些女子衣物的。”

    周笙瞪大眼睛。

    “但您的情况,我们是清楚的,幺儿这两年也多亏了您的照顾,江家有没有其他女人我们也是清楚的。”蒋平话锋一转,叹气说道,“就是不知道这事哪来的流言。”

    周笙犹豫说道:“这不好说,不过要什么女子的衣服啊?”

    “什么衣服不衣服,都是糟心烂货的东西,这事情十有八九是有人倒嘴呗。”陈墨荷冷笑一声,大声嚷嚷着,“我们芸哥儿多好的人,那些人自己心里脏就知道嘴巴胡咧咧的,我平日里见到了就是撕烂他们嘴的。”

    蒋平笑着点头:“是这个道理,这些人就是嫉妒,所以才到处诋毁江秘书,但这个风向实在是有些离谱,这才一问,并无他意。”

    “外面烂心肠的东西多的是。”陈墨荷手中的棍子重重敲在地上,冷笑着,“只可惜了,我们芸哥儿可是他们攀扯不上的东西,什么衣服不衣服,估计就是找个借口,想要来我们这里偷点钱才是,这些年什么花招我们没见过。”

    顾仕隆耳朵听得一阵阵得发蒙。

    ——陈墨荷的大嗓门确实厉害。

    周笙也跟着冷静下来,温和转移话题:“幺儿是不是守孝时间要结束了。”

    “马上就要回京了。”顾仕隆背着小手,晃悠到周笙面前,乖乖一笑,“周夫人有什么东西,要我带给江芸嘛。”

    周笙一脸和蔼地看着他笑:“之前都托锦衣卫帮忙带去秋冬的衣服了,就不麻烦幺儿了,现在可以吃荤腥了,今日可要留在家中吃顿饭。”

    顾仕隆眼睛一亮,还没说话,蒋平就在背后淡淡说道。

    “东西都还没收拾好呢。”

    顾仕隆一听,萎靡了下来,蔫哒哒说道:“下次吧,周夫人再看看还需要带什么东西去京城,我肯定给您送到。”

    周笙也不强求,笑着点头,随后亲自送两人离开。

    等人一走,她大门一关,和陈墨荷面面相觑。

    “哪来的女人衣服。”陈墨荷面无表情说道,“渝姐儿又不在这里。”

    周笙揉着帕子,低声嗯了一声。

    “都是糟心烂货的东西,就知道欺负女人,不是东西。”陈墨荷又骂道,“欺负我们这里没有男人,没有男人怎么了,呸,本事这东西看的是脑子。”

    周笙拍了拍她的胳膊,和她相携进了院子:“不知道其归那边需不需要其他东西,会不会缺钱?可要快点准备了,正好让幺儿带上去。”

    “有没有都给点,芸哥儿一向报喜不报忧的,乐山说她吃什么都敷衍,好好的孩子都不长肉,整日忙到子时才睡觉,真是不要身体了,衣服坏了也不会修补,就乐山那个那手艺,连勉强都算不上,这两人在京城都过得什么日子的……”陈墨荷絮絮叨叨着。

    屋外

    蒋平把那群人交给属下,让他们悄无声息带回顾家,自己则和顾仕隆准备启程回京的东西。

    好不容易塞满板车,顾仕隆坐在车架上,兴冲冲就要回家,蒋平一路上心事重重的脸忍不住转了过来:“周夫人没有别的小孩了?”

    “两个啊。”顾仕隆随口说道。

    “我小时候就住他家,肯定就两个,一个江芸一个江渝,江渝是个爱流鼻涕的小屁孩,就知道玩泥巴,整天玩得脏兮兮的,周夫人脾气真好,这样都不生气的,江芸就整天忙着读书,一天天呆在黎家的时候还久一点呢,不过你要非要再算一个孩子的话,小春也算的,周夫人养她也跟养孩子一样,反正年级和江渝差不多大,而且江芸买小孩礼物也都买三人的,我一个,江渝和小春也各一个。”

    蒋平紧皱的眉心还是没松开。

    “怎么了?”顾仕隆不解问道。

    蒋平是专业搞审讯的,周笙那一瞬间的错愕慌张虽然很快就收了回去,但对他这种身经百战的人而言,这点看似微不足道的态度已经很说明一切了。

    他觉得江家有问题,周笙有问题,甚至江芸也有问题。

    那点细微的,隐蔽的,不可言说的感觉在刚才得到了确定,但又没有太大的解释,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揣测。

    “你说,江秘书有没有其他爱好啊?”蒋平突然神色诡异地问道。

    —— ——

    “听说你喜欢穿女装。”顾仕隆的脑袋挤着江芸芸,一脸惊疑地打量着她的眼睛,企图看出点什么。

    江芸芸一开始的兴奋被这句话打散得一干二净。

    “欠打直说。”她举起自己的拳头,面无表情说道。

    顾仕隆盯着那拳头,连忙坐好,大声把自己的猜测的原因讲了一遍,最后又强调道:“是蒋叔说的,不是我。”

    江芸芸眯了眯眼:“那些人哪里去了?”

    “蒋叔看着呢。”顾仕隆连忙说道,“担心你有用,也跟着送过来了,你要吗,我等会打包送过来。”

    江芸芸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们有再给宁王写信吗?”

    顾仕隆摇头:“人都被我们抓完了,写信也骗不到他了。”

    江芸芸意味深长点头:“很好,这封信我替你写了。”

    顾仕隆满意点头:“对你有帮助就好。”

    江芸芸掏出荷包里的糖果,塞到他手中:“喏,给你吃。”

    顾仕隆嫌弃地接了过来:“我都长大了,不能再吃……嘶,好酸。”

    “里木糖,酸吧,张道长鼓捣出来说开胃用的,愣是不加糖。”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屋内还有他看着古书自己做的白豆蔻熟水,有空品鉴一下,我们张道长还是有点手艺在身上的。”

    “嘶,真的,嘶,怎么越来越酸,哎哎,我去喝一口水,这手艺,啧,不敢恭维。”顾仕隆瞧着跟自己家一样,溜溜达达去了厨房找吃的。

    江芸芸回了书房,开始提笔给朱宸濠写信。

    她还一直挺担心朱宸濠这个疯子破罐子破摔,要是非要把她的小秘密捅出去的,这事她也没有办法阻止,但现在这么好的把柄,怎么也要相互牵制一下,让他少发点疯。

    她开始下笔——你好,尊敬的宁王殿下……

    哦,不是这个开头,划掉。

    ——是的,是我,你的活祖宗,我来威胁你喽……

    —— ——

    朱宸濠看到这份充满挑衅的信,勃然大怒。

    江巩接过信件一看,大惊失色:“怪不得我们的人迟迟没有消息传回来,看来她早就开始防备我们了,说不定一开始就是。”

    “我们只要宣扬出去,难道那些敌视她的人就没有动静,一人一口就能咬死她,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朱宸濠冷笑一声,“还威胁我,真是不知死活。”

    江巩沉默不语。

    他并不认为现在直接放出这些消息会导致江芸受到多大的损害,相反消息最大可能是被埋在几人手中,但肯定会直接影响宁王的计划。

    “现在的情况我们最近还是按兵不动。”他谨慎说道。

    朱宸濠嘴角紧抿,一脸不悦地质问道:“这么好的时机怎么就放弃了,就算扬州那边没有证据那又如何,江芸就是女的,还能是假的不成,我们如今也是兵强马壮,招安的山匪安置在山上,也是一大笔开销。”

    “只要江芸在,按照新帝对她的信任和依赖,难道还会杀了她不成?”江巩反问。

    朱宸濠沉默了。

    “她只要活着,就是祸害。”江巩义正言辞说道,“若是新帝愿意庇护,她只会越来越强大。”

    朱宸濠神色愤愤不平。

    “殿下真要现在起事,只有先杀了江芸。”江巩看向朱宸濠,目光锐利,“殿下只要开口,我这就派二十死士去京城取她性命。”

    朱宸濠没说话。

    江巩叹气:“只要夺取了天下,何愁没有女人,殿下何必如此执着这样锐利的人,只怕会伤到自己。”

    “她不一样。”朱宸濠低声说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总是能依稀回想起当年在白鹿洞书院和江芸一起读书时的日子。

    那时候江芸哪怕穿着最简单的衣服,依旧快乐热烈,骑在马上,衣袂飞扬,笑容灿烂,墙头的桃花落在她身上,都要逊色不小。

    又或者她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就连日光都会格外偏爱她,让她整个人都似乎在发光。

    哪怕她对着自己横眉冷对,锐利的眉峰,漆黑的瞳仁都闪烁着少年人冷淡的倔强。

    多美好的人啊,就像一块被上天精心雕琢的美玉,没有人见了她不会心动。

    她的人,她的心,她的眼睛,哪怕是她的尸体,他都想占为己有。

    江巩冷眼看着他,暗恨自己的学生只要一碰到这个江芸就跟失智了一般,便轻声叹了一口气:“那就先一步言和,让她再多活几年。”

    “那若是江芸把我们给出卖了?”朱宸濠犹豫问道。

    “那就先一步动手杀了她。”江巩狠戾说道,“女人如何比得上大计。”

    朱宸濠蓦地失神。

    —— ——

    江芸芸满意看着手中的求和信,一时兴起,抓起三块糖制里木,随后立刻难吃地吐了出来。

    “哎,太难吃,别吃了。”张道长正在哼哧哼哧削里木皮,见状连忙捧着盆子扑了过去,“你饿了也不能吃这个啊,我让乐水给你做碗面吃。”

    江芸芸皱巴巴着脸,整张脸因为又酸又苦的口感龇牙咧嘴着;“你知道这么多糖多少钱嘛。”

    张道长叹气:“这个里木买的不好,苦苦的,我打算把皮削了再看看。”

    里木其实就是柠檬。

    “这个好像要先用盐水搓洗表面,这个表皮是不苦的,白色的皮苦,然后再把那个籽剔了,这个也苦。”江芸芸对这个还是颇有研究的,一脸笃定。

    “你试试放在锅里熬煮,实在不行,你就别折腾了,我看乐山最近看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这个可以治咳嗽和不思饮食,做了给你吃的。”张道长叹气,“你这一天天的,皇帝病了,你们跟着去吃罪,内阁一点意思也没有。”

    江芸芸大笑着:“我现在一点也不不思饮食,我现在特别开心,想吃饭了。”

    “真的?”张道长大喜。

    “对哦。”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前院找乐山找吃的去。

    乐山一听也跟着高兴坏了,下了咸菜面,还做了一块油炸大排给人添菜。

    “我,我也想吃。”张道长站在门口磨磨唧唧提出自己的想法。

    牵着小毛驴和小白马溜达减肥回来的顾仕隆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大排就这一个了,肉条行不行?”乐山心情好,有求必应。

    两人连连点头。

    江芸芸抱着小猫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嘴角都是笑的。

    “怎么这么开心。”顾仕隆把马和驴塞好,随后问道,“外面都说……要不行了。”

    江芸芸不笑了,叹气:“太医院说熬不过月底了。”

    顾仕隆叹气,坐在她边上发呆,冷不丁说道:“蒋叔一直很担心,说我的爵位要搁置了,还说迟者生变,每天都在家唉声叹气的。”

    江芸芸扭头看他。

    “有爵位就要开始上值了,现在这样还挺快乐的。”顾仕隆倒是没心没肺,伸手要去扒拉小猫,被猫挠了也不生气,笑呵呵说道,“可以整天和你一起玩。”

    江芸芸笑:“你爹是有功之臣,不会耽误你的事情的,等等就是。”

    顾仕隆没说话,从兜里掏出松子糖塞进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嬉皮笑脸说道:“实在不行,等你当了阁老,再给我拉上去。”

    江芸芸笑。

    顾仕隆也跟着笑。

    头顶的树荫落在他们的脸上,斑驳摇动,连带着成年人深刻的五官都被柔和了几分,让他们恍惚回到年少读书时。

    那个时候顾仕隆也是这么坐在江芸芸身边,嘴里咬着糖,快快乐乐地度过平淡的一天。

    江芸芸则坐在书桌前看书写功课,抽空了还要回一大堆好友的信,每一天都格外充实。

    一顿饭难得四个人都带着笑,开开心心,打打闹闹地吃完了。

    张道长有了顾仕隆抢饭吃,深感自己扫饭光的地位要不保,吃饭的动作也跟着快了点。

    “你和一个二十来岁的人抢饭吃,丢不丢人。”乐山气笑了,“少吃点,别撑住了。”

    顾仕隆嘲笑着:“是啊,小老头。”

    张道长震怒,扭头去找江芸芸评理。

    江芸芸一看不对劲,背对着他们,开始抱着小猫大声自言自语。

    “没用的,江芸最喜欢我了。”顾仕隆笑得更开心了。

    第二日,江芸芸先去了一趟户部,要了月港的黄鳞册,回了内阁后却发现内阁气氛僵硬。

    守门的冯三小声说道:“太子殿下身边的刘长随刚来了。”

    “他来做什么?”江芸芸皱眉。

    “耀武扬威。”冯三撇嘴,“刚见了阁老都颐指气使的,司礼监的大太监们都恭恭敬敬的,他算什么东西。”

    江芸芸抱着册子,刚一进屋子,就看到刘健等三人齐齐看向她。

    “我最近没干什么啊。”江芸芸理直气壮地嘟囔着。

    虽然现在情况不对,但正中的刘健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只是瞧着脸上还带着怒气,应该是气笑的。

    “少给我皮。”李东阳板着脸教训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乖乖把册子放下来,然后站在他们面前,一本正经问道:“请问三位阁老看我做什么?”

    “太子要杀宁王。”谢迁石破天惊说道,“你的主意?”

    “什么!”江芸芸大惊失色。

    “你不知道?”谢迁冷冷看着她,犀利质问道。

    江芸芸摇头:“我如何能知道这事,如今太子殿下的课程早就停了。”

    “我听闻你在白鹿洞学院读书时,和当时还是世子的宁王有过过节?”谢迁继续追问。

    这些事情被人知道一点也稀奇,得益于江芸芸的名气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目光在她身上,就连她小时候走路去黎家读书的事情都被人翻了出来,连卖到难吃的饼子被人骗了,差点噎住,也是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甚至还编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白鹿洞当年这么多学生,更是她读书生涯谣言的有力传播者。

    “我从未和太子殿下说过这些。”江芸芸强调着。

    “但殿下总是格外关注你。”刘健淡淡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嘴巴一张,眼看就要口出狂言了。

    李东阳恶狠狠地咳嗽一声,打断她的话,直接说道:“不论宁王到底如何,这事不能现在不能这么办,也不能办。”

    江芸芸只好把狂言咽了下去,然后连连点头:“确实。”

    她这好不容易和那个神经病达成一个勉强的纸糊协议,可不能好好的就破了。

    三个人没说话了,齐刷刷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回过神来,犹犹豫豫指了指自己:“我去找殿下?”

    —— ——

    朱厚照正在侍疾,刘瑾把人拦住,懒洋洋说道:“殿下无心见人。”

    江芸芸歪了歪头,看向他。

    刘瑾本来正是得意的时候,突然被她看得一个激灵,立马站直身子。

    “你要不现在替我传句话,我就当什么没听见,要不我就在这里等殿下出来,回头就说你坏话。”江芸芸直截了当说道,“刘长随,你自己做选择吧。”

    刘瑾气急:“你,你大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含笑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嘛。”刘瑾忍不住下了台阶,压低声音,恶狠狠质问道。

    江芸芸淡淡说道:“你那日冒犯地留在陛下寝宫的事情,现在没人收拾你,可不代表今后没有,这些司礼监大太监的手段,你比我清楚。”

    刘瑾脸色微变。

    “江秘书。”萧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看到江芸芸就面露激动之色,“快来劝劝太子吃口饭吧,真是急死我们了。”

    他身边的小太监直接把刘瑾挤走,他则是顺势挤了进来,直接握着江芸芸的手,一脸感激:“真是老天保佑,您不愧是殿下和陛下同时选中的人,关键时刻就是要靠你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是有事情想见一下太子殿下的。”

    “原是如此,糊涂东西,敢拦着江秘书的路。”萧敬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下,眼尾扫了一眼刘瑾,很快又收回视线,淡淡说道,“给我带下去掌嘴。”

    刘瑾脸色大变。

    小黄门已经一人捂嘴,一人抬脚,一人抬手,直接把人抓下去了。

    “萧公公风采不减当年啊。”江芸芸微微一笑。

    “哪里比得上江秘书当年的威风。”萧敬也跟着笑,“里面请,爷一直睡着,殿下至孝,到现在都没离开过,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实在是看的心疼啊。”

    屋内的药味一日比一日重,哪怕是大中午,依旧有些昏暗。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坐在朱佑樘床边的朱厚照。

    还未长大的太子殿下红肿着眼,形容憔悴,坐在床边,神色呆滞,好似一座枯萎的木雕。

    他紧紧握着朱佑樘的手,偏床上的人却没有任何回应。

    “殿下。”江芸芸心口一软,轻声喊着。

    朱厚照沉默坐着,可很快却又猛地回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突然红了眼睛。

    “江芸。”他喃喃喊道,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第四百三十八章

    朱厚照和江芸芸面对面坐着。

    萧敬端上一桌丰盛的吃食, 殷勤劝道:“殿下身体要紧,还是多吃几口吧。”

    朱厚照口气阴沉说道:“我现在如何吃得下,端下去,不想吃。”

    萧敬无奈去看江芸芸, 对着她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想了想:“有汤面吗?这样吃吃也不方便, 回头还要更衣。”

    “马上去做。”萧敬看了朱厚照一眼, 见他没有反驳, 连忙应下,“还是江秘书考虑得对。”

    “做个吃起来方便的面。”江芸芸又补充着。

    “哎哎, 行行行, 刚好厨房做了鸡汤,正好用鸡汤下面。”萧敬连忙对着小黄门打了个眼色。

    “你怎么来了?”朱厚照眼巴巴看着她。

    江芸芸想了想,沉默片刻:“听闻殿下几日不曾好好吃饭, 一直守着陛下, 所以内阁让我来劝劝您。”

    朱厚照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是来劝我的。”

    “劝殿下什么?”江芸芸笑问道。

    朱厚照不高兴说道:“刘瑾回来说, 我让他去内阁传旨要诛杀宁王朱宸濠, 但是刘首辅把他拒绝了, 还骂了他一顿。”

    他一边说, 一边盯着江芸芸看:“刘瑾说,是因为我年轻, 所以才不肯听我的。”

    江芸芸笑:“那殿下是怎么认为的?”

    朱厚照没说话。

    “内阁三位阁老都是陛下选的?殿下这点认吗?”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点头,像是明白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们对我爹的心,未必对我一样。”

    他顿了顿又强调道:“他们觉得我年轻。”

    “是阁老们亲自跟殿下说的?”江芸芸又问。

    “他们当着我的面肯定是不会说的啊。”朱厚照撇嘴, “但刘瑾是我派出去的人,为什么也对他如此不恭敬。”

    “那殿下为何去让刘瑾去, 而不是谷大用, 或者张永等人。”江芸芸不解问道。

    “因为最近都是他跟着我的。”朱厚照解释着, “我让张永去看着朱厚炜了,他一天天的老是哭,对身体不好,我让谷大用去照看祖母那边的情况了,祖母年纪大了,不能操心,让丘聚去看着娘那边了,今日刚好轮到他而已。”

    江芸芸点头,并没有点破刘瑾的小心机,宫内小太监的野心自来就不会缺的,少了一个刘瑾还会有一个张瑾,王瑾的,这是封建制度下和文官等齐的另外一套制度,强硬灭绝他们的晋升之路,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那殿下相信陛下吗?”江芸芸另开一个话题,温柔问道。

    朱厚照毫不犹豫点头。

    “殿下如此信任陛下,陛下也是如此深爱殿下。”江芸芸注视着这位大明未来的帝王,他还这么年轻,甚至还未学好四书五经,在此事之前还是无忧无虑的孩子,“所以陛下怎么会让他人欺负到你呢。”

    朱厚照一怔。

    江芸芸继续说道:“阁老们对事一向是严肃沉闷,这事满朝皆知的事情,殿下也是听他们上过课的,也该清楚他们的为人处世,朝廷之事不容轻怠,内阁的一个举动就能牵扯到全国上下,甚至是他人的性命,九州万方也在陛下肩上,也在内阁心中,只有两者相互扶持,才能让大明这艘船缓缓前行。”

    “可,可要杀宁王是爹的意思。”朱厚照小声反驳着,“我得替我爹做好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走到今日这一步,其实成了一个难题。

    朱祐樘觉得太子年幼,所以打算在自己还健在时,给未来的新帝立威,他选中了他最为看重的漳州开海,又从中挑出一个他明显不放心的藩王。

    这个藩王既是杀给其他藩王看的,也是杀给文武百官看的,让他们明白漳州海贸的势不可挡,又要让他们清楚新皇威严不可侵犯。

    想的都很好,但问题也处在他自己身上。

    他的身子实在太孱弱了,太医院的太医竭力救治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驭龙宾天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

    这些事情直接导致,他之前还清醒时的打算就要重新考量。

    改朝换代,最重要的是稳当。

    从旧到新,这是一段注定混乱的日子,所以内阁首要做的就是保证朱厚照顺利登基,帝国能平稳度过这个弘治十八年,之后所有事情才能重新讨论。

    是的,只是讨论。

    因为新帝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一个前朝本来是打算给未来皇帝立威的东西实在是太不值得一提了。

    这个道理外朝的阁老部堂看得懂,内廷那些老奸巨猾的太监肯定也是一清二楚,但年轻,还未经历过风雨的朱厚照想不明白。

    他现在的脑海里只有自己作为儿子要完成父亲最后愿望的想法,这些自然也是情有可原,但被一些别有用心的太监撺掇着提出来就等于是把新帝和内阁架在火上烤,造成他们人为的隔阂。

    这一招直白而歹毒。

    江芸芸是皇城之中唯一一个可以出来做最后调和的。

    “那殿下可知道陛下为何这么做?”江芸芸问道。

    “爹说他们没了规矩,会有危险,所以要赶紧处理了。”朱厚照说道,“这事爹亲自跟我说的。”

    江芸芸直言不讳:“那些藩王是第一次这么没了规矩吗?”

    朱厚照犹豫着,随后缓缓点头。

    “那陛下之前为何没有惩罚?”江芸芸又问。

    “爹说要仁爱待人,这些人是朱家人所以都要相亲相爱。”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

    “但陛下的两次回答可有矛盾的地方?”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一惊,呆呆地看着她。

    “陛下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同的态度呢。”江芸芸循循善诱,“殿下只需知道,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朱厚照沉默了,看着江芸芸鼓励的目光,半晌之后,才喃喃说道:“所以爹是因为我……所以才打算杀宁王的?”

    “陛下拳拳爱子之心。”江芸芸低声说道。

    “那我不是更要杀了宁王!”朱厚照声音微微提高,“我不能让我爹抱着最后一个想法不甘离开啊。”

    “殿下!”江芸芸也跟着提高音量,目光平静温和地注视着他,“是陛下要杀宁王。”

    朱厚照迷茫地看着她。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若是新帝一登基就开始杀藩王。”江芸芸冷静说道,“我朝有过这样的先例。”

    边上的萧敬一听,连忙惊呼一声:“江秘书慎言。”

    江芸芸不为所动,继续一字一字,认真地问道:“殿下可知道,太宗入主北京前,前朝发生了什么?”

    朱厚照还没学史,但萧敬和江芸芸的态度却又让他明白,前朝有个皇帝大概做了和他一样的事情。

    “自来没有顺利平静的削藩。”江芸芸低声说道,“历朝历代,削藩一策无不充满血腥,无不生灵涂炭,汉武帝成功了,前朝的那位失败了。”

    萧敬吓得脸都白了,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

    但屋内的其余两个人都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朱厚照的身子微微前倾,直视着江芸芸的眼睛。

    “你是说,我家的祖辈是篡位的?”年轻的,还不懂政治的朱厚照震惊说道,“因为那一位要削藩。”

    江芸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低声说道:“有天命者任自为之。”

    “若是我也这么做,那剩下的那些藩王也会反我?”朱厚照又问。

    这一次江芸芸笃定说道:“是。”

    “那他们会成功吗?”刚才的形势瞬间颠倒过来,一直发问的人成了这位即将掌权的帝王,他目光炯炯,带着少年人的震惊不甘,甚至还有愤怒。

    “有天命者任自为之。”江芸芸四平八稳坐在那里,任由这位未来帝王的打量。

    朱厚照坐回自己的位置,没说话。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萧敬强压着的喘息声。

    “那你会背叛我吗?”朱厚照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错愕,随后缓缓摇头:“微臣和陛下同心同德,不敢分离。”

    朱厚照又没说话了。

    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朱厚照,眼前恍惚间闪过无数画面,有一瞬间的心软。

    年幼的太子殿下倔强地抱着他的小猪布偶,非要等着她低头,才肯哭出来。

    从琼州回来的,太子殿下已经无师自通学会稍微遮掩一下自己的情绪。

    等从兰州回来的太子殿下,张扬恣意,有了一些小大人的模样。

    现在的太子殿下,他不得不从深宫中走出来,开始奋力思考所看到的一切。

    两人沉默间,小太监捧着食盒匆匆走了进来,捧出一碗精致的素面。

    “江芸,你今日不是来看我的。”朱厚照抓起碗筷,突然看了江芸芸一眼,“我就知道你不会好端端来看我。”

    江芸芸微微一笑:“听闻殿下许久没有吃饭了,我是真的很担心您的身体。”

    朱厚照卷起一勺子面,塞进嘴里,又看了她一眼,开始埋头吃饭。

    江芸芸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吃饭。

    “那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吃完饭,朱厚照又问。

    “让陛下安心地走完这段路,便是殿下现在最需要做的。”江芸芸柔声说道。

    “那你赶紧回去吧,我去看我爹了。”朱厚照点头,只是起身准备离开时,突然又扭头问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江芸芸错愕,半晌之后笑了笑:“微臣会努力一直留在内阁。”

    朱厚照嗯了一声,扭头走了。

    江芸芸坐在原处没有动弹,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萧敬手软脚软地被人扶了起来,见了还在安坐江芸芸忍不住抱怨着:“江秘书以后说这些大不敬的话,可要让奴婢们先走啊,奴婢还想多活几年呢。”

    江芸芸回过神来,抬头抱歉一笑:“不好意思,事态紧急。”

    萧敬见她这么谦虚,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低声说道:“你这劝得有点迟了,有人为了立自己的威风,这事怕都传出去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就是如此担忧,不知刘瑾是哪位公公门下之人。”

    “原先那人托江秘书的府,现在应该是投胎了,现在他投靠在陈宽门下。”萧敬叹气,“内廷少不得还有的闹。”

    “那您惩戒刘瑾,怎么没人出来阻止?”她又问。

    “陈宽此人滑溜得很,这些干儿子干孙子能用的才是好孩子,已经不能用的,即将不能用的,瞧着要不能用的,可就是随手可抛的废物,刘瑾好端端非要撺掇着殿下搞着一出,这事打算踩着司礼监给自己立威呢。”萧敬冷笑一声,“我们这把老骨头还没死绝呢,就敢闹着一处,您瞧着吧,陈宽肯定先不放过刘瑾。”

    江芸芸没说话了。

    “您啊,也别老盯着我们内廷了,你的战场在外面,多少人眼红啊,新旧交替,您就可要好好站稳喽。”萧敬慢慢悠悠说着,“安安分分一点,才能过得久一点,咱们的未来好着呢。”

    江芸芸笑着点头:“多谢萧公公提醒。”

    萧敬见状也不准备久留,揉了揉腿,就准备离开了。

    江芸芸冷不丁说道:“时间有些不对。”

    “什么时间。”萧敬站起来后,理了理衣裳,随口问道。

    “宁王知道陛下即将大行的时间。”江芸芸低声说道,“当日除了内阁和司礼监的人,外面对陛下的生病的事情并不清楚,且江西到京城最快的马也要三日,非战事不可启用,普通的路径五日是要的,一来一回,至少十日,可他给我的信……只隔了八日。”

    萧敬听的不太真切,不解问道:“江秘书说什么?”

    “内奸。”江芸芸心中微动,抬头去看萧敬,冷静说道,“在你们司礼监。”

    第四百三十九章

    江芸芸从宫内出来后回到内阁, 阁老们都回家吃午饭了。

    “都给您备好了。”冯三连忙端着食盒走了过来,“今日两荤两素,还有一汤,饭是杂粮饭。”

    江芸芸脚步一顿, 惊讶说道:“我还以为我回来晚了, 没饭吃了。”

    “哪能啊, 肯定给你准备好的。”冯三得意说道, “给您挑了一盘最多的虾呢。”

    “真是劳烦你了。”江芸芸笑说着,“你从哪里回来, 怎么衣摆上都是灰。”

    冯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摸了摸脑袋:“去了尚膳监,除了前头三个监,后面几个地方都是能花点钱进去的, 又加上每逢新帝登基都会换一批人, 尚膳监那里油水多, 我家里弟弟妹妹还要靠我养呢……”

    他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见她没什么异样, 这才继续说道:“只是走了几道门路, 但是跟我一样想的人太多了,我老娘身子还不好, 我爹就知道抽烟喝酒,我这手上实在是不充裕,所以才想着换个地方的, 我也不会做坏事的,那地方每日都有很多吃不完的吃食, 我是打算拿去卖了而已, 不做坏事的。”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 坐在小板凳上吃着饭:“那你走得进去吗?”

    冯三见她不生气,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无奈说道:“已经花了十几两银子,但人也实在太多了,但我读书识字的水平不错,那个老太监跟我说有点希望,就是还要再花点钱,我这几日再去借点,就是不知道我老娘的药钱怎么办。”

    江芸芸点头,没说话,斯斯文文地吃着饭。

    冯三也乖乖坐在她身边,看着他吃饭。

    “你吃了吗?”江芸芸笑问道。

    冯三没说话,嘻嘻一笑。

    “一起坐下来吃。”江芸芸把菜并了并,空出一个碗来,又把另外一面的饭拨了过去,“瞧着你也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换了新地方可要小心仔细一些。”

    冯三也不客气,用脚够了一张凳子坐在她边上,埋头大吃起来。

    午时时分,整个内阁格外安静,大家不是待在屋内休息,就是回家去了,院子里冷冷清清的。

    “你想去司礼监吗?”江芸芸吃好自己碗里,笑问道。

    “咳咳咳……”冯三敲着胸口,一脸震惊。

    江芸芸笑说着:“我只能给你找个门路,但能不能进看你自己,我是外臣,干涉不了内廷的事情。”

    冯三震惊看着她,随后想也不想扑通一声跪下了:“奴婢一定为……”

    江芸芸避开他的大礼,打断他的话,继续说道:“我不是要你给我做什么,我只是想着你读书不错,悟性也高,人也机灵,心眼还不坏,更重要的是有一片孝心,去尚膳监有些可惜了,但你若是真去了司礼监,也不能说出我和你的关系。”

    冯三不解。

    “以后在外,我就不是你老师了。”江芸芸叹气,盯着他看,“你是块读书的料子,可惜入宫走了太监,今后这条路太窄了,我只是不忍心你美玉蒙尘。”

    冯三神色震惊:“您,您愿意当我的老师?”

    “当然,不然我每天叫你读书做什么,批改作业也很辛苦的。”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教出来的学生可不许有坏人。”

    冯三呆滞在原处,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江芸芸,突然红了眼睛,重重磕了一个头:“我肯定不会做坏事的,老师放心。”

    “嗯。”江芸芸点头,又从兜里掏出一两银子,“我就说之前老闻见你身上一股药味,还以为是你生病了,你赶紧找人送去给你老娘治病吧,别耽误了身体。”

    冯三盯着那钱,摇了摇头:“老师也不富裕。”

    “嗨,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江芸芸咧嘴一笑,把钱塞到他手里,顺便把人扶起来,“拿去吧,回头有钱了还我也行。”

    冯三捧着那银子,低着头没说话。

    他冯三在皇宫里,只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黄门,谁看了都能踩一脚,连想找个靠谱点的干爹都找不到,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到内阁这里看大门,本以为读过书的人都会是好人,但谁知道这些当官的也从不会正眼看他,连他想问一下不认识的字也都不肯低头看一眼。

    只有江芸第一次见了他,就对他笑,笑脸盈盈和他说着话,后来听说他想读书,还会教他读书识字,面对他奇奇怪怪的问题一直都很有耐心。

    在外面如此声名显赫的江秘书,可他看这些身体残缺的太监,从来就不是厌恶嘲讽,又或者是施舍怜悯的,那双漆黑的眼睛温和明亮,瞧着你和瞧见一个普通人一样和气。

    他冯三何德何能,能碰到这样的人。

    “这里要不还是你收拾吧。”江芸芸看着一桌子的碗筷散落着,小脚往边上一动,耍赖说道,“嘻嘻,我去午睡了。”

    冯三把银子放在胸口,连忙说道:“我来我来,您赶紧去休息。”

    江芸芸满意点头,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冯三看着她的背影,又摸了摸胸口,银子还是滚烫的。

    “弟子以后肯定能帮到您。”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刚坐回自己的位置,沈墨就捧着食盒走了过来,见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

    “啧啧,把人家小太监迷得神魂颠倒的。”沈墨酸溜溜说道。

    江芸芸失笑:“大中午不睡觉,你偷听我们讲话还有理了,找打是不是。”

    “真是好一个没良心的江其归。”沈墨阴阳怪气,“人家担心你没吃饭,特意给你留了饭菜,有些人没良心,要打我,啧啧,真是人心不古啊。”

    江芸芸这才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饭盒,惊讶说道:“怎么还惦记起我来了。”

    沈墨哼哼唧唧:“怎么说话的,我们不是最好的饭搭子嘛,你这迟迟没回来,我可不是要给你留饭。”

    整个内阁,沈墨和江芸的关系算是最好的,时常一起吃饭,吃饱了还会在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

    沈墨加班还会拉着江芸一起,非说要他过了目,才敢拿给刘阁老看,不然准要挨批。

    因为他是专门对接刘健的中书舍人,哪怕他怕刘健怕的要死,每次都战战兢兢地来汇报工作,但每天来找他的次数还是非常多,久而久之,也就和蹲在刘健办公室的江芸芸混熟了。

    “无事献殷勤。”江芸芸接过饭盒放到一出去,“我带回去晚上回家吃,你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对,得罪首辅了。”

    沈墨叹气,下巴往东面一抬:“现在阁老们哪有心情管我们这些小喽啰啊。”

    他坐在江芸芸边上的小凳子上:“你都帮帮一个小太监了,能不能帮帮我啊。”

    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不行哦。”

    沈墨怒了一下,然后主动殷勤地帮她整理桌子:“你怎么这样,先听听我的嘛,江其归,你怎么对小太监都这么好,我可是你的饭搭子,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爱意嘛,这么冷漠无情,打算抛弃我嘛……”

    他碎碎念着,小脸一皱一皱的,嘴巴嘟嘟囔囔着,若是刘健在,一看他这个窝囊样肯定是要开口骂人的,幸好面前的是江芸芸。

    她一直觉的她和沈墨一开始就玩得不错,就是因为这个嘟嘟囔囔的劲,和张道长真是如出一辙。

    “你可是正儿八经的进士,我能帮你什么,冯三就一个小太监,我好歹在内廷来来哈哈哈走了这么多次,还是认识几个人的,也只是希望他以后的日子过得多好,给他找个好工作而已。”

    “难道就他值得好工作。”沈墨不高兴了,“你对一个小太监这么好做什么。”

    江芸芸笑说着:“他值得,你也值得,但我的意思是你的事情,我大概是帮不了了。”

    沈墨叹气:“可我不想待在内阁了,其归,我想出去走走,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从琼州走到兰州,还去了徽州,每次听到别人说起你的事情,只觉得羡慕,我自小就很喜欢游山玩水,小时候逃课去爬山,现在长大了却只能坐在这张椅子上,哪里都去不得。”

    他坐在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我夫人就是我爬山的时候遇见的,是个武馆家的女儿,性格很是活泼,但她和我母亲有矛盾,这几年也过得不开心了。”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他说着。

    “我想带她离开这里,重新开心起来。”沈墨眼巴巴看向江芸芸,“你有没有办法啊?”

    “你要是出了内阁,以后想回来就难了。”江芸芸说道,“其实刘阁老很看重你的。”

    沈墨小脸皱着:“那怎么每次见了我都骂我。”

    “刘阁老也不止对你要求高,他对其他人也是这样,而且你之前的东西写的不好,刘阁老都愿意亲自给你修改,难道还不是看重。”江芸芸笑说着。

    沈墨叹气:“你说的我都懂,可我不是你,你走了这么多地方,做了这么多事情,到头来,兜兜转转才二十三岁,现在又重回内阁,谁不羡慕你未来坦荡的前途,可我今年过了年就要三十了。”

    他握着手中的折子,有些烦躁地来回翻动着:“这京城的位置这么多,我难道还能做到部堂阁老不成,我什么水平我自己心里清楚,但我就一个夫人,她是我亲自求娶的,所以我是愿意为她换一条路的。”

    江芸芸叹气,抽回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折子:“你就是求一个外放是不是?”

    沈墨连连点头。

    “你拿着你年年都是上等的考核成绩去吏部,吏部求之不得呢,你来找我做什么?”

    “但也想去稍微繁华点的地方。”沈墨老实巴交交了底。

    江芸芸气笑了。

    沈墨哀嚎一声,一把抱着江芸芸的胳膊,哀嚎着:“帮帮我吧,江其归,你最好了,呜呜呜,你帮帮我吧,我又不是要浙江南直隶这样的好地方,就京城,北直隶附近就好,其归,其归。”

    江芸芸怎么也扒不开他的手,心如死灰。

    “行了,别哭了,这个时候还闹这出,你是真的不怕被人弹劾啊。”她无奈说道。

    “我夫人都要和我闹和离了,现在搬回家都好一个月没回来了,我大舅子整天举着沙包大的拳头在堵我呢,我岳父岳母见了我就没好理由,”沈墨又开始抽抽搭搭,“我这是哪哪都死路一条啊。”

    江芸芸叹气:“那你先按照流程走,把折子递到吏部去,我手里正好有漳州的事情要去找韩尚书,到时候帮你提一嘴,但具体如何安排,那也要看吏部自己考量,我没法给你打包票。”

    沈墨立马不哭了:“行,你江其归开口,谁不卖你几分面子。”

    江芸芸无奈摇头:“去洗把脸吧,等会阁老们就都回来了。”

    “好嘞。”沈墨开开心心站起来,只是刚走了几步,不改其性,扭过头来,八卦问道,“你让冯三去司礼监,真的没别的意思?”

    江芸芸点头:“他脑子转的快,读书也读得好,嘴巴也甜,做事也老练,偏这辈子没了别的路可以走,瞧着很是惋惜。”

    “他自己入宫的时候,都不惋惜自己,要你做这个好人。”

    江芸芸抬眸看他,低声说道:“那是他没得选,这世上有的选的人才多少,大部分人都没得选。”

    “那肯定也不是你啊。”沈墨大大咧咧说道,“你这条路走得多让人羡慕啊。”

    “我走上这条路,也是没办法的。”江芸芸笑说着。

    沈墨只当她在炫耀,所以大笑打趣着:“原来我们威名赫赫的江秘书是和一个小太监物伤其类了。”

    江芸芸没说话,也只是看着他笑。

    —— ——

    五日午饭后,冯三蹑手蹑脚,躲着众人走了过来,神色古古怪怪,小声说道:“司礼监的那位萧祖宗让人给您带句话。”

    “什么?”江芸芸停下散步的动作,沈墨昨日就从内阁离职了,准备去保定府上任了。

    “抓到一个害虫,问您要不要去看看?”冯三说。

    江芸芸摇头:“内阁事务繁忙,抽不开身。”

    冯三哎了一声就要出去回话了。

    “等会。”江芸芸想了想,摘了一朵大红色的小花递给冯三,“放在衣襟的位置上。”

    冯三不解,但还是规矩做了:“好奇怪的,我这衣服灰扑扑的,花也太好看了。”

    “等会有人问,你就说这花是我给你的。”江芸芸笑说着。

    冯三尴尬挠了挠头:“这也没人问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会有人问的。”

    冯三闻言,突然心中一动,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没在说话,只是挥了挥手:“我上次说的话,你要记住了,今后的路要自己走了,稳当一点才要紧。”

    冯三手指微微发抖,忍不住伸手摸着胸口的那朵艳丽的小花。

    江芸芸不等他说话,低声说道:“刘阁老来了,快走吧。”

    冯三一腔激动不得不压了下来,深深看了江芸芸一眼,最后转身离开了。

    刘健远远瞧见了,果然不高兴说道:“少和太监打交道,清名要不要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就是瞧着他有点意思,所以多聊了几句。”

    “一个太监有什么意思的。”刘健冷硬说道。

    江芸芸只好转移话题:“不知道陛下和殿下现在什么情况了。”

    “你知道锦衣卫指挥牟斌去了江西吗?”说起这事,刘健脚步一顿,扭头问道。

    江芸芸一惊,缓缓摇头。

    “你之前单独面圣可是说了什么?”刘健又问。

    江芸芸含糊说道:“确实有说起宁王的事情,宁王的人在漳州为非作歹,兴风作浪,这些事情在后来楠枝的折子上都是有说的,但我当时并未提及宁王的坏话。”

    刘健没说话。

    江芸芸原本还算明朗的心情也跟着阴郁起来。

    “宁王这事,我瞧着……”刘健抬脚入门的一瞬间,神色凝重,“要出事情了。”

    第四百四十章

    朱宸濠最近有些不安, 他老觉得有人盯着他看,那种感觉如影随形,哪怕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也似乎总感觉头顶上也会落下一道影子。

    “殿下!”江巩眼见他要烧到自己的手了, 连忙喊道。

    朱宸濠回过神来, 猛地摔了手中的碎纸, 看着最后的纸张被火焰烧尽, 整个人显得神色格外阴郁。

    “殿下最近怎么心神不定的。”江巩担忧问道。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突然神色警觉地抬头, 扫视了一下周围。

    宫殿被层层斗拱房梁遍布, 高深阴暗,绚烂多彩的颜色也因为日光难以企及从而显出几分难以形容的狰狞。

    “殿下!”江巩见他神色隐隐暴怒,又是出声喊道, “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朱宸濠收回视线, 那双眼睛里的不安愤怒还未散去, 还带着几分凶意地看着江巩, 阴沉神经地问道:“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什么?”江巩震惊, 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 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事情。

    这是一座内廷的宫殿,是朱宸濠自小读书的地方, 现在两人站着的地方是主殿,两侧还有偏殿,一个是待客用的, 还有一间是他小憩的地方,从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 就可以看到层层巡逻的卫队。

    夏日燥热, 江西更是有一股凝重, 沉闷的潮热窒息,连带着不远处的树木都巍然不动,蔫蔫巴巴。

    “是不是最近没睡好?”江巩这盯紧一看才发现,这里面不少东西都被搬走了,所以显得空荡荡的,面露犹豫之色,“您瞧着精神实在不太好。”

    在上一份新皇还未登基就有杀宁王的线报传过来后,宁王就一直开始惴惴不安,但等了几日也不见动静,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消息竟不知何时泄露出去,越传越多,整个宁王府惴惴不安。

    南昌知府是个看人下菜的主,察觉到消息立马扣了王爷在城内的几个生意,山上安置的安置盗贼也开始惴惴不安,闹着狮子大开口,漳州彻底没了消息,整个宁王府眨眼的功夫就好似被人断了手脚,成了一个动弹不得的大物。

    如今,整个南昌都有一种诡异的安静。

    “城中发现锦衣卫的痕迹。”江巩低声说道。

    朱宸濠坐在椅子上沉默,随后咬牙切齿质问道:“明明已经和江芸说好了,难道她背叛了我们?她是真的不怕我捅出她的秘密嘛,当真是要鱼死网破不成。”

    江巩也难得忧心忡忡,跟着半晌没说话。

    朱宸濠又感觉到那种若有若无打量的视线,原本就紧绷的心情瞬间暴怒,把茶几上的茶盏猛地摔落在地上。

    江巩回过神来,连忙说道:“殿下先别心急,现在消息这么多,宫内也完全没有消息,说不定就是小皇帝一时兴起呢。”

    朱宸濠冷笑一声:“朱厚照知道什么,一个毛头小子,十有八九是有人挑唆的,众所皆知,江芸和太子关系最好。”

    江巩其实不太担心朱厚照会在这个时候动手杀藩王,他们宁王被逼急了自然就是反了,可后续的藩王可不是吃素的,只怕一个个都有了清君侧的名义。

    自来他朱家就是有兄友弟恭的惯例,北上也非不可企及的事情。

    “如今新帝还未继位就起了杀心,只怕将来会时时针对我们。”江巩担心得是这个,“她现在就敢暗搓搓给我们下套,未来若是真当了阁老首辅,哪里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朱宸濠好几日不能好好休息,一双眼睛满是红血丝,直勾勾盯着江巩看:“那现在该怎么办?就任由她逐渐攀高,站在我们头上嘛。”

    江芸重新回到内阁,内阁还多了一个秘书郎的职务,专门留给她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就是皇帝在最后为他的儿子铺设的伏笔,只要江芸安安分分走下来,她的未来一定会走到首辅的位置。

    江巩同样沉默的看着他,心绪起伏,心中犹豫不定。

    现在把江芸的秘密捅出去,固然可以缓解宁王府的危机,却总有种杀鸡用牛刀的错觉,实在是浪费了这么好的一个把柄。

    可现在若是毫无举动,宁王府被人看轻不说,新皇一旦登基,这些江西府的官吏就能跟恶狗一样扑上来撕咬宁王,恨不得咬下一块肉送给新皇投诚。

    “若是曹家还能用就好了。”许久之后,江巩遗憾说道,“只要能拖上一拖江芸,哪怕是那个老太太死了,又或者是曹蓁死了,江芸能远离朝堂,我们的危机也就暂时解除了,后面也有机会徐徐图之。”

    朱宸濠眼睛微亮。

    江巩离开后,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离开屋顶,好似一只灵活的猫儿,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牟斌如今为自己做了一个送冰商人的名义,和宁王府搭上关系,每日都会来一趟,同行的两个都是锦衣卫,三人相互打折掩护。

    他回来时,另外两人正坐在阴凉处,三人对视一眼,也不说话,抬起架子和木桶就打算离开时,突然有一个小姑娘模样的人拦住了他。

    “我家姑娘想要冰块,请您入内一趟。”那个小姑娘梳着辫子,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格外平静。

    —— ——

    曹家早也没了以往的风采,但到底还是有些钱银在的,蒋凌云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在安顿好一大家子男女老少后这才把家中稍大一点的女儿男儿找了过来。

    江湛和江蕴也在其中。

    “你哥来了信,想要接你们回去一起同住。”她们来得最早,蒋凌云靠在大枕上,温柔说道,“回头你们就收拾收拾东西,这事我给你们的盘缠,一路上要小心一些。”

    江蕴下意识去看江湛。

    虽然他和江芸同岁,但已然是一个酒肉财色的纨绔子弟,这几日的经历早已让他吓破胆了,直接还给锦衣卫递话送册子,更是吓得大病了一场。

    江湛平静说道:“家中正是要钱的时候,这钱我们不能收。”

    蒋凌云看着沉默的孩子,柔声说道:“乖宝玉,你别和外祖母置气,今日一别,想来今后我们祖孙也再没机会见面了。”

    江湛瞬间红了眼睛。

    “你小时候在曹家住了这么多年,一言一行都是我亲自教的,我亲手把你养得这么大,时不时想到你是长女,我也是长女,很多事情我们都是由不得自己的,等你走到我这一步,你就会明白很多事情是由不得你自己的,这一大家子的命运,我只能断指以存腕,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

    江湛嘴角微动,最后却又没有说话,只是下跪下了一个大礼。

    江蕴一看也跟着跪了下来磕头。

    “好孩子,你自由了。”蒋凌云笑看着两位孙辈,低声说道,“去吧。”

    江湛叩首,消瘦的肩膀微微颤动着,抬起头来,又是行了一礼,最后拉着江蕴头也不回就走了。

    蒋凌云看着她逐渐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走了也好,也免得家中吵闹。”沈妈妈上前安慰着。

    蒋凌云闭上眼没有说话。

    她已经很累了。

    曹家出了这种事情,她一直吊着一口气,不敢松懈下来,只想着要把所有孩子都安置好,才能安心合眼。

    “走了也好,能保住一家是一家。”沈妈妈给她整了整被角,“只是未来的路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走,这一院子的小的小,老的老,没一个撑得起来的。”

    “之前不是一直听说宁王要造反,皇上要杀了他了吗?”蒋凌云回过神来,不解问道,“外面没有其他消息了。”

    “没呢,谁不知道那一位对皇亲最是和气了,哪里舍得,说不定就是吓唬一声呢。”沈妈妈叹气说道,“只可惜了……就这样还不能扳倒这位狠心的权贵。”

    蒋凌云闻言冷笑一声:“自来私意簸弄非一人,祸胎酝酿非一日,我到要看看陛下能忍到这位宁王到什么时候。”

    沈妈妈一脸为难:“如今最最重要的安顿好剩下的人,让小的开始好好读书,只要再出一个曹家的进士,曹家才有可能真的东山再起。”

    自曹家剩下的人搬到这里,蒋凌云就已经大门紧闭,谁也不见,男丁全部开始读书,无事不能出门。

    蒋凌云沉默,随后轻轻握住沈妈妈的手:“好雨,我只是不甘心。”

    沈好雨微微侧首看了过来。

    “我大半辈子的努力却被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轻而易举摧毁了。”蒋凌云苍老的手指哪怕微微用力,松垮的肉也再提供年轻时的力气。

    沈好雨像是察觉到她的想法,紧紧握住她的手:“算了,这如何能置气,我们还和这些权贵斗嘛,保住曹家,活着最大啊。”

    蒋凌云神色冷凝,声音冰冷:“不甘心啊。”

    —— ——

    “外面这几日突然有传闻曹家抄家的钱少了许多。”一日午时吃饭时,中书舍人聚在一起吃饭时,几人窃窃私语。

    江芸芸的耳朵不受控制地竖了起来。

    “这个我也听说了,都说曹家巨富,乃是南直隶屈指可数的富商,结果曹家只抄除了田铺四百八十三间,田地十九顷零六十七亩,现金十万多两银子,你们就说少不少?”

    食堂里一片安静,谁也没搭话。

    “不瞒诸位,我家在我考上进士前,家里只有薄田十亩,养着一家老小十来口人,我长这么大,一百两的那个大银锭子都没见过呢,你这念的数字我在脑子里过一下,但还是对这些数字没有任何感觉。”其中有一人无奈扶额苦笑着。

    众人一听连连点头,江芸芸也跟着点头。

    她至今都没置办田产,第一是没钱,第二是没人打理,不过听说周笙在扬州置办了不少,但想来应该是这个零头多没有。

    “江秘书点什么头。”那人敏锐察觉到躲在角落里独自一人吃饭的江芸,立马看了过来,故意大声说道,“按道理你应该很清楚曹家的财力才是。”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直接说道:“不太清楚,曹家大门往哪里开都没见过。”

    那人讪笑:“真的假的?”

    江芸芸只是低着头吃饭,吃的腮帮子鼓鼓的,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更大了,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看。

    “江秘书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多少年没回去了。”也有人打着圆场,“你要说就说,少给我扯一些有的没的。”

    “行吧,反正就是这里的钱少了,据说之前曹家走上造价的路就是有人指引的,但是现在只杀了曹家和南直隶的一众官员,你说幕后还有谁啊?”最先开口的人继续说道,“我也是听说的,觉得好奇,你说钱是不是被运走了。”

    “谁运走的?运去哪里了?运去做什么?”

    “谁知道呢,我也是猜测,外面的人都这么猜的,我家中是经营家具的,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接触过一些巨富人家,这钱是真的太少了。”

    “这么一说,也确实有些道理,钱不是凭空消失的,那能哪里去了,只能是他们自己送人了啊,不过他们之前在南直隶背靠两位进士……咳咳,也是经营多年的商户,怎么就剩下这点钱了。”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神色凝重。

    ——曹家抄家都是一月前的事情了,怎么现在闹出这些风声。

    江芸芸敏锐察觉出问题。

    “江秘书,刘阁老寻您。”门口,接替沈墨班的人是江芸芸那一届科举的进士,当年殿试二甲二十九名,名叫冯志,他出现在门口,愁眉苦脸说道。

    “哎,又挨骂了吧,还没吃饭吧,我给你留了饭。”有人叹气说道,“早早办好,还能吃口热的。”

    冯志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四十来岁的脸更是憔悴了。

    江芸芸回了内阁,刘健手里拿着一份密信,江芸芸和锦衣卫可打过太多交道了,一眼就看出这事锦衣卫的加急密信。

    “牟斌的折子。”刘健直接说道。

    “怎么在阁老这里?”江芸芸不解。

    “本来是送到司礼监的,但是陛下没醒,谁也不敢动,但牟斌如今办的事情是陛下之前亲自交办的,又用了红封,是个急件。”

    江芸芸了然。

    司礼监不想背锅,所以把折子送过来了,但同样的,按道理内阁也是没有权限打开这道折子的。

    刘健坐在老位置上没说话,头顶的阴影落在脸上,让他脸上的神情也跟着阴暗不定。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刘健的手没有放下手中的折子,反而紧紧握着。

    “牟斌如今去了江西。”刘健缓缓说道,“这里面的东西大概是关于宁王的。”

    江芸芸沉默着,还是没开口。

    “宁王是不是真的会造反不重要,但宁王有没有造反的本事却很重要。”刘健摩挲着手中的折子,低声说道,“若是真的有,就要及时扼杀,便是没有,敲山震虎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犹豫说道:“便是真的有,现在敲打,只会物极必反。”

    刘健点头,看向江芸芸:“我一直很奇怪,陛下为何非要选宁王下手。”

    “许是因为宁王插手了漳州海贸的事情。”江芸芸垂眸,冷静说道。

    刘健讥笑:“漳州那片地方,如今有这么多藩王,比他软的,没用的,蠢笨的比比皆是,要杀也该杀那些才是。”

    江芸芸没说话了。

    “之前宁王成婚时,陛下让谢阁老和礼部一起南下南昌捧制书册封王妃,谢阁老回来后对他评价不错,这些年京城对这位宁王也是诸多好评,可见此人若不是真的君子磊落之风,就是隐藏极深的小人。”刘健轻声说道,“若是前者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后者,京城新旧交替,只怕他要出幺蛾子了。”

    江芸芸委婉说道:“没有理由,谁也不能开了先手。”

    “我之前见你对宁王颇为不悦,如今怎么处处维护了。”刘健反问。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就事论事。”

    刘健不说这事了,只是把手中的折子在手心翻了翻:“所以你也不赞成我打开?”

    谁知江芸芸摇了摇头:“如今陛下无法处理政务,太子殿下还未接受,正是内阁稳住局面的时候。”

    刘健看了过来。

    “锦衣卫能送上这份折子,可见情况紧急,此事必然是要尽快处理的,但内阁却不能越过内廷去,不若去请司礼监的几位太监,再请太子殿下共同一看。”江芸芸说。

    刘健捏着折子没说话。

    江芸芸见状,低声说道:“听闻之前有太监挑拨太子殿下和内阁的关系,如今正是缓和关系的好时机,免得遭人闲话,内阁坦荡,但架不住小人唆使啊。”

    “行吧,此事就交给你去办了。”刘健把折子放回案桌上低声说道。

    江芸芸出了趟门,这才发现大夏天背后出了一身汗。

    她出了内阁的小门,走了几步,忍不住往后看去,小小的内阁不过是一个矮小的房子,大门灰扑扑的,这里冬冷夏热,办公是个很辛苦的地方,偏这里汇聚了整个大明权势最高的几人,他们接连着内廷和朝堂,一日复一日地浸染着权利……

    江芸芸怔怔地看了一眼,随后扭头朝着内廷走去。

    太大的权力就像巨浪,真的很快就会把人吞噬。

    她甚至大逆不道地想着,皇帝不如现在就咽气,早早让新帝登基,接受,融入这片权力之海中,也好稳住这股已经覆盖在京城头顶的巨浪。

    即将落钥时分,一行人在乾清殿的偏殿见了面。

    内阁来了三位阁老和江芸。

    司礼监来了三个太监。

    太子殿下朱厚照坐在正中的位置。

    所有人都没第一时间开口说,但不约而同的是,目光都看向刘健手中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