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一章
这事其实掀不起多少风波, 毕竟最后盖章的是吏部和都察院主办,科道为辅,你好端端跳起来说不服气,可不是要和这些掌管你升迁的人作对。
吏部侍郎韩文率先作为发难, 写了陈情折, 态度强硬表明态度。
内阁看也不看直接递到陛下案桌前了。
“我都要忙死了。”刘健冷冷说道, “那有空和这群没事干的人打嘴炮, 也不知道都察院干什么吃的,下面的人都这样了, 还不整治整治, 就知道整天护着,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谢迁心事重重走了进来:“司礼监太监李荣又来了,陛下又旧事重提, 打算在朝阳门外建延寿塔及殿宇廊庑墙垣, 想要内阁撰写诰书, 这个月都来第三趟了, 这次还直接说想要给太皇太后祈福呢, 听说太皇太后已经不太好了。”
“佛老鬼神之事, 无益于世,有损于民。”刘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对了,太医院不是招进来很多厉害的女医嘛,没给太皇太后看过吗。”
谢迁叹气:“年岁已至, 太医又不是仙人,之前好几次都没上来气, 听说被一个沈女医几根针扎回来了, 如今一应贵物都是优先给清宁宫。”
刘健停下笔来, 闻言叹气,却又没有说话。
——相比较太皇太后现在身体状况,他更担心太皇太后死后的事情。
“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谢迁没有察觉首辅为难的心情,只是继续小声说道,“回头赶上太皇太后的去了,陛下可要怪内阁对太皇太后不礼重了,还是直接上个折子吧。”
刘健一听,揉了揉额头:“之前还感觉不出江其归的作用,不过他的分流办法确实不错,如今真是一股脑的事情都压了过来,怎么就事情做不开。”
“督理陕西马政的左副都御史杨应宁的马政还没让兵部商量出结果。”
“陈德修卒于南京刑部尚书任上,祭文还没最后定稿。”
“上个月马尚书奏陈申严谶纬妖书之禁,都察院复奏,结果两部都去京察了,陛下也沉迷斋醮,这次也还未答复。”
刘健看着满屋子满满当当的折子,明明一开始大家的日子都是这么过的,累就累点,大不了大家一起加班,偏中间来了个江芸,这个小刺头别看不安分,但办事真的很有想法,光是一个折子分类就能做的游刃有余,随后前期折子筛选,更是大大减轻了阁老们的压力。
他这一走不要紧,只是本来大家都吃惯细糠了,现在不得不开始回到之前的苦日子了。
如今他的位置放了三个人,还是不中用!完全不中用!
折子折子理不出来,办法办法想不出来。
“内阁如今只有三人,本就捉襟见肘,西涯去年就去山东督工修建孔庙了,大家的工作量也就跟着大了,若是能再进一位就好了。”谢迁突然说道。
刘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含糊说道:“此事还有待商榷。”
谢迁坚持说道:“吴原博科第、年齿、闻望皆为上,按理早就该入阁了才是。”
刘健叹气:“吴公行履高洁,志操纯正,但入阁之事岂是你我说的算。”
谢迁还想说话,刘健直接说回正题:“这个修观的折子我来写,若是陛下怪罪那也是我的事情,至于吏部的那个事情,都察院现在有什么反应?”
谢迁已经提过好几次想要请吴宽入阁的事情,奈何刘健次次回绝,这次又一次被堵了回来,心中颇为郁闷,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接过他的话说道:“左右副都御史都上折子了。”
“那就等等,回头和吏部的一起给陛下送下去吧。”刘健又说,“年年京察都要闹着一出,也不知道到底在弹劾什么,闹来闹去,还真当自己是沧海遗珠不成。”
只要京察或者外察一次,就会有人被罢免,又或者被调任降职等等,能因此上升的人反而不多,所以每年都有本人或者亲朋好友来喊冤的,只是这次离谱一些,御史们好好也跟着掺和进来。
“听闻考功司原本正打算外察大考的,如今也都停下工作了,其归也在家休息了。”谢迁说,“如今是让他们停下来,还是先开展工作。”
“先把折子递上去,看陛下是如何批复的。”刘健思考片刻后说道。
朱佑樘本就不高兴内阁再一次拒绝他的要求,他是为了给太皇太后祈福,道长说了只要建好延寿塔,就肯定能为太皇太后,皇太后,陛下和皇后延年益寿。
李荣从内阁后来后也一直心情不爽,那些文官自来是看不上宦官的,一个个都没个好脸色,现在他一见朱佑樘阴沉着脸不说话,立马揣着一肚子火,开始上药水。
“我瞧着刘首辅态度很强硬,还说——‘今寺观相望,僧道成群、斋醮不进,赏赉无算,竭尽天下之财,疲天下之力,势穷理极,无以复加’,真是荒谬,陛下一片拳拳爱护长辈之心,他全然看不见,只惦记着钱不钱的事情,老祖宗的事难道不值得花钱嘛,而且去年江学士在铸弘治通宝钱和清理盐法时,不是为国库充容几百万两银子了嘛,怎么就花不得。”
朱佑樘也是越听越生气。
“这钱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朕想要给太皇太后尽尽孝心都不行了。”他怒气冲冲质问着,“你去把侣钟叫来,朕要亲自问问这个钱的去处,怎么朕要花点钱就这么难!”
李荣殷勤下去传旨了。
朱佑樘还有点气不顺,只是还没生气生出个所以然来,有听闻太皇太后不好了,就连忙匆匆赶往后宫。
太皇太后周氏是英宗的皇贵妃,宪宗的生母,如今已有七十四岁,去年腊月就已经精神很差,下不了床了,太医院的新太医也有些本事,硬生生让她过了三月,只是到了四月,那群太医也都束手无策了,只能用人参吊着,日日夜夜在宫门口等着。
“老祖宗。”朱佑樘握着她的手,一脸悲戚,“我定建好道观,为老祖宗祈求年岁。”
朱祐樘生于西宫,其生母纪淑妃薨后,这位周太后直接将孙子抱到仁寿宫中亲自抚养,省视万方,所以朱佑樘与她感情颇深,即位后尊为太皇太后,入主清宁宫,感念她的抚养之恩。
太皇太后已然是有些糊涂了,握着他的手,只是喃喃低语着。
“老祖宗说什么?”朱佑樘俯身,低声问道。
只是他听完周太皇太后断断续续的话,突然沉默了。
周太皇太后只是紧紧盯着他,含含糊糊喊道:“陛下,陛下……孙啊……”
朱祐樘泪流满面,低声保证道:“孙儿一定尽力去办,还请祖母心宽少虑保重身体。”
周太皇太后喘了几口大气,神色才安详下来。
—— ——
宫外,江芸芸正在院子里撸着猫,突然听到有敲门声,就抱着小猫去门口,谁知大门打开,外面空无一人。
她站在门口张望了片刻,正准备关门,突然看到地上有一张纸,就好奇捡了起来。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太监。
江芸芸又抬眸在外面看了看,还是没见到人,就抓着纸慢慢悠悠回了院子。
“怎么了?”乐山连忙探头问道。
江芸芸抱着小猫在院子里沉思了片刻,随后摇头,抬脚朝着后院走去:“我要去写个东西,等会吃饭别叫我了。”
乐山欲言又止,看着她匆匆的背影,叹气:“又不吃饭,也太不爱惜自己了。”
江芸芸回了书房,打开那张纸仔细看了看,不过也没什么好看,上面的字大概是怕人认出来,歪歪扭扭的。
其实这次弹劾她是一点也不担心,甚至不打算写请罪折上去,虽然对面就差指着脑门骂她了,但毕竟没有指名道姓不是,前面还有整个吏部和都察院盯着,再不济还有科道官们一个个摩肩擦踵准备上场大战三百回合,何来需要她一个被借调的人出面啊,只要老老实实在家休息几天,回头肯定能去上班,也算平白赚到几个休息日不是。
但随着京城的消息越来越多,江芸芸还是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虽然次次京察都要闹这一出,但听说这次其中夹杂着几个御史。
众所周知,自来想要在官场上混,是没有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开门你上车,领导讲话你先说这样的道理,就连刺头江芸芸在关键时刻也都是足够给领导面子,平日里时不时给领导编一顶高帽子带上,安抚安抚领导的,所以就江芸芸这么几年的当官经验来说,是万万没有眼看就要事成了,领导要被夸了,属下一脚把桌子踢翻的道理。
所以这次御史出面弹劾都察院,好大一个笑话。
也不怪都察院四品以上的官员齐齐上折子表示委屈,闹着要辞官回家,背地里估计要在都察院里掀起雷霆风雨了。
这个道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群御史们别看平日里头铁,谁都敢得罪,就是撸起袖子,骂起阁老来也丝毫不会嘴软,那还不是头上有一个二品大官,陛下心腹护着。
——自来都察院的主官都出了名的护犊子。
“所以,找到靠山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太监确实是一个好靠山。
自来一个优秀且有上进心的太监,不仅在内廷吃得开,外朝也不会逊色的,挨不挨文官骂另说,你就说他的话在陛下面前管不管用吧!
这个条子就证实了江芸芸的猜测,现在闹着一出的人背后是太监在撑腰。
可太监为什么要搞这出呢?
江芸芸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摸着良心说:“嗐,这事的源头说不定还真是我。”
吏部这次罢免的人就有一百三十人,降职三十人,罚俸七十人,这还是马文升拦着的情况下,因为一开始江芸芸大笔一挥,是直接划了三百来号人的,把本来昏昏欲睡的韩文吓得坐也坐不住,连忙把夜宿在吏部的马尚书请了过来。
——理由就是人太多了!
这次京察才考察一千七百名官员,你倒好一口气罢免就三百来号人,再加上其他处罚的,堪堪六百来号人,这一口气走了三分之一人,怎么干脆不把朝廷给清空啊。
马文升骂骂咧咧年轻人太过胡闹。
韩文也跟着附和着直言要少一些。
所以马文升一把年纪了,还得睁大眼睛亲自来确定最后名单,饶是如此,人数也比之前的要多不少。
吏部的三位主官也确实是个实在人,这名单实在是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所以打算把皮球替给内阁的。
谁知道刘健这人也是心狠手辣,怪不得和江芸臭味相投,大笔一挥跟着同意了。
更可怕的是折子到了陛下那里,按理陛下自来温和,也该有些仁慈宽宥的话,然后把折子打回来重新写的,没想到,中间太子殿下插足进来,殿下也是少年心性,对此事大力赞赏,更不知陛下怎么想的,大笔一挥竟也真的同意了!
所以一个皮球就这么被重重敲在地上了,愣是谁也没想着接一下,结果一出来把京察的官员都砸蒙了,毕竟一下子也是两百来号人了。
这里面十有八九是有那些宫内太监的人,毕竟他们的恶性江芸芸都仔细核对过,还真的和宫内有关系,只是大家都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万万没想到还真的对他们下手了。
“怎么做什么都要挨骂啊。”江芸芸坐了下来,摸着小猫尾巴,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我是不是让他们觉得我脾气太好了。”
她把小猫放在案桌前,准备开展一个小小的反击。
——骂我是吧,想要重查是吧!想要让我滚蛋是吧!
——行,看我怎么把浑水搅乱,一个个都被别想跑。
江芸芸飞快写了两份折子,然后赶在天黑前就递了上去。
内阁因为实在太忙碌了,沈墨如今被拉来顶替江芸的位置,早已干得心如死灰,生不如死,下班前一收到江芸的折子还以为他是来请罪的,直接和那些礼部、都察院官员的折子一起递了上去。
朱佑樘在逼问侣钟要钱,不仅无果后,还吃了府部各大臣和科道言官的章论奏,请罢其役,愤愤之际就看到江芸芸的折子,立马大怒:“钱钱钱,朕的钱拿不出来就算了,怎么还要搞给朕弄钱的人!非要逼得朕去乞讨不成!”
“来人啊,给我查!到底是谁兴起这个妖风的。”
两份折子被安然摊开,盯紧一看……
一份辞职信。
——太委屈了,不干了,做什么都是错的,辞职,我要辞职,回家种地去!
一份弹劾折子。
——御史无知妄捏妖词骂我,不通人事,不干人活,就知道诬告,我不服!
第四百二十二章
众所皆知, 朱佑樘是个脾气顶好的皇帝,基本上很少动怒,就连群臣对他贴脸开大,他最多也就是把人呵斥退下, 自己一个人坐屋子里生闷气, 过一会儿还能自己气消了, 跳出几个人夸一夸, 也就当无事发生了。
不过这次显然真的有点摸到老虎屁股了。
本来太皇太后的事情就已经让朱佑樘焦头烂额了,延寿塔又拿不出钱来, 现在好好的京察又出问题了, 内阁一堆事务堆了过来,入了春就一直身子欠妥的朱佑樘彻底爆发了。
他的好大臣,好啊, 一个个都威胁他, 还给他撂摊子是不是!
严惩, 必须严惩!
原本还在装死摸鱼的礼部和都察院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齐齐开始自查内部, 上表请罪, 诚惶诚恐地揣测了一下陛下的意思,然后果断把闹事的人都抓起来了, 先一步递给锦衣卫,表明立场。
一时间京城抓人的忙个不停,被抓的哭个不停, 看热闹的也嘴皮子说个不停,京城的夏日就跟着活跃地走了过来, 本来清爽的春风也跟着燥热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让京城的风也跟着不安分。
京官们因为陛下突然的怒气而惴惴不安,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触怒了陛下。
那些弹劾的官员吗?不应该啊,本朝官员自来就要闹着一出,动不动就是死谏,跪谏,弹劾,嘴里是国家要完了,心里是你小子要完了。
陛下每次都是乐呵呵的,实在不喜欢那也是装死看不见的,谁能想到这次就发这么大的火呢。
那是到处甩锅的吏部和都察院?也不应该啊,甩锅那不是更常见的事情,谁当官不甩锅啊,陛下难道还没习惯嘛。
难道是内阁?那也不对啊,没听说内阁最近有什么大事啊,而且内阁的事情迁怒百官是不是太过分了!
——所以到底是谁!
所有京官的脑子里都在想这个问题!
而罪魁祸首江芸芸则开始给自家小毛驴刷毛,小桃树施肥,空了还抓了一只小麻雀,吓唬一下又把鸟放走了,昨日空地边边还抽空种了点菜,节省一下家庭开支,甚至打算抓住那只总是来家里混吃混吃的小野猫,非要让她入住自己家。
乐山被闹得不行,只觉得每日都是鸡飞狗跳的,吵得他心如死灰:“公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上值啊。”
当时江芸芸和小猫大战三百回合,穿得全副武装,蹲在地上,想了想:“快了吧,这事没这么复杂。”
乐山看着公子脸上的小划痕,又气又无奈:“好端端惹猫做什么,挠你一爪子。”
江芸芸咧嘴一笑,提溜着猫在厨房门口打圈,嘴里絮絮叨叨的,跟个孩子一样。
乐山看着一团乱的院子,只能眼不见心不烦:“中午要吃什么,是吃饭还是吃面?刚才听到有卖河鲜的货郎经过,想吃鱼吗?”
“能给她吃吗?”江芸芸小手一指,得寸进尺。
乐山气笑了。
—— ——
不过这次弹劾的事情,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江苍?”马文升坐直了身子,“和他有什么关系?”
“那些御史一进锦衣卫就都招了,说是太监叫他做的,抓来那些太监,结果就牵出江苍了,”韩文低声说道,“但他们只说是意外,不曾想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马文升坐在椅子上,神色凝重:“太监是怎么说江苍的?”
“说是请了江苍去问今年为何还要多请几位外地官员?中间问了什么问题?可有证据这些?”韩文说,“往严重说也只是窥探京察,甚至算不上扰乱。”
毕竟京察都已经结束了,他们也不过是在小范围内兴风作浪。
那些太监们一向奸诈得很,很会在底线上试探。
“江苍怎么说?”马文升眼神尖锐,神色狠厉,“是他说要牵出江芸的?”
韩文沉吟片刻:“太监的话不可信,他们一贯是会攀咬人的,而且这次被抓的太监,最高也只是司礼监的一个少监,原因是和被罢黜的河南道清化镇的那个王县令乃是同乡,好奇问了一句,而且司礼监那边打算死保,陈太监亲自去了锦衣卫,听说也要马上放人了。”
马文升坐在椅子上沉默。
“一个小小县令引起这么大的风波。”他低声说道。
韩文坐在一侧,许久之后低声说道:“不知道江其归是什么态度?”
—— ——
“你为何要给太监信物?”曹家,老夫人质问着曹澜,愤怒至极,“你这是害了长生,你这事害了曹家,蠢货,你这个大蠢货。”
曹澜神色讪讪:“谁知道这些太监这么坏,故意去骗长生。”
“太监能是什么好东西。”老夫人气得手杖都扔了,坐在椅子上直喘气,“要吃的就给吃的,要钱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但是嘴巴要把牢,信物要拿稳,我说的你是一个字都记不住。”
“我知道!”曹澜被骂得脸上无关,忍不住站起来打碎手边的茶盏,急躁说道,“我这也是不小心,谁知道那些太监如此恶毒,我怎么会害长生呢,是不是在娘眼里,我就是这么一无是处,拿不出手,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做的再多那都是无用的,我就是没用,上不得台面,所以娘什么都要管。”
老夫人错愕地坐在原处,打碎的茶盏落在脚边,水渍四溅,打湿了衣摆,她看着面前亦然中年的儿子,恍然察觉到他藏在深处,如今再也藏不住的愤怒。
曹澜惊觉说错话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神色惶恐:“儿子没有这个意思。”
老夫人看着膝行到自己面前的儿子,沉默地看着,最后缓缓闭上眼:“罢了,好孩子,下去吧。”
曹澜却突然不安地抱着她娘的膝盖,痛苦说道:“娘,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有,没有这个意思,娘,别生气。”
老夫人看着恢复如初的儿子,却只能叹了一口气,强撑着的身体也跟着落寞下来,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曹家以后就看你了,你妹妹性子强,你多担待,几个女儿家的婚事要好好挑选,不要让人欺负了她们去,男孩们都要好好教……”
“娘!”曹澜连忙打断她的话,畏惧不安,“曹家还要靠娘看着你,娘,娘别生气了,都是儿子的错。”
老夫人只是摸着儿子的后脑勺,半晌之后才疲惫说道:“下去吧,快马加鞭给长生回个信,让他自己去告罪,一应罪责都是我曹家之过,和他并无任何关系,外放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当是见见世面了,往后的事情,定要谨言慎行了。”
曹澜走后,沈妈妈看着好似骤然衰老下来的老夫人,不由哽咽道:“真是好没良心的曹家人,平白让姑娘操心了一辈子,如今到时讨不到一点好。”
老夫人只是笑了笑,低声说道:“罢了,儿女都是债。”
沈妈妈擦了擦眼泪,把人扶着靠在软靠上:“如今孙子孙女都这么大了,还要您这个老祖宗操心,本就是不孝顺。”
老妇人闭眼沉默着,只是许久之后低声说道:“百年之后,您亲自去了结了那个人,就让一切都重新开始。”
沈妈妈脸色大变,但轻轻嗯了一声。
—— ——
江芸芸还没收到复工的消息,某一天突然被吏部的人神神秘秘叫走了。
——“定是有事才找你。”
有事,但不说,神神秘秘的。
江芸芸一头雾水从后门进了,一入内就看到三位主官齐刷刷坐在前面,还有一人站在下面,正是江苍。
江芸芸上前行礼。
“你这脸怎么了?”韩文震惊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小脸,叹气说道:“小野猫抓的。”
韩文更震惊了:“你玩得这么野。”
江芸芸哎哎两声,一脸茫然。
马文升咳嗽一声,歇了自家侍郎一眼,让人起来后也没直接说,反而对着江苍说道:“此事也算因你而起,你来说吧。”
江芸芸还没琢磨出味来,就看到江苍起身说道:“那日堂审结束,下官准备回驿站时,有一个小黄门把我拦住,手里有我家人的信物……”
江芸芸盯着江苍看,奈何江苍愣是一眼没看她,平白直叙地把这事说了一遍。
“事情就是这样。”马文升打着圆场,“说起来也是无心之过。”
韩文没说话,只是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明白,这是要她息事宁人。
不过这是牵扯到江苍,江芸芸也是没想到的,毕竟她以为江苍顶多是来提个醒的,没想到还牵扯其中了。
“都是太监误人。”她给这事下了个基调。
“确实,这些阉人如此不安分,那些投靠他们的文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韩文直接说道,“两种人都不能放过。”
“那也要看陛下的意思。”江芸芸委婉提醒着。
韩文冷哼一声,毫不气馁:“定要上折子弹劾。”
马文升作为尚书,开始左右和稀泥安抚道:“先把此事了结再说。”
“此事与你无关,我定然会陈情上表。”
“这次你也是无妄之灾,朝廷会有所表示的。”
屋内三人连连表示谦虚表示没关系。
“那此事就由我们吏部这边做和,你们兄弟两人也算说开了,我会去找都察院解决此事,你们就各自在家中休息。”马文升看下两个年轻人,语重心长说道,“你们都是朝廷选出来的英才,该同心协力为民做事才不负所学。”
江芸和江苍行礼应下,随后顺势退下。
马文升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乍一看还真的颇为相似,清瘦修长的身形,相差无几的身高,只是细看之下,江芸自信镇定,还带着一丝少年气,江苍沉稳谨慎,心态沧桑,虽然江芸已经惊人的优秀,但其实江苍并不逊色。
他不由缓缓摇了摇头,韩文不解看了过来。
“兄弟无故,并为参商。”马文升摇头,“可惜了。”
—— ——
礼部正堂外,江芸芸和江苍齐齐停了下来。
“多谢提醒。”江芸芸大大方方转头,镇定说道。
江苍垂眸,淡淡说道:“胡言乱语,谢错人了,江学士。”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就当谢错了,江县令。”
江苍忍不住侧首去看他。
江芸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眉眼弯弯的,怪不得人人都觉得他好欺负,实在是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年轻面庞,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认不出面前的人到底像谁。
——或者谁都不像吧。
江苍收回视线:“江学士若是无事,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江芸芸摇头:“无事,江县令慢走。”
江苍抬脚就要离开,只是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江漾在哪里?”
江芸芸眼波微动,没说话。
江苍扭头去看她,认真说道:“之前姐姐来信说她和家里人闹矛盾了,希望我能带她避一下,我本打算去接她过来的,只是县里出了李家的事情,所以我耽误了一个月,等我派人回扬州时,她已经不见了,姐姐却叫我不要担心。”
江芸芸沉默着。
“所以,她是在你这里吗?”江苍问。
江芸想了想:“江漾没有给你写过信吗?”
江苍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如果她没给你们写信,我没法跟你说这事。”江芸芸咳嗽一声,为难说道,“这事得要她自己决定,我不能给她做决定。”
“可她才十七八岁,能做什么决定!”江苍不悦说道,“她应该回家,曹家会为她铺好路的,而不是跟着你胡乱的跑,耽误了终身大事。”
江芸芸看着面前振振有词的人,不笑了,甚至觉得遗憾,江家的姐妹至今都觉得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可得到利益的人却至今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是错误的。
“什么安排,和她姐姐一样,也把她卖了吗?”她轻声说道。
江苍脸色大变。
他有一瞬间的冒出来的愤怒,却又被面前冷淡的目光牢牢钉在原处。
他想反驳,想要大声反驳,却又觉得冷汗淋漓,一颗心直勾勾地往下掉的。
——当然不是这样,我这么努力考上科举,也是想为了给大姐撑腰的。
——你江芸,好狠的一条心,谁也不能把你拖累,凭什么这么揣测他。
“你回头看看你的姐妹兄弟吧。”江芸芸安静地注视着面前被层层束缚的年轻人,声音温和,“那个家里,人人都很痛苦,不是只有你是最痛苦的,你要做的是找回你自己,你的姐妹同样也是。”
江苍呼吸急促,唇色苍白,偏那双眼睛黑到吓人,直勾勾地盯着江芸芸看,痛苦嫉妒,愤怒麻木。
——他凭什么这么说他。
他江芸不过是运气好,得了一个状元老师,考中一个状元。
他可以不带任何顾虑地做任何事情,所有人都会为他开路。
江苍已经不记得以前的日子了,只记得十一年前的午后,他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往后的十年间,他开始噩梦一般,无数次听着他的名字在耳边回响,次次都要被人比较,日日都要和他争个高低,隐忍了多年的不甘和嫉妒再也压抑不住,再一次冒出头来。
那他呢,他到底是哪里做不好,三岁开始启蒙,他不敢停下一日去休息,不敢做错一件事情,不敢回头去看任何人,怎么,怎么就一直赶不上他。
明明十岁前的江芸他从来不会放在心上。
现在,这人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教训他。
江芸芸低下头来,半晌没说话。
她对江苍甚至曹家都没有任何怨恨,甚至还有些怜悯。
被裹挟的窒息已然痛苦,更不敢想,若是亲人宛若蟒蛇一般纠缠着自己,又该要如何喘气。
哪怕是他人嘴里的只言片语,江芸芸也能感受到江苍身上莫大的压力,几乎能把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击垮,以至于在听闻他得偿所愿时,只觉得庆幸。
但江苍的行为,她又是格外失望的,他被利益滋养,便被利益驱使,成了利益驱使下的一把刀,他明明已经很痛苦,却他看不到兄弟姐妹的牺牲,看不到其他人的痛苦。
他为什么不去救一直护着他的江湛,为什么不挡在一直信任他的江漾面前,他甚至不去拉一把已经走向堕落深渊的不知事的江蕴。
他年轻时明明敢很勇敢地挡在他姐姐面前的。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人沉默,一人愤怒,夏日的日光落在两人头顶,恍惚间让人辨不出脸上的神色。
当年在扬州时候,无数次他们都是这样无言对站着,这一次依旧如此,却又再也不复往日心照不宣的沉默。
“江县令,回头看看吧。”江芸芸率先打破沉默,低声说道,随后绕过他,踏出门槛,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苍看着她大步离开的背影,只觉得激愤交加,眼前一黑,竟然直接倒了下来。
——我怎么回头,我到底要怎么回头。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满意。
—— ——
四月底,随着陛下严禁诬告的政令出台,紧接着又添了十来个罢官名单后,江芸芸也跟着顺利回到吏部考功司,众人本来还在叽叽喳喳说着话,一看到他来了,就立马闭嘴,眼神躲闪地看着她。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
“听说你把你哥气晕了。”叶懿虽说和他不太合,但是耐不住实在八卦,脑袋一凑,眼睛一闪一闪的。
“我还听说你和小野猫大战三百回合,脸都被抓花了。”另外一位主事也凑过来,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意味深长。
江芸芸震惊:“都是哪来的谣言。”
“当真不知?”叶懿充满怀疑地打量着他,“最近的消息都没听闻?你最近都不出门?外面可太热闹了。”
“在家抓真猫呢。”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平日不爱出门,不太关注外面的事情。”
“真猫啊,原是个猫奴。”主事嫌无趣,坐了回去,连连叹气。
叶懿半信半疑:“你当日先走之后,你哥吐血晕倒了。”
江芸芸更震惊了,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瞧着是真的不知道。
“我就说江学士平日里就不爱出门,估计什么消息都没听到呢。”文辰芳连忙打着圆场,回头又对江芸芸提醒着,“那你这个做弟弟的可要去看看了,不然回头都要骂你不敬兄长了。”
江芸芸有点心虚,她万万没想到江苍心理防线这么脆弱,说两句怎么就气得吐血了,这回头曹家不把这事牢牢记在她头上。
“这都是什么事情啊。”她苦着脸嘟囔着。
她坐下来发了一会儿呆,在众人隐晦的打量中,面无表情说道:“这么闲的就现在开始干活吧。”
考功司的人是来不及八卦了,齐齐哀嚎起来。
傍晚的时候,韩文还悄悄拉来江芸问要不要偷偷把他放走,去看看江苍。
江芸芸背着小手,语重心长叹气:“你不知道我家的情况吧……”
“我知道。”韩文用力点头,更是同情地宽慰她,“家宅不宁,不过其实不关你的事情,你也是个小辈。”
江芸芸也跟着忧心忡忡,在他面前来回踱步:“我这去了肯定是见不到人,就算万一见了,结果又厥过去了,我这不是……”
“行,懂了。”韩文连连点头,“那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回头真有事情,我们吏部也是有说法的。”
江芸芸点头,随后察觉出不对劲:“哎,怎么就我们了?”
韩文咧嘴一笑,得意洋洋:“恭喜自己吧,江学士,我们马尚书老当益壮,在众多九卿中把你抢过来了!”
江芸惊得瞪大眼睛。
“职务是正五品的吏部考功司的郎中。”韩文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嫉妒说道,“但陛下还给了你一个从四品的勋官,以后也是要领从四品的月俸了。”
江芸芸歪头,警觉:“五品以上文官、六品以上武官都要考察称职才能评选,我不是今年没考核嘛,而且勋官不是跟着品阶走的吗?我正五品,怎么给我了从四品的勋职啊。”
韩文见她不仅不高兴,反而很多问题,真是气笑了:“没见过升官还这么多问题的。”
“感觉奇奇怪怪的。”江芸芸大声嘟囔着,眼尾直勾勾盯着韩文看,“不问清楚我睡不着。”
“陛下都能为你创一个内阁行走的职务,在为你破次例也不稀奇。”韩文叹气,冒了一句家乡话,“谁叫陛下待见你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俺晓得了。”
韩文一听:“哪里学的山西话?”
“之前从兰州回来的时候,在山西过过年,学了几句。”江芸芸咧嘴一笑。
韩文高兴坏了,越发觉得这人有前途,拍拍她的肩膀了:“不说了,好好干,等你出来旨意就下来了。”
两人离开后,假山后突然冒出一个人影,盯着江芸芸的背影许久,随后用力砸了一下石壁,最后愤愤转身离开。
—— ——
“定是江芸那贱人推了他,不然他怎么好端端晕倒的。”曹蓁连夜赶往京城,一见到面色苍白的江苍就破口大骂。
江苍揉了揉额头:“是我自己体力不支晕过去的,和他没关系。”
“怎么和他没关系!”曹蓁大怒,“他们都说是他欺负了你,刚才那个人的话你听到没有,那人马上就要做吏部考功司的郎中了,那可不是要掐着我们的脖子了,一定是处处针对你的。”
江苍看着面前气得面色通红的人,只觉得陌生,骤然提高音量:“不要说了!”
曹蓁被吓了一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我自己晕的。”
“那个人就是考功司的郎中,他要借我们的手杀人。”
江苍实在太累了,他虚弱地靠在床榻上,半晌之后才继续说道:“不要管我的事情了,也不要再去管江芸的事情,就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好不好。”
曹蓁沉默,突然扑了过来,面目狰狞问道:“不好,只要有他在的一天,那就是时时刻刻悬挂在我们母子头上的一把刀,江如琅那个畜生对不起我就算了,还要对不起你,我如何能忍,你可是我的长生啊,我生你的时候疼了好几日……那日大夫都说你不行了,我抱着你跪在长生殿前,求了一遍又一遍的神佛,娘不能没有你,你可是我们曹家最聪明的孩子啊,不能输,怎么能输给周家那些低贱的奴才。”
“是不是他威胁你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江苍睁眼看着头顶的花纹,头痛欲裂。
——他疼到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心里难受还是身体难受。
疼,实在太疼了。
所有人都拿着刀一刀又一刀的砍在他的身上,他的精神上,那股窒息感再一次涌了上来。
“所以,我是回不了头了吗?”他喃喃自语,手指下的佛珠好似突然变得烫手一样,让他猝不及防收回手指。
“回头?不能回头。”曹蓁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我们不能输,我们不能丢脸。”
江苍怔怔地看着她,神色迷茫麻木,半晌之后竟有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发抖,整个人都趴在床铺上,长发披散,消瘦的脊梁高高耸起,手中的那串带了整整二十年的佛珠被用力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又哭又笑,偏又不不言不语,宛若疯癫。
—— ——
八月初,外察也结束了,马文升睁大眼睛盯着江芸给人画圈,天亮之后就直接递了折子给内阁,随后发表领导讲话,大大夸奖了一番,紧接着又公布了江芸的职位,最后给了整个考功司三天假期。
江芸芸被接受热烈欢迎后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家睡觉,许是和考功司的人混熟了,这群人现在可太闹腾了,她头也不回就跑了。
叶懿看着她的背影,神色阴鸷。
“怎么了?”郎中文辰芳随口问道。
叶懿冷冷说道:“你不觉得现在考功司太挤了吗?”
文辰芳装傻:“没有啊,前年刚修的官獬,还挺宽敞的啊。”
叶懿阴沉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也跟着转身离开了。
“我感觉叶郎中最近一直奇奇怪怪的。”陈主事凑过来小声说道,“我瞧着是对江学士有意见。”
文辰芳叹气:“也是越老越糊涂了,好好过几年也能安心退休了,人家如今只是盘踞在我们考功司的龙蛇,结个善缘懂不懂,和神童们较什么劲。”
陈主事也跟着冷嘲热讽:“要是想的明白,也不会一大把年纪还在这里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文辰芳老好人一个,挥手把人赶走,“大家都收拾收拾,门窗关好,都各自回家好好休息吧。”
江芸芸无事一生轻,看着湖边有小姑娘在卖莲蓬,笑说着:“这个莲蓬怎么买啊?”
“买藕三根可以送一个哦,这样才九文钱,要是单买可就要三文钱哦。”小姑娘一开口就是一个软软的南方口音。
“扬州人?”江芸芸笑问着。
“是啊,去年扬州发生旱灾,我娘就带我来京城了。”小姑娘笑眯眯说着,“郎君也是扬州人?”
“是啊,原是老乡,那就给我三根藕。”江芸芸掏钱,“再给我来一个大一点的莲蓬。”
小姑娘笑容灿烂:“好啊,小郎君真好看,给你一个带花苞的好不好啊。”
“行。”江芸芸也不客气,指了一个最大的,“我要这个。”
江芸芸掏出钱来,只是刚递出来,突然察觉不对劲,往后一退,一把刀顺势贴着她的胳膊划了过去,夏衫单薄,瞬间鲜血淋漓。
小姑娘发生一声尖叫,手里的篮子朝着那人砸了过去,莲蓬荷花并着泥藕,铺头盖脸砸了三人一脸。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人群哗然, 本来还围堵在一起的人瞬间散开了。
攻击江芸芸的人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壮汉,手中寒光闪烁,目光紧盯着江芸,一击不中立马重新扑了上来, 幸好那藕重量不轻, 砸的他脚步一顿。
江芸芸得以后退一步, 顺手把小姑娘拉过来推到边上去, 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来,刀柄上松松垮垮的小红绳因为被猛地抽出, 重重打在手背上。
“你是谁?”江芸芸厉声质问道。
那人恶狠狠的目光从小姑娘身上移开, 随后看向江芸芸,狞笑着:“要你命的人。”
两人一交手,江芸芸就能感觉到, 来人明显是个练家子, 下盘极稳, 那把狭长的刀刃几乎在他手中宛若臂使。
人群豁然散开, 但也没有完全散开, 留下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小姑娘在边上急得跳脚:“我的藕, 我的藕。”
江芸芸手臂被震得发麻,偏这人刀锋好似能把人包裹起来一样, 真是跑也跑不掉,死也死不完。
那人好似戏弄一般,故意用刀在她身上划开一道道口子, 没一会儿江芸芸身上就鲜血淋漓,跟个小血人一样。
夏日柳叶繁茂, 长长的柳条被卷入无妄之灾, 丢了好几根柳条, 地上则是一片狼藉,江芸芸的血散落每个地方。
夏裳单薄,长叶拂面时,江芸芸很快就察觉出不对劲。
她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镇定说道:“有人叫你来杀我?我也可以给你钱。”
外面很快就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是粗狂的喊声:“让开让开……公差办事,快让开……”
“锦衣卫办事,速速闪开……”没多久,锦衣卫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
“兵马司的人来了!快住手,官兵来了。”小姑娘在边上急得来回转,连忙高声喊道,“锦衣卫,锦衣卫也来了。”
江芸芸在地上狼狈打了一个滚,顺势躲到树后,避开了大部分人的视线,也和那个行凶之人拉开了点距离。
“天子脚下动刀动枪,被抓住可不是好事。”江芸芸往后退了一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痕。
她的脸上被划了一道,滚烫的鲜血顺着下颚流了下来,很快就润湿了衣襟。
破破烂烂的衣裳,浑身是血的模样,偏她站在那里,柳条飘动,便也当真是浩然正气,毫不屈服。
人群中有人大胆地拎着一个木板子在边上犹犹豫豫打转。
江芸芸反手握紧那把刀,察觉到夏日的风吹到自己身上,又冷又热的感觉,她不清楚面前之人的意图,但知道拖延太久对自己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那人察觉到逐渐靠近的动静,身后有高手接近,狞笑一声:“你的死期到了,江芸。”
他整个人都扑了过来,目标明确,直击心脏。
江芸芸却在他扑过来的一瞬间蹲下,反身灵巧地翻到他的背上,一只手牢牢桎梏着他的脖子,另外一只手的刀柄重击在他的肩窝的软筋上。
那人吃痛大喊着,随后突然脚步一顿,侧首抬眸注视着江芸,注视着她的喉骨,不可思议,随后大笑起来:“你是女……”
“住手!”姜磊的声音骤然响起,却被血迹飞溅了一脸,惊愕站在原地。
原是江芸芸手中的刀想也不想直接调转顺序,然后面无表情划过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瞬间把他的话全都压了回去。
他的声音只剩下赫赫的动静声,眼睛不可思议睁大,偏脸上还带着笑,整个人露出癫狂诡异的模样。
“你,你杀人……”终于跑进来的兵马司副指挥看着一地的鲜血,磕巴了一下。
面前的江芸芸站在树后,浑身鲜血淋漓,偏面无表情,手中的刀还滴着血,跟个冷面煞星一样,而行凶的人已经脸朝下的倒在她的脚边。
所有人都被吓得不敢靠近她。
“江学士受惊了。”那人很快就回过神来,“快,扶江学士去医馆。”
“来人,把这个狂徒拖回去。”
“封锁城门,快让指挥封锁城门。”
江芸芸借着柳条庇护,躲在树后,丝毫没有动静,好似冷眼旁观这一切。
她疼得浑身发抖,偏大脑格外冷静,想着要不行就先跳下水游回家去,因为她的衣服坏了。
“江芸……”姜磊想要上前,却被江芸芸冷冷的目光钉在原处。
“江芸,江芸。”人群中突然传来一身凄厉的惨叫声。
一个人影艰难挤出人群正准备看热闹,谁知猛地一眼看到柳树后浑身是血的江芸芸,脸色瞬间惨白,再定睛一看她破破烂烂的衣服,整个人更是吓得发抖。
正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张道长。
他连滚带爬跑过来,差点被手里的毯子绊倒,却还记得一把把离得最近的姜磊推开。
张道长和她惶恐对视了片刻,随后想也不想就把崭新的,五颜六色的,一块块缝合起来的毯子就披在她身上,抖索的嘴皮子也跟着冷静下来,伸手胡乱抹了一把她脸上的血迹,胡乱抹在毯子上,自言自语:“没事没事,不怕不怕,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江芸芸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臂,低声说道:“冷静一点。”
手背上的血迹流到张道长的手上,他浑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深吸几口气:“对对,对对。”
那个副指挥把尸体拖走,又把围观的人赶在,这才走了过来,一脸担忧问道:“我送江学士去医馆。”
“不用。”江芸芸拢了拢毯子,“今日城内治安还请副指挥多多照看。”
“自然自然。”副指挥尴尬又紧张,搓了搓手,“万万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我,我们肯定加强巡逻。”
“嗯。”江芸芸点头,平静说道,“那我就先回家了。”
“这……”都指挥犹豫着,“这都是血。”
“我是大夫,我是大夫。”张道长连忙说道。
都指挥看着他穿着道袍一脸不信任,厉声呵斥道:“我可要找个好一点的大夫,你一个拿着百衲衣的道士,一看就是招摇撞骗的,可别治坏……”
张道长一脸尴尬,怂怂地站着。
“他是大夫。”江芸芸替张道长声解释着,神色温和,“我认识的,都指挥不用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若是有人问起,那也是贼人穷凶极恶,兵马司已经回援很是及时了。”
都指挥一听心中松了一口气。
这个江芸现在可是香饽饽,前几天几位堂部抢人时还争的面红耳赤,现在好了,光天化日下被人行刺,只要在内阁甚至陛下面前表达出一点不满,五军兵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要完蛋。
“我亲自送您回家。”都指挥热情说道,“这事我们一定追查下去,给江学士一个交代。”
“嗯,有劳了。”
姜磊看着江芸离开的背影,茫然摸了一把脸上的血渍,但很快又忍不住皱起眉来。
—— ——
“什么!江芸遇刺?”朱佑樘蹭得一下站起来,脸色大变,“人没事吧?伤情如何?凶手呢?兵马司干什么吃的,让他们滚过来见朕。”
萧敬脸色也跟着微微发白,紧张说道:“有一个江学士认识的大夫跟着去了,听说都是血,兵马司回旋时江学士已经把人杀了。”
“天子脚下,竟有悍匪,真是可怕。”陈宽低声说着,“五城兵马司回旋这么迟,也该重罚。”
朱佑樘坐回原处,胸口还在碰碰直跳:“去,让院使亲自过去,还有,去选两条上好的野参送过去。”
“查,给朕彻查此事,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陛下。”有小黄门慌忙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太子殿下听闻江学士遇刺,跑了。”
朱佑樘气急,脸色发白,捂着胸口,气都喘不匀:“废物,都是废物,外面如此危险如何能让殿下出门,快,快找回来。”
—— ——
“什么,江芸伤情严重。”消息很快就传到内阁,刘健吓得手中的折子都落地了,“谁干的?人抓到了没?城门关闭了没?现在人怎么样?”
谢迁也匆匆赶来:“怎么会好端端遇刺,今日不是刚大考结束吗?是悍匪还是强盗?光天化日怎么撞上了,兵马司是吃白饭的嘛,怎么还受伤了。”
刘健站起来来来回回在屋内踱步:“哪来这么没眼色的盗匪,江其归浑身上下哪一点是有钱的样子,衣服都洗白了,定是故意的,查,我要让三司会查,好好好,这群人真是脖子铁,我倒要看看是谁赶在京城脚下就行杀人之事。”
谢迁脸色也格外难看:“难道是这两次考查得罪人了。”
刘健脸色阴沉,半晌之后,冷冷说道:“走,我们面圣去。”
—— ——
“什么,其归性命垂危。”李府,刚回家的李东阳行礼还没放下呢,一听这消息,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晕过去。
“爹!”李兆先一把把人扶住,连忙说道,“先别晕,我们先去看看。”
“好好好。”李东阳被拉回来了,紧紧握着儿子的手,“走,走,我们现在就走,快快,把我的那条人参带过来,还有钱,我的钱都准备起来。”
“你们先去,我让管家来准备东西。” 朱夫人安抚着一家老小,“其归就一个人在京,家里就一个仆人,肯定乱成一团,我以前派人先去照看了,你们也快去吧。”
李东阳被儿子搀扶着,颠颠撞撞上了马车。
“其归。”他下马车时还差点被绊倒,一看到乐山端着一盆血水出来,更是腿都软了,声音都劈叉了,“师弟。”
“公子在后面,刚包扎好伤口。”乐山眼睛通红,哽咽说道,“这流了好多血,好好的,怎么出个门就这样了。”
李家的几个仆人一见院中这么乱,也不多话,直接帮忙收拾起来。
“在里屋是不是?我们去看看。”李兆先把自家老爹拉了过去。
内院已经有顾清的儿子顾霭守在门口,神色恍惚,一见李东阳连忙站起来。
“李阁老……”
“别说这些了,其归呢。”李东阳直接越过他就要推门进去。
顾霭伸手,欲言又止。
一进门,正看到江芸芸正举着大馒头,张嘴就是一口。
李东阳脸上的焦虑不安瞬间僵在脸上。
“你不是要死了吗?”李兆先大为吃惊。
江芸芸举着大馒头一时间不知道吃不吃,扭头看向门口,小脸白白的,但是眼睛还是亮亮的,扑闪了一下,茫然反问着:“我嘛?”
李兆先一看他这个模样,还能吃,心中也松一口气:“外面都传你要死了,给我们吓死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没有的事,就是流了点血。”
“我千辛万苦给你做的百衲衣都被血浸湿了。”张道长从内里走了出来,手里拎着还没干透的血衣,没好气说道,“本来就一直跟你说要调养身体的,你这身体不好,而且刚才情况多惊险,要是再多流点,我去哪里捞你,阎王殿嘛。”
李东阳一看他就紧张站起来:“张道长,其归没事吧?”
前年李兆先忧心考试,加上换季病了,大病一场,眼看就要不行了,多亏了江芸芸把张道长送过来,调养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床,所以李东阳很相信他的医术。
“没事。”江芸芸饿坏了,已经吃完了一个大馒头,准备去拿第二个了,嘟囔着,“想吃点甜的?”
“有的有的。”站在门口的顾霭连忙从递下掏出一个,“红糖的,还买了一个白糖的。”
“少吃点。”张道长把馒头袋子拎走,交给顾霭,“你也是实在人,叫你买两个,你怎么买了两兜。”
顾霭哎哎着没说话,果然是个老实孩子。
江芸芸没说话,就是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衣服脱了,我看看伤得如何?”李东阳摸了摸额头的冷汗,也算冷静下来了,“可把我吓死了,你这要是在京城出事了,我怎么和老师交代。”
屋内有一瞬间诡异的安静。
江芸芸瞪大眼睛,一只手拉高被子。
“老少授受不亲。”她理直气壮说道。
李东阳嗯了一声,随后气笑了:“哪来的胡言乱语,流了这么多血,我不是要看看伤到哪里嘛。”
江芸芸拧眉,悄悄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刚包好的伤口呢,别看夏天热,要是真的寒风入侵了才是真的难以根治,还是再等等吧。”
李东阳一听张道长的话,也只好遗憾收回手,叹气说道:“这都是什么事情啊?瞧着小脸白的,我给你带了人参,可以吃吗?”
“要等等,虚不受补,养养再吃。”张道长说道。
李兆先点头,连忙说道:“有什么要帮忙的一定要来找我们啊,别不好意思,你这伤了的消息,可要把我爹都要吓死了。”
李东阳看着她脸上的伤口,又看着她脖子上绕着的白布,心疼坏了:“那手给我看看,别伤到手了。”
江芸芸就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爪子拿出来递过去。
“差点就伤到经了……”
“咳咳。”江芸芸咳嗽一声,警告得看了一眼张道长。
张道长撇嘴,抱着百衲衣走了。
“你放心,我肯定给你讨回公道。”哪怕江芸芸如何表现得一脸轻松,李东阳看着她身上的白布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
这么瘦的人留了这么多血,要是晚一点,真的不堪设想。
江芸芸乖乖地哦了一声。
“我留两个仆人先帮乐山一起收拾。”李东阳低声说道,“你就先在家养伤,一切都有师兄呢。”
江芸芸嗯了一声:“多谢师兄。”
李东阳也不耽误她休息,等管家把东西送过来就离开了。
顾霭是打算留在这里照顾的,自己主动找了个平日读书读晚了,在这里休息的那间房间铺床去了。
没多久,外面闹哄哄的厉害,李家仆人小声翼翼走过来说道:“太子殿下来了。”
“什么。”江芸芸连忙把馒头塞进嘴里,“快扶我起来。”
“哪来这么多规矩。”张道长不高兴说道,“躺着躺着!!”
“对对对,躺着躺着。”李家仆人还没走,朱厚照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拎着一大堆人参燕窝,一看到江芸芸被白布包裹的样子,就变了脸色,“该死的刘瑾,只说你伤了,没说这么严重。”
江芸芸连忙把馒头咽了下去,笑眯眯说着:“确实是伤了啊,刘长随是怕殿下担心呢。”
朱厚照坐在她床边,一脸担忧:“伤的严不严重啊?”
“不严重。”江芸芸说。
朱厚照不相信:“都包成这样了,还不严重,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报仇。”
江芸芸只是笑看着他。
朱厚照摸了摸她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手背,叹气说道:“外面都说你是得罪人了,你好好做事怎么就得罪人了。”
“做事哪有不得罪人的,而且这人说不得就是恶徒呢,犯不上这么严重。”江芸芸说道。
朱厚照小脸阴沉着。
“殿下来这里,陛下可以知道?”江芸芸问。
朱厚照哼唧了几声。
江芸芸抬眸去看刘瑾和谷大用。
谷大用摇了摇头。
“外面危险,殿下千金之躯应该早点回去。”江芸芸了然,笑说着。
谁知朱厚照眼疾手快,脱了鞋子,一个呲溜钻到江芸芸的被窝里,大声说道:“不行,我要看着你,我看谁敢胆子这么大。”
别说谷大用和刘瑾大惊失色,张道长和江芸芸也惊得瞪大眼睛。
张道长想也不想就把人拖出来。
刘瑾又惊又怒,要把张道长推开:“你你,大胆。”
谷大用连忙扑过去把朱厚照抱住。
江芸芸忙着按住被子。
一时间屋内手忙脚乱。
朱厚照姿态诡异,一只脚在床上,半个身子在谷大用怀里,瞪大眼睛:“你,你……”
“江芸身上都是伤口,你要是睡觉不老实,碰到了这么办,本来就流很多血了,要是再流血会死的。”张道长板着脸吓唬着。
“真,真的。”朱厚照立马紧张起来,“不要死,千万不要死再死了。”
“对啊,外面那件百衲衣没看到,都是江芸的血。”张道长把他的腿扒拉下来,严肃说道,“江芸现在要静、养!”
朱厚照叹气:“那你找个屋子给我,我在你隔壁屋睡。”
“这不合适。”江芸芸哭笑不得。
朱厚照被拒绝两次,眼看就要闹起来了,萧敬匆匆赶来,带来太医和野参,顺便把太子殿下提溜走了。
——“江学士尽管养伤,马尚书那边都替你告假了,青天白日,皇城之地,有如此凶徒,一定会为江学士讨回公道。”
随后的江家热闹坏了,平日里很少登门拜访的刘大夏也提着一袋红糖,急匆匆赶了过来,一看江芸芸惨白的小脸,站在原处,一句话也说出来,就算是是碰到死对头马文升也只是扭过头不说话。
吏部三位主官都来了看完了,马文升亲自带队来的,翰林院那边也想起这个同僚了,谢迁领队来的,詹事府那边则是焦芳带的队。
直到夜深,江家才真的安静下来。
“真是繁文缛节,按理病人最该休息才是。”张道长蹲在门口煎药抱怨着,“一下子来这么多人。”
“听说陛下让锦衣卫插手此事了。”顾霭低声说道,“其他人肯定是要给陛下面子来看望老师的。”
张道长撇嘴:“真心疼她,怎么就整天让她去拉仇恨,两次考察下来,得罪多少人了,真是没意思,嘴上花花谁不会,比我这个老道还不靠谱。”
顾霭看了张道长一眼,看着在微亮月光下脸色沉郁的人,柔声解释道:“我爹说做人做官都是一次次事情历练出来的,就是看重才想要老师能走得更远,走的更稳。”
张道长可不管,只觉得大家是逮着一只小羊薅,硬邦邦说道:“反正我就知道把人累坏了。”
顾霭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尴尬转移话题:“明日我给老师换药吧。”
张道长立马警觉,想也不想就说道:“你明日去买点馒头来。”
顾霭睁大眼睛,吃惊:“又要去买馒头啊。”
“对,羊肉馒头最补血气了。”张道长张口胡说,“你记得去买那个李家娘子的馒头,虽然路程远,但她家的羊肉最好吃了。”
“行。”顾霭不疑有他,爽快答应了,“那我明天可要早点起来,别耽误老师换药。”
张道长一听急了:“多早啊,别太早啊,我起不起来。”
“没关系,张道长辛苦了,以后换药买馒头的事情就交给我,照顾老师是我应该做的,肯定不耽误您休息。”顾霭认真保证着。
张道长更急了,偏有苦说不出,他打算明天天不亮就把江芸薅起来换药。
——坏了,这孩子怎么这么老实啊。
京城如今所有城门严加看守,锦衣卫全程接手此案,那个歹徒的身世也好查,一盘查才发现竟然是上一次京察被罢黜的五军营的一个千户。
英国公张懋听到这个消息,饭也不吃了,直接摘了帽子,入宫请罪,一个三朝老人愣是跪在地上哭到不行,直言自己管教不利,还请陛下重重惩罚。
朱佑樘也是气狠了,觉得五军营肩负拱卫京师安全,可现在明明自己做错了事情,却还要气愤杀人,如此恶行,简直是骇人听闻,张懋身为五军营主帅,却毫无察觉,简直是玩忽职守,敷衍了之,罚俸三个月,又让他一定要狠狠自查五军营,把不服政令的人全都杀了,以儆效尤。
张懋出宫后,连夜去了军营,不仅五军营被大肆清理了一番,隔壁的三千营和神机营也跟着紧张动了起来,一时间被罢黜,被打发回家的人又是数不胜数。
这次内阁和锦衣卫合作,可真是撸起袖子要把京城彻底差一点,闹得人人自危,各家的浪荡子弟都被关在家里,唯恐被牵连,挨打是小,丢了性命可就没地哭了。
天子脚下,正五品的朝廷命官遇刺,真是好大的事,而且谁能保证,今天是江芸,明天不会是自己,江芸还年轻还能躲一躲,其他人的腿脚可没这么好了。
“人已经死了,锦衣卫翻了他的各大关系网,也都悉数抓来问了,但目前只能在他家中找到了一百两银子,却找不到是谁送的,他的妻儿全都自尽了。”牟斌亲自来内阁说起此事。
三位阁老沉默坐着,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若是人还活着,还有点办法。”牟斌说。
李东阳冷笑一声:“这人活着,其归可就不好说了。”
牟斌自觉说错话了,连连道歉。
谢迁缓和气氛:“李阁老也是担心同僚,牟指挥不要介意。”
牟斌自然是点头:“非常理解李阁老的心情,陛下已经下令整改兵马司,今后定然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只是此事已经闹得人心惶惶,锦衣卫也抓了不少人,可一直……”牟斌委婉说道,“不知下面的事情如何办?”
找不到幕后之后,那就是一个大隐患,李东阳气得脸都红了:“好狠毒的幕后之人,该杀。”
一直没说话的刘健抬眸,看向屋内三人:“此事一直这么闹着确实不好,但没个交代,别说无法给江芸一个交代,给陛下一个说法,便是其他百官那边也是说不过去的。”
三人齐齐点头。
“我有个办法,能请群蛇出动,只是不知到底谁是蛇头,难免误伤,所以还请诸位一起为此事出谋。”刘健年迈的面容被烛火一照,阴暗难辨。
—— ——
江芸芸养伤,但消息是不断的,张道长和顾霭,外加隔几日就要跑过来的朱厚照,消息比一般人都还要灵通。
“和那个仇鑫有关的人,都被贬官了。”这是整天呆在他爹身边,偷听到消息就匆匆来报的朱厚照。
“哎,你那个大哥本来留在京城了,你才出事第三天,他竟然要自请去外地了,你看这人多奇怪。”这是整天疑神疑鬼的张道长嘀嘀咕咕的。
“我今日帮您去吏部拿东西,听说有个郎中打算外放去江西了。”这事整天在外面买馒头的顾霭听到的消息。
江芸芸一边吃着每天新鲜买的大馒头一边思考着此事。
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当真是一步臭到不能再臭的棋,能想出这个办法的人要不是狗急跳墙,要不就是对京城毫无畏惧之心。
若是狗急跳墙,那名单也早就出来了,外官大考都结束了,狗都被扔到墙外面了,现在回过神来也太晚了吧。
若是对京城毫无畏惧之心,可这个仇鑫据说在五军营多年了,都已经升到千户了,怎么也不能说对这个偌大的权力中心毫无畏惧之心。
“你师兄太过分了。”朱厚照又不知道从哪里独自一个人跑出来,风风火火地,直接刺溜一下就把写作业的顾霭挤走了,自己挤到江芸芸边上坐,甚至揪了点小被子盖在自己腿上,不满地告状着,“他们说要重新查京察和外察,还说要是有人不服气可以秘密来写折子陈诉。”
顾霭只好拿着出去边上坐着了。
“去我书房写功课。”江芸芸说道,“这功课今天可要写完的,写不完我可不会放你去睡觉。”
顾霭还真的乖乖起身去写作业了。
“他们这是不信任你,太过分了。”朱厚照抱打不平,大声嚷嚷着。
江芸芸笑说着:“本来也就是有科道官拾遗,现在不过是再重复一遍而已。”
朱厚照斜眼看她:“你不生气。”
“不生气啊。”
朱厚照想了想,摸着下巴开始思考着:“你也不生气,爹也没意见,所以内阁不是为了让那些被你罢黜的人出气,那好端端搞这一出……”
江芸芸停下讨馒头的动作,垂眸看了过来。
太子殿下已经十三岁了,长得比寻常孩子要高大一些,名师教育最显著的成果就是学生的阅历思考会比寻常人要更高更深一些。
朱厚照现在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从他们的只言片语和言行举止中察觉出不对劲。
“哎,我想不明白。”朱厚照叹气,“江芸你就告诉我呗。”
江芸芸捏着馒头,笑了笑:“大抵是为了引蛇出洞吧。”
朱厚照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间没绕过弯来。
“聪明人这个时候都在乖乖吃馒头,心虚的人才会有动作。”江芸芸咬了一口大馒头,又掏出一个新馒头递给太子殿下。
朱厚照心不在焉地接了过来,一脸深思,突然跳了起来:“我知道了,你说过的,犯罪凶手都会回到现场……”
“哎,我什么时候说过的。”江芸芸大惊。
“就你写的小册子啊。”朱厚照捧着大馒头,不高兴地看着他,“那个小册子果然是你敷衍我的。”
江芸芸心虚:“没有的事,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朱厚照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就跑了:“我给你去打听打听。”
江芸芸看着匆匆离开的太子殿下,无奈摇头。
“真是这个意思吗?”张道长的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手里拎着已经洗不干净的毯子,“这些阁老人这么好,这么努力为你出气嘛?”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了起来:“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不过是借刀杀人,各取所需而已。”
张道长撇了撇嘴:“清除异己是吧,哼,当官的良心都坏得很。”
江芸芸看着他不高兴的样子,打趣着:“怪不得我瞧着你对这几日来看我的人都没个好脸色,我也是当官的啊。”
“你和他们可不一样。”张道长理直气壮说道,“你江芸可不是干这些事情。”
江芸芸笑得不行:“你又捧着你这东西做什么?洗不干净了,回头我买一条新的给你。”
张道长叹气,唉声叹气走了进来:“你不懂,这个是我为你做的百衲衣。”
“给我的?”江芸芸惊讶,“给我做什么?”
“你之前的长明灯不是点不起来吗,观主说大概是体弱,叫我做一个百衲衣供奉起来的,我讨了家中有十岁女童的一百家才收集的,做了三个月的,那天刚拿出来的。”张道长委屈坏了,“现在还能供奉嘛,会不会说我们不恭敬啊。”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面前的道士,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一百家,还要家中有十岁女童,一听便知道是个辛苦事,要知道张道长平日里多走两步路就要开始叫唤的人,好吃懒做第一名。
还是张道长察觉到她的失态,连忙把百衲衣卷了起来:“嗐,我也是最近没事干,算了,我去隔壁问问观主,那老道年纪大,什么都知道。”
“谢谢你,张道长。”江芸芸低声说道。
张道长背对着她,没说话。
“可我是不信命的。”江芸芸笑说着,“我也不是因为长明灯百衲衣谢你的,只是想着我们一起走过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你一直在我身边,所以谢谢你。”
张道长冷哼一声,抱紧手中的百衲衣,头也不回就走了。
京城一阵腥风血雨,刘健见着这次机会,把格外反对江芸的人,顺便自己看不顺眼的人都赶走了。
他并非改革派,甚至是求稳,但他觉得江芸是一个能用的人,他的办法有些激进,但尚有可取之处,更能稳定整个朝廷,本事该好好用起来的人,但有些人真的太能搅事了,不若借着这次机会一并赶走。
“那银子中有几块是南直隶那边来的。”牟斌赶在暮鼓前走入内阁,低声说道。
众人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名字。
“可有证据?”李东阳着急问道。
牟斌摇头,甚至解释道:“南北直隶做生意之频繁本就难以清算,这次能发现还是因为之前江学士在清理旧钱时,在各省的银子中加入省名,这才在今日的仔细清点中发现的。”
“也只有商人能最快的触及新银子。”李东阳直截了当说道。
牟斌欲言又止。
“南北做生意的太多了,不好如此评断。”刘健直接说道。
李东阳握紧双手。
“这事怕是要问江其归的意见了。”谢迁缓和气氛说道。
深夜,牟斌拜访,顺势说起此事。
江芸芸追问道:“有证据吗?”
牟斌摇头:“但算起来,你和他们本就有纠葛。”
“那都是揣测。”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我觉得江苍不是这样的人,他其实很软弱。”
牟斌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着面前神色镇定的年轻人,惊觉当年稚气懵懂的小孩如今也是搅弄京城风云的人物了。
“那此事……”他问。
江芸芸沉默:“我不能做空口白牙就要取人性命的事情。”
牟斌点头。
“如今京城风波已近两月,罢免官吏已近百人,马上就要中秋了,也该安静过个团圆年了。”江芸芸自己退了一步,算是把此事全都吞了,“是非功过,算是说不清了。”
牟斌拱手:“江学士大义,如此我便回禀陛下了。”
“有劳牟指挥了。”江芸芸笑说着。
等他走后,姜磊脑袋垂了下来:“我家谢哥都要急坏了,还有你的小青梅,好几天都不睡觉了,你怎么还不回信。”
江芸芸笑:“你别吓到我徒弟,信下午寄出去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最近也都辛苦了。”
“不辛苦。”姜磊翻身下来,坐在他边上,“我就是替你委屈。”
“我有什么好委屈的?”江芸芸不解。
“有点线索,你还老纠结证不证据。”
“内阁闹着一出,倒是让你被架在火上了。”
“你不是个好官嘛,怎么日子也这么难过。”
“最重要的是,好好受了伤,连个凶手都抓不到。”
“凶手已经死了。”江芸芸强调着。
姜磊看了她一眼,不解问道:“当时你已经把他制住了,为什么要把他杀了,他临死前喊的是什么啊。”
江芸芸眼波微动,半晌之后才说道:“许是情绪激动了点。”
“那确实。”姜磊也不在意,“那人也真不是东西。”
“你休息吧,我就是来催一催你的。”姜磊起身离开了,随后忍不住回头,打量着面前过分好看的年轻人,“哎,江芸,我那天好像真的听到他说女什么的……”
—— ——
江芸芸受伤的消息半月时间就传遍全国各处。
江西南昌宁王府,朱宸濠听到消息,忍不住皱眉:“伤的如何?凶手呢?”
“凶手被江学士当场击毙,伤势不清楚,但听说浑身是血,但噩耗没传来,想来人还活着。”
朱宸濠眉心紧皱:“谁干的,真是没脑子,这不是给人送把柄嘛。”
“还未查出来,但是内阁已经借此事已经清理不少人,我们好不容易买通的人被拔出一半。”谋士说道,“我在想,此事是不是江芸和内阁自导自演。”
朱宸濠没说话。
“江芸真是一个祸害,若是当日直接死了便好了。”谋士遗憾说着。
“死在这些人手里也太过可惜了。”朱宸濠遗憾说道。
谋士对于自家王爷难以言表的癖好只能表示沉默。
“殿下,我们在清理山贼的时候,发现有一家从扬州来的,却讳莫如深,我们严刑拷打才发现,家中女主人曾经周姨娘的接生婆。”浑身血腥味的侍卫快步走了进来,恭敬说道。
朱宸濠不悦说道:“这事有什么好说的,直接杀了便是,一个接生婆也跟着拿乔。”
“那人说有一个江芸的秘密,希望能保他们一家老少的姓名。”那侍卫低声说道。
朱宸濠眼睛一亮:“那还不请进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江芸芸养好病, 经过层层批准,收拾收拾准备去吏部上班时,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
得益于这几个月整日吃了睡,睡了吃, 乐山开展厨艺大赛, 每天都是整整齐齐的四菜一汤, 一点也不会重样, 张道长看得眼睛都直了,再加上时不时有顾霭投喂的大馒头, 小脸终于长出一点肉来, 也多了点血色。
马文升赶在她进门时,就直接把人叫过去,好生慰问了一番, 又见她脸上的伤疤还没好, 从怀里拿了药膏出来, 操心说道:“这么漂亮的脸留疤了, 多可惜啊, 我这有一膏白玉药很好……哎, 其实是我那孙女准备的,多贴心啊, 就怕你脸上留疤。”
江芸芸本想薅羊毛的手火急火燎收了回来。
马文升和她大眼瞪小眼:“我都不介意,你这么慌做什么。”
“耽误别人,而且你这不是把人往火炕里推吗?”江芸芸不满说道, “不是您亲孙女吗?应该为她选一门好亲事才是。”
马文升瞪大眼睛:“你不是好亲事吗?”
“我肯定不是啊。”江芸芸理直气壮,“我不行。”
一老一少对视一眼, 然后齐齐尴尬移开视线。
“滚滚滚。”马文升气坏了, 把膏药往她怀里一丢, “怪不得刘希贤一见你,就说心口不舒服。”
江芸芸委屈巴巴走了。
——怎么这样,叫自己来的是他,叫自己滚的还是他。
江芸芸回了考功司自然也是一阵欢迎,郎中文辰芳表示要请她吃顿饭,去去晦气,早就嘴巴淡到不行的江芸芸,自然是连连表示赞同。
“你的位置就是原先叶郎中的位置。” 文辰芳把人带到她新官舍,看着里面空空荡荡的屋子,一脸感慨,“叶郎中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了,就自请外放,想要离家近一点,你也知道的,我们这辈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只是可惜我和叶郎君十年的相处,这人脾气虽然差了点,工作能力是没得说的。”
江芸芸好奇:“怎么突然嘛,也不是只有外放这条路啊,一家子老老小小搬家,也是辛苦。”
文辰芳随口说道:“毕竟京城生活难啊,一家子的消耗就不能少,而且外放肯定是能挣到不少钱的,也好给自己养老啊,毕竟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被陛下看到啊。”
江芸芸叹气:“养老确实是个问题。”
“可不是,京官就看着厉害。” 文辰芳小声抱怨着,“其实兜里比脸上还干净呢。”
两人就贫穷问题进行深入讨论后,最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没钱,好难!
考功司分属韩文管辖,目前有两位郎中,两位员外郎,二位主事,令史十五人,书令史三十人,掌固四人。
平日里侍郎不怎么管事,大都是两位郎中主管,一应事情也都是汇报给两位郎中,若是有他们处理不了才会去找侍郎解决。
考功司主要负责官员的考核和升降,每三年、六年、九年会进行一次考核,再根据官员的称职、平常、不称职等表现,综合评定后决定其升降,所以它是阶段性的忙碌,平日里工作量不算大,但忙起来三四个月住在衙门也是常有的事情。
平日里两位郎中会分协处理各省命盗及各项议叙、议处,汇奏分管各处官员功过册,并一切告病、起复、开复、捐复、副缺、查案、行文、给照等事件。
江芸芸直接全盘接手了叶懿的工作和人员,上班第一天就打算开个小会,把工作进度拉起来,顺便把叶懿之前的工作材料看一下,免得工作断档了。
她一边忙着吏部的工作,一边听闻户部主事李梦阳在她耳边嘟囔着周太皇太后的事情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原来是太皇太后在好不容易撑过四月后,在五月第一日撒手人寰,陛下就制谕礼部,让他们为自己的亲祖母、已故太皇太后周氏定一个谥号,四日后,礼部拟定谥号为——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睿皇后。
这事干的陛下很满意,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内阁三位阁老就齐齐反对,随后百官又又又开始上折子了。
这个事情就要从谥号这个东西说起,周太皇太后的夫君就是朱祁镇,谥号为“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庙号“英宗”,一般后世尊称为“英宗睿皇帝”,现在太皇太后是被简称为“孝肃睿皇后”,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标准的“从帝谥”的谥号,有了这个“睿”字,太皇太后就可以祔享太庙啦!
所以问题出就出在这里,因为太皇太后不是英宗睿皇帝的正妻,她只是皇贵妃,按照嫡庶有别的说法,这事不能这么办!
自来只有嫡后才能与皇帝合葬,而且英宗睿皇帝早早就下诏说过只愿与钱皇后合葬。
这中间自然也有一番争斗,但那都是前朝的事情了,事情到了本朝,如今周太皇太后去世,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能不能加‘睿’字;第二能不能尊称皇后。
朝廷上自然又是一番激烈争吵,周家等勋贵察觉到和自己荣华富贵相关,自然是四面相合,一力赞同,一部分文官则觉得礼制不能改,自然是不同意,一个个引经据典,就连养病的吴宽也都出面凑热闹,剩下一部分人则是不停揣摩陛下意思,来回横跳,而那个时候的江芸芸正在加班加点干活,所以错过了如此热闹的事情。
十日后,陛下在召集数次大臣私议后,先退了一步,改变主意,将太皇太后的谥号改为“孝肃贞顺康懿光烈辅天成圣太皇太后”,简称“孝肃太皇太后”。
此事落下帷幕。
江芸芸不解:“那周太皇太后的想法不是都落空了。”
李梦阳点头:“对啊,陛下最敬孝道,英宗皇帝驾崩后,虽写了由皇太子即位,但特意强调了两点:第一钱氏名位已定,不得更改;第二皇后日后寿终,要和自己合葬。你看看,祖父都这么说了,英宗朝的皇后有始只有一位,他难道还能不遵守吗。”
江芸芸没发表意见,专心吃馒头。
“而且当时的内阁阁老彭时还表示两宫同称则无别,但钱皇后是嫡母,所以钱太后宜加两字,以便区分称谓,在拟号时钱氏被尊为慈懿皇太后,周氏则被尊为皇太后。”
“你瞧瞧,多厉害的手段。”李梦阳抚掌夸道。
江芸芸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
“别吃了,我与你说朝廷大事,你这嘴不发表意见就算了,还一直吃吃吃。”李梦阳不悦地扒拉下她手里的糕点。
江芸芸愁眉苦脸:“这我哪里能说道啊,我也不懂啊,如今两宫人死如灯灭,说多了也是不敬,而且陛下自己也非出自中宫,真开了个头,后面太后的事情如何处理,再者群臣闹成这样,陛下自来就心软,也不想事情拖得太久,但是总而言之,此事和我并无半点关系。”
“谁说的。”李梦阳施施然说道。
江芸芸连忙把筷子放下来,叹气:“那我不吃这顿饭了,原来是鸿门宴,大师侄。”
李梦阳不高兴了:“怎么喊这个。”
江芸芸咧嘴一笑。
“我打算借此机会弹劾一波这些怙宠横甚,人莫敢问的勋贵。”李梦阳神色愤慨,“那些贵勋骄纵犯法,招纳无赖,网利贼民、夺人田土,拆人房屋,虏人子女,要截商货,占种盐课,横行江河,张打黄旗,势如翼虎,当真是令人看之,听之,思之,全然愤怒。”
二十岁进士及第的李主事才思雄鸷,但也刚烈脾气,幸好当今的陛下实属温和,对于他的几次弹劾都轻拿轻放,并不追究。
见江芸芸没说话,李梦阳不悦质问道:“你不愿意随我一同上折。”
江芸芸摇头。
“江其归,你当年刚考上状元,就敢为那些御史求情,今日却视若无睹百姓苦难,难道一场刺杀就吓破了你的胆子。”李梦阳大怒,拍案而起。
江芸芸连忙把差点翻滚下来的糕点一把抓住,闻言只是无奈问道:“你觉得你这折子上去,陛下会如何处置?”
李梦阳冷笑一声:“自来多少弹劾折子蜂拥而上,可陛下都置之不理。”
“那你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江芸芸反问。
“如何是多此一举。”李梦阳震怒,不可思议,“这些人简直是陛下身边的污点,君辱臣死,这次不行,那就下次,如何能畏缩沉默,江其归你竟是这种人。”
江芸芸摇头解释着:“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李梦阳冷笑一声,冷冷质问着。
“陛下有尧舜之仁也,对你对我,对那些勋贵全然一视同仁,所以若非箭在弦上,势在必行,他定然不会处理亲眷勋贵,陛下也是人,七情六欲全是裹挟,文官又与勋贵略有不同,陛下于我们是仁,于他们是爱,你让陛下在如此平静的时候,在仁爱之中做选择,陛下是不会选的,且欲速不达,现在也不过是打草惊蛇,若是今后真有大事,如此高频率的弹劾,陛下早就疲了。”
李梦阳还是觉得江芸是在推脱,再也待不下去了,冷笑一声:“还真是李阁老的好师弟,好有一番自己的大道理,算我看错你了,告辞。”
江芸芸看着甩袖而去的人,欲言又止,半晌之后才喃喃说道:“骂我就骂我,怎么还骂上我师兄了。”
“小二,打包!”小穷鬼江芸芸喊人,一点也浪费。
—— ——
十二月初三,江芸芸去给太子殿下上课,一入门就先吃了燕窝一盏,人参茶一杯,分别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亲自递上来的。
“殿下哪来这么多东西?”江芸芸吃完之后,后知后觉开始质疑。
“我从爹,娘,祖母,曾祖母的小金库里掏的。”朱厚照理直气壮说道,“都是好东西,吃了就不会死了,所以要吃好多好多的。”
“我也拿了,我也拿了。”二皇子挤进来,请着功劳,把小脸递过去,“我爹还捏我的脸,说我吃里扒外。”
江芸芸一看那圆鼓鼓的小脸颊,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如果又滑又嫩,还肉多。
“咳咳!”一侧的嬷嬷们一看,震惊地咳嗽几声,提醒着大逆不道的江芸。
江芸芸连忙收回手:“上课吧。”
朱厚照冷眼看着,突然把自己的脸也凑过来:“那你掐一下我的。”
江芸芸瞪大眼睛。
朱厚照斜眼看他:“你都掐他了,以下犯上,那你现在再犯一次也没事啊,而且我都不介意。”
殿内所有宫娥黄门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了过来,好似一把火,只要江芸芸敢把手放上去,就要把她烧得片甲不留。
“不合适。”江芸芸嘟囔着,心虚移开视线。
还真别说,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脸蛋还真是细腻啊。
“什么不合适!”朱厚照怒了,直接抓着她的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那你以后不准摸朱厚炜这个大笨蛋了。”
遭受无妄之灾的朱厚炜大吃一惊,随后也跟着大怒:“江芸最喜欢我了,不喜欢你,你这个大野猪。”
“你敢骂我,我是你哥!你这个矮脚兔。”
眼看兄弟两人要打起来了,江芸芸不得不一手扒开一个,盯着无数嬷嬷和太监的谴责视线,心虚说道:“哎哎,别吵,上课了上课了。”
兄弟两人互不妥协,各自瞪了对方一眼,这才入座,课间都不肯说话,江芸芸只好装死低头,假装忙碌。
课后,朱厚炜察觉不到眼色,拿着书,贴着江芸芸嘀嘀咕咕说着话。
江芸芸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眼刀,脸上的笑差点绷不住。
朱厚照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冷眼看着,更生气了。
“江学士每每来,两位殿下都要吵一架。”养心殿内,陈宽无奈说道,“奴婢真怕伤了兄弟感情。”
朱佑樘闻言呵呵一笑:“别看现在吵得凶,晚上就要手牵手来找我下棋了,吵吵闹闹而已,多热闹啊,我小时候就一直想着要是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
陈宽抿唇,但很快又收拾好心情:“热闹好,爷就是喜欢热闹,今年过年可以多备一下烟花。”
“太皇太后新丧,不宜铺张。”朱佑樘说道。
陈宽打了几下自己嘴巴:“瞧奴婢的记性,真是该打,差点误了爷的大事。”
“少给我花言巧浯,对了,我也好久没见江芸了,这次也真是委屈他了,让他吃好饭来见见我。”朱佑樘笑呵呵说着。
江芸芸刚放下筷子,那些小太监就很有眼力见的说了此事,江芸芸站起来就准备离开了,一直盯着她的朱厚照立马表示我也要去,朱厚炜这个跟屁虫自然是要紧跟着的。
“反正等会也要找爹去下棋的。”朱厚照站在她左边手,一本正经说着。
“想去找爹吃零食。”朱厚炜牵着她右手,直流口水说着。
江芸芸被夹在中间,心如死灰,她生怕自己赶在身份暴露前,就因为挑拨皇子关系而被皇帝当场宰了。
“身上的伤如何了?”殿内,朱佑樘和气问道。
江芸芸非常老实:“承蒙陛下关系,已痊愈了。”
“这次凶手如此大胆包天,你也受了惊吓。”朱佑樘又说道,“这几匹布都是给你的,过年做几套艳丽点的衣服穿穿,年轻人老是穿素色的,再好的容貌也都显不出来了。”
江芸芸谢恩。
朱佑樘看着她磨得起毛的袖子,又让陈宽拿出白金,亲自递给她:“你自来清廉,这个就当给你的过年费用了。”
江芸芸吃惊,连忙接过,呐呐说道:“这,马上就要发这个月的俸禄了。”
朱佑樘一把把人扶起来,看着她笑,一脸和气:“只是对外不要和人说,也无需感谢,以免他人嫉忌,再伤了你。”
江芸芸悄悄抬眸去看朱祐樘,不得不承认,她读过很多帝王事迹,但做皇帝能做成朱佑樘这样好脾气,好性子的,还是很少能从史书上窥见。
他体弱多病,却又勤政爱民。
他想做很多事情,却又做不了很多事情。
他想平衡内外朝廷,文武官员,可最后似乎总不太如意。
至高的权力反而不能为所欲为。
江芸芸没有接触过其他皇帝,但想着能做成这样,已然是这类长于妇人膝下,生于宫廷深处的皇帝中的极限了。
江芸芸握紧白金:“微臣,谢主隆恩。”
“去吧,好好休息,瞧着脸色还不好,我这人参燕窝都白给你吃了。”朱佑樘笑着打趣着,“这布匹我让人给你送回去,你这么多年身边就一个人照顾,也是不讲场面的。”
江芸芸只是憨憨笑着。
江芸芸离开养心殿没多久,太子殿下朱厚照就悄悄跟了过来。
“殿下怎么过来了?”江芸芸不解。
朱厚照叹气:“你没发现刚才殿内有史官站着吗?”
江芸芸想了想:“确实在帷幕后有一文官模样的人。”
“九月份的时候,太仆少卿储巏上言说要立史官以记言行,还说现在外面总是有很多帷幄造膝的话,都是对爹的误解,这样会导致史官无从记录。岁月久远之后,传闻各异,无法弄清事情之本末,所以要站一个史官,把爹和和爹说话的人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叫什么起居注,爹答应了。”
江芸芸震惊,开始迅速回想刚才有没有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你刚才木木的,史官肯定说你像个大木头。”朱厚照嘲笑着。
江芸芸一点也不在意,甚至开始夸自己:“没说不该说的话就好,我刚才回答得还不错,不错不错。”
朱厚照背着小手,故作大人模样地摇了摇头:“等会挨骂就知道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只是眼看就要出城门了,突然停下脚步,扭头去看朱厚照,一脸不解。
朱厚照一脸不解。
“你不回宫?”江芸芸委婉提醒着。
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啊呀,被发现了,本来想偷偷跟你回家的。”
江芸芸嘴里的粗话来来回回滚了滚,然后咽了回去,勉强露出笑来:“不行!”
朱厚照也不生气,背着小手,脚步一转,溜溜达达回去了。
——今天和江芸待在一起的时间,比矮脚兔多,赢了,等会回去就去炫耀一番。
—— ——
按道理今年吏部值班应该是让年轻的来,且新进来的人也要先练练,让老人松快松快,所以江芸本是名单中的一员,但江芸毕竟刚痊愈,韩文不好让她值班,就让她早点去休息了。
江芸芸也不客气,铺盖一卷,兴冲冲回家了。
院子大门微阖,门口还有车辙的痕迹,江芸芸推门一看,正看到张道长和乐山正蹲在地上,交头接耳,神色严肃,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年冬日雪量极少,所以空气有些干燥,但丝毫不影响过年的气氛,地上已经堆满了鸡鸭鱼肉,还有半扇羊,一荷叶的牛肉,屋檐下悬挂着一排肉干鱼干,小猫蹲在屋檐上虎视眈眈,各色蔬菜也都整整齐齐码在角落里,隔壁的驴棚和马鹏也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整个院子已经焕然一新,红布挂满屋檐,空气中还有醋味,就连门画和对联都已经换上顾霭写的东西。
“怎么了?”江芸芸站在他们身后,探出脑袋好奇问道。
“这个钱好像是假的?”张道长听到她的声音,摸了摸脑袋,“用你给的银子去钱庄打散了,一两碎银各五个没问题,然后是五吊铜钱,其中有这十个好像是假的。”
乐山气坏了:“太过分了,我看是大庄就没检查,谁知道有假的,还掺在中间,要不是刚才给道观包礼钱,也不会被发现。”
张道长则把铜钱递出去,紧张问道:“上面写的南直隶制造,你之前不是搞过什么换银子嘛,不会是有人造假吧。”
第四百二十五章
银子肯定是好银子, 铜钱却不是好铜钱,不过自来银子使用的程度就没有铜钱高,衣食住行大都是用铜钱结算,所以要是真作假, 其实铜钱的祸害范围不会小, 但掀起的波澜却不会大。
“老百姓挣点钱可不容易, 还拿了几个没用的□□, 真是一天白干,亏死了, 这些坏人真是烂心肠啊。”张道长一边择菜, 一边抱怨着,“这可怎么办?这么少的铜钱,我们去报官, 京兆府都不一定会受理呢。”
江芸芸看着被重新串起来的十文钱, 眉头紧皱。
“我瞧着好像和其他的没什么区别?”她扭头去问张道士, “你怎么看出不对劲的。”
张道长头也不抬说道:“外表看确实差不多, 重量上也没什么变化, 混入真钱当年也不会一眼看出来, 但铜钱在流通中本来就会有磨损,花纹会磨平, 重量都会减轻,幸好这东西和银子的适用又不一样,银子要称重, 按照重量算,但铜钱就是按个算的, 算起来铜钱就是比银子好出手, 对不对。”
江芸芸点头, 这也是她让乐山把陛下赏的其中一锭十两的银子拿去换了方便流通的现银和铜钱。
张道长抬头,看了一眼江芸芸,叹气说道:“其实你要我怎么说出不对,我也有点说不清,但不瞒你说,我们道观有三个功德箱,每三个月就会清理一次,每次都能清出不少□□。”
江芸芸惊讶:“从不曾听你说过。”
“也没什么好说的。”张道长一本正经装深沉,“他们是来上香的,所行所言都为本愿,所以真真假假又有何意义呢,我们只要保证□□不流入其他人手中就好。”
江芸芸点头:“所以你是接触很多□□后,今日一摸这钱就感觉出不对劲的。”
张道长抿了抿嘴角,转移话题:“你仔细看那些摩挲的花纹,人手磨的,铜钱相互磨的,大都是不均匀模糊的,但侧边边缘是很少有磨痕的。”
江芸芸放在手心翻看,焕然大悟:“还真是,这几个的磨痕,陈旧感好均匀。”
“对!”张道长把菜都洗好了,湿漉漉的手一把抹在顺道的小猫身上,这才端起水盆打算倒了,“但这点问题其实也能解释的通,毕竟你看这十文都是新钱,完全可以说是放在框里,装得有点满了,自己摩擦的。”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非常有道理。
“那你还觉得哪里有问题?”她虚心问着。
张道长把水倒在门口,站在门口意味深长说道:“重量。”
江芸芸各拿了一个放在手心颠了颠,不过察觉不出哪里有变化。
“造假银,用铁,或用铜,或用铅、锡为质,外面裹上银皮,这样外观看是很难看出来,但一切开就一目了然,但铜钱做假又有点不同,因为料子就在这里,一眼能看到,所以他的造假,不外乎偷工减料,也就两种情况,第一是减轻钱币重量,第二是原料掺假。”张道士干活干累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其实自来私铸、盗铸铜钱之风就屡禁不止,而且官府和民间都会私自铸造钱币。”他说,“也是能流通的,所以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这事的。”
江芸芸犹豫点头:“略有耳闻,但我听说宝钞会好一些,因为在纸钞、图文、印信、印泥、编号等方面,都有防伪措施,不过听闻前朝有句容县的人曾让一个很厉害的人密修锡板,文理分明,据说这种伪造的大明宝钞几乎可以乱真,案发后,所有人株连九族,全都被处以极刑。”
张道长突然说道:“我师父说他就是在句容县的一个道观门口把我捡回去的,那一年还下了好大的雪,差点就死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这样啊……”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张道长继续说道:“我老师说,前朝有个朝代是唐朝,有个皇帝把铜钱以重量为钱文的习惯废除,因为铜材一直处于不足,这样会导致市面上流通的钱就会变少,所以钱文改为通宝制,也就是说现在的样子,钱币上标面值,有小平、折二、折三、折五、折十等。”
江芸芸点头:“是这样的,所以现在这是个,倒是是哪里不对。”
“一般铜钱造假,就四个问题:第一尺寸小;第二重量轻;第三钱文不够清晰有力;第四铜质一眼不纯。”张道士熟练的从江芸芸手中挑出那枚假铜币。
“重量轻了。”他讪笑,“造假的人胆子小,不敢偷工减料太少,所以平摊到每个铜钱里微乎其微,若是一串假的,和一串真的上称,就清楚了,而且我猜掺铜的铅,其实不算太假,就是不知道造这样的钱出来做什么。”
江芸芸了然,随后问着乐山:“这钱哪里兑换的?”
“就思城访三条胡同,东城兵马司往东走一百米的大通银铺,早上想着买了牛羊就顺道在那里兑换了,本以为是老店,信誉好,有保障的。”乐山耷眉拉眼地说着,“早知道我就检查仔细一些了。”
江芸芸顺手把铜钱收到袖子里,站起来笑着安慰道:“不碍事的,我去看能不能换回来,别担心,切菜小心手。”
乐山见她要走,强打起精神,连忙把人拦住:“别去了,那银铺门口还有打手的,瞧着很凶悍的,万一不认呢,大过年的起了冲突及麻烦了。”
“不碍事。”江芸芸已经脚步一转,溜溜达达走了,“我就问问。”
还有五日就过年了,路面上都有京兆府雇的人在奋力打扫,撒上清水,免得尘土飞扬,坏了过年的气氛,店铺门口招幡和灯笼都齐齐换了新的,里面的小二也大都无心上班,和人交头接耳说着小话。
路边摆摊的摊贩倒是一如既往地蹲在两侧,见了有人看过来就大声吆喝着,声音起此彼伏,好不热闹。
江芸芸站在一家卖野菜的摊位前。
一个矮个子的中年人一见她穿得干干净净,小脸也白生生的,以为是谁家小公子,热情围上去介绍着:“公子看看,新鲜的野菜,我一大早去山上挖的白花菜,你看连着茎一起砍得的,多新鲜啊,您一看就是读书人,这个吃了对眼睛好。”
江芸芸装模作样拿起来看了看,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没有,就跟个傻白甜一样问道:“这个瞧着还怪好看的,多少钱啊。”
那中年人一看有戏,眼珠子一转,抓起一把说道:“这一把六文。”
江芸芸哦了一声,直接掏钱,递出六文:“那我要这个了。”
中年人得意用荷叶包起来:“行,保证好吃,您要是喜欢,下次一定要来。”
江芸芸把钱递过去,那个中年人仔仔细细全都检查了一遍,这才放进兜里。
江芸芸心中一沉,但很快赶在他把钱扔到钱盒前把人拦下:“我忘记了,这个是新钱,我得留着给人包红包的,给你换个旧的。”
那中年人一听也表示非常理解:“要的要的,新钱新气象,我刚才瞧着这钱也好新,也准备留给家里小辈做发财钱的。”
“对。”江芸芸重新掏出六文钱递出去,然后拿回新钱和一包菜,忧心忡忡走了。
按道理这些人常年摸钱,对于真假应该很敏锐才是。
江芸芸脚步一顿,自言自语:“也说不定,寻常人才不敏感,不然怎么就逮着铜钱下手,白银不是更简单。”
她换了个方向,朝着当铺走去。
当铺可是所有行当里最讲究眼尖的。
当铺的小二暗暗打量了一下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才出来。
瞧着不太像有钱人,但也不太像来当东西的,不过瞧着是个读书人,也不能太过怠慢。
“客官是来当东西还是赎东西的,又或者想来买什么东西的。”小二问。
江芸芸和气笑了笑:“想买个玉佩过年带带,但也不太充裕,有没有便宜点的。”
小二一听了然,穷书生想来买点东西充门面过年。
“有的有的,大概价位在多少?”小二从柜台上拿出一托盘的玉盘,“这些质地都还不错,大致价位在二两银子到五两银子。”
江芸芸隔着木条往里面看了看,笑说着:“整个小老虎的瞧着还不错,多少钱?”
“公子好眼光呢,这块可是墨玉雕刻的,老师父一刀而成,东西精细得很,瞧着您也是个读书人,也快过年了,讨个吉利,不如三两五十文如何。”
江芸芸满意点头,但随后露出纠结之色:“可我没带这么多钱。”
“可以先留个押金在这里,三日内带着钱买回去。”小二飞快给出建议。
“那押金要多少?”江芸芸问。
小二看了一眼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取个零头,五十文吧。”
“好贵啊,十文行不行。”江芸芸尴尬搓了搓手。
小二撇了撇嘴:“这也太少了。”
“十文也不少了,可以买五个大馒头呢。”江芸芸不高兴质疑道,“你要是诚心做买卖,我就先给十文钱,我回家凑了钱就来买。”
小二有点看不上十文钱,但马上又要过年了,能赚一笔是一笔,又看着江芸芸斯斯文文的小脸,一咬牙:“行吧,那你可要快点来,你才留这么点,要是回头有其他人看中这块玉佩,我可不敢保证能不能留的住。”
“行。”江芸芸掏出十文钱,递了过去,紧盯着小二看,“你点点。”
小二接了个过来,看似随意,但手指在不经意间已经摸过每一个铜钱面,在点钱的时候,也顺手放在小托盘上称了称。
“你这个磨损有点厉害啊。”小二拿在手里看了几眼,“瞧着边缘还挺新,怎么表面磨损得这么厉害,”
“好眼力啊。”江芸芸笑说着,“十个的重量,也和正常的有区别吗?”
“寻常人未必看得出来,我们做当铺的,你就是少一根毛的重量我都能给你看出来。”小二得意说道。
江芸芸若有所思。
“行了,十文钱收下了,您早些去筹钱……”
小二正准备入库,江芸芸连忙说道:“等会,我想起来了,我不买了,太贵了。”
小二震惊,下意识抓紧铜钱。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真对不住,我过年的年货还没筹备好,还是不乱花钱了。”
小二气笑了,没好气说道:“没钱来装什么大爷。”
他啪地一声把钱扔在柜台上,声音瞧着还有些回响。
江芸芸把钱捡回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刚才是钱掉地上了。”掌柜从内门掀帘出门,“瞧着声音有点不对。”
“是一个穷鬼来了,真是晦气。”小二不高兴说道,“买个玉佩还磨磨唧唧的。”
“算了,谁还没个没钱的时候。”掌柜提醒着,“最近过年要小心点,别收到□□了,每年那群缺德的都会在这个时候给我们添堵。”
“放心,谁也逃不过我这双厉眼。”小二拍着胸脯保证着。
—— ——
江芸芸站在大通银铺门口,门口站着四个黑脸壮汉,横肉凶悍,见江芸芸在这里徘徊着一会儿,就开始紧紧把人盯着。
“客官可是有事情?”训练有素的小二笑着迎上前问道。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露出几分稚气说道:“刚落地京城,想换点钱,但没来过你家,不好意思进去。”
小二一听,眼睛都亮了:“客官尽管放心,我们店可是十年老店了,童叟无欺,不瞒您说,您看看整个思城访就我们一家店,大大小小的街坊都是在我家买卖的,真正的魁首啊。”
小二竖起大拇指,随后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不知客官现在住在何处?若是存在本店,可是支取方便。”
江芸芸羞涩一笑:“是近年来赶考的,就在贡院附近租了一个小房间。”
“虽隔了一个黄华访,但大路是畅通的,走起来也不远!”小二笑了起来,“小官人是打算借钱还是存钱,又或者是兑钱?”
“想要兑钱。”江芸芸跟在他身后入了屋内。
大通银铺不亏是大店,店面极大,左右三间屋子,左右各有两排和当铺格外相似的木头柜台,一排五个人,十个柜台全都在开业,正中则是一个巨大的银元宝的架子,两侧还摆着两架放满东西的博物架,空闲位置则有几张桌子放在边上,还有几个小二正在和客人们说着话,茶水糕点备得整整齐齐。
江芸芸突然感觉到一点熟悉的感觉,所以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二不解:“小官人笑什么?”
“还真是大店,瞧着令人宾至如归。”江芸芸和气一笑。
小二得意一笑:“那自然是,我们可是大店,拿着我们的凭据去南直隶的南京,扬州等地也是可以兑换的,就连句容县这些小地方也都是能兑换的。”
江芸芸眼波微动:“巧了,那我还是南直隶人,县里都有,鬼店的生意做得真大啊。”
小二挑眉:“小的一听就知道您是南直隶的人,所以来我们店做生意那就来对了,客官打算兑多少钱?”
江芸芸掏出一两银子:“可以都兑铜钱吗?”
“自然可以。”小二也不嫌钱少,热情的把她带到自己熟悉的柜台小二面前。
那小二前面还有人,瞧着业务还颇为复杂,先是把铜钱并银子都全都存进去,开了一张五百两的存单子,后来又兑了十两银子,说是要发给小辈的。
按照现在的物价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也就是一两白银等于一贯钱,一贯钱一千文。
十两多要兑换成铜钱也不是小数目,需要准备一个篓子和一辆车了才能送回家。
“瞧着收拾得真好,整整齐齐的。”江芸芸瞧着一贯贯被搬出来,笑说着。
“可不是。”没想到前面办事的中年人也是个开朗的,操着一口京话,扭头说道,“老字号了,有保障的。”
江芸芸腼腆一笑:“大家都这么说,但我是第一次来,瞧着您说好,也就放心了。”
“肯定好。”中年人拍着胸脯保证着。
他的十贯铜钱整整齐齐被放在箩筐了,上面还盖着黑布。
两个小厮就要上前抬走。
江芸芸惊讶问道:“不数一下,称一下吗?”
小二嘴皮子利索说道:“王老爷老顾客了,在南北直隶做布匹生意呢,可厉害了,再说了我们可都是老实买卖,一点也不会错的。”
“是啊。”王老爷拍着肚皮说道,“好几年的生意了,数数多麻烦啊。”
江芸芸还是犹豫不决,瞧着还带着外乡人的迟疑。
那王老爷是个实诚人,看她年纪还小,也不太富裕的样子,瞧着就是小心谨慎的性格,连忙说道:“称一下也行,你好叫你知道这是家老字号,非常可信。”
原本小二还有些不太高兴,但见大主顾王老爷这么说,也只好勉强笑了笑:“那就称一下也好让这位小公子放宽心。”
说话间,就有几个小二并仆人一起准备先称了空筐。
“这个三斤。”仆人说,“能装二十斤的,那个做竹筐的没有偷工减料。”
“也是老生意买的,划算。”王老爷比划着。
江芸芸微微笑着,瞧着斯斯文文,和和气气的。
“小公子可有婚配?”王老爷眼睛一亮,忍不住靠了过来,热情介绍着,“我家中有一个女儿,读过书的,之前白鹿洞书院开了女班,我送我女儿过去读过四书,五经也学得不错,一笔字写的有模有样的,最重要的是,我女儿还漂亮,见了的人没有说不好看!”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也在白鹿洞书院读过书的。”
王老爷一听,整个人都来劲了:“那算起来也是同窗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来家中坐坐啊,年轻人正好交流交流,我可不是迂腐的人,女孩子也是要多读书明事理见世面的,你们就是聊聊天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羞涩一笑:“我当年读的时候,女学办的是第一届,不知令嫒是什么时候去读的。”
“就三年前,去年刚回来的,还一直跟我说什么江芸的事情呢,说他当年读书多厉害,还说他创了女学,院中紫阳书院还有一块地方专门放着江芸的文章呢,瞧瞧多气派啊。”王老爷直叹气。
“不过江芸是什么人物啊,我们一介老百姓哪里高攀得起,你说你是第一届,可有见过江芸,当真长得格外好看?读书极好?”
当事人江芸芸眼睛扑闪了一下,笑容心虚,到最后只能勉勉强强说道:“还行吧。”
王老爷打眼一瞧,暗恨自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说道:“其实我瞧着也一般,整日弄一些有的没得,前几年的清理盐法,得罪了张国舅,这世上谁不知道现在的盐商能拿到印子,都是走张国舅的门路,好好的一清理,坏了多少贵人门路,一看就是个犟种。”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脸上带着笑意,只是还未说话,打称的人突然有了动静。
“吵什么?”王老爷随口问道。
“怎么轻了不少。”王家仆人神色紧张,小声说道。
“轻了多少,本来一个铜钱就是一钱少一些,且也不是各个都一样的,少了几斤没什么问题。”王老爷颇为大气。
王家仆人警惕地看向周围,随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老爷脸色大变。
江芸芸已经走过去了,打量着这十贯铜钱。
同样是新钱,表面磨痕比自己的少一点,但边缘一圈还是崭新的。
“一贯按理应该是八斤,若是旧钱大概可以少一些,但这个是新钱,磨损按理很少,所以不说满称,但不会少于七斤半。”
江芸芸看向称杆,了然,扭头对着王老爷和气说道:“满打满算应该是八十斤,最差也至少要有七十五斤,现在这里只有七十一斤,少的有些多了。”
王老爷回过神来,一把抓起小二的领子,怒目而视:“敢骗我?”
小二吓得脸都白了,连连哀求道:“不关我事,新钱,都是新钱啊。”
这些闹出动静,门口的大汉立马有两人走了过来,剩下人把门口团团围住。
“叫你们主管来!”王老爷大喊着。
很快就有主管走了出来,一听此事也是脸色大变,连忙解释道:“都是直接从官府里拿出来的新钱,票据都还有呢,全都是铸弘治通宝钱,不会出错的。”
“放屁,前些年刚整合了新钱,江学士亲自主办的,肯定是足钱的,少一两斤就算了,足足少了快十斤!怎么可能!”王老爷大怒,“快把整数的钱给爷搬出来,当真以为你爷爷是泥捏的不成。”
不少人围了过来,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管事也是有苦难言:“真是足钱,真真的,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我再给您换新钱,换新钱,您可千万不要动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没多久,小二们再一次抬了十贯钱出来。
王老爷和江芸芸并肩站在一起,亲眼看着他们上称。
所有人的脑袋都围了过来,随后人群立马哗然,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还是没有到七十五斤。
这次稍微好点,但也只是好点,七十二斤多一点。
人群更加议论纷纷。
管事的脸色大变,掏出袖子里的凭据,在空中展开,绕了一圈,给围观的人都看了一眼:“不敢做此等有损阴德之事,诸位父老乡亲请看,确实是从户部支领出来的新钱,整整一千贯。”
江芸芸接过来一看。
确实是户部的章,写字的也是熟人字迹,连纸张也是户部特质的金银纸。
江芸芸蹲下来随手抽出一贯钱,来来回回的拨弄着,最后找到一个借口。
钱是工部造的,但发钱是户部发的,一般来说都是在工部打包的,一千贯是有特殊结的,系死不说,还会用火烤一烤,盖了一个小戳,若是你要一贯钱,那就把这贯钱整整齐齐拿走,要是打散的,也不能开了这个结,只能用剪刀剪断中间的绳子。
她仔仔细细检查了这一截的绳子,绳子完好无损,不像是中途剪断,补回去的。
“如何?”江芸芸站起来后,王老爷紧张问道。
江芸芸谨慎说道:“不敢保证,但根据现有的情况来说,这个钱是从户部拿出来,没有拆过的。”
“是啊!是啊!!小郎君明鉴啊。”管事大喊着。
“可以一贯一贯地称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管事哪有不同意的,连连点头应下。
小二利索上称。
——一贯钱只有七斤,有些甚至不到七斤。
堂内鸦雀无声,但很快人群中任由急匆匆离开,门口的壮汉想要拦人,但却引起更大的风波,一时间都要打起来了,王老爷更是怒不可遏,大概只有江芸芸还颇为冷静,她盯着那二十斤的铜钱,扭头对着管事,认真建议道:“报官吧。”
—— ——
大年二十七那一天,京兆府尹扛不住压力,上了折子给内阁,刘健一看立马请求面圣,大年十二八户部和工部所有人开始悄无声息回衙署,大门一关就是加班。
——钱不对!天煞了的,钱不对!!
户部尚书佀钟六十六岁高龄,一把年纪了,开始熬夜清点账目,核对日期,抓人审讯。
工部更惨,尚书曾鉴七十一岁的超高龄,一条腿都不好了,开始坐镇大堂,指挥全局。
铸钱是工部下属的宝源局和各省的宝泉局组成,每个局都是由工部的人直接负责,宝源局更是直接由侍郎负责,负责铸造钱币和统筹所有数额,各省的宝泉局则负责本地钱币的铸造。
大年二十九,所有工部主事开始准备出差,为防止有人被收买,两位侍郎认领两京十三省具体省份,手下的郎中交叉带着其他司的主事,外加一个户部的人悄无声息地奔赴各大宝泉局,至于宝源局则是两位尚书亲自督察。
大年三十,宝源局所有人都进了锦衣卫,工部和户部大小门悉数锁死。
而此时,江芸芸正吃饱喝足,躺在躺椅上撸猫,张道长从隔壁端了几盆斋菜来,和乐山说道,一定要大年初一早上吃,都是拜过的。
“江芸买的那个野菜都坏了,你怎么由着他买菜。”张道长看着乐山做的野菜馒头还没吃完,忍不住抱怨着,“要是好吃,我都给你吃完了。”
乐山委屈:“我哪知道啊,公子自己提溜回来的。”
江芸芸充耳不闻,转了个身当没听见。
不知谁家开始放烟花了,天空有一簇一瞬即逝的灿烂,随后烟花此起彼伏,但更多的炮竹声,小孩子的笑声也紧跟着响起,空气中有淡淡的火药味。
又是一年热闹的过年。
江芸芸被裹上大绒毯,脚边是一个火棚子,腹部还蹲着一只小肥猫,整个人暖得昏昏欲睡。
“你先睡,快子时了我叫你,我们放个烟花去去晦气。”张道长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睡了就起不来了,不去。”
“啧,懒死了。”张道长不悦,“哎,你怎么没去上班。”
“我一个吏部的凑什么热闹,再说了……”江芸芸睁开一只眼,迷信说道,“大过年的,不要说这些不吉列的话,这才晦气呢。”
张道长气笑了。
不过好日子注定是不长久的,大年初五,锦衣卫敲响江芸芸的大门,却不是来找江芸芸的,反而是来找张道长的。
“找他做什么?”神色懒散的江芸芸惊得一跃而起。
姜磊面露难色,对着她悄悄摇了摇头。
“我,我没做坏事啊。”张道长也不吃了,害怕极了,躲在柱子后面,磕磕绊绊说道。
“他一直在我这里。”江芸芸为他解释着,“道观也在我们边上,没有时间出门做坏事。”
“就是请过去问问事情。”姜磊想了想,板着脸开始做坏人,“江学士,耽误锦衣卫办事可不是好习惯。”
张道长腿都软了,脸色发白。
乐山哆哆嗦嗦把人扶起来:“他,他胆子很小的,不会做坏事的。”
“那也要审了才知道。”姜磊挥手,“带走。”
“江芸,江芸!”张道长被抓着手臂拖走,吓得只喊江芸芸的名字,“救我,救我。”
“怎么回事啊。”乐山紧张凑过来问道,“张道长芝麻大的胆子能做什么坏事。”
“怕是他师父有问题。”江芸芸拧眉,脑海飞快转动,随后抬脚也跟着要离开,“我出去一趟,你大门紧闭,谁来也不要开门。”
乐山一把拉着她的手:“别,别掺和进去。”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随口安慰道:“不碍事,我就去看看。”
第四百二十六章
江芸芸很快就知道张道长到底为什么被抓了。
说不定还真和他已经作古的师傅有点关系。
大年初一测查宝源局时, 在仓库里发现一个古老的银版,问题出就出在这个东西上。
因为这个东西是假的,但看起来过分逼真了,一开始盘查时众人都没发现, 还是一个老主事依稀记起来这个是假的, 但因为太逼真才放起来的, 怕流入市场。
这事开始立刻倒查, 这一查就查到之前江芸芸随口说的句容县造假案上。
这事发生在洪武十六年,句容县百姓杨馒头与银匠密修锡版, 文理分明, 又与印造纸马之户同谋印刷。
此事并未在太、祖传记里记载,只是江芸在学大诰时意外记住的一句话描述,因为后面写了当时对所有人的惩罚——自京至于句容, 其途九十里, 所枭之尸相望。
也就是说当时朱元璋认为句容人之所以会大肆伪造宝钞是因为当地官府包庇, 百姓贪心不足, 所以直接大开杀戒, 杀得人头滚滚, 血流千里,最重要的当时这事也不是走三法司程序的, 而且直接让锦衣卫奔赴句容县。
“据说当时锦衣卫直接把整个句容城都封了,挨家挨户进行搜捕,抓到的人也都是未经审讯就直接杀了, 你猜为什么传记上没写,不敢写的, 半个城的人都没了。”沈墨喝了一口酒, 无奈叹气, “等他们离开后,句容家家都挂起了白灯笼,哭声震天。”
江芸芸摸着茶盏,神色微动:“我怎么以前读书的时候听说高皇帝祖上世居镇江句容,直到先皇帝才迁徙到了凤阳,按道理也该有些香火情才是,这一杀这么多人,多伤情分啊。”
沈墨讪笑:“情分,这世上情分值几个钱,自己印钱又是有多值钱,第二年,句容那边又开始把藏起来的印版翻出来,继续印宝钞了,锦衣卫二下句容,但此事没有一处有记载,但想来杀的人只多不少,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是实打实的人命,两次杀戮还能剩下什么情分,你就问问句容还有没有本地人吧。”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喃喃自语:“时间好像也对得上,不过好小啊。”
已知张道长属羊,乃是天顺八年生人,也就是过了年四十二岁,他本人肯定和洪武年间的那个造、假毫无关系。
众所皆知,张道长整日宣传他的师父是个活了一百一十岁的人瑞,虽然在他十八岁的大好年纪就离开他了,但自己学到了师父的全部本事,最重要的是他师傅好像就是南直隶人,所以张道长在很多年前一直在南直隶徘徊。
按照时间线来推算:洪武十七年至今有一百二十一年,他师傅应该出生于洪武四年,卒于成化十七年,所以按道理洪武十七年也才十岁出头,很难说直接参与了此事。
“怎么好端端关心起这事来了。”沈墨说了半天,回过神来了,好奇问道。
江芸芸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淡淡说道:“年前我也换到了几枚假、钱,所以有些好奇。”
“啊,你可太倒霉了。”沈墨幸灾乐祸着。
江芸芸叹气:“大年三十那天应该放个炮竹的。”
“怎么不放,我妹妹放了十挂说去去晦气。”沈墨随后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这事查到张道长身上才麻烦。
按道理不应该从一个作古这么多年的人身上牵连下去,但现在偏牵连到了,那说明案子的推进很不顺利。
江芸芸和沈墨告别后,脚步一转,心事重重朝着锦衣卫走去。
这几日锦衣卫正是气氛紧张之时,狗来了都要绕道走,守门的锦衣卫今日却稀奇看到有人一直在卫所门口徘徊。
“做什么?”江芸芸刚踏上台阶,门口的人就呵斥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想找姜千户。”
“姜千户在办案,没空见人。”那人冷冷说道。
“麻烦你帮我问问,你就说我手里有他办案的重大证据。”江芸芸熟练地递上一两银子。
那人一摸钱,又看了一眼斯斯文文的江芸芸,随口问道:“行,那我帮你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芸。”
那锦衣卫眼睛瞪大,钱也不要了,直接扔回江芸芸怀里,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捧着那钱,欲言又止,最后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姜磊一来,身上就有血腥味。
江芸芸紧张问道:“你不会对张道长用刑了吧?”
姜磊露出难言之色:“你这个朋友的胆子是不是太小了,进来就开始哭,这么大年纪了,眼泪还挺充沛的,而且哭得太惨了,我们都不好动手。”
江芸芸叹气:“他真是老鼠胆子,不敢做坏事的。”
“那也没办法。”姜磊坐在边上,直接说道,“我们找出一块真假难辨的板子,一查是他师父家做的,当年全家都死了,不知道他师父这么逃了出来,这些都是锦衣卫档案里有的,不过当年他师父才十一二岁,当时办案的指挥使一时心软就放了,谁知道现在又有这些事情,你也是知道的,造、假这东西都是祖传手艺,他师父出了家,一生就他一个徒弟,自然是要抓来问问的。”
江芸芸虽然早就猜出大致事情,但听到姜磊这么一说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沉。
“你觉得张道长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姜磊眸光微动,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摇头:“没有,你们应该也查了他挂职的道观,穷得清清白白,我自认识他开始他就是四处为家,饥一顿饱一顿的,若是真拿了这个手艺做坏事,也不知道过成这样。”
“不好说,有些人自己有了天大的本事,但日子一向过得清苦。”姜磊似笑非笑,“江学士不是也是这样吗。”
江芸芸微微一笑:“我们都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姜磊没说话了,揉了揉额头:“江学士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江芸芸坐在原处沉默着,想了想,随后谨慎开口:“有几个调查方向,若是姜千户不嫌弃可以试着查一下?”
“江学士请说。”
“这个钱版以假乱真,绝非寻常手艺,顺着当年句容的线索找也是正确的一条路,但时间已经过了一百年之久,如今句容县的当地人也未必知道此事。”
“说来说去还是再给张道长开脱。”姜磊叹气,“帮不了你,我就是一个锦衣卫,如何能开这个口。”
江芸芸摇头,缓缓开口:“我要给张道长开脱,有的是办法,这几年他一直在我身边,哪里有时间去做这么精密的事情,这些事情锦衣卫一查就知道,如今把人抓起来,不过是想要从他嘴里查到有用的线索,而我现在,就是给锦衣卫提供,可能的线索来源。”
“我总是说不过你的。”姜磊无奈,“愿闻其详。”
江芸芸想了想:“此事不若从这个钱币的来源开始查。”
“你觉得是监守自盗?”姜磊挑了挑眉反问着,但神色并不意外。
“其实当日让大通银铺报案的是我。”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姜磊震惊,随后大怒:“我就说是谁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果然是你,江其归,好好好,祸害精名不虚传,多少人大过年都在加班。”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是假、币先找上我的。”
“那也是这个假、币运道不济了,是这个造假的人运气不好,这么精密的计划偏被你遇见了。”姜磊气笑了,“说说吧江学士,怎么回事。”
江芸芸就把之前看那一筐假、币发现的问题全都说了一遍。
姜磊说:“这些事情大通银铺的人都说了,所以工部和户部整个过年都在衙内过,不过这些范围是在太广了,各地宝泉局的钱全都是汇聚到宝源局才进行统一清点造册,最新一次开局就是你办的铸钱事情,这一批钱也是那个时间的。”
他突然意味深长说道:“江学士,说起来这事你也逃不开关系啊。”
“那你打算把我抓起来。”江芸芸挑眉,似笑非笑。
姜磊哑巴了,冷哼一声:“那些大人物都不开口,我凑什么热闹,活腻了吗?”
江芸芸笑:“那你就先听我说完我的想法。”
姜磊懒洋洋点头。
“这个假币和宝源局找到的那块钱版对得上?”江芸芸问。
“不知对没对得上,但是精细程度和真的倒是不相上下。”姜磊说,“东西一直在库内,但外面却还是流传着这个手艺,可不是要把张道长抓起来问问。”
“若是监守自盗,东西怎么会一直在库内呢?”江芸芸反问。
姜磊原本懒洋洋的模样瞬间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你对此事有了线索?”姜磊问。
江芸芸想了想:“没有。”
姜磊丧气:“那你拉着我嘀嘀咕咕说什么。”
江芸芸大喘气:“但是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姜磊站直身子,激动问道,“快说。”
“千户有没有觉得这次造、假的人胆子很小。”江芸芸反问。
“造、假胆子好小吗?”姜磊不解,“这是胆大包天了啊。”
江芸芸摇头:“我之前承办铸弘治通宝钱事情时,听说了很多造、假的事情,其实大部分都是很快就被抓出来了是不是。”
这些事情十有八九都是锦衣卫承办的,所以姜磊痛快点头。
“他们为什么这么快被抓?”江芸芸反问。
“当然是因为技术差啊,找个精通钱币的人一摸就摸出来了。”姜磊说道,“有些钱假到我一摸都能摸出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自信。”
江芸芸点头:“造假是需要一定水平的,工艺,人手,大量的铜料都是很重要的原因。”
“造假、钱不就是为了占取大量铜料,从而占为己有,而此次造假的人明明有了绝佳的模板,想来人力和铜料都不缺,所以能流通两年才被发现,可反过来想,他缺的铜料也不多,所以连当铺,钱铺的人都没有发现,与此,他获得的钱也就少了,那他到底想干什么?”
姜磊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确实有点问题,造假其实图的是快钱,捞一笔然后跑,最后自己存了一笔真钱,然后再用□□买过来的东西发家致富,以前造宝钞的多,后来宝钞不值钱了,造的人也就少了,这几年假白银的也不少,但铜钱已经好几年没见了,因为铜钱是赚的最慢的,百姓也不是傻子,分量不足一掂就知道了,这人肯定是胆子特别大,才富贵险中求,想出这么一个局,细水长流,到也本事,忙了两年,估计是一位永远不会有人发现吧。”
“但铜钱的适用范围确实是最广的。”江芸芸说,“这笔钱在此之前可一直是真的钱。”
姜磊眉心微动。
“两年前主办铸钱之事,各地上报了目前市面上流通的铜钱数,不太精准,但也有个参数,这样才有利于新铜钱的发售,保证物价不会上涨。”江芸芸说。
“这有什么用,又找不到是谁造的钱。”姜磊不解,“而且背后之人看上去颇为狂,暗哨这几日在京城蹲了许久,都没发现有什么异样,只怕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江芸芸笑了起来:“这人现在不动,反而说明是个谨慎的人,和他做的事情对得上,现在需要的不是要他们动,反而是我们。”
“怎么说?”姜磊来了精神。
江芸芸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这能行吗?”姜磊听了计划,开始犹豫,“万一出了事……”
江芸芸微微一笑,轻轻松松送上一顶高帽:“只是提供了一种办法,但这世上若是连锦衣卫都设不下这个局,那还有谁能干这样厉害的事情。”
第四百二十七章
正月十五, 户部和工部的人终于被允许回家过元宵了。
“是抓到人了?”工部屯田司的主事小心翼翼问道。
其余人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谁敢问啊,锦衣卫啊。”同司的同僚小声说道,“不过要是没线索,肯定不会放我们走的。”
众人都没搭话, 但这几日也是心有戚戚。
锦衣卫凶神恶煞地把他们关在这里, 寻常同僚间说话都会被人虎视眈眈盯着, 平日里更是会直接把某些人抓走, 宝源局的人到现在都还不知去向呢。
“那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虞衡司的主事半个月的时间瘦的脸颊都凹进去了,据说被吓得饭也不敢吃, 睡也不敢睡, 整个人憔悴坏了。
虞衡司也负责钱币制造的一部分,所以整个虞衡司的人都被锦衣卫单独拉去谈话了,不少人都还被动刑了, 只是这些有品阶的还能维持一点体面。
“可以了吧?锦衣卫都走了。”屯田司的员外郎朝着外面张望了一下, 摸着肚子, 原本好好的一个将军肚, 愣是也跟着少了许多。
“没牵连到就不错了, 还不快走。”工部侍郎李鐩从外面走了进来, 面无表情说道。
众人连忙涌上去问道:“可是抓到凶手了?凶手是谁?”
“和我肯定没关系啊,我们屯田司和宝源局那是八竿子打不着啊。”
“到底是谁如此可恶, 害得我们两部都不能安心过日子。”
李鐩看着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众人看不懂的神色说道:“都归家去吧, 这半月也都辛苦了,借着元宵假好好休整一番, 回来也专心上班。”
众人又是连连称是。
“这次是陛下仁慈, 下次可不一定了, 今后做事可要谨言慎语了。”李鐩临走前,意味深长说道。
众人神色一冽。
李鐩走后,屋子里的人很快就接连散去了,大家三两结伴,神色焦虑不安,但都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真的有用?”不远处,姜磊抱臂再一次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反正你都把我抓起来了,回头不行把我顶包了就是。”
“咳咳。”一侧的工部尚书曾鉴咳嗽一声,警告地看了一眼口无遮拦的江芸芸。
江芸芸哎了一声,话锋一转:“那我家张道长可以放出来了吧。”
姜磊嘲笑着:“我就知道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那个老哭包出来。”
“他这些年一直在京城,锦衣卫这么厉害的手段,肯定是一查就知道,再把人关着,可不是要把他吓死了。”江芸芸心平气和地解释着,“而且做戏做全套,除了宝源局和宝泉局的人关着就好,牵连无辜人做什么。”
“行行行,一直哭我们听着也烦。”姜磊也不为难人,只是眼珠子一转,得寸进尺说道,“但你可不能走。”
“把我留着做什么。”江芸芸不解,“回头别人一打听,不好,江芸在锦衣卫,那不是造假的事情是江芸做的,那就是江芸和锦衣卫没憋好屁呢,坏事,坏大事啊!”
曾鉴不得不又咳嗽一声。
——好好的孩子怎么就长了一张破嘴。
姜磊一听却是咧嘴笑:“能和你这个小神童一起被相提并论,真是听得我舒坦啊。”
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的。
“行了,都回家去吧,后面的事情还要劳烦姜千户多加辛苦了。”曾鉴打断两人越来越离谱的话,低声说道,“歹人心思叵测,要尽快查明意图才是。”
两人点头应下。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去锦衣卫的大牢,一入内就是浓郁的血腥味,墙面被挂着的蜡烛熏得漆黑,地上是还未干透的血迹,两侧的锦衣卫站在阴暗处,神色阴郁沉闷,耳边是时不时他人痛苦的呻吟。
姜磊抱臂,得意问道:“来过我们锦衣卫的地牢吗?”
“这里是不是就是外面人说的诏狱啊。”江芸芸睁着大眼睛好奇张望着。
“对啊。”姜磊大拇指一翘,“我们这里水火不入,谁来了都是一视同仁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还是来回打量着。
“是不是外面的人骂我们,被你听到了?”姜磊故作随意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没有,是我自己打听的。”
姜磊撇嘴:“偷偷骂我们是不是。”
江芸芸咧嘴一笑:“没呢,锦衣卫本就是溢于国家外的特殊制度,诏狱的存在也是顺势而来,说来说去也是权力人的意愿,骂你们也没有用。”
“说的奇奇怪怪的,听不懂。”姜磊嘟囔着,“那你打听我们做什么?”
“我想着我以后万一进来呢,可不是要先打听打听。”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姜磊震惊:“你好端端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江芸芸叹气,背着小手下了台阶。
姜磊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歪了歪脑袋,连忙下了台阶说道:“你放心,只要不是造反这些大事,我们都是熟人,肯定特别照顾你。”
江芸芸懒洋洋摆了摆手:“谢啦。”
“客气客气。”姜磊大步走在她身后,“你不会是心里憋的坏事吧,我们诏狱伙食可不好,能不来还是别来了。”
江芸芸点头:“行,我努力吧。”
走到甬道上,血腥味更加浓郁,两侧漆黑监牢两侧是不是发出艰难的嗬嗬声,眼尾一扫,屋内只有或坐或躺的阴影,有些甚至已经看不出人影。
江芸芸叹气。
姜磊侧首看了过来。
“秦汉以酷刑治天下,也并未传到千秋万世。”江芸芸低声说道,“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
姜磊淡淡说道:“那你们读书人听话一点不就好了,加班我们也很累的。”
耳边的哀嚎越来越轻,甚至只剩下艰难喘气的声音,一声接不上一声,好似下一秒就要彻底断气一般。
两人目不斜视,快步直走,微弱的火把倒映出两人的身影在栏杆上移动,好似一道道破碎却又凌厉的刀影一闪而过。
两人走到尽头的时候,耳边就听到一个强壮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一口气还吊得颇长。
姜磊扣了扣耳朵:“你听听,就每天都哭,吃了饭就开始哭,挨了打也哭,三更半夜做噩梦了爬起来也是苦,你哪找的哭包。”
江芸芸快步走到牢房前,借着微弱的光看着里面的张道长趴在地上,除了有些狼狈,身上有血,但手脚都在,连忙松了一口气。
“没对人动大刑,就打了几下,出家人嘛,我们锦衣卫也讲究的。”姜磊站在身后,抱臂说道。
“呜呜,吓唬人……我没做坏事……”张道长躲在角落里趴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江芸,呜呜,我要江芸。”
“我在呢。”江芸芸无奈说道,“起来,我带你回家。”
张道长不哭了,猛地抬起头来,一看到站在门口的江芸芸,呆了片刻,突然哭得更大声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接我。”他大哭。
姜磊打开锁,不耐说道:“快带走,快带走,吵死了,就是打了几板子,谁进锦衣卫只是打板子的,哪个不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的,他到好,一天天就知道哭,大老爷们,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江芸芸上前,摸了摸他额头,然后直接把人背起来。
张道长抽哒哒趴在她背上,哭得更伤心了,眼泪没一会儿就打湿了江芸芸的衣襟。
“想哭就哭。”江芸芸出门前安慰,“还能哭出来就是好事。”
张道长抓紧她的衣服,抽抽搭搭的。
姜磊给人拉了辆马车亲自把人送到江家。
乐山一见到张道长大喜,连忙把人扶下来:“回来了,回来了好。”
“行了,最近在家好好呆着。”姜磊说道,“要是碰到可疑的人可要第一时间上报。”
“知道了,我会盯着的。”江芸芸说。
姜磊掏出一两银子递过去:“看你也没什么钱了,给他买好点的药。”
江芸芸也不客气,接过钱:“谢了,这次还是要多谢你照顾了。”
姜磊摆了摆手,驾车离开了。
“没事了?”屋内,乐山连忙问道,张道长也跟着扭头看过来。
“嗯。”江芸芸坐在张道长床边,“你是要自己给自己看病,还是我给你找个大夫来?”
张道长红着眼睛,抽抽搭搭说道:“找大夫好贵啊,我自己写,抓药来就好了。”
三人忙活了一顿,乐山抓着药方就去买药。
江芸芸坐在他边上,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我第一次遇见你的那一年,你是不是刚从句容回来?”
张道长趴在枕头上出神。
江芸芸见他不愿多说,也没多继续多问,只是给人整了整被子:“好好休息吧,道观那边我给你说一声去。”
张道长嗯了一声,就在江芸芸准备起身离开口,低声说道:“我师父不是坏人。”
江芸芸垂眸看了过来。
“他家里确实做了不好的事情,但也是为了填饱肚子,供他读书的,结果好好的回家过年,家没了,人也没了,他一个小孩就成了小乞丐,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处流浪。”张道长低声说道,“他觉得都是钱财坏了人心,所以再也不愿意沾染铜钱,日子过得吃了这顿没下顿。”
江芸芸坐了回去,温柔问道:“那他是怎么捡到你的?”
张道长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瞧着又要哭了:“那一年师父马上就要一百岁了,生了一场重病,感觉自己要死了,想要落叶归根,结果那一年冬日一直下大雪,他找不到地方上吊,正好碰到我家里人把我扔在树林里,我师父听我哭得这么大声,说我瞧着是个长寿的才是,命不该绝,所以就把我捡回去了,可是当时县里好多人都受灾了,没个好日子过,他怕我又被人扔了,病好之后就抱着我离开句容了。”
江芸芸叹气:“远离是非,你们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我师父读书也很厉害的,学什么都很快,跟你一样厉害。”张道长喃喃自语,却又强忍着眼泪没有哭,“我这几日老是做梦梦到他,想着他牵着我的手过河,吓唬我里面的鱼能吃人,叫我不要靠近水边,想起我每次学不好东西,他一点也不生气,还安慰我那都是天命,后来他还说以后要是碰到和他有关的事情,就只管把他供出去……明明晚上还跟我说想吃烤鸡的,我一大早就出门了,好不容易买了一只回来……”
“江芸,我好想我师父啊。”他含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沾湿了枕巾。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他哭。
相互扶持的师徒走过天南地北,上山下海,一人从老,一个自小,年少时的感情热烈浓郁,乃至多年之后都难以散去。
“别哭了,伤身体。”江芸芸安抚地拍着他的肩膀。
张道长只好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哭声。
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拔出来,免得他哭晕过去:“那你哭吧,回头我给你买酒。”
“还想吃烤鸡。”
“好。”
“我要住你家。”
“好。”
屋檐上一个人影很快翻下屋顶,匆匆离开。
—— ——
一月初,朝廷下令把新铸的弘治新钱全都回收,也就说这一批的钱全都作废了。
本来已经趋于平静的事情,很快又重新热闹起来。
“是全都有问题?”
“钱都不知道花到哪里去了,怎么回收?”
“那我还了,会还我别的钱吗?”
“可不还,这钱也用不了了。”
一时间人群议论纷纷,但大家都颇为默契的不再收弘治新钱。
“库房挪不出太多的钱了。”户部尚书佀钟看着换钱的队伍一眼看不到头,忧心忡忡。
“这种旧钱可以融了重新做新钱吗?”江芸芸问。
工部侍郎李鐩说:“可以是可以,就是比较麻烦,可要我们现在先把旧钱融了,救一救急。”
“不着急,现在融了打草惊蛇。”江芸芸想了想说道,“再等几天,看看锦衣卫那边有没有动静,现在幕后之人手里的钱都不能用了,他们会比我们急的。”
佀钟捋着胡子,眉心紧皱,半晌没说话。
“这要是还是没动静呢?”他衰老浑浊的目光看向江芸芸,“银库拖不起,百姓也耗不起。”
江芸芸沉默,心思回转,把整个计划都捋了捋,随后坚定说道:“只要我们在各省的宝泉局能办好那事,就不会有问题的。”
佀钟虚弱点头,眉眼低垂:“那就等着吧。”
—— ——
南直隶的宝泉局
“这钱如何追的回来?”宝泉局的负责人强忍着怒气说道,“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自己手里也没多少了,而且要以新换旧,我们手里也没这么多旧钱。”
工部营缮司员外郎也是一脸无奈,随后委婉说道:“上面的命令,我们有什么办法,能收就都收起来就是,当年南直隶新造的钱币可是和北京排在一起的,属第一的,至少也要收到一个差不多的数才是。”
负责人依旧面带怒色。
“而且那钱也不能用了。”主事继续说道,突然压低声音,“京城那边来了消息,谁要是这个时候还在用,那就和幕后之人有关系,锦衣卫直接把人抓起来,所以我现在也是偷偷和你说这事,能收就收起来,万一有人贪个便宜,这不是平白要进锦衣卫一趟吗?哪能是个好地方嘛。”
负责人眼波微动:“闹得这么严重?”
“当然,江芸你知道吧,他亲自主持的铸钱大事,现在出了问题,还被陛下骂了,年轻人这么忍得下这口气,可不是要下雷霆手段,我们就是老老实实领月俸的人,掺和到这些事情里做什么。”
负责人突然露出热情庆幸的笑来:“原来如此,多谢陈主事解惑,真是救我们宝泉局于水火啊,我马上就去办。”
“有用吗?”户部的人凑过来问道。
陈主事看着那人离开,脸上笑意缓缓敛下,淡淡说道:“说不定还真的能钓出大鱼。”
相同的事情在各地宝泉局不停上演,很快就传到全国各地。
——弘治铜钱不能用了!
——用了就是坏人,抓起来。
一时间,弘治钱成了烫手山芋,除了回收给衙门别无其他用途。
—— ——
京城民信局。
“这个送去到江西南昌的,我家老爷的妹妹嫁到那边了,等着用钱呢。”
“急递三十文,慢走二十文,您想要哪一个?怎么支付?不收弘治钱了哦。”小二笑说着。
“知道知道。”那人把三十文钱递上去,“走快的那一批。”
“得嘞,这边写上你的名字和收的名字和地址。”小二掏出江西的那本册子,叮嘱着,“写仔细点,不如容易送错。”
“一定要早点送到。”那人写了地址,这才匆匆离开。
他离开后没多久,又有一人走了进来,小二头也不抬就大喊着:“大张快递,路行千里,绝不泄情,保您货物平安。”
“刚才那人写的东西拿出来……”
那人压低声音,与此同时,一块令牌递到小二身边。
“锦……锦……”
“闭嘴。”
小二立马握住嘴巴。
“东西。”
小二连忙把江西那本车子拿了出来。
“那个人的东西。”
小二又把那个包裹从货物堆里提溜了出来。
那人接过东西,抬眸看着他。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小二上道捂住自己的嘴巴。
—— ——
“江芸,又是江芸。”宁王府内,谋士气得来回走动,“不能再放任他放任殿下的大事了。”
“如今到处都在用钱,怎么能停呢。”另外一人也跟着说道,“南昌这边已经不收任何弘治钱呢,而且所有钱都要上称,闹得人心惶惶的。”
朱宸濠把各地传回来的小报都看了一遍,突然笑了笑:“江芸的胆子是真的大。”
“自然是大,什么事情都要插一手,一个吏部的人怎么就管到工部户部的事情去了,真是爱凑热闹。”谋士啐了一声。
“啐什么。”朱宸濠抬眸看他,有点不高兴了,“这不是正好说明这人有本事吗。”
谋士惊呆了,喃喃说道:“可他,可他坏了,殿下的大事。”
“坏不了。”朱宸濠冷笑一声,“一个纸做的老虎,还能翻了天不成。”
“殿下可有什么高见?”谋士眼睛一亮。
“叫人送一份信给京城。”朱宸濠自信说道,“她自会停手。”
谋士震惊:“他还能这么听话。”
“我自有办法,要她不得不听话。”朱宸濠自信一笑,“江芸啊江芸啊,一根草罢了,我想踩就踩,算什么东西。”
—— ——
二月二十五,休沐
张道长正坐在桌子前吃猪蹄,一个月养得脸都圆了,皱纹都张开了。
“吃饱了吗?”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有点咸了,炖的还不够久。”吃饱喝足的张道长开始挑三拣四。
厨房里剁肉的声音突然变大了。
“但还是很好吃的。”张道长嘴皮子一哆嗦,连忙找补着。
江芸芸躺在躺椅上,听得直笑。
张道长悄悄去看乐山,见他没说话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得回道观去了。”他说。
“那就回去吧。”躺椅年代久了,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偏谁也不在意。
张道长把碗筷端回书房,站在门口对着乐山大声说道:“你做饭真好吃,特别好吃。”
乐山没好气说道:“弄得跟第一次吃一样,那我晚上就不做你饭了。”
张道长眼睛一亮:“做,做吧,我还想吃。”
原本安静蹲在江芸膝盖上的小猫儿突然扭头去看门口。
大门紧接着被敲响。
“谁啊?”张道长去开门。
“是江学士家吗?您有一份南昌的信。”送信的小童应该是老熟人了,嘴皮子利索地笑说着,“又有您的信,但不是老地方送来的,生怕有重要事情,抓紧给您送来了。”
张道长给了两文钱,这才拿回信。
“南昌?”他放在手心随意翻看了一下,随后递给江芸芸,“你还认识在南昌的人,信封瞧着花里胡哨的,说明此人轻浮,和那个唐伯虎一样,不如我们小青梅稳重。”
江芸芸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不好说,先拿来我看看。”
第四百二十八章
江芸芸咕噜一下坐直了, 连带着怀里的小猫猝不及防狼狈摔在地上,嘴里发出暴怒的喵喵声,江芸芸却半晌没说话,盯着那张纸沉默着。
她脸上的笑意彻底收了下来, 眉宇间冷冰冰的, 盯着落款人的名字, 神色凝重。
小猫儿在她脚边愤怒地打着圈。
“怎么了?”张道长好奇地凑过头去看, 一眼扫过,直到看到某处时, 突然脸色唰的一下惨白下来, 嘴皮子都哆嗦起来,“怎,怎么会知道的……”
“怎么了?”厨房里的乐山察觉到外面不对劲, 探出脑袋问道, “是谁的信?”
江芸芸顺手把信件折了回去, 半晌之后才说道:“关系不好的同僚。”
“关系不好还要写信吗?”乐山不解, 犹豫问道, “是说什么了吗?要紧事吗?晚上还在家吃饭吗?”
“没事。”江芸芸随手把信封胡乱塞到袖子里, 然后抱起小猫安抚着,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一会儿又抬头对着张道长安抚道,“别慌。”
张道长腿都软了,扶着边上的小矮几才能站稳, 嘴角动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最后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在她边上, 小声嘟囔着:“这人怎么知道的啊?”
江芸芸已经重新抱着小猫靠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着, 咯吱的声音也越发大了, 头顶的树影在脸上闪烁,让她的面容变得阴暗难辨。
——她也很想知道朱宸濠是怎么知道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走到一个最坏的选项了。
——一个最不受控的人莫名知道了。
“这人会举报你吗?”张道长又问。
“不知道。”江芸芸摸着小猫的脊背,口气还算镇定。
“那他说的事情你打算帮忙吗?”张道长整张脸皱巴巴地问道。
“不打算。”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张道长悄悄看了她一眼,脑袋凑过来问道:“那他是好人吗?”
“是个神经病。”江芸芸这会儿口气格外笃定。
张道长震惊,眼珠子一闪一闪的:“那多危险啊,要不还是跑吧?我们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
江芸芸摸猫的动作一动,侧首看了过来,安静问道:“你一直很惋惜你师父读书明明厉害,却受累于家庭和时代,无缘施展抱负,那我不可惜吗?是我读书不好吗?还是我能力不好?还是我天生就该退让一步?”
张道长眼睛瞪大,下意识避开她沉默安静,却又好似含着一团火的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又悄默默移了回来,小声说道:“好像这是不能这么论。”
“那要怎么论?”一向温和的江芸芸突然变得有些刺人。
张道长被怼的没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甚至觉得江芸说得很有道理。
江芸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读书厉害,做事厉害,再难的事情在她手里都能被解决,她对朋友好,对百姓好,对所有人都有悲悯之心,这京城遍地的官再也找不到一个和她一样的好的人。
这样的人都不能做官,谁能做官啊!
张道长丧气地坐在地上,盯着她没说话,起身准备离开时,悄悄系紧江芸手腕上的红线。
江芸芸依旧抱着小猫在躺椅上摇摇晃晃,那张过分俊秀的面容被春日头顶的日光斑驳地照着,带着少年人锐利的眉目在此刻清冷淡定,任谁也看不出她此刻心中的所想。
张道长忧心忡忡回了隔壁道观。
道观主见他回来后还颇为关切。
“你说长明灯点不起来,是不是就是不详的预感啊。”他突然扭头去问观主。
观主非常大大咧咧:“本就是求心之举,点不上我们就换一盏点,换一盏能点的摆上去,何来如此焦虑自怕,而且你之前的那盏不是点了吗?你那百衲衣你还重新做了呢?无量天尊,平平安安。”
张道长盯着他看,突然连连点头:“对对,点上了,肯定能平平安安的。”
“是啊,世道无情,人有情,人若有情,天亦有情。”观主认真点头。
张道长哎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扭头说道:“我这几日准备睡隔壁去。”
观主不笑了,板着脸教训着:“你一个出道之人,整天缠着俗世人做什么,瞧你这脸都吃圆了,我们修道之人讲究的是仙风道骨,大圆脸肯定是不行的。”
“我过几日就去仙,但最近不行,特忙。”张道长匆匆去收拾行李了。
观主欲言又止,随后不争气地拍了拍大腿。
“没出息,真没出息。”
张道长充耳不闻,打算不错眼守着江芸去。
——关键时刻,他得带着江芸跑路的。
—— ——
夜半三更
江家的墙垣外有个人影鬼鬼祟祟,随后那人攀上墙壁,正打算翻墙而入,正在睡觉的小白马立马睁大眼睛,把脑袋从棚子里伸出来。
翻墙的人想也不想就一手一块糖塞到马嘴和驴嘴里。
原本打算叫唤的守门人立马就被俘虏了,吃着东西收回脑袋,全然没有看家护卫的觉悟。
“我就说我家小毛驴怎么见了你怎么热情。”夜色中,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原来你破费了这么多啊。”
正在撸驴的黑影僵在原处。
“月上柳梢头,人影翻墙来,姜千户,小贼行为啊。”
原来桃树的摇椅上赫然躺着这间屋子的主人。
“你大晚上不睡觉,修仙啊。”姜磊震惊。
江芸芸身上盖着毯子,怀里揣着一只猫,眼皮子也不抬起来,开始晃着小椅子,随口说道:“你不是也没睡。”
“我办事呢!”姜磊理直气壮。
“我也是啊。”江芸芸面不改色。
“你大晚上办什么事情?”姜磊不解。
“在思考人生大事。”江芸芸叹气。
姜磊寻了个小凳子坐在她边上,掏了掏耳朵:“说来听听,江学士。”
“在想人是好赖活着好,还是头铁去死好。”江芸芸捂着小猫的耳朵,声音也跟着轻了一些。
姜磊大为吃惊:“你一个风光无限的大红人,想这事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反问道:“那你来做什么?”
“那个张道士是小鸭子吗,整天跟着你跑,我去道观找他,发现他人不在,我就猜他肯定有贴着你来了。”姜磊恨铁不成钢。
江芸芸笑:“确实在我这里,在睡觉呢,别把人吓坏了,我好不容易安抚着才睡下去呢,大晚上找他做什么?”
“抓到几只老鼠,想问问他认不认识?”
江芸芸抬眸去看他,漆黑的夜色下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明亮的光泽。
——所有人都说江芸长了一双极为动人的眼睛。
——如果不是盯着自己就更动人了。
“直说吧。”她笑说着,“你找他还是找我?”
姜磊丧气:“你也太聪明了,和你说话怪没意思的。”
江芸芸只是笑。
“抓了三个人,一个是工部屯田司的主事周然,一个是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陶知行,一个是南直隶宝泉局的负责人张耀祖。”
江芸芸睁开眼:“周然和张耀祖是句容人。”
姜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陶知行是成化十一年进士科,现在应该五十三了,一开始任职户部,去江西清吏司是陛下登基后第三年后去的,今年得了一个寻常,在这个位置上还能得到这个评价,平日做人不太圆滑。”江芸芸主持过京察和外察,对大部分官员的政绩和履历情况了然于心。
“我就知道你还都记得。”姜磊继续问道,“你知道他们都联系谁了吗?”
江芸芸摇头。
姜磊也不打哑谜直接说道:“工部屯田司的主事周然半月前想要借着大张急递铺给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陶知行送信,目前信件被我们悉数拦获,人也已经都被抓了。”
江芸芸并不意外。
一开始的计划就是先安抚众人,让他们放松警惕,再在外部渲染紧张气氛,让他们疑神疑鬼,最后让锦衣卫在外面盯梢,总会有人按捺不住冒头的,只要抓住一个人后面的人自然会牵连出来。
——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
姜磊突然靠过来,低声说道:“你知道南直隶宝泉局的负责人张耀祖联系谁吗?”
江芸芸沉默,眉心微动。
姜磊仔细盯着她脸上的神色,随后哼唧了一声:“若是你知道了,肯定高兴。”
“曹家?”江芸芸睁眼,眼神直视姜磊,平静地问道。
姜磊被那一眼看得浑身一个激灵,连忙正儿八经坐好,又急又怀疑:“你怎么知道的?”
“你这个口气已经把答案明晃晃写在脸上了。”江芸芸盯着头顶的树叶,片刻后冷不丁说道,“我不高兴。”
姜磊不解。
“曹家对你这么不好,现在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要完了,你怎么不高兴?”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曹家好端端干这个杀头的买卖做什么?”
“谁会觉得钱多。”姜磊倒是不在意,“这些做生意的人不是都这么大胆的嘛。”
“曹家定然是出事了。”江芸芸拧眉。
曹老夫人不应该是这么冒险激进的人。
“出什么事?”姜磊不解。
江芸芸把怀里熟睡的小猫儿抱在怀里,坐了起来,看着茫茫夜色没有说话。
姜磊摸了摸脑袋:“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
江芸芸一肚子心思,只觉得没一个事情都解决不了,绕是她素来心态极好,也忍不住有些急躁,所以只能摸着小猫耳朵去烦猫。
睡得好好的小猫快被烦死了,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但很快就用爪子把自己脑袋捂住。
“你觉得宁王会谋反嘛?”沉默的人突然开口。
姜磊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纯靠猜想。”江芸芸含含糊糊说着。
姜磊却突然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你听说过你和宁王有些过节,但也不是你可以构陷他的理由,哪怕是你,陛下听了都会不喜的。”
江芸芸摸着袖子里的那封信,突然觉得好笑。
证据在自己手里,但唯二知道的两个人都知道这东西谁也不敢拿出来。
——真是一个诡异,令人厌烦的平衡啊。
“那你觉得江西那边的人是为什么搞这一出。”江芸芸试图引导一下。
姜磊信誓旦旦说道:“肯定是报复啊,他们都是当年那一拨的幸存者,你屋子里睡觉的张道长也是,不然我大晚上来吓唬他做什么。”
江芸芸扭头看他。
姜磊理直气壮:“吓一下而已,至于这么护犊子嘛。”
“不是。”
春夜的月光照在小状元脸上,原本过分白皙秀气的面容也显出几分阴森:“这两人在这个职位算起来都十来年了,怎么现在突然冒出报复的念头。”
姜磊拧眉。
“曹家一个巨富人家,一门两进士,哪里不是赚钱的办法,至于这么想不开嘛。”
江芸芸幽幽的声音被日光一照,显出几分阴森来。
“姜千户,您再仔细想想。”
—— ——
“怎么回事?张家怎么就人去楼空了。”曹澜暴怒,“前几日不是还悄悄来过吗?跑了,肯定是跑了。”
管家欲言又止:“那院子的东西都在,就这么跑了?”
“不然能哪里去?”曹澜在屋内不安走动着,“张耀祖最是胆小鸡贼,说不定察觉事情不对早就跑了,他本来就胆小如鼠,一开始就心不甘情不愿的,看了钱才扭扭捏捏同意的,现在事情闹大了,肯定是跑了。”
管家忍不住说道:“他怎么爱钱,怎么会连钱都没带走呢。”
曹澜脚步一顿,心中的焦躁终于被狠狠打碎,整个人迷茫恍惚,随后打了一个寒颤,幽幽地看向管家:“那你说,他能去哪里?”
管家被那一眼看的心惊肉跳。
普天之下,能让一大家子的人悄无声息地失踪,除了那群煞星还能有谁!谁还能有这个本事。
但他不敢开口。
谁也不敢开口。
“要不还是请示一下老夫人吧?”他犹犹豫豫说道。
曹澜神色猛地狠厉起来:“娘病重,谁也不能打扰她休息。”
管家吓得一个哆嗦,不敢说话。
——完了,曹家要完了。
他满脑子都是这样的话闪过,但他脸上却完全不敢露出片刻。
“老爷,门口有人自称是南昌人,又要事想要和老爷商量。”门房快步走来,犹豫说道,“说和江芸有关。”
曹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快请进来。”
—— ——
七日前,江西南昌
朱宸濠在屋内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谋士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老实说,他也不太懂王爷对那个江芸到底什么毛病,如此自信又如此打脸。
那一封信送过去,宛若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他们之所以发现没有效果是因为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陶知行失踪了,一家老老小小八口人就这么光天化日,在众人眼皮子地下失踪了。
能有这样手段的人这世上仅有锦衣卫。
锦衣卫来了江西!
没做坏事的人都得心虚一会儿,更别说偷偷做了不少坏事的人。
“陶知行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他就是爱财,我们只要把和他联系的人先下手为强干掉,那就不能牵扯到我们。”谋士被晃得头晕,忍不住说道。
朱宸濠停下脚步,脸色阴沉:“只怕情况有变。”
“什么意思?”谋士一看他那神色,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朱宸濠没说话,牙关紧咬。
谋士更是心都凉了半截,忍不住上前一步:“可是和江芸说了些什么?”
朱宸濠没说话,但那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谋士身形一晃,猛拍一下大腿:“王爷糊涂啊。”
“她肯定不会说,但我担心她有别的后招,这人一向诡计多端。”朱宸濠咬牙。
谋士察觉不出不对:“殿下这话什么意思。”
朱宸濠沉着脸没说话。
“江芸是什么人物,无风都能掀起半尺浪,我们要是真的有把柄落在她手里,那可是头顶利剑悬而未斩。”谋士声音微微提高,“如何能送去这么大的把柄。”
朱宸濠恼羞成怒:“我如何能想到她这样不怕死?”
谋士心中微动:“王爷手里可有他的把柄。”
朱宸濠看向他,随后缓缓点头。
“什么?”谋士眼睛都亮了起来。
朱宸濠没说话。
谋士循循善诱:“江芸此人如今正得圣宠,寻常事情根本不能撼动她,宫里那位明显是打算把他培养起来留给新帝,恕我直言,便是现在有人举报江芸杀人放火,信不信到最后江芸顶多是挨几顿板子,罚几月前,根本不会有事。”
他声音微顿:“可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不行,天子大行,又或者新皇年幼,又或者天灾人祸,那可都是机会啊,要早些做布局才是。”
他上前一步,声音温和,注视着面前同样年轻的王爷:“我朝北上的例子也非没有,叔侄之争,谁能定胜负。”
朱宸濠一直紧皱的眉缓缓松开。
“历代宁王的困顿,后世子孙如何能忘。”谋士下了一剂猛药,“殿下!”
朱宸濠猛地松了一口气,双手握着谋士的手,眼含热泪:“还是子固懂我。”
“王爷,小人祖辈受宁王照付,不敢忘,只求有报答之日。”江巩下跪大拜。
朱宸濠把人扶了起来,神色扭曲,声音格外轻,若非江巩靠得格外近,也差点听不清。
“江芸是女的。”
江巩神色僵硬,不可置信:“什么!”
“之前我们手下的兵去剿匪,找到了当年给周笙接生的稳婆。”朱宸濠的目光突然空虚漂浮起来,“你能想象吗?这么厉害,令人闻风丧胆的人竟然是一个女人。”
他突然笑了起来,紧紧握着江巩的胳膊:“女的,她是女的,我们只要握住这个秘密,就可以让她为我所用。”
江巩从震惊中彻底回过神来,他却没有纠结这个事情,反而追问道:“那位稳婆?”
“杀了。”朱宸濠淡淡说道,甚至还带有一丝怜悯,“一家八口,连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婴儿都一家团聚了。”
“好好好。”江巩连连点头,“如此大的秘密,不能再被第三人知道。”
他双手来回摸索着,来来回回走动着:“确实是好大的秘密,要好好利用起来,若是等皇位上的病秧子走了,我们利用这点,让她开城门迎我们……好啊,太好了,这事为我们养了一个好棋子啊,便是平日里让他们为我们在朝堂上斡旋,也是极好的,王府的护卫队指日可待啊。”
朱宸濠皱眉:“只怕她不愿意。”
江巩脚步一顿,思索片刻后,低声说道:“不若再去试试她。”
“怎么试?”朱宸濠追问道。
江巩没说话,走了几圈,突然说道:“铜钱的事情不得不找个替死鬼,我是说,这事肯定要有个交代,要是锦衣卫心狠手辣攀咬到我们身上,皇帝多疑,我们也太被动了。”
朱宸濠点头:“那就把陶知行推出去。”
“不够。”江巩声音微微提高,“一个主事算什么东西。”
“那你准备?”朱宸濠犹豫问道。
“曹家。”江巩语气笃定,“既是一个好替死鬼,也能拿曹家再去试探一下江芸。”
他在朱宸濠耳边低语了几句。
朱宸濠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子固实乃诸葛。”他握着江巩的手,一脸钦慕,“若是没了你,本王好似鱼失了水。”
—— ——
江芸芸安安静静猫了好几日,也不见朱宸濠那神经病干了什么,反而锦衣卫进展迅速,一下子跟把豆子一样,哗啦啦就是拔出一连串,甚至昨日有人下南直隶,直接把事情推进到曹家门口了。
“不是,曹家是不是就没干过一件好事。”张道长咋舌,“什么破事都能掺和进去,疯了吧。”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乐山嘟囔着,悄悄看了自己公子一眼,然后胆大包天地说道,“全家没一个好人!就要都抓起来打一顿!”
“我听说那个江苍要被人叫回来了。”张道长也跟着偷偷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没理会完全不知道此事残酷性的两人。
曹家要是真被推出来背锅,株连九族,你说巧不巧,她江芸的脑袋也在这里面。
她一个人背着小手,绕着桃树绕了好几圈,她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奈何能说的只有张道长一人,说多了,这人半夜就该睡不着觉了。
——但是朱宸濠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啊!
只是她还没自己想出个所以然来,大门突然被人敲响。
乐山擦了擦手去开门,只是还没看清是谁,那人就跟风一样卷了进来,随后直扑江芸而去,瞧着就要一把跪下了,被江芸芸眼疾手快拦下了。
“老师救命。”他紧紧抓着江芸芸的手,急得满头大汗。
第四百二十九章
来人是康海, 江芸芸主考会试时,那一年的状元,如今正任翰林院修撰。
“怎么了?”江芸芸安抚着,“坐下说话。”
康海满头大汗, 抓着江芸芸的手臂, 艰难说道:“献吉被锦衣卫抓了。”
献吉就是李梦阳的字。
“怎么会被抓?”江芸芸错愕, “锦衣卫现在还有这闲工夫。”
这可真不是吹牛, 实在是这个造、假的范围牵扯的挺广,锦衣卫为了立功, 现在家都差不多空了, 时不时来晃荡一下,看看张道长跑了没的姜磊也跟着憔悴了许多。
现在这个时候还能劳烦锦衣卫在百忙之中把人抓起来,肯定不能是芝麻绿豆的小事。
康海看了江芸芸一眼, 没说话, 过了半晌才喃喃说道:“二月的时候, 陛下在奉天门, 诏谕群臣户、兵、工三部臣直言弊政。”
李梦阳是户部主事。
“但现在马上就要五月了。”江芸芸不解, “这事不是早过了吗?”
她想了想又说道:“韩尚书不是代表户部上奏了吗, 陛下也都下召了,此事不是结束了吗。”
今年年初本来要完成户部换帅, 奈何碰到假铜钱一事,事情拖到了三月底,也就是锦衣卫假意把所有人都放走的时候, 户部这才完成交接。
康海神色呐呐,一时间瞧着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是献吉对韩尚书的折子有意见?”江芸芸反问, “你既然来了我这里, 肯定是要实话实说的, 不然我如何帮你们。”
“献吉之前想要韩尚书上呈外戚乱政之事,被韩尚书打了回来。”康海低声说道。
江芸芸拍了拍脑袋。
——坏了,想起这事了。
“韩尚书做事仔细,应该是和他仔细分析过此事利弊的,如今不是说此事的时候,陛下爱人之心拳拳,这些事情他不会放在心上,也不会责备张家。”江芸芸平静说道,“他还是坚持上折子吗?”
康海嘴角微动,神色沮丧:“他性格嫉恶如仇,当年乡试就敢昼提灯笼,讽刺官员不作为,如今目睹权贵横行,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五日前就瞒着所有人递上折子了。”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外戚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全天下的勋贵挑挑拣拣能选出几个好萝卜。
李梦阳自小读书,心怀正义,保持愤怒是应该的。
但光凭愤怒的情绪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这进了锦衣卫如何能安好,这些人穷凶极恶,定要拿献吉去献殷勤。”康海见她不说话,也跟着激动起来,“还请老师救他。”
“这个李梦阳是不是就整天在外面说江芸萎弱的人。”一直没说话的张道长突然大声嘟囔着,“现在闯祸了怎么要人出面帮忙了。”
康海沙哑说道:“他性格张狂,但没有别的意思。”
“你去找韩尚书才有用,陛下对韩尚书格外看重,且两人同问户部官吏,他出面为献吉说话才是最有用的办法。”江芸芸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韩,韩尚书闭门不见。”康海沉默下来了。
江芸芸头疼: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我也说不上话啊。”江芸芸无奈说道。
“老师不是和锦衣卫和太子殿下都有私交吗?让陛下知道他并非有意的,只是一时气愤而已。”康海小心翼翼说道。
“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他察觉到江芸的沉默,低声说道,“老师,你们也算师出同门,帮帮他吧。”
“哎,哎哎哎,怎么说这种话啊。”张道长一听就紧张坏了,连忙挤在两人中间,虎视眈眈盯着他看,“大家都是大人了,自己捅出的篓子自己处理啊。”
康海恼羞成怒,偏又不敢说他,只能盯着江芸芸看。
“你,我,你,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众人沉默间,顾霭直接冲了进来,同样满头大汗,一把把康海拉走,严肃呵斥道,“你大可以去找阁老他们,刘阁老明事理,谢阁老热心,你们真心实意的去,他们肯定愿意帮忙,你们现在来找我老师做什么,不能因为他好说话,就一直为难他。”
康海被拉的一个踉跄。
乐山也察觉出不对,拿着勺子紧张地站在门口。
“我没有这个意思,是,是因为……”康海环顾四周,简直是有嘴也说不清了。
“因为李梦阳整天骂李阁老,所以你们觉得阁老会徇私。”顾霭一点也不惯着他,冷笑一声,“骂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以后做人留一下日后好相见的,背地里说我老师的时候怎么没想着以后有求于人。”
“他性格……”康海苦涩解释着。
“这满京城天才神童遍地都是,能进翰林院的又有几个不是年少成名,难道人人都张狂不成,又不是一个性格张狂就能盖过所有事情的。”顾霭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我爹说他之前认识一个叫唐寅的人就是性格太张狂了,才差点出事的。”
康海被怼的没话说了,只好扭头去看江芸芸。
李梦阳的这些好友里,目前能说的上话的也只有江芸了。
他年轻,又简在帝心,阁老部堂都对他另眼相看,李梦阳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现在都袖手旁观,不肯帮忙。
康海也确实是没有办法了,到最后神色悲凉,喃喃自语:“难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
“反正不能找到我老师。”顾霭挡在江芸芸面前,坚持说道,“现在外面的人都说是我老师唆使的,现在再让他掺和进去,外面的人怎么想,反正不行。”
江芸芸忍不住问道:“哎,不对啊,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
“老师最近魂不守舍的,都不爱笑了。”顾霭扭头,颇为担忧,“大家都不敢打扰你的。”
江芸芸摸了摸嘴角:“这么明显吗。”
“我也很担心公子呢,瞧着饭也不爱吃了,大晚上不睡觉。”乐山忧心忡忡附和着,“偏我也不敢问。”
江芸芸扭头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老脸微红:“我,我最近吃好睡好的。”
乐山气笑了:“公子吃不完的饭,都是张道长吃的,他能知道什么。”
张道长悄悄躲在树后装死。
“能吃能睡,也是长寿之人。”江芸芸左右安抚着。
“那我就不打扰老师了。”康海面如死灰,宛若幽魂一般离开了。
江芸芸一看他这模样,连忙问道:“锦衣卫吃的送进去了吗?”
“不给看。”康海格外悲伤。
“你去拿点东西过来,我给你送进去。”江芸芸说。
康海眼睛一亮。
“救人的事情我只能说尽力,我不能牵连太子殿下,也没法随意见到陛下,更无法保证什么。”江芸芸说。
“好,好好。”康海连连点头,匆匆离开。
顾霭不高兴了:“李梦阳脾气太大了,得罪这么多人,老师掺和进去做什么。”
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说着:“人轻狂,顶多是缺心眼,而且他一腔热血,这出发点是好的啊,总不能见死不救,而且唐寅,就你爹说的反面例子,哎,神童大概都是这个性格。”
顾霭板着脸:“他那一群朋友还老聚在一起骂您呢。”
“就是,我也都听说了。”张道长脑袋从树后伸出来,也跟着不高兴说着,“就要让他们吃吃苦头才是。”
“那不是正好说明我不计前嫌,心胸宽大,大好人啊!”江芸芸为自己竖起大拇指,骄傲自夸道。
顾霭还是不高兴:“外面的人都说是您干的呢,干嘛掺和进去。”
江芸芸笑眯眯哄道:“哎,顾顺霄,你平日里不是一直讲究和气生财,不和人起冲突嘛,今天胆子倒是大嘛。”
顾霭听得脸颊微红,但还是磕磕绊绊说道:“保护老师,是我这个做弟子的责任呢。”
“确定不是和黎楠枝偷偷写信了?”江芸芸诈道。
老实人顾霭立马露馅了,神色慌乱。
江芸芸震惊:“还真背着我偷偷联系!”
“是黎师叔先来找我的,而且他是因为很担心您,怕您报喜不报忧的,要我帮忙照顾好您。”顾霭老实巴交解释着。
“我就说他最近给我写的信里,老叫我好好吃饭,不要吃冰食,还说要和老师告状,活像在我身边按了一双眼睛一样,罗里吧嗦。”江芸芸骂骂咧咧,随后哼唧了一声,抱臂,大声强调着:“我才不怕他呢。”
顾霭大眼睛扑闪了一下,没说话。
“那我回头能说您帮人去诏狱送东西嘛。”老实孩子问道。
“不行。”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板着脸否决了。
张道长在背后吊着嗓子,阴阳怪气:“我~才~不~怕~他~呢”
—— ——
姜磊一张脸的怨气几乎要溢出来了。
“你们读书人是真的能找事。”他开口第一句就骂道。
江芸芸笑眯眯的,一脸和我没关系的样子。
“我们都这么忙了,牢房本来都满了,愣是给他挤出一间来,忙死了。”他大声抱怨着,“打了他几板子,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
江芸芸眨眼:“怎么就直接动手了。”
姜磊叹气,看了江芸芸一眼,解释道:“这可怪不得我,皇后宫里传来的圣旨,要我说这个李梦阳不是神童,聪明人嘛?什么时候干什么事情知不知道。”
“本来假、币的事情陛下就烦了,谁知道入了夏,皇后就病了,二皇子也跟着不舒服,陛下白日上朝,晚上还要照顾母子,也是累够呛,偏他挑这个时候对张家开这么大的火,你猜陛下怎么想。”姜磊面无表情说道。
江芸芸了然。
怪不得陛下发这么大火。
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到现在后宫都没一位嫔妃,挑在这个时候弹劾张家简直是火上浇油。
张家再不好,那也是皇后的娘家。
陛下不是再给张家撑腰,是在给皇后长脸。
谁也不能欺负了他的皇后去。
“那确实时机不对。”江芸芸低声说道。
姜磊也颇为不耐:“你知道就好,要知道我们才不喜欢和这些读书人说话,他们动嘴皮子,我们动手,谁也说不通谁啊。”
“在最里面,原先张道长的位置,黄金房间。”姜磊懒得进去,眼睛往下一扫,“你这一篮子东西我检查一下。”
江芸芸直接递过去:“衣服大馒头,还有金疮药。”
姜磊随便翻了翻,就递过去了:“就两炷香的时间。”
江芸芸重新走进那条甬道,两侧屋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瞧着有点挤不下,可见锦衣卫最近的工作量确实很大。
往里面走光线越暗,但也越安静。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趴在床上自闭的人。
陛下没开口,锦衣卫肯定不会下狠手,但是皇后又生气了,所以肯定意思意思打几下,不过读书人都皮娇肉嫩的,挨几下也是不得了了。
江芸芸叹气。
原本假寐的李梦阳立马扭头看了过来,一看到江芸芸就忍不住哼哼几声:“你是来笑话我的。”
江芸芸施施然掏出一块布,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把手里的菜篮子往前面一放:“德涵让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的屁股送点药,你的胃送点吃的,你的身子送件衣服来。”
因为有些过于粗俗了,李梦阳气坏了,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疼得脸都白了。
“我不要你的东西,你滚。”他站在江芸芸面前,怒不可遏。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掏出一个小瓷瓶:“这个药开始保密配方,上一个人用了几天就好了。”
“我不要。”李梦阳冷冰冰说道。
“那这瓶药要十两银子,我新配的,你记得还我钱。”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什么!”李梦阳脸色僵硬,不可置信。
“对啊,就城西那家老板姓李的回春堂配的,都是上好的药,童叟无欺,看在张道长的面子上还抹零了,而且张道长的开药费我也给你抹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李梦阳低头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突然更气了。
“你就是来笑我的是不是。”他怒不可遏。
江芸芸摇头:“不是的,真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你是庆阳府人,爱吃羊肉,所以我自掏腰包给你买了两个羊肉大馒头,还热的,吃吗。”
李梦阳没说话,喘着粗气,瞪着她,伸手想要把馒头打走。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开了:“种小麦是很辛苦的,没水不行,水多了也不行,要每天有人蹲在地里看着,等成熟了又要割小麦,打子,磨粉,最后才能买卖出来,养羊也辛苦,若是寻常人家这都是半大孩子做的,今天牵出去几只,牵回来也要几只,少了一只那都是家庭大战,这些都还是最基础的,等要做成这个馒头,卖馒头的小娘子子时就要起来揉面团,切羊肉,做馒头,再上锅,最后抬上台面。”
“你觉得这里面谁能把这个馒头扔了?”江芸芸反问。
李梦阳猛地沉默了。
“你这几天也没人说话不觉得无聊吗?坐下来聊聊。”江芸芸把馒头重新递了过去,但半天也没见他拿走,只好抬起头来,“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来笑你。”
李梦阳还是没说话。
“因为我之前不同意和你站在一起,还是你也明白这次没人愿意触这个霉头。”
“什么是霉头,你见过那些被奴役的人嘛,他们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了,你现在怎么就视而不见了。”
江芸芸叹气:“你说的你以为满京城全京城就你一个人知道吗?”
李梦阳冷笑一声:“知道又如何,你们只会窝在自己的富贵窝装傻充愣,和那些勋贵称兄道弟,你们就是一伙的。”
江芸芸把馒头重新塞回去,盘腿坐在他面前失神片刻。
“我说对了,所以你心虚了,不敢说了。”
江芸芸摇头:“只是觉得可惜,你才学之高,也是年少成名之人,却一直故步自封,愤世妒俗,蒙住了你的眼睛。”
李梦阳真是气坏了:“好好好,江芸算我看错了,竟如此折辱我。”
江芸芸拖出小毯子盖在自己膝盖上,冷不丁问道;“你觉得张家能走到现在是为什么?”
“自然是狐媚惑主。”李梦阳义正言辞说道。
江芸芸笑:“谁是主?”
“自然是……”李梦阳猛地沉默了。
“你既然如此义愤填膺,怎么现在又不敢直指矛头了。”江芸芸追问道。
李梦阳死死盯着她看,阴冷的监狱愣是让他额头冒出冷汗来。
“我以前在外面任官时帮一户孤寡人家割过草,我自告奋勇去割草,腰都要断了才勉强处理了干净,结果半个月后再去看,草又长满了。”江芸芸低声说道,“你说野草啊,是不是就是除不尽啊,其实他和稻也没区别,所有的一切都在滋养着他们。”
李梦阳嘴角微动。
“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个除草的人,每位部堂提出的意见,哪一个不是为了限制你口中的杂草,清丈土地难道不是为了限制权贵到处兼并土地嘛?整顿吏治难道不是一点点清除传奉官,你以为一口气割掉杂草就万事大吉,可地还在,草……”
“江芸!”李梦阳厉声打断她的话,“你疯啦。”
“我没疯,我就是最近心情不好,想着地里反正都能长草了,长我这株小野草怎么就这么难了,哎,不说了,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江芸芸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别发疯了。”
李梦阳神色僵硬。
江芸芸看着他,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整个人蓦然轻松起来,把膝盖上的小毯子团吧团吧,直接塞过隙缝里,然后又一个人蹲在地上,把馒头,衣服,金疮药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怼了进去。
小小的影子倒在地上,刚才的尖锐和愤怒瞬间消失不见,那种特能迷惑人的温和文气又悄悄把他包裹起来。
李梦阳垂眸打量着她。
“谢谢你和我进行了一场友好谈话,心情好多了。”江芸芸站起来,一脸真诚说道。
李梦阳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我最近压力也很大。”江芸芸小脸皱巴巴的,“都不爱吃饭了。”
李梦阳移开视线。
“馒头热的早点吃,冷了没水噎人,被褥盖身上,晚上小心别被老鼠咬了,衣服下次换吧,要是还要挨打,又坏一件新衣服,金疮药记得用,屁股烂掉就不好了。”
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安慰人还是吓唬人。
“行了,我要走了。”江芸芸环顾了一下他的居住环境,“黑漆漆的,我不喜欢这里。”
李梦阳冷笑:“天子宠臣怎么会来这里。”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长长叹了一口气,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金疮药,要十两?”背后突然传来犹豫的声音。
江芸芸脚步一顿,神色心虚。
“说好了?服软了没?”姜磊见人出来后随口问道。
“你能先不打他了吗?你看他瘦得干巴巴的,再打两下,万一噶了怎么办?”江芸芸闭眼蹬腿表演了一番,偏脸上一脸认真。
姜磊见了捧腹大笑。
“我们本来都不打算打他的。”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但还是小声说道,“但东厂的面子肯定是要给一下的。”
江芸芸了然。
——皇后看人不爽,打算悄悄先人一步教训一下。
“你还是赶紧找关系把人捞出去吧。”姜磊抱臂,暗示道,“我们锦衣卫奉命行事的。”
“我努力吧,但你也知道的,他们神童就是很有自己想法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有时候和他们也是说不到一处去的。”江芸芸板着小脸,正儿八经说道。
姜磊震惊。
姜磊迷茫。
姜磊气笑了。
“你也滚!江神童。”
江芸芸被赶走后,忧心忡忡出了锦衣卫大门,随后脚步一转,打算找人去捞人了。
第四百三十章
李东阳如今五十八岁, 在一众京城高官里算年轻的,毕竟前有工部尚书七十几岁高龄还要坐镇工部,熬夜加班,所以在京城, 五十八岁正是拼搏的时候, 奈何他身体确实不好, 从去年开始就一直上疏请求致仕, 陛下次次不准,甚至还送了钱, 药, 和太医。
但江芸芸知道他师兄除了确实身体不好外,还有个问题。
——痔疮!
读书人嘛,久坐的问题。
江芸芸捧着从张道长药箱里掏出来的小瓷瓶, 兴匆匆去献殷勤了。
谁知道李东阳对此颇为羞恼。
——怎么能在小师弟面前如此丢脸!!
江芸芸眨巴着大眼睛, 哎了一声, 热情推销着:“很好用的, 张道长做的, 在外面回春堂能卖五两银子一瓶呢, 还供不应求,我今天悄悄从他的箱子里掏出来的。”
李东阳看着小瓷瓶, 又看着小师弟,面无表情质问道:“要是今日来管闲事的,就直接归家去。”
江芸芸屁股动了动, 坐得更里面了。
李东阳和她四目相对,气笑了:“耍无赖是吧。”
江芸芸露齿一笑, 小梨涡一闪一闪的, 别提有多无辜了。
“我不救他不是因为他在外面诋毁我, 讽刺我。”李东阳无奈说道,“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个小刺头,李梦阳与应宁的关系也不浅,要是我再出面,不就实打实证实了这事和你有关。”
江芸芸连忙强调着:“和我没关系,我最近心不在焉,饭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整天窝在家里发呆呢,我也是今天德涵来找我才知道的。”
李东阳打量着她,还真发现她瘦了不少,顿时一脸担忧。
他神色恍然:“我这身体不好,盈儿和蓉儿也都远嫁,前几年兆同病逝,如今膝下也就只剩下一个徵伯,今年身体不好又错过了会试,如今只求你们小辈身体健康,平平安安才是。”
江芸芸连忙安慰道。
李东阳实在是亲缘浅薄。
二儿子李兆同,由朱夫人生,江芸芸在他很小的时候见过,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前些年,江芸芸在兰州做官时病逝,还未来得及取字就走了,李师兄痛哭,大病一场,做《儿兆同埋铭》。
还有一个儿子,名字都还未来得及起,只做了小名叫午孙,刚过周岁就走了,李师兄在写给江芸芸的信中说道——儿生不满晬,遂作终身期。
还有一个二女儿名叫李菱,由朱夫人出,成化十八年亡,死时只有几岁。
所以前些年李兆先大病,李师兄急得直上火,幸好张道长也有些本事,把人救了回来。
如今李东阳对于孩子的期待也只剩下平平安安了。
“你又怎么了?好不容易养得一点肉怎么又不见了。”李东阳忧心问道,“是吏部有事情?”
江芸芸摸了摸小脸,小声说道:“没有,挖到一棵小草,不知道种哪里去,一直很是忧心。”
李东阳沉默了,觉得自己的一腔真心被戏弄了,闭上眼,口气平静:“滚出去。”
江芸芸哎了一声,赖着不走:“我的事情还没说完呢?师兄怎么赶我。”
李东阳没说话,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李梦阳年轻,轻狂,做事难免顾头不顾腚,但他这个出发点也是没错的,确实也是一腔热血,说出了满朝文武不敢说的,但是别人可以视而不见,但内阁要是毫无动静,传出去大家肯定会说忠奸不分,堵塞言路,本来本朝御史就爱弹劾,此事一出那不是立马狂蜂而至,尤其是我的好师兄,他们还会说您心眼小,不识大体,欺负年轻人,打压和自己不同政见的人,有学识而无才干。”
这些都是外面的人骂李东阳的话,现在被他的好师弟就这么水灵灵说出来,他实在听得头疼,忍不住想起刘阁老每次见了江其归没好脸色,那可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
这人表面上和和气气,温温柔柔,私下总是悄悄的,不经意的,突然的,戳了一下你的软肋,也不疼,但就是让你难受,浑身难受,哪哪都不得劲。
他真的太聪明了,太能洞察人事了,也太知道哪里是底线,是禁忌,但偏就喜欢暗搓搓的捅一下那条底线,摸一下禁忌,甚至还会悄悄跨过去试探一下。
“你说李梦阳胆大包天,轻狂无度。”李东阳忍不住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十个李梦阳,十个唐寅加起来都没你一分的狂妄大胆。”
江芸芸不服气。
“我是担心你,你是排揎我,真是毫无良心的江其归。”李东阳冷笑。
江芸芸一脸感动,但还是坚持说道:“李梦阳不救,事情弊端过大,至于牵扯到我,那不过是有心人在兴风作浪,但我清者自清,而且陛下肯定是能明白的。”
“只怕张家和东宫不明白。”李东阳直接说道,“虽然你不用太在他们,但也不能完全不当回事。”
之前江芸芸清丈土地,整理皇庄,清理盐务的事情,已经把张家狠狠得罪了。
本朝外戚不能担任实职,哪怕是陛下有心,也会被人大力劝阻,只能拿个侯伯的头衔,再弄点田和烟盐这些捞钱的事情。
历朝历代的皇帝自然都是知道外戚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本朝对外戚已经没了政务上的进步,那钱财之事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当今更甚。
江芸芸叹气:“只能说李梦阳这事出现的时机不对,人人都为难。”
李东阳冷冷说道:“我自来最怕这些神童天才了,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只当这天下只有他一个慧眼如炬的破局人,毫无远见,毫无思考,再多的愤怒也只能伤到身边之人,说又说不得,赶又赶不走,听着就头疼。”
江芸芸没说话,低着头,小声说道:“那就再救一次,总不能真被这把火燎了。”
“那你呢!”李东阳恨恨说道,“外面说什么你不清楚吗,我早早就跟顾顺霄说过要盯着你的,怎么还让你碰到了。”
江芸芸尴尬一笑:“我就说顺霄怎么这次来的这么及时呢。”
“这把火烧到你怎么办。”李东阳淡淡说道,“少了一个自比李白的李梦阳,世上还多的是这些狂傲之人,京城从不会少这样轻狂嚣张,不通庶务的人。”
他看向江芸芸,低声说道:“二月的事情,李梦阳五月才想起来,我不得不多想,是不是有人在搅局,想要拉你下水,现在不少人都不肯出手,大都是这个顾虑。”
“其归,在我眼里,如今满朝年轻官吏你为魁首,陛下身子羸弱,太子却还年幼,各地藩王却还是壮年,我们内阁的年纪都大了,还能做几年,这九卿堂官又有几个还能再干的,这些年我们内阁这么维护你的,陛下堂官对你和颜悦色,就是希望你能在关键时刻担起重任。”
江芸芸低着头,再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内阁的权威性不能坏,陛下的圣名需要人维护,李梦阳好好的一个人头也不能简简单单掉了,就连百姓也不能浑浑噩噩地没了,所有人都有难处,但我是小草,明天春天说不定就长回来了。”
李东阳错愕。
江芸芸揉了揉脸,看着自己的手心,喃喃自语:“我便是长不回来,也还会有其他小草冒出头来的。”
—— ——
五月初,李梦阳在内阁的一力营救下,被全须全尾放出狱。
康海等人在监狱门口接人,放了鞭炮,给人披上新衣,还给他送来一壶酒。
李梦阳来回张望着。
“铜钱案查到他的外家曹家了。”康海低声说道,“他要避嫌,最近都不能随便见人。”
李梦阳皱眉:“那个曹家果然是个惹事精。”
康海叹气,看了他一眼:“少说几句吧,走,归家去。”
李梦阳走了几步,飞快问道:“那他,没事吧?”
“没事吧。”康海随口说道,“不过听说他那个哥哥江苍要被革职带回京了。”
曹家出事,按道理江芸芸也是要革职的,奈何从上到下都无视了这个事情。
“他自小孤苦,好事情是一件也没轮上,坏事怎么就算到他头上,花曹家一分钱了吗?没看到他现在穿得衣服还破破烂烂的,还整天没心没肺笑得乐呵呵的,看着就烦。”内阁里,李东阳没好气说道,“这事我开不了口,你们若是要罢他官,自己拟旨吧。”
刘健和谢迁也只好和稀泥安慰道:“没有的事,吏部的人自有马尚书保着呢。”
“陛下也没开口呢,我们操什么心。”
李东阳这才脸色好看了一些。
“那,那这个江苍……”一直不敢吭声,躲在角落里的沈墨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开口,“说起来也是外家的,但这次御史弹劾甚多,吏部考虑让他免职入京,大概半月后就要回京了,这事,怎么处理啊。”
李东阳看了过来。
“我昨日听说那个曹家好像要嚷嚷着有冤情,说有话要说。”沈墨犹犹豫豫说道,“这,这也要怎么处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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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曹家要来告状了。”乐山从外面买菜回来,挎着篮子,急匆匆回家,看着优哉游哉躺在躺椅上的江芸芸,小声说道,“我怎么眼皮子一直跳啊。”
江芸芸没有被罢官,但是最近马文升也叫她回家休息了。
“那个曹家真是搅屎棍,这么多钱了,怎么还不安心。”乐山碎碎念着,坐在她边上择菜,“我还听说那个曹家外祖母好像要不行了,你说这事公子也要去守孝吧。”
藤椅的吱呀声更大声了。
“江苍被罢官了,那他娘不是要发大疯,真怕他们莫名其妙攀咬公子。”
藤椅的声音开始吱哑难听起来。
“哎这椅子有点大声了,听的人难受,估计是坏了吧,公子每天就喜欢坐在这里摇摇晃晃的,回头买个好点,结实点的来,也好几年了。”乐山被转移了心思,听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打量了一下。
江芸芸闭眼躺着,整个人晃得更起劲了。
“公子心情不好?”乐山小心翼翼问道。
“没。”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安抚着,像个小树伸出小树枝敷衍地拍了拍乐山的肩膀,然后飞快收了回来,继续闭眼晃悠,瞧着不太像好心情的样子。
乐山只好蹩脚安慰道:“不会牵连到公子的,曹家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大家都知道这事的。”
“哎哎哎,江芸!”张道长急匆匆跑进来,“我听说曹家的小孩都被抓起来了,你说江渝会不会有事啊。”
江芸芸咕噜一下坐直身子:“什么?”
“说前几日锦衣卫直接冲进去曹家打算把他们都抓起来,最后关头是那个老夫人拿出你之前给的诰命圣旨才止住了锦衣卫的动作,但也把曹家全都围起来了,但锦衣卫放下狠话说要曹家三族以内的人都要抓起来,而且有隐瞒着格杀勿论,有举报者白银十两。”
乐山大惊失色:“那夫人都分家应该算不上吧?”
“曹蓁是外嫁女,你们算江家的,而且周夫人肯定是看在江芸面子上的,只是现在锦衣卫这么扩大事情,连江苍都被牵连了。”张道长一脸担忧:“那江漾江渝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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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州
天色还未大亮,雾蒙蒙的,整个衙门还处在沉睡中,清晨雾气中,江渝匆匆而来,直走内衙,最后一把拉住一见到她就准备躲起来的江漾。
“我听说你和人换班了,你想干嘛去。”江渝见人少,直接把人连拖带拽拉倒角落里去,严肃地盯着她看。
“我得回去找我姐。”江漾整个人很是憔悴,眼神麻木,“她现在肯定一个人,谁会照顾她,我得回去找她。”
“你回去能做什么!路途遥远不说,万一路上有恶人把你抓了呢。”江渝气的直跳脚,“哪里都不准去,曹家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对你不好,我们为什么要回去,我们就在这里,不会有人查到我们的。”
江漾抬眸看她,一双眼睛通红。
江渝被看得心中一颤,犹豫问道:“看我做什么。”
“你有你哥庇护自然是无需操心的。”江漾低声说道。
江渝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哥还会把你推出去不成。”
江漾沉默,她看着面前和她只差几个月的妹妹只觉得痛苦。
她实在太嫉妒了。
江渝有一个很好的哥哥,他能庇护到所有人,所以江渝至今都很天真烂漫,但她没有,她明明已经很努力想要好好过日子了,怎么还是这么不得安宁。
“你,你,哎,别哭了。”江渝小心翼翼牵着她的手,安慰道,“没关系的,有我哥在呢,他肯定有办法。”
江漾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低声说道:“江渝,活着为什么这么难。”
江渝迷茫,但也沉默:“若是没有我哥哥,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但现在有我哥哥,我又觉得好像可以这么做,后来我去读书,都说读书明理,但我还是想不清楚,可我看着我身边的同窗都好似没有这样的烦恼,因为他们就是要考科举,可我呢,我读书这么好也考不了,我也很难过,只是我后来想着,反正这世道就这样了,江漾,做人还是开心一点吧。”
“可我快乐不起来。”江漾低声说道。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站在角落里,头顶是逐渐明亮的日光,五月的兰州还不太炎热,空气中的冷雾落在脖子上,激得人一个激灵。
“哎,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啊?”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是新来的兰州同知张岚。
江渝不喜欢他,觉得他看人的眼睛色眯眯的,而且说话一股子官腔味,动不动就喜欢教训人,听着就令人厌烦,所以板着脸说道:“交接班,同知来得也好早。”
“还行吧。”张岚的目光越过江渝去看江漾,故作不经意问道,“你们姐妹瞧着长得不太像啊。”
江渝心里咯噔一声,嘴上不服输,大声嚷嚷着:“哪里不像,我们是双生子的。”
张岚怀疑:“我怎么记得你们之前好像过了两次生日。”
江渝关键时刻憋不出话来,只好悄悄去看江漾。
江漾淡淡说道:“上次和江渝闹脾气了,没和她一起过。”
“真的?亲姐妹也有这样的隔夜仇。”张岚还是持怀疑态度。
“亲姐妹闹个脾气很正常,而且她们只是想要两份礼物而已。”背后传来周青云冷淡的声音,“当年江同知走时还特意交代过我,两位妹妹脾气各异,要是闹起来要我好好劝导呢。”
一说起江芸,张岚就神色微动了片刻。
他只是听说江家两姐妹似乎不是同一个母亲,所以想拿个人去立功,可不想得罪炙手可热的江芸。
“江学士两袖清风啊。”他嘲笑着,“怎么还要两份东西。”
周青云挡在两位妹妹面前,神色冷淡:“女儿家的礼物,清风看不上,只能扰乱青袍而已。”
张岚脸色微变,但不好开口反驳。
周青云是兰州城富户家的姑娘,纳税大户,而且这人还和江芸关系不错,虽然出家被休了,但周家待这个外嫁女还是极好的,所以张岚也不好得罪,只好讪讪走了。
江渝悄悄松了一口气。
“哎,段昊。”张岚刚走了几步,突然看到来上班的小娘子,脚步一顿,冷不丁问道,“你知道江芸和江漾的生日吗?”
江渝立马不敢呼吸,对着段昊打了个眼色。
奈何张岚挡在她们面前。
段昊是个温和的人,笼着袖子,闻言笑了笑:“虽然不知道每年都会闹什么幺蛾子,但她们亲姐妹,想什么时候过生日都是可以的。”
“你们关系还挺好。”张岚露出勉强的笑来。
段昊颔首微笑:“我们共事多年,自然情同姐妹。”
等人走远了,江渝小声抱怨着:“这人真烦,还好有你们。”
江漾则是一脸警觉的把着江渝往后退了一步。
周青云看向两人:“江芸临走前要我照顾好你们,今日起你们两个都搬到我家去。”
“不去。”江漾冷冰冰说道。
江渝拉了拉她的袖子,不知道她怎么口气这么冲。
“你和江芸还挺像的。”周青云看着两个神色截然不同的姐妹,无奈说道,“想听听外面的消息吗?”
段昊一看也跟了过去。
四人就在周青云的屋子坐了下来。
“知道你们关系的人不多。”周青云直接说道,“当年江同知对外都是说妹妹,能知道的人大概不会掺和这些事情,如今江同知风头正盛,没有人会去触他的眉头。”
段昊也跟着说道:“我也听我祖父说了,此事江同知并没有被牵连。”
“那曹家呢?”江漾追问道。
段昊和周青云都沉默了。
江漾脸色瞬间变了。
“但你别着急。”段昊连忙安慰道,“我只问你,你想活还是想死?”
“自然是想活的。”江渝看了江漾一眼,连忙说道,“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快乐日子。”
段昊又问:“那你是想现在的日子,还要是回到以前过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江漾明白她在说什么,却丝毫没有被宽慰道,神色痛苦。
“留在这里,就可以过现在的日子,这里还有江芸的余威,我们已经在衙门站稳脚跟,我是回不去以前的日子,我前几日直接拒绝了我父母为我安排的亲事。”段昊见她如此,便也了然,只是跟着直接说道,“人人都跟我说家族荣耀重要,可我难道不重要吗。”
江漾迷茫地看着她。
“我知道这样做很无情,会被人唾弃,但我实在找不出别的办法。”段昊伸手握住江漾的手,认真说道,“我不能漠视我自己。”
“别回去,曹家对你也不好。”江渝也连忙说道,“而且这事我们回去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江漾喃喃自语,“为什么我总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好,可我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什么都不行,是我的问题嘛。”
“不,不是的!”江渝坚定说道,“你很厉害的。”
“那是为什么?”江漾反问。
三个年轻的小姑娘齐齐沉默着,一时间都莫名悲戚。
她们能坐在这里,已然是超过许多女孩,她们的家人会让她们读书识字,也让她们见识过世面,她们衣食无忧,她们能力卓越,甚至当初愿意让她们来考试已经足够宠爱,但她们还是时不时有一种迷茫窒息的隐痛。
周青云依旧一脸平静,她比这群姑娘年迈许多,甚至有过一段长达十来年的婚姻,还有两个孩子。
“如今还未走到绝路,什么悲戚哀怨之状。”她低声说道,“我年轻时能驯服野马,也能射下高飞的大雁,当年定亲的那对聘雁还是我亲手射的,我以为婚后会更快乐,可日子过成了一地鸡毛,我又以为这日子就这样了,可江同知开设了女役,你看,日子总是会变化的,如今有了这条路那就好好走着,何来如此焦虑痛苦。”
三人看了过来。
周青云微微一笑:“能看到的痛苦永远不是最痛苦的,能好好活着那就好好活着。”
屋内安静下来。
段昊若有所思。
江漾神色悲悯。
大抵只有被江芸好好保护着的江渝还有些迷茫。
“回头搬到我家去,我还能跟江同知邀个功去。”周青云起身,淡淡说道。
“我我我,我也要来。”段昊连忙举起小手,“我和家里人吵架了。”
周青云不可置否,施施然跨出门槛:“随便,人越多,江同知越能知道我的好。”
—— ——
江芸现在是没法知道周青云的好了,因为她这个倒霉孩子,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曹家举报说是她指使他们造□□的,钱财都偷偷转移到周笙那边去了,理由是他们和江芸的娘周笙有生意往来,他们每年也都跟着干,做的绸缎生意,还有账本几册。
还真别说,周笙现在做的还真是这个生意。
这个锅就老老实实扣在她头上了。
江芸芸只好大晚上,穿上衣服跟着姜磊去锦衣卫了。
乐山大晚上不睡了,一见人走了,不顾宵禁就跑去找人搬救兵了。
张道长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完了,完了……”
“哎,我这锦衣卫的大门你这来的次数有点多啊。”姜磊接上人后,比当事人还忧心忡忡,“不详,太过不详了。”
若是要论起来,他比江芸本人还不想要江芸靠近锦衣卫。
——烫手山芋,谁没事去拨撩一下。
这次江芸芸没去诏狱,反而去了内衙,经过一处角落时,她突然伸手一指,咧嘴笑了起来:“七月十五枣红圈儿,八月十五枣落杆儿,我要是呆得久,能不能吃这个枣子啊,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