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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一章

    周笙今天本来是不想出门的, 奈何又是秦夫人办的年中宴,规模不小,且她本来就是秦夫人帮忙才立足扬州的,所以也不得不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临走前, 看到跟个小孩一样, 正蹲在地上逗狗江芸, 笑说着:“晚上就不用开火了, 喜欢吃什么东西,等会我打包回来给你。”

    江芸芸蹲在地上给狗梳毛, 抬起头去看他, 然后眨巴了一下大眼睛,抱着小狗,呆呆地哦一声。

    “想吃什么啊?”周笙看得心软, 掏出帕子擦了擦她额头的汗, “秦夫人的宴一向丰盛, 红烧肉一绝, 蟹粉狮子头都是独家秘方, 而且她家甜点的做的也很好吃。”

    “都行。”江芸芸哼哼哧哧说道, “你好好玩。”

    “行。”周笙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一手拎着一只小狗,看着周笙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口, 这才慢慢悠悠回了院子。

    前些日子乐水终于结婚了,周笙给他们买了一个小院子作为贺礼,乐家兄弟也就搬出去了最后几日好好团聚了, 如今院子里只剩下两个丫鬟和一个厨娘了。

    丫鬟正在缝制一些小物件,厨娘正在厨房备菜。

    江芸芸站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 丫鬟见了连忙招呼人进来别晒太阳, 还笑眯眯地说要给人做个冬日的帽子。

    她回过神来, 连忙把小狗放了下去,然后转身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哎,公子,中午饭不吃了吗?”厨娘一见,连忙探出脑袋问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脚步飞快地跑了:“我去外面玩。”

    厨娘看着马上就要正午的大太阳,叹了一口气:“这一天天的,大中午的家都呆不住了。”

    江芸芸先是上街晃了一圈,然后脚步一拐,朝着秦家的寿芝园走去了。

    寿芝园今日开宴,整条巷子都停满了马车,门口张灯结彩,赴宴的人也大都提着礼物。

    她前前后后绕了一圈,然后找了个机会,悄悄溜进去了!

    寿芝园她去过几次,所以还算熟悉,没多久就找到开宴的地方,寻了个假山位置把自己塞进去躲起来了。

    宴会上,秦夫人风采依旧,这几年自己当家作主的日子,让她浑身充满威严。

    林徽穿着鲜亮的衣服,在人群中穿梭往来,今日只开一场席面,又因为有男有女,便中间设了一条水渠,两边各自分开坐了,左右大概四六开。

    “扬州还挺多妇人做生意的。”江芸芸张望了一下,嘟囔着。

    周笙的位置很前面,和秦夫人坐在一起,主桌是男女不分的,只按着地位排的。

    这桌的人大都身边围了不少人,就连周笙身边也有几个,之前冒冒失失去拉江芸芸的人也悄悄蹭了上来,不过周笙瞧着不爱说话,只是一直带着笑。

    “好饿。”江芸芸摸了摸肚子,闻着空气中香气,估摸一下今日的席面到底有什么菜,可想久了也只能盘腿,一脸严肃地坐着,看着不远处的热闹。

    “姜磊那小子到底哪里去了。”她坐了一会儿,又饿又热,不由迁怒骂道。

    —— ——

    姜磊这小子哪里去了?

    姜磊一大早一出门了,正在忙着买一个特别的,独一无二的,足以撼动这个宴会的东西,甚至还贴心的自讨腰包给自家老大也准备了一份。

    ——老大一定会爱死他了!

    他站在柜台前,双手叉腰,空气狂傲:“就这么办了,什么时候能弄好啊。”

    掌柜面露难色,口气慢慢吞吞:“这,这要不再考虑考虑。”

    姜磊不悦:“考虑什么,我这东西不好看吗。”

    掌柜没说话。

    姜磊又说:“拿出去能唬人啊,而且又是金,又是银的,也不寒碜。”

    掌柜苦笑着,哎哎了两声。

    “我中午来拿,你一定要给我做好啊,做得好我兄弟过几日要娶老婆,我介绍给你做生意。”姜磊随口画下大饼。

    掌柜只好抹了一把脸:“行,客人午时来拿即可。”

    姜磊满意点头,然后背着手准备其他东西了。

    ——务必要给江学士的娘准备一个大大的礼物!要一鸣惊人!要一战成名!要让所有人都羡慕!

    姜磊自信满满。

    —— ——

    宴会上不知怎么聊到了林徽的婚事。

    “之前守孝本就耽误了,但思羲如今也出孝了,怎么还不商量出一门亲事啊。”酒过半巡,有人随口说道。

    “思羲如今也是一表人才,可有看中的,我们回头也好喝上一杯喜酒啊。”

    “可不是,你家那个郭叔的孩子都准备娶亲了呢。”

    上首的秦夫人笑说着:“儿孙有儿孙自己的打算,他这些年一心扑在自己的印刷厂和书店里,我可管不了他。”

    “这可不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秦夫人还是二两拨千斤地岔开话题,林徽也是笑脸盈盈地没说话。

    众人说着说着,话题突然转到江芸身上。

    “江大人如今也二十又一了,怎么也没听到消息。”有人好奇打听着。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各怀心思。

    周笙低声说道:“她这些年忙于公务,天南海北各地奔波,哪里有空想这些,过几日便又要回京了,忙忙碌碌的日子也太耽误人了。”

    “他回他的,你办你的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是挑中了,让人回来成个亲便是。”

    “就是,若是随着上任或者留居京城不方便,就放在你身边照顾你也是可以的。”

    周笙被人接连发问,一时间也说不出来。

    “要是没有合适的人,我这里有一个,我有个侄女,年方二八,性格温和,虽说没有读过书,但是针线活做的极好。”

    “我这里也有一个,那可是读过书的,他爹可是秀才,她四书可都读过了。”

    “那这里有一个虽不曾读过书,但家中是在南京做水路货运的,家财万贯啊。”

    周笙一时间看着热情至极的人,脸上的笑都维持不下去了。

    “我这开宴是来聊生意的,可不是来让你们拉纤做媒的。”秦夫人打着圆场。

    众人一听也都暂时歇了下来,只是神色炙热,瞧着是很想攀上这门亲事的。

    “大概是她做不了主的。”另外一桌的陈夫人见大家都开始自顾自攀谈了,忍不住低声问道,“上次我瞧见你儿子,就觉得你儿子是个主意大的。”

    “哦,你还见过江大人?模样如何,性格如何?”

    陈夫人眼珠子一转,故作随意说道:“还行吧,也就那样。”

    “我怎么听说长得格外好看,脾气好得很嘞。”

    陈夫人连忙岔开话题,压低声音:“管他好不好看,反正真想要这门亲事,找周笙,没用。”

    “不过你们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成亲的打算,是不是在京城有人了,只是没和……说。”有人挪了挪嘴,挤眉弄眼。

    “我也觉得说不定是有什么大人给他做媒了呢,这么年轻的小状元,可不是香饽饽,这两人不是也不亲厚吗?我瞧着只是还没说出来呢。”

    “可不是,生母是妾室,一般姑娘想着江家现在的情况都要思量几分呢,而且曹家虽是巨富,却也因为生母闹翻了,一点助力也没有,说不得小状元在京城如何举步维艰呢。”

    “可不是,要不怎么说又去琼州又去兰州的,没一个好地方的,说不定就是没钱打点呢。”

    众人越说越兴奋,越来越多的人围在一起。

    “这男男女女都太长舌了。”上首的秦夫人拉着周笙笑说着,“你可别放在心上,儿子这么有出息,他们说什么都是酸,你闻闻,多酸啊。”

    周笙只能笑着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我们小状元年纪确实不小了,怎么没动静,是有什么难处吗?”秦夫人也好奇问道。

    周笙低着头,无奈说道:“说起来秦夫人也别笑,其归这人最是有主意了,这些年那件事情不是自己做的主,我确实不知道她的打算。”

    秦夫人一听就非常相信,伸手比划了一下:“其归一看就是主意大的,那个时候这么小一点,背着的书箱比他都要大了,一个人走在黑漆漆的路上都不害怕的,与我们说话也都跟个小大人一样。”

    眼看就要散宴了,陈夫人等人嫌八卦得还不过瘾,正打算携手离开,继续讲。

    周笙也跟着起身,拎着打包好的食盒准备给江芸带回去当晚饭吃。

    只是众人还未离开,管家快步走了过来,在秦夫人耳边低语了几句。

    秦夫人脸色微变。

    “怎么了?”林徽凑上去连忙问道。

    “有个锦衣卫夹着两个红盒子,站在门口。”管家犹豫说道,“但只有他一人,说是私事。”

    “私事?”林徽拧眉,去看他娘,“我们和锦衣卫有什么私事?”

    秦夫人扭头去看周笙:“我怎么听说其归身边一直跟着锦衣卫。”

    “确实又跟着,说是保护她的。”周笙犹豫说道,“是很高很壮很黑的一个年轻男子嘛?瞧着二十七八的样子。”

    管家一听,一拍手,比划了一□□型:“大概这样。”

    “那大概是了。”周笙以为是找她有事,连忙站起来说道,“是不是其归找我,我去看看。”

    秦夫人一看也跟了过去。

    众人远远一瞧,也跟着哗啦啦都跟了过去。

    那陈夫人更是积极,连忙挤到最前面去了。

    坐在树上都要睡过去的江芸芸一个激灵醒过来,爬下树,又沿着小路飞快跑到前面找了个最佳的观影位置去了。

    姜磊穿着华丽的飞鱼服,倒也有几分英俊挺拔之色,只是他怀里一左一右各自抱着一个红盒子,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来,显出几分憨厚来。

    周笙匆匆走来,着急问道:“是其归找我吗?”

    姜磊没先说话,先是卡了一眼外面三三两两跟过来的几人。

    “怎么不说话。”周笙问道。

    姜磊严肃说道:“再等等。”

    “等什么?”周笙不解。

    “这是做什么?”陈夫人撇嘴,“等着看人热闹嘛。”

    姜磊斜眼,淡淡打量着她,直到看到后面一群人乌压压走了过来,这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周笙一脸莫名其妙,还未回顾神来,只看到姜磊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周笙更是被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秦夫人连忙对林徽打了一个眼色。

    林徽想也不想,一把把人扯了起来。

    姜磊也顺势站了起来,一脸深情款款地对着周笙说道:“我一直对江学士特别佩服,听闻您过几日就要生日了,所以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把右手边的红盒子递过去。

    周笙吓蒙了,手指紧紧捏着帕子扇子,迷茫地看着他,又看着他手里硕大的东西,一时间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事我们老大准备的,您也见过,谢来,他也特别佩服江学士,特意嘱托我,也要给您带礼物。”

    姜磊把左手边的盒子递过去,满脸带笑,殷勤至极地看着周笙。

    ——态度实在过分谄媚了。

    树上的江芸芸捂了捂脸。

    “这,这不能收的。”屋内的周笙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谢谢你们的好心了,我不收东西的。”

    姜磊表情更是柔情万千,掐着嗓子说话:“江学士一直在京城夸您呢,说您是多么多么厉害,教了他好多做人的道理,让他受益匪浅,固有良师益友,今有慈母教育。”

    周笙眼睛微亮:“真的?”

    “可不是,好几次都听他起过您,您长得和他真像啊,又一次酒过半巡后,江学士情到深处,说您虽是布衣,但长年言传身教,要他好好做人,好好做官,在场之人听了无不感动。”

    江芸芸不知何时悄悄专做当事人挤在前排,听着这个熟悉的故事,不由掏了掏耳朵。

    其他人听着却都升起了其他心思。

    扬州不少人对周笙的态度都很反复。

    第一自然她是女子,还是妾侍,本就有一部分人看不上。

    第二是她不爱出门,交友不多。

    但偏偏她有本事,生了一个文曲星,如今的读书人谁不在考试的时候偷偷拜一下江芸的小像。

    不过这个文曲星也是折腾的人,仕途起起伏伏,每当大家都以为他完了,偏他又突然冒了头,风风光光回了京城,来来回回地吓唬人。

    再说回周笙,按道理有这样的儿子,她这个生母怎么也该风风光光才是,偏她常年住在那个小院子里,闭门不出,瞧着冷冷清清的。

    这个小状元儿子也常年不着家,不送东西回来,瞧着对这个生母不太亲厚。

    这样冷热交替的情况,导致大家对周笙都若即若离的。

    不过今日听来,小状元很崇拜她娘啊!

    那可一定要和周笙打好交道啊。

    陈夫人脸色大变,一脸敬畏地看着周笙,手中的帕子几乎要揉碎了。

    “对啊!”姜磊义正言辞点头,“这礼物,您一定要收,我们锦衣卫啊,很少佩服一个人的,江学士算一个,年纪轻轻正五品……”

    姜磊咳嗽一声,大声强调了一下:“正五品呢!”

    众人果不其然跟着连连点头。

    秦岁东已然了解这个锦衣卫来的原因,闻言笑着点头:“江学士自来就最是孝顺的,那个时候十来岁出头的年纪,就知道抄书攒钱,要给他娘买头花呢,做什么都想着周夫人的,我们见了谁不羡慕啊”

    姜磊见有人附和了,更起劲了:“可不是,在京城那个小小的院子里,还想着要给周夫人留一间屋子呢,要不是任期到处天南地北的跑,肯定把您接过来,时不时就念叨一声呢。”

    “穿了您做的衣服,也要到处炫耀是您做的,夸您手艺好,衣服坏了也舍不得扔的。”

    “吃一口肉都要念叨一句您做的好吃,多感人啊,真是感人肺腑啊。‘

    他一脸唏嘘,越说越离谱。

    周笙的眼睛红了起来,用帕子悄悄擦了擦眼泪。

    “哭什么?”秦岁东立马说道,“小状元人漂亮,读书好,还聪明,又这么孝顺,那可真是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的人啊。”

    “对,对啊。”姜磊震惊了,立马心虚,谁知不巧,正好看到人群中面无表情的江芸芸。

    躲在人群的江芸芸对着他捏了一个拳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姜磊差点又要跪了。

    “这个礼物是什么啊?”秦岁东笑说着,“瞧着很喜庆啊。”

    “对对,看礼物。”姜磊连忙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好东西,可好看了,您肯定喜欢。”

    门口的都忍不住探出脑袋看着,就连江芸芸也一脸好奇地看着。

    管家识趣的搬来一个茶几给人放东西。

    周笙只好打开其中一个盒子,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盒子,盒子雕刻得格外精致,藤蔓攀附,并蒂花开。

    这种形状的盒子能装的东西不多,一时间大家都一脸好奇。

    周笙打开盒子。

    江芸芸只看了一眼,突然无语地笑了一声,然后立马转身跑了。

    ——真是丢脸啊。

    “这?”周笙看着里面的东西,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这是什么啊。”

    就连一向八面玲珑的秦岁东看到这个东西一时间也不笑了。

    “花啊。”姜磊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花瓣都是金子做的,茉莉花,江学士说你喜欢茉莉花,之前还给你买过呢,你很喜欢。”

    盒子里赫然躺着一个金箔做的一束茉莉花。

    花瓣是茉莉花做的,梗是用绿毛线绕的。

    你说好看吧,那肯定是不好看的。

    你说用心吧,那毕竟用金子做的。

    但就怎么看都觉得奇奇怪怪的。

    “不喜欢!”姜磊震惊,“是觉得太平淡嘛,不不不,它有机关的。”

    他兴冲冲拿了起来,然后转了一下花萼的位置……

    ——茉莉花打开了!

    周笙震惊。

    “好看吗?”姜磊举着打开的茉莉花,眼巴巴看向周笙。

    周笙一看那花,又看着姜磊,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接了过来,温柔说道:“好看的,姜千户有心了,我很喜欢。”

    “是吧!”姜磊眼睛都亮了,露出知己之色,“我就知道周夫人最有眼光了。”

    “这个也是?”回过神来的秦岁东看向另外一个。

    姜磊兴冲冲点头,大声说道:“对哦。”

    “打开看看?”他兴致勃勃看向周笙,满脸期待。

    周笙笑着婉拒了:“一朵已经很是绚丽了。”

    姜磊一听,露出感动之色:“您真好,怪不得江芸愿意为您做这么多。”

    一场热闹的宴会在姜磊出其不意的大礼下落下帷幕,扬州城的百姓口中除了周笙就是那朵奇奇怪怪的茉莉金花。

    但别说,这花突然火了。

    “我就说很好看吧。”走上去往京城船的姜磊大声炫耀着。

    江芸芸背着小手,无奈摇了摇头。

    顾桐仁欲言又止。

    “还是说说回去的事情吧。”他只好转移话题。

    “回去就回去呗。”姜磊随口说道,“不是都收拾收拾,准备升官嘛。”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升不升不好说,弹劾大概是要吃一挂落的。”

    姜磊震惊:“要挨骂!”

    “对哦。”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为什么!!”姜磊崩溃,“我辛辛苦苦大半年的!不升官就算了,做什么要挨骂啊。”

    “因为我半个月前写了治国六策。”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大家好像都有意见。”

    姜磊两眼一黑:“你这半个月这么忙,还有空写这个。”

    “抽空嘛。”江芸芸溜溜达达走了,“我先写请罪折子去了。”

    “我也去了。”顾桐仁也说。

    “你为什么也要写啊?”姜磊警觉。

    顾桐仁也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我也署名了。”

    姜磊绝望闭眼。

    ——原来只有他安安心心在扬州玩啊。

    第三百八十二章

    内阁很忙。

    其实内阁一直很忙。

    全国各地的政务都被汇集在这里, 事事都要他们来审查处理。

    但最近不一样,他们的工作量巨增,门边的两张桌子上已经堆满了折子,据说京城如今的纸张都涨价了, 这里还得多亏江芸的搅和, 外面的人忙, 内阁可以更忙嘛。

    刘健气得牙关紧咬, 捏着手里的折子,半晌没说话。

    李东阳和谢迁只当没看到, 埋头干活。

    “陛下传话, 叫我们内阁自己处理,西涯、木斋你们怎么看?”刘健阴恻恻地看着面前两位同僚。

    谢迁和李东阳抬头对视一眼。

    治国六策是三日前到的,刘健当时一看, 袖子一卷就送去内廷给陛下看了。

    这是本来也没什么大问题, 但是这份册子不知这么被泄露了, 外面一下子就闹了起来。

    御史言官们就像找到新工作了, 开始疯狂抨击治国六策, 江芸一下子就成了人心可憎的祸害。

    但让老道的官员一看, 就会发现这六策从大方向上来看都是老生常谈。

    从土地上来说,要求各地清丈土地, 保证所有土地都纳入征税统筹,增加税收基础盘,丰盈国库。

    从人员上来说, 要求各地大力推进放良奴婢,取消终身奴役, 从而改为聘任制, 盘活人□□跃度。

    从军事上来说, 要求各级武官建立双边考核机制,两边考核各占比十分之五,建立优良的选拔机制。

    从基层衙门上来说,要求各级衙门建立男女分开建队的制度,防止内部人员监守自盗,招收女衙役,废除衙役贱籍,提高官员收入,保证基础生活。

    从律法上来说,完善全方面,各阶层的律法,促使各地百姓,乡绅,商人,官员等依法办事,减少冤假错案,和律法争议。

    从基础教育上来说,要求各地重新建立社学,保证百姓达到能听能看的生活需求,提高县学府学入学标准,保证官学学生质量。

    这六个问题确实是老生常谈的问题,年年都有人会提出其中某一方面的建议策论,但那不是一个人一下提出六次!拉了六波仇恨的壮举!一下子被推倒风口浪尖的位置。

    这次连李东阳也不好说什么了。

    倒是谢迁觉得:“江学士已经历任两任地方官员,虽年纪不大,但经验丰富,对于百姓生活想来是有更深的见解,里面的内容也有可取之色,至少每一条有几点我是认同的,而且别的不说,他的治地都是如此治理的,如今也能看出成果来。”

    李东阳点头:“其实单看之前在徽州的一番土地和放亮结合的操作,如今各地也都有了范本,士廉在浙江的进程不试一下就开始推进了。”

    刘健脸色微微好看起来了。

    李东阳眼珠子一撇,立马来了兴趣:“那个武将考核也是早有的事情,只是至今都推行得不太顺利,如今要是顺势整改也不为过。”

    “但他说的武将考核五五分成是什么意思?”刘健板着脸,“嫌我们文官不公正。”

    李东阳歇菜了,呐呐说说道:“他马上就回来,等他回来再说吧,说不定是有别的意思。”

    刘健冷笑一声:“回京也不尽快回来,在扬州耽误这么久,还被人弹劾插手许家事务,强迫自家姐姐和离,以权压人,闹得曹许两家颜面扫地,出嫁女的事情要他插什么手,好好的亲眷关系都坏了。”

    李东阳又不说话了。

    ——这事没的说,江芸自己的请罪折都上来了。

    “听闻许家原本要江家大姑娘陪葬,这是不是太伤人伦了。”前几日刚把次女嫁出去的谢迁忍不住说道,“好歹也是多年夫妻,许家公子早亡也是不可预料的,便是让江家姑娘守寡也行,何来如何残暴。”

    “说不得就是随口说说,江芸这小子也太过较真了。”刘健嘟囔着,“罢了,这是说到底也是私事,他是身为弟弟看不下去也说得过去,而且最后又是曹家舅舅自己出面了结的事情,不过这剩下的事情打算如何处理。”

    他晃了晃手里的折子,只觉得头疼。

    朝政不是不能变,但不能如此巨变,不然太容易出乱子了。

    陛下那边还要他们拿主意,显然是把内阁架在火上烤。

    “这份折子确有可取之处,但事情声浪越来越大,那再正确的事情也要思索一二。”刘健握紧手中的折子,“你们怎么看?”

    李东阳忧心忡忡,他有很多话要讲,但现在讲出来无疑是火上加油,而且这折子太过激进了,也确实不好。

    倒是谢迁冷不丁问道:“这次回来可有打算让他们都动一动?”

    另外两人看了过来。

    谢迁背着走,走了两步:“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里就我们三人,你直接说便是。”刘健说。

    谢迁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看向两人:“内阁建立之初有言——入内阁者皆编、检、讲读之官,不置官属,不得专制诸司。诸司奏事,亦不得相关白,后来随着政务增多,职位才越来越高,诰敕房、制敕房俱设中书舍人,所以按道理本就可以让这些翰林人入阁观政。”

    他顿了顿:“算起来江学士除年纪稍小,但算品阶却已不低。”

    刘健眉心紧皱。

    李东阳一下就明白了,但想也不想就反驳着:“这不行,这不是把人架在火上烤嘛?”

    “也该让他知道知道内阁办事并非随心,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谢迁神色冷淡,“前朝内廷各有主张,做一件事情可不容易,他次次给内阁难题,也该让他明白内阁的难处了,免得还真当我们是无能之人。”

    “也该多历练历练的,免得回头性子养骄纵了。”李东阳坚持说道。

    “哪有内阁锻炼人。”谢迁说,“而且他接连办了两件大事,却一直不得变动,说出去岂不是寒心。”

    李东阳挣扎:“二十又一,胡子都没长呢,甚至还未婚配,在正五品的位置上已然是皇恩浩荡,再呆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谢迁不想起了争执,便侧首去看刘健,等待他的意见。

    刘健神色凝重。

    ——谢迁的话让他心里有了另外一个主意。

    “两位与我都是多年同僚,我今日也把话说话,如今朝堂风气不佳,我有心锐意进取,奈何事务繁忙,各级官员送上折子大都是溜须拍马之策,我看不上。”

    刘健捋着胡子,半晌没说话,把手中的折子放了下来。

    “可这个折子又太锐进了,年轻人太有冲劲,总以为靠自己就做什么,内阁的政策牵扯之多,并非一县一州可以比拟,若是下面官员乡绅安抚不好,一件天大的好事那也能成了坏事,骂名也不会是他们来担。”

    李东阳和谢迁都没有说话。

    “此事要是再不了结,朝廷也别干活了。”刘健半晌之后,起身说道,“我去面见陛下。”

    北京的秋意已经格外浓郁,落叶萧萧,就连夏日吵闹的蝉鸣也都消失不见了。

    “秋风来万里啊。”李东阳看着离开的背影,叹气。

    “所不定能开二月花呢。”

    —— ——

    江芸芸路上和钦差队伍汇合后,安分了几天就到京了,这一次没人来接她,也没人抓她,她写了这次徽州行的汇报折子递到内阁,然后就去通政司上班了。

    通政司的人见了他更见了鬼一样,一个个避之不及,甚至还有当场冷哼,表明对她态度的,只有陈福见没人后磨磨唧唧挪过来,躲在窗户后问他:“内阁没有找您?”

    江芸芸摇头,故作不解:“为何这么说?”

    陈福打量着她:“你不知?”

    “我刚回来,我要知道什么?”江芸芸说。

    陈福摸了摸脑袋,吓唬道:“你之前上的折子,在京城内意见很大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

    陈福又开始试探着:“你这个刚有大功,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陛下说不定要恼你了。”

    江芸芸低头处理政务,四两拨千斤:“等陛下召见的时候就知道了。”

    陈福见她一副扑在工作上的热情模样,摇了摇头走了。

    江芸芸倒是不着急,只等着宫里的消息,顺手开始写亲封诰命的折子。

    不过这一等,等到顾桐仁都结束观政,去了浙江当监察御史去了,仲本也跟着提了提,所有人都有了消息,只有她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道长一日溜达过来蹭饭时,摇头晃脑,故作高深地说道:“你知道你得罪多少人了吗?”

    江芸芸从面碗里抬起头来,看着张道长,突然问道:“你仔细说说我这里哪里不对?”

    张道长和她四目相对,大惊失色:“来真的啊?”

    “对啊。”江芸芸好奇,“我提的意见不好吗?”

    张道长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小心翼翼摸到她对面坐了下去,思索片刻后说道:“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是觉得对的。”

    江芸芸点头,鼓励说道:“说说看。”

    张道长来了兴致,开始站起来,挥舞着双手,开始自己的高谈阔论。

    “你看我这人没房没地也没娶老婆,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可以现在不偏不倚地说,你说的都是对的,你这些年在琼州,兰州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年的百姓民生,可比京城里的大老爷们懂太多了。”

    张道长惯会穷酸刻薄,掐着嗓子,挺着肚子,装模作样:“祸国殃民,不务正业,要我说这个江芸啊,就是哗众取宠的小人,私心甚重啊。”

    “那些土地也是别人花钱买了的,那些奴婢本就是贱籍为什么要为他们说话,是何居心!!”

    “一个文官插手武将的事情,真是倒反天罡了,好似全天下就他一个明白人一样。”

    张道长常年游走市井,说学逗唱一样不落,学得有模有样的。

    江芸芸看得直笑。

    张道长听到笑声,也不迈四方步了,扭头皱眉不高兴说道:“他们骂你呢!”

    “我又不是没被骂过。”江芸芸不甚在意地说着,“我是问你,你觉得我哪里不对,你说别人做什么?”

    张道长看着这么不在意的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蔫巴巴坐了下来:“我没觉得你不对,我觉得你说的都很对,但外面的人都说你不对,是大部分都有不同的意见,和以前不同,所以这次我仔细想了想,你身边的同僚跟你一样的能有几个,就算他清廉,他家里人难道就清清白白,谁家没几个奴仆,几亩田地啊,你这不是一下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而且文武官员一向不合,你插手武将的考核,武将那边也都不服你。”

    “你还说要提高俸禄,大家都不高兴了。”

    江芸芸惊讶:“加薪还不高兴?”

    张道长冷笑一声:“你是个好人自然是不清楚坏人能有多坏的,这些人现在仗着俸禄低,就可以大力压榨百姓了,所有人都睁一眼闭一眼,你现在要提高他们的俸禄,他们就没有理由了,自然是最为抗拒的。”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听这样的理论。

    “还有那个社学?你想的倒是好,给人开启民智,但你有想过这笔钱谁出,出了给百姓,当官的自己兜里就没钱了,这些当官的惯会把库房里的钱当成长自己的,而且府学县学每年都要买卖名额的,好多一笔钱呢,能买到几百两一个,你现在要缩减,可不是人人喊打。”

    这事江芸芸是知道的:“若是不缩紧,占坑吃皇粮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且读书质量越来越差,这些人虽然来不到京城,但散布在当地,乃至后面花钱捐了一个官来,也是为祸一方的人。”

    “说是这么说,可你当这世上就你一个聪明人嘛。”张道长丧气说道:“大家都知道,大家都不说,为什么?因为得罪人,得罪自己的同僚,得罪自己未来可能要做的事,在他们眼里这些事都是误人误己,断自己财路的事情,你看,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有人提出来了,他们只当不知道,反而开始痛骂你。”

    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认真劝着:“算了吧,反而你这么厉害,安分守己做官肯定也能走得很远,这世道和光同尘才能平平安安啊。”

    “对啊,我们院子外面最近老有人。”乐山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真是害怕。”

    江芸芸嗯了一声,仔细叮嘱着:“那你出门注意安全。”

    乐山一听,就气得直跳脚:“哪里是我啊,是您!!那些人肯定冲着你来的。”

    江芸芸淡定:“没事,我也略懂一些拳脚功夫,而且我上这个折子也不是为了折子上的事情。”

    “那你做什么?”张道长好奇问道。

    “吸引一点火力,先给他们拆一个门,然后再告诉他们窗户也要拆的,他们两相比较,只会觉得拆门更过分。”江芸芸莫名其妙说着,随后沉默片刻,又无奈说道,“马上就有别的风波了,但不论是拆门还是拆窗,我总是无愧于心的。”

    张道长瞪大眼睛,汗毛直立:“怎么突然听着毛骨悚然。”

    “起风了。”江芸芸伸手在空气中狠狠抓了一把,“我得在给他们送去一股风。”

    张道长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外面传来敲门声。

    三人齐齐看向门口。

    乐山紧张说道:“我去看看。”

    张道长也站在墙角下,安慰着江芸芸:“你放心,他们要是光天化日来打你,我肯定翻墙给你出去找人去,我腿脚很利索的。”

    但乐山一打开门,江芸芸就知道张道长不用这么辛苦了。

    门口来的是陛下身边的小黄门——萧敬。

    第三百八十三章

    江芸芸再一次站在文华殿门口。

    头顶的日光微微西下了, 照得每个人的影子都格外长,大殿四面都是青石板,侍卫们紧密有序地围绕着整个大殿。

    “江学士请吧。”萧敬站在她身边,笑说着, “陛下正等着您呢。”

    江芸芸回过神来, 笑着点头应下, 态度温和可亲:“有劳。”

    萧敬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蓦地想起那年刚考上状元的江芸,他为了那群看不懂时局的人要去内阁拿一本折子, 舍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那个时候他还没长得这么高, 眉宇间还带着稚气,走路的脚步很是轻快,和人说话时眼波流动, 含笑快乐地看着每一个人, 像宫里刚脱离父母的小猫儿, 哪怕是走在漆黑的宫墙路上, 也依旧轻盈灵动。

    那个时候, 萧敬心里还是很遗憾的, 为那些人耽误了自己太不值得了。

    但这些的起起落落年,他也是看明白。

    这个江状元啊, 就是一个奇怪的人。

    江芸芸入内,并不意外里面除了皇帝还有内阁的三位阁老。

    四人齐齐看了过来,江芸芸行礼后, 朱祐樘看着她,突然感慨地说了句:“怎么觉得每次见你一次, 都觉得你长大了。”

    江芸芸一愣。

    ——这话有些亲昵了。

    “许是, 正在长身体。”江芸芸露出一个有点得意的笑来, “最近还长高了。”

    朱祐樘忍不住笑了起来:“确实是长高了,瞧着还瘦了点,听闻你饭量不小,怎么吃不胖啊。”

    江芸芸摸了摸脸:“不知道啊,天生的吧。”

    “咳咳。”李东阳轻轻咳嗽一声。

    江芸芸立马不笑了,正儿八经地板着脸。

    朱祐樘笑得更厉害了:“原还是有人制得住你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李阁老乃是长辈,微臣自然是听得。”

    李东阳悄悄瞪了江芸芸一样。

    江芸芸目不斜视,只当没看到。

    “行了,说正事吧。”朱祐樘无奈说道,“你这次徽州回来的折子朕都看了。”

    江芸芸冠冕堂皇的话简直是想也不想就夸了出来:“清丈土地的事情多亏了随行的同僚鼎力相助,放良奴隶也多亏了徽州乡绅配合,但这事能成还是因为皇恩浩荡,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那徽州怎么这么多弹劾你的折子啊?”朱祐樘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眼睛目移了一下,镇定自若:“许是有些误会,”

    “徽州不少官员都弹劾江学士乃是一言堂的霸道强悍,一言不合就是一顿打,甚至还把乡绅枷在衙门口,丢人脸面,有些人不愿意放良,你都是亲自上门的。”刘健直言不讳,“你有何辩解?”

    江芸芸想了想,认真说道:“没什么好辩解的,自来做事就是不能两全其美的,势必是会得罪人的,而且徽州之地豪强盘根错节,官商勾结,若不下一剂猛药,很难改变当地现状。”

    朱祐樘低声说道:“会不会太过凶猛?”

    江芸芸抬眸,大胆直视着陛下的眼睛,低声说道:“可那些官员乡绅豪强当初用比微臣狠成千数百的手段来抢老百姓的田,夺好好生活的人,侵占一切不属于他们的东西,难道不凶猛嘛?不可耻吗?只因为百姓的呼嚎惨叫,朝廷不曾听到吗?”

    “放肆。”李东阳严厉呵斥道,“失敬于人,何能得言。”

    江芸芸沉默。

    朱祐樘叹气:“天不辩贵贱,惟愿贤者举而尚之,不肖者抑而废之。”

    内阁三人齐齐下跪请罪。

    江芸芸犹豫着,没有跟上节奏,便孤零零一人站着。

    李东阳真是看得两眼一黑,恨不得立刻把人按下请罪。

    江芸芸也打算跟着跪下,盖盖脑袋,免得太显眼。

    却听到上头朱祐樘笑说着:“要我说也难为他了,这些年身边也没个大人照顾,就这么冒冒失失长大了,站着好,就是要站着啊,给天下众人好好做个榜样。”

    江芸芸悄悄抬眸去看朱祐樘。

    朱祐樘确实没有生气,一脸笑意地看着江芸芸。

    ——他真的很喜欢江芸。

    他身上有着年轻官员没有的深沉稳重,又有着年老官员没有的生机勃勃。

    ‘芸’字的含义,从未如此具体过出现在他的面前。

    江芸芸悄悄松了一口气。

    “都起来吧,你们的认真和辛苦,朕是看在眼里的。”朱祐樘对着内阁的三位阁老和气说道,“徽州的事情全权交给你们,朕也很放心。”

    三人又诚惶诚恐谢恩。

    朱祐樘无奈摇了摇头,看向江芸芸:“你可知今日找你来做什么?”

    江芸芸胆大包天,一向是瞧着前面有杆子就利索地往上跑试探一下的人,所以小心翼翼说道:“打算给微臣升官了。”

    李东阳这会儿咳得更大声了。

    江芸芸一听不对劲,又哼次哼次爬下杆子,飞快给自己找补道:“其实通政司也挺好的。”

    “那通政司的通政司使给你要不要啊?”朱祐樘看着小状元,笑着哄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

    李东阳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杀气腾腾。

    她立马正儿八经说道:“陛下不可开玩笑。”

    朱祐樘一时间笑得不行。

    “不开玩笑了,朕有意让你行走内阁。”朱祐樘说道,“只是这样你身上的担子就重了,既有通政司的职责,还有教导太子的职责,你可想卸下哪一个位置。”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给出答案:“教导太子任务重大,微臣才疏学浅,东宫之责还请陛下另请贤良教导……”

    朱祐樘瞪大眼睛,眼珠子往屏风后面一扫,然后咳嗽一声打断他的话:“通政司参议事务繁多,听闻你日日都要加班,忙得脱不开身,如何能安心教导殿下,还是去职这个吧。”

    江芸芸含恨应下。

    等众人离开后,屏风后传来一声冷哼,然后有人踢到凳子,最后怒气冲冲跑了。

    朱祐樘无奈叹气,对着萧敬说道:“你瞧瞧,像什么样子。”

    萧敬笑说着:“殿下还是孩子呢。”

    朱祐樘无奈翻开折子,只是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你说江芸做什么不选东宫讲师啊。”

    萧敬只能装傻说不知。

    江芸芸被三位阁老提溜回去了。

    “回头安排你坐在这里。”刘健一回到内阁,就指着自己屋子里那张堆满弹劾折子的桌子,幸灾乐祸说道,“也该让你看看你自己的辉煌成绩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一定给阁老分忧。”

    谢迁看了一眼屋子:“这屋子不大,隔壁中书舍人的屋子还有位子,要不去那里坐着。”

    “别,给他放我眼皮子底下看着。”刘健已经坐回自己的位子开始看折子,头也不抬说道。

    江芸芸无辜睁大眼睛。

    谢迁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无奈摇了摇头:“我也要看折子去了,浙江的折子瞧着时间也该递上来了,不知道士廉的事情推进的如何了。”

    李东阳没说话,只是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也跟着离开了。

    江芸芸见人都走了,屋内只剩下奋笔疾书的刘健,便自己动手把那桌据说都是弹劾自己的折子都整理好。

    许是折子太多了,小黄门搬过来的时候都是随意放着的。

    “你知道你的小同窗在漳州干了什么事情吗?”就在江芸芸整理出一个位置,打算给自己搬个凳子坐的时候,背后的刘健幽幽问道。

    江芸芸挺下脚步。

    直到天黑,暮鼓已经响过三声了,刘健还叫人点亮灯油,准备加班,第一天上班的江芸芸不准备加班了,当着领导面跑了。

    刘健只当没看到。

    江芸芸在这间小小的院子转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加班,小黄门已经开始在游廊上挂灯油十足的灯笼,天色虽然暗了,但内阁却还发出明亮的光。

    有中书舍人倒水的时候,悄悄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江芸芸。

    半日时间,不止内阁众人知道江芸入内阁了,想来就连外面的人都知道了。

    虽然没了通政司参议的位置,但给了一个行走内阁,既不是中书舍人,也不是阁老,只是一个行走,是个从未听闻的职位,但同样代表着她不需要在诰敕房、制敕房做个无聊繁琐沉重的工作。

    要说最让人侧目的是,他办公的位置甚至就放在首辅的屋子。

    没有这样的先例,也没有这样的抬头,但任谁都能隐隐猜出内阁和陛下的意图。

    ——定要重用。

    “江学士。”那人殷勤上前问好,“下值了啊,阁老们至少还要再办公半个时辰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想回通政司收拾好我的私人物品。”

    “应该的应该的。”那人笑说着,“鄙人姓沈名墨,在诰敕房工作。”

    江芸芸笑眯眯打听着消息:“沈中书,你们一般何时下值啊。”

    “阁老们什么时候走,我们什么时候走。”沈墨非常上道地说着,“哪有我们这些办事的走的比阁老们早啊。”

    江芸芸笑着点头:“原来如此,多谢沈兄提醒啊。”

    沈墨一听就高兴地哎了一声:“那你快去拿东西吧,迟了大家都关门了。”

    江芸芸点头,果断出了院子。

    ——她今天没工作,就被首辅问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问题,也不要她回答,就自顾自干活去了,叫他处理好手边的折子。

    但问题来了,江芸芸不知道内阁的办事流程,那这事也不好直接问阁老们,瞧着是刘健在考验他,但剩下的人也不熟,不过江芸芸也不急,打算慢慢来。

    她一向是最有耐心的。

    她自信满满出了内阁大门,只是还没走上几步,突然一个小身影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把抱住江芸芸的腰。

    江芸芸吓了一跳。

    没多久,空气中传来嬷嬷太监呼啦啦跑动的声音。

    江芸芸低头。

    朱厚炜正小脸跑得通红,眼睛也红彤彤的,也不哭出声,就簌簌默默流眼泪,然后抱着她江芸芸的腰,用她的衣摆擦眼泪。

    江芸芸失笑,伸手随意抹了一把小皇子脸上的小泪珠:“怎么哭了?”

    朱厚炜一听,哭得更伤心了,断断续续说道:“不,不,不和哥哥玩了,骂,骂我。”

    江芸芸抬眸去看身后二皇子身边照顾的人。

    那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想要上前拉,又不好动手,只能畏畏缩缩挤在一起,瞧着也要哭了。

    还是一个年长的嬷嬷见状,连忙上前准备抱起二皇子:“我的小祖宗啊,和太子殿下吵架了,奴婢带您去找皇后娘娘主持公道好不好。”

    谁知朱厚炜不肯被他抱走,紧紧抱着江芸芸的腰,来回挣扎着,小脸憋得通红。

    “偏,偏心。”

    那嬷嬷也不好再拉扯,只能看了一眼江芸芸。

    “微臣要出宫了,二皇子是要跟着微臣出宫嘛?”江芸芸笑着打趣着。

    朱厚炜咬牙,抱得跟紧了:“好!回家。”

    江芸芸立刻不笑了,只恨自己管不住这张破嘴。

    那嬷嬷果然怒目而视。

    江芸芸只能讪讪笑着。

    朱厚炜没说话,小脸蛋在她腰上翻了两面,把眼泪蹭了上去,然后异想天开说道:“我和你一起回家好不好,以后你养我。”

    江芸芸一听,连连摇头:“微臣可没钱。”

    朱厚炜不高兴地又翻了一个脸,脑袋撞了一下她:“他们都说你以前身边一直跟着一个小孩的,为什么我不可以。”

    江芸芸尴尬一笑。

    路面上传来不耐烦的脚步声,脚步声啪啪的。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去,惊讶地发现来人是顾仕隆。

    “你怎么在这里?”她震惊。

    顾仕隆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把粘人的朱厚炜扯了出来:“像什么样子,皇子殿下抱着大臣哭。”

    朱厚炜被他抓着,立马仰头大哭起来。

    “别哭了。”顾仕隆不为所动,用袖子粗鲁擦了擦他的脸。

    朱厚炜挣扎着,伸手要江芸抱。

    “哎哎,顾世子,轻点轻点。”

    “松开吧,别伤了殿下。”

    一时间嬷嬷们更慌了。

    “那二皇子现在想要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江芸芸接过嬷嬷递来的手帕,把他从顾仕隆手里接出来,擦了擦他哭得一脑门的汗。

    “你不要和我哥玩了,也不要和顾仕隆玩了,不好,都不好!!”朱厚炜抱着她,大声哭道,“我和你玩好不好,反正哥哥也很忙,和他说话还骂我,我再也不和他好了,顾仕隆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好玩,我不要,我不要。”

    江芸芸安抚着:“太子殿下课业繁重,自然是无暇顾忌其他的,二皇子等到了这个年纪也要开始读书的。”

    朱厚炜不擦眼泪了,抬头呆呆地看着她:“我以后也要读书?”

    江芸芸微微一笑:“当然,要好好读书啊。”

    年幼的朱厚炜大为吃惊,哭也来不及哭了,只能连忙说道:“我不读书的,我不读书!”

    顾仕隆抱臂,冷笑一声:“皇后娘娘打算明年就开始让二皇子读书了。”

    朱厚炜哭得更凶了,这会儿是哄不好了。

    那群嬷嬷们手忙脚乱把人带走。原本热闹的甬道上只剩下江芸芸和顾仕隆两人。

    半年不见,顾仕隆又长高了,也强壮了不少,穿着锦衣华袍,头发被发冠梳起,毛糙粗硬的头发显出几分野性,脸上骨骼轮廓位于少年和成年人之间,依稀可见俊朗深刻的面容。

    “你爹送你来和两位殿下培养感情的,你怎么瞧着凶巴巴的。”江芸芸好奇问道,“你平日里要是这么凶被陛下皇后知道了,小心责怪你。”

    顾仕隆臭着脸:“不喜欢这里,江芸,我不喜欢这里。”

    江芸芸无奈一笑:“长大就是有这么多烦恼的。”

    顾仕隆也不说话了,两人就这么借着秋日的夜色的风安安静静的对站着。

    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宫墙上,却怎么也越不过高高的墙垣。

    “长大真没意思。”顾仕隆上前一步,低头,想要靠在江芸芸肩上,跟小时候一样,却又发现这个姿势已经很别扭了。

    “可只有长大了,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江芸芸却跟小时候一样,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说道,“幺儿,十七岁生日快乐啊。”

    第三百八十四章

    江芸芸正式开始在内阁干活的日子。

    首辅刘健是个勤勉认真的人, 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案头堆起来的折子从来没有下来过,因此连带着整个内阁的工作时长格外长。

    ——卷, 非常卷。

    ——但江芸芸如鱼得水。

    江芸芸一边啃着大馒头, 一边奋笔疾书。

    谢迁和李东阳的屋子就在隔壁, 他们的作息也和刘健差不多。

    李师兄依然是个健谈活跃的人, 见了谁都笑眯眯的,不过没想到仪表堂堂, 相貌俊伟的谢阁老平日里闷声不吭, 但若是遇事有不同意见,都是侃侃而谈,一点也不后退, 所以时常三人会在这间屋子里据理论争。

    江芸芸躲在小小的桌子后面, 每到这个时候, 脑子耳朵和眼睛忙不过来。

    不过内阁里中书舍人私下都说——李公谋略高超, 刘公办事果断, 谢公谈吐尤健, 现在看来完全不假。

    你问江芸芸怎么知道中书舍人私下说的话,那可不是因为她每日都从家里掏点乐山自己做的咸菜, 小鱼干,每天吃饭就溜溜达达跑过去和中书舍人们一起吃,然后大方献出自己带来的好吃的, 再加上一张本就格外讨人喜欢的小脸,没几天的时间, 谁家的猫要生了她都知道了。

    今天没出门吃饭是因为前头的刘健明显心情不好, 江芸芸不好太过直接出门社交, 只能含恨自己吃饭了。

    她脑袋埋得低低的,手里忙着处理那些弹劾自己的折子。

    ——胡搅蛮缠的直接扔了。

    ——莫名其妙的直接扔了。

    ——胡说八道的直接扔了。

    ——稍微有点道理的,摘录下问题来。

    ——确实有点道理的,仔细研读,再摘录下来。

    ——谈论的点是她没想到的,很有道理的,放在左手边,仔细研读。

    这是江芸芸在跟着中书舍人吃饭的是学到的办法,林子大了之什么鸟都有,不好的都直接扔了,总有人喜欢给内阁添麻烦,有点道理的随便看看,非常有道理的仔细看看。

    不过交谈的过程中,江芸芸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惹起这么大的声浪了。

    其实按道理寻常官员碰到这么大规模的弹劾,按常规是需要你第一时间要上折子自辩,然后再上折子表明自己有负皇恩,所以选择辞官,第二步,折子到了陛下那边,陛下再三挽留,表示信任,第三步,你再上诉辞官,陛下接着挽留,两三次之后,你就在家休息几天,最后等陛下下旨把你叫回来。

    江芸芸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她只做到了第一步上疏自辩,后面的都没干,甚至还兴冲冲去通政司上班了。

    倒不是她贪恋权势,实在是没人告诉她要走这个流程啊。

    小状元江芸出身商贾,父母都不懂这些,族亲兄弟也不亲厚,倒霉孩子在京城做官没几天就被打发去琼州了,好不容易回来了,也没待几天又滚去兰州了,回来后没多久又去徽州了,别看做官时间很久了,但在京城的日子可实在不多,家中也没个长辈教导,她完全不懂这个虚伪客套的流程。

    怪不得骂她的人越来越多,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在贪恋权势,是个大坏人。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咬了一口大馒头,然后把手中的废话折子扔到一边去。

    老生常谈批评她的,她是一概不听的。

    另辟蹊径骂她的,她也是不看的。

    她一直在找对她的政策提出意见的,不管好坏都先放在一侧。

    若是第一次看就很有道理的,就贴上红条,到时候仔细研读。

    江芸芸这工作做的很快,三日时间,原本还堆得比她人还高的折子就被她扔到只剩下五六十本了。

    谢迁吃完饭回来,捡起地上的折子,看了一眼,抬眸似笑非笑:“你倒是狂妄,凡是骂你的,一句不听,直接黜落了。”

    江芸芸一看那封面就理直气壮说道:“这个李御史骂得毫无道理,我说要清丈土地,他说我祸害百姓,可见他就是一个死读书的,百姓到底需要什么都不知道,可见未来是做不得一地主官的,免得祸害到百姓还不自知。”

    她说得颇为刻薄犀利,谢迁一听就连连摇头,身后赶来的李东阳脚还踏进门槛,远远听到,手就先举起来了,面无表情问道:“说什么昏话。”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行了,让他处理自己的事情去。”前头的刘健揉了揉额头,“士廉的折子来了,南方清丈土地的问题也不少,有些官员为了应付钦差,和当地豪强勾结,有些则为了政绩,多加了数千亩土地,明年收税,可是要压垮百姓的。”

    两位阁老也跟着看南边送来的折子,脸色越看越严肃。

    江芸芸的脑袋从叠起来高高的折子上冒出来,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你想说什么?”刘健一眼就看到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随口问道。

    江芸芸坐直身子,认真说道:“我原先在琼山县的时候,到最后都是一个个核对过去的,不过那时是只有一个县,尚有余力,后来在兰州的时候,我是随机抽查的,兵分两路,一队直接去衙门拿账本,另外一队去某个县然后随机选择田圃,随机测量土地,最后核对账本。”

    “是这个办法,但也有个问题,那个时候距离都不远,还能做到悄无声息,要是我们这边的钦差队伍派出去,立马就会被沿途的人传递消息回去。”谢迁想也不想就说着。

    江芸芸想了想:“就地去密信给都察御史或者各级长官。”

    “第一不知他们的立场。”刘健说,“第二人多泄密。”

    这事江芸芸没考虑到的,一脸深思地低下脑袋。

    李东阳看了蔫哒哒的小师弟,露出一丝笑来:“不过江学士这个办法也略有点可取之处。”

    他把手中的折子翻开,指着其中一处:“这里说浙江嘉兴情况最甚,不若我们敲山震虎,就狠狠治一治此处。”

    刘健一想,果断下了决断:“是个办法,木斋如何想?”

    “那就需要一个能人了。”

    刘健脑海中人员翻滚,不经意抬眸,猝不及防和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撞上了。

    “你想去?”他问。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都听阁老们的意思。”

    谢迁无奈摇头:“几天不见倒是会说客套话了,陛下可要说我们带坏你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自己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好呢。”李东阳下巴一抬,“这一叠的东西还没扔完呢。”

    江芸芸兴冲冲站起来,拍了拍自己右边的折子:“有点说法,可以看看。”

    她又拍了拍左边的折子:“真知灼见,仔细看看的”

    左右加起来大概有三十几本,但叠起来也是厚厚的一列。

    “你觉得他们说的对,你的不对?”谢迁好奇反问。

    “那不是。”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是他们提出的问题,确实非常符合具体处理中遇到的实际问题,譬如扬州王知府的土地论,倒也不是骂我的,而是实事求是点出全国大面积推行可能产生的问题,十点问题都是要我们解决的,不是为了攻击我而攻击我,所以我觉得一地一推行,很有调研的必要。”

    “调研?”刘健不解。

    “就是通过各种实地调查,收集客观全面的信息,再加以研究分析,最后对未来的发展予以预测,为发展方向做准备。”江芸芸解释着。

    “好新奇的说法。”谢迁坐直身子,“那浙江的事情也能这么做。”

    “对。”江芸芸来了兴趣,背着小手,来来回回走着,“我之前清丈的时候,发现有些时候反而是百姓不愿意清丈土地,为什么,因为衙门那边总是会缴纳重赋,比如衙门杂七杂八的加起来就要收十分之五,但他们要是拿自己的田投了乡绅,乡绅只要十分之三,多出来的钱,这笔买卖,正常人都会选吧。”

    “略有听闻。”刘健问,“但这样可就成了贱籍了,不是更受人欺负。”

    “不,现在时代变了。”江芸芸站直身子,“如今的乡绅谁家里没几个秀才举人,只要谈好买卖,有的是本事让子孙顺顺利利,真有出息的子孙,对乡绅而言也是未来的助力。”

    三人脸色大变。

    “这才是人人渴望的科举。”江芸芸低声说道。

    “够了。”李东阳大声打断她的话,“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回去坐着。”

    江芸芸被骂了一顿,也不生气,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位子坐下,装模作样拿起笔,开始整理这两叠的折子,顺手抽出其中一个折子放在第一个位置上。

    三人收回视线,然后开始商量手中的折子,一时间也是争论不休,主要是人选确实不好找。

    要有勇有谋的,要胆子大的,要位高权重,镇得住其他人,最后是真心支持这项工作的。

    最后挑来挑去选中了远在扬州的知府王恩。

    “是了,我突然想起来,王知府在扬州的清丈土地做得极好。”李东阳记性很好,一下子就翻出了六七月时,王恩递上来的折子,“而且此人性格刚强,原先也是浙江做过事情,想来对浙江的民情格外了解。”

    “你之前说王恩弹劾你的折子……”谢迁扭头去问江芸芸。

    埋头写字的江芸芸头也不抬,只是用左手把放在第一本的折子递了过去。

    谢迁接了过来,仔细研读片刻后抬头:“确是个人选。”

    —— ——

    江芸芸还是第一个下班回家的小刺头。

    不过绕是第一个下班,外面的天也都快黑了,整个内阁灯火通明,守门的小黄门看着她走过来,连忙笑着起身:“江学士又第一个走啊。”

    江芸芸笑:“是啊,哎,你在看书啊?”

    她眼尖,一眼就看到椅子上的东西,随口问道。

    小黄门却慌慌张张地藏了起来,不好意思说道:“就是随便看看,都说宰相门口七品官,我这个内阁守门的,字也不认识几个也太丢脸了。”

    江芸芸笑:“好事啊,不过识字要从千字文开始的,论语有点太够深奥了。”

    “这样啊?”小黄门尴尬搓了搓手,“这个要去哪里买啊?”

    “我家里好像有,之前给乐山学过的,他都舍不得扔,我回头看看他愿不愿意割爱给你。”江芸芸笑说着,“里面还有他的注解呢,你看了肯定有用。”

    小黄门一下子激动起来:“那好啊,我肯定给钱。”

    “那我问问。”江芸芸笑说着,“这里天黑,别看书了,小心坏了眼睛,得不偿失,白天的时候看就可以了。”

    小黄门哎哎应了几声,殷勤把人送出门。

    江芸芸回家没走几步,突然就被人拦下了,一抬头,还是个熟人——谷大用。

    “殿下找我?”江芸芸下意识左右张望着。

    ——四处黑漆漆的,太子殿下不是能忍自己吃亏躲起来的性子。

    ——应该不在!

    谷大用点头:“原来江学士还记得殿下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为自己狡辩着:“是詹事府没排我上课。”

    谷大用又点头:“毕竟江学士也升官了嘛,自然也是顾不上的,詹事府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

    江芸芸哪里听不明白,无奈说道:“殿下不高兴了。”

    “那没有的,殿下在刻苦读书呢。”谷大用认真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了,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谷大用看。

    谷大用一看,声音一软,立马叹气:“殿下最近听到一些流言了。”

    “什么流言?”江芸芸不解。

    “说您不想当他老师了。”谷大用看着他一本正经说着。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真的?”

    “真的!”

    “可无风不起浪……”谷大用欲言又止。

    江芸芸胡说八道:“许是有误解,我最近忙着内阁的事情,说起来也是很怕耽误殿下教学的,但我知道殿下已经学完论语了,梁学士不是还夸了殿下聪明好学嘛!我心里也是格外高兴的。”

    谷大用这才终于露出笑来:“原来江学士也很关心殿下的事情。”

    “那肯定啊!”江芸芸大声说道,“殿下的事情我都是牢牢记在心里的。”

    “好好好。”谷大用连连点头,“就要这样,也不枉费殿下一直惦记您。”

    “我特别想着给殿下上课,我回头就去詹事府提提意见。”江芸芸拍着胸脯保证着。

    谷大用笑得更开心了,恭恭敬敬说道:“就不耽误江学士回家吃饭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然后健步如飞地离开了。

    谷大用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恭恭敬敬去了某处,这条甬道原本紧闭的宫门被打开。

    朱厚照正坐在椅子上,身后的站着的几个长随被夜色吞没,唯有他的面容在月光下似有些明亮鲜活之色。

    谷大用悄悄跪在他面前也不说话。

    十岁的太子殿下已经有抽条的模样,脸上的稚气被缓缓抽离,如今沉默坐着还真有点东宫的威严。

    年轻的太子殿下跟着一群老师读书,又跟在爹身后学习,时间久了甚至开始思考自己见到的一切。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就会惊讶发现他的变化。

    ——太子殿下真正的长大了。

    一群长随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站着,像个木偶。

    “愿意骗我也行。”朱厚照坐在黑漆漆的庭院里,捏着手指,小声说道。

    —— ——

    江芸芸一回家,乐山就端上滚烫的面。

    “咸菜肉丝面,少吃点别撑着了,也好早点休息。”他笑说着,“今日出门还看到有河虾在卖,也买了一点,放了五只呢,您瞧瞧,肥得很,剩下的我打算晒起来,可以吃的久一点。”

    内阁是包午晚两顿饭的,午饭还算体面,两荤两素,时不时还有水果,不过晚饭就磕碜了,因为内阁的人都讲究晚上少食,晚饭大都是稀饭馒头,吃个半饱就不吃了,但江芸芸不行,她还年轻饿得快,每次回家都要吃碗夜宵。

    她接过面呼啦啦吃了两口,然后才把千字文的事情说了。

    “你愿意借吗?”江芸芸问。

    乐山连忙说道:“自然是愿意的,有人愿意读书,多好的事情啊,我这就去拿来,免得明日忘记了,让人生了误会。”

    江芸芸看他匆匆离开了,把剩下的面斯斯文文地吃完。

    “对了,有信吗?”乐山出来后,她又问道。

    “有的,这几日一直盯着的。”乐山从袖子里掏出来,“一看上面画着兰花呢,我就怕被人拿走了,早早就去等了,又怕被人偷了,一直放在袖子里。”

    江芸芸看着上面熟悉的笔记笑了笑:“是密信。”

    “两位公子神神秘秘的,这是做什么?”乐山不解问道。

    江芸芸用小刀小心裁开信,随口说道:“门已经被我踹了一脚,瞧着都摇摇欲坠了,我打算再努努力,但我现在准备先开个窗,让他们转移点注意力,免得我踹门不顺利,开窗也开不了。”

    第三百八十五章

    远在漳州的黎循传在驿站的房间里来回走动,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说不定也要楞好一会儿才能认出他。

    他变高了但整个人都黑了,人更是肉眼可见的精干内敛了。

    ——开海,并不容易。

    黎循传本以为自己早早就做好准备, 可真的踏上漳州的那一日, 他就知道这事难办了。

    那一双双充满算计, 打量的眼睛, 年长深沉的漳州官员,年迈老道的乡绅, 还有从各地奔波而来, 企图在他身上咬出一块肉的人。

    他们脸上挂着笑,手中带着金,心中却充满利剑, 他处处碰壁, 放眼看去没有一人是朋友。

    漳州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 不停的吸引各种各样的人来这里, 却让被束缚在里面的既脱身不得, 又插翅难飞, 又或者这群人已经甘心被欲望裹挟。

    黎循传在刚来的半年内完全无法打破这样的壁垒,那些人把他高高捧起来, 让他见识很多人,却又完全不让他插手任何漳州的事情。

    年轻的读书人直到某一日才幡然醒悟,这群人不仅要架空他, 甚至打算打着他的名义去肆意妄为,威胁朝廷。

    黎循传又惊又怒, 恨得不行, 偏每一日都被人紧盯着, 甚至他寄出去的信都会被人拆开,那些人甚至不愿意遮掩对他的试探乃至威胁。

    黎循传下意识想走,但一看到江芸写给他的密密麻麻的册子很快又冷静下来。

    那一夜,他坐在伸手不见的夜色中满脑子都是当日江芸是不是也要面对这些,各方势力的试探,前一秒还是笑脸盈盈的喊着你侄子,和你拉亲带故,但下一秒却对你威逼利用,又或者他们直接对你不假辞色,严重的甚至对你充满不信任。

    若是今日江芸站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那些看似温和好说话的小状元,性格最是强硬,谁敢在他面前动土,他就能在他们面前直接动刀。

    当年的扬州,南直隶,没有哪一次的事情他不是这样走过来的。

    ——所以,不能走!

    黎循传深吸一口气,才压下控制不动想要颤抖的双手。

    他走了,江芸之前做的就都白费了,漳州的事情会被本就犹豫的内阁搁置,甚至会牵连远在海岛的琼山县。

    他是要做出一份成绩的,他想要堂堂正正和江芸站在一起,和他的小同窗站在一起。

    所以黎循传盯着叶尖的霜露想了半天,才隐隐想起江芸的一个胆大包天的话。

    ——“现在既然拆不了门,那我们就先拆窗。”

    是了,不能直接动手海贸,那就做点别的。

    至此之后,原本被众人紧盯着的年轻进士不再一直纠结海贸,他开始游走在各家商绅,甚至积极和各级官员打交道,他似乎被吓破了胆,开始混日子了。

    众人都送了一口气。

    朝廷来的人最好的作用就是当一个吉祥物,剩下的事情让底下的人办才是。

    他们想的极好,对黎循传的招待更是殷勤,谁知道这人只对他们热拢两天就开始到处闲逛,今日去这家的店里,明日去哪家的田地,就连那些脏兮兮的小巷子也要进去看一看,瞧着是疯了。

    这些人高兴坏了,开始撸起袖子自己操办,只是这事一开始大家都是各怀心思,加上都自认为自己和钦差关系好,应该占大头,结果愣是开头都开不起来,一群人吵吵闹闹,甚至完全不避讳黎循传。

    黎循传冷眼看着,只当自己全然不管此事,摆明了让他们自己斗出个所以然来。

    各家察觉到他的态度,斗得更加狠了,甚至还出过血。

    黎循传便过上了,白天去走访农户,商户,私自出海的人,收集他们各家的情况,晚上去各家应酬,到处给人上眼药。

    幸好,他也生了一张瞧着人畜无害的脸。

    这事就这么拖到一日,一份来自兰州的信被送到他案桌前。

    是江芸的信。

    他刚来漳州还时常和江芸去信,但得知现在的情况,外加每日早起贪黑的活动量,他只能忍痛把这事搁置了,到现在两人的信件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

    这是半年后,两人的第一次通信。

    黎循传明明已经累得不行,但还是一跃而起,接过诚勇递来的信,只这一看,他就看出不对劲了。

    乍一看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叙旧信,但若是熟知他们故事的人就知道这信是不合时宜的。

    信中一开始就是简单的叙旧,但江芸突然写起在扬州读书时的那盆兰花。

    ——“今不知花之年岁,亦不半在,密叶不开,书拆见信何事喜,来信见家信,一眼抵千金,说之令人感伤。”

    扬州读书时家中书房确实有一盆兰花,是当年黎循传特意去花市挑来打算送给江芸的,奈何所送非人,江其归那手就是看不得花开,时常揪一根下来叠小动物,都要把兰花糟蹋坏了,所以跟密叶是完全不搭边的,每天淅淅沥沥的,愣是这么多年来没开过开。

    就这么说吧,这盆花被糟蹋的,就连脾气最好的祝枝山因最爱兰花,见了都要忍不住骂他一顿。

    江芸这人最是脸皮厚,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笑眯眯地拿着叠起来的小动物到处拱火,完完全全的暴殄天物。

    他心中有异,便忍不住多读了几遍,尤其是那段关于兰花的内容。

    他不觉得是江芸记错了。

    ——和他一起读过书的都知道,这人的记性到底有多恐怖。

    ——“今亦密书来一说。”

    黎循传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整个人不可置信,失魂落魄地低声说道:“密信交谈,他猜到了,他竟猜到了!”

    他又惊又喜,最后忍不住从枕头下拿出那份信,借着月光看着那熟悉的字体,脑海中蓦地想起江芸背着小手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喃喃自语:“江其归,你还真是神人不成……好想你啊……”

    此后两人的写信开始密集起来,开篇都是正常的含蓄说话,中间则是他们间的旧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旧事,从扬州到京城,点点滴滴数年时光,于他们而言都是不可抹去的经历,但只要哪一段不对,他们立刻就能知晓这份信真正要讲的内容,从而提取对方传递给自己的消息,但再无第三人知道。

    直到江芸这一次从兰州回京,江芸叫他冷静观察一群人中谁最好拿捏,谁最好掌控,然后他开始认真挑选,从而缓缓接近他。

    他经过半月观察选中了福建太监陈沁。

    陈沁这人不算太坏,但权欲极重,格外强调脸面,整个福建八府所有条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认得干儿子更是遍布整个福建。

    最重要的是这人是南京守备太监陈祖生的干儿子。

    陈祖生对此次开海格外重视,想来已经去信给他了,所以好几次见面,陈沁都强调了此事为自己背书。

    宫里的想要插手这事的理由也很简单,明上说是为了陛下,确实也会孝敬一些,但暗地里各自再分分,瞧着是里面动机最单纯的。

    江芸芸对他的选择很满意,随后又跟他聊起了自己徽州认识了一个太监,也是陈祖生的干儿子,很是照顾他,还举了不少例子。

    黎循传了然,这是打算叫他用这个徽州太监去做突破口,先把这个皇家内侍拉倒自己身边。

    江芸还贴心送来徽州漆器和茶叶,黎循传投桃报李立马去去找陈沁拉关系,几次接触下来,那陈沁只觉对这位年轻钦差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一颗心不可抑制地偏了。

    此后江芸的信件里一直没有太多的内容,之叫他稳住,等待一个大消息,直到某一日,信中说起来浙江清丈土地的突破,江芸在信中大喜此事一旦推动,大明时局便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黎循传敏锐地察觉到他这扇门要开了。

    一声敲门声响后,诚勇端着吃食走了进来,刚放下托盘就自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份信,镇定说道:“京城的信。”

    黎循传饭也不吃了,立马想要开信看,诚勇立马按住他的手,悄悄摇了摇头,对着门口打了个眼色。

    黎循传脸上露出厌恶之色,但再抬眸去看时只剩下盈盈笑意,原是漳州知府家的幕僚正一脸殷勤地站在门口。

    那人的目光在那信上一扫而过,随后热情说道:“今日有广东怀远驿市舶司太监来访,知府邀请你晚上一起吃呢。”

    黎循传只好笑说着:“正打算吃饭呢。”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呢。”幕僚笑说着,“请吧。”

    诚勇神色不悦:“自来请饭都是早些的,哪有立请立吃的。”

    “哎,中午不巧。事情太多了,给忘记了。”那幕僚一脸恼怒。

    诚勇大怒。

    黎循传抓着他的手臂,笑说着:“这饭你吃吧,不碍事的。”

    诚勇气得脸色涨红。

    幕僚一脸得意,随后漫不经心伸手:“请吧,钦差大人。”

    诚勇见人走远了,才呸了一声:“什么东西,看到时候怎么收拾你们这群人。”

    他独自把这一桌子的菜吃完,又把那份信小心翼翼收到自己怀中,这才开始坐在门口等自己公子回来,只是这一等,就等到子时,急得他差点就要出门找人了。

    黎循传就在他准备出门时回来了,脚步匆匆上了台阶,脸色古怪。

    诚勇立马迎上去,一脸着急地上下打量着:“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被人欺负了,这狗地方真是晦气,没一个好东西。”

    黎循传入内,坐在椅子上沉默着,随后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兴奋说道:“给我研墨,我要写信。”

    “好。”诚勇立马上前开盖研墨,只是写了一会儿又说道,“江公子的信还没看呢。”

    黎循传回过神来,拍了拍额头:“坏了,把这事给忘了,快拿来我看看。”

    这一看不打紧,黎循传盯着那信半晌没说话,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了?”诚勇大惊,“小心惊动了隔壁的人。”

    黎循传闻言,冷笑一声:“马上我就要惊动所有人了。”

    诚勇眼睛一亮:“是打算把他们都杀了!”

    黎循传失笑:“怎么还这么大的戾气。”

    诚勇不服气:“看公子这几年受的委屈,实在不舒服,当年在扬州,在家中,乃至在京城,谁敢给公子这么多脸色看,现在一个漳州知府家的小小幕僚,不过是区区秀才,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也敢对我们摆脸色,好不要脸的东西。”

    黎循传随意安抚着,抬笔开始写信。

    “再给我那个折子来,我还要写个折子。”夜过子时,黎循传写好自己的信,又说道,“明日一大早你就给我送出去,悄悄的,不要在本地投送。”

    第三百八十六章

    江芸芸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上值, 连带着乐山都没睡醒,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起来。

    “这么起这么大早。”他震惊问道。

    江芸芸已经穿戴整齐,兴冲冲说道:“去上值啊。”

    乐山欲言又止地看着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上值有这么开心嘛。”

    江芸芸没有直接去内阁, 她蹲在棋盘街的尾巴处, 靠着小毛驴, 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蒸饼, 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断断续续的来人。

    巡逻的外朝守卫盯了他好几次,见她老老实实蹲在角落里吃饭, 顺便坚持不懈拨开贪吃的驴脑袋, 也就只当无事发生,能在这里当差的人眼力劲都不差的,自然认识这个过分年轻的青袍官员。

    江芸芸远远突然看到一人, 突然把蒸饼收了起来, 随意塞到袖子里, 抹了一把嘴, 理了一下衣服, 这才故作无意地牵着小毛驴往前走。

    “呦, 江学士这小毛驴是越长越肥啊。”有人笑着打趣着。

    江芸芸摸了摸小毛驴的脑袋,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行吧, 小毛驴不就是这样的嘛。”

    “谁家小毛驴做成它这个姿态的。”有人打量了一下小毛驴,“您瞧瞧,看一眼还不高兴了, 对我打哼呢,江学士可要好好教了。”

    “那不如少说他两句。”江芸芸笑眯眯的把小毛驴拉回自己身边, “驴都不爱听的话, 还能是好话嘛, 谁不知道我家驴最是脾气好了。”

    “行了,和一头驴计较什么,自己主人都不说话呢。”有人嫌丢脸,把他拉走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继续在路口站着,没一会儿就牵着小毛驴走上去了。

    “江学士。”秋日的早上寒气可不轻,那人笼着袖子,见有人挡在自己侧边,不由抬眸,惊讶喊着。

    江芸芸等着的人正是目前的礼部尚书傅瀚。

    他体弱多病,腿脚一直不便,所以一直都是被人搀扶着慢慢吞吞走路的,只是马上就要入宫了,仆人不好上前,他就自己慢慢吞吞走着。

    江芸芸热情的把人搀扶着:“我扶您一把。”

    傅瀚笑说着:“怎好劳烦您这位小神童。”

    “这满朝文武能站在这里的,谁不是从神童走过来的,早就听闻您自小读书过目不忘,历经三朝,如今深得陛下爱重,那才是厉害呢。”江芸芸轻轻松松给人编了一顶高帽子戴上。

    傅瀚倒是不吃这套,轻轻吐出一口白气,无奈说道:“江学士这是专门来给我下迷魂汤的嘛。”

    江芸芸也不遮遮掩掩,笑说着:“听闻大宗伯在宪宗朝时曾奉命在内馆教书,当时内宫得了一卷古帖,但因为年代久远,字迹模糊无法辨认,当日恰逢大宗伯在值班,您根据字迹的韵脚立刻作了两首诗回复,宪宗为此还赐您珍馔和美酒。”

    被人这么热情捧着,傅瀚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来:“都是宪宗爷仁善,这本是我分内的事情。”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大宗伯品行出众,众阅古籍,晚辈是有一事不明,才特意来请教您的。”

    傅瀚点头:“能为江学士解惑也是老夫的荣幸了,请问。”

    “晚辈曾听到一件趣事,说是一户人家家中富庶,现在打算画出一块地来对外出租招人,因为主家宽厚仁慈,一时间不少人都想做成这笔买卖,但大宗伯也该知道,有时候人一多就很容易出事。”

    傅瀚捏着胡子点头,温和的看向江芸芸:“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闻弦歌知雅意的江芸芸立马点头应下:“晚辈聆听大宗伯教诲。”

    傅瀚满意点头:“继续说吧。”

    江芸芸这才就说道:“这事最要命的是,这是还没出个结果,但谁也不曾料到突然有个拿出了个数十年前的地契说这块地本来是他的,按理应该卖给他才是。”

    傅瀚一听,陷入深思:“地契可是真的?”

    “问题便出在这里,真假难辨。”江芸芸口气凝重。

    “这话如何说?”傅瀚不解,“衙门这边可有备案,家中也总有备案吧,可有老人出来见人,总能说得清啊。”

    “衙门这边确实有备案,说过他们家的地有过买卖,却没有具体表明是那块地,家中的文书有是有,但您也知道,这样的大家族田契多如牛毛,且管理未必妥当,瞧着字迹都散了,看不出所以然了,老人也有,但管事的那种老人早已经好几手,也不知真假了。”

    傅瀚眉心紧皱:“这确实是不好说了,那后来呢?”

    “听说是要送去找专人鉴定了。”江芸芸说,“后来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样啊。”傅瀚捋着胡子,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和颜悦色地扶着他,动作温和,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瞧着好像浑然只是再讲一个笑话的谦虚小辈而已。

    江芸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大眼浓眉,鼻梁高挺,肤色雪白,一笑起来还有个小小的梨涡,别说放眼整个朝堂,就是放在全京城那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他要是愿意放下身段,和和气气和你说话谈笑,逗你开心,很少会有人不被他俘虏倾倒的。

    两位皇子这般喜欢他,也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能做到一部尚书可不是什么傻白甜,傅瀚虽不知江芸芸为何突然与他说这些,但心里也跟着这个问题思索起来。

    ——如何取舍?

    若是信了,难以服众,却一旦后面事发,颜面大损,今后自家再做什么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可要是不信,白纸黑字的事情,传出去也是一桩悬案,但到底这张纸本就也不好说请。

    但他并没有顺着江芸芸的思路说下去,反而说起另外一件真假难辨的事情:“说起这事,我到是想起江学士去徽州时,京城发生的一件怪事。”

    江芸芸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大宗伯请说。”

    “西安府鄂县水流众多,其中就有一条河流名叫渭水,有日,村民下水纳凉时突然摸到一个被雕刻过的正方形的玉石……”

    那玉石上除了歪歪扭扭的字,还有奇奇怪怪的动物,村民摸着那玉石的手感,觉得是个好东西就打算拿到衙门献宝,得了一贯铜钱就兴高采烈回去了。

    鄂县的知府知道这是个印鉴,可里面的字却不认识,但摸着玉石的质感心知肯定是个宝贝,就打算送给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一看那手掌大小的东西,不像普通人有的东西,自觉烫手,便跟着送给了布政司大人,布政司见多识广,一瞧那大小,那字体,那模样,心知不对,也跟着往上送。

    一群官员就这么相互打量着,研究着,各怀心思地层层敬献上来,最后到了陕西巡抚熊翀手中。

    “那印鉴厚一寸,印纽高两寸,印鉴一尺四寸四分见方。”傅瀚说。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眉心一动。

    傅瀚并不意外她的神色,笑说着:“你且再听着,那印纽上雕刻着一条螭,螭你可知道是何物。”

    “《广雅》云:“有角曰虬,无角曰螭。”,文颖也曰:“龙子为螭”。”江芸芸声音变轻,“是一种不长角的龙。”

    傅瀚点头:“都听闻你读书时最爱去藏书阁,看来所言非虚,那我再说,那歪歪扭扭的字,乃八个字乃是篆文……”

    他比划出手指:“受命干天,既寿永昌。”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秦玺。”

    傅瀚指正着:“是看着很像秦玺的印鉴。”

    江芸芸一听便知道这东西怕是假的,至少在官方层面,他是假的。

    “千余年来,秦玺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她又多说了一点。

    傅瀚点头,也不打哑谜了,继续说道:“熊巡抚以山西得到一块精美印鉴,上供内廷为由上了一道折子,那东西很快就被送到礼部。”

    江芸芸了然。

    能来礼部的,博学多闻,通古达今,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评判标准。

    “江学士当年在翰林院开馆时,可有在文渊阁看过一部手抄的《辍耕录》。”傅瀚反问。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还没开始学多久呢,就离开翰林院了。”

    傅瀚拍了拍脑袋:“把这事忘记了,失言失言。”

    “《翟耕录》是元末国初的学者陶宗仪写的一部笔记。”他解释着,“这书你的师兄也看过,他自小过目不忘,能力惊人,你若是有空去问他,说不定他能给你默写出来。”

    江芸芸咋舌,再一次深恶痛绝这些古代神童。

    太过分了!人人过目不忘!

    “《辍耕录》里收录了两种篆文,一种与此玺文同而形不同,一种则是形同而文不同。”

    “何解?”江芸芸问。

    “前者八字相同,只是书中为鱼鸟形,非小篆体,后者为小篆体,但八字不同。”

    “那书到底是后人说言,如果凭借这些这本书来判定,有些武断了。”江芸芸说。

    傅瀚点头:“你说得对,但史传等书皆称,秦传国玉玺之螭纽,文盘五龙,螭缺一角,又参考《辍耕录》中所录图形,其龙皆有飞天之像,不论那种,都和这玺差别太大。”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江学士有不同意见?”傅瀚反问。

    江芸芸摇头:“太祖高皇帝立国之正本,受命于天,就无需秦玺以镇万世。”

    “好!”傅瀚抚掌,意味深长叹道,“江学士有如此见解,未来可期。”

    江芸芸笑了笑:“大宗伯说的书我一本也未见过,若非您珠玉在前判断真假,何来我木椟在后的功劳。”

    “如今那玉玺被收置在陛下内府中。”傅瀚笑说着,“当日我与礼部两位侍郎对着那玉玺真是胆战心惊,唯恐坏事。”

    “多亏了大宗伯博览全书,明察秋毫,才能辨伪去妄。”江芸芸夸道。

    傅瀚点头:“玉玺乃是国之重器,自然要小心辩看,高皇帝天命所归,无需古玺。”

    江芸芸连连点头:“不论如何单轮玉器本质就该是国宝,理应好好看护起来,就像家中田产,还是握在自己手中才是,那些仆人奴才总有二心。”

    傅瀚忍不住问道;“我说好了我的故事,那江学士的故事?”

    江芸芸微微一笑:“我哪来的故事,不过是虎头虎尾听到一半,后续还需他人续写呢,只是想着大宗伯精通礼,许是有别的看法才是。”

    傅瀚四两拨千斤说道:“未知全貌,不好做出判断。”

    江芸芸也不强求,只是说道:“理应如此,只求居心叵测之人,都应受到重罚才是。”

    傅瀚看着面前谦虚的年轻人,真是越看越满意,论相貌,京城第一郎君都当的上,论才学,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论本事,开海和打退蒙古在手,论人品,他的师兄对他赞不绝口,同学同窗各个夸赞,就连他自己冷眼看着,也觉得此人秉性极佳,真是从头到尾,从内到外没有一处是不满意。

    他忍不住伸手握着江芸芸的手,真诚说道:“我有个孙女刚及笄……”

    江芸芸瞪大眼睛,火急火燎抽回手。

    傅瀚一见就忍不住笑:“你也二十有一了,还不考虑这事。”

    江芸芸叹气:“如今我这情况,可不是耽误人,而且……”

    她话锋一转,反客为主,抓着他的手,认真说道:“我的那个诰命折子怎么还没动静!”

    傅瀚冷哼一声:“好狂的小子,一下子要请封两个。”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问过了的,我正五品本来就可有两个名额,我还有点功劳,按道理可以请两个的。”

    她说的信誓旦旦,大眼珠子一闪一闪的。

    傅瀚气笑了,但江芸说的没错,但一时瞧着那张狂的生动样,还是忍不住摇头:“怪不得宾之兄总是对你格外担忧。”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师兄总有些胡思乱想。”

    “折子递到内阁了,你有空烦我,不如直接去找你那师兄。”

    江芸芸立马露出灿烂的笑来。

    “先别笑了,你的小毛驴这么胖原是个偷吃驴。”眼看就要分道扬镳,一人去点卯,一人去上朝了,傅瀚下巴一抬,“袖子都要吃没了。”

    江芸芸低头一看,大惊失色,立马伸手去掰驴嘴:“我的早饭!!”

    小毛驴无辜的扑闪着的眼睛,倔强的不肯松嘴。

    香喷喷的蒸饼只剩下一小口了歪歪斜斜的吊在驴嘴边了。

    —— ——

    江芸芸那边溜溜达达回到内阁,一眼就看到新送上来的帖子,第一本就是自己的帖子,不由满意点头。

    刚坐下来没多久,沈墨就凑过来说道:“听说你今日和礼部尚书聊了许久。”

    “你怎么知道?”江芸芸好奇问道。

    “何止我知道啊,你放心,早朝下来,百官都得知道。”

    江芸芸低头研墨:“就是问问我之前请封诰命的事情。”

    “真的?就这事还聊得这么久?”沈墨不信。

    “真的啊,随便聊了聊其他,总不能问了此事,然后把人一抛就自己走了吧。”江芸芸笑说着,“你怎么知道的?”

    “听小黄门说的。”沈墨说,“这宫里就这群人消息最多了,和他们打好交道不吃亏。”

    江芸芸一听,拍了拍脑袋:“忘了。”

    她放下笔纸,把人赶走:“行了,就这点事情,我和礼部尚书能说什么,还不是都是公事,你快做好准备工作,不然刘首辅回来一看,又要骂人了,你整日偷懒,首辅就爱盯着你看。”

    沈墨一听就觉得刘首辅那凌厉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脑门上了,立刻火急火燎跑了。

    江芸芸这才抽出袖子里的千字文,去找守门的小黄门了。

    那小黄门其实一早就看到江学士了,但不好意思上前,怕人家就是打趣打趣他的,后来果不其然见人进去了,心中大为失望,只是没多久,就突然听到脚步声走来。

    “不好意思,早上来得有点晚,想着先去做上值准备。”一道和颜悦色的声音在脑门上响起。

    小黄门倏地抬起头来。

    江芸芸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给你,千字文,哪里不认识可以来找我。”

    小黄门脸色瞬间红了起来,站起来,差点踢翻椅子,手指无措地擦了擦衣服,不可置信的问道:“真,真给我啊?”

    “给啊。”江芸芸直接塞到他手里,“乐山说不要钱,你好好学就行了。”

    小黄门又惊又喜,一时间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听说宫内不是有内书堂嘛?你们不是都要读书吗?”江芸芸好奇问道,“千字文最基础的都没学过嘛?”

    小黄门撇了撇嘴:“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我们宫里这么多人,也就挑个两三百人,有门路才能去,要花钱的,而且听说里面教书的文官都很凶的,我也不想去。”

    他一顿,连忙说道:“您和他们不一样。”

    江芸芸笑了笑:“若是说为人我不了解,但教书本来就要严格一些,我年轻时读书,我的老师对我也很是严厉。”

    小黄门咧嘴一笑:“瞧您说的,您现在也正年轻呢。”

    江芸芸也跟着笑:“不说了,我得回去了,工作还没准备好呢,读书白天看,晚上看了伤眼睛。”

    小黄门连连点头,突然又快走几步出来,扭捏说道:“我,我姓冯,没有大名,入了宫就叫冯三,大人要是不嫌弃,叫我小三子就行。”

    江芸芸笑:“不是正经名字,那你好好读书,我回头给你取个名字。”

    冯三一听,眼睛都亮了,机灵地扑通跪下去了,连连磕头。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认真说道:“我不讲究这些的,不用这样,好好读书吧,我真的要走了。”

    冯三连连点头。

    江芸芸已经把自己手里的弹劾折子整理的差不多了,写了一篇意见稿来。

    这里面有很多方面她确实没有考虑到,办法在小范围适用,却未必在大范围内可以全面推行。

    江芸芸还在研究解决方案时,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去看,正好看到三位阁老齐齐走了过来,李东阳的目光率先看到他,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来。

    刘健踏入屋内的一瞬间,也扫了江芸芸一眼。

    谢迁直接一点:“江学士,你知道早朝为你吵起来了吗?”

    江芸芸震惊:“如此大的脸面嘛?”

    “原你也是知道。”刘健嘲弄着。

    江芸芸谦虚为自己解释着:“这几月可一直在做事呢。”

    她悄悄给自己上保险,点了点桌子上的折子。

    “所以怎么了?”她去看李东阳,自己的好师兄。

    “山西按察使邹鲁在上任路上被杀了。”李东阳解释着。

    江芸芸犹豫说道:“不干我事吧。”

    李东阳没好气说道:“当然不关你事,当时你应该在徽州。”

    江芸芸连连点头。

    “说起来也是一桩无头公案。”李东阳揉了揉额头,“自己看去吧。”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递了过去。

    江芸芸打开一看。

    江芸芸大为吃惊。

    简单来说,原来这个邹鲁原本在萧山做官时和一名被贬官为民的御史有了纠纷,两人曾经都是御史,手中把柄不断,几段纠纷中,邹鲁动了杀心,抓着被赦无验的罪证就要把人送去广西,然后路上让解差一路折磨,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就这么在半道上一命呜呼了。

    邹鲁这人原本想赶尽杀绝,谁知道风声走漏,何家的一个儿子跑了。

    现在杀人的就是何家那个儿子。

    江芸芸合上折子,邹鲁死前也遭到大量折磨,死状可怖。

    “这事看上去和我没关系。”江芸芸折子递回去后,认真想了想,笃定道,“这两人我都不认识。”

    “你自是大公无私的。”刘健又讽刺着。

    江芸芸被嘲讽一脸,只好又去看自己的好师兄。

    “你怎么去琼山县的。”李东阳点到。

    江芸芸恍然大悟,但嘴巴一撇:“但看上去还是和我没关系啊。”

    “算了,他哪里知道这些纠纷。”谢迁无奈说道,“邹鲁一直对你怀恨在心,你做什么都弹劾你,你知道吗?”

    江芸芸老实巴交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那叠折子里骂的最狠的那个?”谢迁下巴一抬。

    江芸芸搓了搓手,不好意思起来了:“骂我的我都没看,耽误事。”

    李东阳一听,抚掌笑起来了:“是,是你的做事风格。”

    ——还夸起来了。

    江芸芸尴尬一笑。

    “那个何家儿子一直躲在扬州,他们就觉得和你有关系。”谢迁也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下了结论,“有人觉得是你唆使的。”

    “冤枉啊,我谁也不认识啊。”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和我没关系啊。”

    “得罪太多人呢了。”刘健冷笑一声,“你叫行事还如此凶悍。”

    江芸芸一听,眼珠子下意识一瞟。

    “这事因为案情奇特,陛下打算亲自审理,你最近可要夹起尾巴做人。”李东阳警告着。

    江芸芸的眼珠子又是飘了飘。

    幸好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情,也没空看她。

    “我这事情都弄好了,再给点事情做吧。”卷王江芸芸弱弱开口,企图挤进阁老间的对话。

    李东阳龇了龇牙。

    “你这小师弟真是爱干活。”谢迁嘲笑着。

    江芸芸送上自己的写好的意见稿:“这事我根据那些折子上挑出来的意见,我觉得有可行,也有可参考的建议……”

    “行了,先收着,那浙江清丈的事情你就先看着,回头我们继续讨论。”刘健也不看她的折子,只是点了点手边的一叠高高的折子,“把这些东西都搬走,你专心弄这个去吧。”

    江芸芸眼睛一亮,只觉得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多久,一个小黄门匆匆跑了进来:“漳州海门急件。”

    “海门能有什么急件。”谢迁说道,“也该是月港的消息才是。”

    他接过那信封一看,倏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刘健敏锐问道。

    “楠枝的信。”谢迁喃喃说道,“出事了。”

    —— ——

    这边内阁骤然炸开了,那边傅瀚回了礼部,正听到焦芳正阴阳怪气说道:“江学士对他那师兄都不曾如此热情呢。”

    “尚书腿脚不便,扶一下怎么了?”老实的礼部左侍郎张升说道。

    “说了这么久的话,谁信。”焦芳又说。

    张升嘴笨,不想和他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看今日轮到他们这边的折子,很快就发现一份不对劲的:“黎循传的折子送到礼部做什么?”

    “送错了呗,那些人总是不尽心。”焦芳狠狠说道。

    “是内廷直接送来的。”张升为难说道,“走了内廷,又来礼部?”

    “打开看看。”傅瀚出声说道。

    “曰川兄。”张升犹豫,“若不是我们部门的差事,拆了怕……”

    “送过来就是我们的。”傅瀚坐了下去,开始揉着膝盖,“我们要看内容,不是看名字。”

    张升羞愧说道:“大宗伯说的是。”

    焦芳在边上直撇嘴,看谁都不顺眼。

    傅瀚温和安抚着:“我并非训你,只是既然送过来了,总要看一看才能辨认对错的,真要是错了,我们也有话送回去,免得被人说是推卸工作。”

    “快打开看看,真想看看漳州到底怎么样了,内阁瞒得水泄不通的。”焦芳的脑袋先伸了过来,一脸好奇,“不会是开海要忘了吧。”

    傅瀚一听就忍不住皱眉。

    ——焦芳这人的嘴,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那边两人一看内容,焦芳先嗐了一声,缩回脑袋,神色不悦:“竟还真的是我们的事情。”

    张升则眉头紧皱:“好奇怪的事情。”

    傅瀚伸手:“拿来我看看。”

    他接过来一看,瞬间焕然大悟,喃喃自语:“原是如此。”

    —— ——

    京城这边不安分,漳州那边却也是兵荒马乱。

    怀远驿市舶司太监的一样东西丢了!!

    “找啊!找不到把你们都杀了。”那太监暴跳如雷,对着地下跪着的人恶狠狠说道。

    “不过是一张外国勘合,丢了便丢了呗。”有人小声说道。

    那太监直接一脚把人踹倒,冷冷说道:“你懂什么,蠢货,快去找。”

    “最后一个看的好像是黎循传。”又有干儿子上前,殷勤说道,“当时大家都喝得七七八八了,就他滴酒不沾,什么清高样,别是他拿走了。”

    那太监脸色狠戾:“去,把他给我抓过来。”

    小黄门们齐齐应下,飞扬跋扈来到驿站却发现人去楼空了。

    “坏了,去,去,立马去南直隶给老祖宗报信。”市舶司太监警铃大响,立马拍腿说道,“速,速啊。”

    第三百八十七章

    傅瀚手里的折子写的是漳州前些日子收到一个勘合, 原是一艘自爪哇驶来的商船靠泊广州海港口,有三人手持勘合,自称是爪哇使臣,请求入贡。

    入贡就是请求准许将一船货物在城内贸易, 若是卖不出去朝廷会高价收购, 且最后结束贸易后朝廷会给予数倍的金银财物等返还给他们。

    这本是一件常事, 高皇帝立国之后把十五国列为“不征诸夷”, 且确定“厚往薄来”的朝贡原则,随着国家对外海上政策的逐渐收紧, 朝贡成为这他们同中国进行贸易往来的唯一手段, 虽然后期政策也跟着一路被限制,但要是真正儿八经来入贡,也是时常有之。

    但这事奇就奇在, 三个自称爪哇使臣的人两个姓李一个姓周, 且有通晓南方语言的通事还辨别出, 两位李性说话带有明显的江西口音, 陈性则是福建口音, 这两人的生活做派瞧着和汉人也无异议。

    可即便如此, 他们既然持有朝廷颁发的勘合,广东有司就不得不把他等当作外使来接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人看得出勘合的真假。

    勘合是是一张纸质文书,那张对半裁开的纸张上,用朱红色墨汁盖:某字某号的骑缝章, 一张为勘合,一张为底簿, 核对时将两半文书合在一起, 通过对其印识字号与内容, 进行比较、勘验,以辨别真伪、防止欺诈。

    勘合要满足三种要素:一是半印,也就是骑缝印;二是字号;三是底簿与勘合纸,三者缺一不可,寻常人难以仿制。

    现在礼部手中的是一份朝贡勘合。

    “哪也该是直接通过太监,送到内宫才是。”左侍郎张升犹豫说道,看了一眼傅瀚。

    如今市舶司的总管是来自内廷的太监,陛下的心腹。

    “糊涂话。”右侍郎焦芳点了点封面的黄痕,“这不是就是从内廷递出来的吗?”

    张升刚想回答是啊,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这是黎御史的折子,怎么会递到内廷去。”

    这话一出,屋内三人都不说话了。

    “是不是这就是传说中的密折?”焦芳开始仔细研究着折子,“我是没这个资格的,两位兄长可有资格。”

    张升对他这张嘴无话可说,只好扭头去为看自己的主官。

    “不清楚到底如何递上去,但如今这东西就在我们手中。”秋日寒意深深,大堂还未开始点炭,便总有数不尽的寒意涌了过来,傅瀚揉着膝盖,“内廷如今就一个意思。”

    “查验。”两位侍郎喃喃自语。

    “我们礼部还真成查验司了不成,去年的玉玺,今年的勘合。”焦芳不悦说道,“这不是总是让我们担责吗?”

    “有勘合则勘合,这是礼部的职责?”傅瀚问道,“勘合呢?”

    张升回过神来:“是啊,勘合呢?”

    三人面面相觑。

    焦芳噌得一下站起来:“不会搬运的时候丢了吧?还是有人要害我们。”

    张升也开始在剩余的折子里翻造,却一无所获。

    “怎么真的不见了?”他脸色大变。

    傅瀚眉心微动,喃喃自语:“官府有备案,东西在仆人手中,老人不在,但东西还是不见了?辩真伪?”

    “派人去内阁看看。”傅瀚低声说道。

    “内阁?跟内阁有什么关系?”焦芳敏锐问道。

    “无需多问,赶紧去。”傅瀚摆出主官的姿态,板着脸说道。

    但显然礼部的人不需要多跑一趟,因为内阁已经派人把东西送过来了。

    来人递上东西没说一句话就走了。

    三人一看正是丢失不见的勘合。

    “怎么在内阁?”焦芳一向是个谨慎的性子,见状连着勘合碰都不想碰一下。

    “躲什么。”傅瀚不悦说道,“礼部该上下一心,一同进退。”

    “好好的折子在内廷,勘合在内阁,现在统统给到礼部,看上去好像是有天大的事情要礼部做决断一眼。”焦芳撇了撇嘴,“不过是一张勘合,年年都有,弄得这么慎重做什么?”

    张升想了想,谨慎说道:“是不是漳州出问题了?”

    漳州现在的情况内阁内廷很少对外披露,但这几年进展缓慢却是有目共睹了。

    “难道要收回开海决议?”焦芳眼睛一亮,“那好啊,开海一事本就有违祖训,早就该断绝了。”

    张升反驳着:“当年江学士的那篇开海论你不是大为赞赏嘛。”

    “文章写的好是写的好,做事可不是光靠嘴皮子的。”焦芳倨傲说道。

    张升直愣愣说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焦芳冷笑一声:“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啊。”

    张升看着他愤世嫉俗的样子,眉心紧皱。

    “行了,有眼有嘴就该为朝廷分忧解难才是。”傅瀚打断两位佐官的纷争,“都过来看看。”

    焦芳到底还是老练之人,一眼就看出些名堂来:“这纸张,是内府所出。”

    “然后呢?”傅瀚追问道。

    “您是主官,您来判断,我只是给我我看到的内容。”焦芳显然不打算深入插手此事。

    傅瀚只好去看张升。

    张升老实巴交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勘合。”

    “何来问来问去,曰川兄见多事关,就连秦玺都能坚定,区区一张勘合岂不是手到擒来。”焦芳那张嘴不论说什么都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张升有意维护,奈何那张嘴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具有攻击力的话。

    倒是傅瀚一听,便点头说道:“如此我便抛砖引玉了。”

    “可是看出端倪了?”张升来了兴趣。

    “爪哇是通贡之国,勘合每年都要颁发,拿新的勘合出来对比一下可以看出些许端倪。”傅瀚说。

    张升眼睛一亮:“对啊,竟忘了此事。”

    “我可没忘。”焦芳暗搓搓说道。

    没多久就有最新的勘合送了过来。

    “今朝已经排到第二十了。”张升震惊,“听闻爪哇乃是小国,进贡如此频繁嘛。”

    以爪哇为例,先是把“爪”字号勘合一百道及“爪哇”字号底簿各一扇收藏在内府,接着把“哇”字号勘合的一百道及“爪”字号底簿一扇给予暹罗,最后把“哇”字号底簿一扇发往广东布政司,每逢改元,就要更新换旧。

    这样,爪哇使团携带勘合一道,上面填写使团人员姓名、贡品名称和数量等内容,等到了港口由广东布政司初步核对底簿后,将使团护送到京,会同馆再将勘合进行详细核对。

    现在已经排到二十,就说明爪哇来朝贡颇为频繁。

    陛下登基也不过十四年。

    “无利不起早,内阁三位阁老每次不也早起晚退。”焦芳讥笑着。

    “孟阳也该以三位阁老为行事榜样才是。”张升终于找到主场,立马不软不硬刺回去。

    焦芳皮笑肉不笑,意味深长:“自会努力。”

    “这个是三号,今年的已经用过了,在庚戌年就核销了,那瞧着像是对照旧年勘合底簿自制的。”傅瀚喃喃自语。

    “如何得出这个结论?”张升连忙问道。

    “刚才孟阳也说了,这张纸出自宫廷。”傅瀚想也不想就先一步把准备开口的人撅回去,“是你说的,不过我现在只是提出来而已,并为他意。”

    焦芳神色讪讪。

    “这张纸的出场不会超过十年。”傅瀚放在日光下看着,随后看向两位佐官,“两位可同意?”

    两人仔细看着点头。

    “那大家再去看这字?”傅瀚放下纸张后,又指着那张纸,“可有看出什么?”

    “不是沈体!”两人盯紧一看,突然发现不对。

    “是,太宗偏爱沈氏兄弟之字,自永乐朝始,一切朝廷文书皆用沈体。可诸位请看,这些字可有一个是正宗的沈体?”傅瀚说。

    “颇为相似,仔细看去,力度形态还是略有差别。”张升喃喃自语,“差点被骗过去,但至少说明这人还是有些本事的。”

    “那也是假冒老虎的小猫。”焦芳觉得自己没第一时间发现这一点,有点恼怒,“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冒充沈体,有这能耐怎么不去科举,好好不办正事,造假来这里折腾我们。”

    “不过凭借这个断定会不会有点武断了。”张升委婉说道,“便是朝野众人说是人人都能一手惟妙惟肖的沈体也不太多见,说不定是当时的官员的失误。”

    “这样的人有什么用。”焦芳不耐说道,“应该把这份勘合的人抓起来直接革职。”

    张升忍不住说道:“何来如此苛刻,孟阳兄的沈体也非一绝,如今满朝沈体写的极好的人可不多,您的同年李阁老一个,他的小师弟,你如今的同僚江学士也是一个,要是按照字体好坏,有几人够得上他们。”

    焦芳脸色一沉。

    “行了,说其他做什么。”傅瀚对着张升摇了摇头,“说回这个勘合的事情,若是这张勘合是后朝之物,沈体略有不同倒也好说。”

    “不对,这纸至少也是十年,虽说不好过二十年,那怎么也是成化年间的事情。”张芳吃惊,“如此久的时间。”

    “听闻该国各自为政,说不定是朝廷早年颁发的勘合遗留到某部,时至今日方才使用。”焦芳质疑着,“那些蛮夷都是随意扯用的,说不定落下这张也情有可原,每年也不是次次数字整齐的。”

    “让人去请成化年的勘合本。”傅瀚连忙差人说道。

    “若是造假,那这个纸?”张升见人走远了,小声又问。

    “自然是从内府出来的。”焦芳冷笑一声,“那些太监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稀奇。”

    “那这三人也该抓起来了。”张升说道,“我先写个草稿。”

    “不急。”傅瀚抬手阻止。

    焦芳眼睛一亮:“怎么,打算为两位同乡求情。”

    傅瀚和张升都是江西人。

    “确定完这个真假,也该考虑考虑,这东西怎么七零八落来到我们手中的。”傅瀚也不恼,或者说他已经没空恼怒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意外卷入到一件大事中。

    一说这话,两位佐官都无心做事了,立马站直身子:“怎么说?”

    “听闻漳州被阻,难以推进,想来诸位也是略有耳闻的。”傅瀚想起江芸芸清晨雾气中那双明亮的眼睛,突然叹气说道,“一时竟不知时好时坏。”

    “自然是好!”

    “当日是坏!”

    两位佐官意见大为不同。

    傅瀚回过神来,无奈摇头:“想来这张纸就是破局之策。”

    “有人要借我们的手去打漳州那群人!”焦芳瞬间回过神来,“这我可是不同意的,那折子我们可不写。”

    “不写也显得我们礼部太过无用。”张升反驳着,“我们只需实事求是便可。”

    “那也不知是谁的道。”焦芳怒气冲冲,“回头大家都讨不到好处。”

    “送到这里那就是陛下的道。”张升脱口而出。

    傅瀚抚掌,当机立断把这话接了过来:“是这个道理。”

    “当真是陛下的意思?”焦芳震惊,阴阳怪气也顾不上了,那张驴脸拉得更长了。

    “至少一道在那里。”傅瀚慢条斯理抚着膝盖,“另外一道怕是在诸位太监手里,也许还有另外的人,但似乎不是祸害。”

    “那群阉人。”焦芳一脸厌恶,“就知道插手政务,搅弄风云,真是奸人。”

    傅瀚并不评价,脑海里一直回想着江芸的那个买卖田产的故事。

    那块要被买走的土地,原是漳州。

    数不清的田契,便是这从大内发出的一张张勘合。

    突然出现的人,那就是这张以假乱真的勘合。

    原来如此。

    “有人意图霍乱漳州,便有人要用太监做突破口。”傅瀚的手停在膝盖上,手指微微蜷起,“折子自内廷出,要太监们自相残杀,勘合自内阁出,自有人帮忙送来,如此,人证物证俱在。”

    傅瀚衰老年迈的面容突然露出一丝笑来。

    “好精妙的手段,算得如此惊险却也精准,好,好好,好生厉害。”他大笑着,“漳州之事,要成!”

    两位佐官面面相觑,并没有听懂。

    “什么意思?”焦芳着急问道。

    只是他还没得到得到,办事的差役匆匆走了回来,站在门口为难说道:“成化年间的勘合本被烧了,前些年意外大火,并未抢救出来。”

    两位佐官大惊。

    傅瀚却用力拍了拍膝盖,终于回过神来:“原是要这么断案。”

    “什么啊!”焦芳急得声音都大了起来,“到底什么意思啊?”

    傅瀚不理会他的话,心中心绪澎湃,对着张升说道:“我亲自来写。”

    —— ——

    折子很快就被递到内廷。

    萧敬看了一眼礼部递来的折子,又看了眼送折子的小黄门。

    小黄门摇了摇头。

    萧敬眉心微动,但还是让他进去了。

    朱祐樘正在和两位皇子下棋,两小孩结盟下他一个,还没下赢,内部就吵了好几拨,还差点闹脾气掀桌子了。

    小黄门来的时候,他也是漫不经心接了过来,任由两个小孩吵得到底要下哪里,只是刚看了几行,突然站直身子。

    原本还在嘀嘀咕咕的两个小皇子立马脸贴脸看了过来。

    “不碍事,你们下吧。”朱祐樘抓着折子,站起来说道,“爹去去就回。”

    朱厚照看着他的背影离开,眼睛还没收回来,手已经一把抓住朱厚炜的爪子,不高兴说道:“我还在呢。”

    朱厚炜小嘴一撇:“可哥哥下棋好臭。”

    “你懂什么!”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我这是深谋远略。”

    “但是瞧着要输了。”朱厚炜拆台。

    “算了,不说了,我们去看看怎么了?”朱厚照是个坐不住的人,立马拉着弟弟准备去前面看看。

    身后的小黄门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小皇子手牵手跑了。

    外殿,朱祐樘难得神色严肃:“东西烧了为何没人来报,都偷偷藏着不是。”

    萧敬跪在地上,惶恐说道:“奴婢是司礼监掌印,理应负责,还请陛下惩罚。”

    “自然要罚,都是朕对你们太宽容了,竟如此行事。”朱祐樘大怒。

    萧敬连连磕头,脑门没一会儿就出血了。

    “算了,做什么可怜样,着火的时候,你也不是掌印,但现在你要去查清楚,朕一个也不姑息。”朱祐樘挥手,“还有,这张本是广东市舶司的东西怎么由远在漳州的黎循传递上来。”

    萧敬这会儿没说话了。

    朱祐樘冷眼看着他们:“朕的心思他人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

    “陛下之心,奴婢不敢揣测,但见陛下为开海之事殚尽竭虑也是忧心龙体。”萧敬回道。

    “市舶司的总管太监革职,直接送给先皇守灵去吧。”朱祐樘淡淡说道,“当日与会的一干人等,除却黎循传外,都给我查清楚。”

    “是。”萧敬应下,随后又问道,“可要派锦衣卫去。”

    朱祐樘想了想:“让谢来去,他之前跟在江芸身边想来也该学到点什么了。”

    “是。”萧敬点头。

    朱祐樘看着手中的折子:“礼部辛苦了,马上就要中秋了,你记得给三位主管多倍一份礼。”

    萧敬又是应下。

    “南京守备陈祖生年事已高,恪尽职守,许白银三十,仆从三人,荣养南靖。”他低声说道。

    萧敬身形一顿,声音微提,随后磕头应下。

    —— ——

    几道指令很快就传回内阁。

    刘健难得没有奋笔疾书,反而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面前的折子就是黎循传递上来的折子。

    折子里写明了漳州困境,官商勾结,人人都想插手,百姓困顿,民不聊生,甚至言明自己有生命危险,如今已避祸暂离。

    那个勘合是夹在其中的,掉下来时候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

    ——“事急至此,只恨贱身上有负皇恩,下愧对百姓,勘合之事无法同流合污,顾冒险一试,只觉国力亏损至今,触目惊心,愿廷臣齐心合力,共筑盛世。”

    字迹潦草,形容直白,完全可以看出写下这行字的人是如何痛恨不甘愤怒和紧张。

    “你还想去漳州嘛?”刘健冷不丁问道,没头没尾的。

    江芸芸却抬起头来,想了想:“我去了,情况更糟。”

    刘健摸着折子的边角,又没说话了。

    “但我是相信楠枝的。”江芸芸咧嘴一笑,“他也很厉害。”

    刘健抬眸看了她一眼。

    黎楠枝自然是不逊色的,他自小跟在黎淳身边,耳融目染读书极好,当年殿试他是读过他的文章的,也一力推举他的名词往上走。

    后来在吏部观政,更是得到上下一致赞赏,就连苛刻的王恕都赞不绝口,做事细心,为人沉稳,最重要的是脑子也活络,不是古板刁钻之人,是他最喜欢的官员类型。

    他本该大放异彩,只可惜身边有个更出众的人。

    “那你想去浙江吗?”刘健又问。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摇头:“浙江已派去王公,士廉也是能干之人,已是全备,多人反而不好,浙江之事定能成。”

    “你觉得能成?”刘健反问。

    江芸芸点头:“下官看过王公在扬州的手段,运筹帷幄,有条不紊,扬州的情况和浙江相似,王公去了浙江,定能成事。”

    刘健合上折子,抬眸去看江芸芸:“都能成,那你插手这两件事情做什么。”

    江芸芸不为所动,微微一笑:“首辅对下官之前整理的意见稿有意见?”

    刘健没说话。

    他其实也不过是试探一下。

    原本一直停滞的土地清丈和海贸突然齐齐有了进展,两位主事都是江芸的好友,事情的推动又总是又若有无和他有关,所以他不得不谨慎一些,步子太大,容易出事。

    对于江芸,他也不得不警觉一些。

    实在是太巧了。

    “你之前好好的写治国六策也太冒险了。”刘健又突然说起这事,看了一眼桌子上又开始堆满的折子,“你也整日不消停,到处反驳别人,弄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

    江芸芸笑了起来:“和人说说话,辩辩道理也怪有意思的,而且跟着我一人说话,也免得他们总是耽误阁老们办事,下官也正好和这群同僚联络联络感情。”

    ——理由很充分,很直击人心。

    刘健又看了这位年轻的翰林学士一眼。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但又实在找不到证据,偏仔细想来此事江芸是占不到一点便宜的,甚至他现在被无数人骂着,没人忙得不可开交。

    ——年轻人这么有精力吗?

    他忍不住异想天开了一下。

    “算了,你还是留在京城吧。”他回过神来,提笔开始写下自己的意见,冷冷说道,“黎御史年轻抹不开脸,那我们就先替他整理整理漳州的事情吧。”

    第三百八十八章

    漳州的那群上下官员, 一开始还只觉得黎循传怎么跑了觉得奇怪,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也就把此事放下了,只当他是怕了, 但是半月后广州市舶司的太监打算走时, 被不知从哪里来的锦衣卫大庭广众带走, 期间来抓人的锦衣卫没有人说一句话, 但气势惊人。

    漳州瞬间乱成一锅粥了。

    那天中午本该消失不见的黎循传身后哗啦啦地带着一群身穿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的锦衣卫出现在城门口。

    这群人一出现, 本就混乱的城内立刻大乱。

    谢来骑在马上, 看着混乱的城内,连着守门的士兵都跑了,不由啧了一声:“就这样的一群蛇鼠, 就让你动弹不得这么多年。”

    黎循传没好气说道:“你有本事你怎么不来, 沾点其归的光开始在我面前炫耀了。”

    谢来不悦反驳:“什么沾光, 我可是跟了他好几年了, 临走前, 他还跟我说了好多话。”

    “哼, 我可是他一起读书的,同吃同住的。”黎循传也跟着回怼着, “我和他一月要通信三次的。

    “进城吗?瞧着有人要跑。”千户听不下去了,上前问道。

    谢来去看黎循传。

    “你是陛下派来处理的,看我做什么。”黎循传往边上走了一步, “我只管开海的事情。”

    “行。”谢来点头,“那我回头给你出出气。”

    黎循传没说话, 直接骑马先回了驿站。

    谢来锦衣卫出身, 带着这么多兄弟来是有任务的, 所以上来也不讲什么证据,调停,和你磨磨唧唧打什么官腔。

    ——你跟我们锦衣卫讲道理?

    一行人先去最嚣张的一户人家里,直接把里面的主家抓了起来,此后一口气去了十三家,一看就是手里早有名单的,漳州城内大门紧闭,等锦衣卫耀武扬威准备去知府衙门时,后面已经踉踉跄跄跟了很多人,最后直接把衙门都控制了。

    一个下午的时候,整个漳州都跟着安静下来了。

    黎循传被锦衣卫请到大堂正中时,看着里面密密麻麻挤着的人,笑说着:“好久不见。”

    谢来按剑狐假虎威站在他背后。

    那些人看着面前两人,笑也笑不出来了。

    “人都齐了,坐下来好好办事吧。”谢来面无表情吓唬着,“时间紧,任务多,大家要乖乖配合才是。”

    “既然都来了,那就坐下来好好谈谈,能说话总比不能说话的好,对吧。”黎循传唱起了白脸。

    史记:漳州开海自今日始。

    —— ——

    浙江,王恩千里迢迢终于和顾清见上面了,两人一见面也不寒暄,直接进入正题。

    “江南多名士。”顾清也不委婉直接说道,“朝中阻力也大。”

    王恩翻看着手中的账本:“不碍事,若是比朝中有人,我想,让我们来的人是个有大本事的。”

    两人对视一眼,心知肚明。

    “那就今后相互相助了。”顾清起身行礼。

    王恩也跟着郑重起身回礼。

    浙江富饶,乡绅官商各有合作,各家名士也非清白之人,虽无王爷藩王,但清丈土地之难度依然较大,但朝廷也知,只要浙江能正式推行,全国都不在话下。

    “人口都清理了啊?”

    “鱼鳞册可是最新的?”

    “如今推行到了哪里?”

    “各家的反应如何?”

    王恩是做过扬州清丈工作的,扬州情况也不简单,所以在此之前他大量查阅江芸在琼山县,兰州的工作内容和各种文章资料,很快就有了一个大致方案。

    土地需要人。

    人在乡绅家里。

    乡绅的配合度很重要。

    但民心同样重要。

    “中秋前和其归通过一次信,他认为先进一步拉拢民心。”顾清掏出袖子中厚厚的一叠信封,递了过去,“这是他为我梳理的清丈土地的几个可行性办法,要我逐一分辨,看是否可以适用浙江情况。”

    “好东西啊。”王恩大喜,“他已有两地经验,且成果斐然,他的经验不得不看。”

    没多久,两位钦差来到情况最为严重的嘉兴,开始正式推行浙江土政。

    王恩负责黑脸,顾清负责白脸,短短几日先上下敲打了各级官员,然后安抚衙役官差,紧接着宴请嘉兴地面上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最后写下告民书。

    两月时间,嘉兴风气浑然一变。

    —— ——

    两地消息传来京城时,内阁和皇帝的脸上顿时有了笑容,至于江芸芸四个月的时间一战成名,骂战无敌,顶着一张最和善的脸,说着最阴阳怪气的话,能力之强,大家不得不被迫消停了,只好开始忙着准备过年。

    今年江芸芸轮上官署值班,因为年纪小,又没家事,所以被无情地安排在大年三十。

    “那大年三十的饭怎么办啊?”乐山傻眼了。

    “官署里有吃的吧?”江芸芸犹豫说道,“我也没值过。”

    “有的,您在内阁,宫内说不定还给吃食呢。”一侧的顾霭一本正经说道,“一般翰林院,詹事府都会送东西的。”

    顾霭今年回乡考试,一口气考到院试,中了秀才,只是在乡试时折戟沉沙,打算再备考三年。

    顾清中秋前写信给江芸,说自己常年在外,希望他能看顾自己的妻儿,江芸芸闻弦歌而知雅意,之后顾霭风雨无阻,每天都来拜访江芸芸。

    乐山看了过来:“那我们可以自己准备吃食带进去吗?外面的东西哪有我做的好吃,是吧,公子。”

    “是是是。”江芸芸正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手里抓着前些日子赖在她家不走的小猫咪,笑眯眯说道,“我们乐山做饭可好吃了。”

    顾霭老实巴交说道:“宫里的饭菜是御厨做的。”

    乐山被打击了,哦一声,没说话了。

    江芸芸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正在哼哧哼哧给小毛驴梳毛的年轻人。

    顾霭这人怪实在的,大概是觉得整日在他家不干活只读书不好意思,连小毛驴都照顾上了,乐山阻止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都要过年了,明天开始你就放假吧。”江芸芸又闭上眼,翻了个身,假装没看到顾霭偷偷给人吃豆饼。

    顾霭慌里慌张把豆饼收了起来,小毛驴急得开始直叫唤,大脑袋直接拱了上去。

    “哎,好。”他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我娘说您孤身一人,所以给您也做了几套衣服,我明日送来给您可好。”

    江芸芸笑,也不推辞:“行啊,但可别累着嫂子了,回头没把人照顾好,我可对不起士廉了。”

    “不累的,我明日就带过来。”顾霭眼睛一亮,“我这就和娘说去。”

    “这关系可真乱啊。”乐山亲自把人送走后,笑说着,“我看顾公子都不知道叫你什么才好。”

    “叫老师啊。”江芸芸站起来转了转脖子,“咱们各论各的。”

    她想了想,又笑了起来:“但我觉得顺霄大概是不好意思的。”

    乐山听得直笑:“说起来,当年公子囊中羞涩时,大家开玩笑说要借您钱,然后等你考上状元送自己小孩来您这里读书,现在看来竟然都一一实现了。”

    江芸芸叉腰,得意说道:“我小时候还说我要当教书先生呢。”

    “是是是,还说自己考不上就去当夫子。”乐山一听连连点头,“谁知被黎公听到了,好一顿骂。”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老师老觉得我不务正业。”

    “黎公是老担心你走错路了。”乐山跟着叹气,看着冷冷清清的院子,连着桃符对联都还没换上新的,“以前过年真热闹,这些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每天都是一大堆人坐在一起,今年没想到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您还要在衙门里独自一个人过。”

    江芸芸挥手,大气说道:“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 ——

    大年三十日,内廷的人骤然少了,往日的小黄门都只剩下小猫两三只了,巡逻的倒是不见少。

    守门的侍卫见了她还咧嘴直笑:“听闻今年值班的不是江学士这样的年轻人,就是年纪很大的官员。”

    江芸芸也跟着笑:“新年伊始,万象更新,能讨个好寓意呢。”

    “都说江学士口才好,百闻不如一见啊。”

    两人寒暄了几句就各自离开了。

    今日内阁守门的是冯三。

    “这几日值班都是你,怎么大年三十还是你?”江芸芸惊讶问道。

    冯三摸了摸脑袋:“是我自己跟人换了。”

    “那也太辛苦了。”江芸芸说道,“你的千字文学得如何了?”

    冯三连忙掏出胸口的本子:“就是有几处不解,所以特意想着今日清闲一些来找您的。”

    江芸芸索性坐在小板凳上,随口说道:“哪里不会啊?包教包会的!”

    “这里说‘两疏见机,解组谁逼。索居闲处,沉默寂寥’,乐山哥跟我说他们是不做官了,心里亲近,但我读着是觉得他们是不甘心的。”冯三说。

    江芸芸夸道:“这两句可是千字文中意境颇深的两句,你有自己的看法真不错。”

    “这句话前面还有一句‘殆辱近耻,林皋幸即’,也就是说‘地位越高越危险,离耻辱也就会越来越近’,当时的疏广、疏受叔侄并称宁邑二疏,备受信任,但再最后上疏辞官,所以算是见机归隐,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

    冯三恍然大悟:“就像年前司礼监的那些大太监自请离开的意思吗?”

    江芸芸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审时度势,急流勇退,人的一生若是比作太阳和月亮,那就是蒸蒸日上,日中而偏,后来居上。”

    冯三若有所思:“那您以后若是做了首辅呢?也会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也归隐回家嘛。”

    江芸芸吓得咳嗽了两声。

    “外面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冯三信誓旦旦说道,“我也觉得您行,您多厉害啊。”

    江芸芸摆手:“这是捧杀,我距离那一步还有十万八千里要走呢。”

    冯三还是充满自信:“不过是时间问题,您都已经是最年轻的状元了,便是最年轻的阁老也是应该的,您很好,和其他人都是不一样的。”

    江芸芸站起来,背着小手无奈说道:“你看看这皇城之内,不就是状元探花最多嘛,有几个不是神童天才,又有几个不是聪明绝顶,便是论资排辈,等轮到我也不知何时呢,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好好读,这本读完了,我去看看乐山哪里还有什么启蒙书。”

    冯三激动点头。

    江芸芸回了自己的官署,刘健的桌子上还是堆满了折子,他是首辅,事务之多,天南海北的事情都要汇聚在大明这颗跳动的心脏上,听说直到昨日才下值归家。

    她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最近弹劾她的人都消停了点,反倒是大家终于回过神来,发现漳州和浙江的事情进程突飞猛进,但奈何现在都过年了,便是有万般力气也试不出来了。

    ——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江芸芸发现,言官有时候挺好,但有时候还挺碍事。

    她原本远在版图边缘,所以一直以为御史类似于监察,但来京城也断断续续一年了,她发现御史太能搅混水了。

    私心太重,让这个职位的工作成了文武官员互相攻讦的刀。

    一个监察部门没有了监察的公正心,那便失去了当初设立的意义。

    不过也就是这样毫无意识的群体私心,才能在这次烟雾弹上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让全天下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想了想,又从自己的抽屉里掏出自己写的治国六策。

    这不是她在扬州突然想到的,是这些年她心中一直有的想法,这些政策不能一个一个做,但又不能一起做,可也不能不做。

    江芸芸这几个月下来,不得不承认媳妇两头为难,内阁确实不容易。

    她在第一条清丈土地上珍重写下‘浙江’二字,这是第一步。

    “江学士,御膳房那边送来午膳了,陛下还赏赐了御膳三道,别的地方都两个呢!”

    就在江芸芸整理手中资料时,冯三殷勤提着一个大食盒走了过来。

    江芸芸停下笔,揉了揉眼睛:“辛苦你了,先放在那里吧。”

    冯三担心说到:“我辛苦什么,我看您一早上不动弹了,您要小心身体呢。”

    “行吧,那我起来动动。”江芸芸只好放下笔,起身说道,“你中午吃什么?”

    “等会去厨房随便拿点。”冯三给人架起桌子,然后把饭菜端了出来,“陛下今年开心,御膳房的伙食也好了很多。”

    “不忙活了,坐下来一起吃吧。”江芸芸拿着两个小板凳走了过来,“随便聊聊。”

    冯三连连摇头:“我怎么能和江学士一起吃饭呢。”

    “不碍事。”江芸芸笑着把椅子递过去,“今日这里就我们两个,你几岁啊,瞧着还很小。”

    “十六了。”冯三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做了半张椅子,“我四岁进的宫。”

    “被选进来的?”江芸芸把筷子递过去,随口问道。

    冯三苦笑:“哪有这样的好运气,家里穷养不起我了,我爹把我送进来的。”

    “哎。”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叹气。

    冯三倒是笑了起来:“送进来也挺好的,也有吃有喝的,没饿死呢。”

    “若是要安慰人,我也只能这么说,但我瞧着你聪敏又清秀,也很有上进心,还是有些可惜。”江芸芸诚恳说道。

    冯三神色呆滞了片刻,随后低下头没说话了。

    “算了,这就是命。”他捧着碗说着,“谁叫我家没钱呢。”

    “过年不说这些了,吃饭吧,下午没事,你就自己玩去。”江芸芸说。

    冯三噗呲一声笑起来:“听乐山哥说您总是叫他去玩,您对他好,他也不在宫内,自然是可以出门玩的,我可是在当差的,等会要是有监察的人来发现我不在,回头我要挨板子的啊。”

    江芸芸震惊:“过年也这么严吗?”

    “严的,宫内都这样的。”冯三说,“出不得一点差错,不然把命都要搭上的。”

    江芸芸只好把手边的肉递了过去:“那你多吃点。”

    冯三看着那肉,忍不住说道:“江学士,你人真好,我从未没见过一个读书人,对我们这些做太监的也这么好的。”

    那些个读书人见了他们大都是一脸厌恶无视,好一些的也不过是场面上的和气。

    可江芸不一样。

    他和你说话,笑脸盈盈的,没有居高临下的打量,没有浮于表面的关心,他看着你笑,眉眼弯弯的,和看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当官的和做太监的,明明都在这座宫殿里走动,但就是一个天一个地,水火不容。

    江芸芸笑:“你这话说的,我是接也不对,不接也不对,快吃吧,吃饱了,都好好休息一下,宫内晚上会有活动吗。”

    “有的,会有人放鞭炮,但江学士大概是进不去了,都在内廷呢,至于其他衙门大晚上值班的人都会聚一聚,做做诗,说说话,也算一起过个年,偏内阁又在不远不近的位置,两头热闹都赶不上,所以大都是一个人的,往常都没人愿意来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确实冷清了,不碍事,那我们晚上早点睡觉。”

    冯三立马说道:“那可睡不着,鞭炮吵死了。”

    江芸芸愁眉苦脸:“果不是个好差事。”

    等快到子时时,外面果然到处都是鞭炮声。

    江芸芸好奇弹出脑袋看着,是内廷传来的。

    一簇簇红蓝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此起彼伏,络绎不绝,风中隐隐有笑声传来。

    安静的皇宫在此刻也热闹起来,只挂着几盏灯的走廊也好似在满天烟花中变得灿烂起来。

    “江芸!江芸!”一个欢快的声音突然在鞭炮声中大声传了过来,“走啊,我带你去看烟花。”

    第三百八十九章

    朱厚照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孩子, 五六岁的年纪就敢偷偷跑出宫,独自一人穿过正阳门大街来找江芸,躲在马厩里愣是不出声。

    所以今日他出现在内阁门口似乎也不稀奇。

    小太子穿着大红色的衣服,头戴金冠, 腰间系着七彩流苏, 他跑的气喘吁吁, 站在大门口看着窗后的江芸一声不吭, 只是拉着江芸就跑。

    冯三猝不及防,只能看着两人消失在自己眼前。

    所有人都被吸引走了注意力, 宫娥黄门齐齐停下手中的动作, 就连一直巡逻的士兵也跟着停下脚步,不知在哪里看着头顶的烟花。

    大内皇宫在热闹中安静着。

    朱厚照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在宫墙甬道里飞奔, 金丝银线在漫天烟花的营造下流光溢彩, 他们正朝着那烟花绽放的方向跑去。

    江芸芸看着面前抽条似长高的小殿下, 突然有些认不出来了。

    印象中的太子殿下还是一个小团子啊, 能一把扑倒她怀里, 坐在她膝盖上哭唧唧的, 便是再大一点,那脸上的肉也是肉嘟嘟的。

    詹事府这几月都没安排他上课, 她也去提了提意见,被焦芳阴阳怪气怼了回来,只好灰溜溜走了。

    “殿下。”江芸芸轻声喊了一声。

    “别吵。”朱厚照带着她拐过一个小弯, 然后迅速进入下一条甬道位置。

    他手指滚烫,拽人时握得很紧, 很难让人挣脱。

    很快他就停下来, 那是一处二层高楼。

    江芸芸没来过这里, 犹豫说道:“这不会是内廷吧?”

    朱厚照不知从哪里抗一条梯子,不解问道:“怎么了?”

    “我一个大臣去内廷,要杀头的。”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朱厚照哦了一声,把梯子架了上去:“不是,这里还没到慈庆宫,不过在文昭阁附近了,这是给他们瞭望火情的地方,不算内廷,不会杀头的。”

    他督促江芸芸爬上去,生怕人跑了一样,推着她的背就往上拱:“太皇太后的身体已经不好了,爹有意冲冲喜,今年有个很大很大的烟花,很漂亮的,你快上去,别错过了。”

    “殿下先上吧。”江芸芸委婉说着。

    “不行,我怕你跑了,快点。”朱厚照不高兴说道,“你以前胆子不是很大吗。”

    江芸芸只好爬上去了,刚爬到一半朱厚照也跟着哼哧哼哧爬上来了。

    她看了眼前一黑。

    刘瑾不知何时出现,站在下面扶着梯子,殷勤说道:“奴婢扶着呢,殿下不着急的。”

    江芸芸只能装傻子,头也不回往上爬了,幸好这个梯子也不长,两个人很快就来到高台上。

    登高天寒,冬日的风本就吹得人手冷,站在高处更是寒意渗人。

    皇宫内景被尽收眼底。

    威严连绵的宫墙,此起彼伏的宫殿,明暗交界的灯笼,还有数不尽数的长廊花园,各处散落的人群在这样偌大的围城内零散可见。

    江芸芸站在围栏边,任由北风呼啸而过,吹得衣袂翻飞,吹来浓郁的硝烟味,吹走一年的疲惫。

    “这就是宫廷。”她看着面前的宏大雄伟的建筑群,喃喃自语。

    庞大到近乎恐惧,好似一个巨人在深夜中蛰伏,从这里流出的鲜血滋养着一个更为庞大的大明帝国。

    “对,我家。”万万没想到,朱厚照一边自己手脚麻利爬上来,一边手里还拉着一件披风。

    他把披风塞给江芸芸,吸了吸鼻子:“快,披上,今天好冷,也不下雪,怎么这么冷。”

    江芸芸低头,反手把披风披在他身上:“殿下要保重身体。”

    朱厚照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扭捏说道:“我很强壮的。”

    “对,但也要多穿点。”江芸芸笑。

    朱厚照拉着她的手坐在椅子上,想了想,又把披风一角拎起来盖在江芸芸的膝盖上,两个人并肩坐着,看着原处的烟花。

    距离天空更近了,那烟花也跟着漂亮清晰起来。

    好似一簇簇盛开的花朵盛开在大年三十的上空。

    底下的人在欢呼,在庆祝即将过去的一年。

    这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声,看到头顶更为耀眼的烟花。

    “江芸。”朱厚照突然喊了一声,嘴里的白雾吐了出来,“我已经有一百二十三天没见到你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

    朱厚照依旧看着短暂安静的天空。

    绚烂的烟花似乎还残留在他的瞳孔中,他安安静静坐着,面容上的孩童稚气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

    “殿下长大了。”江芸芸轻笑一声,“真好。”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来来回回在手心翻看着。

    江芸芸的手远远看是好看的,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指尖都尖尖的,像个玉雕一样,但仔细看去,手心手指都是茧子,摸上去也颇为粗糙。

    ——跟他人一样,瞧着好看,里面全是尖刺。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那声音在所有人的耳膜中一闪而过。

    原本漆黑的天空被瞬间照亮,一朵绚烂的花在空中骤然放大,鲜红璀璨的颜色让所有人脸上的面容都清晰起来。

    两人齐齐抬头去看。

    谁知那朵美丽的烟花却是转瞬即逝,最美丽的部分一闪而过,他们到最后只看到宛若流星坠落一般的五彩缤纷的烟火在空中滑落,虽然依旧壮观,但还是错过了。

    “没看到。”朱厚照大惊失色,猛地站了起来,随后遗憾说道,“就这么一个呢,这可怎么办?”

    “看到了啊。”江芸芸看着那最后的烟火,虽然依然落寞,但还是格外美丽,“不是都在嘛?今日的皇宫里的人,头顶的云,甚至是宫外的百姓。”

    朱厚照又看了她一眼,一屁股坐回去,闷闷不乐:“可我没看到啊。”

    江芸芸看着小孩脸上的不高兴,笑说着:“可这世上总有遗憾的。”

    朱厚照没说话,盯着后面的烟花发呆。

    那些烟花也都很好看,但总是抵不过他心心念念的那一朵。

    天空中突然飘下零零散散的细雪,混在散不去的浓雾中,随着凛冽的风吹到众人的脸上。

    风中的欢呼声更大了。

    “江芸,过年了。”朱厚照突然说道。

    “新年快乐,殿下。”江芸芸看着漫天烟火,笑说着,“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朱厚照扭头去看她,突然露出灿烂的笑来:“江芸,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

    —— ——

    刘健来换班的时候,江芸芸正坐在屋檐下发呆,手里还捏着一个小雪球,瞧着很憔悴,一看就是一夜没睡的。

    昨夜过了子时下大雪了,整整一夜的雪,地面也都有积雪了。

    “小心冻坏了手。”刘健说。

    江芸芸回过神来,连忙站起来:“刘首辅新年快乐,百千长寿。”

    “愿江学士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刘健也一板一眼说着。

    “去休息吧,一晚上没睡吧。”他挥了挥手,“走吧,归家吧。”

    江芸芸也不推脱,起身离开了。

    刘健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就转身回了屋子,准备把没做完的工作都弄完。

    江芸芸走在路上,街面上白雪夹着爆竹红纸,小孩子在路上打闹着,大人们大都懒懒洋洋的,瞧着是热闹的一年。

    “江芸。”她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就顾仕隆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你怎么在这里?”

    “怕你一晚上没睡,走路走不稳,等会摔了,那些烦人的御史就会嘲笑你,那可就丢脸了。”顾仕隆嬉皮笑脸,一把拉着她的胳膊,“走,我去你家拜年去。”

    江芸芸笑:“你这拉拉扯扯的,回头也得骂我。”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那我不管的,你吃饭了吗?”

    “还没呢?”江芸芸叹气,“内阁不包早饭的。”

    “宫里也是。”顾仕隆吐槽着,“而且宫里的饭菜都要贴合小孩的口味,酸酸甜甜的,我不爱吃,你瞧瞧我,我都瘦了。”

    江芸芸还真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下。

    顾仕隆立马瞪大眼睛,一脸无辜。

    “确实瘦了些,但也长高了啊,怪不得内廷的饭菜。”江芸芸笑。

    顾仕隆也跟着笑:“那我想跟你吃,我以前跟着你吃,一点也不瘦呢。”

    “可不是,溺爱。”这话不知怎么在饭桌上说了起来,乐山立马没好气地看着两人,“我家公子太溺爱了。”

    江芸芸坐在边上捧着大碗吃面,只露出一双一闪一闪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当没听见。

    顾仕隆端起第二碗面,得意说道:“你懂什么,我和江芸,那不一样的。”

    “你们在家好好休息,昨天我新做了糕点在壁橱里,昨天年三十的鱼和肉我热了五碗放在蒸笼里,热水烧了在炉子里,要小心烫,炭火都点好了,要休息记得开点窗,别吃太多,小心撑坏了肚子。”乐山絮絮叨叨念了几句,又看了眼天色,急匆匆出门了,“我去送拜帖了,家里要是有人敲门,要仔细问问再开门,大过年的万一又坏人呢,要是不认识的人就先别开门。”

    两人就这么捧着面碗,看着他牵着小毛驴,关上门,最后对视一眼,眼珠子齐齐一转。

    “我去拿糕点吃。”

    “我去看看有没有冰水。”

    江芸芸和顾仕隆脑袋一碰,开始捣乱。

    大明正旦只放五天假,正月初五时江芸芸就开开心心去上班了,顾仕隆也脸色沉重地入宫和两位皇子打交道了。

    “来的正好,你的刘师兄要回京了,兵部交接的事情你负责吧。”刘健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刘公以后在哪里任职啊?”

    弘治十一年秋,刘大夏连上三疏称病辞官,之后一直在家休养,弘治十三年被起任为右都御史,统管两广军务。

    之前勘合乌龙后,因为市舶司太监突然被抓,司内大乱,所有的船只队伍不得不逗留在港口,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时任两广总督的刘大夏不得不短暂接受此事,但几个月的时间直接把市舶司上上下下清理了一番。

    “兵部尚书。”刘健也不藏着掖着,直接说道,“时雍在任内功绩不小,先是清理吏治,后又减免官费供应,最后还禁止镇守官私自役使军士,两广的清丈土地进展得不错,就是他一力推动的,还推行了农事册,今年税收大涨。”

    江芸芸信誓旦旦:“之前马尚书荣升兵部,这个位置就一直被人问呢,合该是给众望所归的人的。”

    “少管这些事情。”李东阳从外面走了进来,“今年的会试要开始了,虽是二月的事情,但考场的检查,试卷的订购也要早些准备的。”

    “都给他。”刘健头也不回地抬手说道,“让他忙点。”

    李东阳哎了一声,脚步利索一转,然后把手里的折子塞到江芸芸怀里,嘴巴一诺:“好好干。”

    “哦。”江芸芸不嫌事多,揣在手里,“就是不知道兵部交接的事情,我要怎么做?”

    “他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李东阳说道,“还是我们科举的事情比较重要。”

    江芸芸点头:“行,那我先去贡院看看。”

    “去吧。”李东阳矜持点头。

    江芸芸揣着折子溜溜达达走了,李东阳张望了一会儿,扭头对着刘健说道:“我还以为你会让他继续跟进漳州和浙江的事情。”

    “树大招风,你这个师兄怎么还让人往风口浪尖走。”刘健随口说道。

    李东阳只是笑说着:“可不是担心他这整日忙忙碌碌的,纸上能写的却是寥寥无几。”

    刘健终于抬头:“会典上,你想加上他的名字?”

    会典是丁巳年提出的一个设想法律条文,敕命大学士徐溥、刘健进行编纂修,集合了《诸司执掌》、《皇明祖训》、《大明集礼》、《孝慈录》、《大明律》等书和百司之籍册编成,典章制度记录完备。

    历经五年,终于要成本了。

    “这事他也没出什么力……”李东阳慢慢吞吞说道。

    “原来你也知道啊。”刘健讥笑着。

    “但升了这么多人,也不差他一个吧。”李东阳话锋一转。

    刘健气笑了:“你倒是会为你师弟考虑。”

    李东阳无奈解释着:“詹事府那边许久都没排他上课了,太子殿下都问我好几遍了,我这如何回答啊。”

    刘健拧眉。

    “他升不升倒是无所谓,年纪轻轻已经是正五品了,还在内阁做事,今后自有他的造化,只是有些人不得不调动一下了,安抚一下,这才是免得他树大招风。”李东阳和气说道。

    刘健放下笔,揉了揉额头:“这事是我没有考虑过,太子教育不能耽误,如此詹事府那边要动一下了,教导殿下辛苦,也该给他们升一升了。”

    李东阳含笑点头:“听闻昨日陛下考核殿下的论语,殿下对答有度,陛下大喜。”

    “殿下教导不能有一丝差错。”刘健继续提笔看折子,淡淡说道,“江其归教书自小就有名气,我听闻士廉的儿子如今也跟在他身边,那些小心思,不可耽误殿下学习。”

    —— ——

    贡院是礼部分管的,江芸芸是作为督查的人跟在两位礼部侍郎屁股后面。

    张升见了她就一脸笑意,拉着她说个不停。

    焦芳则是阴阳怪气的:“内阁到底是仔细了点。”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会试乃是举国大事,慎之又慎也是应该的。”

    张升连忙说道:“我们去贡院看看吧,若是屋子漏了,桌子坏了可要抓紧时间修一下的,二月就要考试了,中间还有一个元宵要休息呢,可耽误不得。”

    贡院去年北直隶考试的时候开放过一次,里面的物件大致修过。

    “二月还是倒春寒,这个屋顶瞧着要落雨。”

    “这个木板怎么有墨迹,换了吧。”

    两位侍郎点出不少毛病,江芸芸只是安安静静跟在他们身后。

    “这茅圈是不是离得太近了。”走到某一处时,江芸芸笑说着。

    “一直在这个位置的。”衙役说道,“这个是臭号,挑到这个的考生就是倒霉一些的。”

    “考试讲究的是公平。”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这样对抽中这里的考生不公平,外面的考生年年都在说这事。”

    “那又如何,还没考上要求就这么多。”焦芳反驳着,“要是有本事,在这个位置也能考好的。”

    “有本事的去哪里自然都是发光的,但我们作为前辈也该给他们创造一个更为公平的环境,不是嘛。”江芸芸笑说着,“为后进之人遮风避雨,也是我们要做的。”

    张升想了想:“挪远一点怕是监督不便。”

    “可大门一直关着,我们也非进去,也监督不了,不如设置如厕时间。”江芸芸提出办法,“如此也算是让考生们记得我们的好啊。”

    “原来江学士也讲究这些虚名啊。”焦芳嘲笑着。

    江芸芸也不生气,和颜悦色怼道:“听闻殿下之前夸您讲课有趣,您还高兴地炫耀了许久,可见他人的夸奖还是足够令人心生愉悦的。”

    焦芳脸色僵硬。

    “做得好有人夸,高兴才是人之常情啊。”江芸芸话锋一转,和气说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才是我们这些前辈应该做的。”

    焦芳脸色难看。

    张升则是眼睛都亮了,他是老实人,每次面对焦芳的冷嘲热讽只能沉默不做声,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让焦芳吃瘪的。

    “果然是能言善辩的江其归啊。”焦芳破防。

    江芸芸还是笑脸盈盈的:“毕竟也是状元嘛。”

    张升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好好好,果然是舌战群儒的江学士啊!

    “哎哎,记下来。”张升对着衙役说着,然后果断拉着江芸芸走了。

    焦芳独自一人在原地跳脚。

    日子一晃而过,元宵之后,江芸芸恢复了上课,第一天上课可把两位小皇子激动坏了,围着他直打转。

    “殿下刚上课了。”说话的是一个嬷嬷。

    江芸芸好奇看了过来。

    朱厚照炫耀说道:“你去徽州之前不是叫我根据他人的性格安排工作嘛,这是我给自己选的大总管。”

    那位嬷嬷笑着行李,一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奴婢姓李,江学士可唤我李嬷嬷。”

    “李嬷嬷很有调度能力的,之前太皇太后宫内着火,弟弟可没用了,都吓哭了,就她最冷静了,一点也不慌。”朱厚照和江芸芸咬耳朵,“而且她对我宫里每个人的性格,长处都说的上来,很适合这种统管的位置。”

    江芸芸点头夸道:“殿下真有识人之术。”

    朱厚照得意笑着:“我就知道你会夸我,我今日特意带出来给你看看的。”

    江芸芸无奈说道:“要上课了,殿下上课吧。”

    朱厚炜没和她单独说到话,闷闷不乐说道:“怎么不和我说话啊。”

    “那我等会上课叫二殿下回答问题。”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朱厚炜大惊失色,随后吓得连连摆手:“我不要我不要!!”

    一月中旬,刘大夏回京,江芸芸刚对着他裂开一个大笑。

    刘大夏面无表情看了过来。

    江芸芸立马不笑了,低眉顺眼站好。

    “长高了。”刘大夏老了许多,原本挺直的背也都佝偻了,看着面前多年不见的江芸,声音骤然放轻,“师弟。”

    “哎。”江芸芸大声哎了一声。

    “走吧,我先去吏部述职,你无需跟着我,在内阁好好做事。”刘大夏走在她身边,认真说道,“以后不可做危险的事情了。”

    江芸芸看了她一眼。

    刘大夏没有看她:“楠枝那边我已经写信骂他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开海之事为举国大计,要慎之又慎。”他又说。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

    刘大夏说了个开头,突然无奈摇头,不再继续说下去:“罢了,你是头小倔驴,今日天寒,回去休息吧。”

    “我院子还有空的,师兄在我这里暂时休息呗。”江芸芸热情说道。

    “平白招人闲话,我去客栈即可。”刘大夏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好吧,那我送师兄去客栈。”

    “招人闲话。”

    “那我等会送师兄去兵部。”

    “招人闲话。”

    “那我能为师兄做什么呢?”

    “招人闲话。”

    被打发走的江芸芸只好看着一板一眼的师兄叹气,然后背着手回礼部去和焦芳斗嘴去了。

    京城的街上如今充满了考试将近的紧张气氛。

    二月初九就要开始壬戌科的会试了。

    二月初一的时候,她在内阁抄写折子,听到刘健他们商量会试考官的名单。

    “瞧着傅曰川的身子怕是不行了。”李东阳突然说道。

    刘健抬头。

    “我去看他了,已经病得起不来了。”李东阳声音沉重。

    “这……元宵时,不是还挺好的吗?”谢迁震惊。

    李东阳没说话。

    “会试殿试,若是没了礼部尚书,怕是不方便。”刘健说。

    “算了,不说这些了,今年南直隶的会试主考官还未选好呢。”李东阳叹气。

    “就这几个吧,让陛下挑选。”刘健写下几个名字,然后让人送到陛下案桌前。

    李东阳今日打算和刘大夏聚一下,出门前顺手拎走了悄悄啃饼的江芸芸。

    “晚饭没吃饱?”他嫌弃说道。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理直气壮地嘟嘟囔囔着:“我年轻人,肯定吃不饱啊。”

    李东阳无奈摇头,只是两人刚出了宫门,锦衣卫姜磊慢慢吞吞把人拦住了。

    江芸芸和他大眼瞪小眼。

    姜磊没说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李东阳很快回过神来,惊讶说道:“是不是弄错了,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

    “陛下钦点的。”姜磊矜持点头,“还有一位是吏部右侍郎,吴公。”

    李东阳欲言又止。

    姜磊有任务在身,直接中途把人截走了。

    江芸芸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又被人提溜走了。

    “哎,我当考官了!?”

    直到站在贡院门口,看着门口站着的士兵,江芸芸突然回过神来,大为吃惊。

    第三百九十章

    江芸芸扭头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在她身后紧闭的大门。

    “别看了小状元。”姜磊抱臂, 懒洋洋说道,“就你,陛下钦点的。”

    江芸芸立马扭头去看姜磊。

    “只听说看着那张名单不满意,原本内阁有意让吏部右侍郎吴公、翰林学士刘机又或者礼部右侍郎焦芳作为会试考试官, 不过陛下当时只勾选了一个吴公。”姜磊眼睛一亮, 立马就开始跟江芸咬耳朵, “那个司礼监萧敬, 直接提了你的名字。”

    江芸芸水灵灵的大眼睛也跟着扑闪了一下。

    姜磊更激动了,恨不得把底都掏出来。

    “南京守备那边他推自己人上去了, 所以一直记着你的好呢, 就直接提了你的名字,还说了以前跟着你一起读书的人,各个都考上不说, 如今还在漳州浙江奋力办事, 可谓是国之栋梁。”姜磊想了想, 犹豫说道, “但我瞧着你是套好了这个, 得罪了那个。”

    江芸芸了然:“原来是这样。”

    “是啊, 那些大太监们最喜押宝。”姜磊懒洋洋睨了她一眼,“现在压到你头上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 哎了一声:“吴公来了吗?”

    “人家吴公就比你识趣,早就来了,请吧, 江状元。”姜磊笑眯眯说着。

    吏部右侍郎吴宽直隶长洲县人,成化壬辰年的状元, 乃是苏州第二位状元, 自少好学, 老而弥笃,力攻《左传》《汉书》,据说研习唐宋大家诗文,最喜苏轼,因学问之好,就连江芸芸也略有耳闻。

    吴宽如今已经六十七岁的年纪,发须皆白,留着茂密的胡子,看着江芸芸便捏着胡子,笑了起来,温粹含弘。

    江芸芸快步上前行礼,姿态谦卑,吴宽把人扶了起来,笑说着:“坐吧,先前唐伯虎在信中对你赞口不绝,把你形容成天下自此唯一的神童,还送来很多你的文章,我便对你一直很是好奇。”

    江芸芸不解:“吴侍郎认识唐伯虎?”

    “我有一好友名叫沈周,他有两个徒弟名叫唐寅和祝允明,都穆也沈启南学过诗。”吴宽和气说道。

    江芸芸恍然大悟,热情说道:“原是如此,沈师孝心至今闻名南直隶。”

    沈家历代布衣,族无显宦,但却是吴中望族,沈周声名远播,父母在不远游,一直不曾出仕做官,但在朝中却好友遍布。

    “坐吧,不知后面的那些阅卷官何时能来。”吴宽笑说着。

    江芸芸开玩笑道:“总归能被人麻溜请过来的。”

    吴宽笑了起来,两人间的气氛顿时放松下来。

    “原和唐伯虎一样促狭,不知江学士对科举之事可有了解?”他话锋一转,随意问道。

    江芸芸老实交代:“除却自己考的那几场,在琼山县做县令主持了县试,对于会试还要吴公多多指教。”

    “那就足够了。”吴宽安抚着,“考试的题目可有什么想法?”

    江芸芸还是摇头。

    “我还以为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吴宽笑着打趣着。

    江芸芸笑了笑:“虽有想法,但此前都是对自己的,如今面对这数千考生不敢随意发言。”

    “唐伯虎如此张狂的人,还能和你玩的这么好,对你如此推崇。”吴宽惊讶,“听都玄敬说,他能安安分分考试,可是多亏了你日日提点。”

    江芸芸谦虚摆手:“伯虎本就是神童,耐下心来就能学好,和我并无关系。”

    吴宽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越看越满意:“这世上有天赋的人其实比比皆是,但能用好这天赋的人屈指可数,唐伯虎是个不安分的人,若非你时时看着,现在也不知在哪里呢。”

    江芸芸只是笑着,温和转移话题:“不知吴侍郎对考题可有何打算。”

    吴宽捏着胡子想了想:“这京城如今最热闹的莫过于浙江和漳州的消息了。”

    他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低眉顺眼没说话。

    他就继续说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的那些好友如今散落天南地北,但无一不例外,和你志同道合,就连唐伯虎都开始学着你的模样推行清丈放良之事,可见士有百行,以德为首。”

    他沉吟片刻:“四书开篇就用——‘子在齐闻韶,君子之德,如风;小人之德,如草’开场,江学士意下如何?”

    江芸芸:“圣人学九德三月不知肉味,不过‘学之’二字,韶尽美,又尽善,确有令人向上之一。”

    吴宽满意点头:“史记内容信手捏来,果然是江其归啊。”

    江芸芸只好又谦虚地摆了摆手。

    两人说话间,五房的阅卷官终于被锦衣卫们请进来了,大家自然又是一番行礼问安,江芸芸年纪是最小的,但坐的位置却不低,直接坐在吴宽的右手边,能进北直隶会试的大都是进士,对江芸并不陌生,其中不少人平日里还见过面说说话,一点也看不出架子,只是如今乍一看,心里难免有些想法了。

    一般来说一场会试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也即是传说中的“十八房制”。

    两个主考官也称为总裁,坐在最前。

    后面十八人各自分坐两侧。

    “人来齐了,就先祭拜圣人吧。”会试是有一套繁琐流程的,这么早把人抓进来就是为了这个完成流程。

    拜孔子,文言文宣誓等等一系列工作下来,天色都黑了。

    吴宽年纪大了,但还是强撑着精神说道:“虽时间已晚,但还请各房回房后每人出十道试题,四书题目由我和江学士负责,今日起,大家两人出行,结伴担保,也不可随意和他人说话,可记住了。”

    众人起身行礼应下。

    等十八罗汉走了,屋内只剩下江芸和吴宽。

    “第一场考试需要三篇四书文,四篇五经文,第二场考试的考题下来,考的是论、诏诰表、判语也需要我们出,第三场考试的考题是策问。今夜我们的工作量可不少,明日宫门落锁前要上呈陛下。”

    江芸芸点头,直接说道:“不若一人出三套然后再各自挑选。”

    “正有此意。”吴宽满意点头,看着江芸芸笑得更和善了。

    这出一套试卷说得简单,但很考验出题人的水平,放眼京城,能出一套好卷子的人不多,但对于当惯老师的江芸芸和博学多闻发吴宽都不是问题,所以反而是最好,最迅速的选择。

    一个时辰后,两人齐齐放笔,对视一笑。

    “这个前后截的有点远,但关系极佳,很考验考生的基础水平,可放最后一道。”

    六张卷子一字排开,吴宽细细打量后,指着江芸芸的其中一张卷子说道,“你看过国子监的藏书阁。”

    江芸芸抿唇笑了笑:“小时候在国子监借读过一年。”

    “这个题目是不是有些难了。”江芸芸指了指吴宽的一道题,“这道题要考察的应该是《孟子·离娄上》的——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吴侍郎取了一截吕氏曰:行不足以致誉而偶得誉,是谓不虞之誉,后接孟子,怕是有人分不清了。”

    吴宽挑眉:“江学士不是都分得清吗?我们可是要万里挑一,何来对他们宽容一些的。”

    江芸芸笑:“修己和观人可是人生道理,对于正在求学的人来说可不容易。”

    她想了想又说道:“不然给学生一点指示。”

    她提笔在后面写上——言毁誉之言,未必皆实,修己者。

    吴宽摇头:“外人都说江学士刻薄,说话毒辣,打得诸位御史无一人可敌,没想到内在如此温柔。”

    江芸芸笑着解释着:“基础的水平才更能挑选出有想法,读书功底踏实的人,若是一味偏难,才更靠运气。”

    吴宽点头:“登堂入室,江学士已成。”

    两人聪明人,所以很快就选好题目,誊抄密封后就各自起身拜别离开了。

    初七那日,折子送到陛下案座前,朱佑樘考教好两位皇子,见他们学的都不错,心情大喜,等折子呈上来,他更是兴致高涨地拿起来看,没一会儿就夸道:“不错不错,今年的卷子由易道难,各有千秋,很考验考生水平。”

    朱厚照的脑袋立马伸了过来。

    “这可是两位状元出的卷。”萧敬笑着奉承着。

    朱佑樘果然笑得合不拢嘴:“我早早就听闻江芸当年年纪小小就在拉着很多人跟着他读书,一院七进士,可见是个会教人的。”

    “可不是,奴婢可都听说了,当年有两个人本水平一般,在江学士的教导下也都考中了。”萧敬说道。

    “哦,怎么说?”朱佑樘来了兴致。

    萧敬立马就添油加醋说起了当年江芸芸在京城开班培训的故事。

    朱佑樘一听笑得直点头,随后随口问道:“这个沈焘我没什么印象了,那个王献国可是之前去兰州的一位御史。”

    萧敬点头:“爷真是好记性。”

    “那怎么回来还弹劾江芸了?”朱佑樘不解。

    萧敬笑容一僵,没说话了。

    “他们两人如今在何处任职?”朱佑樘又问道。

    “这要奴婢去问问了。”萧敬说道。

    殿内的一个小黄门悄悄抬眸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折子,然后机灵跪了下去:“奴婢愿意跑这个腿。”

    萧敬看了陛下一眼,点了点头。

    一直没说话的朱厚照盯着那个小黄门离开后,歪了歪脑袋。

    —— ——

    二月初九,会试终于拉开帷幕。

    两位总裁和十八位罗汉站在门口看着鱼贯而入的考生。

    “瞧着都很年轻啊。”江芸芸看着进来的几人,笑说着。

    一位春秋房的同考官笑说着:“论年轻,谁比得上江学士。”

    吴宽一听,竟还真的打量起来,最后点头符合着:“确实,我们江学士可已经当了六七年的官了,现在也才二十二。”

    众人一听吴宽的话,也跟着夸起来了。

    江芸芸只好求饶了。

    今年将近有两千人考生,光是检查就花了两个时辰的事情。

    等天快亮时,有人夹带小抄被发现了,一时间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检查立刻更为严格,队伍进程瞬间慢了,就连考官们也不笑了,紧盯着前面的队伍。

    那边巡检的人拿着巴掌大的纸,对着两位主考官走了过来,递上手中的东西。

    吴宽一看纸上的内容,脸色大变。

    “怎么了?”有人好奇问道。

    “不碍事。”吴宽说,“年纪有点大了,站不住了,江学士扶我进去休息吧。”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立马说道:“正好我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众人不觉有问题,只当主考官犯懒了,就看着两人离开了。

    这边考生还在依次进去,那边一个小巷里,有一个无须面白的人对着一群小混混说道:“我说的你们都听清了吗?”

    “知道了。”他们懒洋洋说着。

    那人严厉说道:“办不好可不给你们钱。”

    “知道了,给钱的事情我们肯定好好办,把你的消息穿得满京城都是。”为首的一个小混混说着。

    那人满意点头,挥了挥手:“去吧,办得好钱只会越来越多。”

    小混混们对视一眼,嘻嘻一笑,没多久就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