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江芸回京了, 你要说谁最高兴了。
李东阳肯定是一个,他早早就收到小师弟的来信,你别说,小师弟不作妖, 就光看那笔字, 那措辞, 那活脱脱就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小少年啊。
刘健也挺高兴的, 别看他总是对江芸多加挑剔,但那个是重视啊, 小年轻人还不懂事, 有些跳脱,可不是要好好提点提点。
谢迁其实一般,他对江芸的印象那都是四面八方的消息, 有好有坏, 但奈何他的好友李东阳高兴, 拉着他甚至作诗十来首, 他也开始有些期待了。
朱佑樘也有点高兴, 因为兰州商改带来了很多银子,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谁看了不心软两分。
但要是说最高兴的那可就是朱厚照了。
八岁的太子殿下高兴地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 白天上课都开始走神,大晚上还要拉着弟弟一起睡觉嘀咕着此事。
“哥哥这么喜欢他吗?”才四岁的朱厚炜有点记不清江芸的样子了,但又因为朱厚照一天能念个七, 八次,朱厚炜又觉得有点印象。
——模模糊糊的, 好像被太阳笼罩着一样。
“喜欢的。”朱厚照大笑着, 抱着自己的粉色猪猪玩偶, 在床上翻来覆去,“江芸可厉害了,他可不是只会读书的死脑筋,你知道他打败蒙古人的事情了吗?那么远的路,那么多的人,他就把那些蒙古人都赶出大小松山,多厉害啊,那些当官的,一个也比不上他的。”
朱厚炜虽然已经听过很多次了,但还是非常配合地说道:“那哥哥再仔细说说。”
朱厚照一听立刻来了兴趣,立马开始坐起来,大声比划着,语腔语调就跟说书的一样。
“……只看那江芸从天而降,一箭就射穿了那个蒙古人的脑袋……”
“当时松山里是雪下越大,却不料江芸竟开始,千里追击剩余的残兵败将,瞧着都要追到蒙古人的老巢去了……”
朱厚炜配合地哇了一声又一声。
朱厚照越说越兴奋,开始站在床上比划起拳脚来了,整个床都开始晃动起来了。
守夜的刘瑾见状连忙说道:“祖宗,快躺下吧,都要亥时了,明日还要早起读书呢。”
朱厚照一听,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朱厚炜一看,也小心翼翼说道:“明日早起好好读了书,得了老师表扬,我们再去问问爹,江芸什么时候到京城啊,我们就可以去找他玩。”
“要是殿下学的好,陛下那边一高兴,说不定还能讨到一个假期呢。”刘瑾忙不迭说着。
朱厚照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飞快躺下,自己盖好被子,还给弟弟朱厚炜也提溜好被子,眼睛一闭,大声说道:“吹灯吧,我们要睡了。”
刘瑾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把屋内的灯都吹了,只留下原处的一小盏壁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这边有人欢喜,那边有人愁。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寿宁侯的家庙内,张鹤龄和张延龄站在壮丽肃穆的牌位前,看着一排排跳动的烛火把高大深挑的庙宇照得灯火通明。
“蒙古人这么凶悍都没把他弄死。” 张延龄咒骂着,“还让他得了这么大的功劳回来。”
张鹤龄沉默着没说话。
“哥,你怎么不说话啊。”张延龄不解问道。
张鹤龄为祖先们恭恭敬敬点上清香,就开始头疼地揉了揉额头。
“怎么又头疼啊。”张延龄担心说道,“都是那江芸克的,见了他就没好事,之前那事闹得,陛下见我们都不太待见。”
张鹤龄脸色微变:“别说了。”
张延龄抿了抿唇,没说话了。
兄弟两人就这么一站一跪,安安静静站在这座新修缮的家庙里,富丽堂皇,规格超群的待遇,谁也希望可以落到自己身上的恩宠。
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家出了一位专宠的皇后。
更得天庇护的是,皇后已经生下太子。
若张家要延续这样的辉煌,那势必要和东宫保持亲密。
只可惜……
“再看看吧,没必要惹这样的人。”许久之后,张鹤龄低声说道,“有的是人要看他先摔倒,我们何必自己凑上去。”
张延龄不高兴地撇了撇嘴:“可他哪次不是主动来找我们麻烦的,真是晦气。”
“不碍事,他这次也只是瞧着风光而已。” 张鹤龄半晌之后,冷笑着说道。
—— ——
会这么想的人很多,因为内阁到现在也没有风声传出来。
——江芸回来后到底要去哪里任职。
兰州的同知已经是正五品了!
许多人奋斗大半辈子都不一定能爬到这个位置上。
可仔细一想,江芸本是状元出身,一开场就是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的官,那可是翰林院的六品官,若是好好做下去,虽说现在可能还在熬资历,但那可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要资历呢,可眼下天南地北都走了一遭,你说兜兜转转,不仅没落寞,反而次次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一开始的兰州同知空了一年多才有人接任,是一个烫手山芋,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明升暗贬。
兰州多危险啊,那可是边境,时不时就要打仗,而且天高皇帝远,那再多的功劳一层层递上来还能有多少。
难道你还能把大明丢的了土地拿回来不成?
但你还别说,那地方确实是打仗了,那江芸也确实拿回丢失的土地了。
谁能想得到读书人出身的江芸能追着蒙古人打,打的人落花流水,不得不上京求和。
你就说痛不痛快!
这么大的功劳,这么出其不意的战略,有人想捞,但也来不及捞,有人想压,但也压不住啊,永谢布的折子还在陛下案头呢,旁人说再多,哪有当事人自己说的清楚明白。
所以江芸回来了。
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回来了。
按道理,江芸这几年在兰州的功绩,应该是大肆升官的,可大家猛地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这人才十九岁!!
十九岁,已经到正五品了!
许是他真的就是这么有本事,可难道还真的二十岁进内阁不成,这样会乱了天下读书人,做官人的心。
这件事情就是内阁和陛下如今迟迟没有决断江芸的位置。
这事李东阳是不好插话的,毕竟有着师兄弟情谊在,但他还总是若有若无说着:“威宁伯,总制王越想要致仕了,哎,他这个折子里提了一句江同知,你们谁拿去看看。”
他边上的谢迁就不得不接过这份折子,笑说着:“兰州那边还离不得人呢,和蒙古的和谈刚结束,就怕蒙古反扑,兰州卫和中护卫的调令虽然下了,但还没赴任呢,怕是陛下不允。”
“他想要江其归接替他的位置?”刘健一看就气笑了,“江其归是给人下了降头吗?怎么人人都还想要他回兰州啊?总制是他能肖想的吗?”
李东阳嘴角翘了翘,故作无奈说道:“大家凑热闹也说不定呢。”
谢迁看了他一眼,无奈说道:“现在其实就一个问题,他是升还是平,若是平,这么大的功劳可真是让人寒心,可要是升,他才十九岁,未来的路还这么长,若是到了后面升无可升,这又是难处。”
李东阳一听也跟着叹气。
“左副都御史顾良弼前往辽东调查朵颜三卫的事情,折子回来了吗?”刘健突然从折子里抬起头来,问道。
李东阳摇了摇头。
“这事陛下也等着呢,许是要对比一下。”刘健低下头继续看折子,随口说道,“回头叮嘱下去,要快马加鞭送过来。”
原来是成化末年起,鞑靼小王子部及火筛等部相倚日强,为东西诸边患,其中就一直在辽东率屡次生事,原本在大明前期归顺的朵颜三卫历经数次反叛后,再次被鞑靼所逼,走开始匿边塞,企图寻求明廷保护。
今年二月时,辽东总兵官李杲上奏报捷称三卫分道入寇,官军败之。
这些年朵颜三卫一直以来都与大明修好,按理不该如此,谁知三月时,朵颜诸部入朝上贡使者痛哭此事,原是有人杀良冒功。
陛下震怒,就命副都御史顾佐前往核实。
巧的是,没多久,江芸在兰州城抗击鞑靼永谢布的消息也跟着传了过来。
朝廷中立刻就有人表示江芸只是一个文官,怎么能守城成功,可别也是杀良冒功,又或者抢了谁的功劳。
更有甚者说江芸和肃王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舆论甚嚣尘上,这才派了兵部尚书马文升过去核实。
不过马文升回来得快,因为兰州守城之事是实打实的,发生在大众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可不是大门一关的两三个人就能商量出的事情。
你就是去问百姓,百姓都能跟你唠叨几句,跟你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当日的场景。
——“当日我们江同知就这么站在墙头上,那一箭直接把那人的脑袋给射了。”
——“我怎么知道,嗐,我当时就在搬石头啊,当时打到后面都没有兵了,城内所有青壮年都要上去的,知府同知通判都在上面呢,其他人我又不认识。”
你就是去问当日的士兵,士兵们完完全全都是一口一口江同知。
——“江同知真的好厉害啊,我老孙这辈子可没佩服过谁,那个时候的风呼呼的吹,就我们江同知射箭的时候,你看怎么着,停了!!”
——“最后那一箭可真是,跟个神仙一样。”
更别说当日守城的陈继,知府寇兴,衙门狱卒都是实打实的人证。
——“我当时身边有奸细,还是江同知发现了,上来帮我解决了他们。”
——“当日守城的事情都是江同知一力操持的,连着几夜没有休息呢。”
守城的事情,本就比关起门来追击的事情更说得清,这番调查下来,人证物证俱在,江芸乃是此次守城当之无愧的首功。
所以马文升回来后,折子上也把此事写的清清楚楚,众人这才真的信了此事,震惊看着文文弱弱的江芸竟然也是能上阵杀敌的。
“两边的钦差队伍什么时候能回来?”李东阳开始翻折子,“年前能都回来嘛?”
“顾御史那边还没回信呢,瞧着是要比他晚了。”谢迁说。
李东阳叹气,扭头去看刘健。
刘健正埋头看折子,头也不抬说道:“急什么,会有消息的。”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也开始干活了。
“刘首辅。”萧敬悄无声息走了过来,站在门口低声说道,“陛下有请呢。”
刘健抬头,连忙把看到一半的折子半阖着,起身问道:“可有说是什么事情。”
萧敬笑了笑,委婉提醒着:“陛下已经看官员名单数日了。”
众人了然。
还是江芸的事情。
“那就走吧。”刘健理了理衣裳,快步走了出来。
萧敬跟在他身后跟赶紧跟上去。
殿内,朱祐樘看着冒出头的朱厚照头疼:“你不去读书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说得了表扬就可以玩嘛!”朱厚照理直气壮说道,“我不是带着弟弟一起玩吗。”
朱厚炜立马用力挺了挺胸膛:“是的呢。”
朱祐樘摇头:“我找了刘首辅商量事情,等会陪你们玩。”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试探问道:“是江芸要回来了吗!”
朱祐樘淡淡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谁不知道!全天下都知道了!”朱厚照夸张地比划了一下,“王讲官昨天教了论语子罕时,说做到“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的人才是真君子,我说论语也雍中也说过“知者乐水,仁者乐山”,那是同一个意思嘛?王讲官点头,还夸我能学以致用呢。”
朱厚照虽然读书坐不住,耐心不好,但确实有一个聪明脑袋。
朱祐樘也忍不住点了点头:“确实是学进去了。”
“王讲师又给我举例说,荀子子道里也说过“知者自知,仁者自爱”,说这里的知和仁都是君子的崇高品德。”朱厚照嘴皮子利索说道,“然后我就好奇地问,怎么后面两个都不要勇了吗?是因为勇气不重要嘛。”
朱祐樘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露出满意的笑来:“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这个四书是学到精髓了。”
朱厚照得意坏了,但还是继续说道:“然后王讲师就跟我说,因为勇太重要了,一个人若是勇而无礼则乱,又或是见义不为,则无勇也,所以勇才出现的这么少,因为它太珍贵了,不是谁都能有的。”
朱厚照大声说道:“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
“礼记中庸里的话,王学士说的很对。”朱祐樘高兴坏了,他一向是注重学习的,也希望朱厚照如此,奈何他的儿子聪明是聪明,坐不住也是真坐不住,今日竟然这么有长进,可不是把他高兴坏了。
“赏王学士金十两,绸缎三匹,四书各一册。”
身后的小太监得令后悄悄退下。
朱厚照悄悄看了他爹一眼,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然后才故作随意的说道:“然后我问他江芸杀蒙古人的事情算勇嘛?”
朱祐樘看了过去。
朱厚照龇个牙大笑起来:“王讲师说江芸守卫兰州,保家卫国,同时不失人心,并未大规模杀俘,也并不居功自傲,自然算得上勇。”
朱佑樘算是明白这小子好端端这几日这么殷勤往他这边窜是为什么了。
“这么多年了,还这么迷江芸呢。”
朱厚照大声反驳着:“才不是呢,是正好学到这个了,所以想要看看知仁勇兼备的人,加深学习呢。”
他顺手用力握紧朱厚炜的手。
小孩朱厚炜也连忙给自己哥哥敲边鼓,扑闪着大眼睛:“我也想去看看的。”
朱祐樘自己没体会到什么兄友弟恭,所以对膝下的几个小孩很是宠爱,一时间看到两个小孩这么友好合作,但却是合着来哄他的,一时间又气又笑。
“陛下,刘首辅来了。”门口,萧敬的声音传来。
朱祐樘对着两个小孩点了点头。
朱厚照没得到自己要想的答案,可恨刘健来的不是时候,只好含恨牵着弟弟走了。
朱厚炜察觉到自己又被哥哥握手了,一边走,一边扭头奶声奶气说道:“找江芸玩,找江芸玩!!”
那小表情别提有多可爱了。
朱祐樘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暗恨江芸这小子到底下了什么迷魂汤。
刘健进来时候就听到二皇子这么欢快的声音,忍不住动了动眉头。
——也不知道江芸到底什么魅力,听说两位皇子很喜欢听他的故事,甚至还专门找说书人来说。
朱祐樘见自己的老师来了,便收回视线,坐直身子一本正经说道:“坐吧,今日请刘首辅来是为了江芸的事情。”
刘健心中立刻打起精神来。
“他诚然是做了不少事情,但朕明明下旨要留斯日波的性命,偏他却把人杀了,若是一个不慎,永谢布大举入侵,边境如今可就乱了,他担得起嘛。”
刘健低眉顺眼,低声说道:“刀剑无眼,那斯日波临走前还在迁怒百姓,江同知也是一时气不过,年轻人年轻气盛,难免失手了。”
“若他真的是故意的,朕定要狠狠责罚他的。”朱祐樘严肃说道。
屏风后的朱厚照撇了撇嘴。
“要打过去,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的。”他揪着弟弟的耳朵不高兴地嘟囔着。
“打!打!”不懂事的二皇子自来是附和哥哥的,立马拍着桌子大声喊着。
屏风外的几人沉默了片刻。
“此事确实有错。”刘健出声缓和气氛,“但江同知到底第一次守城之战也是大功,如今兰州城蒸蒸日上也是大功,相抵也算两清了,如此此番官职就不升了,就在五品中找找就是了。”
朱祐樘一听,又开始拧眉:“是否太过苛责了点。”
刘健叹气。
自己的学生自己清楚。
陛下实在心软,明明一开始是不悦江芸行为的,想来边上也有人暗搓搓给江芸穿过小鞋了,可你要是真正儿八经说不给她奖赏,又觉得过分了点。
但就像内阁现在顾虑的一样,江芸如今确实太过显眼了,还未及冠,就以五品,再往上走,难道真的要小小年纪成为封疆大吏不成,而且什么刀剑无眼的说辞,这事已经死无对证,虽不知锦衣卫那边的口供,但看陛下的意思,江芸也是这么唬弄着锦衣卫的,所以此事说到底还不是任由江芸自说自话。
寇兴死了。
江芸难道真的会无动于衷。
他可不是这么不仁不义不勇的人。
大家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想没事招惹是非而已,卖这位小状元一个好,谁家没个后辈子孙,这人的路一看就知道会比他们走得远,走的长,为自己的后辈留一个后路。
“若是官职上可以不动,那就在名誉上给他足够的体面。”刘健已经察觉朱祐樘的心思,便低声说道,“让他记得陛下的好就是。”
朱祐樘眉心微动,最后忍不住扭头去看屏风的位置。
第三百五十二章
“你完了, 你好像没升官。”距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谢来突然偷偷摸摸走过来跟江芸芸咬耳朵。
江芸芸整个人被毛茸茸的雪白围脖簇拥着,大眼珠子扑闪了一下,乖乖哦了一声。
谢来震惊, 逼近她, 小声重复着:“你, 江芸!没!升!官!”
江芸芸脑袋缩了缩, 连着鼻子都埋进去了,越发显得眼睛大了, 盯着谢来一脸无辜。
谢来撇了撇嘴:“你这人就是没意思, 我跟你说小道消息呢。”
“不听。”江芸芸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谢来嗯了一声,驱马和她靠得更近了,脑袋都要伸到她脑袋边了:“真的?这么视金钱如粪土嘛。”
江芸芸脑袋一偏, 让自己的小毛驴理他远一点, 才继续说道:“这事我又做不了主, 说这么多也没用。”
谢来继续贴过去, 皱着眉头游说着:“找你的朋友, 师门运转运转啊, 你做了这么多好事,不升官多亏啊, 回头可是会被人笑的,那些当官的嘴巴也碎得很,再说了内阁好端端不给你升官是做什么, 想不通。”
江芸芸没说话,套着白绒绒小手套的手指, 扣了扣小毛驴的鬃毛。
脱下官服, 穿了寻常衣服, 江芸才有点十九岁年轻人的样子,还带着几分书卷气,虽然骑着小毛驴晃晃悠悠地走在队伍最后面,但就是莫名得吸引人眼球。
这里点名前面的王守仁,吃个饭的功夫都要跑过来,真是烦得很。
“想不通就别想。”江芸芸笑说着,“这个决定也不是内阁做的。”
谢来一听也回过神来,叹气说道:“我就说别动手吧,好好的功劳就这么飞了。”
江芸芸轻轻哼了哼。
谢来又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估计赶不到过年前回京了,我们要留在驿站里过年了,你想吃什么,我让兄弟们跑跑腿买一下。”
“我我我,我想吃烧鹅。”坐在马车里的张道士连忙伸出脑袋说道。
谢来点头:“你这几日倒是好吃好住养着,瞧着都有点胖了。”
张道长不高兴了:“是之前太累了,瘦了,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体重。”
“行吧,那我在给你准备一坛酒,你酒喝不喝?”他去问江芸。
江芸摇头。
“都这么大了,还不会喝酒。”谢来嘲笑着,“你这以后在京城混不开啊。”
江芸芸懒洋洋说着:“混不混得开,那是别人的事情了,喝酒就是自己的事情了,喝酒误事还伤身,少喝点,不健康。”
张道长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个道理的,养生就是要戒酒戒色的,酒色财气才是最耽误人的。”
“那你怎么还喝酒?”谢来不悦质问着。
张道长老实巴交说道:“可我也没要养生啊。”
谢来和他面面相觑,然后不解:“那你整天挂在嘴边的养生算什么?”
“让别人养生,多活点啊。”张道长一本正经说道,“我无所谓的,能活一日是一日,日子就这么差不多过算了。”
谢来听得叹为观止,肃然起敬。
“你回京城有房住吗?”张道长眼巴巴问道,“我还能蹭一下你的房子吗?”
江芸芸摇头:“京城的房子我可买不起,之前我是和楠枝混住的,各付一半的房租。”
张道长愁眉苦脸:“可我没钱。”
“你去道观里挂职呗。”谢来随口说道,“京城道观寺庙可不少,你选个和江芸近一点的,还能相互照顾。”
“只能这样子了。”张道长被风吹得脸都僵了,收回脑袋前还不忘劝人养生,“少吹点风,免得老了不舒服,现在年纪轻别不当回事。”
年轻的两人齐齐扭过脸不听。
这一趟路上大风雪,耽误了好几天,本来大家紧赶慢赶就是为了回家过年的,现在好了,彻底没希望了,所以索性不急了。
等大年二十八的时候,王华说后日就过年了,今天就停在前面的驿站,索性在前面驿站再休息几天,正月初四再启程。
所以一行人就停在山西太原的太原驿准备过年。
当地的官员听闻后都赶忙赶过来见面,刚下马车就乌压压的一片人,江芸芸本是在最后面的也被薅到前面应酬寒暄了。
“你别说,要不人人要去京城当官呢,这王钦差瞧着年纪也不小了,看着可真年轻,靠近紫禁城的风水就是养人啊。”张道长拉长语调,慢慢悠悠地调侃着。
谢来也跟着和他靠在一起,打量着那一群虚为委蛇的一大群人,最显眼的大概就是正中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
一众留着胡子,穿着各色官府的官员里,唯独这么脆生生的一根白净修长的小独苗,脖子上的那一圈绒毛在风中被吹得七歪八拐的,小脸蛋都吹红了,偏还是笑眯眯地站在这里,见了谁都乐呵呵的。
“那可要好好养养我们的小状元啊。”他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捧场着。
张道长也跟着直乐。
一番寒暄后,那群山西的官员就走了,当天下午就送了一大堆吃食,还嘱咐驿站的人好好照顾,还特意送来一个地陪。
说是本地一个精通吃吃喝喝的商人儿子,这几日特来作陪。
小年轻人瞧着二十出头,穿金戴银,头上瓜帽上的那颗红宝石拇指大小,能闪瞎别人的眼。
小年轻自称王承祖,家中在太原略有产业,自己乃是家中长子,听闻几位大人年前滞留此地,特来侍奉。
一开始还是很正常的,直到他看到江芸芸后就立马挪不开眼,见人少之后飞快地送上一块雕刻着鱼纹和谷物,边上还雕刻着长长细细的太阳纹玉佩,企图交好的意图变得赤裸裸的。
江芸芸哭笑不得,和气说道:“我不收这些的,我这身衣服也带不了这些。”
王承祖歪着脑袋看了看江芸芸。
江芸芸穿得很朴素,就一身深蓝色的布袍,外面的那件白披风倒是瞧着有几两价值,但也只有几两而已。
他便火速收回去了,嘴里嘟囔着几句离开了。
江芸芸就当此事过去了,直到傍晚的时候,屋子里突然多了一箱衣服。
乐山一把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紧张说道:“咱们月俸确实少了点,但也不至于收受贿赂啊,传出去要掉脑袋的。”
江芸芸打开柜子一看,里面塞满了华丽贵重的衣服,光是那些花纹上还撒上贝粉金粉就知道价值不菲。
“就是那个王公子送来的?”江芸芸问。
乐山点头,也跟着小心翼翼说道:“偷偷摸摸送来的,怪吓人的,这是打算贿赂我们?”
“啧,锦衣卫面前说什么呢!”谢来的脑袋从窗户上冒出来,盯着江芸芸看,“怎么办啊,小状元。”
江芸芸头疼:“送回去,大张旗鼓点,跟他说我不缺衣服,我娘就是开绣房的。”
“那我去会会他。”谢来积极主动揽活。
锦衣卫出手就知有没有,傍晚吃饭时,王承祖就来道歉了。
“不碍事,还是谢谢你的好意。”江芸芸和和气气说着。
王承祖只好背着小手,心事重重走了。
“他穿的跟个蝴蝶一样,给你送的衣服也是。”谢来在后面还在暗搓搓地上眼药。
江芸芸扭头打量着谢来,突然皮笑肉不笑:“怎么没人送给你啊,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嘛。”
谢来震惊随后大怒,上手就要掐江芸芸的厚脸皮。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跑了。
“年轻人就是活泼啊。”王守仁在边上揣着手炉,吸着鼻涕感慨着。
王华则是心事重重:“和锦衣卫走这么近做什么。”
王守仁悄悄看了他爹一眼,没说话。
“我们太原过年可热闹了,今年有几家一起联合请了临汾威风锣鼓队来表演,就大年初一在城里表演,诸位可以去看看,也正好吃一下我们山西太原正宗的美食。”
王守仁很会配合,也跟着笑说着:“我听说过这个表演,说锣鼓当时一起敲时,气势磅礴,能震天响,那些调子都慷慨激昂,粗犷豪放,很有当地特色。”
王承祖一听连连点头,笑得见眉不见眼:“正是正是!队伍中有鼓和钹,一个如雷粗犷豪放,一个清脆荡气回肠,再加上锣鸣镗镗,可不是气势排山倒海。”
众人交头接耳也觉得好奇,纷纷表示要去看看的。
“我们自己这里也有社火队的表演,不知诸位可曾听闻,就是扮演各种杂戏的那些队伍,长长的一条队伍,有踩高跷、耍狮、扭秧歌、铁芯子、打铁花、耍腰鼓等等,都是手艺人,厉害着呢,整个正月里都有,从城隍庙出发,县官会在城隍庙里先点香,然后再开始活动,是我们这里最热闹的活动了。”王承祖继续安利着过年几日的活动。
“《礼记·祭法》中载:“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为社。”,是个好传承。”王华摸着胡子满意点头点头,“这些祈农之祭,春秋都有,山西自来就是文教大地,背靠齐鲁,得圣人教化,祭社行为想来也很热闹。”
王承祖自然是大力拍着马屁,然后话锋一转:“今年领头的那个春官是我弟弟,诸位若是赏脸也可以去看看。”
众人了然,自然也愿意买这个面子。
一顿饭下来也算宾客尽欢。
王承祖饭后又送了一些礼物来,还特意强调都是山西这边的特色,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听闻山西这地方,有馍就有事,有事就有馍,他们的花馍面塑可是一绝,瞧瞧这个色泽和饱满度,这个蟠桃也太像桃子了。”众人围着送过来几大盆的花馍啧啧称奇,光是看着就饱满圆润,格外喜气。
“哎,可以吃吗?”站在远处的张道长眼巴巴地看着,小心翼翼问着谢来。
谢来摸了摸下巴:“不知道,要不要晚上不小心带一个回来吃一口。”
张道长大惊,然后三连拒绝:“要是被发现了,也太丢脸了,不要。”
不过很快这个问题就被江芸芸破解了。
因为她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这个馒头,震惊说道:“好像是真馒头?”
“自然是。”王华一看他露出小孩姿态,立马笑了起来,“就是用小麦做的,说是过了祭祀就能吃,这些花花绿绿就是用水果,蔬菜的汁水染的。”
“那这个是给我们吃的?”江芸芸搓了搓手,激动期待地问着。
王华不笑了。
——这是短了他哪次吃食,看什么都想吃一口。
王守仁噗呲一声笑起来了:“寻常人家肯定是吃的,但这个我猜应该是给我们看看的!欣赏一下这个惊艳的手艺,但是你要吃肯定也是能吃的,这东西本就是粮食,浪费了也怪可惜了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点头:“浪费了确实可惜,那我想吃这个寿桃。”
她不客气地点了那个饱满圆润的粉色大桃子。
王华看得直笑,一脸慈爱:“拿去吧,好好吃别浪费了,你们有喜欢的都拿去吧,浪费粮食确实不好。”
也有几个年轻人早就看中了其他的样式,也纷纷上去指认了一个准备带回去。
江芸芸心满意足地抱着寿桃,笑得合不拢嘴,对着乐山招了招手:“给,等会一起吃。”
乐山早早就好奇了,现在一看高兴坏了,立马就接了过去。
“这个绛州木版年画好生动野趣。”王华看着剩下的两样东西,拿起其中一个木板,笑说着,“这个门神好生动。”
“这个剪纸也好厉害。”王守仁拿起大红色的剪纸,一脸惊叹,“这花纹真复杂细致啊,怎么剪出来的,瞧着真喜庆。”
江芸芸的大眼睛开始直勾勾盯上这两样东西了。
王华是个老道的上司,立马说道:“若是有喜欢的,就都拿去吧。”
众人也不客气,江芸芸眼疾手快各拿了一副,一个是绛州木版年画的天官赐福,一个是剪纸的鹿鹤同春。
“诺给你的,天官赐福,大吉大利。你看着这个天官头戴如意翅丞相帽,五绺长髯,身穿绣龙红袍,扎玉带,怀抱如意,和《梁元帝旨要》说的一模一样,“蝠”与“福”同音,福气满满,长命百岁。”江芸芸给张道长送去。
“这个给你的,我记得你上次说你是春天出生的,鹤是玄鸟,也就是候鸟,鹿被称为候兽,鹿鹤同春就是春天生命生生不息的意思,而且鹿与禄同音,鹤为长寿,都是好兆头呢。”江芸芸反手把剪纸给了谢来。
两人低头看着面前的东西,半晌没说话。
“哎,不喜欢嘛。”江芸芸不解问道。
“你怎么不给自己拿啊。”张道长接了过来,不好意思地小心摸着,“我看那个还有个文曲星呢,你应该拿那个的。”
“哈,我有了啊,我拿了寿桃啊。”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谢来接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着,然后才故作无所谓地说道:“哎,我出生的时候还怪冷的。”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可你生下来不就暖和了嘛,走,等会吃完饭,我们去外面逛逛。”
“我怎么没东西啊?”捧着东西的乐山斜眼看江芸芸。
江芸芸拍了拍脑袋:“坏了,两只手抢不到三个东西,我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
乐山一听,连忙不好意思说道:“我开玩笑的,算了,再去拿多不好看啊。”
“没事的。”江芸芸倒是神态自然,一点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我就是去看看,而且要过年了,这不是免费的礼物嘛,我还省了一笔钱,哎,我没钱了。”
乐山更不好意思了:“我就是胡乱说的。”
江芸芸已经回到案桌前,看看有没有合适乐山的东西。
其实东西已经没得差不多了,王承祖送的都是好东西,做工一看不菲,有些图甚至还撒上金银粉,第一时间就被拿走了。
剩下的东西大都有些寻常了,但依旧精美雅致,只是她突然看到一张被随意压着的版画时眼睛一亮,赶在另外一只手伸出来时,一把扒拉过来,笑说着:“不好意思啦,我先拿到了。”
她兴冲冲捧着那个版画,递到乐山面前炫耀着:“看到这两个两个笑面赤脚的小孩模样小童了吗?也这就天台山的合和二仙,一手持荷叶莲花,谐音为和,一手捧宝盒,谐音为合。和合二仙出现,人间就会吉祥和睦,天下太平呢。”
乐山看着那两个小童,突然笑了笑。
“那我也替乐水谢谢公子。”他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他们两个,你们两个,一模一样的!”
乐山失笑:“他们是得道高僧,我和乐水哪里比得过。”
“一样的。”江芸芸笃定说道,“他们出世求心,你们入世做人,都是做自己的事情,所以是一样的。”
“对啊!果然是其归!”溜达过来的王守仁抚掌,大声叹道,“人人都是一样的,就像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一样。”
江芸芸一听圣人就开始敏感起来了,想也不想就连连点头:“对,你也是大圣人,你说的肯定对。”
“果然还是其归最懂我。”王守仁感动坏了。
“哪里哪里,是你自己厉害。”江芸芸开始带起了八百米的滤镜,真心实意夸道。
身后的王华听得直皱眉龇牙,摇着头走了。
大年三十那一夜,驿站这边收到很多美食美酒,大厨们开足火力,人人都能上桌。
主桌放在正中的位置,能上桌的人不多,坐不满十人,王守仁自然也上不去,所以跑去和谢来,张道长玩了。
“过了年你就二十了,可有何打算?”酒过三巡,王华带着浅浅的醉意,问着身边的江芸芸。
江芸芸摇头,但想了想又说道:“我过了年就二十了,想请我老师来京城吃顿饭。”
二十就是及冠了,在世俗意义上彻底的成年了,是一个大人了。
虽然江芸芸因为考试的事情早早就取了字,但她还是想见一见老师,若是可以,她甚至想自己去华容见他。
王华点头表示理解:“但你老师年纪也不小了,长途奔波也是辛苦。”
江芸芸叹气:“是,所以我要谨慎考虑的,不敢随意开口。”
这里的医疗条件实在一般,老师体弱多病,她也实在不想老师为了她二十岁的及冠就千里奔波。
但那可是及冠啊。
江芸芸端着茶,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好久没看到老师了。
日子一晃而过,大年初四一大早,大家准备上路时,谢来又不知从哪里急急忙忙回来,然后神神秘秘凑过来说道:“哎,你的运气真好啊,你要升官了!”
江芸芸因为起得早,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还是百无聊赖地应了下来:“知道了,退下吧。”
谢来不高兴了:“你怎么又这样!”
江芸芸整个人埋在围脖里,含含糊糊说道:“那你说说怎么回事,怎么还变来变去的。”
“我就说你运气好吧。”谢来搓了搓手,“那个去查辽东杀良冒功案的顾佐你知道吧。”
江芸芸点头:“屡有耳闻,但这些事情不好查。”
“是不好查,但顾佐是有些本事的,他奏李杲等诱杀冒功之事属实。”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这才来了兴趣:“仔细说说,还真的是啊。”
“对。说是去年正月时,朵颜三卫想要投靠明廷,辽东总兵官李杲却觉得朵颜三卫现在积弱可欺,想要杀他们冒功掩罪,所以就和巡抚张玉、镇守太监任良合谋,下令都指挥崔鉴、王玺、鲁勋设酒席,引诱他们来互市交易,其中又有三百余人来赴宴,结果就是把他们杀的无一人生还。”
江芸芸听得直叹气:“那陛下是如何处决的?”
谢来看了她一眼,然后叹气说道:“命任良还京,李杲、张玉免职致仕,崔鉴、玉玺、鲁勋各降一级。”
江芸芸果不其然皱起眉头来:“李杲、张玉犯欺骗妄杀之罪,按律应戮,现在却只是致仕,朵颜三卫听了,怕是心中不服,边患要乱了。”
“科道官也都是这么说的,但陛下觉得罚之过重,不利于武将守边,会乱了军心,便按下不发。”谢来耸肩无奈说道。
“功是功,罚是罚,功罚乱了才不利军心。”江芸芸低声说道。
谢来没说话,只是随口又说道:“就是这事,陛下又念起你的好了,觉得对你的处罚太重了,你说会不会直接让你做大学士啊,华盖殿、谨身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左右春坊大学士都是正五品呢,那你这才是真正的升官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斜了谢来一眼:“想什么呢。”
谢来也跟着叹气:“大家都说年轻好,我现在看你就是吃了年轻的亏。”
江芸芸没说话,又恢复懒洋洋的样子,随口说道:“回去就知道了。”
一行人赶在正月初十,终于来到京城城门口。
“城门口好多人,还有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有人发现不对,惊讶问道。
江芸芸也好奇伸着脖子看,坐在小毛驴身上,小脑袋晃来晃去的。
没多久,刘瑾匆匆而来,先是对王华行了一礼,笑说着:“太子殿下来了。”
王华大惊,连忙下了马车,整理好衣冠:“殿下怎么来了?”
刘瑾的目光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最后在最后面看到扑闪着大眼睛的江芸芸,拍了拍大腿:“江同知!不不不,江学士,就等您了。”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哎,叫我?”
刘瑾看着那熟悉欠揍的样子真是熟悉又怀念,也跟着激动起来:“可不是您,殿下等你了半个多时辰呢。”
众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瞬间正襟危坐,偏小毛驴发出不高兴地哼哼声。
“噗,还真是小毛驴。”刘瑾忍不住笑了起来,“快收拾收拾,殿下要见您呢。”
江芸芸摸了摸小毛驴的脑袋,慢慢吞吞下了小毛驴。
众人了然,太子殿下就是冲着江芸来了。
一时间众人又羡又嫉。
朱厚照早就等不住了,要不是被人拦着,自己就要骑个小马跑去找江芸了。
等远远看到走在前面的江芸,再也按耐不住跳下马车。
“圣旨圣旨!”谷大用连忙哄道,“再等等,再等等。”
朱厚照只好继续抓耳挠腮地等着,急得不行。
城门口早已清场,众人见了太子也都跪下行礼,
朱厚照盯着江芸芸看了好几眼,长高了,变白了,不过还是瘦瘦的。
江芸!
好大个的江芸!
因着小太子只盯人不说话,谷大用只好小心提醒着,朱厚照这才回过神来,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陛下有旨,宣旨吧。”
陛下旨意前面都很简单,褒奖钦差一行人,只最后有了几句对江芸的嘉善,大概就是对他经营兰州,保卫城池的功劳进行简单的描述,最后……
——“封翰林学士,进通政使司右参议,赐黄金百两,府邸一座,特许着出入东宫,以兹教导殿下……”
江芸芸只是惊讶,旁人则是惊得瞪大眼睛。
这封圣旨瞧着好像品级没升,通政司也非早些年的强势部门,只是一个中不溜的位置,但有两个两点很值得注意,第一:江芸又又又回到翰林院了,第二:江芸要教导太子读书,这两件事情不论怎么看都是一等一的荣耀。
王华率先回过神来接旨。
江芸芸刚站起来,朱厚照就完全不顾及旁人,一把跳到她面前,一把牵住她的手,笑说着:“你得一直陪着我了。”
江芸芸看着面前长高的太子殿下,明明上一次离开京城,还直到她腰上,现在已经快到她胸口了,不过小脸蛋还是圆嘟嘟的,眼睛亮晶晶的,八九岁的孩子正处于长肉和抽条的分界线。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抽回手。
朱厚照也想也不想继续去牵他的手。
谷大用看的眼皮子一跳,连忙说道:“殿下等了许久,还是上车吧。”
“要一起走。”朱厚照生怕江芸跑了,紧紧握着她的手,贴在她身边,警觉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微臣之后要入宫谢恩的,外面太冷了,殿下不若回宫去等。”
朱厚照一本正经叹气:“我怕你又跑了。”
“要不这样,你和我共坐一辆车回去!”小孩的小脑袋瓜子总是突发奇想的,热情邀请着,“我的马车可舒服了!又大又软。”
江芸芸摇头:“微臣要和王谕德一起走。”
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了。
“王谕德乃是陛下的日讲官,殿下要敬重这样的人。”江芸芸认真说道。
朱厚照悄悄看了王华一眼,随后嘟囔着:“好吧,那我们再走一段路,就分开行不行。”
江芸芸点头:“不过不能牵手了,外面的人都看着呢。”
“我才不怕。”朱厚照得意说的。
江芸芸愁眉苦脸:“那他们万一弹劾我,那我又要离开京城了。”
朱厚照一惊:“真的?”
“可不是,您看看,言官们都看着呢。”谷大用小声说道。
朱厚照的大眼睛立马把可疑人员一个个瞪过去,然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这些人真烦。”
江芸芸感激得对着谷大用笑了笑。
谷大用深藏功与名地退了回去。
“执法在傍,御史在后。”江芸芸为御史们说话,“这有利于您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也是他们的职责,若是不做才是坏事,如今他们这么勇敢,殿下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我可是太子。”朱厚照不高兴地强调着。
“那更要让自己做的更好才能表率天下。”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说着。
朱厚照叹气,走着走着,又开始贴着江芸芸走路,委屈坏了:“你每次都教训我。”
“我带了兰州的礼物给殿下。”江芸芸笑说着,“殿下想要吗?”
朱厚照原本耷拉下来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眼睛也紧紧盯着江芸芸看。
远远听着的谢来立刻露出难言之色。
——江芸的礼物,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
第三百五十三章
首先你想要从江芸芸那边掏出一个体面好看贵重的礼物, 那她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但是你想要什么没见过,第一次见的小玩意,她还是能给你鼓捣出来的。
她这次给朱厚照的就是这样的奇奇怪怪的礼物。
用稻杆和小麦杆做成的一副丑巴巴的象棋。
朱厚照捧着这个破破烂烂的象棋盒子,小心翼翼地来来回回翻看着:“这个好轻啊, 这个可以拔出来吗, 啊, 戳坏了。”
他立马心虚地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了笑, 伸手把周边的稻草拨一拨,然后那个洞就勉勉强强看不见了。
“哎, 还挺好玩的。”朱厚照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了, 继续捧着那个棋盘,“这个是下棋用的吗?”
“对。”江芸芸又掏出一个明显是自己缝的,丑不拉几的小布袋子, 里面鼓鼓的, 倒出来一堆丑丑的, 用稻谷杆做起来的旗子, 上面则是用红黑两色写满了字。
“一共三十二个。”朱厚照在心里偷偷数完, 然后大声喊了出来, 最后斜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立马露出笑来:“真厉害。”
朱厚照开心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然后开始把这些旗子按颜色分好,然后又按字一个个分好。
九岁的朱厚照已经识字了!
他一边摆起来,一边大声念着, 顺便用小眼神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怎么会不理解小孩的心思,立马竖起大拇指夸着。
象棋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了三十二子, 共有红、黑两组, 每组十六个, 各分七种,分别为:
红棋子——帅一个,车、马、炮、相、仕各两个,兵五个。
黑棋子——将一个,车、马、炮、象、士各两个,卒五个。
“哎,有些怎么对不上。”朱厚照指了指帅和将的两颗旗子,“他两是同一个意思吗?”
“是,红帅黑将,为了区别是两边的首领。”江芸芸说。
“不是用颜色区别了吗?”朱厚照好奇问道。
“因为这是棋盘里最紧要的两枚旗子,他们代表了不同阵营,自然要从称谓上给他们取别开。”江芸芸解释着。
“那这个相和象也是吗?”朱厚照又点了点另外两个,“还有兵卒,为什么也分开。”
“相和象是用来防守的,保护自己的帅和将,他只能在自己的地盘上行动,他们和帅将息息相关,同样重要。”
“那兵卒怎么也重要了。”朱厚照不解,“他们不是很有多吗?”
“因为一场胜利靠得是士兵冲锋陷阵,将士临阵指挥,所以他们都很重要。”江芸芸认真说道,“缺一不可。”
朱厚照呆呆地眨了眨眼,似懂非懂。
江芸芸却来了精神,笑说着:“我们来玩一局吧。”
朱厚照也高兴起来。
象棋的规则对一个九岁刚接触的小孩来说有点难了。
“士可是将的贴身侍卫,它也只能在九宫里走动,它行棋路径就是四条斜线。”江芸芸伸手比划着。
朱厚照盘着小腿,小手捏着棋子,眉头紧皱。
只是一不留神,棋子坏了!!
朱厚照又惊又急,连忙爬过去找江芸:“坏了!坏了!!”
“没事,绕回去就行。”江芸芸熟练接了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冒出来的杆子塞回去了。
“我看爹的围棋都是用玉做的,你为什么要用这个做啊。”朱厚照本来就下不来,被这个一弄更心烦了,板着小脸,不高兴说道,“一点也没意思。”
江芸芸笑说着:“这是兰州城今年新研究出来的水稻,稻子收割后,还剩下这么短短的一茬,普通百姓会收回家做铺盖的,还会有人割了,冬日点火取暖用,家里稍富裕点的,这些也都要烧了做明年的肥料的,都是我花钱才收来的,怎么比不上金银玉石。”
朱厚照听呆了,摸了摸这个粗糙的梗,摸久了只觉得手指疼,歪着脑袋,半信半疑:“这怎么睡觉。”
江芸芸笑:“有这些东西睡已经很好了,有很多人大冬天连稻草都没有,只能睡在地上,殿下觉得不值钱,没人要的东西,在旁人眼里说不定都是宝贝。”
朱厚照皱着脸:“那不是冬天要冷死了,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叹气,但还是不耽误欺负小孩,直接把他的相吃了:“哎,你的相没了,你的帅也完了,嘻嘻,我要赢了。”
朱厚照破罐子破摔,把棋面都弄乱,无赖说道:“没有输,没有输,第一次玩,你欺负我,不算的。”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朱厚照被看得不好意思,一骨碌爬起来:“走,吃好吃的东西去。”
江芸芸看了眼沙漏,不好意思说道:“我得去陛下那边等着了。”
原本江芸芸一入宫就要先去面见陛下,奈何朱厚照拉着她不肯松手,闹到僵持时,陛下就说先见钦差。
江芸芸这才先来了一趟东宫。
现在也都快一个时辰了,怎么也该去门口候着了,总不能让陛下等她才是。
朱厚照叹气:“你都没陪我玩多久,怎么又要走了。”
“等见了陛下,肯定回来见您的。”刘瑾哄道。
朱厚照抱臂,小大人模样说道:“那你早去早回,我等你回来哦。”
江芸芸笑着点头离开。
屋内,朱厚照目视她离开,直到背影消失才恋恋不舍收回视线,看着散落在地毯上的棋子,立马扭头去问刘瑾等几位长随,期待问道:“刚才江芸说的你们都记下了吗?”
几人自然是齐齐点头。
能被选到太子殿下身边伺候,每一个的脑子都格外好使。
“走,陪我玩玩,下一次我一定把江芸打哭。”朱厚照小手一挥,大声说道。
刘瑾最是积极,第一个挤了上去,正打算捏起棋子摆起来,朱厚照一见他那个粗鲁的动作,就不高兴说道:“别把我的兵弄坏了。”
刘瑾立马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手指捏着。
————
朱佑樘打量着面前好像柳条抽长的年轻人,突然有些恍惚。
她长高了不少,也白了许多,五官也跟着绽开了,脸上的肉也跟着消瘦下来,瞧着更好看了,现在只是安安静静站在这里,整个人更加沉默了,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不再充满好奇,只是恭恭敬敬地垂着。
明明之前见她的几次都不太愉快,但所有的不悦在看到她本人时都会烟消云散。
因为她实在是年轻又太充满生命力了,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一株生机勃勃的芸草,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欢喜。
——江芸,实在是太过耀眼了。
“这次兰州你做得很好。”朱佑樘有些咳嗽,清了清嗓子后才开口说道,“商改的事情,你写个折子上来吧,回头让内阁那边拟出一个章程来,你也可以跟进学习一下。”
江芸芸谦卑说道:“兰州商改之事多亏同僚们相互帮忙,陛下声名远扬,百姓才会心悦诚服配合此事,内阁若是需要微臣,微臣一定全力以赴。”
朱佑樘一听忍不住乐了。
江芸芸的小耳朵也跟着动了动。
——笑什么?!
“你这人……”朱祐樘看着她,忍不住叹气,“要是一直都这么讨人喜欢,会说话就好了。”
江芸芸装死没说话了。
幸好朱祐樘这次来也不是来说这事的。
“明日你就去詹事府报道,你年纪最小,来的也晚,要和同僚们好好相处,他们已经教了殿下一年多,算老人了。”朱祐樘严肃说道,“朕把太子殿下交给你们,你们可要用心教导,不可因私忘公。”
江芸芸心中茫然,但还是恭敬应下。
直到当夜回了客栈,谢来偷偷摸摸回来了,跟她咬了一会儿耳朵,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她江芸还没开始上班就摊上职场大事了!
因为她年纪虽然小,但是官职最大!
按理是不应该,但现在有这样的事情,说起来和江芸芸也是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原本一开始,朱厚照出阁讲学的老师团队非常庞大的,陛下精挑细选出来的神童,由程敏政、梁储、焦芳、王鏊、杨廷和、费宏、靳贵等二十人出任讲官。
这些当年的科举成绩那都是响当当的,单个算那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神童,平均考上进士的年纪没超过二十五。
这里面程敏政因为教导过朱佑樘,又是年纪最大资历老,还是里面目前品阶最高的,翰林学士,所以就是这支优良的老师队伍的领头羊,这也是实至名归,众人都没有异议。
但不巧的是,程敏政之前因为唐伯虎的事情遗憾离世,所以目前领头人是梁储。
梁储这人资历也高,年纪也大,乃是广州府顺德县人,祖籍福建泉州府晋江县,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殿试获传胪的佳绩,后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成化十六年授翰林院编修,后兼司经局校书,并侍奉皇太子朱祐樘东宫讲读。弘治四年,守孝回来后升翰林院侍讲,后应《明宪宗实录》修成,升司经局洗马。
如此丰富的履历都很好,唯一不好的是司经局洗马从五品,比江芸芸的翰林学士少一品。
哎,现在问题来了。
论资历和跟陛下的情分,江芸芸肯定是越不过这些翰林老人的。
但论品阶,江芸芸凭借身上海贸和抵御蒙古的功绩,升的也实在太快了。
其实真算起来,江芸芸也委屈。
她是状元啊,起步就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外面晃了两圈回来,一次一级,也挺正常啊。
怪不得昨日陛下如此警告她。
但事已至此,江芸芸也只能打起精神来应付了。
梁储不用说,老资历了,博学能文,作诗写文一般,但听说书法极好,清劲和雅,风评是虽蒙物议,而大节无玷。
有个年纪最大的焦芳,六十五了,目前的风评最差,据说粗陋无学,个性阴狠,又好背后议论人。
王鏊则是她的隔壁老乡,南直隶苏州府吴县人,之前乡试就是她的主考官,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持正不阿,爱好山水,为官清廉,目前五十岁。
杨廷和也是老师团里的神童,年少成名,成化十四年中进士,时年十九岁,授官翰林检讨,性格安静,目前为祖母叶氏丁忧归家去了,说是明年夏日回来。
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中状元的费宏,成化二十三年的进士第一,不过身体不太好,家里到处都是做官的,曾祖父那辈开始就是高官,妥妥的官员子弟。
靳贵和她也有点八竿子的关系,他的同科第一名乃是徐经的老师,不过那个第一名没当几年就辞官跑了,此人目前三十六,虽然沉默寡言,但为人正真,学问广博。
目前八卦王,锦衣卫,闲人,谢来对靳贵的风评最好,但对杨廷和评价最高,最差的是焦芳。
江芸芸心里把几个主要人物都捋了捋,也大概有了交往计划,这才兴冲冲,趁着天没亮,就爬起来上班了。
——上班,她真的很喜欢。
第三百五十四章
詹事府是单独一个被挂在南熏坊的, 隔着一条玉河,和翰林院遥遥相望,能在这里上班的人,十有八九在隔壁翰林院也有办公位置, 所以挨得近。
江芸芸骑着小毛驴入了正阳门, 然后顺着观音力士庙的方向一直走, 经过三官庙的时候, 上了玉河南桥,然后一直往北走, 就到大名鼎鼎的詹事府了。
詹事府原本是藏古今图籍, 召四方名儒训导太子、亲王的地方,再后来等太子居于文华堂,诸儒轮班侍从, 又选才俊之士入充伴读, 这才有了现在詹事府的原型。
一开始人数众多, 后来经过多次改革后形成, 以詹事院为总领, 驾驭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等部门, 统府、坊、局的政事,因此置詹事一人, 少詹事两人,府丞两人,主簿厅主簿一人, 录事两人,通事舍人两人。
之前和她一起回京的王华就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
目前的詹事是谢迁, 在皇太子出阁后又加封为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江芸芸来的时候, 詹事府还没人, 灯都没亮,大门紧闭。
非常符合江芸芸这群翰林人的刻板生活作息。
——每天迟到早退的,到处晃晃悠悠的。
守门的仆人打着哈欠来开门,没认出新来报道的江芸,不耐说道:“走错地方了吧,这是詹事府。”
江芸芸拎着自己的衣服,对着那人晃了晃:“没走错,我新来的!”
仆人眯眼,借着不太亮堂的光看了看她的官服。
青袍、白鹇。
正五品的官。
首先排除詹事府的人。
因为詹事府没有正五品的官。
“走错了吧,我们詹事府没有这个品阶的。”对面大小是个官,仆人的口气客气起来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没想到第一步就为难住了。
——她确实不是詹事府的官,她是隔壁翰林院的,被陛下扔到这里兼任哄小孩的。
幸好很快后面就传来呵斥声。
“胡闹,马上就要卯时了,还不开门点灯。”
江芸芸扭头。
谢迁正踏着夜色匆匆而来。
“谢阁老。”江芸芸眼睛一亮。
仆人一看是谢迁,慌里慌张开了门,还想解释几句:“原先都是过了卯时才……”
谢迁咳嗽几声:“时间不早了,快去点灯吧。”
“今日你新来,许是还没通知门房。”谢迁长得高大俊美,五官俊秀,是个实打实的美男子,这几年身居上位的滋养,让他的举手投足间更加风度翩翩,气势惊人。
江芸芸和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也隐约察觉到他没有这么喜欢自己,但还是非常自然地笑说着:“那今日就算是认识了。”
谢迁满意点头:“今日我带你来认认人,具体的教学工作你要和梁洗马对接,诸位都是饱学之士,学富五车,但教导殿下时要慎之又慎,任何上课的内容都要经过梁洗马同意,知道吗?”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
谢迁见她今天这么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
詹事府的人本来就不多,大家又都是偷懒之人,所以眼看卯时都要到了,寻常衙门早就热闹起来了,詹事府还是格外安静的,只有几个仆人正站在梯子上点灯。
幽暗的光便一个个亮了起来,脚下的路也跟着略微清晰起来。
两个人的影子一高一矮就这么倒映在地面上。
“坐吧,他们没什么实务,难免宽松一些。”谢迁刚一坐下,小厮远远看到了,就着急忙慌地开始烧水,又忍不住悄悄去看屋内的两人,茶壶发出叮咚的声音。
安静的詹事府终于也热闹起来了。
谢迁看着安安静静坐在下首的江芸芸,其实他是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的。
江芸这人自然没什么好挑剔的,读书好,人品好,就连相貌也是一顶一的好,偏就是太好了,太过耀眼,这样的人注定不能沉稳地教书育人。
只不过也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了。
往上走可就是四品大员了,放在一地那可是一方知府这样的主事人,而他的年纪实在上不去,内阁也有意让他再历练历练,免得再闹出天大的动静。
如此就不能升官了,可他身上又有大败蒙古人的光辉,这么多人看着,那就不能让人心寒,想来想去,塞到詹事府才是最好的办法。
谢迁不得不接下这个小刺头。
“如今殿下才开始学四书,大致的内容都是按照惯例的。”谢迁继续介绍着,“一位老师讲一节,你回头被插进去后,也跟着那单子来。”
江芸芸点头。
“殿下还小,且要耐心一些,讲的内容也要简单易懂,延伸的东西点到为止即可,殿下就是听不懂也无妨,等四书都学会了,有了基础,后面教学也就快了。”谢迁一本正经说着。
江芸芸还是乖乖点头应下。
谢迁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两人沉默间,外面这才传来说话声,小厮见状,这才把茶端上来,诚惶诚恐地送上略有些滚烫的茶水。
“谢阁老。”打头那人年纪最大,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眉毛飞扬,鼻子鼻翼极大,还有鹰钩鼻,脸颊也微微有些发福,显得眼睛格外细长。
他先是扫了一眼江芸却并不和她打招呼,只是热情上前问候谢迁。
谢迁起身,点头,并对江芸芸介绍着:“这是礼部右侍郎焦孟阳,天顺八年的进士,以明白流畅的教学手法深受陛下喜欢。”
礼部右侍郎乃是正三品的官职,和谢迁的太子詹事是一样的品级,所以江芸芸起身行礼。
焦芳摸着胡子,斜眼看了她一眼,然后矜持地点了点头。
江芸芸也不在意。
这不是她的攻略目标。
年纪大,品阶高,还没混到领头羊,本就很说明问题了。
“若是没记错,今日应该是焦侍郎给殿下讲课了?”谢迁对这点暗波汹涌并不在意,反而和焦芳开始寒暄起来了。
焦芳点头:“殿下的论语已经学到宪问了,今日敢要开始学第一句。”
谢迁笑说着:“那让焦侍郎讲更合适了。”
焦芳摸着胡子,得意地笑了起来,睨了江芸芸一眼:“殿下一向很喜欢我的课。”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很快就对朱厚照目前的学习有了一定的认知。
——很慢,太慢了!
——读书都快两年了,论语都没学完,只学到第十四章 ,平均两月学一章,一天学一句的教程。
三人就这么各怀心思聊了几句,剩下的人也都结伴而来了。
梁储是个严肃的中年人,额头正中有三道深深的皱纹,眼尾的皱纹一说话也跟着冒了出来,脸颊消瘦,嘴角总是紧紧抿着。
他对着谢迁行了一礼,又对江芸芸点头:“江学士。”
明朝官场很看论资排辈,第一自然看品阶大小,第二则是看考上进士的时间。
江芸芸不太占优。
品阶没有超过很多,但是进士时间却是差人家一大截的。
江芸芸也紧跟着回礼。
后面来的是唯一的熟人王鏊。
王鏊和谢迁一看就关系不错,两人一见面笑容就真挚了不少,随后王鏊主动和江芸芸打招呼。
王鏊面色红润,眉毛浓郁,留了一大圈络腮胡,若是光看外貌,很难第一反应他是一个才情惊人的读书人,不过眼下的大眼袋倒是能猜出熬夜读书的时候。
江芸芸也终于露出笑来:“王座师。”
王鏊笑着点头,看着她不再稚嫩的面容,感慨着:“虽说你我有着乡试的情谊,我也当的上你一声座师,却也没想到当年我只当你定然不凡,今后必定一鸣惊人,却没想到,你确实是厉害的。”
江芸芸一听,羞愧说道:“如何能都算在我身上,同僚们自有相互扶持帮忙,我们共同进步,才能取得这么好的成绩。”
王鏊只是笑着点头。
“先不闲聊了。”谢迁打断他们的话,指了指剩下的几人,“这是左春坊左赞善费子充,乃是三国时期蜀汉名相费祎之后。”
费宏留着长长的胡子,眼睛极大,还微微有些龅牙,但五官极深,眉毛细长高挑。
两人齐齐行礼。
费宏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叹气说道:“真是少年才俊啊。”
“都是状元,人家已经是正五品了。”焦芳阴阳怪气说道。
费宏脸色瞬间难看。
江芸芸笑说着:“功以才成,业由才广,费赞善以功成科举,如今在广收才学,今后定然不负先祖遗风。”
王鏊抚掌:“好,利治小之宜,秉居静之理,如今正是沉淀之时。”
费宏露出笑来:“诸位谬赞了,今后定然勉励学习,不欺先辈荣光。”
“瞧你们聊得热烈,把充遂都冷落了。”谢迁笑着把最后一人拉了进来,“翰林院的靳编修,如今还兼着司经局校书,说起来算是和其归你最近的,弘治三年的探花。”
靳贵对着江芸芸行礼,江芸芸也顺势回礼。
两人对视一眼,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靳贵只是点了点头。
——非常符合谢来形容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形容。
“江学士的课程先不急着拍进去,让他跟着他人多学几日,熟悉熟悉进度和方式。”谢迁看了眼沙漏,“时间也不早,我也不便久留,你们现在可以有空相互认识一下了。”
谢迁走后,几人面面相觑,后面还有几位老师来,因着王鏊和她最熟,便为她一一介绍过去。
“要不还是状元的名头好呢。”焦芳又开始酸了,“谁见了都要行礼。”
王鏊神色不悦。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多谢陛下赏识,这才以微末优势拿了魁首,在座的也都是被陛下选上来的,状元探花也不过是虚名,现在能相聚在这里,多亏皇恩浩荡,应该以教导太子殿下为主要才是。”
王鏊点头:“正是,状元也都是过去的了,但能考上那也是一种本事。”
焦芳阴沉着脸没说话。
“时间要到了,焦侍郎,你该去东宫候着了。”梁储打断汹涌的暗流,平静说着。
焦芳便甩袖离开了。
梁储这才看向江芸芸:“今日便开始学习吧,等会就跟着焦侍郎一起,看着他是如何教导太子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那我这就是收拾收拾。”
一场早会就这么结束了。
江芸芸把所有人的性格都大致记在心里。
焦芳不知道为何,对她怨念很大,加上他爱说小话的问题,江芸芸决定先远离,静观其变。
王鏊对她的印象还不错,而且这人品性君子,可以进一步交流。
梁储瞧着也不太喜欢她,也要进一步观察。
费宏大抵是有些排斥的,但保持中立。
靳贵瞧着也是保持中立,但瞧着可以先进一步接触。
江芸芸慢慢悠悠去找人卷了一本四书,就远远跟在焦芳屁股后面走,一边皱着眉思考,一边想着如何打破被动的僵局,然后突然听到假山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嗯?!二皇子?!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朱厚炜跌坐在地上, 一抬头就看到站在面前的江芸芸,就立马哭唧唧地伸出手要她抱。
“怎么摔了?”江芸芸自然是连忙把小孩子抱起来,一看就发现他膝盖上的衣服都破了,浑身还脏兮兮的, 不由惊讶说道。
不说还好, 一说朱厚炜就开始抱着她哭, 别提有多可怜了。
江芸芸吓得脸都白了, 朝着周围看去:“身边照顾的人呢?”
朱厚炜抱着她的脖子哭得正伤心了,突然哭声轻了一点。
江芸芸眼睛微微眯起。
——不对劲。
——这很不对劲!
朱厚炜抽抽搭搭地抱着江芸芸的脖子, 嘴里哼哼唧唧的, 也听不定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会偷跑出来了吧?”江芸芸轻轻拍着小孩的背,故作随意地试探地问着。
怀里的小身子根本掩饰不了地僵了僵。
有这样的发问,是因为他们现在的位置已经处在皇宫边缘了。
江芸芸从詹事府出来后就直接顺着河边直走, 然后穿过玉河北桥, 最后来到皇城的东南角, 然后在东华门入了皇城, 殿下上课的地方就在文华殿。
东华门到文华殿要经过一个小花园, 捡到二皇子的地方就是小花园河边的小桥附近。
其实东宫并非一座宫殿, 而是册封太子后的那位皇子的宫殿自然而然就成了东宫,朱厚照之前还未出阁读书时, 是和皇后住在一起的,也就是坤宁宫,后来出阁了, 也就搬到了慈庆宫,这就是如今的东宫。
慈庆宫距离文华殿也不算远。
二皇子一看是个跟屁虫, 非要跟着太子殿下一起睡也太正常了。
按照陛下和皇后的宠溺程度, 简直没什么好想的。
江芸芸虽然是如此给自己做了心里建社, 但一看朱厚炜那不正常的表现还是大为吃惊,揪着小孩的脖子往回拉,然后和他四目相对。
朱厚炜红扑扑的大眼睛来来回回地闪烁着。
江芸芸又气又想笑:“你怎么学你哥?”
朱厚炜一听立马挣扎起来,不高兴嘟囔着:“你怎么给我哥礼物,没给我啊。”
江芸芸不明所以:“你怎么知道我给殿下送了礼物。”
朱厚炜立马大声地开始告状。
——“我哥和我说的,还非要拉着我一起玩。”
——“我玩不过,他就笑我,还说他可厉害了,你都打不过他。”
——“他说你最喜欢他了,所以才给他准备了礼物。”
小孩的话谁也不知道真假,但想来朱厚照无聊地拉着弟弟炫耀这件事情应该是真的,因为真的很像他会做的事情。
“那你是偷偷跑出来的?”江芸芸板着脸问道。
朱厚炜心虚地扭了扭身子,但坚持问道:“我没有礼物,我不高兴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又摸了摸小孩的下巴,有点痒,小孩立马脑子晃来晃去。
朱厚炜立马被拉去了心思,然后捂着自己的下巴,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江芸芸,奶声奶气地问道:“摸我做什么。”
江芸芸笑:“那你先告诉我,你怎么想到自己跑出来的?”
朱厚炜果不其然被拉走了心思,跟着江芸芸的思路走:“我哥说他以前就这么跑出宫来找你的,我也想去找你。”
江芸芸一听,脸都黑了。
朱厚炜是个敏感的小孩,立马问道:“你怎么看上去不高兴。”
江芸芸只好露出勉强的笑来,继续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路的?”
朱厚炜咧嘴一笑:“我哥总是带我偷偷跑出去,我认识路的,东南角那一块有狗洞的,我打算从哪里爬出去找你,但是走到这里的时候摔了一跤。”
说起这事,朱厚炜又有些伤心了。
江芸芸已经木着脸,听得心跳都差点不跳了。
多稀奇啊,二皇子今天偷偷甩开宫人太监,还要爬个狗洞,就是为了找她江芸芸,回头要是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江芸芸也得跟着有个六长四短了。
朱厚炜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扣着江芸芸衣服上的领子花纹,好奇极了,整个人格外开心。
——江芸真好看,说话也好听。
——他也好喜欢江芸啊。
江芸芸冷不丁问道:“殿下不读书,整日带着你出去玩吗?”
朱厚炜随口抱怨道:“我哥不爱读书,那些老师真是凶巴巴的,说的话也听不懂,就一个老师好一点,其他老师都好严肃,而且我哥喜欢骑马射箭……也没有一直带着我出门玩,刘瑾他们可烦了,可爱告状了,而且总能把我们抓住。”
江芸芸哦了一声,摸着小孩有点黏糊的后背,沉吟地想了想,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是不是没送二殿下礼物啊。”
朱厚炜突然回过神来!
是的啊,今天偷跑出来是为了要礼物的!
他立马大声说道:“要,要要,要礼物的。”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殿下识字嘛?”
朱厚炜震惊,许是有点不好意思了,磕磕绊绊说道:“不,不识字的,还没开始读书呢。”
“就像太子殿下给二殿下看的那副象棋一样,上面都是字,可二殿下不认识字的话,那还怎么玩游戏啊。”江芸芸故作苦恼地问着,“那我的礼物就很难让殿下喜欢了。”
朱厚炜捏着肥嘟嘟的小手,委屈坏了:“就是之前不认识,所以才一直玩不来,哥哥才一直笑我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您看看,我没骗您吧。”
朱厚炜点头,一本正经说道:“没有骗我的。”
“那我们现在不识字的话,后面要怎么办呢?”江芸芸循循善诱。
朱厚炜想了想,试探说道:“读书?”
“对啊!”江芸芸立马送上一个大夸奖,“二殿下也太聪明了吧。”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露出笑来。
“读书多好啊,读了书就可以玩游戏了,这不是又能识字又能玩游戏。”江芸芸循循善诱着,一双笑眼和善地看着二皇子。
“好好好,读书!”朱厚炜立马开心说道,“我也要去读书。”
江芸芸把手里的书交给他,自己抱着他朝着文华殿走去。
——哼,读书不好好读,就知道玩玩玩!
—— ——
等江芸芸快到文华殿的时候,远远就看到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朱厚炜突然觉得害怕了,挣扎着就要跑。
江芸芸笑着安慰道:“不会有人骂你的。”
朱厚炜半信半疑:“真的吗?”
“对啊。”江芸芸信誓旦旦。
——除了陛下和皇后,谁敢骂二皇子。
——你说太子殿下。
——先看看他有没有胆子暴露小秘密吧。
江芸芸心中冷哼几声,随后又走了几步,突然又有几个嬷嬷,小黄门冲了出来。
“我的祖宗啊。”
“您这是去哪里啊!”
“怎么衣服是脏的啊!”
“要急死嬷嬷了,快来给嬷嬷看看。”
一群人围着江芸芸又是哭又是讲,还有个嬷嬷伸手就要去抱朱厚炜。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伸手紧紧搂住江芸芸的脖子,哼哼唧唧避开她的手。
那些人这才好像看到面前还有一个江芸芸一个个面露惊讶,这里面有人认识这位江学士,也有人不认识。
这位嬷嬷一看到江芸芸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悦质问道:“江学士怎么会和二皇子在一起的。”
江芸芸还没说话,朱厚炜先不高兴了,伸手把嬷嬷拨开。
嬷嬷脸色顿时变了。
“殿下吃饭了吗?早膳可有准备好。”江芸芸笑着缓和气氛。
“肚子饿了。”朱厚炜也跟着摸了摸肚子,瘪着嘴巴。
“快快,给殿下拿吃食来。”嬷嬷大喊着。
底下的人自然又是忙成一团。
“江芸!”众人说话间,朱厚照从殿内跑出来,朝着他飞快跑过来,一眼就看到他怀里的朱厚炜,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找你去了。”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殿下怎么知道的?”
朱厚照张嘴就想回答,但突然回过神来,顿时警觉地闭上嘴。
江芸芸微微一笑:“二皇子想在花园里抓个蝴蝶,没想到迷路了,正好碰到微臣来旁听太子殿下上课,便顺路带回来了。”
朱厚照和他对视一眼,回过神来后用力点头:“对!”
“殿下吃饭了吗?”江芸芸转移话题,笑问道。
朱厚照摇头,故作大人模样:“一早上都在找这个不省心的呢,饭也没吃。”
江芸芸把小孩塞到朱厚照怀里:“那快去吃吧。”
朱厚炜立马搂住他哥的脖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
大小孩抱着小小孩就这么带着额一群人哗啦啦跑了。
江芸芸背着手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江学士倒是眼尖,一下就把二皇子找到了。”焦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着。
江芸芸微微一笑:“毕竟还年轻嘛。”
焦芳轻轻冷哼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确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过老虎尚在呢。”
江芸芸还是和颜悦色:“多谢焦侍郎提醒,下官一定牢记在心。”
焦芳阴阳怪气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离开了。
因为二皇子突然不见了,整个文华殿天还没亮就热闹起来了,太子殿下身边的人,二皇子身边的人都急哄哄的,焦芳来的时候,还吓了一跳以为是太子出什么事情了。
听闻是二皇子失踪了,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故作关心地上去询问,谁知道太子殿下只是嚷着要去找江芸。
——怎么又是这个晦气玩意啊。
直到天都要亮了,二殿下还没找到,眼看就要惊动陛下和皇后了,焦芳也跟着慌了起来,太子殿下更是急得不行,非要自己出门去找。
——对于公公嬷嬷来说,好好的二殿下消失不见了,那简直是杀头的罪啊。
——对焦芳来说,皇嗣本就单薄,自己眼皮子地下没了一个,陛下可别怪罪到他啊。
就在这时候,有人大喊着:“二殿下回来了。”
竟然还真的是江芸带回来的。
你就说江芸这人是不是给这群皇嗣下了降头啊。
—— ——
一番折腾之后,太子上课的事情耽误不得,很快就提上日程了,江芸芸就坐在后面旁听。
别说,焦芳这人性格阴刻,阴阳怪气,还喜欢说人坏话,但教书确实有一套的,深入浅出,而且用的句子都非常简单明了,不会让人有高神费解之意,所以哪怕是年纪小,读书少的朱厚照也听得进去。
他今天教的是宪问的第一句话——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原宪问什么叫耻辱。孔子说:“国家政治清明,为混口饭吃而做官;国家政治黑暗,为混口饭吃而耻辱,这就是耻辱。”。
虽然只是刚听了一耳朵,江芸芸就知道教育太子原来和教育普通学子不一样。
若是普通读书人,大抵是教教读音,学学句读,然后再让你体验一下意境,他甚至不会给你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让你自己领悟。
这事大部分老师会做的。
稍微好点的老师,会用自己理解的意思给你解释一下,带你入门。
要是再好一点的老师,还会稍微引经据典再给你深入解释一下。
要是我老师这么厉害的,那肯定是里里外外,一字一字都给你屡清楚,前后联系,内外区别,一点点给你捋清楚。
但是教导太子又不一样。
教的不仅是书上这句话的全部内容,还会延伸出和国家民生等等有关的事情。
比如这句话,焦芳就延伸到士大夫应该为国做贡献,要做到自己的责任,为此他还解释了一下开头的宪乃是孔子的弟子,叫原宪,字子思,宋人,虽然出身贫寒,但个性狷介,一生安贫乐道,不世俗合流,和子路是邻居这样的如此种种的事情,简单却明了地把这人的生平性格和事迹都简单介绍了一遍。
后面又解释了几个字的意思,比如谷代表着当时的俸禄等等。
等把这句话大概解释了一遍,他又开始引用了客星犯帝座的典故。
“客星犯帝座是什么意思啊?”朱厚照果然来了兴致,好奇问道。
焦芳满意点头,言简意赅地解释起来。
这个故事说的是汉光帝刘秀和严光的故事,说的是刘秀还没开始当皇帝时,和严光是好朋友,后来他当皇帝后,严光却不愿意做官,甚至还躲起来了,所以刘秀就下令让全国去找,结果许久之后在浙江桐庐县富春江上,发现有一个怪人反穿皮袄钓鱼,县令把这件事报上去了。刘秀一看就说这人肯定是严光,好不容易把人接到京里,但严光还是不愿作官。刘秀就说今日见面,我们只是朋友,今天晚上我们就像当年一样,一起睡,一起聊天,谁知道这个严光睡相不好,腿压在刘秀的肚子上,所以太史公就写下“客星犯帝座”的内容。
朱厚照听得眼睛亮晶晶的:“那这个严光真有意思,他一点也不害怕。”
“这就是免于耻。”焦芳摸着胡子说道,“虽然严子陵和汉光帝关系好,但严子陵知道自己的水平,所以主动远离了汉光帝,殿下以后可要心里谨记,选用一个人不能看关系,而是看水平,有些人虽然现在和殿下玩得好,可人品心性却还有待考虑,不堪重用啊。”
朱厚照重重点头:“谢老师提醒,我知道的。”
身后的江芸芸也跟着开始奋笔疾书做笔记,心里感慨怪不得一句话要教一堂课。
要是真的这样学完四书,在各位神童引经据典的教导下,五经的内容早就打下了基础。
一节课一个时辰,就在快结束的时候,江芸芸满满当当写了三张笔记,也算对教导太子的事情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教导太子确实要慎重。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啊。
一个小脑袋磨磨唧唧地凑了过来。
江芸芸垂眸。
朱厚炜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江芸芸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额头。
朱厚炜立马紧紧黏着江芸芸坐好,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屋里的一切,充满好奇。
和她面对面的焦芳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忍不住嘴角抽了抽,心中冷笑一声。
——佞臣!大佞臣!
——就知道霍乱皇子!
“江学士可有要补充的。”等讲到差不多的,焦芳冷不丁抬头去看后面的江芸芸。
朱厚照也立马看了过来,结果一看到朱厚炜紧贴着江芸,立马眼睛冒火。
朱厚炜想也不想直接一脑袋埋在江芸芸怀里。
江芸芸失笑,把朱厚炜扶好,笑说着:“我这里倒是对那个汉光帝的故事有不同的见解。”
焦芳淡淡说道:“但说无妨。”
“都说人为名利隐,人为名利来,自来钓台看的是人,而非事。”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
朱厚照眨了眨眼:“没听懂。”
“若是真的要隐身,为何要反穿皮衣,而不是直接穿着蓑衣,从此白茫茫的,不见踪影,不是更加隐士嘛。”江芸芸看向朱厚照,笑问着。
朱厚照一想,也跟着点头:“还真是这个道理,那他不是就想要他的好朋友把他找到嘛,若是这么说,那不是还是想做官,那他后面做官了嘛?”
“没有。”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
“哎,那是为什么啊。”朱厚照迷糊了。
“所以殿下看,这件事情的结果是人人都想看到的,汉光帝并没有给自己的朋友加官进爵,但结果似乎有争议,严光的行为似乎并不如了所有人的意,那殿下觉得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刚才说的那样?”
朱厚照陷入沉思。
“就像我哥嘴里说带我玩围棋,其实是炫耀一样。”朱厚炜奶声奶气说着。
江芸芸一听就笑了起来,对着朱厚炜赞许点头:“二殿下这样的想法也对。”
“说不定就是想见见朋友呢,不是说那个皇帝花了很多力气找人嘛,说不定那个朋友就是觉得耽误事呢,所以才出现呢,就跟你之前在兰州做事一样,不如自己主动出手,免得后面来来回回耽误时间。”朱厚照不服气地提出意见。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点头:“殿下这个推测也是对的。”
两个小孩一脸不解。
“怎么会都对呢。”朱厚照拧眉。
“因为一件事情若是论迹那是一个结局,若是论心那就是另外一个结局,若是论流言蜚语,自然也有一个结局。”江芸芸仔仔细细地说着,“若是您要做一件事情,不若站在不同的角度想一遍,才能得出你想要的答案。”
朱厚照似懂非懂。
朱厚炜听不懂,但连连点头。
焦芳则是一脸不悦。
“时间到了。”刘瑾机灵,看着屋中的气氛不对,立马敲了敲一侧的磬,笑着打断了。
朱厚照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挤进朱厚炜和江芸的中间,大声说道:“你不要离江芸这么近。”
朱厚炜嘴巴一瘪,立马伸手要去找江芸抱,瞧着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关系的,不是马上都要一起读书了嘛。”
朱厚照不解:“什么读书啊?他都不识字!”
朱厚炜一听就不高兴了:“要识字的,要识字的。”
“是啊,读书嘛,一起读进步才快。”江芸芸微微一笑。
兄弟两人莫名都觉得脖子一凉。
—— ——
朱厚炜读书的事情很快确定了。
因为江芸芸当天晚上就上了一封折子。
内容大概是二皇子也五岁了可以读书了,年纪小,但是记性好啊,一看就是聪明孩子呢,而且现在一起读书可以培养兄友弟恭,未来风雨之路可以共同走。
朱祐樘本来还有点不忍心小儿子这么早就读书了,但奈何江芸的文笔实在好,通篇读下来那真是真情实感,条理清晰,句句有理。
所以他大笔一挥,朱厚炜小朋友也要收拾收拾包裹去读书了。
朱厚炜乐得直笑。
朱祐樘看着傻儿子无奈直摇头。
——真是吃了没读过书的亏啊。
兄弟两人开始一起读书的日子,江芸芸也开始跟在后面学习如何教导皇子。
一连十七个老师的课程听下来,心里也了然为什么焦芳是朱厚照最喜欢的老师了。
——许是因为焦芳不是神童,但也不是普通人。
神童大都有一个问题,自己读书极好,但是教书的水平可能就差一些了。
最明显的一个问题,神童读下来那真是简简单单,反而不懂其他人到底为什么不明白,所以一节课颇为艰涩难懂。
普通人也有个问题,自己学的一般,教书也一般。
最明显的一个问题,普通人引经据典的水平,深入浅出的能力都会差一些,可读性也就低了。
譬如王鏊、费宏就是当之无愧的神童,他们的课若是现在的江芸芸听,那自然是收获良多,但给一个小孩听,那就是鸡同鸭讲,所以朱厚照总是听不懂,久而久之上课就很容易走神。
梁储和靳贵的课,许是因为性格沉默,所以内容上很是干涩,就是江芸芸来听都觉得无聊了些,小孩子更是听一会儿就开始打瞌睡。
再是其他老师,虽然简单,但又少了点水平,一堂课下来也有些可有可无了。
看来看去,竟然是焦芳水平最好。
江芸芸看着这半个月来厚厚的笔记,心里大概有一个备课思路。
太子的备课课件每一句都要提早想好,具体的内容也要全都写上,要先交给梁储过目后才能上课,也就是说不能出现不在课件上的内容。
内容更是要完完全全符合世俗。
之前江芸说的严光的故事就被焦芳狠狠告状了,说她霍乱皇子,其心可诛,整日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所以江芸芸上班第一天就挨骂了。
因为要求很多,其实内容的延展性就收到很大水平的限制。
不过,聪明的江芸芸发现了一个漏洞。
一个月后,江芸芸也开始被编入老师队伍,正式上课。
她的第一节课也是一句话——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她花了一个时辰,写了一张纸的教案就交了上去。
第二天,梁储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然后眉头动了动,忍不住抬头去看乖乖站在他面前的江芸芸。
江芸芸一脸无辜:“都是按照以前的教案写的,因为殿下年纪小,所以内容也更简单了点。”
“怎么了?”路过的王鏊好奇凑过来问道。
“说不上来。”梁储看着那张纸,意味不明地叹气,“只是大开眼界了。”
王鏊来了兴致:“我看看……还挺傲啊,才一张纸就讲得完啊,要一个时辰呢。”
但他接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也跟着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向身边的江芸芸:“倒是有趣的……教学方式。”
第三百五十六章
江芸芸的这份教案, 你说太过离谱,那肯定是不对的,因为她所有的内容都中规中矩得参考了以前先生的笔记,可以说是面面俱到, 详略结合。
但你要说好, 那也是说不出口的。
“什么是方桌讨论?”王鏊不解问道。
“就让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就这么些个问题进行讨论啊。”江芸芸解释了一下。
梁储不悦:“二皇子刚开始学字, 如何讨论论语的问题?”
“可之前关于严子陵的事情不是都理解了嘛。”江芸芸一本正经的说道, “两位皇子的年纪相差不大,我们说的他们未必了解, 但是小孩子的相互讨论, 他们有着相同的起跑线,相似的生活背景,甚至因为形影不离的生活, 所以思考的角度也会更贴近, 所以他们相互讨论后, 才能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闻所未闻, 梁储的眉头已经紧紧皱起来了。
“很早时就听闻你格外得小孩的喜欢, 几乎没有见了你不喜欢的小孩。”王鏊笑, “这个想法还真是有趣,你可有实践过。”
江芸芸点头, 颇为自信说着:“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我在社学里开过课,大家都很感兴趣的, 小孩子是有自己的想法的,自然也要让他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
王鏊想了想, 似乎觉得很有道理:“怪不得我那个小孙子, 谁说都不肯听, 也就我那刚学会说话的小孙女跟他说两声,他就莫名其妙乖乖听话了。”
江芸芸一听连连点头。
“培养孩子就是要从小开始,不然三岁怎么看老,像王师家里的情况,孙子孙女就该一起教的,肯定能一起进步的。”江芸芸非常信誓旦旦说着。
王鏊看得直笑:“你都还未成婚,倒是对养孩子信誓旦旦。”
梁储揉了揉额头,打断两人的话,一本正经说道:“这天底下都是大人才能当老师,哪有两个小孩相互学习的,你这是懒于自己的责任。”
江芸芸不服气。
梁储只当没看到:“那什么课外作业又是什么?殿下年纪还小,本就更喜欢骑射,你还给他布置作业,回头小心去跟陛下告状。”
殿下本就年纪小,坐不住,而且明显更喜欢骑马射箭,本来老师们教学就很困难了,要是回头把人逼急了,殿下直接去陛下面前告状,他们这些当老师的可真要颜面无光,羞愧辞职了。
“这个作业他肯定喜欢做,寓教于乐,我这次只是让他想一想自己到底擅长什么,下次上课的时候,大肆表扬一下自己。”江芸芸对自己的教案是非常信誓旦旦的。
“殿下正到了完完全全能正视自己和别人区别的年纪,所以要让殿下自己先一步明白自己的优缺点,我们才能更好的教导殿下。”
这话实在是有点奇怪。
梁储想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声:“胡闹。”
他直接在那份教案上打下一个大红叉:“就按照焦侍郎的模样再备一个来。”
江芸芸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王鏊见状,跟在他后面出来后,笑说着:“其归看什么都清楚,就一点还没搞明白。”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揣着教案:“还请王师指教。”
“我们是教导太子,而非教育太子。”王鏊笑说着,“詹事府和太子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我亦是。”
江芸芸眉头一动。
“那不是应该更要好好教导太子。”她不解问道。
王鏊还是跟着笑:“太子和是你什么关系?”
“师徒?”江芸芸犹犹豫豫说道。
“是臣下。”王鏊笑着强调着,“太子和陛下是什么关系?”
“父子。”这会儿江芸芸笃定说着,随后了然,叹气说道,“那是我僭越了。”
王鏊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是一脸微笑:“其归是太负责了,而且詹事府初来乍到,难免有些束手束脚,但我们只需要让太子学会四书五经而已。”
江芸芸叹气:“行,那我换个教案来。”
“去吧。”王鏊笑说着点头。
江芸走了没多久,梁储也跟着缓缓悠悠走了过来。
“这个江芸芸倒是有想法,怪不得每每都能掀起风浪。”他看到王鏊后不高兴说着。
王鏊闻言,宽容地笑了笑:“他还这么年轻,自然是有很多想法的。”
梁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啊,还年轻,眼看着马上就要及冠了,也不知要怎么个热闹,陛下关切,太子爱重,还有你们这群师兄好友,真是不知如何炙手可热啊。”
王鏊看了梁储一眼,脸上笑容淡了淡。
—— ——
江芸芸第二次交上去的教案中规中矩,梁储跳不出错来,也就直接给他过了。
詹事府的人大都还有兼差,不少人大都在隔壁翰林院,少部分在其他部门任职,就像江芸芸其实还在通政司上班一样,一份月俸两个工作,所以除了日常例会,这里一般都冷冷清清的。
江芸芸拿着新出炉的教案,心事重重地走着,突然背后传来有人唤她的声音。
“靳编修。”江芸芸惊讶扭头。
靳贵实在是一个沉默的人,一场例会下来能说三句话已经算多了,大部分时间只是听人说着话,瞧着跟这群老师关系都一般,现在主动跟江芸打招呼,江芸芸还是比较吃惊的。
“教案。”他说。
说完,大概觉得太简单了:“明天,殿下想看。”
江芸芸哦了一声,把手里的那张纸递了过去。
没错,还是一张纸,但她写了提纲,东西都在脑子里,非常自信。
靳贵看了那张纸一眼,然后看了江芸芸一眼:“好简单,不像你。”
江芸芸故作大人模样的叹气:“第一次上课还是要随大流一点。”
靳贵没说话了,把东西还给她,然后准备去上课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上的教案。
——老师不跟教案上课也正常吧。
—— ——
朱厚照其实一点也不关心江芸到底教什么,他就是想和江芸一起玩。
等看到笑眯眯来上课的江芸芸,他激动坏了。
“二皇子怎么和殿下坐的这么远啊?”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兄弟两人疑似闹矛盾了,一左一右,中间隔了偌大的教室。
——这还怎么上课!
小老师江芸芸虽然听了王鏊的话,不掺和皇家的事情,但一想着自己第一节课这么上也怪难受的,忍不住开口问道。
果不其然,朱厚炜嘴巴一瘪,瞧着又要哭了。
“先说清楚再哭嘛,等会哭累了,嘴巴就说不清了。”江芸芸和颜悦色说着。
朱厚炜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立马跳起来,手舞足蹈,嘴里嘟嘟囔囔着,大致内容总结一下:昨天玩游戏,他哥不带他玩,还笑他笨,不识字。
江芸芸扭头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撇了撇嘴,小孩子倔脾气又上来了:“我说的又没错。”
朱厚炜立马忍不住,仰头大哭起来。
身边的长随立马手忙脚乱上去哄人。
“别哄。”江芸芸眼疾手快说道。
长随们一时间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朱厚炜也不哭了,用湿漉漉的大眼睛去看江芸芸,瞧着更委屈了。
江芸芸上前把二皇子牵了过来。
朱厚炜立马紧紧贴着江芸芸,抽泣了一下。
朱厚照立马坐直身子,不高兴的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只当没察觉着,把兄弟两人摆在一起:“殿下承认对二皇子口出恶言了吗?”
朱厚照不高兴了,板着脸不说话。
“兄弟姊妹间有争执很正常。”江芸芸随意抹了一把二皇子脸上的泪痕,笑说着,“但我们可以换种办法来解决,而不是直接戳人痛处的。”
朱厚炜想也不想就像扑到江芸芸怀里。
江芸芸却避开他的手,让他乖乖坐好。
“那殿下可以说一下和哥哥发生争执前发生的事情吗?”江芸芸低头问着朱厚炜。
朱厚炜大声说道:“就是要找他玩的。”
江芸芸严肃说道:“太子殿下可不是随意骂人的人。”
朱厚照一听也跟着委屈起来,想也不想就红了眼睛。
“那太子殿下说说看?”江芸芸扭头去看朱厚照。
“他一直拉着我说你要给他礼物,还说比我的象棋还厉害,还弄坏了我的兵。”朱厚照瞪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低头又去看朱厚炜。
朱厚炜立马眼神躲闪。
江芸芸解释着:“送礼物这件事情属实,可我之前说的可是要二殿下先识字呢,而且不论是什么礼物,都是我的一片心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
“既然是二殿下先弄坏了太子殿下的东西,要跟太子殿下道歉呢。”
朱厚炜立马不高兴了,挣扎着就要走。
奈何江芸芸这人力气不小,轻轻把人止住,又扭头对着高兴的朱厚照说道:“兄之所贵者,友也。弟之所贵者,恭也,殿下论语已经学了一半多了,在此之前可有想起来过。”
“是他先弄坏我东西的。”朱厚照坚持说道。
“那你先道歉。”江芸芸对朱厚炜说道,“你弄坏人家东西了,如果人家弄坏你的东西,你是不是也不高兴,也想要别人和你道歉。”
朱厚炜有点不高兴了,但又觉得江芸说的有道理,只好硬邦邦道歉了。
“你看,二殿下已经道歉了。”江芸芸扭头对朱厚照说着。
朱厚照还是板着一张脸。
“兄友弟恭是一种对于家中兄弟相处的最高标准,便是我们放到普通关系上,那也要友好和气,而且这天底下的事情,若是都靠不说话,掀人短处,那是解决不了的。”江芸芸柔下声音来,继续说着。
“殿下不妨仔细想想今日之前的老师们可有说过这样的例子,兄弟间血脉相连,互帮互助,殿下在宫内也能玩得更开心啊,不是嘛。”
朱厚照低着头没说话。
朱厚炜道了歉,又开始没心没肺玩着江芸芸的手指。
“行了,要上课了。”江芸芸笑说着,“二殿下的千字文,学的怎么样了?”
朱厚炜没说话,愁眉苦脸说道:“读书一点也不好玩,想出门玩。”
“今天不若和太子殿下坐在一起,一人一个小红花,诺,坐好,我们一起学“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我们学习一下到底如何认识自己。”江芸芸觉得自己说不定已经犯了忌讳了,索性把教案扔了,开始随心所欲上课。
上课嘛,这么规里规矩做什么!
——浪起来!
——大红花贴起来!
——方桌学习会开起来!
——课堂讨论热闹起来!
——课间测试准备起来!
——课后作业布置起来!
—— ——
消息传到梁储耳朵里,自然是听得眼前一黑。
“陛下那边可有意见?”他连忙问道。
匆匆过来说小话的焦芳故作愤怒地说道:“这个祸害精,要是出事了,可别牵连我们。”
陛下知道了吗?
自然是早早就知道了!
在江芸芸调节好矛盾,让他们面对面坐下的时候,就有小太监去报信了。
“他一个小小臣子,还管起皇子的事情了。”张皇后听着小太监原封不动复述后,不高兴说道,“跟哄小孩一样,真没有尊卑意识。”
朱祐樘立刻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折子扔了,期待问着:“那哄好了没?”
“哄好了。”小太监说道,“奴婢刚出来的时候,二皇子还主动找太子殿下说话呢。”
朱祐樘立刻松了一口气,开始笑得合不拢嘴:“你看看,我们昨天哄了半天,两个人越来越不高兴,还以为晚上还要哄呢,好好好,没想到还是江芸有本事的。”
张皇后睨了他一眼,嗔怒着:“昨晚明明才哄一会儿就不耐烦了,炜儿伸手要你抱,你都不理他。”
“要我说这事就是炜儿不对,好端端非要弄坏照儿的东西,你也不是不知道照儿这人最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人碰了,你还拉偏架,难怪照儿越来越生气了。”朱祐樘开始翻旧账,“现在哄好就算了,回头我们就当无事发生。”
张皇后昨夜哄了一晚上都没哄好,谁知道江芸花了一炷香就哄好了,莫名开始气不顺:“可那江芸丝毫没有臣子风范呢,怎么还抓着炜儿的肩膀,这可不是以下犯上嘛。”
“确实说话有点不恭敬了。”朱佑樘对着萧敬,一本正经说道,“中午的饭就不要给他吃肉了。”
萧敬笑着点头应下。
不过这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江芸芸下课之后,见了五碟素菜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只觉得上课还给包饭,这上班待遇也太好了吧!
到时屋内的朱厚照发现她没肉吃,连忙让谷大用给她送去一碗。
朱厚炜一看,也闹着要把自己的肉糜豆腐羹送过去给她。
江芸芸看着满满当当七碟菜高兴坏了。
——什么家境啊,一顿饭配七个菜。
她高兴地吃了两大碗饭才停下来。
“你新家在哪里啊?你五月的及冠礼办不办啊。”临走前,朱厚照突然兴致勃勃问道。
江芸芸也终于回过神来。
——哎,我家呢!
第三百五十七章
江芸芸是得了一个府邸的。
但是在哪呢?!
江芸芸眼巴巴地去找乐山。
正在收拾行李的乐山气笑了:“原是想起来了, 还以为公子视金钱如粪土,不要了。”
原是之前江芸新官上任,还有兼任,每天都早出晚归, 有时候甚至还会睡在衙门里, 进京一个月的时间了, 愣是和乐山等人也没见到几面。
江芸芸尴尬地搓了搓手:“哪里的话, 白拿的房子怎么不要,我自己攒钱买一个一进小院都不知道要多久呢。”
边上的张道长连连点头:“我就说要早点去问她吧, 你看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肯定是忘记了。”
乐山叹气:“工部的人都来驿站好几次了,一次也没等到你,最近都不来了, 可别是对我们有意见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那我去找他们, 让他们找我们这么多次也怪不好意思的, 我亲自上门问问。”
乐山担忧说道:“会不会显得读书人太过轻浮了。”
江芸芸不解:“应该不会吧, 本来不就是要给我发房子们, 之前没遇上, 我现在自己去找他们不是也正常嘛。”
乐山看着一脸迷茫的公子,只是叹气:“京城一点也没意思, 大家嘴巴都可大了。”
江芸芸耳朵一动,来了兴趣,拉着乐山坐了下来, 笑脸盈盈问道:“来来,仔细说说。”
乐山欲言又止。
边上的张道长突然掐了个手诀, 半眯着眼:“你可是文曲星下凡?”
“当然不是。”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反驳着。
“你觉得你不是有什么用, 外面的人都说那句谶语说的是你。”张道长叹气。
江芸芸眼睛一亮:“什么八卦, 说来听听。”
原是京城来了一个白衣道士,说是能请神上身,很是灵验。
他就在城西的那棵大榕树下装神弄鬼地一个月,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少了,直到莫一日突然有一个读书人,张口就说了句要请文曲星上神。
世俗人江芸芸震惊:“神仙也能请?”
“谁知道呢。”张道长眉眼耷拉着,不在意地说着。
“那请上了吗?”江芸芸紧张追问着。
张道长施施然点头,一手又是掐了一个诀,一手缕着胡子,还真有种仙风道骨的滋味:“请上了,文曲星还写了一首诗。”
“念来听听。”
“不太记得了。”张道长叹气,只记得最后两句,“苏子孤胆遭众谤,回首青山到江南。”
江芸芸不笑了。
张道长倒是开始笑了:“是吧,你就说是不是针对你的。”
扬州自来有江南之称,江芸芸在南京考得乡试,称一声苏子也不过分。
“不过我们扬州也是考试大户啊,考生不少,在京城的也很多啊,和我也没什么关系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为自己解释着,“我最近都在教书育人呢,按道理没惹任何人啊。”
张道长叹气:“按道理是这样的,但谁叫你江芸实在太出名了呢。”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叹气:“那可真是无辜啊,不过这事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听上去神神叨叨的,一看就是骗人的。”
“文曲星能骗人。”张道长立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阴阳怪气说道,“那可是文曲星。”
江芸芸哦了一声,不可置否。
“那然后呢?”她回过神来,“说来说去也就是一句谶语,没头没尾的,这怎么大做文章啊。”
“你不知道京城在此之前还有一句谶语。”张道长一脸心疼地看向江芸芸,“你说巧不巧,和你这句话对上了,你这孩子也太倒霉了。”
“谶语这么不值钱吗,一下子来这么多。”江芸芸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有点好笑。
乐山叹气:“公子,你还听不听啊。”
江芸芸连忙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听说是我们回来之后没多久,京城中就有这么一句话‘慧星入紫薇堭,横扫五尚书台。’,本来大家都还在想这个慧星是那颗星,结果现在成了这么一个文曲星,大家又觉得文曲星不就代表智慧,这不是恰好对上了,而且不知道谁拿到了公子的生辰八字还大肆传播,如今京城都在说这个消息呢。”
江芸芸啊了一声,迷茫地和两人对视一眼:“这样看……”
她顿了顿,以手握拳,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神色愤愤不平:“确实有人要害我!”
张道长叹气,也跟着愁眉苦脸:“你这刚回来,可别是碍了谁的眼。”
“不应该啊。”江芸芸不高兴说道,“我这每天都在学习备课呢,通政司去的次数都不多呢,那个高参议都对我有意见了。”
三人坐在一起,四目相对,然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那这事就不管了?”张道长砸吧出味道了。
江芸芸点头,然后站起来说着:“我先把我的房子弄过来,这个驿站也住不了了,回头我再看看。”
乐山一听,忧心忡忡说道:“那个工部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没来的。”
江芸芸嗐了一声,大放厥词:“那我就去会会他们,我什么场面没见过,哼,一个小小工部还比蒙古的千军万马恐怖吗。”
她一向是想到了就去做的人,转身就准备去工部看看自己的新房子有着落了没有。
工部在大明门里面,六部除了刑部和三法司一起,被安置在靠近正阳门的位置,其他的官署大都挨在一起。
江芸芸溜溜达达来到工部门口。
虽说是搞土木建筑的,但这个建筑瞧着还是中规中矩的,就门口的石狮子瞧着在发亮。
门房远远看到穿着官府的人,一眼就看到正五品的官。
虽说正五品的官在京城那肯定是不值钱的,但到底是京城的官,所以门房还是恭恭敬敬迎了上去。
“不知这位大人要找谁?”门房和气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你们谁管分房子的事情啊?”
门房啊了一声,真打算把这个不着调的人赶走,突然脑子灵光一闪,悄悄抬头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没错,正五品。
瞧着很年轻。
还长得很好看。
还有点南方的口音。
可别是……江芸?!
门房试探问道:“可是翰林学士,江学士。”
江芸芸连连点头:“正是。”
“是为了陛下赏赐的那套院子嘛?”门房又问。
江芸芸一听有戏,脑袋点得更快了,肉眼可见地快乐起来了。
“我们的曾侍郎负责此事。”门房笑说着,“我这就去通报一下。”
江芸芸犹豫问道:“左侍郎负责此事吗?其实找个后面对接的人就可以了。”
一般来说六部除了主事的尚书,还有两位侍郎,但尚书一般年纪大一些,且身上还有其他重任,很难完完全全兼顾到部门,所以大部分事务都是两位侍郎处理,其中又有以左为尊的潜规则,所以左侍郎算是一部真正的实权老大。
“早先里面就穿传出话来了,若是江学士来了,就让我去找曾侍郎。”门房解释着。
江芸芸只好看着他离开了,没多久,门房就更殷勤地请人入内了。
工部掌管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所以里面的氛围和其他部门略有不同,一路上就听到不少人再讨论水利田地之事。
察觉到有外人来了,不少人都扭头看了过来,不少人开始交头接耳说着小话。
江芸芸只当没看见,跟在门房身后,朝着正中的侍郎公廨走去。
“听说工部的人找他一个月了,都避而不见,我还当他清高的不要那房子了。”
“京城地贵,他不要房子,回头和西北风去呗。”
“小声点,人家现在是太子老师了,被他听到了,以后给你吃不了兜着走。”
“哼,还真当自己是文曲星不成,傲什么。”
“流言又不是他传得,我听说他最近一直住在詹事府或者通政司呢,估计还不知道此事呢。”
“不是他传的,可就是和他有关,他现在有利也说不清,而且谁不知道他得陛下喜欢啊。”
“所以,是他弄得风波嘛?”有人突然好奇问道。
这个问题也一直压在各部尚书的心头。
这流言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有人觊觎他们的位置,要真是如此,倒也无所谓。
那陛下知道了嘛?若是知道了怎么没有反应,若是不知道,那他们要自己上这字请罪嘛。
这接二连三的箴言闹得动静可不小,江芸才一个屁股,能做那个位置,那和他合谋的人有谁?
因这此事,各部尚书看谁都觉得有点不顺眼,尤其是自家的侍郎,侍郎继任尚书是常有的事情,要不就是各位都御史们,这一看就发现处处都是职业危机。
工部也在这样一个微妙的环境中,徐贯其实算是个不争的人,也人好相处,但有时候还是忍不住盯着下属看几眼,曾鉴作为左侍郎就被看了好几眼,因为徐贯就是从左侍郎进工部尚书的。
本来此事也不归曾鉴管的,但后面的主事老是被尚书若有若无地盯着,实在是两股战战,吓得脸都白了,曾鉴性格宽厚,只好把此事亲自接了过来,果不其然徐尚书的眼睛就这么看过来了。
——实在是不妙啊。
——尚书这是什么意思!
曾鉴心事重重,等一听到门房的禀告,立马推了手上的工作,打算亲自会会这位风云人物。
所以江芸芸一来的时候,就和这位曾侍郎不经意地大眼瞪小眼的片刻,虽然后面大家都默契地一开始视线,但两人还是忍不住心里泛着嘀咕。
曾鉴——好端端来工部做什么!
江芸芸——我的院子不会没了吧!
“江学士。”到底还是久经官场的曾鉴笑说着,“快坐。”
江芸芸先是行礼,然后恭恭敬敬坐下,故作镇定,开门见山说道:“我之前忙于适应公务,竟然让工部的人跑了好几趟都没见到我,真是不该,今日我那仆人和我说了此事后,我就想着不若亲自上门。”
曾鉴心中松了一口气,笑说着:“原是此事。”
“你那院子我们这边有了几个去处,虽说距离皇城不近,但周围也是读书人……”曾鉴笑说着,“分别在明时坊两个,仁寿坊一个还有一个在鸣玉坊,这里是院子的图纸,江学士不妨来看一看。”
江芸芸没想到进程这么快,立马眼睛亮了起来:“好啊。”
一番操作下来,江芸芸看中了明时坊八付庵附近的那一套。
其实这个院子最小,只是一个二进院子,一进的屋子还不多,但是前院还挺大,二进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江芸芸看中那院子了。
“我可以回去想想嘛?”江芸芸咧嘴笑问着。
曾鉴也没想到这位小状元还挺好说话了,对房子是一点要求也没有,大概是求个遮风避雨就行了。
“自然可以,你若是有家眷要来,也可以让她们多看看。”
江芸芸一听连连点头:“好好。”
这边她兴高采烈的走了,曾鉴亲自把人送到二道门这才离开。
谁知一转身就看到自家尚书正站在背后。
“徐尚书。”曾鉴心中一跳,但脸上还是恭敬行礼。
徐贯看着江芸芸的背影,随后叹气说道:“克明来,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曾鉴惴惴不安地跟着他走了。
第二天中午,江芸芸正在和自己麻烦的同僚高参议讨论着公务后,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消息。
——工部尚书徐贯致仕了。
江芸芸还没说话,高禄已经目光炯炯有神地看了过来。
——不是,等会!真冲我来的?!
江芸芸很快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情——天煞的,我院子还没到手呢!
第三百五十八章
江芸芸的院子确实被搁置了。
因为新尚书是上次接待他的曾鉴, 没错,工部左侍郎上位啦!
江芸芸神色凝重。
工部现在忙成一团,她自然也不好意思上去说房子的事情,但房子现在确实又很需要。
——京城的客栈真的好贵。
“哎, 其实曾尚书能上去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工部惯例就是左侍郎顶位的, 又不是什么肥差衙门, 想去的人也不多,没事的, 还有机会呢。”她的烦人上同僚高禄果不其然凑过来, 斜眼看人,故作老成地安慰道。
江芸芸也跟着斜眼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饭菜继续吃。
通政司的饭菜肯定是比不上詹事府的。
两荤两素, 还舍不得放点油, 吃起来很寡淡, 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回家去吃, 又或者直接去外面吃。
江芸芸是不计较饭菜的, 端起来就是连饭带菜都吃完, 动作又快又斯文,没一会儿就把自己的工作餐解决光了。
“吃这么快做什么?” 高禄不高兴抱怨着。
“之前那个折子我还是觉得有问题。”江芸芸把饭菜都收拾到盘子里, 站起来说道,“我得去翻翻条文。”
高禄啧了一声:“一个奴隶说的话你也信,定是有人在背后唆使她陷害主人, 不然怎么能送到通政司手里,而且背后说不定又哪些弯弯绕绕的矛盾, 我们掺和进去做什么。”
对于自家同僚整日和稀泥, 不想解决问题, 只想解决当事人的性格,她已经很清楚了,但也不能太过反驳,免得伤了和气,所以只好含含糊糊地糊弄着:“我就看看,回头要是真不行,折子也要写的有理有据一点,不然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高禄一听他这个要给自己找活干的事情,就不耐地挥了挥手:“真是年轻人,就喜欢给自己找罪受,去吧去吧。”
江芸芸把餐盘端给外面厨房的人,然后就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高禄紧盯着他的背影,见他真的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这才收回视线,不解说道:“真不在意?”
江芸芸在不在意不要紧,内阁的人开始在意新旧一轮的权力更替了。
“曾尚书和徐尚书差不多的年纪。”谢迁低声说道,“陛下怎么属意曾尚书了。”
李东阳没说话,他和曾鉴同是湖广人,也是一起落籍顺天的,早些年在顺天府学的是也有过密切的交往,两人时常饮酒对诗,明眼人一看就是关系匪浅。
谢迁回过神来,也发现在自己问错人了,连忙说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生怕有什么隐情不知道,回头要是陛下平台问答,反而失了礼仪。”
李东阳只是摇头:“我也不知,但工部历来就是左侍郎晋职的,不是看年纪大小的。”
谢迁瞧了李东阳一眼,随后也跟着笑了笑:“那是我想多了。”
边上的刘健突然从折子里抬起头来:“太子太保、刑部尚书白廷仪也上折子说要致仕了?”
“什么?”李东阳和谢迁大惊失色。
时任刑部尚书白昂,字廷仪,江苏常州武进人,天顺元年登进士,先任礼科给事中,后平定刘通叛乱有功,升兵部侍郎,此后调为户部侍郎,开始自己巡江治河的前半辈子。
他对治河之事一直颇有心得,这些年也只治理过大大小小的江河,弘治二年黄河大决于开封及封丘荆隆口,眼看京杭大运河都要有阻断的风险,白昂临危受命,征调民夫二十万,连同山东、河南、北直隶三省巡抚的人力物力,这才让这座连接中原四省的大型水利工程才得以实施。
若是江芸芸在这里就会想起来,弘治五年,他的师兄刘大夏就是因为这条河再一次决堤才奔赴前线。
这件事情说起来也是个中曲折,白昂当时还想要修建张秋河,奈何朝廷不允,这才让弘治五年黄河再次崩溃,刘大夏在堤坝上累到吐血。
“但他也六十五了。”谢迁想了想,“和徐尚书差不多的年纪。”
李东阳叹气:“问罪条例也都修缮完毕了,想来白尚书也觉得功成身退了。”
刘健拧着眉没说话。
“那是何人接任?”谢迁敏锐问道。
—— ——
十三日的时候,江芸芸在通政司翻看政令条例,快到午饭时,突然听到外面有小厮的议论声。
“听说了嘛,前几日刑部的白尚书也上折子致仕了,陛下同意了,后来又听说打算让左都御史闵珪该任刑部尚书了。”
“嚯,这位都御史都要七十了吧,比白尚书年纪还大呢。”
“可不是,正正七十呢,瞧瞧人家,七十还当尚书了,真是好官运啊。”
“那倒也未必,像是找不到人来顶这个位置,才把左都御史挪过来的,两个人不是平级的吗?算不上高升,只能算平调。”
“也是,真是奇怪,我之前远远看到白尚书,不是还挺坚朗的嘛,我看现在各部都热闹极了,都猜自己的头上的那片天是不是要换了。”
“那个谶语你听过了吧!啧啧,谁家不是人人自危啊。”
“嘘,不要命了,别说了。”
两人的脑袋鬼鬼祟祟地凑在一起,相互张望着,唯恐被人听到。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把手里的那页纸安安静静翻了过去,等人走远了也没有再抬起头。
她的案桌前已经堆满了历代的案件,各类法条也密密麻麻摆满了桌头。
有些案件被特别标明,放上了红纸条。
有些案件则被她直接放到边上去了。
前朝蓄奴之风盛行,后来在立国之争中,当时是有很多奴隶重新获得自由,但随着年代逐渐和平安稳,加上连年灾荒,又有很多人开始卖身为奴。
这一点,江芸芸倒是很有想法。
南方蓄奴之风蔚然成风,当时一个扬州江家的大宅子的仆人就有三百多人,听闻江家还有不少庄园,加起来近五百人的奴隶,这还不包括佃户。
听闻南直隶巨富之家的曹家就是仆从如云,数不胜数。
巨富豪强拿走了太多人口,势必导致国家收上的税也逐年减少,就算是清丈出来的土地,也很快就会被这些富贵人家拿走。
贫富差距也只会越来越大,百姓的日子势必会被逐渐压缩,到最后便又是一场场起义。
其实针对这种情况朱元璋是下过诏令的,凡在战乱中由于势弱力孤或贫乏不能自存而卖身为奴者,“诏书到约,即放为良”,并由朝廷出钱来赎回因贫困而被典卖的农民,截至到洪武十九年,开封的几个府出钱赎回奴婢就达两百七十四人。
江芸芸把那份诏令仔仔细细读了读。
很简单的一封内容,没有规定前提,也没有惩罚措施,但他到底是国家诏令。
江芸芸把手里的内容贴上红纸条。
“逼良为贱。”江芸芸摸着封皮低声说道。
她想起来了,乐山说过,他和他弟弟就是因为父母意外双亡,才不得不卖身江家的。
——卖身。
江芸芸叹气,又拿起最边上的那份青布折子。
那是一份来自南直隶安徽徽州的一封折子。
上面写的事情不复杂,有一个女子上书说自己是七岁时被拐卖到徽州然后买到一户许姓人家做奴婢的,可家中父母都是良民,当奴婢后许家却欺负打骂于她,如此到了十五岁,她不想继续这么过下去,她想回家找父母,但许家不肯,先是强压着她不给她吃饭,再打骂孤立她,到最后竟然还拿刀威胁她,所以她不得不上书给当地官员,官员却说她如今算是许家义女,就是奴仆,还骂她丧尽天良,不思人好,她迫于无奈上书给通政司,希望通政司能查明她的冤屈。
折子辗转反侧,历经数月才来到通政司,若非江芸芸那日眼尖发现了,十有八九就要被高禄扔了。
江芸芸捏着这份折子,半晌没说话。
奴隶,对她而言那是书本上才能看到的字眼,遥不可及,也难以想象。
但来这里这么多年,她也隐约明白,要是要撼动奴隶的根基这无疑是蚍蜉撼树。
也许,这个不起眼的奴隶就是基石里的一粒沙子,明明谁都可以去踩一脚,但要是谁想要把她抚开,那定然会引起巨大的声浪。
这是一个烫手山芋。
怪不得老油条高禄一看就知道不对劲,想也不想就扔了。
江芸芸又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份递上来的折子,里面的内容当真是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一个人的一生原来也可以用这么寥寥数字就可以概况。
这可怎么办?
江芸芸合上折子后有一瞬间的迷茫。
“哎,高参议出门了。”隔壁房的陈知事突然冒出脑袋,直勾勾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回过神来,把折子压在桌子下面,笑了笑:“你要是想出门就出门,何来扯上司做掩护。”
陈知事一听就立马皱脸:“肯定是去东面那大府邸去了。”
江芸芸笑了笑:“那是他亲戚,去就去,要你多嘴。”
陈知事撇了撇嘴。
高禄的妻子是目前寿宁侯的姑姑,也就是说他和寿宁侯张鹤龄是姻亲。
“万一人家也觊觎那尚书位呢?现在正五品跳到正二品,他也不是没经历过这么大飞升。”陈知事叹气说道,“谁叫人家有个厉害亲戚呢。”
这事还要从王恕执掌吏部的时候说起,那个时候高禄也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任通政司经历,陛下刚登基,自然是要升一升官员的,高禄本就要升官,只是吏部还没找好位置,内旨就下来,要他升为通政司参议,那可是从正七品直接越级升正五品,非常规升迁途径,当时的王公据理力争。
“幸以天下之官待天下之士,勿以亲戚妨公议。”陈知事嘟囔着,“人人都说文官和戚畹的升迁不同,我们这些普通人比不得,不过还是看着酸。”
“说起来,王公这么强硬反对的人,怎么最后又没成功。”江芸芸好奇问道。
陈知事在通政司快二十年了,从一个青葱年轻人到现在马上就要知天命的年纪,对通政司的八卦那可真是如数家珍。
“你还这般小,大概不知道,原先的内阁首辅刘祐之和丘仲深和我们那位大公无私的王公可合不来,人家不要的,那内阁肯定是要的,人家要的,内阁肯定是不行的,再说了人家是高禄是中旨出来的,谁不知道张家如日中天的架势,出了王公那样有魄力的人,谁会出头触霉头啊……”
他顿了顿,突然诡异地看向江芸芸:“怪不得都听说您和王公交好,论给张家倒霉的能力,您也不差的。”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那元吉是又打听出什么消息了嘛?不知我有没有福气可以听一下呢。”
陈福搓了搓手,委婉说道:“也就是随便听了听。”
“高参议似乎对我一直有意见,其实这次要是真的能接着这波东风高升也是不错的。”江芸芸笑说着。
陈福立马嘻了一声,不屑说道:“什么高不高升,现在的内阁可不是之前的内阁,一个赛一个人精呢,除非他能说动他的好侄子再一次从中旨出。”
江芸芸笑:“难道不行吗?毕竟寿宁侯确实得陛下喜欢。”
“那能一样吗,参议这官我们看着是真高啊,正五品呢,可放在那些大人物眼里算什么,连个蚂蚁都不算。”陈福唏嘘说着,“但通政司使他能一样嘛?那可是正三品的官,这官职啊只要上了四品那就不一样了,也就能让陛下稍微看你一眼了,等到了三品,那可是主官了,谁不慎重啊。”
江芸芸了然。
许是现在六部主管开始莫名变化,高禄盯上了通政司使,想要找人运转一下。
“其实他只要疏通吏部就可以了。”江芸芸冷不丁说道。
陈福不解:“什么意思?”
“就像你说的上一任内阁是吏部说什么他反驳什么,但这一任的内阁绝非如此,且官员选拔本就是吏部的事情,所以只要吏部上了折子,内阁不会反驳。”江芸芸很快就抓住这件事情的可行之处。
陈福倒吸一口气:“那不是任由这些戚畹占据九卿之位了。”
江芸芸想了想又给出破解之法:“其实内阁未必愿意,但内阁又不能出面,你也知他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但若是科道官们不同意,那内阁就有理由了。”
陈福神色喃喃:“科道官们瞧着也不是什么硬骨头,估计不会好好出这个头。”
江芸芸笑了笑,没说话。
陈福又看了一眼江芸芸,故意说道:“他现在和你平级就敢对你发号施令,时不时刺你一下,回头真做了你的上司,你还得罪了寿宁侯,啧……”
江芸芸和气说道:“只要本本分分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陈福其实一开始是不喜欢江芸这个跳脱的小年轻人的,但和他相处这三个月又发现江芸这人其实很好相处的。
作为上官有主见,会行动,能抗事,会维护下属,体贴身边的人,平日里脾气也极好,没有一点架子,从未见他红过脸,布置工作也从不为难人,声音温柔,长得还好看!
简直了,陈福干活这么多年,通政司的参议也来来回回这么多人,他隔壁的邻居至少换了七八人,可从未有过这么好的上司。
他本来都有点偏心了,但一想到高禄要是真的做了通政司使,那颗摇摆的心一下就冷静下来了。
“要午饭了,我今日去外面吃饭。”他抛下一句话就跑了,瞧着是要出门。
—— ——
又过了几日,太子少保、户部尚书周经、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徐琼也跟着上了致仕的折子,陛下都准了。
江芸芸大晚上坐在客栈的书桌钱,皱了皱眉。
最近大家看她的眼神都不对劲了,就连詹事府的人也都开始用奇奇怪怪的目光看她。
——那个胡说八道的箴言传得比她想象中还要远。
其实谁都知道,这件事情和她应该是没什么关系。
她现在才正五品,就像陈福说的,高禄想要升个九卿的通政司还要去找他权势滔天的侄子呢,还要买通吏部尚书呢,就这样的人脉和财力要升迁到正三品都这么难,更别说她既没钱,也没好亲戚,想要谋取正二品的尚书实在是离谱。
那这个流言的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他就像一个够不着的小红包,有点痒,但又不致命,但是在关键时刻又能让你处处难受,也就是纯属恶心人,想要败坏她的名声。
江芸芸叹气:好高明的手段,偏她又什么都不成。
“别叹气了。”窗户边传来谢来的声音。
“你这不走门,每日翻窗是什么毛病?”江芸芸不解。
“我可是锦衣卫,我走了门,你第二天就要被弹劾折子淹没了。”谢来体贴说着。
江芸芸哭笑不得:“你既然知道,就少来找我这么勤快。”
她开了窗,谢来精神抖擞地跳了进来。
“没办法,每天都能听到很多八卦,之前在兰州和你分享惯了,总是忍不住来找你聊两句。”谢来也跟着一脸无奈说道。
“和我有关的吗?”江芸芸问。
谢来点头:“我觉得和你没关系,但世人都觉得和你有关系!”
江芸芸了然:“尚书的位置。”
谢来倒吸一口冷气:“你还真的会算不成,这也能猜到。”
江芸芸坐回位子上:“是户部和礼部的新尚书有着落了,还是剩下两部的尚书也打算致仕了?”
谢来整个人见鬼一样,扭头就想跑。
“做什么这个鬼样子。”江芸芸给人倒好水,一推过来,就发现他这个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笑说着,“有什么难猜的,流言说的是六部尚书,现在四位辞职了,剩下两位不可能再装死的,而且看陛下的态度,甚至没有再三挽留,可见陛下对这几件事情并不震惊,我猜此事还真的未必和我有关,只是有人借机想要给我泼脏水而已。”
谢来竖起大拇指:“流不流言我不知道,但你这个文曲星的名头肯定是没说错的。”
江芸芸苦笑:“可别说了,听得我心惊胆战的。”
谢来也跟着叹气:“确实,你在京城都不爱笑了,你之前在兰州瞧着多快活啊。”
江芸芸也只是喝一口茶没说话。
“新任礼部尚书你也认识,礼部左侍郎兼任掌管詹事府的事务的傅瀚。”
江芸芸对傅瀚的影响就是一张圆圆的脸,一双很深的眼皮,五官颇为显眼,但脚似乎有问题,走路一直需要靠人搀扶,但听说他非常勤于政务,常常带病工作,所以两人见面的次数很少。
谢来沉默了片刻:“也算得偿所愿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谢来震惊,“你不是和唐伯虎关系很好嘛。”
江芸芸也跟着震惊,立刻回过神来:“程学士的事情和他有关?”
“谣传。”谢来谨慎说道,“陛下的内阁一直只有三人,据说有意入进第四人,程学士乃是陛下的老师,而且博学多识……”
他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而且程敏政死后,傅瀚就兼任詹事符事务了,等于是代替了程敏政的职位,据说这个是刘首辅和谢阁老保荐的,反正都是这么传的,大家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江芸芸沉默。
“不过你家李师兄应该是……没掺和的,他和程敏政关系不错,文道结识……”
他想了想又说道:“程敏政恃才傲物,早就得罪很多人了,你现在凡是看到的那几位老翰林几乎都和他不和。”
江芸芸叹气:“别说了,这些事情我们掺和进去,没好处。”
谢来没说话了。
“那新任户部尚书又是谁?”江芸芸转移话题问着。
“陛下有意让右都御史佀钟,这人你应该是认识的。”谢来笑说着,“之前巡抚南直隶都御史时,碰到有人诬陷你的案子,你还和他吵过架呢。”
江芸芸笑了笑:“原是他。”
谢来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这名字取得可真没错,眉宇阔大,声大如钟。”
“人也很好。”江芸芸笑说着。
“你看谁不好。”谢来打趣着。
“最重要的吏部和兵部也有变动嘛?”江芸芸又问。
“兵部不曾听说,不过去年马尚书曾三次上疏自称年迈想要致仕,不过陛下都不允,还派了医师给人看病,才过了一年,应该不会变动,但是吏部瞧着是要变动了,我听说屠滽开了大门,打算临走前捞一笔呢。”谢来具体的也说不出来,“总归就是九卿各有变化,我听说你那个讨人厌的同僚开始走吏部门路了,按照现在这个情况,大概要成为你上司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
“我还以为你会焦虑一下的。”谢来笑说着,“从未见过你失态的样子。”
江芸芸哭笑不得:“你们一个个真是恶趣味,高参议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谢来撇了撇嘴:“他总是在外面说你坏话,算什么好东西。”
江芸芸捧着茶盏只是笑了笑,好一会儿才说道:“谢谢你的提醒,我大概知道这事怎么回事了。”
谢来立马来了兴趣,坐直身子:“我就知道只要有足够的信息,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你仔细说说。”
“没什么好仔细说的,我猜就是陛下想要六部换帅了,几位尚书久任部门,一直不曾出错,但也呆的太久了,如今想要换人,随意调换只会闹出风波,一个箴言,足够这群人精自己猜明白的,我猜后面的内阁也是知道此事的,只是有人借着这事想要给我泼脏水而已。”
谢来一听连连点头:“怪不得没听说内阁有什么风声,原来都是心知肚明啊。”
江芸芸没说话。
“不过这事闹这么曲折做什么,陛下说一声不就好了。”谢来不解。
江芸芸笑了笑,随后轻声说道:“因为陛下长大了。”
谢来脸色大变:“胡说什么,不要命了!”
江芸芸笑眯眯地转移话题:“我就是知道我的房子还有着落就很开心。”
谢来哎了一声:“你这房子就是被你拖来拖去给拖没了,早些去准备,说不定都住上了。”
“才不会没有呢。”江芸芸不高兴说着,“会有的,我过几天就去问工部的人要。”
谢来竖起大拇指:“你一向是胆子大的,之前还敢亲自上户部,果不其然是千军万马在前不改脸色的江同知呢。”
“不过在此之前,你能帮我一个小小的忙吗?”江芸芸突然凑过来,殷勤地倒了一盏茶水。
谢来盯着那水,又盯着江芸芸,随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我先听听吧,你的小要求,对我未必是的。”
江芸芸露齿一笑,和和气气说着:“陛下的心思,谁能知道得这么快,又布局这么早,这么阴狠,我得早些做好准备,不是嘛。”
第三百五十九章
江芸芸卷了自己的教案就去教书了。
梁储已经对她无话可说了。
——说了多少遍要按教案来!按教案来!!教案上明明写的好好的, 为什么上到一半,这事就要走偏。
——但是为什么太子殿下,二皇子,甚至陛下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梁储作为一个官场的老人, 见教习对面的人也都没意见, 自然也只当不知道。
朱厚照以前是最喜欢焦芳的, 因为焦芳最好说话, 而且整天笑眯眯的,一笑起来跟个小毛驴一样, 脾气极好, 从来不会板着脸跟他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而且上的课也非常通俗易懂。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现在最喜欢江芸了。
江芸真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人, 说话有趣, 做事有趣, 上课也有趣, 还会给他小红花, 他说什么都笑眯眯的,说错了也不会生气, 反而跟着他一起笑,对待弟弟这个大笨蛋也不会生气,反而格外有耐心。
朱厚照每天都很期待江老师来上课。
可惜, 现在有二十个老师,所以只有每逢二十天见一次江老师。
“江芸!”朱厚照大逆不道, 直接喊人名字, 然后笑眯眯说着, “我上次的课题写了好长一篇呢。”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真厉害,我来看看。”
上次江芸教的是论语卫灵公篇的——子张问行。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这句话的意思是——子张问如何才能使自己的政见能到处都能行得通。孔子说:“说话要忠信,行事要笃敬,即使到了蛮貊地区,也可以行得通。说话不忠信,行事不笃敬,就是在本乡本土,能行得通吗?站着,就仿佛看到忠信笃敬这几个字显现在面前,坐车,就好像看到这几个字刻在车辕前的横木上,这样才能使自己的办法被人所接受。”子张把这些话写在腰间的大带上。
江芸芸没有让他做什么关乎忠敬的课外题目,反而让他仔细观察身边的人都是如何待人处事的,调五个人出来,然后各自评价一下就好。
这种题目朱厚照闻所未闻,而且教学办法也是第一次见,但他一听又觉得很有趣,所以他不仅写了五个,他把身边知道的人趁着这二十天的工夫都写了一遍,就连他爹他娘他舅舅都没放过。
所以江芸芸接到那一叠厚厚的纸,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
“你看看,你看看。”朱厚照围着她打转,热情邀请她尽快评价一下。
朱厚炜也跟着起哄:“我也帮忙了,我也帮忙了。”
江芸芸一看到最前面的‘爹’字,就看也不看塞到后面去了。
——她是胆子大,但不是不要命了。
她把几个惹不起的都往后塞了赛,然后才看向上面的名字。
“刘瑾?”她笑着看了下去。
被点到名字的刘瑾顿时紧张起来。
所有内容都是太子殿下一个人偷偷摸摸写的,谁也不知道到底写了什么,但因为殿下把所有长随都写了一遍,所以大家立刻严正以待起来。
江芸芸认真看了起来,随后再某一行重点看了两句,这才笑说着:“殿下观察得真仔细。”
朱厚照立马得意扬起脑袋:“我可是跟着他们好久才写出来的。”
刘瑾的小眼睛忍不住想去看江芸芸手中的纸。
江芸芸把其他人的性格评测也都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又收了起来:“还是先上课吧,瞧着时间要到了。”
刘瑾看着离去的三人,顿时露出怨恨的神色。
“还是少些和外面人交往吧。”谷大用淡淡说道,“殿下年纪小不懂事,可小状元可不一样。”
刘瑾冷笑一声:“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谷大用见他如此不领情,也跟着讥笑一声:“好言难劝要死鬼。”
“你说什么!”刘瑾大怒。
“行了,江学士看过来了。”张永冷冷说道,“不嫌丢脸。”
这节课教的还是论语卫灵公中的内容——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江芸芸讲完句读和大概的意思,这才提取出这句话的中心意思——多闻阙疑。
“史之阙文中的史,说的是掌理史书的官,殿下听过写史记的司马子长嘛?”
江芸芸循循善诱。
朱厚照积极说道:“我知道的,我爹总是要听学士们讲这里面的故事,可有意思了。”
江芸芸点头,又问道:“那殿下听过了吗?”
朱厚照也跟着点头:“听过的。”
“‘虽为信史苦心,亦难免遗珠之憾’,这里的遗憾就是虽然司马公为了写史记呕心沥血,虽然遍游天下,搜集天下史料,只为了考据真实,但还是难免有些缺失的资料,史官们是记录着,所以他们在要求记录历史真实性时,同样不能对不确定的事情多加个人描述。”江芸芸顺势抽出朱厚照上一堂的课后作业,笑说着,“悬而阙之,以待能知的人,殿下这几张纸里可是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啊。”
朱厚照不解,随后不高兴解释着:“才不是乱说的呢,刘瑾那天就是偷偷出宫了,我偷偷听到他说要去找干爹,所以我说他在外面有了一个家,才不是胡说呢。”
刘瑾一听,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下了。
“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个家了!”朱厚照立马气势汹汹去问刘瑾。
刘瑾吓得两股战战,跪也跪不住了,嘴皮子哆哆嗦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的小太监。
刘瑾有自己的心思这不奇怪。
这世上谁还没有自己的想法。
他想要往上走,想要过更好的生活,自然是无可厚非的,但把主意打到毫不知情的太子殿下身上,那就是走偏了路。
出宫私联外面,当真是把幼子的安危悬之于外。
“如此行事,自有宫规处置。”没想到是谷大用出面打着圆场,“学士如此矜贵的人,哪里犯得着为他这样的人忧心,还是先上课吧。”
江芸芸颔首,目光在那群心思诡异的嬷嬷太监身上扫过,笑说着:“是我僭越了,只是想着殿下毕竟还小,身边的人还是要仔细挑选着才是。”
“自然。”张永也跟着上前一步,对着其余两个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两个小黄门立马堵上刘瑾的嘴巴,拖着他出门了。
朱厚照敏锐问道:“刘瑾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嘛。”
江芸芸笑说着:“西晋文学家陆机在《文赋》里说道:“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我这也没千百的消息来源,所以我也不确定,不敢下最后的结论。”
朱厚炜歪着脑袋:“对!所以我们要找人问问。”
江芸芸笑着给二皇子一个大红书:“太棒了,二皇子说得实在太对了。”
朱厚炜高兴地捧着小红花。
“所以我没有吗?”朱厚照不高兴了。
江芸芸可不是溺爱的人,一本正经说道:“还有机会呢,可别急。”
“我已经有一朵了,哥哥还一朵都没有。”朱厚炜立马贱兮兮地捧着花凑到他哥面前炫耀着。
朱厚照把人推开:“上课呢,纪律在哪里,老师,扣他分!”
朱厚炜一听要扣分,立马就坐了回去,乖乖坐好。
这些都是江芸芸在开学第一课就立好的规矩,也不指望两位皇子能乖乖听话,但结果是他们还真的挺听话的。
“那这一句话,太子殿下和二皇子可有什么想法?”江芸芸抛出疑问。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碰到问题,要找很多人问问,才能得到正确的答案。”
江芸芸满意点头,爽快送出一朵小红花:“孔圣人对他的爱徒子路说过:“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太子殿下说的实在太对了,我们要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才能不辜负每一个想要我们变得更好的人。”
朱厚照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举着小红花开始跟自己弟弟炫耀。
朱厚炜急了,也紧跟着说道:“要,要听很多人的话,不能自己乱想,不然就会办坏事情。”
“就跟史官著书都秉着“信则书之,疑则阙之”的原则,我们也要如此。”江芸芸也跟着送出一朵小红花。
朱厚炜飞快接了过来也跟着跟自己哥哥炫耀起来。
朱厚照冷哼一声:“千字文都写不出来,笨死了。”
朱厚炜小嘴巴一瘪。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开始假装翻书:“那我们来说下面一句‘有马者借人乘之’,大家都说“他人弓莫挽,他人马休骑”,也就是说,弓马都是很私人的东西,寻常人碰了极有可能在关键时刻坏事,就譬如将军,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东西,所以都要谨慎保管。”
朱厚照一听这个就来劲了:“对,我也不知他们老碰我的东西,但他们老说要给我的马洗澡,要给我的弓上油,我说要自己来,他们还不同意,真的很烦。”
身后站着的丘聚立马脸色微变。
江芸芸笑说着:“那你可有说过你不愿意?”
朱厚照点头,但随后又说道:“但我又太忙了,他们不帮我收拾,那我就自己来不及弄了。”
江芸芸笑说着:“那你可以要谢谢他们了。”
丘聚更惶恐了,腿一软差点也跟着跪了,幸好谷大用眼疾手快把人拦下了。
“谢谢他?!”朱厚照懵懂地睁大眼睛,“他是我的长随,帮我做点事情而已。”
江芸芸看着面前懵懂的小孩,看着他雪白稚嫩的脸颊,锦衣华服的张扬,蓦地想起袖子里的那片折子里的小姑娘。
她又看向丘聚。
丘聚几乎要哭了。
江芸芸笑说着:“那是他的职责,所以殿下要对愿意尽心尽职帮你的人,都要温和以待。”
朱厚照哦了一声,突然扭头对丘聚说道:“那还是谢谢你吧。”
丘聚终于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张永忍不住再一次咳嗽一声。
江芸芸叹气,把手里的折子又往里面推了推:“还是说回今日的课堂吧。”
朱厚照看了丘聚一眼,又看了江芸芸一眼,最后又看了自己的手一眼,敏锐又突兀问道:“江芸,那我要谢谢你嘛?”
江芸芸一愣,随后苦笑一声:“不敢当。”
“哦。”朱厚照又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突然叹气说道,“江芸,你胆子好大啊,但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我总觉得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江芸芸叹气:“也不敢当,还是继续上课吧。”
丘聚被人扶了起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觉得劫后余生。
“那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弓箭借给别人吗?”朱厚照又问,“江芸,你愿意吗?”
江芸芸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不愿意,这是我的武器。”
“我也不愿意。”朱厚照咧嘴一笑,“我就说这事是不能的吧,谁这么大方啊。”
“子路吧,“车马轻裘与朋友共”,性格豪爽,学问高深,不畏惧任何敌人。”江芸芸低声说道,“这么勇敢的人,所以死也死的壮烈。”
“子路?是我学的第十三篇的子路嘛?总是问老师很多问题的子路嘛?”
江芸芸笑着点头:“是,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暇豚。”
“我知道,他最后死了,还说了句‘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就是那个要死了,还要整理帽子的人。”朱厚照笑说着,“真是奇怪。”
“君子死,冠不免。”江芸芸和气解释着,“这是他的路。”
“你喜欢他?!”朱厚照歪了歪脑袋,“可是梁先生不喜欢他呢,还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说当时鲁国的季氏家族,让百姓五个月之内凿出一条运河,可当时的百姓已经吃不饱穿不暖,所以这条命令等于是要他们的命,可大家都没说,只有子路看不下去,他自掏腰包,把俸禄和粮食都拿出来给百姓,大家都说这是义举,只有他的老师说:这是越权。”
年轻的太子殿下想了想,睁着天真的眼睛看着江芸芸,继续一板一眼说到:“梁老师说,子路这事不把上司放在眼里,踩着他们去够自己的仁义,哦,梁老师还说子路会骂孔子呢!这样的性格注定他的命运。”
江芸芸被那目光注视着,沉默了半晌,随后低声说道:“食人之禄,不避其祸,殿下要是今后遇到这样不畏死难,以身赴死的人,可不能对他嗤之以鼻。”
朱厚照看了同样年轻的老师一眼,然后哦了一声:“知道了。”
“我也知道了。”终于插上话的朱厚炜大声说着。
“那你的马愿意给我骑嘛?”朱厚照见气氛有些沉默,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一本正经说道:“我只有一头小毛驴。”
朱厚照震惊,随后大笑起来:“这事我知道,他们都说你是驴同知,说你出门骑驴,他们都笑你是个穷酸鬼呢。”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跟着笑:“确实不太富裕。”
张永一听,轻轻咳嗽一声。
朱厚照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然后大气说道:“我有很多马,我可以给你骑呢!等会我带你去看看你的马。”
“君子疾没世名不相称焉。”江芸芸一本正经拒绝着,“我可不碰殿下的弓马。”
“你不一样的!”朱厚照大声说着,然后直勾勾盯着小红花看。
江芸芸无情地把小红花收走了。
朱厚照含恨收回视线。
江芸芸看了眼沙漏,发现上课时间要到了,立马开始陈堂总结:“一个真正有本事,能掌握其他人命运的人,若是没有做到知人善用,不能虚心以待能者,举贤任能,而是任由其他人窃据其位,就会惹出很多狂妄祸事。”
朱厚照连连点头。
“如今殿下今日独自管理东宫,不若就写个表格来,看看每个人都该属于什么位置,看看殿下能不能知人善用了。”
朱厚照眼睛一亮:“好啊!”
身后的嬷嬷长随果不其然露出痛苦之色。
——又来!
“不必真的要他们调动。”江芸芸察觉到他们的不高兴,补充道,“殿下只需要练一下自己的识人之术,从最基本的看人的长处和短处开始做起。”
朱厚照连连点头。
沙漏的时间终于到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是不喜欢江芸的课的,太多变数了,但是奈何太子殿下实在喜欢,陛下一开始也有点意见,偏殿下一听大人们反驳就闹得不行,所以陛下忍着脾气又听了两次,见其实也没有太出格,只是一时兴起,而且只是折腾宫人,也就听之任之了,老实说,朱祐樘有时候听多了,心里也忍不住开始对照起来。
江芸的课后作业还真的有点意思。
“对了,今日二皇子小红花多。”临走前,江芸芸突然对着两位小皇子笑眯眯说道,“我这里有一个扬州的小瓷兔,我舅舅给我的,给二殿下刚刚好。”
朱厚炜立马跳了起来:“是礼物!是我的礼物。”
朱厚照立马挂脸了。
江芸芸挑拨了兄弟关系,也卷着看也没看的教案,施施然走了。
“这个江芸真能挑拨兄弟关系。”长随魏彬对着殿下不高兴说着。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哪里看出来的,你们也这么觉得嘛?”
其他几位长随对视一眼,没敢说话。
“但江学士不是按照一开始说好的规矩来的吗。”谷大用瞧着太子殿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着,“谁小红花最多谁能得到一个小礼物啊。”
朱厚照一听,点头:“是这道理,今天的课没听吗?不能无望猜测的。”
—— ——
江芸芸的课程自然原封不动传到朱祐樘耳边。
“真是哄小孩一样呢。”司礼监太监蔡昭无奈说道,“太子殿下如此尊贵,怎么能如此偏心。”
朱祐樘想了想:“都是立好规矩的,罢了,回头你也准备几个小猪瓷器给太子送去。”
蔡昭一听,立马说道:“陛下一片拳拳之心,太子殿下一定高兴坏了。”
“对了,刘瑾呢?”朱祐樘又问道,“他的干爹是谁?”
“还在问呢。”蔡昭一脸愤愤,“真不是东西,吃里扒外,直接杀了才是。”
朱佑樘淡着一张脸没说话。
没多久,萧敬悄悄走了过来,在朱祐樘耳边说了几句。
朱祐樘眼皮子一抬:“确定了。”
“是。”萧敬低眉顺眼说道,“可要请他入宫一趟。”
朱祐樘转着手中的扳指,沉思良久:“西苑的花是不是要开了?”
萧敬点头:“荷花正开得好呢。”
“那就开宴赏花吧。”朱祐樘淡淡说道,随后又叮嘱着,“江芸别忘记了。”
第三百六十章
“他好歹是司礼监的大太监, 这次也没对你做什么损害。”三更半夜时谢来忍不住翻墙问道,“你明天可别冲动。”
江芸芸正在翻看最近新出台的问刑条例,一共两百七十九条,她一条一条读得格外仔细, 甚至还会拿着炭笔做着笔记。
“等他做出什么损害不就迟了。”江芸芸头也不抬地反驳着。
谢来抱臂打量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 惊讶问道:“没发现你以前这么记仇啊, 你以前不是都随便的嘛。”
他想了想, 突然整个人站直身子,警觉起来:“你不会是觉得京城不好玩, 想要找个理由让他们又把你打发走吧。”
江芸芸也跟着震惊:“我在你眼里这么嚣张的嘛。”
谢来施施然点头, 开始愤愤不平:“你上次骗我的时候,也是这么风轻云淡,理直气壮地, 回头给我吓得好几天不敢睡觉, 幸好这事也没人在意, 就这么过去了。”
江芸芸的脑袋终于从书中拔了起来, 看着谢来想了想, 又冷不丁问道:“你觉得斯日波重要吗?”
“重要啊。”谢来想也不想就说着, “不然怎么还特意下诏令要你刀下留人啊,而且要是不重要, 你干嘛还偷偷摸摸布局想要把人弄死。”
江芸芸整个人恍惚了片刻,这才继续说道:“因为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现在回过头去看, 个人可以发挥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了,斯日波再重要, 再受宠, 那也只是蒙古和大明交锋中一个可以拿得出手, 且有些重要,但也可以舍弃的筹码而已。”
谢来怔怔地看着他,嘴角微动,最后才说道:“可他是一个王子啊。”
江芸芸没说话,目光看向那本快被她摸出毛边的折子。
“我不能贸然出手的,王子都挡不住车轮。”她低声说道,“我得再想想。”
“哎,现在不是说你的事情吗?扯到斯日波做什么?”谢来回过神来,“你怎么顾左右而言他啊,多吓人啊。”
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反正到时候都在皇宫,我还能杀了他不成?”
谢来整个人都激灵起来了,不但没有松了一口气,反而更紧张了:“你这话我说得更怕了。”
江芸芸气笑了:“我说什么你都觉得不对,快走吧,别耽误我干活。”
谢来还是一脸纠结,犹犹豫豫问着:“你真的不会背地里给人一刀吧。”
江芸芸只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谢来见她翻脸了,只好忧心忡忡地翻窗走了。
陛下的西苑赏花定在五月二十日。
那一日天气正好,赴宴的人不少,除了六部九卿的新任头头,还有詹事府,翰林院的人,内阁的三位阁老也都来了,几位勋贵比如英国公、保国公、寿宁侯等等也都来了,一时间园子里热闹极了。
江芸芸出现在这里不算太显眼,不过她的年纪摆在这里,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尤其是新任的几位尚书。
江芸芸若是不刺头,那可真是没有人不喜欢的,笑起来斯斯文文,眼睛弯弯的,还有一个小小梨涡,说话得体恰到好处,而且长得还好看,未婚!
“我有个孙女啊……”户部尚书就是以前在扬州有过交集的佀钟,远远瞧见了江芸芸,就在半路把人拦下了,一脸慈爱,“比你小两岁,但样貌才学可是样样拔尖呢,我家过几日也有赏花宴,我给你送一个帖子吧。”
江芸芸脚步一顿。
“我有个小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小跟着我和我夫人一起,管家理财也是一把好手,这些年一直在应天上元生活,也算半个南直隶人了,肯定和你说得来话。”刚从南京来的吏部尚书倪岳,身材魁梧,有浓密的眉毛和一双大眼睛,瞧着冷峻严肃,此刻倒是笑脸盈盈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那个院子其实离我家还挺近的。”工部尚书曾鉴笑眯眯说着,“我最近新得了一篇文,等休沐时来我家品鉴一下。”
江芸芸一听院子,就连忙说道:“我那院子能赶在年前落实下来嘛。”
曾鉴点头:“回头你就让人来户部吧,把这事赶紧落实下去,赶在秋日也好住进去。”
江芸芸露出灿烂的笑来。
“没房子住?”敏锐的马文升问道,“那不如住我家吧,我家还有很多空院子。”
傅瀚腿脚不便,没有挤上去,只是和礼部右侍郎焦芳,左侍郎张升笑说着:“说起来江学士也二十了,怎么家中人好像也不着急。”
焦芳阴阳怪气说道:“人家说不定打算尚公主呢。”
张升老实巴交说道:“我朝目前没有公主。”
焦芳一顿,立马紧张地看了眼周围,然后悄悄说:“我听说太康公主的事情就和江芸有关呢。”
傅瀚眼前一黑,觉得脚更疼了,想也不想就起身准备走了。
张升也连忙把人扶起来,也跟着走了。
焦芳看着两位同僚的背影,气得直咬牙:“说两句怎么了,真是怂。”
那边三位阁老身边也围满了人,大家难得能光明正大聚在一起,自然也不浪费满院的风景,笑着谈论起来。
“瞧瞧李阁老,又要开始做诗会了。”刘健身边的人笑说着。
刘健看也不看,淡淡说道:“李阁老一向喜欢风花雪月。”
“希贤怎么忧心忡忡?”
刘健叹气:“大同巡抚迟迟还未定下,忍不住开始想起来了。”
身边的河南籍的官员一听,下意识神色一怔。
“听说吏部推介了山东按察使刘宇。”
“是陛下不同意?”
“还是那群人推了自己的人上去。”
刘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勋贵们没说话,神色阴沉。
谢迁那边大都是江浙人,围在一起甚至比较着花园中的景色,谢迁格外健谈,说起一景一物都格外侃侃而谈,大家也都格外附和。
不过最是热闹的还属李东阳那边,他一向爱社交,脾气也好,同年,同僚数不胜数,也不只是湖广那一块的人,大部分读书人都喜欢和他在一起说话。
“哎,你不拉一把江学士?”新任刑部尚书闵珪是李东阳的同年,和李东阳关系不错,捋着胡子,摇头叹气,“可惜家中没有适龄女儿哦,赶不上这个热闹。”
李东阳远远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别管他,他家里都不急,要我们操什么心,瞧着还不知事呢,小孩一个。”
“寻常人可都结婚了,也就你还觉得是孩子,不过……”闵珪也跟着笑了起来,“许是常年不在京,我也老觉得他还十五六岁,刚考上状元时的年纪,怎么一眨眼就二十了。”
李东阳也跟着点头,叹气说道:“可不是,小时候还白白嫩嫩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多听话懂事的孩子啊,现在瞧着有点黑了,还瘦了这么多,整个小柳条一样了,这我可如何和他家人交代。”
闵珪捋着胡子笑,过了一会儿又突然问道:“哎,怎么没见他给她娘亲封诰命,他不会不知道吧。”
李东阳写诗的笔一顿,然后遗憾说道:“哎,落墨了,可惜马上就要好的诗文了,来,再给我来张纸。”
闵珪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李东阳含含糊糊说道,“一时半会儿,和尚的嘴也来不及念啊。”
闵珪见状也没有多问。
那边江芸芸被人围着,难以脱身,嘴巴都要笑僵了,终于是等到朱祐樘来了。
这些尚书,都御史这才都散了。
江芸芸揉了揉脸,溜溜达达跑到最后面站着了。
——在京城,正五品真是狗都不如啊。
别看江芸芸站后面,奈何长得高,人漂亮,简直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所以朱祐樘远远就瞧见了。
“就这么看着,还是江学士养眼。”萧敬一眼就察觉出陛下的小心思,笑说着。
朱祐樘果不其然跟着笑了起来:“还真别说,朝堂上还是要多一些这样的年轻人,瞧着就如沐春风。”
“江学士可不是一般的年轻人,聪明漂亮,还是神童呢,未来可期。”萧敬悄悄给人送上高帽,“还是陛下慧眼识英雄,不仅选了这样的人,还把这人的人安排到太子身边。”
朱祐樘笑着点头:“照儿也喜欢他啊。”
一侧的蔡昭闻言,跟着笑了笑:“可不是,多年轻啊,瞧着和这些阁老,尚书的孙子一样。”
萧敬脸色微变。
朱祐樘先一步发现不妥,斥责道:“堂堂五品朝廷命官,怎能如此轻慢。”
蔡昭本打算讨个巧,踩一下江芸,没想到陛下先不高兴了,连忙诚惶诚恐想要下跪求饶。
“好了,这么多人看着呢。”马上就要和大臣们汇合了,朱祐樘不想生事,只要淡淡说道,“好好站着。”
蔡昭一个失神落后了一步,身后的东厂太监陈宽就立马挤了上来。
江芸芸自然是不知道这个小插曲的。
她站得还挺后面,比她还后面的就是三个翰林院的人,去年刚考上来的状元翰林院修撰伦文叙,编修丰熙、刘龙,大家考进来的时间短,品阶也不高,所以也都是识趣地站在后面,不出这个风头了。
伦文叙正悄悄地盯着前面江芸芸的后脑勺看。
见她的小脑袋不经意地晃了晃,忍不住露出笑来。
刘龙也忍不住盯着她看。
——多稀奇啊,来了京城才知道,在老家人人捧着的神童,在京城是真不值钱,尤其是翰林院。
——但要数出名,他江芸肯定是排第一个的。
只有丰熙垂着眼睛,瞧着巍然不动。
朱祐樘来了之后,众人下跪行礼。
“起来吧,今日本就是来赏花的,这么拘束做什么。”朱祐樘一来就和煦笑着,“诸位可要作诗作画,让我好好看看的。”
李东阳一向是这些场合的活跃者,这个时候也不谦让了,笑说着:“那微臣只好先献丑了。”
“好,那就由李阁老开始吧。”朱祐樘笑眯眯地看着李东阳,“你的字最好看,今日的诗集可就要看你的了。”
李东阳自然是一力应下。
刘健不擅作诗,一听说要作诗脸色都变了点。
朱祐樘一向是格外体贴的,又跟着解释着:“不作诗也无事,随便看看也可以,年后大伙都忙到现在,新同僚们都没空认识认识,今日只是来看看的。”
皇帝是这么说了,大臣们要是真的这么做也太没脑子了,刘健身边的人都跟着悄悄出谋划策。
江芸芸也是有些苦恼作诗的。
——毕竟她也不是李白。
“听闻江同知在扬州时可是自比李白。”年轻的,二十三岁的刘龙忍不住凑上来问道。
江芸芸震惊。
“都是流言!耸人听闻!”她想也不想就反驳着,“我怎么敢自比李太白。”
刘龙惊疑:“真的?可外面人都是这么说的!”
他大声强调着。
江芸芸骂骂咧咧:“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信口开河。”
伦文叙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芸芸立马扭头看他。
伦文叙笑着:“我没有嘲笑江学士的意思,虽不知江学士到底会不会做诗,但是写文章的水平确实是厉害的。”
江芸芸一听他说话的口音,犹豫问道:“你是广州人?”
那口音和琼山县的也太像了。
“在下伦文叙,字伯畴,是广州府南海县黎涌。”他笑眯眯说着。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们那里有个铜凿金花的手艺可好了,很受人欢迎,卖的可好了。”
伦文叙笑说着:“多亏了江学士当年的开海,使得我们南海县的人也有了别的出路,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不少。”
江芸芸咧嘴一笑。
“你们两位状元郎在说什么呢?也说来给朕笑笑。”朱祐樘远远就看到江芸和伦文叙在说笑着。
两位状元他都很喜欢。
江芸不必说。
伦文叙可是广东第一个状元。
这说明什么,说明大明文风昌盛,就连广东也都能诞生一位状元了。
而且伦文叙可是寒门出的状元!
江芸芸和伦文叙对视一眼,只好相携上前了。
“还未和伦编撰见过,所以入神地聊了聊。”江芸芸老实巴交说着。
伦文叙也跟着说道:“微臣来自广州南海县,身边有朋友这几年时常来回琼山县,早已闻名江学士大名,所以也跟着御前失态了。”
朱祐樘含笑看着两人,越看越满意:“来都来了,是作诗还是写篇文啊。”
江芸芸笑说着:“那我就写篇文吧。”
“那今日宴会的序可就要你江其归费心思了。”一侧的李东阳笑说着。
江芸芸自信点头:“肯定不辜负李阁老的开篇好诗。”
“促狭,真是促狭啊。”朱祐樘笑说着,“你这个小师弟连你这个师兄都敢打趣,回头你可要教训教训他。”
李东阳立马配合地板着脸:“回去就去拿老师的棍子来。”
江芸芸一听这几个字,立马下意识皱了皱鼻子,有点不服气。
伦文叙那边也写好了诗,递了过去。
“孟尝门下三千客,范老胸中百万兵,好诗好诗。”李东阳先一步叹道,“词句沉凝,用典精当,好好好,不亏是伯畴。”
“好好好,三千客,百万兵,朕今日看诸位也觉得如此。”朱祐樘立马笑了起来,“赏。”
这么一番热情交流下来,江芸芸走也走不开,陛下在她每每想要悄悄溜出去的时候,就把人抓回来。
一时间江芸只觉得自己冰火两重天地被人驾着。
“行了,都散了吧,好好欣赏我的这一池荷花。”朱祐樘到底也是身体不太好,坐了一个时辰也觉得有些累了,挥手示意臣子们自己玩去吧。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朱祐樘盯着她的背影出了出神。
萧敬悄声说道:“都盯着呢。”
初夏的天已经有些热了,池子里的荷花开的茂盛,随风而动,摇曳生姿,还时不时有肥硕的大鲤鱼冒出头来,不少人已经开始围在岸边作画提诗。
朱祐樘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可别让我失望了。”
—— ——
江芸芸找个了僻静的地方躲凉快了,实在是和大人们说不到一块去。
——说着说着就要拉她去做媒了,很是无趣的大人!
见周边无人,她随意靠在柱子上,打了个哈欠,然后等着有人自己上钩。
“江学士。”果不其然,大概是一炷香后,有一个小太监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是一个年轻瘦弱的小黄门。
“怎么了?”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谁知小黄门扑通一声跪下了。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跳了起来,直接站在栏杆上,严肃质问道:“这是做什么?”
“还请江学士救救我干爹。”小黄门磕头,声泪俱下。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你们是内侍,去找该找的人,找我做什么?”
“谁不知道,殿下最喜欢您了,只要您开口,老祖宗肯定回得来。”小黄门哽咽说着。
江芸芸更是生气了:“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信口开河,这是陛下和殿下的事情,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叫人来了。”
“哎,这是做什么?”不巧的是,几位勋贵们也不知道怎么转了过来,保国公朱晖见状立马大嗓门嚷嚷着。
这一动静不小,自然也惊动了朱祐樘。
“微臣正在偷懒躲日呢,这小黄门冲上来就是说一些干爹老祖宗的话,但微臣连他干爹,老祖宗是谁都不知道。”江芸芸委屈巴巴说着。
小黄门吓得连连磕头认错着:“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打扰江学士休息的。”
“他好端端找你做什么?”马文才质疑。
江芸芸神色自若,跟着摇头:“不知。”
“还不如实交代。”蔡昭上前一步怒斥着。
小黄门瞧着也才十二三岁,被吓得跌坐在地上,哭着说道:“是刘瑾跟我说有事要去找江学士,说他们认识多年了,肯定会帮他的。”
众人大惊。
大臣和内侍交往可不是小事。
“他刚回来,怎么会和内侍认识呢?”李东阳反驳着。
“一直有联系的。”小黄门呐呐说道,“殿下……”
“大胆。”蔡昭一个巴掌打过去,直接把人掀翻在地上,摔在江芸芸脚边。
江芸芸一直低垂的目光终于看向面前的司礼监大太监。
“不急着动手。”江芸芸出人意料地伸手,把人扶起来。
别说大臣太监们,就连那个小黄门都呆呆地看着他。
“你说你和刘瑾认识?”江芸芸和气问道。
小太监犹豫了片刻,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和他最后一次是何时见了面?”江芸芸又问。
“就,就被抓的三日前。”小太监想了想才说道。
“也就是五月十四日。”江芸芸叹气,“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陷害我,但你瞧着比我妹妹年纪还小,想来也是听之于人。”
江芸芸先是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然后又掏出袖子里的一叠纸张,转身对着朱祐樘说道:“微臣斗胆,之前教导太子子张问行的篇章时,想要殿下了解身边之人的言行是否一致,有无忠敬之风,便让他仔细观察身边之人。”
人群中的梁储脸色都变了。
“刘瑾是殿下的长随,也是跟着殿下最久的人,所以每日都写了他的行程。”江芸芸恭恭敬敬地上手里的纸,“十四日,刘瑾当日虽然休息,但因着他还担任御马监的少监,当日都在查看三千营的马骡,并不曾见人。”
“是,是晚上偷偷见的。”小黄门连忙解释着。
“才不是!”朱厚照的小脑袋从假山冒出来,不高兴反驳着,“当夜刘瑾说要来陪我玩游戏,一直在我边上。”
谁也没想到太子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高的地方,齐齐变了脸色。
——陛下的子嗣可经不起折腾啊!
“快,还不把人拦着!”萧敬脸色大变,连连哄道,“殿下可要小心啊。”
“没事的。”朱厚照无所谓说道,脑袋还挤得更出来了,“江芸反正在偷懒,让他陪我玩吧。”
朱祐樘气笑了,揉了揉额头。
“带下去。”
“滚下来。”
—— ——
江芸芸溜溜达达出了城门,没多久就被李东阳赶上了。
“你,过来!”李东阳挡在她前面,板着脸说道。
江芸芸站在远处,不肯往前走一步,最后还犹犹豫豫地强调着:“我都是大人了,不能挨打了。”
李东阳听得又好气又好笑:“现在知道怕了,过来。”
江芸芸磨磨唧唧走过来:“是他们先惹我的,我和他们无冤无仇的。”
李东阳见小孩委屈的样子,一肚子的话到最后只变成:“内侍间也乱得很,那个蔡昭能上来多亏了李广,之前李广死了,还想要陛下给丧仪呢,要不是当时太康公主……”
他顿了顿,叹气:“不过这么久了还怨恨你,确实是个祸害。”
江芸芸立马笑眯眯点头。
“但你给太子布置什么作业。”李东阳立马质问道,“今日但凡有点问题,梁叔厚第一个把你推出去,真是胆大包天,怎么让你去教个书,都有这么多事情。”
“不是挺好的吗,陛下都偷偷学呢。”江芸芸不甚在意地说着,“殿下自己偷偷跟我说的。”
李东阳的巴掌到底是打到他背上了。
江芸芸疼得龇了龇牙。
“殿下很喜欢的。”她嘴硬强调着,“我的课后作业很受欢迎的。”
李东阳看着她死不悔改的样子,突然诡异笑了笑:“再等过几日,你最好嘴巴还这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