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一章
黄婆听闻江芸芸来的消息, 扭头去看自己的老师。
“老师觉得这位江钦差可以信吗?”黄婆忧心忡忡,“寨内都对他的出现议论纷纷,大都非常畏惧。”
年迈的老师缓缓叹出一口浊气。
黄婆见状,也跟着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老师的意思, 我们一直躲在这里确实不是办法, 总不能真的落草为寇, 要为自己的后代考虑, 但我又生怕这位江钦差和第二波的商人一样,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要我们的钱, 而是要我们的命。”
老者摸着手中的拐杖, 伸手拍了拍自己徒弟的手背:“你知道我们这群人最缺的是什么吗?”
黄婆想了想:“钱?或者人?”
老者看着外面小孩跑来跑去的欢乐场景,神色向往:“是庇护他们的权力。”
“黄丫头,我们没有, 所以我们要去找有的人, 若是要付出代价, 那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但你看看这些孩子们, 上山做贼的路是一条死路, 我们总不能送孩子们去死。”
黄婆沉默:“可要是赌输了,他们也没有活路。”
“小民本就没多少活路, 落草为寇,便是给徽州那些官员送了一把刀,他们若是真的动了杀机, 杀我们时甚至不需要理由,所以我一直叫你们别真的伤了人。”老师温和说道, “我们不过是两个果子里挑一个不那么坏的, 你也该知道, 想要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本就很难。”
黄婆叹气:“我不想要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我只想保这一寨子的人平平安安。”
老师一听便跟着笑了起来:“我时常说,你性格坚毅,头脑灵活,心底善良,若是一个男子,成就不会逊于他人,但这世上之事的若要成功,单靠自己是很难的。”
黄婆沉默。
“所以现在要靠江芸?”她神色阴暗不明。
“是靠自己,但也要利用江芸。”老师笑说着,“人不能不自立,但我们也要借篷使风,因人成事。”
黄婆点头。
“你去前面招待吧。”老者年迈,说了几句话便露出疲态,握着拐杖的手,来回摩挲了一下,“回头注意一下寨子里的人,我们和江芸哪怕买卖不在,仁义要在,不仅是看在小仲的面子上,他这样的一个天子骄子,我们也得罪不起。”
黄婆心思微动。
老师却已经不想说话,挥了挥手。
黄婆去了前院,就看到江芸芸身边围了不少小孩,那些小孩手指脏兮兮的,蹭在他衣服上,留下一个个显眼的泥印子。
幸好江芸瞧着是个脾气好的,也不生气,找了个小板凳坐着,笑眯眯地和他们说着话。
“你们什么时候搬进来住的?”
“中秋过年,你们吃饭了吗?人多吗?”
“脸上有颗黑痣的人瞧着很凶啊,做什么的啊。”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师,和黄婆什么关系啊。”
眼看自家寨子的底都要被小孩卖光了,黄婆咳嗽一声。
小孩们吓得一哄而散。
江芸芸眼疾手快,不忘每个小孩手里塞一颗糖。
小孩们一边嘴里害怕,一边把糖塞进嘴里,还一边蹦蹦跳跳和好朋友一起牵手跑了。
“江钦差糊弄小孩可不道德。”黄婆似笑非笑。
江芸芸露齿一笑:“随便问问,我这不是也要了解了解。”
“事无不可对人言。”黄婆伸手邀请着,“进去聊吧。”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顺手把袋子一收紧,挂回自己的裤腰带上,还记得把小板凳搬进去,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进去了。
“江钦差怎么来了?”黄婆直截了当问道。
屋内确实简陋,连个好凳子也没有,黄婆自己也坐在不甚牢靠的小方凳上,江芸芸就自己找了个位置放凳子坐下。
“下面的人起内讧了,正好涉及到你们这件事情的。”江芸芸也直接说道,“我已经让同行的人去拿证据了,你们这边也都准备好,到时候我会找你们去作证,那些证据都还在吗?”
黄婆神色微动,抬眸看向面前的年轻官吏:“江钦差便是真的帮了我们,可我们也不能回报你们什么?”
江芸芸笑:“怎么会没有回报,你们好好种地,每年交的税有一部分会上缴国库,其中又有一部分会成为我们的俸禄,我吃饭还要看我的俸禄呢。”
黄婆欲言又止,随后低下头来:“那就等江钦差的帮忙。”
“行。”江芸芸见她无话要说的样子,便跟着起身,随意问道,“怎么不见其他人。”
“进山去了,这里没有地,我们要去山上抓些小动物去山下换钱。”黄婆也跟着起身说道,“过了中秋,也该冷了,大人们都商量着要给小孩子们做些皮毛衣服穿。”
江芸芸点头:“你们寨子瞧着青壮年还不少。”
“年纪大的,小的,身体弱的,运气不好的,一开始没这命数,等不到,也就熬不下去了。”黄婆叹气,“能省下来的也就这么多了。”
江芸芸看着过于简陋的寨子,点头:“脚步往前走,总会越来越好的。”
黄婆笑说着:“我也是这么说的,不然也不会找上您。”
江芸芸背着手,顺手摸了摸胆大包天凑过来小孩的脑袋:“行了,我要走了,都会好的。”
两人来到寨子口,正好看到脸上黑痣的中年人带着一群人满载而归。
“哇,晚上能吃肉了。”小孩高兴地跳了起来,“我要去和大丫她们说。”
“现在的世道,连着兔子都凶得很。”黑痣年轻人看了眼江芸芸,把手里的三只兔子递给身后的年轻人,这才点了点头,“江钦差怎么来了?”
“已经办好事情了。”江芸芸笑说着,“瞧着还挺有收获。”
“李叔可是出了名的老猎手了。”提着兔子的年轻人笑说着,“兔子洞一挖一个准,现在的兔子正是肥呢,过几日天再冷了,就没得吃了。”
“行了,要你操心。”李叔呵斥道,“一半吃了,一半让人腌起来,也该准备过冬的东西了。”
一行人哗啦啦地散开了。
没一会儿安静的寨子就彻底热闹起来了。
江芸芸看着秋风自走动的人群中穿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
“外面这么多需要帮忙的人,你怎么就想着帮我们啊。”黑脸大汉凑过来,警惕地试探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仲本是我的好友,他为了你们的事情奔波近一年,我自然也要助他一臂之力。”
黑脸大汉似懂非是,悄悄看了黄婆一眼。
黄婆正在和李叔站在一处说着悄悄话,但看两人紧绷的神色,应该是不太愉快。
“原不是特意为我们来的。”他回收视线,嘟囔着一句。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扫了一眼黑脸大汉:“怎么瞧着你一无所获。”
黑脸大汉啐了一声:“别提了,晦气,莫名其妙的倒霉。”
“行了,偷懒就偷懒,一上山就跑了,这一个个都失心疯了一样,快去看看你娘吧,要是还不舒服就赶紧下山去抓药。”李叔不悦说道。
黑脸大汉撇了撇嘴,不高兴走了。
那个斯文的读书人手里拿着一篮子的野菜,下摆也脏兮兮的,察觉到尴尬的气氛,笑说着:“我送钦差下山吧。”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有劳了,敢问这位兄台的贵姓?”
“免贵姓黄。”
“那你和黄婆是?”江芸芸好奇看着身侧之人,“你瞧着很年轻。”
“他是我的婶婶,我本是家中年纪最小的,我们一家子如今只剩下我和她了。”黄书生捋着袖子,低声说道。
江芸芸露出不好意思之色。
“这事和您也没关系。”黄书生笑说着,“之前仲大人听闻这事也露出如此的神态,怪不得你们是好友。”
江芸芸笑:“与立兄虽是刑部出生,见惯人间疾苦,但依旧有赤忱怜悯之心。”
黄书生看着江芸芸的背影:“听闻大人之前在徽州城内徘徊了很久,是还有其他事情没做吗?”
江芸芸点头:“确实有不少事情,但也急不得,要慢慢来。”
山路难走,但也庆幸难走,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能在上面躲这么久。
徽州多山,四面都是群山,山林茂密,植被翠绿,他们沿着被人踩出来的小路,慢慢往下走着。
“所以大人找上我们也是……有意为之?”黄书生扶着树干,握紧手中的袖子,低声问道。
江芸芸动作灵敏地跳下一个土坡,落在平底上,想了想才说道:“徽州上下一心,油泼不进,我之前一直没发现什么不好的事情。”
黄书生站在坡上,紧张问道:“那大人想要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不解,扭头看了他一眼,叹气说道:“不用你们做什么,我不会拿你们出去挡刀的,我处理过雪月的事情,不是吗?”
黄书生和她四目相对,突然想起那个自从被江芸接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眼皮子底下的可怜女子,许久之后才缓缓松开口,低声问道:“真的?”
“真的。”江芸芸点头,继续往下走,“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时间到了,我自然会接你们回家。”
黄书生看着她脚步稳当地往下走的步伐,轻轻松了一口气,也跟着慢慢吞吞往下走。
“你有想过后面做什么吗?”走到半路,江芸芸找着话题搭讪着。
黄书生想了想:“我还能读书吗?”
江芸芸点头:“自然可以,你之前可有参加过考试?”
“过了县试,只是不知功名还在不在。”黄书生苦笑一声。
江芸芸想了想:“回头看看再说,总没有走不出的路。”
黄书生笑了笑:“我婶婶跟我说,这事要是真的了了,就给我找个好老师,重新考。”
“好啊,心气在,事情就不会坏。”江芸芸满意点头,“你有什么不懂,你尽管问我,我读书还行的。”
黄书生高兴点头:“听闻您是状元。”
“你们寨子里的李叔我瞧着很有魄力,穿得也体面。”江芸芸话锋一转,又问道。
“他本就是猎户,这里的生活反而方便了。”黄书生说完,又解释着,“李叔这人性格刚强,不爱笑,但人还是很好的,这两年都是他处处帮衬,我们才能平安度过。”
“瞧着就是一个主意大的。”江芸芸附和地点头,“你们这些小辈在他手里听话得很,那个黑脸的年轻人,和你站在一起的那个,瞧着就对他言听计从。”
黄书生无奈笑着:“如今没有地,打猎的手艺都是李叔教的,有几分香火情谊的,大牛可是他的徒弟,打猎的一把好手,每次都是村子里抓了最多猎物的,他这人也是脾气直,一心想着回家种地,难免有些苦闷。”
“这里确实不方便,你看我们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到一半。”江芸芸叹气,“那些女眷不是更不方便,我之前看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娘子,她们日常还能下山嘛?”
“那是叶娘子,绣花织布很厉害的,夫君和婆婆都死了,她带着一个女儿一起来的,村子里的衣服大都要拜托她了,因为是寡妇还带着幼女要避险,平日里都是在角落里,不怎么和其他人往来的,不过后来婶婶让我在山上开了识字班,她送了小桃过来读书,大家关系紧密起来了。”
他自嘲着:“可别小看了女子们,她们脚步利索,说不定比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还快呢。”
江芸芸笑:“这么看黄婆还真的有点办法,小孩自来就能维系大人的感情,你这个识字班一开,大家的关系都近了不少。”
黄书生一听,恍然大悟:“原是这样,还是大人看得清。”
“我瞧着这寨子虽小,但分工倒是齐全。”江芸芸夸道,“你们这边维持生计就靠打猎嘛?”
黄书生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都是李叔和大牛负责的。”
“这么一大家子,恐怕不好养家啊。”两人终于来到半山腰,江芸芸停下来休息,扭头看着满头大汗的黄书生笑说着。
黄书生似懂非懂,只能呐呐点了点头:“应该吧。”
江芸芸看着漫山遍野的大树,心中叹了一口气。
“哎,你们果然还在这里。”背后突然传来大牛的声音,“走的也太慢了,李叔就知道你这个读书人走不快,让我来送送江钦差。”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高大强壮,面色黝黑的年轻人。
“大人看什么?”大牛垂眸,凶悍的面容也跟着遮了遮。
江芸芸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便跟着笑了笑:“听闻你娘生病了,现在好多了吗?是准备下山卖药嘛?刚见你走下来,如履平地。”
大牛似笑非笑:“我就是干力气活的,这条路闭着眼都能走了。”
“行了,走吧。”黄书生一看大牛就知道是牛脾气犯了,缓和气氛,“大牛你在前面带路吧,我们在后面跟着就是。”
大牛哦了一声,先一步走了:“我知道有一条近路,你们跟着我走吧。”
江芸芸看着他的背影无奈笑了笑。
黄书生只当他生气了,凑过来小声说道:“他就这个脾气,您别介意。”
“不介意,只是觉得一口饭养百家人。”江芸芸抬脚跟了上去,“人的心真是奇怪,总能长成不一样的样子。”
黄书生似懂非懂,但是没多久他也跟着察觉出不对劲了。
树林越来越茂密,路也越来越难走,甚至连着虫鸣鸟叫的声音都逐渐少了。
“这,不是下山的路吧。”他悄悄上前一步,拉着大牛紧张说道,“走错路了。”
“没走错,就是这里。”大牛说。
身后的江芸芸也跟着慢慢悠悠说道:“确实没走错,这条路走到头应该会有一个悬崖。”
前面走路的两个人脚步一顿。
江芸芸叹气:“他们答应你什么了?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黄书生大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谁知后面有石头差点一脑袋砸下去。
大牛转身,扶了一把黄书生,这才看向江芸芸,镇定说道:“他们答应我,会把土地都还给我,免我三年税赋,我不想待在山上了,这日子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去买个东西还要躲躲藏藏,连下个山都要这么久,我就想要好好过日子。”
“你疯啦!”黄书生先一步大骂道,“那群人嘴里可有真话!你信他们?我看你真的是疯了。”
“不是疯了。”大牛从袖子里小心翼翼掏出几张纸,“你看房子,地契都在这里,他们都给我了,他们跟我说,不会有人发现的,山里难走,他摔了,自己跌下悬崖,也很正常。”
“你疯了!”黄书生不可思议,“他是钦差!!他是朝廷派下来的人!!”
大牛看着他愤怒不解的面容,也只能跟着无奈叹气:“我知道,但我只想下山种地去。”
黄书生错愕,看着他,又看向江芸芸,嘴角微动,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荒谬感。
“你杀过人嘛?”倒是江芸芸先一步打破沉默。
大牛一怔,随后沉默了。
黄书生已经连惊讶的表情都做不出来了,只能哆哆嗦嗦说着:“你,你……”
“因为失控的生活,所以你想要回到正轨上。”江芸芸看着麻木冷静的大牛,“你以为自己只要重新回去种地,就一切都可以恢复正常,对吗?”
“我明明在好好过日子,怎么就突然就这样了。”大牛用力挥着手,痛苦喊道,“我就是想攒点钱,娶个媳妇,生个孩子,我就想这么一眼看到头的过日子,好好过日子的。”
黄书生扑过去:“那你就不能听他们的了。”
大牛回过神来,看着黄书生,突然笑了笑:“你不说做人要言而有信嘛,我这也没办法了,我娘快不行了,我得给让她走得安心。”
黄书生嘴角微动:“前几日不是还……”
“这日子过得太辛苦了。”大牛反手突然把黄书生捆起来,“李叔喜欢这样的日子,只觉得快乐,无人约束,可我不喜欢。”
“你婶婶就跟我们说要等,不要急,可等,要等到什么事情?我都要等两年了。”
在黄书生的剧烈挣扎中,他神经质一般地絮絮叨叨着:“我以前就特别想要我娘过好日子的,我爹是个烂赌鬼不争气,除了打我娘就是打我,便是有本事出门去打外面我都要夸一句胆子大,可他就是个怂货,好不容易熬到他死了,他终于死了,我和我娘抱头痛哭,我以为日子会慢慢变好的,可我没本事,老天爷也不给我面子,但现在不一样了,有田有房,至少让她心里有个念想,走的安心一点。”
黄书生尖叫着,奈何像个小瘦鸡一样被人扔到一处去了,摔得头晕眼花。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闹剧,突然叹了一口气:“水泊梁山,两条路都是死路。”
“是,都是死路。”大牛朝着她走过去,牙关紧咬,“可我还是想试一下我的。”
江芸芸看着逐渐逼近的人,一脸和气;“至少会反抗,你也是有几分心气在的。”
—— ——
衙门内,柳源和胡原紧张得对坐着。
“这要是失败了……”眼看天都要黑了,还没有人来回报消息,胡原忍不住开始站起来走动,“不可能,我看他今天是单独出门的,侍卫也不在。”
“一个读书人而已,那些种地的,一只手就能把他弄死。”柳源冷笑一声,“我只是担心那个蠢货不敢下手。”
“乱了,乱起来了。”师爷匆匆跑过来,脸色幸福,“那个江芸还没回来,钦差院子彻底乱起来了。”
柳源和胡原倏地一下站起来,对视一眼,齐齐大笑起来。
“好,好啊。”柳源抚掌,“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偏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状元不懂,还真当自己了不得嘛,如今还不是被我们拿下。”
胡原原本也很是幸福,回过神来,又担心问道:“要是朝廷查下来?”
“那是蠢货和他们分赃不均杀的人,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柳源面无表情说道,随后对着师爷打了个眼色,“把后面都了了吧。”
师爷点头应下,兴冲冲离开了。
“我们后面怎么办?”胡原低声问道,“就这样等着吗?”
“先把几个不安分的都处理了。”柳源看向胡原和气说道,“如今已经到这一步了,没了退路,我们肯定是要尾巴收拾干净的。”
胡原心中微动。
“正好找机会把那些流民都灭了……”柳源恶狠狠说道,“绝不能留下活口。”
胡原犹豫着点了点头
“背叛我们的陈升也留不得了。”柳源面无表情,继续说道,“狗能第一次咬人,那以后可就控制不住了。”
胡原脸上骇然。
第三百七十二章
陈升最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官还算体面, 上峰的任务都好好办,同僚的关系也马马虎虎维持着,县中大户的关系也是认真维护,每年的税赋也都老老实实交上去。
他这样的官怎么也不该被卷进旋涡中啊。
明明想要百姓土地的是县中大户和知府, 他只是配合着他们办事, 现在好了, 朝廷那边派下来钦差了, 单看知府和柳源那两人的殷勤劲,就知道两人正拍着马屁呢, 偏偏县内也莫名开始有一些不好传言, 说这事有人要拿他们这些小喽啰背锅。
真是冤枉啊,那十三万两银子,他只拿了三万两了, 还拿出三百两请衙门中的人吃饭喝酒了, 真没多拿。
陈升吓得整日都睡不着, 好不容易熬到中秋能见上一面高高在上的钦差大人了。
钦差大人真年轻啊。
又年轻, 运气也好, 还漂亮。
陈升嫉妒坏了, 只是还没发几句牢骚,突然察觉到钦差悄悄看了他几眼。
那一眼真把人看的肝胆俱裂, 心跳加快,一顿饭立刻没了滋味。
怕是只有首桌的那些人才能其乐融融吧。
他越想越睡不着,休宁县中的流言已经越来越猛烈了, 他今日本就抱着来试探试探的想法,谁知道他和谁都不能单独见一面, 那个江芸就像一只小老虎牢牢把他盯着。
柳源和胡原是个什么货色, 他心知肚明。
他必须自救。
信送出去了, 第二日就有钦差来到他衙门了。
这位顾钦差说话温温柔柔,笑起来斯斯文文,言辞间都是对他的赞赏,还暗自夸他识时务。
陈升悄悄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真是好官啊,真会站队,所以开始和人愉快地扯皮。
不过快乐的日子没多久,钦差还没走呢,胡知府就大摇大摆地走进县衙。
“真是遗憾。”胡原看着顾桐仁,眼睛往上一抬,语气遗憾,“江钦差和那些刁民交涉时,意外身亡了。”
顾桐仁神色震动,还未开始说话。
边上的陈升已经腿一软,一屁股摔在地方,发出巨大的动静,面容惊惧。
“柳知县已经带兵去剿匪了。”胡原打量着面前的顾桐仁,“我特意来通知钦差。”
顾桐仁没说话,只是神色冷凝地盯着胡原看。
胡原微微一笑:“江钦差实在太冒险了,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些穷凶极恶的刁民,这才不幸遇难,到底还是年轻了,不知道轻重。”
顾桐仁其实心跳很快,大脑很乱。
他不知道江芸到底有什么计划,其实处理这件事情并非他们一开始设想到的,但是遇上了又不能视而不见。
他隐约觉得江芸是要做一票大的,但具体如何他又不得而知,现在骤闻这个噩耗,心中又是惊骇,又是不可置信。
“现在钦差队伍乱成一团,还请顾钦差回去主持大局。”胡原笑说着。
顾桐仁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是还未说话,陈升突然一把抱住顾桐仁的大腿,磕磕绊绊说道:“别,别走。”
他脸都吓白了,只觉得面前的胡原跟个厉鬼一样盯着他看,更是害怕。
顾桐仁被人猛地撞了一下,整个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是了,不能走,江芸叫他做的事情是保护好陈升。
顾桐仁用力掐了掐自己的额头,彻底从这个懵懂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等会。”他想了想,突然一把抓住陈升的胳膊里,爆发出不属于他的力气,把陈升整个人提溜起来,拉倒自己身边,盯着胡原,缓缓说道,“我现在不能回去,我还有其他事情。”
胡原脸上笑容一顿。
——事情突然开始走向出人意料。
“若是胡知府来说这些的。”顾桐仁终于觉得自己恢复正常了,面容镇定说道,“那就可以走了,我身上还有陛下的旨意,不能随意离开。”
“什么旨意?”胡原上前一步,忍不住追问着。
顾桐仁面无表情说道:“无可奉告。”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就拉着陈升回了衙门内院。
陈升几乎是被人拉着走的,被门槛狠狠绊倒,膝盖磕在地上,就连顾桐仁也被拉了一个踉跄差点也跟着摔倒。
两人终于停下慌乱的脚步。
陈升回过神来,紧紧握着身侧之人的小臂,眼睛发直,神色惊恐,哆哆嗦嗦说道:“是,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下的手,他们是疯子,你知道的,他们都不是好东西。”
顾桐仁手臂的筋差点被抻到了,开始隐隐作痛,他看着陈升崩溃的样子,冷不丁问道:“他们肯定是来杀你灭口的。”
陈升惶恐到整个人都在发抖,跪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
“你和我老实交代,我带了这么多侍卫,定能保你安全。”顾桐仁忍痛,用力握着他的手臂,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说道,“账本在哪里?”
陈升不抖了。
屋内只剩下剧烈地喘着气。
顾桐仁看着头顶漆黑的屋顶,鬼使神差地想到——怪不得,江芸要他带走这么多人。
—— ——
柳源来到新安卫的时候,披头散发,脚步混乱,神色惶恐。
“不好了,三王山上的那群盗匪杀了江钦差了。”他大喊着,浑身都在发抖。
此话一出,新安卫里立马热闹起来。
新安卫指挥佥事王应檀带着一群人火急火燎跑过来,一把抓住柳源,衣服也来不及穿好,目眦尽裂:“你说什么?江芸死了?”
柳源声泪俱下:“听闻是在查什么案子,也不知怎么和那群刁民起了冲突,那群刁民竟然敢动手杀人,这要是朝廷怪罪下来,徽州上上下下谁能逃得过啊。”
王应檀肝胆俱裂,手抖了一下:“人呢?尸体呢?还有没有救?人不能死在我们徽州。”
“掉下悬崖了,只怕尸骨无存。”柳源一把抓住王应檀的手,目光冷硬,“王佥事先听我一言。”
王应檀看了过来。
柳源狠狠说道:“事已至此,木已成舟,江芸死了便死了,我们却不能被那群刁民害了。”
王应檀冷静下来,眉心微动。
“如今之计,只有……”柳源咬牙切齿,“剿匪。”
大营内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只有把他们都先杀了,给朝廷看看我们是努力过的,奈何江钦差确实运气不好,我们也是无力回天,至少让朝廷看到我们的选择。”柳源的声音骤然压低,“陛下心善,定不忍怪罪我们。”
王应檀沉默了。
“他们毕竟也不是真的……”
柳源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冷冷说道:“但也不是没杀过人。”
王应檀呼吸急促:“悠悠之口如何堵?”
“人死如灯灭,哪来的悠悠众口,到时候衙门公告一贴,还不是我们说了算。”柳源神色冷淡,面无表情说道,“徽州地处饶渐之界,幽岩箐丛,为寇盗薮,历代皆设兵防御,扼险以守之,太。祖不就因此设立千户所嘛,这可是人人皆知的道理。”
王应檀还未说话。
千户于明便忍不住说道:“此事还是先上报朝廷才是,我们先动手,杀错认了,万一中间有误会呢。”
“哪来的误会!”柳源大喝一声,“你怕我诓你不成,江芸这几日一直在那些刁民交往密切,刁民们懂什么钦差,江芸又是一个年轻人,争执之下有个闪失,现在谁说得清。”
“但江芸现在死了!”柳源的声音骤然一顿,随后缓缓吐出,“是不争的事实。”
江芸做什么事情都不要紧,但不能是在徽州界面。
那可是朝廷的钦差,陛下的新宠,太子的老师,莫名其妙,不清不楚死在徽州,一下子可就得罪太多了。
徽州要是毫无动静,那可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那你打算如何?” 王应檀低声问道。
“杀了他们。”柳源想也不想就说道。
—— ——
几日前,仲本站在黟县县令周梦面前;“言尽于此,你愿不愿意交代,给你家人一条生路,就端看你自己了。”
周梦脸色难看。
“这,这都是诬告。”他大声狡辩着,“那群刁民自己弃地为匪的,还差点让我当年的税赋收不上来。”
仲本闻言,便站起来说道:“我本以为你寒门出身,之前也是受人所迫,所以也是珍惜羽毛的,但你现在这么说,那就告辞了。”
周梦看着毫无留恋回头的仲本,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拍了拍大腿:“仲兄,等等,别走。”
仲本大步走着,压根就不想回头。
周梦一把把人拉住,狠狠说道:“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你信我啊!”
仲本叹气,拨开他的手,无奈说道:“我本是不想掺和这件事情,但钦差和我是扬州的朋友,这次也是帮他的忙,钦差那边早就和那群人联系上了,你再说这些,别问我信不信,你就看内阁,看三法司,看陛下信不信。”
周梦脸色大变。
“那,那柳源……”他一顿,眼珠子躲闪了片刻。
仲本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你不信我也有可能,你且让人打听打听,徽州城内现在的动静。”仲本叹气说道,“好自为之吧。”
今日,仲本正在客栈休息,突然听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一直半眯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怎么听说两位钦差都出去了?”周梦鬼鬼祟祟的挤了进来,张口就问道。
仲本笑了笑没说话。
“你去找过柳源和胡原了嘛?”他转而问道。
周梦眼神微动。
“是不是宽慰你都是假的,还跟你说钦差不足为惧。”仲本笑说着。
周梦讪讪说道:“只是随便聊了聊。”
“自然是要安抚好你的,不然后面的事情如何处理。”仲本叹气,随后话锋一转,“如此我真该走了,这个月也该离开徽州了,逗留太久,要被御史弹劾了。”
周梦看着他起身准备去开门的背影,冷不丁说道:“我们之前在刑部共事过,你是知道我的,我本也是有一腔热情的。”
仲本手指一顿。
“可这世上有热情是最没用的。”周梦低声说道,“我们没钱没人,就像个球一样被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家人辛辛苦苦供我读书,说我本该是人上人,可我却成了其他人的下人。”
仲本扭头,看着昔日同僚落寞的神色,蓦地觉得面前之人陌生起来。
“说了你也不懂,你的未来还有一个前途可期的小状元,我的未来只有我自己。”周梦避开他的视线,自嘲说着。
仲本呼吸急促:“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周梦捧起腰间的玉佩,玉佩洁白细腻,一看便是好玉:“这枚玉佩一百两一枚,在此之前,我想也不敢想。”
仲本扭头就想走。
“我知道钦差手里肯定缺什么?”周梦盯着他的背影,冷不丁说道,“我们做个生意吧,也给我个机会。”
—— ——
徽州城内的富商们敏锐察觉到城内不对劲的气氛,就连久闭在家的汪家也悄悄派人出门打听了,还是他们打听了许久,只依稀听说是钦差的事情,但再具体一点也不清楚,只是看到新安卫突然出动左、右和中千户所时,敏锐发觉不对,开始大门紧闭,所有人不得随意出门。
“这些官老爷怎么出面了?”有好奇的百姓问道。
“谁知道呢,不过看方向好像是在三王山的方向。”
“难道是剿匪?”
“三王山有匪嘛?”
众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摸了摸脑袋:“有的吧,这世道那里没点匪患,官老爷估计想要人头充功劳去了。”
“我怎么听说上面好像住着人。”人群中有人嘟囔着,“好像还做过生意,买过米粮呢。”
“胡说什么。”他家人拧了他一把,“你和匪做什么生意,不要命了,小心拿你领功。”
那男子嘴里嘟嘟囔囔着:“很斯文的小伙子,好像不是匪。”
—— ——
王应檀带人千辛万苦爬上山,站在高处上,远远看到寨子里来来回回跑着的小孩,还要寨子口拿着武器的百姓,大怒:“就是这群人杀了钦差!我定为江钦差报仇。”
“就是这群刁民。”柳源在一侧,低声说道,“至少有几个人头,我们也能能和朝廷说得过去,真要罚,陛下仁慈,至少能留下头上这顶帽子。”
“自然是全部拿下。”事已至此,王应檀索性破罐子破摔,冷冷说道。
柳源矜持点头:“若是如此,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走,兄弟们,为钦差报仇。”王应檀吐了口口水,拔出手中腰刀,大喊着。
没多久,山上震动声铺天盖地传来。
寨子里的人先是一怔,站在门口,迷茫地看着,随后屋内的黄婆出来,中气十足大喊着:“老人小孩全都躲起来。”
“大门关起来,马刺铺起来。”
“所有人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家人。”
黄婆手里拎着那把大砍刀,目光如炬地看着不远处扬起的灰尘。
“官府怎么要打过来了。”李叔急匆匆跑出来。
黄婆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该问问柳源那些畜生了。”
李叔脸色大变。
“与虎谋皮,不会有好下场的。”黄婆下了台阶,扶起摔倒的小孩,塞到他母亲怀里,“去后山躲着,不要出来。”
“那你们呢?”那妇人听着耳边越来越近的动静,惶恐问道。
黄婆冷笑一声:“早就想见见这些高高在上的父母官了,走吧,以后让小鱼多走动走动,身子骨也太弱了。”
李叔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问道:“大牛呢。”
—— ——
大牛被打得鼻青脸肿,又被人五花大绑着。
黄书生也没多好,一身狼狈,正怯懦地去看身边的江芸的胳膊。
“哎,好像打起来了。”江芸芸从石头上跳下来,站在边上也不知想了什么,随后拎起绳子把两人一个踉跄拉了过来。
绳子的另一端正一左一右各自牵着大牛和黄书生。
“走。”
别看他长得文文弱弱,斯斯文文,打起人时抡起的拳头可一点也含糊,把人拖着走时也不会吃力,中午悬崖边,当真是眨眼的功夫就直接把大高个大牛拿下了。
因为动作太快,两人都没来得及反应,江芸芸已经不知从哪里掏出绳子,连带着早已被捆好的黄书生一手一个都拖走了。
“你会武功?”黄书生边走边一脸敬畏。
“我既然跟你们说不通,那我也略懂一些拳脚。”江芸芸一本正经地骄傲说道,“我的事情你们没查过嘛?没有过路商人夸我嘛?那些话本字没传到徽州嘛?”
“你是说你一箭把八百米开外的敌将射死,还是有神仙来帮你的事情,让敌人的帅旗自己断了。”黄书生震惊,“都好离奇的故事,我以为,以为……”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自己给自己辟谣:“敌将就在城门下,帅旗在八百米的位置,哎,这个话本说得也太不靠谱,怪不得徽州这些人这么掉以轻心。”
黄书生愣愣地看着他,然后大惊:“那就是他们说的是真的?!!”
江芸芸一脸谦虚,但口气是藏不住的得意:“还行,但战绩可查。”
黄书生惊得话也说不出来,看向江芸芸的目光更加畏惧。
就连一直没说说话的大牛也震惊地看着面前的读书人。
“现在带我们去做什么?”看着一行人走路的方向,黄书生壮着胆子,犹豫问道,“这里不是回寨子的路。”
“哦,不回了,我得抓紧去摸他们屁股。”江芸芸甩着绳子,在山路上依旧健步如飞,笑眯眯说着,“今日把这事彻底了了,回头安心办我自己的事情。”
第三百七十三章
江芸芸既然说要摸屁股, 那肯定是大摸特摸,直达老巢的那种。
新安卫千户于明活见鬼一样地看着面前脏兮兮的江芸芸,又看着他后面用绳子牵着两个可怜兮兮的人,嘴皮子抖索了半天, 没敢说话。
“我是江芸。”
“我没死。”
“我来收归军营权。”
“你不信去衙门内找一个名叫冯乐山的, 他手里有我的钦差大印, 还有陛下的密旨。”江芸芸露出雪白大门牙, 瞧着和和气气的,嘴皮子也格外利索, 完全没有被人团团围住的害怕。
于明其实是早早就在人群中见过江芸的, 自然是一眼就认出这人了,但他突然害怕了,嘴皮子抖索得更厉害, 眼珠子想要往外看。
“别看了, 你们卫所的人短时间内是回不来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交出账本吧, 让现在还在营内的人都出来见我。”
她说完就大大方方坐下来了, 还让大牛和黄书生也跟着坐了下来。
奈何这两人不敢坐, 鹌鹑一样挤在一起,不安地看着众人。
“军营一向是卫所的事情, 不归文官管的。” 于明上前,犹豫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不解反问:“那你们跟着柳源上山做什么?”
于明哑然, 然后才磕磕绊绊说道:“剿,剿匪。”
“你放屁。”黄书生回过神来, 神色激动, 破口大骂, “你们这群畜生,你们是来杀我们给你们垫功劳的,你们这群混蛋。”
大牛也怒道:“你们这群当官的,就不是好东西。”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住:“别激动,这事有变。”
“什么有变?” 于明忙不迭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没说话。
于明心里惴惴不安。
没多久,一个士兵连滚带爬走进来,苦着脸对着于明点了点头。
于明神色诡异难辨,然后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能屈能伸:“江钦差。”
他一跪下,剩下的人对视一眼,也跟着犹犹豫豫跪下了。
江芸芸亲自把人扶起来:“如今你还在这里,可见是个好的,我回头一定在折子上为于千户多美言几句。”
于明心中微动,脸上立刻露出感动之色。
“行了,干活吧,时间紧迫。”江芸芸大手一会儿,一脑袋扎进人家的账房里,没多久,就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抓着算盘来了。
大门紧闭,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在算什么。
于明如此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切都在人家钦差的掌握之中。
新安卫干不干净,大家心知肚明。
——完了,都完了。
“赶紧去看看山上什么情况?”于明跺了跺脚,对着一侧的亲信叮嘱着,“不要惊动任何人。”
亲信离开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抓来另外一个人:“去准备吃食,打听打听钦差喜欢吃什么,多准备一些这样。”
“让营内百户以上的人都穿戴整齐,洗把脸出来,等会儿让钦差见见。”
“大门关了,没有我的手令,谁也不准进出。”
于明回过神来,心中突然明白自己到底要怎么走。
这是一个致命的危机,但也是一个富贵的机会啊。
“茶水呢!”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给我,我亲自送过去。”
江芸芸这一忙活直到听到外面的动静才回过神来。
于明也懂得避嫌,不碰那些账本,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边上,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就眼巴巴抬头去看江芸。
江芸芸揉了揉眼睛,把手中的几本册子递出去:“这几本有问题,再看。”
于明一看封面上的字,就眼皮子一跳,心中更是敬畏。
“走,应该是他们回来了。”江芸芸起身,“对了,你准备吃食了吗?”
于明连忙说道:“准备了,都是您爱吃的。”
“大概率还不够,锦衣卫的兄弟们喜欢喝酒吃肉,你让人多准备准备。”江芸芸说道。
于明骇然,嘴皮子都躲闪起来了:“锦,锦衣卫……”
“嗯。”江芸芸和颜悦色看着他,意味深长说道,“于千户,人存一丝善心,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于明跟在她身后,走路都不协调了,大脑一片空白。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灯笼照亮了空地,一时间桐油味弥漫在空气中,偌大的新安卫安静极了。
江芸芸走到小院门口,突然侧首看了过去。
有一排人正站在那里,瞧见她的目光还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偏又不敢动,也没发出一声声音。
“都是目前在军中的,百户以上的同僚,久闻江钦差大名,所以想来见见您。” 于明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着。
江芸芸点头,顺势说道:“名字都记下来吧,还不错。”
于明也跟着露出笑来,委婉说道:“我们也是不忍心的。”
江芸芸出了外面,远远就看到骑在马上的人。
“憋了我好几天了。”来人正是之前在兰州共事过的锦衣卫千户姜磊。
“真是辛苦了。”江芸芸点头,看向他身后被五花大绑的柳源和另外一个武将。
“我可是新安卫指挥佥事王应檀。”那武将大喊,“你们,你们竟敢擅闯军营,我要写折子弹劾你们。”
姜磊扣了扣耳朵:“路上喊一路了,吵死了,但我听你的,让他一路喊下来的。”
江芸芸点头:“有劳了,山上的百姓有受伤吗?”
“哪敢啊,一根汗毛也不敢让他们落下的,就怕出问题。”姜磊叹气,“还有一个女的非要跟下来。”
江芸芸顺着他的手指一看,来人正是黄婆。
“想来瞧瞧江钦差的本事。”黄婆手上拿着刀,身上也有血迹,冷冷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上前一步:“这话说得,回头办好了,我亲自来接您。”
黄婆冷笑一声:“只怕江钦差再做什么吓人的事情,还是亲自来交接的比较好。”
江芸芸哎了一声,眼珠子漂移了一下。
姜磊在她后面也跟着压低声音,嘀咕着:“我也被阴阳怪气了一路。”
江芸芸咳嗽一声:“那也进来坐坐。”
“不了,我是来领我那个不争气的小侄子和大牛的。”黄婆冷硬说道,“还请江钦差归还。”
江芸芸对着于明打了个眼色。
没多久,黄书生和大牛就这么被人洗了脸,换了衣服,水灵灵地送了出来。
“婶婶。”黄书生一把扑在黄婆面前,抱着她痛哭流涕,“我担心死了,我还出不去,我好害怕。”
大牛也一脸迷茫地站着,低着头没说话。
“走,我们归家去。”黄婆扶起黄书生,又对着大牛自然说道,“你娘很担心你,我们先去抓药。”
大牛愣了愣,突然也跟着哭了起来。
江芸芸看着三人相互扶持的离开了,叹了一口气。
“你别看那黄婆是个女人,杀、人可猛了。”姜磊咂舌,“那砍刀砍人刀刀在要害上,那身上的血你看到了吗?都是别人的。”
“她要是不凶悍,早就被这些人吃了。”江芸芸下巴一抬,面无表情说道,“带进来。”
新安卫的众人只当没看到被抓的是自己的指挥佥事,全都眼观鼻子,鼻观心,一声也不吭。
“柳源,这是你衙门的账本。”
江芸芸搬出一叠账本,连夜开始干活。
“任职三年倒是自己赚了不少,高皇帝有言,百姓税赋三十税一,徭役按民户丁粮多寡而编排的杂泛差役,陛下登基时,弘治元年就令全国各地编审均徭﹐查照岁额差役﹐于丁粮有力之家编派本等差役﹐贫困下户﹑逃亡人户听其空闲。”
江芸芸甩下手中的白纸封面的册子,面无表情质问道:“且不说你这个高税,是收了百姓近半的税赋,再者你这个徭役为何也如此繁重,而且专挑贫户下手,那些富户都是缴纳银钱的,那这笔钱呢?”
柳源闭眼装死不说话。
“好啊,原是个汉子。”一侧的姜磊冷笑一声,“原先跑得这么快,还当时孬种,正好,我们锦衣卫就是喜欢汉子的。”
柳源冷笑一声,反问道:“您不是说不能屈打成招吗?”
江芸芸耸肩:“锦衣卫打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只是协同办案,我可没权利管他们。”
姜磊也跟着吓唬着:“就是,我们锦衣卫只听陛下的,陛下对你们徽州上下不满,我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
此话一出,原本还站着的于明等人扑通一声都跪下了,诚惶诚恐。
屋子立刻安静下来,就连一直骂骂咧咧的王应檀也突然不说话了。
“还是都交代了吧。”江芸芸温和地打破沉默,“休宁知县陈升和黟县知县周梦也都交代了,知府胡原想来也在押解过来的路上。”
“这些顶多说明我治理水平不行,手上不干净。”柳源狡辩着,“可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
江芸芸挑眉:“如此还不是坏事?”
“谁家做官没有这些事情。”柳源破罐子破摔,鄙夷说道,“最多也不过是一个假清高。”
姜磊撇了撇嘴。
“所以你伙同胡原、陈升、周梦等人侵占良田,高利放贷,逼民为匪的事情,你不认?”江芸芸慢条斯理问道。
“证据呢。”柳源淡淡反问着。
话音刚落,就有士兵跑过来说道:“门口有两个自称是顾桐仁的钦差和都察佥事仲本的人,要求面见江钦差。”
江芸芸点头,对着柳源笑说道:“你要的证据来的。”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受你们钦差的威逼才胡说八道的。”柳源咬牙坚持。
江芸芸没说话,没多久顾桐仁和仲本就抱着一堆册子来了,身后还有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柳源咬牙,恶狠狠地等着他们。
陈升和周梦只当没看到,利索跪在江芸芸面前,直接认罪了。
柳源手指都气得发抖。
“哦,胡原呢?”江芸芸看着案桌前堆起来的账本,随口问道。
顾桐仁冷笑一声:“一开始还负隅顽抗,后面锦衣卫来了就老实了。”
“人呢?”江芸芸挑眉。
“在锦衣卫手里呢,好歹是个知府,怎么也要亲自送入京,给陛下掌掌眼的。”顾桐仁平静说道。
柳源脸色刷白,坐在地上再也没了声响。
“周梦自己有个账本,收了多少钱,给了别人多少钱,都记着呢。”仲本从怀里另外掏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小小黟县当真是被他们敲骨吸髓了。”
江芸芸接过账本,对着底下的柳源微微一笑:“你猜,这里面有你的名字吗?”
—— ——
江芸芸雷厉风行,半个月的时间,徽州上下官员震动,三个县的县令和一个知府都被抓了,剩下的人都被她连夜召见,好好敲打了一番,就连新安卫的内部也被她大刀阔斧的整改了一番,直接让千户于明先顶了位置。
徽州人人自危。
江芸芸则手段温和起来,和颜悦色地准备开始让各县自己先把被人侵占的土地吐出来,然后再把各县的人口黄册重新整理一遍,限期两个月。
“这两个月的时间怕是不够吧。”有人质疑着。
江芸芸不解:“三年前内阁就签发了全国统一清丈土地的政令,如今还有十来个月,日期就到了,难道你们还没开始?”
各县令顿时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江芸芸坐在上首,看着下面神色,意味深长说道:“许是今日你们还不知道陛下的圣旨到底说了什么,乐山,给他们读一下。”
乐山立马上前一步,展开早已被藏起来多日的圣旨,大声念了出来。
声音越大,众人脸色越差。
圣旨的内容就是听闻徽州民怨沸腾,百姓民不聊生,富者田连仟伯,贫者亡立锥之地,百姓被迫为奴为婢,商人不善,为官不仁,为徽州大罪,不可轻易饶恕。
也就是说,这次钦差来,土地和百姓的事情都要办好。
“我也不愿为难你们,只是事已至此,若是大家把这两件事情办好了,我就把之前的事情一笔抹平。”江芸芸口气温和,像是有商有量,“诸位意下如何?”
其余几位县令对视一眼,随后叩头应下。
“只是不知土地尚且可以清丈,那奴婢之事?”有人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公告,一人一份递了过去:“每年朝廷都会放婢放奴,但原先都说自愿,大家都是敞亮人,我也有话直说,怎么个自愿法?能不能自愿?那都是别人说的算,不是他们自己说的算。”
江芸芸走下位置,来到他们面前:“我这里给这些富商乡绅两种方案,第一,所有奴仆今日起一律在衙门登记造册,不可随意打骂贩卖,若有冤屈那便是和普通百姓一样的审理,推行雇佣制。”
“可,他们可是贱籍,如何能和百姓一样的待遇?这,这不是有违大明律吗?”
“那就来到第二种方案,高皇帝有言:‘公侯等级奴婢不得超过二十人;一品官员奴婢不得超过十二人;二品官员奴婢不得超过十人;三品不得超过八人;庶民之家不得蓄奴,否则杖一百,即放从良。’,大家就按照这个标准来处理家中的奴仆。”
众人骇人。
“这,这明显已经过时了啊,这有些人非要来当奴婢的,大家族至少能保证温饱,这也拦不住啊。”
“那就让他们抓紧时间听了我的第一个办法。”江芸芸强势说道。
“现在也都算是义男义女了,他们世世代代都在这家生活,如何割舍。”
“那不是正好说明不是奴隶,来衙门这边的黄鳞册登记造册,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要和和美美才是。”江芸芸笑说着。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苦相:“这,这确实是推行不下去的。”
江芸芸一听,又从袖子里慢条斯理掏出另外一张公告:“那就先推行这个。”
众人接过来一看。
清理大户中不想做奴婢的人,到时候各县交叉生活,分田居住。
“这……”众人一看竟跟着松了一口气。
——瞧着比之前的要简单多了。
——到底怎么清理,还不是他们自己说的算。
“这里的每一步都需要我们共同完成才是。”江芸芸和气说道,“你们土地清理时一定要仔细,这样才能安置好这些多余出来的人。”
众人讪笑,各怀鬼胎,却没有再说话。
江芸芸去突然拍了拍手。
十来人就这么从幕后走了出来。
“月荣本就是钦差人员之一。”江芸芸对着为首的顾桐仁说道,“即日起,你就在黟县坐镇,任何有冤屈的案子都要受理,审理查明。”
顾桐仁严肃应下。
“这位乃是都察院的人,我前几日已经去信南直都察院隶,如今借来一用,便去休宁县,你最是擅长办案子,任何魑魅魍魉都不会逃过你的眼睛。”
仲本笑着点头:“自然让休宁县水清河晏,人人太平。”
剩下三人也都被安排在祁门县、绩溪县和婺源县三个地方,甚至江芸芸还贴心的让每个人带了五个锦衣卫一起出门。
那些官员脸色难看。
锦衣卫到底盯着谁,大家心知肚明。
“歙县自然是我亲自坐镇。”江芸芸微微一笑,“把这两张都贴出去,也好让所有百姓都知道,朝廷为民所行之事,桩桩件件,无不事事用心、时时尽力。”
不过这件事情推行开确实有点难度。
百姓竟也不同意让这些奴婢和他们一样享有法律保护。
“那个不是乱套了,他们好吃懒做为奴为婢,何来和我们站在一起。”有人质疑。
“可不是显得我们良民和他们贱民一样了,多晦气啊。”
不过百姓的声浪到底掀不起来。
富商乡绅们也对此格外抗议,大门不开,十分抗拒。
乐山站在门口等了两日也没见有人找他写状纸,急坏了,连忙去找江芸芸。
江芸芸桌子上堆满了各县交上来的粮食册,刑名册等等,她就坐在高高垒起来的账本中埋头写着东西。
“别写了,外面好像都不配合此事。”乐山愁眉苦脸。
江芸芸嗯了一声:“别急,等会替我把这些东西都送去驿站,快马送去京城。”
乐山不解。
“办一件事情,舆论也是很重要的。”江芸芸一脸写了三道折子,递了过去,“就像写字,铺纸,镇纸,磨墨,润笔,这才是提笔。”
“如今这才刚铺好纸呢?”她微微一笑,“急什么。”
—— ——
不止江芸芸一人写了折子,整个徽州附近的驿站最近都忙得不可开交。
“以后这张桌子就放这里,就放江芸的东西。”刘健冷笑一声,“我瞧着他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啊,这架势,举手投足,翻云覆雨的热闹啊。”
“怎么还开始口不择言,胡言乱语了。”李东阳嘟囔了一句,咳嗽一声,拿起其中一本看了看。
——哦,弹劾江芸的,不看了。
——啊,这本也是啊。
——啧,他们也不消停啊。
“审案便审案,插手什么土地奴婢的事情。”谢迁看着那一桌子密密麻麻的东西就头疼。
李东阳嘴巴一撇,没说话,继续翻看手中的折子,看一本塞一本。
“江芸的折子呢?”他警觉,“怎么没送上来。”
刘健气笑了:“你师弟,你问我们?”
“江学士的折子,江学士的折子。”小黄门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三本折子,“快马寄递,从徽州府送来的。”
李东阳一把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第一眼就露出笑来。
“你看,江芸也不是胡闹的孩子,人家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李东阳开始站起来,捧着折子说道,“徽州当地乡绅富户勾结官员,侵占六个村子的土地,导致近千的村民,十分之三逃离徽州,十分之三死于非命,其余人避祸上山,不得不落草为寇,艰难度日。”
“那就把官员都换了。”谢迁说道,“我看也有人说他直接单枪匹马冲进新安卫,好好的一个文官,这是做什么。”
“别急,有说呢!”李东阳不悦说道,“听我说完。”
谢迁悄悄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正在处理其他政务,头也不抬,不知道到底听见了没有。
“新安卫指挥佥事王应檀侵吞一千亩土地,收受贿赂十万两,肆意打骂,驱使奴役士兵为其修院盖房,拖欠军饷,骄纵跋扈,过府衙而不下马,随意鞭打经历司内文职人员,养寇自重,谎报军功,勾结知府,杀良冒功。”
李东阳叹气:“真是为虎作伥啊。”
谢迁拧眉:“该杀。”
“这本是他这三个月在徽州查出来的问题,整整二十页,后面还附有证据,诸位看看。”李东阳把后面的内容扫了一眼,然后递过去说道。
谢迁看刘健没动作,便伸手接了过来。
“剩下两本是什么?”他随口问道。
李东阳施施然拿起第二本:“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本的内容是他根据上述内容,以及自己观察得出的徽州官场现状分析报告。
第一点就写明了官民关系格外紧张,官员就知道土地和钱,周边匪寇大都是百姓被逼上山,此后坏了心智,杀人放火,彻底成了真正的匪患。
第二点则有些官员间相互包庇,导致民意无法上达天听,百姓们只听乡绅的,不知还有朝廷。
第三点土地被大量兼并,乡绅纳税之少,剩余税赋被强行平摊到其余百姓身上,税赋竟高达十分之七,不少百姓家中家徒四壁,下地时甚至赤、身、裸、体,唯恐坏了唯一的衣物。
第四点人口大量流失,因为地方官员不作为,乡绅宛若恶狼,百姓大都背井离乡,又或者投靠乡绅试图温饱,百姓情绪已到极点,若不处理此事,只怕民怨沸腾,有民变之恐。
第四点则是,世代家族,类世仆人,忠心不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旦主人为恶,只会成为惊天大患。
第五点格外简短,但是最触目惊心的。
——政令不出中南,仁政不兴,国将难国。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突然沉默。
“怎么了?”刘健敏锐抬头,“拿来我看看。”
李东阳递过去后,刘健飞快扫过前四条,目光最后落在第五条,目光一凝,本就紧皱的眉心在此刻皱得越紧了。
“如此看来,徽州的情况怕是不乐观了。”李东阳低声说道。
“言辞越短,情况越深。”谢迁站了起来,在屋内踱步,“徽州难道已然这样了,可年年考核不是都是上吗?”
“现在想来,便是年年都是上才有问题。”李东阳也跟着说道,“这每年大灾小灾不断,徽州却好似人间桃源。”
他一顿,缓缓说道:“太祖起源凤阳,鸿蒙初辟,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才打下这么大的基业,历代先皇,爱民如子,当今也勤勤恳恳,不曾松懈,可如今凤阳的隔壁却发生民不堪命的事情,财匮力尽,民不聊生……”
他眼眶微红,神色沉重:“若非其归执意要去,此番路叟之忧何时才能被发现。”
刘健揉了揉额头,把那份折子握在手心:“剩下一封是什么,快拿来看看。”
谢迁连忙拿起第三份信,打开一看 立刻哭笑不得,把折子扔到李东阳身上,没好气说道:“你这个小师弟真是……”
他想了想,气笑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啊。”
李东阳手忙脚乱接回来,惊慌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他打开一看,突然拍腿大笑起来:“与时屈伸,柔从若蒲苇,非慑怯也;刚强猛毅,靡所不信,非骄暴也。以义变应,知当曲直故也。”
谢迁一听,也跟着大笑起来:“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
刘健一看两个同僚疯了的样子,也跟着好奇接了过来,一看也跟着黑了脸,骂道:“如今都大人了,怎么还如此孩子气。”
原来这是一本拍马屁的折子,偏又写的一本正经,大大方方,大力夸奖三位阁老为国为民之心如星辰明月,人人皆知,词藻优美,语气真挚。
好能拍马屁的小状元!!
“就是整日想着往外走,好好的孩子都学坏了。”刘健把第三份折子扔了,不悦说道。
李东阳偷偷伸手把折子勾回来,镇定自若的悄悄塞到自己袖子里。
另外两人只当没看到。
“徽州的事情要如何和陛下汇报?”谢迁拉回众人的心绪。
两人齐齐看向刘健。
刘健没说话,抬眸去看满满一桌子的弹劾折子。
“清丈土地便也算了,只是这个去除贱籍,有违太祖祖制。”谢迁自然说道,“且人人若不安分守己,世道岂不是乱了。”
“他自己家中没有仆人?”刘健不解问道,“这不是打自己脸嘛?”
李东阳小声说道:“不打脸 ,都是雇佣的,那个一直跟着他的乐山就是雇佣来的,每个月还发月俸呢,还有休息的日子呢。”
刘健啧了一声,更加不悦了:“自己如何就要别人如何,什么小孩心性。”
“这个太过大胆了。”刘健直接说道,把手中的折子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但其归折子上说的现象也颇为触目惊心,奴仆性命没有保障,动不动就挨打忍饿,几轮买卖,甚至打杀掩埋,确实有失人道,若是能改确实不错。”
“改?如何改?”谢迁挑眉,“问刑条例可刚改好。”
“别的不说,一户人家若是真的上千奴仆,可大明哪来这么多贱籍。”李东阳反问着,“与其清理所有的奴仆,不如把那些本就在土地上种地的人给先一步清理出来。”
他见其他两人没有说话,继续说道:“清丈出的土地需要人手,若是再让衙门买卖十有八九回到这些富户手里,那期待税赋进一步上升,边境军饷能多一点便是妄想,总不能年年指望着琼山县那一块,楠枝那边的海贸如今也陷入僵局。”
“万一那些富户不愿意清出来呢?士廉在浙江可迟迟没有太大的进展。”谢迁拆台说道。
李东阳倒是自信:“江其归已经有琼山县和兰州两处经验,且你觉得士廉和其归相比,谁的性格更强势一些。”
谢迁和刘健对视一眼。
——毫无异议,江芸只是长了一张瞧着好说话的脸。
“那不若,一起去见陛下。”刘健握着两则折子,思索片刻后说道。
三人对视一眼后,点头称是。
—— ——
江芸芸性格强不强势,只有遇见她的人才最清楚。
比如衙门口现在枷着的那一群人。
哭声都要震天了,江芸芸愣是一声不吭。
乐山一边奋笔疾书写状纸,一边忍不住悄悄看着队伍的屁股后面又多了一个人。
“钦差好凶啊。”他对面的老头咋舌。
“才不是!肯定是他们过分了。”乐山想也不想就说道。
原是一开始确实没有人赶上来办这事,百姓间也议论纷纷,对这个废奴政策讨论不止,但这世上总有胆大的。
一开始是程家有一户人家不想再当奴仆了。
别看他们是世代奴仆的,那也是爷爷那一辈爱赌博,又碰上天灾,这才过不下去,选择去卖身的,如今已经攒够钱想走的,奈何程家不放人,甚至还把他们打发到山中庄户上了。
那户人家的小儿子听人议论着钦差门口贴着的告示,心口火热,就忍不住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这可让江芸芸来了精神,直言磨墨的人来了,立马开堂审理。
程家一开始还不愿意来人,江芸芸就火速核对了情况,然后判同意了。
一开始就是良民,大旱活不下去了。
——哦,你说我都听奴仆的一番话,可程家不是自己不愿意来吗?
现在愿意自己花钱赎身的。
——哦,价格都是市场价,不会很贵的。
衙门这边也有登记在册的。
江芸芸大手一挥,直接放良了。
“你们打算去哪个县重新过日子啊?”她和颜悦色问道。
“还,还能换地方?”那小儿子唯唯诺诺问道。
“自然可以,免得有人挟私报复嘛。”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那一家子对视一眼,报了一个名字。
江芸芸又飞快写了一封信,递给他们:“直接去衙门找现在办事的主官就行,他们知道后面怎么弄。”
那一家子一看那信件,又看着字迹还没干的户籍,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好快,好迅速。
那老头直接跪下来连磕几个头。
江芸芸亲自下去把人扶起来,和气说道:“我这里不兴这一套,以后好好过日子,对了,之前朝廷下发的农事册知道吗?”
那一家子摇了摇头。
“哦,我这里有一本。”江芸芸顺手掏出一本,殷勤塞过去,“跟着上面好好种,会有回报的。”
那老头看着那本书,又看着江芸芸斯斯文文的脸,拉着江芸芸的手哭得不行。
“我,我们一家都不识字。”小儿子呐呐说道。
江芸芸一听就叹气:“哎,启蒙教育啊,那你们找识字的人帮忙看看吧,这本书大家若是一起学,也会有新的办法,就会共同进步。”
小儿子接了过来,用力点头。
只要开了头,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有人愿意做奴才,那就有人不愿意。
一时间衙门热闹坏了,乐山来不及写,就让识字的雪月也出来帮忙了。
“我,我不行吧,会给大人丢脸的。”雪月胆怯说道。
“没事的!”乐山拍着胸脯保证着,“我家公子才不是这样的人,他要是看你这么厉害,肯定高兴坏了。”
至于你说衙门口怎么枷了这么多人。
那就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有人不服来告状,有人口出恶言,有人胡搅蛮缠,有人以势压人等等不尽其数,江芸芸自来是来者不拒,统统给他们换了个地方冷静冷静。
——我就说他们还是站在衙门口可爱点吧。
江芸芸冷笑。
徽州目前有头有脸的人见这人是个混不吝,也不是没人生出歹毒心思,奈何她身边被锦衣卫水泄不通的围着,这些人不得不蛰伏起来,忍气观望着,背后则一直动用关系企图把这个祸害精带走。
在万众瞩目的半月后,朝廷的第二道指令终于来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第二道指令先抑后扬, 在场的人都听得心思活跃,各有各的想法。
圣旨第一句就先呵斥了江芸在徽州闹出太大的动静,闹的徽州一时间缺官如此之多,附近科道官弹劾四起, 千里之外的京城也不安心, 简直有伤官场和气, 狠狠骂了一顿, 还扣俸三个月。
第二句也是骂人的,不过是骂徽州的那些文武官员鱼肉百姓, 为虎作伥, 所以即刻押解回京,三法司一起审理,务必审得清清楚楚。
第三句则是进入正题, 清丈土地一事由江芸全权负责, 务必要还百姓一个公道。
第四句话则有些微妙——太祖遗志不可更改, 良贱有别, 乃是天理, 但良民入贱籍则不可取, 损害人伦,即日起清理良民贱籍一事, 一应事项由江芸负责。
也就是说陛下觉得江芸你这人做事太刚了,得罪了这么多人,所以把你大骂特骂。
但陛下也觉得徽州的官员太不上道了, 骂骂咧咧地打算让江芸把这些人都给我大杀特杀。
你别说,徽州乡绅们一开始还大喜, 后面琢磨出不对来了, 感觉天都塌了。
“这, 不是说陛下最是仁慈吗?”程家的几位话事人碰了碰头,神色惶恐。
“我就说江芸这人长得有鬼,谁和他见了面都会失智。”上次和江芸有过短暂交锋的程家公子破口大骂。
“如今又要清理土地,又要我们把仆从都散了,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程家老一辈不悦说道,“那我们这么大的家业,这么多的土地都要谁耕种,这么多人谁伺候,难不成都要花钱不成,多大的开销啊,这是莫名其妙。”
“不过虽说雇佣,可到底花多少钱雇佣还是我们说的算。”也有人钻空子说着。
众人脸色一喜。
只是他们还没开始喜悦,仆人火急火燎跑进来:“衙门又贴公告了。”
小公子啧了一声,满脸不悦:“贴就贴,江芸这厮不是最爱写公告了,一天能写三份,慌什么。”
之前清丈土地的时候,江芸芸一天能贴出三张公告,一点也没读书人的矜持,文笔措辞都很简单,说要写给老百姓看,还让衙役一日两次去人多的地方宣扬这次的土地政策。
真是看得人笑掉大牙。
仆人讪讪说道:“这次,这次好像,和我们有关。”
众人脸色僵硬:“怎么又和我们有关?”
“说是确定了雇佣一个仆人最低的标准。”仆人磕磕绊绊说着。
“什么?”
—— ——
衙门的公告很通俗易懂,百姓们都下意识围过来,听着书生读给他们听,因为没有佶屈聱牙的内容,所以可读性非常强,很多百姓这几个月都已经习惯了,总爱围上来凑热闹。
“这里面说徽州今后最低的雇佣费用至少二十文。”有人交头接耳,“这个是什么意思啊?那我们可以赚多少钱啊。”
“就是你要是去店里打工,又或者去那个府里做工,一天至少要给二十文。”有人解释着,随后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应该是一年七两多。”
“那是多还是少啊?”有人抓耳挠腮问道,“日子够用吗?”
“告示上说了,徽州的米粮现在是一两银子可以买二石,猪肉的价格每斤约为七。八文,牛肉每斤在十到十四文左右,蔬菜的话,譬如韭菜一文四一斤,芹菜三分五文一斤,香油、砂糖也都是三十文一斤,你就算算你家够不够吃。”
“好详细的价目表啊。”有人惊叹。
“可不是,江钦差可爱逛街了,总是问来问去的。”有人想起几个月前老是在外面晃悠的钦差,“我就说他一个钦差总是在市场上走什么。”
“这算起来也不多啊。”有人质疑,“这街头挑担卖油的小贩一年都二十两呢,这钱也太少了,可不是在骗我们。”
“都说了是最低,而且人家小贩是做生意,你有这本事你也去做啊,你现在在打工呢,自然是少一些的。”
“那和种地的比一下呢,怎么算啊。”又有人着急问着。
“若是你家有十五亩地,蔬地二亩。那每亩大概有两石粮食,现在一两银子二石米,你这要是勤快些,一年十五两不是问题,刨开农具、肥料、灌溉、亩税等等,我算算啊,一亩税一斗,毛估估怎么也要一两了,肥料一直费一些,就当也三两,农具要是没坏就不花钱,坏了那可是大钱,水的话都是我自己挑的,也不花钱,这样算下来一年怎么也有十两的样子啊。”
“这听上去还是种地划算啊。”
“这也是风调雨顺的情况下啊,这要是受灾了,肯定还是做工好啊。”
众人议论纷纷,各家大户也都按耐不住了,悄悄派人出门来看公告,一个时辰过去了,公告栏面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了。
衙役开始敲锣,沿街大声宣读今日的公告,一时间,整个徽州城热闹极了。
乐山听着外面的动静,担忧说道:“圣旨是什么意思啊,重要的事情瞧着什么都没说,反而骂了公子好几行,那我们的事情还做得下去吗?”
江芸芸点头:“圣旨他就想写文章的大标题,给了一个范围,内容还不是我们自己写上去的。”
乐山不高兴地抱怨着:“本就没多少钱了,怎么还罚俸啊,一罚就三个月,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江芸芸叹气,摸了摸脑袋:“可不是,要成穷光蛋了。”
乐山也跟着叹气:“那些乡绅也太不配合,一个人还要二三十个人伺候不成,对那些人非打即骂,虽说我们以前都说江家对仆人还算体恤,但日子其实也就是这样……”
他想了想:“还是做良民好,自己给自己做主舒服。”
他悄悄看了看江芸芸一眼。
“当然。”江芸芸笑着鼓励道,“人本来就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贱籍本来就是把人划成三六九等,这是不对的,只可惜我没这个本事推翻这个事情。”
“只可惜这世上只有公子一个人这么想的。”乐山愁眉苦脸说道,“只有公子愿意正眼看我们。”
江芸芸想了想:“说不定也不是只有我,只是我现在站在高处,所以显得声量大,但说不定全国各处也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们没法开口说话,所以便只显出我的厉害来了。”
乐山似懂非懂。
“行了,你这几日也辛苦了,去休息休息吧,对了雪月也辛苦了,你愿意自掏腰包请她们吃顿饭吗?”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搓着小手,眼巴巴问着。
乐山一听就笑了:“别人做官都赚钱,就我们公子做官整日倒贴钱,见了谁可怜就送钱,还整天给小孩送糖吃,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江芸芸也跟着唉声叹气,小脸一跨,别提有多可怜了。
“那我今日破费一些,也请公子吃顿饭,公子这几日也太辛苦了,听说徽州有一道方腊鱼说是名菜,用的是黄山的桃花鳜,鳜鱼炸制后,外酥里嫩,肉质鲜美,再撒上虾酱和特制调料,口感微酸甜,说是很好吃。”
江芸芸一听,黑漆漆的大眼睛瞬间就亮了,小脑袋连连点着。
乐山看得心都软了。
各家现在简直焦头烂额,外面是土地的事情,屋里是奴仆的事情,若是碰上寻常官员还能找个关系糊弄糊弄,就像三年前下发的清丈土地的政令,他们不是就这么含含糊糊拖到现在,只当无事发生。
可偏偏现在站在他们门口,虎视眈眈举着刀的人是江芸。
那可真是一个看着和和气气,斯斯文文的俊美小年轻人啊,但一交手,把人按在地上打的时候,刮风下雨让你枷在门口淋雨时,能把你一层皮都刮下来,那可是一句废话也不和你多说的。
说的话别提有多好听,多柔软了,做的事则是想也不敢想的刚硬雷霆,看得人肝胆俱裂。
清丈土地的事情江芸芸是亲自跟在衙役后面的,她第一个就拿新安卫开刀军屯的事情,和于明也不知谈了什么,此后新安卫格外配合。
当日下午一行人就开始站在田埂上测绘,衙役只要报上数字她他能很快算出具体面积,边上的账房先生都还没拨好第一组数据,等算好了,竟然发现一模一样,所有人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手段,都格外震惊。
于明看得更是心中敬畏佩服。
整理新安卫的办法和之前整顿兰州卫的办法是一样的,按照人头分拨土地,一人五十亩,闲时的人员六四分的人数,之后登记到册,由卫所自己统一管理,至于清理出来的那些土地则会重新分给无地的百姓,之后百姓五年内不得买卖,税赋需要缴纳给军队。
边境和腹地不同,兰州卫需要的粮食需求远远大于背靠鱼米之乡的新安卫。
她需要用新安卫的成功例子做给其他人看,告诉乡绅,军队都听他的,所以你最好也老实听话,告诉百姓,跟着她走,肯定有饭吃。
半个月的时间,新安卫的土地清理出来,那些其他县市区送过来的奴仆、流民和隐户都被安置在这里,按照人口,不论男女老少一人三亩,悉数登记造册,落户成了徽州的百姓。
登记造册那一日,江芸芸亲自给他们挂上大红花,小孩子还一人分到一颗糖,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于明看着江芸芸晒黑了的脸,小心凑过来,故作无意的问道:“这些地都送出去了,人家都记着钦差的好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识趣说道:“怎么会,于千户深明大义,百姓之人都是记得的,不仅百姓记得,朝廷也会记得的。”
于明一听,咧嘴笑了起来。
——总算是没有辜负这半个多月早起贪黑的辛苦。
众人原本是打算观望衙门和卫所打起来的,谁知道这半个月多如此和和美美,心中大震。
“文武勾结,我要让人弹劾他们!”有人怒气冲冲走了。
新安卫的众人也跟着充满不安,一见于千户就围上去,七嘴八舌说道:“我们丢了这么多土地,以后靠什么过日子啊。”
“就是,平白送了人,回头我们喝西北风不成,本就日子过得拮据了。”
“可不是,没点油水,谁要去打仗拼死拼活啊。”
于明脚步一顿,看向说话的人。
那人一愣,嘴皮子磕巴了一下:“怎么了?”
“卫所里何时拖欠你的月俸了。”于明严肃反问着,“你好歹是个百户,正六品的官,也不是个光脚士兵,每个月近八石的米粮,折合银子也有三两半,日常开销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那百户一听恼羞成怒说道:“我有儿有女,有妻子有老父,压力这么大,想多要点如何?”
其余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他们心里大都是这样的想法。
“不错,有话那就直说。”谁知于明没有生气,反而开诚布公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和你们好好说说现在的局面,也免得你们找死踩了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
“如此看不清形势,也难怪只能屈居我们新安卫了。”于明冷笑一声,“我问你们,江芸是谁?”
“不就是一个运气好点的毛头小子,整日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呸,什么东西啊。”那百户骂骂咧咧着。
于明又是冷笑:“算年纪,人家确实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十六岁的六、元、及第的小状元,刚及冠的小钦差,天下闻名的小神童,堂堂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天子门生,陛下近臣,太子老师,通政司参议,年纪轻轻就握有开海贸、打蒙古的两项绝世功绩,你们呢,你们自然是年纪大,这辈子也就到这个位置了,可除了年纪大,不爱洗澡,还有什么优点能在人家背后指指点点。”
众人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心里不高兴,但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江芸的名字他们早早就听过,但那都是听说的,心里有几分质疑不屑,可这次他们亲自接触了又不得不承认这人……似乎真的还挺厉害的。
光是那半个多月起早贪黑的上山下地,还能兼顾处理衙门政务,安抚百姓,路过村子还能断个案子,从不抱怨的事情,寻常人就很难做到。
“那他这样金贵的人又会如何来到徽州的?”于明又问。
“陛下,陛下让他来的啊。”百户呐呐说道。
于明气笑了:“原来你也知道是陛下让他来的啊。”
百户撇嘴:“不然他还能自己跑来不成。”
于明有些绝望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百户。
——饭都喂嘴边了,还琢磨不出滋味,真是蠢笨如猪啊。
“陛下!陛下!!”于明压低声音,但咬牙切齿说道,“你说陛下为什么让他来啊,你说陛下好端端特意下第二道圣旨来,是给谁看的,难道真的给马上就要回京城,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动的小状元江芸看的吗?!”
百户的眼睛微微睁大。
“那句要把指挥佥事带回去的话,是说给谁听的,是说给马上就要回京城,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动的小状元江芸听的吗?!”
“那句侵占土地,悉数归还于民,说给谁听的,是说给马上就要回京城,整天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动的小状元江芸听的吗?!”
众人总算是微微回过神来了,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于明点了点在场的所有人:“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问心无愧,觉得我们已经被带走的那些人能把所有事情都扛下来。”
百户们脸色大变,神色惶恐。
“钦差说了,配合他做好眼下的事情,既、往、不、咎。”于明站直身子面无表情说道,“我能做的可都做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少给这个毛头小子找不痛快,这人有的是办法给你更不痛快,更可怕的是,他有的是前途,你们最好都掂量掂量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众人没说话了。
“可钱确实少了啊,这月俸真的不高啊,我们一大家子要养呢,他自有坦荡的前途,花不完的钱,难道我们这些没出息的就活该穷死。”还是有人不甘心地抱怨着。
于明想起江芸芸洗得发白的衣服,却又没有开口解释,只是沉默半晌后叹气说道:“他答应我三件事情,第一是请人来教我们如何种地,他说他之前推行过农事册,会提高粮食的结粮,第二是把后勤管理的权力归还卫所,第三愿意上折子提升百官月俸的待遇。”
众人惊诧,忍不住问道:“别的不说,第二条真的可以实现吗?”
原来为了文武平衡,一般由文官来控制军队仓库的地点,也就是说军队的后勤是被文官掌握的,一旦武将需要改变仓库地点,大都会被文官极力阻止,甚至会被弹劾,甚至乃至丢官。
因为被拿捏了命门,导致武将一直低文官一头,不然也不至于堂堂上一任指挥佥事这么听一个县令的话。
“他既然说了,我定要他实现的。”于明平淡说道。
“陛下又不重视武将。”有人意兴阑珊地说着,“江芸固然给了,后面的人万一收回去呢。”
于明淡淡说道:“所以我说找个靠山也很重要。”
“就他?”百户质疑着,“未来谁知道,怎么能这么快就下注了。”
“那你就抬头去看看,你还能找到谁。”于明抬脚就要走,淡淡说道,“而且那些军屯到底够不够我们用,我们自己心知肚明。”
—— ——
处理完新安卫这边,江芸芸还特意写了一篇文大夸特夸,就贴在清丈土地的公告边上,明晃晃地点着其他人,奈何其他人根本没反应。
江芸芸冷笑一声,抽出衙门里的册子,抬脚出门了。
姜磊见状连忙追了上去:“干嘛去啊,外面可不安全。”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去找人聊聊感情,对了,帮我去请个大夫来。”
姜磊对着守门的锦衣卫打了个眼色,随后跟在她身后,挑了挑眉:“可别惹出大动静,你都不知道最近驿站有多忙碌。”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你知道家里有人当官意味着什么嘛?”
姜磊想了想,犹豫说道:“发财?”
“确实整个家族的命运会大幅度往上走,那你觉得就一点坏处也没有?”江芸芸反问。
姜磊挠了挠脑袋:“江小状元!你就直说吧,我这人可动不得脑子,一动脑子就困。”
江芸芸手里转着那本册子,出了衙门,看着街上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叹气说道:“那就是不能明面上违背大环境的要求。”
姜磊突然回过神来:“对哦,现在清丈土地是陛下的要求,这人要是想升官,肯定不能直接拒绝你。”
江芸芸抬脚朝着汪家走去:“我先挑一个软柿子捏一下。”
“万一他们阳奉阴违呢?”姜磊又问,撇嘴,无差别攻击,“反正你们文官都坏得很。”
江芸芸也跟着撇了撇嘴,反击道:“你们武将也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好人呢。”
姜磊哎了一声,理直气壮说道:“可不是,我们都是世袭的,又没文化,,按照你们读书人的说法,可不是大坏蛋。”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说起来,为什么不考核你们武将。”
“考核啊。”姜磊不甚在意说道,“军政考选,没听过吗?成化二年时巡按云南监察御史王祥就上折子大骂了武将们一顿,然后说要三年、五年一次进行简选,令各处巡抚、巡按等官考选都司卫所军职,或进或退,必须合乎公论,陛下同意了,不过我们锦衣卫和京城的那些军营不参与。”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那我在兰州的时候,怎么没看到?”
“过失不规,误事不纠呗。”姜磊无所谓说道,“三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拿点钱就能糊弄过去的事情。”
江芸芸若有所思。
“到了。”姜磊用嘴巴比划了一下,幸灾乐祸,“你看他们关门了。”
“那就敲个门看看。”
江芸芸没什么脸面包袱,上去就是砰砰两声。
不过她没有,不等于汪家人没有。
汪家老管家的脑袋从门缝里露出来,露出勉强的笑来:“钦差怎么来了?”
江芸芸挥了挥手里的东西。
管家好好的嘴,愣是笑不出来。
江芸芸倒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久闻汪家大名,想着来都来了,特意来拜访一下汪家老爷。”
老管家哎了一声,眉毛都要愁掉了。
“啧,废话什么?”姜磊大步上前,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管家,呲笑一声,“什么档次也敢拦在钦差大人面前。”
老管家脸色阴晴不定,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只好把人放了进来。
江芸芸一进门,打量着颇有江南水乡韵味的房子,微微一笑:“好房子啊。”
“瞧着比陛下赏赐给您的那套院子要豪华多了。”姜磊笑说着,“您之前还说自己那屋子的院子大,现在看来还不够人家的一个水池呢?”
老管家听得脸色苍白,两股战战,差点没一膝盖跪下去。
“我又不会游泳,要这么大的院子也没用。”江芸芸笑着安抚着老管家,“会欣赏美景是好事呢,可不像我,没什么眼光,以前和楠枝读书的时候,什么花花草草都欣赏不来,好好的兰花都被我养得蔫巴巴的。”
老管家只能哈哈苦笑着。
一炷香的路,一行人才来到大堂,屋内已经站满了人,一个个面露警惕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站在门口对着所有人微微一笑:“真是济济一堂啊,好好读书,让汪兄以后在京城也热闹热闹。”
汪爽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一触及江芸芸的视线就畏惧地移开视线,但想着现在是在自家的主场,又强迫自己和他对视着。
“江钦差今日拜访可是有何要事?”他一开口就忍不住气弱。
江芸芸也不兜圈子,直接把手里的册子放在桌子上。
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看向那个册子,却又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江芸芸也不说话,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样子。
一时间大堂安静地只能听到渐起的北风在院中穿梭,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汪爽吓得脸都白了,到最后竟然扑通一声晕倒了。
子孙们这才终于回过神来,一窝蜂围了上去,有人大怒,站起来怒斥江芸芸,有人抱着汪爽就是哭。
“大夫来了,哭什么?”姜磊抱臂冷冷说道,“以后有的是机会哭呢。”
汪家人气得直跳脚,但对着锦衣卫又不敢多说,只能哆哆嗦嗦地骂了几句。
锦衣卫领着一个老大夫挤了进来,嬉皮笑脸说着:“让让,你们之前就是让他治的,你放心,有经验。”
大夫的手刚搭上汪爽的脉搏,汪爽就缓缓醒了过来,和无辜的大夫大眼瞪小眼。
“老爷子身子骨还可以。”姜磊讥笑着。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对着他摇了摇头。
“大家同朝为官。”江芸芸拨开人群,伸手亲自把汪爽扶起来,温和说道,“这是陛下的旨意,回头让科道官们奏上一本,你们汪家吃着皇粮,却不配合工作,多不好看。”
汪爽立刻拉着江芸芸的手哭得不行:“我这,我这都是历代积累起来的,没有坏的,大家都好的……”
江芸芸不为所动,依旧笑脸盈盈:“那不是更不怕才是。”
汪爽哭得更伤心了。
“别哭坏了身子。”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背,扶着人坐上椅子,“回头各家我也要走一波的,陛下仁德之心拳拳可见,如今一切都是为了百姓,我们当官自然是要拼死做好的,而且我也想早点做好,好回京城过年呢。”
汪爽不哭了,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依旧笑着,意味深长:“做父母的,总要为儿孙考虑,不是嘛。”
—— ——
出了汪家又去了一趟程家,没多久,消息传遍整个徽州。
第二日,两家都乖乖上衙门配合工作去了。
江芸芸和颜悦色的请人喝了一盏茶,又亲自跟着去了。
姜磊看着众人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对着乐山说道:“哎,你家公子是不是太厉害了点,读书厉害,做官厉害,射箭厉害,打仗也厉害,听说还会种地,还会水利,还会养驴,原来卖弄口舌之术也这么厉害。”
乐山得意坏了,大声炫耀着:“哼,我家公子之前在兰州琼州,那些嚣张的,不把我们公子放在眼里,欺负他年纪小的那群坏人,还不是最后都乖乖低头。”
姜磊佩服点头,摸了摸下巴:“怪不得我们老大叫我跟好他呢,让我们老大捡到宝了啊。”
一家通,百家通,清丈土地的事情就这么走上正轨了。
没多久,各县原本僵持的进度突然开始突飞猛进,飞快跟进上来。
——现在自己操办,还有点回旋的空间,等那个大杀神自己亲自来了,那就一起躺板板去吧!
与此同时,放良的事情随着土地被逐渐清理出来,需要大量的百姓户籍,各家不得不开始权衡利弊,一开始只是放出少量的奴婢。
江芸芸高调地给那些奴婢分了土地,又给人立户分良籍,一时间城内的乞丐都在说着这些事情。
与此同时,关于江芸芸身边的那个仆役也是雇佣的小道消息也不胫而走,而且越演越烈,导致乐山只要一出门就被人围观。
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多的奴婢见了先例都开始走了出来,希望能有个新的开始。
衙门大都核实了他们的情况,判了同意。
没多久,乡绅们组团来哭。
“这有何难?土地就这么多,很大一部分的百姓是拿不到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城打工,这不就是雇佣了。”江芸芸把所有人请进来,指了指被她叫过来的城内所有牙行的管事,“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牙行这边以后可以登记想要雇佣去做工的人,你们回头有需要就从这里雇佣。”
那些乡绅和牙行的人四目相对,齐齐露出苦笑来。
——真是一环扣一环,只要在某一环低了头,以为是暂时的妥协,可谁能想到后面的路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事情也算这么磕磕绊绊做了下来。
期间也不是没有人去弹劾江芸芸,甚至当面来骂她违背祖宗之制,乃是祸国殃民的大奸臣,内阁更是热闹,就是陛下也是每天两眼一睁就能听到江芸芸的新闻,听得心如死灰,耳朵生茧。
内阁和朱祐樘也不是没有动摇。
虽人人都说江芸是个刺头,但相处过的人都知道,他做事是一个很懂取舍,两面安抚的人。
她一边在徽州雷厉风行,明堂的灯便是深夜也都亮着,衙门里的人日日陪着加班,但一边她非常积极给京城送折子,汇报成功,还会主动画大饼,同时也不忘记给自己造势,积极拉拢各路人马,就连太监都在她的安抚范围内。
鉴于江芸芸前两个饼确实做得很成功,内阁和朱祐樘,甚至不少被她蛊惑的人,不得不闻着大饼香,抗住了不少压力。
日子就这么一晃而过,弘治十四年的春节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乐山听着外面的爆竹声才回过神来,看着冷冷清清的衙门,又看着埋头处理案子的江芸芸,拢了拢袖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事情还没做好吗,给各署的钱不是都发了吗?每个人多发了二两,两斗米呢,大家都高兴坏了。”乐山端着热茶推开门,又把窗户关上,免得细雪飘了进来,“今天都大年三十了,怎么还不休息啊。”
“核一下账。”江芸芸头也不抬说道,“今年秋税是我收的,我可不是要算清楚,不能给后面的人留下坏账,对了,你要不看看有没有去扬州的船,年后先一步把雪月母女送走吧,也没想到我们要在这里呆这么久。”
“我回头问问,真是的,还不派人下来,要累死公子嘛。”乐山嘟囔着,“朝廷还真的不给您发钱啊,真是过分。”
江芸芸没说话,算好手里的账,便说道:“帮我看看有没有浙江或者漳州的信。”
乐山点头:“一个多月前公子一连给两位大人写了三份信,算算时间也该回信了。”
江芸芸点头,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行了,你也出门玩去吧,看看徽州过年热不热闹。”
乐山笑说着:“肯定热闹啊,外面的人都在说,今年过年有我们江钦差在,来年一定鬼神不侵,神佛保佑呢。”
江芸芸失笑,低着头用力揉了揉手骨:“胡说八道什么。”
乐山连忙把手里的汤婆子递过去:“快按在手腕上,是不是手又疼了,这可怎么办啊?张道长也不在,也不能给您扎个针。”
江芸芸抱着汤婆子这才轻松地吐出一口气,促狭说道:“虽然没有神棍张道长,但不是有贴心的冯乐山嘛。”
乐山翻了个白眼:“就知道嘴贫,我去准备年夜饭去。”
江芸芸眼睛一亮:“有劳有劳,我听说这里有一道菜叫臭鳜鱼。”
“那个臭死了,公子就喜欢吃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乐山没好气说道,但过了一会儿又碎碎念着,“我等会去外面看看还有没有卖,也不知道早点说,现在这么临时,我去哪里给你变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打着伞急匆匆走了。
江芸芸揉着汤婆子,看着外面洋洋洒洒的大雪,出了一会儿神,这才低声说道:“明年可一定要是个丰年啊。”
让得了土地的百姓喘口气。
让恢复自由的奴婢多条路。
让千疮百孔的徽州活下去。
让她的政策平平安安落下地。
瑞雪兆丰年。
老天爷保佑啊。
第三百七十五章
徽州众人真是日日夜夜期盼江芸能一路高升, 飞快回京,祸害其他人去吧。
奈何等年都过完了,春种都要开始了,江芸这厮每天在衙门忙到脚步飞起, 还抽空下乡指导种地去了, 每日一路走人, 都有人围观, 别提有多热闹了,甚至碰到火灾还积极冲上去帮忙。
啐, 他一个小状元怎么还会种地啊, 和百姓搅和在一起,真是太不体面。
那些人一边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脸上和颜悦色, 积极配合。
江芸芸忙忙碌碌到三月份, 眼看春日都要过完了, 她终于接到圣旨说是顶班的人来了。
众人欢呼雀跃, 就差点鞭炮把人送走了。
姜磊抱臂, 凉凉说道:“您瞧瞧, 您这个人缘。”
江芸芸正在把手里的案卷分门别类,按照办好的, 没办好的,难办的,分成三类, 又写了一个纸条附在上面。
这些都是给后面接手的人,免得他倒是一脑门抓瞎, 被人糊弄去了。
“就是不知道新来的好不好说话, 是不是个办事的?”姜磊靠在窗边叹气, “你说万一不是个好东西怎么办啊?”
新任徽州知府名叫彭泽,字济物,陕西兰州卫人,生于天顺三年,成化十九年以《易经》考中陕西乡试第九名,后因为种种事情都未能参加会试,直到弘治三年,他凭借《易经》,在殿试时获得二甲第四十六名,赐进士出身,随后出任吏部考功司政。
“应该还不错。”江芸芸说,“我听说他之前办案时,有豪强杀了人,彭知府就判他死刑,当时有宦官出面求情,不过彭知府不听请托,坚持自己的判决,可见是一个心性坚韧的人。”
姜磊却抱有不同意见:“毕竟求情的是一个宦官,可万一是个读书人,是他的朋友呢,说不定是他上司呢,你们文官不是本来就不喜欢宦官嘛,不喜欢权贵,不喜欢宦官,哦,还不喜欢锦衣卫。”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不屑的样子,笑说着:“我就瞧着姜千户,会蒙古语,识路本事好,武功也好,为人还仗义,就很好,特别好。”
姜磊和江芸芸四目相对,随后眼珠子一移,轻轻冷哼一声,大声补充着:“但你除外,你和那些读书人可不一样。”
江芸芸露齿一笑:“大家也都是为了避嫌,你想,想要是大家都亲亲热热,打成一团,这说出去才是大问题呢,回头谁都没个好下场。”
姜磊盯着她的侧脸发了会呆,随后猛地拍了拍大腿:“我说我家老大嘴里念了半天想跟你一起来徽州,等真要在锦衣卫点名了,就把我推出去了。”
“谢佥事可是聪明人。”江芸芸夸道。
姜磊嘻嘻哈哈:“我们老大也整天这么说你的。”
江芸芸笑,抽出过年期间徽州大火的折子:“本打算把这事解决了,现在怕是来不及了,上次救火多亏了你。”
“别多亏我,你可要小心一些。”姜磊一听此事,立马哀嚎,“你这要是出事了,我回头得提着脑袋回京。”
江芸芸无奈苦笑:“火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小孩子都跑不出来在里面哭,我很是害怕。”
“着火而已,让他们小心一心就是。”姜磊随意说道。
“小心自然要小心,上次是鞭炮不小心点燃的,确实太不该了,但我看他们的屋顶都连在一起,而且徽州风大,风向一变,四面八方都能受灾,上次不就受灾一百三十户人家。”
“这里人多啊,你看看一户户人家都挤在一起的,整个徽州城都是地狭山多,水道纵横,巷道复杂。”姜磊说。
“徽州处在万山中,不可舟车,加上田地少,土产微,所以这里的人为了活下去都是宗族群居,一大家子住在一起。”江芸芸神色凝重,手中的毛笔在纸上画出一条黑线长痕。
“而且这里的屋子都是杉木做的,虽然很符合这里的天气,坚固结实,防雨防潮,不过木头可是一点火就烧了,上次那户人家不就是梁柱檩的承重先烧了,房屋眨眼就倒塌了,直接一家五口都没逃出来,而且那边房屋都是连成一片的,火势大起来可不是燎原之势了。”姜磊又说。
“上次的火是怎么停的?”江芸芸随口问道。
“烧没了吧,烧到程家高墙上了,程家的墙多高啊,又是石头做的,除了烧黑了,也烧不垮,这才把火势挡住了。”姜磊叹气,“要不还是说有钱好呢,这屋子就是结实。”
江芸芸若有所思:“若是各家的墙都是石头叠起来的就好了,而且最好高一点,火势攀不上去。”
“那可要花不少钱呢。”姜磊没好气,“那是后面的人要担心的事情了,你且安心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升官吧。”
江芸芸只好把这条政务也写到纸上。
“月荣他们回来了吗?”她没一会儿又操心起来了,“要是哪里有问题,我这几日抽空去看一下,别落下太多。”
姜磊真是没脾气了:“马上马上,你别担心了,他们都这么大了,要你操心啊。”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不过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哎,雪月说和我们一起走,你通知她们了吗?”
姜磊听得直翻白眼,顺势把脑袋伸了进来,岔开话题:“哎,不如我和你讲讲这个新知府吧。”
“也行,他的履历如何啊?”江芸芸问。
“弘治五年,去工部当都水清吏司主事了,负责管理内府六科廊的赏赐事务,因为做事太一板一眼了,惹得同僚都骂骂咧咧的,所以没多久就改任刑部广东司主事,又因为太过刚正不阿,升任贵州司员外郎了。”他想了想,一本正经点评着,“性格太过刚硬了,若是服你,徽州后面的东西倒还能继续推行下去,若是不服你……”
姜千户站直身子,双手抱臂:“人在政在啊,可怜我们小状元这一天天的大夜熬得,小脸都没肉了。”
江芸芸叹气:“再说两句我不太爱听的,我就跟谢来说你上值喝酒。”
姜磊脸色微变。
“还要说你整天在外面溜达,给我送封信都不乐意。”
姜磊脸色大变。
“最后举报你老想花我的钱,一点也没有锦衣卫的有钱风范。”
姜磊低头认怂,谄媚说道:“你们不是要去扬州吗?我回头给周夫人准备一份大礼。”
终于在入夏的时候,新任知府第一个来到徽州城。
彭泽身形高大魁梧,五官深邃,有一对浓密整齐的眉毛,留着一缕修剪整齐的胡子,出人意料的是,他还挺爱笑,脸上笑脸盈盈的。
那一日江芸芸带着钦差众人,还有那几个安安心心做着的县令的人,屁股后面跟着一众徽州城的乡绅。
众人现在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要来人不是江芸,他们就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把人送走。
便是这么想着,众人都忍不住露出欢快的笑来,只觉得夏日的风也不太烦人了。
最前方的江芸芸和新知府不经意对视一眼,两个人互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齐齐露出笑来。
“江学士。”彭泽上前一步,和气说道,“久仰久仰。”
江芸芸也跟着客气说道:“之前拜读过济物的《读易纷纷稿》,平直朴讷,止说寻常话,好,便是百姓也能朗朗上口。”
彭泽也笑说着:“江学士出任地方多年,写的告民书也广为流传,通俗易懂却又不失真理,如今也是人人学习的榜样。”
两人又是笑了一声,一拍即合,相携离开。
身后的乡绅们立刻察觉出不对劲,面面相觑,露出警觉之色。
“按理也该让济物休息几日再行对接,实在是事务繁多,若不快点交接,只怕要来不及了,只因我以数年不曾见我娘,此番回京便想转道扬州,不得不为自己多留些时日。”江芸芸坦荡说道。
彭泽理解点头:“江学士少年离家,却一直不得归家休养,家中亲人难免日思夜想。”
江芸芸和他一起进了官署。
一开始的徽州官署可是一本书也没有的,到处都是金灿灿的金银玉石,江芸芸索性都卖了,折换成银子,先给县衙里加班多日的众人发了一笔奖金,多余的钱放在库房里,碰到放良的奴婢便一家给二两作为过渡银钱,回头登记造册,让他们签字画圈。
如今这里已经架着五个书架,里面塞满了书籍册子。
“竟卖了近四千两银子。”彭泽看着面前的册子,先是吃了一惊,后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发给放良人一千三百人,衙门这边一人五两,剩余五百两,不过一个小小衙门竟然也有两百来号人?江学士怎么没想过精简?”
“太忙了,大家也跟着跑上跑下,而且只要不太过分,我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芸芸叹气,又掏出两张纸,“这里面是我这半年多整理出的可堪用之人,彭知府可以多观察多观察。”
彭泽接过来后,点头道谢:“江学士都觉得好用之人,定有可取之处,那某就却之不恭了。”
江芸芸笑说着:“自然,这徽州百姓未来可就要仰仗您了。”
彭泽认真说道:“定当勉力为之。”
江芸芸点头:“去年税赋的账本都在这里,年前答应他们推广农事册,便大胆挪用了而一些,加紧印刷了农事册,这笔钱也都记录在册了。”
“因为去年清丈土地,放良奴婢的事情,一些富户家中粮食收割不及时,坏在地里,我就自作主张少收了一些,人口原先是九万六千一百八十九户,后来请出了两千多户,田地也多出了十万亩,多出来的我都悉数减免了,若是明年风调雨顺,这笔税赋就是不少的收入,剩下的田地我按照惯例,大头运去南直隶粮仓,剩下的还有这么多,也足够衙门开支了。”
江芸芸显然是对这些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的,数据了然于胸。
“徽州山多岭密,种田出粮反而不多,但棉、麻、蚕桑、茶等收益却不错。绢丝赋税的金额在这里,这个是重税,却很吃水源,也很需要人员照顾,出息快,但耗力多……”
彭泽一边听着,一边打开册子,里面是密密麻麻但整齐行列的表格,上面还贴满了小字条,大都是对于这些事情的心得,待办事项,以及目前无法解决的难处。
“休宁那边总有河水泛滥,有意修建堤坝,不仅能防洪,还能灌溉。”江芸芸又掏出一本装订起来的册子,“这些都是这半年下派到各县的钦差们帮忙整理的,可能需要修建水利的地方,其中休宁和绩溪似有些紧迫。”
江芸芸把东西塞到他怀里:“农业大概就是这样了,这里多山少路,种起来的东西难以流通,实在可惜,所以商业比较发达,徽商大都愿意出去闯一闯……”
她想了想,委婉说道:“商人本性逐利,但也能造福百姓,端看如何引导了。”
彭泽点头:“江学士说的,我会仔细考量的。”
“还有一件事情,之前清丈土地和清理奴婢,多亏了新安卫的配合,新任指挥佥事于明知进退,懂分寸。”江芸芸说,“之前忙于政务,卫所后勤都以全权交换给他,只剩下监察之劝。”
彭泽眉心一动:“武将多蛮横,如此便是松开绳子了。”
“是人,哪来的绳子。”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徽州多匪患,需要新安卫出面剿匪,且如今卫所的土地已经被我们清理出来,若是再严加控制后勤,只怕军心不稳,但自来为防武将,田和钱只能选其一。”
彭泽不解:“本就该全都在我们手中才是。”
“太祖立国,武将打天下,文官守天下,这个守不是事事都要握在手中,而是有的放矢,武将本就是朝官,高皇帝在重要的地方都建有卫所,也派遣文官,不就是要我们相互合作。”江芸芸耐心解释着,“人有左右手,政务管理也该如此。”
彭泽依旧不满,直接说道:“可这本来就是如此的惯例,如今变了,但凡卫所那边起了二心,我们如何应对?”
江芸芸想了想,也不强求,只是退而求其次的说道:“此事我会上折子由陛下定夺,若是可以还请彭知府在陛下做决断之前,维持现状。”
彭泽颇为不悦,但想了想到底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那就继续说回奴仆的事情,清丈出来的黄鳞册都在这里,再清也请不出来了,另外奴婢放良的规章流程目前是这样的,公告上贴的是受理案卷直到夏税结束为止。”江芸芸掏出几张纸递了过去,“此事还请彭知府多加上心,人力乃是一个运行的基础,大户抢占人力,便是在和国家抢人,为堤坝蚂蚁,不得不防。”
彭泽点头:“此事我知道轻重,定把此事推行下去,如今浙江和漳州也在推行此事,想来也是因为江学士的缘故。”
内阁选徽州知府,最主要的一个考量是,此人不能是坚定的反江芸派,但也不是无脑的拥护江芸的人,此人最好能比常人更了解江芸一点,才能深入地继续推进这些事情,然后是要有能力,要看得清形式,性格还要刚强,不被人裹挟。
所以彭泽就是这么被刘健等人选中的。
出生兰州,任职过广东,性格刚强,且办事能力突出。
江芸芸无奈说道:“若是我们从最基础的赋税开始到推,那便是需要人和田,如今人和田都在乡绅手里,不管是海贸还是清丈土地都难以推进,只愿我的同僚能顶住压力。”
彭泽翻看册子的手一顿。
江芸芸盯着桌子上垒得高高的账本,突然笑了笑:“在这里呆久了,不免有些感情了,总想着能让百姓能生活得更好一些,也算不虚此行。”
彭泽忍不住扭头看了过来。
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人,他第一次见,却又称得上如雷贯耳。
他出生的兰州到处都是这位江同知的生祠,香火不息,虔心不断,人人都说他的好,希望他能重新回到兰州,也希望他能平步青云,更希望他能平平安安。
他任职的广东、贵州,也到处都是他的传说,那一条繁华的海贸养活了多少挣扎生活的百姓,原本紧张得倭寇关系,也跟着缓和起来,年年都有源源不断的白银送往京城。
可在他朋友嘴里,江芸汲汲名利,踩着官员上位,毫无同僚怜悯之心。
在富豪乡绅的嘴里,江芸更是所到之处都要扒成皮的恐怖存在。
今日他终于站在这位饱受争议的小状元面前,突然有一些恍惚,但很快是脚踏实地的震撼。
满屋子的书籍册子,桌子上理不干净的纸张,写满了内容的文本,还有嘴里脱口而出的数字……
江芸,是个好官。
他叹气,抱着手中的册子对着江芸芸深深鞠了一躬。
江芸芸一愣,火急火燎避开了:“这是做什么。”
“愿与君同行。”他认真说道。
—— ——
江芸芸准备离开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徽州城,有人在家拍手称快,喝得酩酊大醉,也有不少百姓千里迢迢赶过来,希望江芸不要走,也有人送了很多礼物过来,希望他能带走。
一时间衙门热闹极了,不少脱籍的百姓哭着跪在门口不肯走。
江芸芸躲在院子里没出来,很快就做了一个决定。
打道回府的时间选在黑夜,马上就要关城门时,偷偷溜走。
姜磊牵着马,奇了个大怪:“好好的钦差怎么每次都偷偷摸摸的。”
乐山叹气:“之前公子每次走,百姓都出来围观,公子觉得人多挤在一起太危险了,所以打算先走。”
姜磊哦了一声,突然讪笑着:“万一明日钦差队伍启程没人呢,这不是尴尬了。”
乐山不高兴了:“怎么会!你懂什么!你个大老粗,老百姓都很善良的,我们公子过年出门还带了好多吃的回来。”
姜磊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便悄悄去看牵着小毛驴的江芸芸。
小毛驴养得肥嘟嘟的,亲昵的蹭着江芸芸的手,背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硕大的包裹都在江芸自己背上呢。
——真是溺爱啊!!
只是走到一半,江芸芸突然抬起头来。
本来黑漆漆的街道,突然有细微的灯光亮了起来。
每家每户的两侧窗户上竟然都点上一根蜡烛,微弱的光汇聚在一起照亮了脚下的路。
江芸芸停了下来,站在路中间看着挑动的烛光,又不经意察觉到一些目光,扭头看了过去,只看到百姓们慌慌张张收回视线。
姜磊的呼吸都忍不住放轻,唯恐自己的呼吸吹灭蜡烛:“有……有光。”
乐山低着头,用力抽了抽鼻子:“嗯。”
江芸芸笑了笑,牵着小毛驴继续往前走。
一根根细小单薄的蜡烛逐渐出现,微弱的光好似接力一样出现在百姓的窗户口,连带着黑夜都被驱散了片刻。
有人站在门口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离开。
也有人索性躲了起来,只能看到窗边的影子。
幸好出城的路也不长。
顾桐仁站在门口看着走近的一行人,低声说道:“回头看。”
江芸芸扭头去看。
后面不远不近跟着一群人,黑色模糊了他们的样子,却又笼罩着他们的身形,让每个人都清晰起来。
“浮云富贵,不回头了。”江芸芸收回视线,拱手对着顾桐仁笑说着,“扬州等你。”
顾桐仁的目光收了回来,打量着自己又要先跑一步的主官,无奈说道:“扬州见。”
第三百七十六章
周笙有些心神不宁, 她刚许了一个愿,那好好的香灰竟然直接落在手背上,疼得她猛地惊醒过来。
“这是怎么了?”陈墨荷连忙接过长香,紧张说道, “烫到没有?”
周笙摇头, 随手拂去香灰, 只是紧张看着面前的小沙弥正在给长明灯添油。
“这给谁点的啊。”陈墨荷小声说道, “没名没牌多不吉利啊。”
周笙回过神来,笑说着:“只是想着其归整日在外面奔波, 她最是心软, 就当是为她遇到的每一个生灵点一盏回家的路吧。”
陈墨荷笑:“夫人也太心善了,这一路上可要遇到不少人呢。”
周笙笑:“遇到人好啊,有人气, 日子也过得热热闹闹的。”
陈墨荷一听, 无奈叹气:“现在确实冷清不少, 姐儿哥儿都不在了, 就渝姐儿养得几条狗还能整日叫唤一下, 也不知道她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周笙没说话, 接过小沙弥重新递来的长香,闭眼虔心许了一个愿。
“没事的, 出门走走也好。”周笙插好香之后,柔声说道,“扬州也无聊得很。”
陈墨荷看了她一眼, 也跟着没说话了。
“今日法会有斋菜,周夫人可要想用。”小沙弥声音清脆问道。
周笙笑得摸出一把香油钱塞到功德箱里, 摇头说道:“不吃了, 今日寺庙里也忙, 小师傅去忙别人去吧。”
小沙弥摸了摸脑袋,一本正经:“那也要先招待好周夫人才是。”
“真是好孩子。”周笙看着面前七八岁模样的小孩,神色温柔。
这里是扬州的最高山观音山,每年六月就会有香会,天南海北的人都会刚过来。
周笙倒不是为了这个香会来的,五年前,她在观音寺供了一盏长明灯,所以每个月都会上来点香,是寺里的常客。
出门时遇到方丈,周笙停了下来行礼,方丈也跟着合掌行礼。
“我之前总是做了一个梦。”周笙满脸忧愁,“我总梦到我点的那盏灯灭了,我心里很是害怕。”
方丈慈悲说道:“放下我执我爱,慈悲一切众生,区区一个执念,也该放下了。”
周笙神色恍惚,下意识反驳道:“执念,我,我没有执念。”
方丈只是笑看着她。
“无常到来,得失难保,灵台方寸间,得失从缘,心无增减。”他念了一声佛号,神色悲悯。
周笙沉默了,突然苦笑一声:“我也太愚钝了,竟听不懂。”
“施主并非愚钝,只是还未到时间。”方丈叹气。
陈墨荷小心翼翼拉了拉周笙的袖子:“今日该有渝姐儿的信了,该回家看看了。”
周笙转身离开,方丈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山门外,又是合掌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愿江施主安。”
“夫人每次来这里都似乎有心思?”陈墨荷不解,“是担心公子和小姐嘛?年前小姐邀您去兰州看看,您要是实在想她们,就该去看看才是,如今我们不再受人桎梏,也该大大方方出门才是。”
“总是怕给其归惹闲话。”周笙捋了捋袖子,“也担心太出格了,让渝姐儿也难过。”
陈墨荷不高兴说道:“那些碎嘴的,理她们做什么,他们家中要是有这么有出息的小孩,指不定有多高调呢,如今什么身份,也敢对我们指指点点。”
周笙带上帽子,担忧说道:“其归的信好久没来了,上次还听说他在徽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肯定是忙着了。乐水这还半个月一份信呢,乐山信里不是说芸哥儿每天都要熬夜嘛。”陈墨荷笑说着,“忙点好,做出点成绩,夫人在这里也能昂首挺胸和那些碎嘴巴子说几句。”
周笙笑:“有你在,谁敢欺负我啊。”
陈墨荷也跟着得意起来:“那些人,若非打人要吃官司,我一手一个。”
“这么凶嘛。”背后传来笑眯眯的声音。
周笙和陈墨荷脚步一顿,随后激动扭头。
不远处的摊贩前,站着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小少年,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两眼弯弯,梨涡讪讪。
“其归!”周笙呆滞地打量着面前突然长高的孩子,终于回过神来,又开始慌里慌张下了凳子。
“哎,小心。”江芸芸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别摔了。”
周笙仔仔细细摸着面前之人的胳膊,又看着面前已然不是记忆中的小孩,突然红了眼睛,“怎么瘦成这样了,一点肉也没有了。”
江芸芸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心,笑眯眯说道:“还行吧,其实是怎么吃也不长肉,但我长高了啊。”
周笙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激动。
“怎么突然回来了?”陈墨荷也开心问道,“徽州的事情办好了吗?这是回家探亲还是经过啊。”
江芸芸笑说着:“办好了,路过扬州特意来看看。”
“什么特不特意。”周笙拍了拍她的手臂,担忧问答,“绕道过来,万一被人知道怎么办?”
“哦,不怎么办。”江芸芸无所谓说道,“虱子多了不咬人。”
周笙听笑了,突然有了熟悉感。
——小孩子的无赖。
“快,先上车,我们回去再说。”陈墨荷连忙套上马车,但是想了想又说道,“要进去拜拜吗,观音寺可灵了。”
江芸芸转身拉着周笙就走:“不去了,我不信这个,走,回家吃饭去,肚子饿了。”
“哎,怎么说话的!”周笙急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快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江芸芸嬉皮笑脸坐了下来,贴着周笙说道:“我是担心你在这里被骗了,所以才来这里找你的。”
周笙嗔怒:“我在寺庙怎么会被骗呢,倒是你,注意点说话,小心佛祖不保佑你。”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才不是,我之前在兰州可是整顿了很多骗人的和尚道士,他们花百姓的钱,用买来的土地继续奴役百姓,那些人嘴里说着侍奉佛祖,心里却总想着生意,真要清修就该老老实实缁衣素食去。”
周笙说不过她,只能呐呐说道:“观音寺不一样的。”
“哎,被骗的人都这么说的。”江芸芸一副‘你看吧’的神色。
周笙气恼:“不与你说了,你当了大官,倒是来促狭我了。”
江芸芸立马拱了拱她,挤眉弄眼:“没有的事,我就是听说你点了长明灯,我想着长明灯要不点给往世之人,要不就是为家中体弱多病的人点的,我们现在一家子就连渝姐儿养得那三只狗也健健康康的,哪里需要这个,一个月还要一两银子呢,真贵啊,我是怕你被骗了。”
她絮絮叨叨念了一堆,突然发现周笙在发呆,瞧着有些失神,不由凑过去,眼巴巴问道:“不说了不说了,一两银子而已,我们周夫人现在也是大商人了,看不上这两银子的。”
周笙看着面前小少年黑漆漆的大眼睛,本来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如今都瘦出下巴了。
十三岁那年,她膝下的小孩背着包袱开开心心离开了家门,此后七年了,中间断断续续回家过两次,可见面的机会却又不多。
回了家也似乎没有什么好事。
她总是忙忙碌碌的,吃口面的时间都狼吞虎咽。
回头真有事情,她甚至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
她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那些家书,整天整夜睡不着觉。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脸颊,入手的小脸温热滚烫,不是自己脑海中想象中的人,是真的江芸。
周笙满眼含泪,突然又笑了起来。
——她的小孩,长大了。
江芸芸眼睛都瞪大了,火急火燎用袖子去擦她的眼泪,愁眉苦脸说道:“哎哎,哭什么,不说了还不行吗,点就点呗,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周笙笑中含泪,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点了点头:“对,都平平安安的。”
江芸芸没敢说话了,讪讪地坐了回去,小脸挎着,别提有多委屈了。
“不过你说地的事情,扬州这边好像也在清丈土地,寺庙这边也有波及,原先这一座山的土地都是观音寺的,现在好大一部分都分给山下的百姓了。”周笙自己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笑着岔开话题。
江芸芸点头:“那很好,大家都有地种,明年税赋多了起来,才能回馈百姓,而且这么大的寺庙本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土地。”
“我也听不懂这些,但这样会不会太得罪人了。”她忧心忡忡说道,“我每日都能听到外面关于你的传闻。”
江芸芸好奇问道:“骂我还是夸我啊?”
周笙扭着帕子没说话。
江芸芸了然:“骂我的啊,没事,谁没挨过骂呢,你是不知道内阁,就那个我们当官最高位置的那个小屋子里,有一张桌子常年放弹劾我的折子,你知道吧,满满一桌,有时候都还不够放的。”
她手舞足蹈比划着,神色得意。
周笙哭笑不得:“这听不上去又不是什么好事,这也太得罪人了,回头不是没有朋友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若不是志同道合之人,我才不要和他们交朋友呢,而且做事情哪有不得罪人的。”
周笙跟着点了点头:“就像我做生意,总会有对手一样。”
“对啊!”江芸芸抚掌,“就是这个道理,只要人处在世上就没有完完全全的和平,时时刻刻都要斗争啊。”
周笙笑着打趣着:“听上去跟个大公鸡一样。”
江芸芸笑嘻嘻:“对了,你那个绣房还缺人吗?”
“怎么了?”周笙问道。
“我带回一对母女,就我徽州办的案子带回来的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我怕她们还留在徽州会被人针对,就把人带回来了,想着要是能在扬州安置我就安置在扬州,要是不行,我就托人送到琼山县去,或者兰州也行。”
周笙点头:“不用这么麻烦,两个人的位置还有的。”
江芸芸立马拍着马屁:“我就知道周老板是个大好人。”
周笙恼羞成怒,拍了拍她的手背,把人推开:“不和你说话,人长大了倒是变坏了。”
江芸芸厚脸皮,一脑袋倒在她怀里,躺在周笙膝盖上,看着她尖尖的下巴,温柔的眉眼,突然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你要不要跟我去京城啊?”
周笙一怔。
“我还要待几天,你仔细想想。”江芸芸笑说着,“我怕你一个人在扬州无聊,我可不是得好好照顾你。”
周笙低头看着小孩亮晶晶的眼睛,半晌没有说话。
—— ——
雪月要落户扬州,江芸芸亲自把人送到衙门。
扬州知府还是王恩,但听说马上就要走了,一听说她来了,直接把人拽走了。
“那个清丈土地和放良奴婢的事情,我还有些不解,麻烦江学士能解惑一二。”
“那我这个户籍的事情……”江芸芸被人拉走后,一边回答王知府的问题,一边还操心地扭头去看局促不安站在那里的雪月母女。
“我户房的人还能把他吃不成。”王恩不悦,亲自点了同知出面,“新安,你亲自去给江学士盯着。”
同知便施施然走了。
这边江芸芸被拉去干活了,雪月看着崭新的户籍,只写下一个叶姓却停笔了。
“可是不会写字?”同知陈静贴心问道。
雪月摇头:“识过几个字,姓可以随我母亲的姓,只是……只是不想叫雪月了。”
陈静了然点头:“那就换个名字,可有想法。”
雪月摇头。
“那不如等江学士来再做打算。”他温和说道,“你的案子我们都听说了,如今衙门也受理了几件这样年幼被拐,长大后无法和亲人相认的案子。”
雪月抬眸:“那是如何判的?”
“参考了江学士给你的判例,也都做出了酌情处置,让她们一家团圆了。”陈静说道,“如今大都跟着父母回家了。”
雪月看着那张户籍单,笑了笑:“太好了,太好了。”
“是,太好了。”陈静笑看着她。
江芸回来时一看雪月还没办好,立马警觉起来:“怎么不给她办,不是手续都有了吗?”
“冤枉啊,人家要您给他取个新名字呢。”陈静无辜说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雪月。
雪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多谢江大人再造之恩,雪月乃是贱命,我想堂堂正正换个名字,重新做人。”
江芸芸连连点头:“好好,那我仔细想想。”
“雪月有明月之意,你出生二月,满月自有团圆之意,你如今也可以和你的母亲一起生活,虽说前半生饱受苦楚,但常言道:‘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们也该往前看……‘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不如就叫追喜。”
“追喜,叶追喜。”雪月喃喃自语。
“希望你以后追逐的,都是你喜欢的。”江芸芸温和说道。
“好,好一个追喜。”陈静抚掌,“好寓言,愿叶姑娘今后人生一片坦荡。”
叶追喜笑着填上自己的名字。
有着同知盯梢,户房的动作很快,很快就把做好登记造册,然后盖上大印,把崭新的户籍表递了过去。
叶家母女捧着那张薄薄的纸,都高兴坏了。
“要是以后有田产了,那就写在后面。”江芸芸比划着。
“最近我们在清城南那一片的土地,到时会贴出公告,若是有喜欢的,可以去看看。”陈静笑说着。
王恩的手段比江芸要狠。
他是直接拿着账本来对照的,给了那些富户乡绅一个月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他们先进一步申报补钱,然后一个月后拿着新账本一块地一块地核过去,只要没人认领,直接连田带作物都回收衙门,等这一批地都查完了,就开始拍卖竞争。
这可比江芸芸好声好气的做事冷酷多了,但奇怪的是,扬州这边的反对声反而不大。
“王知府在扬州经营也有八年,当官数十年,什么手段没使过,没见过,那些人敢在江学士面前闹起来,不过是看您脸嫩,没什么经验,打几板子,枷起来算什么,直接关入大牢,从军流放,更有过分者推到菜场就是。”
江芸芸震惊。
陈静淡淡说道:“不过是一介商贾也敢踩在我们头上,便是家中有官宦子弟,更是一折弹劾,不听皇令,纵容家人飞扬跋扈,要不乖乖配合,要不直接丢官,自己想去。”
江芸芸陷入沉思。
“杀一儆百。”陈静把人送出大门,笑说着,“并非我们心肠冷硬,而是一颗心总要有所偏向。”
江芸芸叹气:“堂上盖着明镜高悬四字,白日照空心,野魅真形出。”
“正是。”陈静点头。
江芸芸回家后,正看到有一个贵妇人模样的人从家里出门,手中帕子来来回回摔着,一脸嫌弃说道:“早就说换个大院子了,如今什么人都住在一起,也要丢江状元的脸了,若是再这样,那我之前说的事情可不一定能成呢。”
周笙神色尴尬。
陈墨荷冷笑一声:“我家芸哥儿可不嫌丢脸。”
“那是人家没看到。”那妇人不屑说道,目光看向周笙,“你看你之前是妾侍出身,没学过管家,现在有些人连规矩都没有了。”
“陈妈妈养过芸哥儿,是不一样的。”周笙有点不高兴了,“我家就这个规矩。”
“还不是奴才。”那妇人冷笑一声。
陈墨荷张嘴就是一句:“你也不是什么大官夫人,来我们家门口抖起威风了。”
“你,你……”那妇人大怒。
江芸芸背着手,慢慢悠悠走上来:“听闻王知府在大力推行放良,这位夫人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的,而且我看到了,挺好的,田园野趣别有一番风味。”
那夫人不悦扭头,突然眼睛都看直了。
她突然一捋帕子,快步朝着江芸芸走去,然后企图一把抓住她的手。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避开了。
“其归,你不是说去衙门了吗?”周笙也走了上来,伸手擦了擦她额头的汗,“怎么不雇辆牛车回来,多热啊。”
“办好了,叶家母女出门置办东西了,打算明日搬到绣房那边住。”江芸芸和气说道。
“不急的,再休息几日也行。”周笙善解人意说道,“可以在扬州玩几日。”
“真,真是江大人啊。”那妇人一把推开周笙,一把握住她的手,眼睛都亮了,“我是扬州布商陈家夫人。”
江芸芸还没说话。
周笙欲言又止。
“陈夫人。”江芸芸起范,正打算高谈阔论一番,杀杀这人的威风……
谁知那人的手已经摸上江芸芸的手腕,激动说道:“我家姑娘正值年华,与你十分般配啊,走,和我走一趟……”
那妇人力气极大,瞧着要直接把江芸芸扯走了。
江芸芸一时间竟然挣扎不开,笑容立刻僵硬,当场大惊失色,扭头大喊:“救,救命!!”
第三百七十七章
江芸芸最后被人抢回来后, 但是一脸狼狈,站在院子里气得直跳脚:“这谁啊,这怎么还上门抢人啊。”
陈墨荷一脸心疼,拉着她破了半截的袖子仔细看着:“怎么手都抓红了, 我就说那个陈夫人不是东西, 下这么重的手。”
周笙也心疼坏了, 捧着她的手腕子轻轻揉着:“我本以为她就是平日里嘴巴坏了点, 没想到今日竟然如此出格,不顾脸面。”
“先洗把脸, 梳个头吧。”小丫鬟捧着打上来的水说道, “公子的衣服被乐山哥收着,乐山哥今日去找乐水哥筹办喜事去了。”
“不碍事,我自己来。”周笙笑着把人打发走, “你刚才也辛苦了, 去吃盏茶吧。”
“不辛苦。”那个小丫鬟也跟着开心说道, “我早就看那人不高兴了, 刚才还趁机抓了她一把呢。”
江芸芸用帕子捂着脸, 悄悄看了满院子的人一眼。
——别说, 这屋子的人刚才打起架来一个比一个凶悍。
“先洗把脸。”陈墨荷拧了帕子递过来,“瞧着都灰扑扑了。”
江芸芸接过帕子呼噜噜了一把脸, 擦得脸都红了,还是心里气不过:“她怎么能力气这么大呢,什么合不合适, 一点也不合适。”
“这人原本家中是杀猪的,可不是只有一膀子力气的。”陈墨荷让她坐在椅子上, 开始给人松发梳头, “不过是得了一丝运道起来了, 就开始狗眼看人低了,看谁都要讽刺几句。”
江芸芸立马去看周笙:“我看她跟你说话也不好听。”
周笙还没说话。
陈墨荷倒是来劲了,立马大声告状着:“可不是,这人总是说什么妾侍,正房的话,整日给夫人没脸,偏夫人想着大家一起做生意,不好得罪,我们给她脸了,这人可不知道收敛,整天得寸进尺的。”
“太过分了!”江芸芸附和着,“你怎么不把人赶走,我们不要和她做生意了。”
周笙还是没说话。
“还不是因为外面的人总是……”陈墨荷想也不想就说着。
“行了,先梳头吧,等会就可以吃饭了。”周笙起身,“我给你拿衣服去,之前没想到你长这么高了,衣服都不合适了,我前几日和陈妈妈连夜给你做了一套衣服。”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她,然后立马扭头去看陈墨荷:“外面的人怎么了?”
陈墨荷只是叹了一口气,站在身后给她梳头:“头发真是浓密啊,整整齐齐的一把。”
江芸芸脑袋往后看去,坚持问道:“外面怎么了?外面有人说她了?我出门这几天没听说啊。”
陈墨荷动作利索地给人挽发,摸了桂花头油,笑说着:“真是精神好看,谁看了不喜欢。”
江芸芸摸摸脑袋,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陈墨荷。
陈墨荷躲开她的视线,招呼小丫鬟们把东西都收拾干净。
没多久,周笙就拎着一件浅绿色的道袍走了过来。
“这衣服你看看喜不喜欢?扬州现在很多读书人穿这些衣服的,你看看虽然用的是系带,但是衣身左右开裾,所以也有下摆,穿起来也很是衣袂飘飘、风流倜傥。”她低着头,把系带们整整齐齐缕好。
她扯着袖子比划着江芸芸的胳膊,音量微微提高,显出几分兴奋:“而且袖子虽然大,但收祛了,也不会不方便,而且你看开衩处增加面料做成内摆的样子,就像折扇般打褶一样,所以哪怕动作幅度大,也不会露出里面的衣裤,就是不知道这个长度能不能盖住你的脚面?”
周笙伸手比划着:“刚好刚好,长得真快啊,我这件是单层的,用的是丝,便是外出再套一件罩衫也不会热。”
江芸芸低头盯着她看,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周笙的声音骤然一顿。
“你哭了?”江芸芸拧眉,手指抹干还为来得及干的泪痕,“哭什么?”
周笙低着头,抱着衣服,难为情说道:“刚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害你丢了好大的脸,外面好多人看了过来,回头又要害你挨骂了。”
江芸芸轻笑一声:“没丢脸,也不挨骂。”
她伸手,漫不经心地抽出衣服:“衣服很好看啊。”
浅绿色的衣服从周笙的手中被缓缓流出,衣服上的银丝在日光下波光凌凌,确实好看。
周笙怔怔的看着江芸芸消失的背影,半晌没有说话。
陈墨荷靠近,低声说道:“看看公子多体贴啊,夫人就应该让公子给您撑腰的,撕了那些贱蹄子的嘴。”
周笙回过神来,看着手心准备好的玉佩:“也太麻烦他了。”
“自己肚皮里生出来,养得这么大,什么麻不麻烦。”陈墨荷不悦说道,“不是我说您,您老说公子报喜不报忧,可您不也是,那些人话都说成什么样子了,您还不是一句也没和公子说,要不是今日公子早点回来,不小心撞上了,她哪里懂得内宅的问题……”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两人很快又不说话了。
“真好看!”陈墨荷抬头,看也不看先大肆夸着,“瞧瞧这绿色多衬脸色,小脸白白的。”
江芸芸摸了摸脸,老实说道:“可我黑了好多啊。”
陈墨荷仔细一看,发现小孩真的黑了不少,不由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但还是强词夺理:“也好看!长得好看,就是黑黢黢的也好看的。”
江芸芸咧嘴笑,露出雪白的大牙。
“这个玉佩。”周笙把手里编了红绳的玉佩递了过来,“之前去观音寺里开过光。”
江芸芸自觉自己已经是见过世面的,捧起玉佩,便开始点评着:“白玉最贵,玉质如说细腻,眼色纯净,嗯,十两?”
她自信满满说道,直勾勾去看周笙。
谁知陈墨荷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江芸芸立马警觉,立马开始仔细打量着玉佩。
“一百两!上好的白脂羊玉啊。”陈墨荷拿过玉佩要挂在她腰上,“公子现在都是大官了,身上还这么寒碜,可不好看。”
江芸芸震惊,低头看着那块玉佩:“这块玉要一百两!”
“对啊,还是托秦夫人的关系才能买到的。”陈墨荷小心翼翼把她的玉佩放好,“放在佛台上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夫人每天都要去念一个时辰的经呢,膝盖都跪坏了。”
江芸芸扭头去看周笙。
周笙只是笑:“别听她胡说,等会准备吃饭了。”
江芸芸摸着那块玉,看着周笙离开的背影,突然扭头一把抓住陈墨荷。
陈墨荷愣是没挣扎开。
“走,我们出门买烤鸭去。”她想也不想就说道,然后对着周笙方向喊去,“我找舅舅来一起吃饭。”
“哎,那你路上小心啊。”周笙的声音连忙响起。
江芸芸敷敷衍衍地应下了,然后拉着陈墨荷一走一转弯,直接朝着河边的小巷里走去。
陈墨荷不解:“这不是去你舅舅家的方向?”
江芸芸冷哼:“我现在没空管他,我得先问问你们到底瞒着我做什么菜呢。”
陈墨荷了然,但紧跟着就没说话了。
“仔细说说。”找到一个小巷,江芸芸见前后无人,飞快把陈墨荷推到小巷的角落里嘀嘀咕咕着,“不说清楚,谁也别想走。”
陈墨荷哭笑不得:“怎如此孩子气?”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板着脸:“不要给我岔开话题,第一个问题,我及冠前不是写了两封信吗,老师还派人来请了,怎么就不肯上来,做生意哪有我重要。”
陈墨荷勉强笑了笑:“当时有一批重要的货物要运送呢,夫人要亲自看着。”
江芸芸震怒:“什么货物比我还重要啊!”
陈墨荷只是叹气,看着面前年轻漂亮,权势显赫的小孩。
多年前的她一时心软,和势弱的妾侍一起做局,一开始只是想要这个小孩活下来,因为是早产连着哭声都奄奄一息的,抱在怀里,像个小猫儿,连着呼吸都要靠的好近才能感受得到。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这个不被看好,不被承认,不被接纳的小孩能成为今天这样厉害显眼的人物。
她是这么厉害,便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也日日都有她的消息。
人人都说他是神童,只有她们才知道她为了走到这一步花了多大的努力。
——沉重的书箱,从未天亮的街道,不曾吃饱的深夜,很少熄灭的蜡烛。
便是知道她是如何不容易,才更想着不能让她为难。
“公子如今在外面过得生风水起,却是忘记了内宅女子的不容易。”陈墨荷低声说道,“夫人这些年也不容易的。”
江芸芸眼波微动,靠近一点,逼问道:“谁欺负她了?”
她紧跟着拉着陈墨荷的袖子,声音一软,可怜兮兮说道:“我那日等了你们许久,我本来以为你们就是来迟了。”
陈墨荷一听心都软了,眼睛瞬间红了起来。
“这事说起来也不怪夫人的,其实这块玉佩就是夫人去年就给您准备好的及冠礼物,早早就跟我说要今年要早点去找你的,帮你布置宴会,还要给你准备好多礼物,免得你小小年纪,身边没个大人,这衣服也是她早早就准备好的。”
江芸芸不解:“那为何后来又没有来。”
“只是这事不知怎么被其他人知道了,有一次宴会上就有人开口讽刺夫人,说您大概是不愿意让她去的。”陈墨荷紧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吃惊,随后大怒:“是谁胡说八道的。”
陈墨荷叹气:“谁说的现在都不重要了,只是夫人确实被伤到了,一个晚上没睡,第二天就让人把行李都放回去说不去了,怕给您丢脸。”
江芸芸气得脸色铁青:“她们肯定还说了别的,都说什么了?我肯定给你们报仇。”
陈墨荷没说话。
“说啊!”江芸芸直跳脚,“这么忍气吞声做什么。”
陈墨荷看着她,声音骤然压低:“他们说您现在是五品官了,你又没有娶妻,按道理也该给生母封诰命才是。”
“什么。”江芸芸一惊,神色呆滞,随后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就因为这个?”
“难道公子觉得不重要?”陈墨荷反问,“说句不好听的,这扬州城谁不知道夫人是妾侍出身,如今江家还落寞了,可谁家妾侍走到这一步还能有她这么体面的,开户别居,还有自己的生意,两个小孩全都在自己膝下,平日出门见那些正房夫人也都是平起平坐的,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您。”
“因为您是六元及第的小状元,因为您是正五品的官,便是扬州的王知府见了夫人都是和和气气问好的。”陈墨荷声音微微激动,“一开始大家也都是讲究体面的,希望能和夫人打好关系。”
“可后来呢,您十三岁离开扬州,可回来过几次,送过几次东西回来,每次都来去匆匆的,外人瞧见了自然都有别的想法,别说是外人了,便是夫人听多了外面的闲言闲语,也开始觉得……”
她一顿,重重吐出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家都以为这位小状元是有耻这位生母的出声,所以这些年都不回来,也不愿意给她诰命。
江芸芸呆站着,神色大为震动。
她万万没想到,这事原来是出在自己身上。
她一直觉得自己周笙挺好的,每个月定时的一份信,按部就班把自己的事情简单介绍一下,报喜不报忧,一点也不让她操心。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独来独往习惯了,后来跟着小姨外婆一起住,两人又都很忙,她就开始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照顾自己,和长辈相处的经验微乎其微,更不要是一个母亲的角色。
她也想着对待周笙就像和老师相处一样,但后来发现这两个人是一样的。
周笙年轻时父母疼爱,家庭美满,后来生活在阴暗的大宅内,她的世界很安详很简单,让人不忍破坏。
老师的世界更为严酷独立,对她严格,对她读书更是严苛,其实更符合她以前的生活,只要顾好自己就好了。
江芸芸低头看着腰间的玉佩。
玉佩小小一只,上面雕刻着一只扑花的小老虎,憨态可掬。
这东西一看就是周笙会准备的。
周笙给她准备的东西都可可爱爱的。
她想要给周笙更好的生活,为她遮风避雨,却没想到事与愿违,给她带来这么多的麻烦。
“您,您为什么不给夫人封诰命啊。”陈墨荷追道。
江芸芸抿了抿唇,小声说道:“我没想到这事。”
现在看来就连老师都发现了不对,偏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陈墨荷看着她懊恼的样子,突然笑了笑:“我也是这么和夫人说的,您年纪小,自小身边就没一个大人,哪里知道这个事情,而且您又这么忙,心里装得都是百姓,肯定是不知道这事的。”
江芸芸一听,更难过了。
——心里装了这么多人,结果把周笙拉下了。
“今日的那个陈夫人就是最喜欢念着这些的。”陈墨荷一脸晦气,“只夫人脸皮薄,每次这人不请自来,都把人好好引进去,家里又不是只有这一个供应商,不要就不要了,夫人就总担心给你惹麻烦,怕这怕那的。”
江芸芸捏着手指:“知道了,去买烤鸭吧,这事出了这条小巷就当无事发生了。”
陈墨荷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觉得自己说多了,便又安慰道:“其实夫人一点也不在意的,她一直跟我们说,日子能过成这样就很好了,以前想都不敢的的。”
“没什么不敢想的。”江芸芸拉着陈墨荷出了小巷,随口说道,“日子肯定越过越好,哪家的烤鸭好吃的。”
“哎!肯定越过越好!”陈墨荷笑得合不拢嘴,拍了拍大腿,“走,往这边走,这里有一家烤鸭都是自己养的鸭子,可好吃了。”
“哎,都有谁挤兑你们来着?”江芸芸买了一堆东西,还让人去请周鹿鸣来家里一起吃饭,归家时,站在门口冷不丁问道。
—— ——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从后面去知府衙门。
王恩正在整理城南那一片的土地,见了人也不抬头:“这是准备走了跟我告别来着?”
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没呢,怎么还赶我?”
“真是不怕人弹劾。”王恩无奈说道,“偷偷从后面进来,一看就不是好事。”
江芸芸没说话。
王恩写字的笔一顿,终于抬起头来,惊疑问道:“真有事情?”
“我家置办的土地都登记了吗?”她开口问道。
王恩点头:“自然,周夫人是个做事规矩的,做生意,办置田铺都不出错的。”
“哦。”江芸芸咧嘴一笑,然后从袖子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名字,“那这几个人家里田产奴仆都登记了嘛?我看她们出门都是十几个仆人跟着的。”
王恩接过那张纸一看,就了然:“怎么,回过神来了了?要给你娘撑腰了?”
江芸芸不高兴说道:“原来你们都知道。”
“你应该想的是,怎么就你不知道?”王恩没好气说道,“这个我回头给你看看,但我肯定是秉公办理的……”
江芸芸点头:“也没人和我说啊,不碍事,他们肯定不干净,我就是见不得他们掏国家的钱。”
王恩摇头:“现在回过神来有什么用,好好的诰命,你之前从琼山县回来就能办了,你拖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
江芸芸叹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这事不好办。”
王恩不解:“京城那边有人有意见?”
“那我还没上过折子,所以不知道。”江芸芸摸了摸鼻子,话锋一转,“我听说江苍考上了?”
“嗯,去年考上的,二甲一百零八名,也算是没有辜负这些年的辛苦。”王恩点头,想了想,“你不想给曹夫人诰命。”
江芸芸叹气:“不是我想不想,是人家要不要的问题,而且江苍这个情况短时间也赶不上我的职位,那就是意味着曹夫人想要的东西,江苍给不了,而我给了,她也未必稀罕啊。”
她越说越愁,脸都皱在一起了:“可别到时又结仇了。”
王恩是知道江家这个情况的,现在闹成这一步,江如琅功不可没,但现在江如琅人在寺庙里生不如死,两边儿子就只能这么僵持着。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王恩好奇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我得先回去问问。”
—— ——
周笙的绣房不算小,随着江芸越来越出名了,她就断了和秦夫人的生意线,专心经营自己的织布坊,绣房和成衣店。
织布坊和绣房看的就是效率和花纹。
周笙的织布机是改进过的,经纬又紧又密,效率还高,江芸芸背着手参观了一下,但想不起来记忆中的那个出名的纺织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只能遗憾摸了一把就溜达走了。
绣房就纯看手艺了,江芸芸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没看明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一只小兔子,只好含恨跑了。
成衣店就是专门做生意的,连着开了两家,一家做普通百姓生意的,花纹好看,价格简单,一直又很稳定的客源,但另外一家专门做富贵生意的,金丝银线,花纹更是栩栩如生,可以定做,也可以修改,在竞争激烈的扬州城竟然生意还不错。
“这一墙的衣服给公子穿都好看!”小二大声夸道。
“那肯定啊,我们公子长得就好看。”陈墨荷得意说道,“走走,今日人多,去招待客人,少在这里拍马屁。”
江芸芸看着地下络绎不绝,都快挤不下去的大厅,大为吃惊:“店里生意这么好?”
陈墨荷嗔怒:“还是沾您的光,这都赶得上一个月的生意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笑了笑:“我是招牌。”
“活招牌呢。”陈墨荷竖起大拇指,“对了,怎么想到来店里转转。”
“都看看。”江芸芸端着茶盏,漫不经心看着下面的人群。
陈墨荷凑过来说道:“店里都是自己人呢,不会有人给我们找不痛快。”
“其他人也不能给你们找不痛快。”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我们自己过自己的,可不能再受委屈了。”
“正是正是。”陈墨荷笑得合不拢嘴。
“在说什么呢?”周笙上了楼。
“周夫人走了?”陈墨荷起身问道,“怎么耽误了这么久。”
“走了,一口气买了十来件呢,大都要改尺寸的,因为没买过,所以都要重新量尺寸,真是阔气。”周笙说完,突然看了一眼江芸芸,“还打听你的婚事呢,拉着我问了许久。”
江芸芸无辜眨了眨眼。
“之前听说找了十来个冰人呢,还没挑到满意的嘛?怎么好端端突然想到我们家了?”陈墨荷震惊。
“听说是周家小女儿有一日上街逛街,突然掀开帘子看到路边上有一个少年郎捧着蒸饼大口大口吃着,还抽空掰了一块来喂狗,笑起来可好看了。”周笙还伸手比划了一下,噗呲一声笑了起来,“可把人迷死了,回了家也不吃饭,非要那个少年郎不可。”
江芸芸扭开脸,当没听到。
“那夫人怎么回的?我就说那周夫人一向是去霓裳阁的,哪里看得上我们这些小店,但她是南京都察院那边的大官,可别得罪了。”
“我说芸哥儿从小主意大,我做不了这个主。”周笙说道。
“哎,真是难回答。”陈墨荷叹气,看了江芸芸一眼,低声说道,“传出去又不知道编排出什么了。”
江芸芸坐直身子,哼哼唧唧了一声:“那个,我有话要说。”
两人看了过来。
“我现在是正五品,且身上是有功绩的,不出意外是可以给两个诰命。”江芸芸直接说道,“其中一个位置,绕不过嫡母。”
她看向周笙,认真问道:“你介意这事嘛?”
第三百七十八章
周笙沉默。
她又一瞬间的迷茫。
——她的意见重要吗?
——原来不是觉得她丢脸。
“之前老师说起过这件事情, 但我一直担心你不想再和曹家江家有关系,所以就一直没放在心上。”江芸芸懊恼说道,“你这信里也没说这事啊。”
周笙看着她孩子气的样子,笑了起来。
“你不是也从不说你的事情。”周笙伸手摸了摸她眉间的伤口, 心疼说道, “疼不疼啊。”
“不疼。”江芸芸嬉皮笑脸, “我当时可勇敢了。”
周笙还是用拇指小心翼翼摸着她结疤的伤口:“胡说, 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疼呢。”
江芸芸笑眯眯的,用脸蹭了蹭她的手指。
周笙看着她, 温柔地笑了起来, 捏了捏她的脸,只觉得是再也没有过的满足:“只要这件事不耽误你,我都可以。”
“不耽误, 上封折子的事情。”江芸芸大气说着。
“那我都可以。”周笙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好似能看到这个人的灵魂一般, 可到最后她只是低声说道, “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 娘什么都可以。”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得心跳加快, 借故要出门玩,背着小手, 心事重重地出了成衣店。
周笙的答案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可这事也不是几个人的想法能办成的。
如何和曹家那边联系上就是第一个问题。
若是曹蓁当场拒绝,得罪吏部和礼部的人不说,连带着周笙的诰命也下不去。
她有点发愁, 但又不好意思在周笙面前露出来,所以就找借口一个人想想办法, 一出门看着门口密密麻麻的马车, 越来越多的人来了。
这些人是看在她的面子上。
江芸芸站在逐渐炎热的午后发了一会儿呆, 一会儿是诰命的事情,一会儿又是这间铺子的事情,一会儿突然想起周笙刚才千言万语却又不曾开口的模样。
她揉了揉眼睛,正准备抬脚离开时,突然眼睛一眯,在人群中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立马跟了上去。
姜磊不亏是锦衣卫,没一会儿就听到背后毫不遮掩的脚步声,打算扭头瞪眼,只是刚做好姿势,一眼就看到同样瞪大眼睛,只是一脸无辜的江芸,脸上的凶恶立刻僵在脸上。
“你跟着我做什么?”姜磊抱臂,理直气壮质问着。
江芸芸见状,毫无畏惧,立马加快脚步,毫无畏惧地贴了上来,大眼珠子往他身上一扫,鼻子一嗅,歪了歪脑袋:“花天酒地的味道。”‘
姜磊黑脸一红,往后退了一步,企图找回一点年长锦衣卫的威严:“和谁说话呢!小孩子走远点。”
江芸芸哦了一声,站直身子,大眼睛睨了他一眼:“回京我要跟谢来告状。”
姜磊冷笑一声:“老大也管不了这事啊。”
“那我还要告状,说你骗我,叫谢来揍你一顿。”江芸芸振振有词,信誓旦旦。
姜磊震怒,反驳道:“你可别胡说,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你不是说要给我娘准备一份厚礼吗。”江芸芸指责着,“可你一到扬州,你就跑了,可不是要耍赖骗我,你自己看看!多过分!欺负我这个老实人。”
姜磊心虚:“这事啊,我记得呢,我肯定记得,我,锦衣卫,有钱,还能骗你不成。”
“那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给我娘送去。”江芸芸大拇指往后一翘,“我娘在成衣店里,你快去,最好是亲手递给她,她肯定贴心地给你准备好吃的,她这辈子就是好心肠!”
姜磊惊恐地瞪大眼睛,想要拒绝,但又想不出理由,只能哼次哼次说道:“今,今天啊。”
“对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你是不是不愿意啊。”
姜磊抓耳挠腮:“不,不是,没这个意思,我还没拜访过周夫人呢,老大之前还叫我也给他包一份礼物呢,哎,哎,可我这不是有事吗?”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立马凑过来,好奇问道:“什么事情啊,我能知道嘛?扬州地界我可太熟了。”
姜磊看着她笑脸盈盈的样子,突然直了眼睛。
江芸芸一看就觉得不对劲,敏锐往后退了一步:“算了,我先回家了。”
“哎,别走。”姜磊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力气之大,差点直接把人提溜过来。
“我可不做坏事!”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强调着。
“哎,你娘喜欢什么来着,走,我们现在就去买。”姜磊拉着她的胳膊不松手,直接把人拽走了,“怎么送来着,要我敲锣打鼓,放两串鞭炮嘛,我都成,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江芸芸想了想,得寸进尺:“敲锣打鼓就算了,但你能穿你锦衣卫的衣服来送嘛?最好还要装作不经意的那种。”
“行。”姜磊痛快答应下来,话锋一转,“那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嘛?”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哎,那这个可不行。”
“我就知道你是最仗义了。”姜磊只当没听到,自说自话着,“很简单的,你这个聪明脑袋,肯定能办法。”
江芸芸咳嗽一声,大声说道:“我说,不!行!”
姜磊怒了,把人提溜过来,压低身子,面目狰狞和她脸贴脸:“江学士,一点小忙而已。”
江芸芸圆滚滚的眼睛和他对视一眼,那双清亮漆黑的眼睛,分毫可见地倒映着他的身形,好像多看一眼,就能把姜磊这几日干的事情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一样。
“着急不安,出言威胁,乃死到临头之状,之前一直不说,现在突然回过神来了,乃走投无路之事。胡言乱语,口不达意,乃事有难处之症。”江芸芸慢慢吞吞分析着,“我瞧着,你想害我。”
姜磊怂了,慌里慌张把人扶好,理了理她的衣襟,甚至还捋了捋她的袖子,非常谄媚:“哪能啊,你可是小状元啊。”
“这么殷勤。”江芸芸越发觉得不对劲,严肃吓唬着,“你可别当现在这位扬州知府是吃素的,凶得很。”
“别提他,提他我就来气。”姜磊没好气说道。
江芸芸耳朵一动:“仔细说说?”
“扬州清理土地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姜磊反问。
江芸芸点头。
“清到卫所边上了。”姜磊又说。
江芸芸不可置否,甚至表示高度赞扬:“这很正常啊。”
姜磊不阴不阳地嗯了一声:“起了冲突,闹出很大的动静,王恩瞧这是个糟老头了,没想到还是个手段的,直接上了折子,要求内阁处置其中几人,然后内阁也下了批复,严重的直接革职查办了,最轻的也都是流放了。”
“很重要的人物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说来你也认识。”姜磊摸了摸下巴,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江芸芸一听,立刻警铃大作。
这么一说,她不得不回想起扬州卫的交友关系,仔细想来,她确实略略和一人有过交集,但肯定算不上认识。
“扬州卫总兵许昌的小儿子许敬被流放了。”姜磊低声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听上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有!”姜磊生怕人跑了,紧紧抓着她的的袖子,给人点了三个关系,“清丈土地和许敬,甚至王恩,你哪个不认识?”
江芸芸龇了龇牙:“怎么能这么算呢?”
“反正现在就是这个问题……”
“阻碍清丈土地的事情我可不帮。”江芸芸飞快拒绝了,眨巴了一下无辜的大眼睛,非常认真说道,“土地之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阻碍不得,谁来跟我求情,都不行。”
姜磊叹气:“这事我知道,我好歹也跟了你半年多呢,也能理解一点你的想法,现在问题出在,许敬死了。”
江芸芸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许敬那体格你也是知道的,哪里吃得了流放的苦,而且你们文官惯会折腾人,一个仆人也不给带,不知怎么就……,才走了一百里就……”姜磊叹气,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说道,“我就是扬州卫出身,这一回来一见到好友就都在说这事情,昨日又听说扬州卫那边原本是打算借题发挥的,谁知道王恩也是个有本事,借着一桩总兵家的私事,直接把他们都压下来了。”
江芸芸点头:“这事确实是意外,汪知府的手段确实了得。”
“而且这事说起来还真的和你有点关系。”姜磊突然压低声音说道。
江芸芸震惊:“这事也打算甩锅给我?”
“不是,是那个许敬的夫人你不是认识吗?”
“认识的吧。”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老实交代,“但其实不太熟。”
“骗人。”姜磊冷笑一声,“不熟的话,我怎么听说你给了人一个免死金牌。”
江芸芸瞪大眼睛:“胡说什么,我哪有这个本事。”
“别人肯定没有,你肯定有。”姜磊叹气,“听说之前许敬死了,许昌要拉着你那位姐姐殉葬的,但你姐姐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还真把人哄住了。”
“那肯定也和我没关系啊,是不是曹家来人了?”江芸芸又问。
“曹家?”姜磊冷笑一声,“她们真要来,虽没什么用,但至少也能有骨气,偏她们也不肯来。”
江芸芸一个激灵,瞬间站直身子。
—— ——
江芸芸和姜磊来到许家门口。
许家大门上还挂着白布,香烛纸钱的味道很是浓郁,隐隐能听到络绎不绝的哭声,门口时不时就有马车停了下来,有人穿着素衣被请了进去。
“把人关在后院里,虽然没把人弄死,但瞧着想要人生不如死。”姜磊在她耳边嘀嘀咕咕的,“墙太高了,里面的仆人多少都会武功,进不去。”
江芸芸背着手在墙角下绕了几圈。
曹蓁那边没有突破口,那就要寻找突破口。
贸贸然登门拜访不合适。
最保险的是先和江苍打声招呼,但中间也没个连接线,刚才姜磊提醒了她。
江湛就不错。
主要是这人还算通情达理,能明白轻重。
两人的关系再不济中间还夹着一个江漾呢!
为了周笙,曹蓁的诰命说什么都要接下来,还要体体面面,和和气气地接下来。
这事有点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意思。
但江芸芸必须要先考虑周笙,所以曹家不得不吃这个亏。
“怎么办?我们现在怎么进去?”姜磊没察觉出江芸芸的小心思,只是看着那一堵堵高墙,抓耳挠腮地问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过头去,不解问道:“你这么积极关心这事做什么?”
姜磊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露出一口大门牙:“我有个兄弟喜欢你那姐姐身边的丫鬟,但你姐姐看不上我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你看看,你回头把人救出来了,给我们说说话。”
江芸芸哦了一声,半信半疑。
“真的啊!”姜磊急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都有心上人了,还去花天酒地的地方,有几分真情在,可别是见色起意。怪不得看不上你兄弟,一点诚心都没有。”
姜磊啊了一声,嘟囔了一句:“就是就喝喝酒,听听曲的,没干别的。”
“挟恩以求可不好。”江芸芸认真说道,“这事一码归一码,真喜欢人,就叫你兄弟主动积极点,真做得好了,大家都看得见。”
姜磊摸了摸脑袋:“行吧,那这事怎么办啊?我们怎么把人平平安安带出来啊。”
江芸芸皱眉:“难办,在外人眼里这是家务事,公公要儿媳陪葬或者守寡,我们说不行,那也说不过去啊。”
“那,那,可你不是她弟弟吗?”姜磊抓了抓脑袋,“弟弟也不行。”
江芸芸叹气:“行,但可能也不太行,但我想着也许江苍更行。”
“江苍现在人都在河南做县令呢,天高皇帝远,知不知道消息都难说。”姜磊急得来回走路,“可别到时候暗地里把这一群人都弄死了,回头说病死了,多得是这样的事情。”
“真是封建陋习。”江芸芸抱臂,强忍着不满,听着空气中的锣鼓唢呐的声音,“别人的命还真不是命不成。”
两人呆久了,引起了许家仆人的注意,江芸芸索性带着姜磊脚步一拐进了一个小巷。
只是万万没想到,巷子里还有一人。
三人面面相觑,四目相对,面露惊恐,随后空气突然安静了。
“月,月荣……”江芸芸磕磕绊绊喊了一声。
顾桐仁也眼神躲闪,好一会儿也结巴说道:“其,其归。”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不出意外,两个人都没回答。
“听说这边有丧事,过来看看热闹。”江芸芸心虚说道。
“我也是听说许家出了事,也来看看。”顾桐仁也跟着说。
“你和许家有仇?”两人又异口同声开口。
然后又是诡异的沉默。
江芸芸硬着头皮说道:“还行吧,年轻时略略有过争执,你呢?”
“没什么交集,就是听到消息好奇。”顾桐仁低着头,镇定说道。
两人又不说话了,一时间气氛格外尴尬。
“不是!你们在干嘛!!做贼被抓了嘛,怎么奇奇怪怪的。”姜磊一开始也有些被抓包的尴尬,但很快又回过神来,毕竟大家都是自己人,做什么扭扭捏捏的样子。
“我打算去许家看看,月荣愿意来吗?”江芸芸回过神来,笑问道,“许敬身体不错,突然没了,我有些好奇,你之前不是在刑部嘛?正好来看看。”
顾桐仁一听,眼睛一亮:“好啊,我也想着许敬这么壮,没走几百里怎么就没了。”
两人再一次对视一眼,明白对面心中所想,突然露出笑来。
“走。”两人携手离开。
被抛在身后的姜磊看着突然相谈甚欢的两人,摸了摸脑袋,骂了一句:“娘的,读书人就是莫名其妙一点的。”
出了巷子,三人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配件,把不合适的东西都收了起来,姜磊这才去敲门。
门房还没看清这个高大男人的面貌,突然看到他身上站着的江芸,立刻变了脸色,大门咣当一声就关上了。
“瞧着好像不是略有争执的样子。”顾桐仁眯了眯眼,压低嗓子说道。
江芸芸无辜地摸了摸鼻子。
门口的姜磊则气得直跳脚,直接开始骂娘:“做什么啊,客人上门怎么是这个态度吗。”
没多久,大门突然又被打开了。
这会儿可是声势浩荡。
原是穿着素色衣服的许昌带着一群虎背熊腰的壮汉出门,把门口三人团团围住。
姜磊震惊地看着这一群手拿刀棍的仆人,磕巴了一句:“真,真要打架啊。”
“倒是忘记之前要打断你腿的事情了。”顾桐仁拍了拍脑袋,“火烧眉毛就是容易误事。”
江芸芸毫无畏惧,骄傲挺胸:“我现在可是正五品的翰林学士。”
第三百七十九章
许昌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江芸芸。
面前的年轻人比传言中的样子还要耀眼夺目, 记忆中的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孩突然就这么刺眼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成了他不得不平视的翰林学士。
不论何时,他还是这么得不讨人喜欢。
不论他做什么,说什么都格外讨人厌。
“好久不见。”谁也没想到是他第一个开口, “江芸。”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很多年没见了, 许总兵安好。”
“安好?”许昌上前一步, 高大的阴影倒影在她身上, 狞笑着开口,“你觉得我现在好吗?”
江芸芸平静说道:“听闻许家的事情了, 还请总兵节哀。”
“节哀?”许昌打量着三人, “所以你是来让我消气的?”
姜磊立刻警觉地握紧腰间的长刀。
“自然不是。”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眼睛通红的人,淡淡说道,“因果循环, 这是许总兵自己种下的因,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许昌冷笑一声, 握起拳头就要砸下去。
顾桐仁脸色微变, 拉着江芸芸要往后退去。
江芸芸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 面不改色:“我如今既非当年的小童, 总兵也非往日煊赫了,这拳头落下的后果, 我能承担,你能吗?”
许昌的拳头狠狠落在她耳边,凌厉的拳风听的人耳朵嗡嗡得疼。
江芸芸微微一笑, 伸手拨开耳边的拳头,和气说道:“我今日来也不是来吵架的, 传出去文武官员街上斗殴, 大家都要吃挂落。”
“您这样的人也害怕这些?”许昌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想了想, 善解人意说道:“其实我主要是为你着想。”
许昌脸色瞬间僵硬。
“只会动拳头有什么用。”江芸芸拉过顾桐仁说道,“这位是刑部的官员。”
许昌懒懒扫过一眼:“还打算来抓我不成?”
“不抓你。”江芸芸拉着顾桐仁往里走,自然说道,“令郎瞧着身体健康,怎么突然就没了。”
“那还不是要多亏你那位姐姐。”许昌冷笑着。
江芸芸和顾桐仁齐齐停下脚步,扭头去看。
“叫她陪着一起去照顾我儿,她却死活不肯去,这才害我儿命丧他处。”许昌咄咄逼人,“江家就是这么教养孩子的,如此不敬尊长和夫君。”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重新朝着正堂走去,嗤笑一声:“江家孩子教得不是挺好的,你都给人这么难看了,还能和和气气和你说话,流放路这么远,为难女人算什么本事。”
顾桐仁悄悄去看江芸。
江芸芸不笑时,眉宇间总有几分冷意,瞧着并不好相处,哪怕他现在说的话带着几分讥讽。
大堂内悬挂着层层白布,两侧的仆人低着头,腰间系着麻绳,头上披着白布,密密麻麻跪满两侧,白纸燃烧的味道格外浓郁,手臂粗的蜡烛在棺材两侧缓缓垂泪。
“我姐呢?”江芸芸环视一周后问道。
“她如今守寡,自然去别处住着了,而且我打算给她请立一个牌坊,就当是为我儿祈福。”许昌站在背后,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年轻人不甚在意说道。
有仆人递来三支长香,江芸芸接过后,看着上方的牌位:“人死如灯灭,许总兵节哀才是,何来为难一个年轻女人。”
她盯着那长香上的红点,淡淡说道:“再这么样,她好歹也该出现在这里才是。”
“出不出现在这里,有我说的算。”许昌冷笑一声,“她如今是我们许家的人,要你一个和江家也没什么关系的人做什么好人。”
江芸芸插上清香,顺手蹲了下来,抓起一把黄纸扔在火盆里。
火盆里的火苗瞬间窜了起来,一把把黄纸都卷了进去,原本还蓬松搭在盆上的黄纸瞬间被吞没干净,只剩下漆黑的灰烬。
火苗灼热的光照得江芸芸的脸颊也跟着明暗了片刻。
顾桐仁站在她身后,见她迟迟没有起来,伸手要把人扶起来:“怎么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没事,只是想着她到底还姓江,怎么就和江家没关系了。”
顾桐仁神色僵硬。
“出嫁从夫的这些道理,你这个小状元还不懂吗。”许昌冷笑着,“如今的江湛可由不得你们。”
“江家不作为,又非我不作为。”江芸芸站起来,看着门口的许昌,和气说道,“不论如何,我今日都是要见一面江湛的。”
许昌脸皮子紧绷,拳头握紧,目光冷冷注视着面前之人:“江芸,你别欺人太甚。”
许家的仆人一个气势汹汹围了过来。
姜磊也紧张地站直身子。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手边的棺材,带着三分商量的口气:“您非要这么怒气冲冲,充满敌意地和我谈吗?许敬的事情没个着落,江湛的事情也牵扯不下,回头我们还要各自挨骂,倒不是我托大,我猜测扬州总兵的位置应该更惹眼一些,您的儿子与其埋怨是因为江湛不照顾而意外身亡的,不如想象是不是因为您才出事,您应该比我还清楚。”
许昌冷冷注视着江芸芸。
江芸芸依旧和和气气的。
这些年来,她一直是这样的模样,瞧着很好说话,但实际只能让你听他的话。
“到底还是亲家,现在闹得太难看了。”她说。
许昌居高临下看着她,冷冷一笑:“这事你当真要管。”
“先见一面江湛而已。”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微微一笑,“我管不管,不是你说了算的。”
—— ——
江芸芸被人带着走了许久的路,最后才来到一个偏远的院子。
院子门口围满了人,一个个手中拿刀持剑,虎视眈眈。
江芸芸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屋内一脸憔悴的丫鬟妈妈们。
为首的那位妈妈多年前还曾见过,那个时候还算精神,整个人神采奕奕,头发梳得整齐,现在却满头白发,神色憔悴。
“二,二公子。”她显然也看到江芸了,先是震惊,随后是不受控制的大喜,快步走了过来,整个人都好似活过来一般,“你是来救我们姑娘的吗?”
“进去。”门口的守卫大喝道。
江芸芸推开那个动粗的士兵,冷冷看着他。
身后的许家管家连忙说道:“滚开滚开,老爷让他来的,不过这两位可不准近。”
他指了指顾桐仁和姜磊。
顾桐仁脚步一顿。
“凭什么啊。”姜磊大声嚷嚷着,“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在里面使坏啊,狗东西,睁开眼睛看看你爷爷是谁!”
管家皮笑肉不笑:“女眷的院子,有什么使不使坏的,你们都是外人如何进得去。”
“什么男人女人,我只知道我要保护大人。”姜磊气笑了,“锦衣卫你也敢拦,好好好,好你个许家。”
里面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江湛原本年轻的面容如今只剩下憔悴,只是她衣着头发还算整齐体面,站在门口安静地看了过来。
顾桐仁忍不住上前走了一步,却被那两把长刀挡在门口,他嘴巴挪动了几下,却最终没有发出声来。
江湛的目光落在外面,目光落在顾桐仁身上,但很快就一闪而过,到最后只是看向多年未见的江芸,她站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太久不见阳光了,她有些恍惚了。
——面前的年轻人让她陌生。
“让我进去。”江芸芸推开长刀,低声说道。
守卫看了一眼管家,这才开了门禁。
江芸芸入内,剩下两人被拦在门外。
“又是你。”江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突然捋了捋鬓间的碎发,笑了笑,“江漾还好吗?”
“还行,至少在兰州很快乐。”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着面前瘦到有些脱像的人,低声说道,“你呢?”
江湛环顾四周,似笑非笑:“你看不到吗。”
她态度颇为尖锐,江芸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曹家让你来找我们吗?”那位妈妈急切问道,“是要带我们走吗?”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进来说话吧。”江湛开口,“没什么好招待的,白水要嘛。”
江芸芸摇了摇头,抬脚上了台阶:“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本想有事找你的。”
江湛坐下来,神色冷淡:“我这个被所有人都抛弃的人,还有什么是你这个正五品的翰林学士看得上的。”
“有的,但我要先知道你的诉求。”江芸芸没有跟着坐下。
屋子实在太逼仄了,低矮到似乎伸个手就能摸到屋顶,一坐下更显得窒息,根本不是一个正经住人的地方。
江湛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个精致的玉雕,神色木怔,不再说话,外面的光无法穿过被定死的门窗,屋内昏暗得厉害。
“你想……和离吗?”江芸芸犹犹豫豫问道。
江湛低着头没说话。
“不想和离?”江芸芸惊讶,“你想要留在这里?”
江湛抬眸,平静问道:“那我能去哪里?”
江芸芸看着宛若死水的眼睛,立刻语塞。
两人一坐一站,瞬间沉默下来。
“不在这里,在这里会死的。”那个妈妈扑了过来,抱着江湛哭,“我苦命的姑娘啊,怎么要遭这么大得罪,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啊,都不是好东西。”
“好好嫁进来的人,吃了多年的苦,还落不到好下场。”
那妈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时间两人耳边都是她的哭声。
江湛伸手,缓缓拍了拍她的背。
那妈妈见状哭得更大声了,嘴里反反复复粘着她的姑娘受苦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江湛反问:“我的打算有用吗?”
“有的。”江芸芸点头,“有打算就意味着还有希望。”
江湛看了过来。
“兰州虽然艰苦,但至少江漾在这里,你要是愿意的话……”江芸芸顿了顿,“我送你去那边。”
“兰州,兰州会不会一直在打仗啊?”那妈妈先一步急切问道。
“这几年都在谈和,朝廷有意修生养息,大规模的战争肯定是不会有的。”江芸芸解释着。
“那也挺危险的。”那妈妈喃喃自语,“多吓人啊。”
江芸芸想了想:“那去琼山县,那边可以单独立女户,衙门里还有女役,做生意又或者生活也很便利。”
“琼州多湿热,我们姑娘小时候生病落下病根过,一到太闷热的地方,很容易喘不上气来。”那妈妈为难说道,“而且琼州也太远了,还要出海。”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徽州,徽州新上任的知府还挺好的,目前正在清丈土地,你们过去还能买几亩来傍身,但知府是个严苛的人,你们过去要低调一些。”
“徽州,徽州好像不错。”那妈妈去看江湛,紧紧握着她的手,“不碍事,不碍事,肯定能好好过好日子的。”
江湛伸手握住奶娘的手:“说句不中听的,江大人知道一个家族是如何发家的吗?”
江芸芸想了想:“钱和权?”
“那钱是哪里来,权又是哪里来。”江湛又问,但她似乎不想要江芸芸的回答,目光发直,近乎冷漠地。
“是踩在一个个人身上拿到,我娘为了功名嫁给我爹,我舅舅为了钱财娶了舅妈,只是结果显而易见,一个赌输了,一个赢了,等到了我们这一辈,我身上的婚姻,江苍身上的功名,甚至是未来的江漾,江蕴身上。”
“江苍这么多年苦熬一样的读书,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功名,我嫁到许家过了这么多年过得生不如死,是为了扬州的一条水路,外面看到的是花团锦簇的江家,可内在的人却只听到白骨皑皑的呻吟,可没有人会反抗,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江家的地位。”
江芸芸神色震动,有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所有的一切,是为了今日我们能和同样的权贵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吃饭,如何维持这顿饭,那就需要桌位底下垫上一个又一个人。”
江湛一张脸近乎苍白,偏那双眼睛却又好似燃烧着那股突然从火盆里窜出来的火苗,几乎要把她吞灭。
“这下面垫着我,垫着江苍,未来要是江漾,是江蕴,甚至你要是没有逃出去,你也会这下面。”江湛突然笑了笑,伸手看着自己修长白皙,保养富贵的手指,“这双手每日都会涂上价值千金的手油,只为了这一层好看的皮囊,而那个手油便是那张饭桌上得到的。”
江芸芸下意识盯着那双手看。
富贵人家的手自然是好看的,没有干过活,搬过重物,下过地,种过田,最多只是舞文弄墨,当真是指若削葱根,好看得不得了。
江芸芸茫然地看着江湛。
“不怕你笑话,你让我去种地,去徽州隐姓埋名的过日子,抛下所有富贵的日子,我做不到。”
“我生于锦绣,长于荣华,如何愿意再往下走。”
江湛握紧手,轻轻放在桌子上,手背上消瘦的骨头几乎要冲破皮肉。
“若我走了,江漾怎么办,江苍怎么办?江芸,你能明白吗?”江漾抬眸,看着面前同样是江家人,却走向截然不同的江芸,喃喃说道,“我是长姐。”
江芸芸怔在原地。
“许家是个牢笼,我被困住了,再也出不去了。”江湛低声说道。
江芸芸嘴角微动,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可他会困死你的。”
江湛只是盯着自己的手沉默。
“现在闹成这样,万一以后许家不能再给曹家任何帮助了呢。”江芸芸想了想还是多嘴劝了一句,“离开之后,未来总会有路的。”
江湛笑了笑:“你这就小瞧我外婆的本事了,曹家和许家的水路生意早已绑在一起,许家如今能这么富贵,你当那些钱是哪里来的,他如今不过是做给曹家看,看他们许家受了多大的委屈罢了。”
“那曹家还不来……”江芸芸小声说着,“你写信给你外婆了没?”
江湛还是笑,只是带着一丝薄凉:“许家不会真的要我死,曹家也不会让我回去,写不写信又有什么用。”
江芸芸看着她出神,突然觉得面前的江湛好像真的成了玉雕的一样,几年的许家生活,把她磨得一点人气也没有。
——她,好像死了一样。
江芸芸不仅发现自己的计划好像要失败了,周笙的诰命又要重新想办法了,又觉得面前的一切有着兵不血刃的残忍,这屋子鬼气森森的像个墓地,把所有的富贵都埋在土里。
“那,那你怎么还住在这里啊?”江芸芸呐呐说道。
“许是没有博弈好吧。”江湛轻笑一声,“倒是为难你今日多走一趟了。”
江芸芸开始站立不安。
那妈妈看着面前两人,突然又开始哭,只是再也不说话,屋子里哭声回荡,瞧着更是阴森了。
“你,你要不再想想吧。”江芸芸打量着面前的一切,“你当初送江漾离开的魄力呢,至少,至少就当为了当初愿意为你不顾一切的江漾想想,她很爱你。”
江湛低着头,没有说话。
若非有人帮忙,江漾当年怎么能这么平平安安来到兰州。
一个愿意为自己妹妹谋一条险路的姐姐,至少是有心气在的。
“五日后我再来。”江芸芸转身离开,只是走出了一步,还是忍不住背对她,低声说道,“金子做的桌子固然华贵,让人以为垫脚石也是值得人高看一眼的,但你回头来看,是不是自己做一张桌子,哪怕是木头做的,但可以随心所欲地收起来,是不是至少能痛快一点。”
“哪怕就痛快一点,总归能让日子也活出盼头来。”
江湛木木地看着虚空的一处,没有说话。
江芸芸转身离开了。
大门再一次被人锁上,那丝微弱的光也彻底被吞灭,连带着妈妈的哭声都低了些。
江湛缓缓伸手,抱住自己的奶娘,身形微动间,似乎能看到脸上有泪痕划过,但很快那点微光也跟着被黑暗吞噬了,让人再也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 ——
“不走?为何不走啊?”顾桐仁目光发直,神色恍惚。
江芸芸没有回答,心事重重回了前院。
许昌已经不见踪影,江芸芸就站在灵堂前,既不进去也不说话,哪怕所有人都在瞧瞧看她,她也不为所动。
她只是木然地注视着那块用金笔描绘的牌位,听着络绎不绝的哭声,闻着挥之不去的香火味,看着富丽堂皇的棺材,确实是精雕玉琢,常人难以企及的富贵,但她觉得一切都有些荒诞。
“怎么了?”姜磊莫名觉得有点寒意,搓了搓手臂,小心翼翼问道。
“听到了吗?”江芸芸冷不丁说道。
“什么?”
“哭声。”江芸芸伸手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勉强算得上修长白皙,但指腹上却满是常年拉弓,写字留下的茧子,“好多好多人的哭声。”
姜磊打了一个寒颤,警觉地往四周看了看:“你,你干嘛说得这么可怕,我,我,我有点害怕。”
顾桐仁盯着她的后背发呆,整个人失魂落魄。
“请吧。”许家管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彬彬有礼地请人滚出去。
江芸芸抬脚离开,只是淡淡说道:“五日后我会再来。”
许家管家脸色僵硬。
江芸芸却不再理会,直接抬脚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窒息的地方。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面对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无能为力的小童了。
什么一起上桌吃饭的体面,什么价值千金的手油,什么一起赚钱的水路。
什么狗屁东西,冠冕堂皇地用所有人一生的血泪去滋养这样的怪物,有什么值得维护的。
她得亲自去曹家会会这群不是东西的人。
第三百八十章
曹家其实也为此事焦头烂额。
“许家那边来信说要水路十分之五的收益, 不然就要我宝玉和他那个短命该死的儿子一起死,真是狮子大开口,太不是东西。”曹蓁手里捏着一封扬州来的急信,急得来回踱步, “这可如何是好啊。”
“十分之五的收益!” 曹澜惊呼, “他们现在什么都不干, 每年光收成就要拿走十分之三, 一年三千多两银子,如今还要涨价。”
“这群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家伙, 风险是一点也不要的, 让我们背了这么多事情,但每年的钱是要如数送上去的。”曹蓁冷笑一声,但很快又忧心忡忡, “可怜我宝玉如今要受到这样的磋磨。”
“这群混账, 之前说的好好的, 现在却出尔反尔。” 曹澜怒气冲冲地问道, “若是你给了十分之五, 我们的利润可就少很多了, 这条水路的价值就是鸡肋了。”
两位晚辈看向曹家老太太。
“信里还有说什么吗?”老太太半阖着眼,低声问道。
曹蓁摇头:“只说了这么一句, 传信的人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想了想,低声说道:“我们是不是要去扬州看看。”
“若是表现得太过主动,会不会让许敬那厮彻底掌握主动了。” 曹澜想也不想就说道, “如此我们就被动了。”
曹蓁欲言又止,最后看向她娘:“娘, 你怎么看?”
“宝玉那边怎么说?”老夫人又问道。
曹蓁叹气:“宝玉最是听话懂事, 这样关键时刻, 如何会写信给我们添堵呢。”
“其实在许家也不会有什么受苦的地方,许家难道还敢动手不成。” 曹澜想了想说道,“只要我们撑得住,能稳住许家,她就能一直是许总兵的儿媳,说出去也是体面。”
曹蓁没说话,低声喊了一句:“娘。”
“许敬出殡的日子是不是在今日?”老夫人冷不丁开口。
“对,放了很久,算是没算好日子。” 曹澜一脸嫌弃,“听说今日不少人在家门口都放了丧仪,很给这位总兵面子。”
“那就再等等。”老夫人说,“你写信安抚好他,跟他说等许家空下来了,我们再商量此事,不要提宝玉的事情。”
曹蓁欲言又止。
“行,我这就去办。” 曹澜点头应下,急匆匆走了。
曹蓁坐在母亲身边,神色呆怔。
“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受苦。”她忍不住说道,“这些年让她独自一人在扬州。”
老夫人淡淡说道:“这事了了,回头让她舅舅再多送点银钱过去,只要有钱傍身,那里过不开日子,早些年我就说了,至少和许敬要个孩子,如此才能在许家立于不败之地,等许昌百年之后,自有办法让整个许家都是她的,那时的日子多么畅快,偏她倔强,分居多年,如今妾室的孩子都已经三个了。”
曹蓁小声说道:“那些妾室三个月就要换一波,那许昌就不是个东西,也太折腾人了。”
“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没有孩子,你便是再厉害也没有用。”老夫人伸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柔声说道,“到时你跟着你哥一起去扬州,让她去妾室那边抱养一个好的到膝下自己亲自养着,再忍一忍,关起门来过日子,许家的一切都会是她的,外婆跟她保证。”
曹蓁点头应下:“那我们早点过去,之前她病了一场,也不知道好点了没。”
“好,我库房里还有一株老参,你拿去,你再多挑几件她喜欢的给她送去,是了,你哥那边刚得了一块蓝宝石,你就说我要了,你去拿来,都给宝玉送去,她不是最喜欢这些好看的东西嘛。”
曹蓁笑着点头:“行,宝玉一定开心坏了。”
“不好了,不好了。”门口有小丫鬟大呼小叫。
“住嘴,好得很,说什么胡话。”门口的老婆子怒声呵斥着。
小丫鬟讪讪站在台阶下,畏惧说道:“门口有一个自称江芸的人来了,说要见老太太。”
屋内,母女两人惊讶地对视一眼。
“他怎么来了,给我打出去。”曹蓁活像被撩到尾巴了,立刻站起来厉声呵斥道。
老夫人连忙说道:“做什么,把人请进来,请大老爷也来接待。”
那丫鬟哎了一声,匆匆走了。
“做什么把人请进来。”曹蓁大怒,“如今长生也做官了,还要给这个小贱人脸色不成。”
“你平日的手段呢,为何一涉及到那边的事情就没了神智。”老夫人一看她暴躁的模样就忍不住叹气,“长生是做官了,七品芝麻小官,当年我说花点钱走动走动,让他留在京城,前途一定比现在好,他非要执拗地去外面看看,就连你也担心等江芸回来给他穿小鞋。”
曹蓁冷笑一声,完全不觉得有错:“江芸如今是春风得意了,谁知道他会不会看长生不顺眼,平白让长生受了欺负。”
老夫人看着面前已然走进死胡同的女儿,只能拍了拍她的手背。
“可他才二十一,已经是正五品的翰林学士了,还肩负教导太子之责,外面的人都说太子殿下格外喜欢他,甚至还愿意为他的及冠礼出宫撑场子。”她声音温柔,但衰老的面容下却满是担心,“不出意外,他这条路至少还能走四十年。”
曹蓁紧咬牙关。
“就算不想交好,也没必要得罪。”老夫人低声说道,“幺幺,就当为了长生,长生以后和他见面是必不可免的,你儿子也是有个大志向的,栽在这里太可惜了。”
“我,我……”曹蓁气得手都在抖,“祸害,他们一家子就是祸害。”
老夫人淡淡说道:“事已至此,骂谁都没有用了,走吧,随我一同去见见这位翰林学士。”
江芸芸第一次踏入曹家。
若是说江家已经是他见过的富贵人家了,那曹家当真称得上鲜花着锦之盛,目之所及处处华贵奢靡,就连地板上的金色花纹都是用金丝勾勒的。
“也太有钱了。”姜磊眼睛都看不过来,咋舌,“这么大的柱子用玉雕成的吗?”
“这个纱窗好像怎么好像跟个透明的一样。”
“这个香炉上的仙鹤怎么跟真的一样。”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手边是氤氲着香气的茶水。
丫鬟们站在角落里,穿着绸缎锦绣,头戴着珍珠银簪,面容姣好,瞧着比一般家庭的闺秀还要娴静典雅。
“好有钱。”姜磊忍不住弯腰跟她咬耳朵,“好可惜啊,这钱你都捞不到。”
江芸芸笑:“你喜欢?”
“钱还有谁不喜欢的。”姜磊做怪脸,小声抱怨着,“我辛辛苦苦跟着你东奔西跑的,可不是就为了赚点钱好过日子。”
江芸芸垂眸,捋着袖子上的花纹:“可你这个胆子住在这里大概是睡不着的。”
“胡说。”姜磊瞪眼,“我肯定睡得很好。”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眼睛盯着他看,轻声说道:“这里面魑魅魍魉这么多,你不怕。”
姜磊不笑了。
姜磊突然警觉地看向周围。
他突然发现这件屋子好大好高。
一抬头只能看到黑漆漆的房梁,还有黑暗中隐约可见的彩色绘画,但若是不经意看去,好似一双双正在眨眼的眼睛。
屋子这么大,丫鬟们却都站在角落里,显得边边角角也显得出奇得多,生怕在那个角落里冒出点什么东西来。
“你还说你不是神棍!”他骂骂咧咧,小心翼翼贴着江芸芸站好,“你这几日神神叨叨的,多吓人你知道吗。”
江芸芸轻笑一声。
外面也同时来了动静。
曹家老夫人带着一双儿女来了。
江芸芸并未起身,反而打量着面前三人。
曹蓁比在江家时丰腴了不少,珠围翠绕,衣着富贵。
老太太明显年岁渐长,满头白发,手里拄着一个拐杖,需要人搀扶着。
至于曹澜瞧着比之前更圆润了,挺着一个大肚子,大腹便便,神情倨傲。
江芸芸打量着这三人,这三人同样打量着她。
当年在扬州的落魄小童如今只是穿着简单的衣服已然气势惊人。
年少时,他还有几分长辈的模样,但现在看来,他既不太像柔弱的周笙,也全然不似奸诈的江如琅,全然成了天生地养的芸草,长成了如此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一个人物。
曹家老太太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归。”她先一步入内,热情开了口。
江芸芸才施施然站了起来,点了点头:“曹老夫人。”
“其归自徽州回来,一路辛苦了,今日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老夫人被人扶着上了首位,对着丫鬟说道,“把今年刚摘的明前龙井奉上。”
“快坐。”她又说,“老婆子年纪大了,实在是站不动了。”
“老夫人也该七十多了吧?”江芸芸坐下后寒暄着。
“七十有三,三月前刚过了八十岁的生日,只当老天可怜,再悯我少许年岁,看着子孙们平平安安长大才是。”老夫人注视着江芸,神色哀伤。
江芸芸只是笑:“外人称呼您一声老祖宗,自然也希望您能为他们遮风避雨。”
老夫人神色微动:“风雨交加,岂是我这个老人可以左右的。”
“一檐之下,风雨共济才是。”江芸芸继续说着。
老夫人叹气:“若是可以,我自然也是愿意的。”
江芸芸没说话了。
屋内剩下三人也都没有说话。
老夫人隐约察觉到今日这人的意图,但又觉得不可思议,便忍不住多加试探几分。
剩余两人一个满脸冷漠,一个浑身戒备。
——瞧着都是不中用的。
直到丫鬟们端着新煮的茶送了上来,还有四格子的点心果脯。
“其归看看这碗茶。”老太太先一步拉近关系,“龙井茶的采摘强调细嫩和完整,明前龙井茶要在清明节前三天内,茶树刚吐出嫩芽时就采摘下来的,一斤明前龙井,就要要耗费十个人一天的时间,人人都当喝的是一碗清茶,其实喝的是一道功夫。”
江芸芸端起茶来,并没有喝,只是用茶盖拨了拨茶水:“采摘的功夫,炒茶的功夫,煮茶的功夫,还没听说喝口茶也要功夫的。”
“自然是要的,不花钱,谁来采摘,是来炒茶,谁来煮茶。” 曹澜倨傲说道,“一两千金,那个不是钱。”
江芸芸抬眸去看曹澜:“所以这茶不合你口味?”
曹澜一怔:“合,合的啊。”
江芸芸哂笑,把手中的茶盖轻轻敲在茶盏上,没有喝,反而放回原处。
“是不合口味?”老夫人追问道。
江芸芸摇头:“觉得这茶有点苦了。”
“苦?”曹蓁冷笑一声,“明前龙井以鲜嫩著称,入口清甜可口,最是柔和清香的茶,怎么会苦,怕是喝不来吧。”
“因为想不明白,所以也喝不来。”江芸芸淡淡说着。
“想什么?”老夫人微微坐直身子。
“曹家以前捧在手心娇生惯养的小孩如今为何成了牺牲品。”江芸芸看向老夫人平静说道,“你们口中的价值千金,瞧着也不过如此,只是为了自己端出去让人无关痛痒地夸一句而已。”
屋内三人顿时没有说话了。
“你,你对我宝玉做了什么?”曹蓁跳了起来,冲上来就要大骂道,“你这个贱人,你要是刚伤她,我一定不饶你。”
“坐回去。”姜磊板着脸上前一步,厉声呵斥道。
曹蓁面目狰狞地看着江芸芸。
“回来。”老夫人手中的茶盏轻轻磕在桌面上,“有失体统。”
曹澜连忙把妹妹拉了回来。
“其归,你到底是还姓江。”老夫人和气说道,“说一句托大的话,放到外面,我们曹家算你外家,你面前的女人是你的嫡母,你不该如此不敬。”
江芸芸也跟着和气说道:“那我也说一句大话,如今我和曹家还能这么和气说话,是因为我还愿意和你们和和气气坐下来说几句。”
老夫人神色僵硬,随后色厉内荏地呵斥道:“你便是以后坐到内阁首辅,也不能如此不敬长辈。”
江芸芸也跟着冷下脸:“只怕曹家是享不到这个福了。”
“你……娘,你听听。”曹蓁气到不行,“何必把人请进来,就该直接打出去,再昭告天下,让天下人看看这位小状元到底是如何狂妄,定要他身败名裂。”
老夫人沉默了。
“那不如先看看你们曹家到底能不能撑到我的那一天了。”江芸芸扭头看了眼外面。
身后的姜磊及时说道:“算算日子,马上就来了。”
“谁来了?”曹澜追问道。
江芸芸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外面,外面有一个自称顾桐仁的人,说是奉江学士的命调查水道的事回来了。”管家火急火燎跑进来,畏惧地看了一眼江芸。
屋内三人大惊。
“朝廷明文规定,不能随意贩卖粮食和铁器给外邦。”江芸芸打破沉默,慢条斯理揭开一层层遮羞布,“朝廷同样规定,人口不能随意买卖,朝廷还规定,船税以载运商货之船户为征课对象,钞关税折收银两例。”
“你,你调查我们。”曹澜惊慌失措。
“江学士如今不过只是途径扬州探亲,怎么还管起南京的闲事了。”老夫人沉稳反问着,企图占据高义。
“只是路见不平,到时自然会上报给南直隶的各级官员处理。”江芸芸说,“如今朝廷的重心就是清丈土地,放良奴仆的事情,不知曹家可有听说,我之前回了扬州,王知府雷厉风行做的还不错,南直隶想来是人多家多,还未来得及开展,我不过是解一下主官的燃眉之急而已。”
老夫人神色冷厉的注视着面前之人。
顾桐仁也跟着走了进来,手里厚厚一叠册子。
“多谢锦衣卫的兄弟了,船队的口供和画押,钞关的口供和账本,还有目前被救出来的人口都安置好了。”他大声说道,“一应证据不会有一点错的。”
江芸芸起身,笑脸盈盈说道:“介绍一下,这位说起来也是同乡,扬州人顾桐仁,如今任职刑部。”
顾桐仁的目光看向场内的三人,咬牙没说话,甚至没行礼,只是面露愤恨之色。
曹澜立马慌张去看娘。
老夫人紧紧握着手中的拐杖,许久之后才说道:“你今日不请自来,总不会是好心到给我们提前打招呼吧。”
江芸芸摇头:“是有两件事情来的。”
“那就先说说吧。”老夫人松了一口气,“也不是不能谈,不是嘛。”
江芸芸笑着点头:“确实,虽说会让你们为难,但总比抄家覆灭,连累家人的好。”
老夫人眉眼低垂,瞧着是精神不济。
“你要多少钱?”曹澜问道,目光看向他手里的账本,“多少钱我们曹家都是出得起的。”
“你今日即刻启程扬州。”江芸芸看向曹澜,“让许家放人,和离,带江湛回来。”
“什么!”曹澜震惊,突然冒出荒唐之色,舌头好像被叼走一样,半晌之后才失声说道,“江湛,江湛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插什么手。”
江芸芸淡淡说道:“不小心插手了,见不得此事。”
“宝玉的婚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曹蓁怒了,“我们的事情轮不到你开口。”
“已经来不及了。”江芸芸晃了晃手中的册子,和颜悦色,“这个口当年我开过,现在我也会继续。”
曹蓁瞬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情,脸色难看起来。
“第二件事情。”江芸芸看向曹蓁,看着她充满尖刺的愤怒模样,突然笑了起来,“我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官员了,想来你们也都知道了,不才身上也有一些功绩,如今堪堪可以封荫两个诰命。”
曹蓁神色茫然。
倒是老夫人突然看向江芸芸,年迈衰老的眼睛冒出光来。
“你们大概不了解这事的规矩,我今日便仔细说一说,因我是庶子,生母被江如琅强娶为妾,不得不做了一个妾侍,如今你这个嫡母还好好站在我面前,按照惯例,我该先为你请封……”
曹蓁想也不想就一脸厌恶地回绝着:“我不要,滚开。”
“那也由不得你了。”江芸芸看向老夫人,“如今江苍还给不了曹家丝毫庇护,我这个正五品的诰命想来也能照顾一二,就像您说的,我到底是姓江。”
老夫人站起身子来,朝着她快走两步:“你,你真的愿意给你嫡母。”
“自然。”江芸芸彬彬有礼点头,“她若是不先请封,我母亲如何册封,我这次转道扬州本就是为了这事。”
“我不要,我不要和她一起,真是让我恶心!”曹蓁看着母亲陷入沉思的模样,歇斯底里大喊着,“娘,长生也能给我们的!长生会给我们的。”
老夫人拧眉,似有触动。
“江苍升到正五品要什么时候,您又如何确保他能做出我这样的功绩……”
“你胡说什么。”曹蓁扑了过来,抬手就要打人。
姜磊一把把人推开,声如雷震:“锦衣卫在此,谁敢放肆。”
曹澜大惊,连忙拉住妹妹。
曹蓁被人止住,还是遮掩不住的一脸厌恶憎恨地看着她。
“救急不救穷,未来的事情那里比得上现在能够到的。”江芸芸和颜悦色。
“哥,哥你说话啊!”曹蓁突然拉着哥哥的袖子,大声说道。
曹澜呐呐地没说话,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随后看向母亲。
“你不是跟江湛说,世家大族的人都是要学会牺牲的嘛?”江芸芸冷眼看着,“江苍牺牲了健康,江湛牺牲了婚姻,江漾甚至牺牲了容貌,如今不过要你牺牲面子,你便这样受不了了,那江苍江湛江漾这些年可一直是这么走过来的。”
曹蓁把手边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你懂什么,我是为了他们好!我是为了他们好。”
“那我现在也要你为了曹家好。”江芸芸淡淡说道,“那道喜庆的圣旨若是曹家不接,让我娘不能欢欢喜喜做诰命夫人,我自有我的手段让你们再接一次。”
屋内三人看着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神色各异,各有各的心思。
江芸芸不在停留,只是对着曹澜说道:“若是明日我在扬州见不到你,我这位刑部的同僚就会亲自带你去扬州。”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曹蓁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一团火烧得厉害,恨不得把面前之人千刀万剁。
这些年她受的苦,她听到的流言蜚语,她每次出门都要被人比较,她自己,她儿子,那个原本被她踩在脚下的一滩烂泥竟也能和她相提比论……
她的日子本来一帆顺风,只要遇到他们母子就会变成一团乱麻。
都是他,都是他这个贱人!
她猛地冲了出去,就要把人推下台阶。
姜磊赶在她的时候碰到江芸前,一脚把人踢开,厉声呵斥道:“找死。”
“幺幺。”老夫人回过神来,神色大变,连忙要把人扶起来。
“妹妹。”
曹蓁好似完全不怕痛一样,只是恨恨盯着江芸芸,癫狂大喊着:“你怎么不去死,我当年就该杀了你,你们这两个贱人,害人精,都是你,都是你!”
顾桐仁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扶着江芸芸,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江芸芸转身安静地看着她。
眉宇间的冷淡沉默被头顶的日光一照,模糊到让人看不清神色。
“江湛的悲剧你视而不见,江苍的痛苦你自欺欺人,江漾的苦难更是你一手造成,就连江蕴如今也被你养废了,你现在的一切是因为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你被你的不甘困在原处,再也出不来。”
江芸芸的声音充满悲悯。
“你的痛苦是江如琅造成的,不是我娘,也不是我,更不是你的四个孩子。”
曹蓁愤怒的脸色好似风干一样,滑稽地挂在脸上。
愤怒,痛苦,不甘,畏惧,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江芸芸转身离开时,背后传来痛苦尖锐的哭声。
顾桐仁一步三回头,到最后不敢再看,只能跟着走了出来。
“听到了嘛?”江芸芸走到半路,突然扭头对着姜磊说道,“到处都是哭声。”
姜磊一怔,听着耳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哭声,发出尖锐爆鸣:“你干嘛!!”
江芸芸轻笑一声,抬脚继续走着:“以权压人一点也不快乐,我还以为会开心一点的。”
顾桐仁看了过来:“为何不快乐?”
“只能听到哭声,所以不快乐。”江芸芸无奈说道。
顾桐仁跟着她的脚步走着,许久没有说话。
后续事情比江芸芸想象中的要快一些。
如他所料,曹家和许家是有特殊联系通道的,又或者早早背着她谈好了。
曹澜来的那一日,江湛已经收拾好衣服准备跟着舅舅回南京了。
“真的可以离开了?”她伸手看着自己的手,不可置信问道。
“回家,终于可以回家了。”妈妈一边哭一边笑,“再也不回扬州,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了,老太太这么疼姑娘,我们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江湛还是发呆一样地坐在船上,看着面前逼仄矮小的屋子。
“我还以为我会死。”她冷不丁说道。
妈妈一听,立刻抱着她大哭起来。
曹家的马车直接开到内院来接。
“宝玉。”曹澜远远见了她,快步走了上来,一把扶住她的胳膊,一脸心疼,“怎么瘦了这么多,许家真不是东西,跟舅舅归家,归家去,舅舅养你一辈子。”
江湛挣脱开他的手,温柔一笑:“麻烦舅舅为了我跑一趟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曹澜亲自把人扶上马车,“你外婆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把你平平安安带回来,回家就给你做好吃的。”
江湛踩上凳子时,突然抬头朝前看去。
江芸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抱着手臂,察觉到她的目光,懒洋洋挥了挥手,姿态懒散。
江湛对着她点了点头,目光却又忍不住看到他身边的那人。
年轻稚嫩的书生到底长成了高大英俊的年轻人。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和当年已截然不同。
——到底是走岔路了。
江湛收回视线,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顾桐仁失魂落魄地看着帘子被放下,露出似哭非哭的神色。
当年金贵的千金小姐也是这样安静坐在马车里,隐隐露出半边侧脸,尊贵矜持,好似玉雕一样。
“你怎么了?”江芸芸吓唬完姜磊,神清气爽收回视线,一扭头只看到顾桐仁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还紧紧盯着江家离开的马车,好奇问道,“对了之前赈灾的时候你好像见过,还很勇敢保护过她呢,哎,你们认识?”
顾桐仁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半晌之后才艰涩说道:“不,不认识。”
“我准备过几日就回京了,你呢?”江芸芸也没放在心上,随口问道。
“回去吧。”顾桐仁低头说道,看着自己的手,“回归正常的生活去。”
“嘻嘻,肯定升官。”姜磊嬉皮笑脸说着。
“嘻嘻,我也想升官。”江芸芸也跟着笑眯眯说着。
“那有点难了,还真打算三十岁不到去内阁不成。”姜磊嘲笑着,拆台,“胡子都没有!他们会说你乳臭未干。”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强词夺理:“进内阁要什么胡子啊。”
三人出了许家,姜磊脚步一转,又打算跑了,突然被人抓住袖子。
“哎,干嘛?”姜磊低头,迷茫,“你也要去喝酒?”
江芸芸紧紧拽着他的袖子,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然后慢慢吞吞说道:“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