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寇兴没回来。
江芸芸眼皮子突然抽了抽。
寇晗着急忙慌来找江芸的时候, 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们说蒙古人在城北屠村,把那些原本安置在那里的蒙古人全杀了。”
“死了好多人,把水渠都砍坏了,尸体都堆在那里。”
“我爹今天去看稻了, 徐选在哪里啊, 她在那个位置嘛?”
“我爹怎么还没回来啊。”
“我爹说你病了, 所以代替你去地里看看的。”
寇晗整个人急躁不安地盯着江芸芸看。
“可不是我哥让他去的。”江渝小声嘟囔着。
“那我爹呢!!”寇晗猛地大喊一声, “我爹呢!!他说他晚上会回来陪我吃饭的。”
江渝心里也害怕得不行,但被骂了还是忍不住说道:“说不定是路上耽误了, 你对我们吼什么啊。”
江芸芸听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动静, 回过神来,又把两个小姑娘分开。
“你们回屋子休息去。”她对江渝和小春说道,“最近不要出门了。”
“明日江漾轮休, 你把人接回来。”她又对乐山说道, “最近上下值你都送一下。”
“我和你回衙门去。”这次, 她对寇晗说着。
衙门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秦铭也急匆匆跑了回来, 一见到江芸芸就急里忙慌说道:“坏了, 知府也说要去城北看看的, 是不是……”
“等会说。”江芸芸伸手,打断他的话。
“让衙役们全都上街维护秩序去, 谁也不准乱,浑水摸鱼者杀无赦。”她开始有条不紊下了命令。
“拿我的手写信给三个卫所的人送去,让他们马上关闭所有城门, 今日起任何人不能随意出入城。”
“把我之前写的备战指南贴出去,让衙门里的所有人都出动, 务必家家户户宣传到位, 一旦蒙古人攻城全部就近去民堡避难, 家中不准留人。”
“开市的,让他们今日先做好生意,明日看情况,由衙门决定,府学今日起闭门上课,不要随意出门。”
许是江芸芸太过冷静,一条条政令发下去,大家原本慌乱的心也都跟着冷静下来。
没一会儿衙门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出门了。
江芸芸这才对着寇晗:“我去找你爹,你和夫人在后面等消息。”
寇晗直勾勾地看着他:“我爹会出事吗。”
“我没法做这样的保证。”江芸芸哑了片刻,随后低声说道。
寇晗眼睛倏地红了起来:“那我也要去找他。”
“胡闹,你小姑娘家家的,快去回去。”秦铭想也不想就说道。
“可他是我爹。”寇晗大声喊道。
“小姐,夫人叫你回去。”老管家匆匆从后院赶回来,拉着寇晗说道,“别在前面添乱了。”
“什么叫添乱,是我爹不见了,是我爹!!我不能去找嘛。”寇晗激动质问道。
老管家坐立不安地看着两位佐官。
江芸虽还年轻,但明眼人一看就知,这里现在听这位同知的。
“外面现在什么情况我们并不清楚。”江芸芸柔声安抚道,“你若是静不下心来,我让你跟着女衙役去街上维护秩序,你是我上峰的女儿,如今知府不知所踪,保护你,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不能让你随意出城。”
江芸芸认真说道:“我肯定替你把你爹带回来,这也是我的责任。”
寇晗被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看,立刻哭得停不下来。
“我爹说天黑回家,陪我过生辰的,他从来都没有骗过我的。”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老管家连忙把人拉走了。
“我不走,我要和周姐姐他们一起。”寇晗挣脱开老管家的手,低声说道,“不然我要发疯了。”
老管家为难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去吧。”
等人走光了,大堂中只剩下江芸芸和秦铭两人。
“你说知府是不是……”秦铭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江芸芸只是摇了摇头:“我要先去城北看看。”
“你疯了!!”秦铭大惊,“现在蒙古人说不定还没走呢。”
“所以我要先去借兵。”江芸芸低声说道,“城外伤亡如何,外面还有很多村落在,我怎么就置之不理嘛。”
秦铭神色呐呐的:“那是蒙古人。”
“那是落了我们兰州籍的大明人。”江芸芸淡淡说道。
秦铭还是坚持说道:“可外面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不知道什么情况才要去看看。”江芸芸转身就要离开了。
秦铭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迟疑了许久还是没跟上去。
江芸芸先是去了陈继的兵营,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
“怎么这么乱?”江芸芸皱眉。
“蒙古人最多就是掠夺村庄,可从来没有屠过村,不少士兵家里人就在城外呢,急坏了。”陈继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又要点兵,又要让轮值的人上城门,还要留人镇守大本营,后面的粮草也要保护好。
事发突然,所以营里乱得厉害。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我要去城北看看,你这边有人借我用用。”
“什么?”陈继猛地点头,“蒙古人今天疯了,你也跟着发疯。”
江芸芸冷静说道:“我没疯,现在但凡你们的斥候可以提早发现蒙古人的动向,寇知府人还在城内,我能及早把城北的百姓撤走,我都比现在要激动。”
陈继讪讪地没说话了。
“现在夏税,大家也都忙。”他呐呐地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江芸芸也没有继续怼下去了。
她现在其实非常生气。
三大军营谁也没发现蒙古人的动向,听的人发笑。
但现在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她要先解决蒙古人的问题。
寇兴,城北的百姓。
她都要确定最后的安全。
“蒙古人此番来势汹汹,现在又屠村了,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我们现在出门时机不对啊。”陈继犹豫着。
江芸芸平静地看着他。
陈继又不说话了。
其实不说话的江芸,眉眼冷冰冰的,锐利又冷淡,瞧着不好相处。
“那等他们把周边的村子都屠了,站在我们兰州城下那才是正确的时机吗。”江芸芸声音甚至没有一点起伏。
陈继又没说话了,他心里也有些烦躁。
“现在主动出击,回头折子上还能写一写将功补过的事情。”江芸芸话锋一转,“我愿意来找你,就是愿意再拉你一把,你若是不愿意,我就去找锦衣卫帮忙。”
陈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城北那块地是唐伦的,他没发现,也实在说不过去了。”他突然说道。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小心思,转身就要走。
陈继一看,急了,连忙追上去:“别走啊,我这边找人还要时间的。”
“我没有时间。”江芸芸冷硬说道。
陈继只好咬牙说道:“行,我点我的亲兵亲自跟你去。”
江芸芸扭头看了他一眼,片刻之后才说道:“你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陈继一怔。
江芸芸却不等他说话,快步离开了。
城北其实就是兰州城靠近黄河的那一边,虽然靠近水源,但因为总是被蒙古人冲击掠夺,所以这里的土地一直不太畅销,再加上边上的中护卫比较强势,所以等江芸芸更强势的清丈出土地时,差点卖不出去。
好不容易碰到带着整个部落来安家的蒙古人,就连买带送,外加包小孩读书,前三年税赋减半的政策这才打包卖出去了。
其实这块土地安置蒙古人部落,也是经过江芸芸深思熟路的。
蒙古的情况和大明不一样,他们是一个个小部落组成的,内在人心不稳,缺少一个强有力的统治者,且手下的人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要看当时领主的个人能力和道德水平。
每年都有蒙古小部落的人带着牛羊和族人来投靠,但又因为觉得被欺负了就又跑了。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折腾,所以很多官员都不太喜欢他们来,就怕倒是真出意外了,自己担不起责任。
江芸芸把她们放在城外也有这个考量。
人在外面,真跑了,也对整个兰州城内掀不起大风浪,而且他们的小孩都还在城内读书呢,要是地里庄稼再长得好一点,日子有了盼头,这些蒙古人也不至于好日子不过,又要去过逐草而居的日子。
其实从今年夏税来说,这个政策很不错,这些蒙古人也都很安分。
明明,明明马上就要步入正轨了。
江芸芸停下脚步,神色微微发白。
“yue……”有人吐了出来。
陈继脸色格外难看:“真不是东西啊。”
江芸芸手指微微颤抖。
一具具尸体被特意堆成一个塔状,鲜血把地面全都浸湿了,那些人惊恐痛苦的面容就这样暴露在下跳动燃烧的火把之下,靑白白的一片,看得人毛骨悚然。
夜风吹过,秋日萧瑟中带来浓郁刺鼻的鲜血的味道。
筑京观。
江芸芸呼吸急促起来。
“那,那是寇兴吗?”陈继看到最头顶的那个脑袋,惊骇。
火把把所有人的面容都照得阴暗不明,江芸芸眯眼去看最头顶的那个脑袋。
那颗脑袋被人整整齐齐摆在最上面,不似下面那些随意叠放的凌乱。
他眼睛瞪得极大。
鲜血染满了脸颊。
头发凌乱披在脸上。
他就这么愤怒憎恶地注视着所有人。
陈继下意识移开视线,打了一个寒颤。
“死,死了?”他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
在没和江芸打交道之前,他就一直和寇兴共事。
年纪大的一个老官了,这么多年都升不上去了,不爱笑,很严肃,总是在叹气,面对军营也都是退让居多,很少和他们起冲突,但要是真闹起来,那也是寸步不让的。
没什么大印象,但到底是有印象的。
就这么,死了?
陈继有些恍惚。
江芸芸注视着那双被鲜血充胀的眼睛,也跟着红了眼睛。
愤怒。
出奇的愤怒。
心口的那点火苗终于被燃烧成熊熊大火,瞬间点燃她的理智。
她要把这场凶案的刽子手都杀了!
“有人!”陈继猛地回过神来,挡在江芸芸面前。
京观之后,有一个弯腰勾背,瘸着腿的人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他一身是血,脸上甚至还有擦不掉的,凝固的血迹。
“是你?!”陈继震惊,随后拔出刀来,愤怒说道,“是你杀了这些人?”
那人一点也不畏惧那把刀,朝着江芸芸慢慢走了过来。
脸上被抹开的血迹被火把一照好似成了一道道疤痕,把他整个人分裂割舍开来。
“江芸,江芸……”他被刀尖抵住胸口,突然笑了起来,手指往后一直,整个人癫狂质问道,“你看到吗?这个脑袋,他死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他:“是你杀的?”
“不是我杀的,但是因为你死的。”周柳芳被刀抵着,整个人奇奇怪怪地靠了过来,脖子升得格外长,眼睛瞪得也格外大,整个人露出疯狂的大笑,“本来是要杀你的,哈哈哈,本来死的是你,你知道嘛。”
他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把刀,锋利的刀刃上瞬间流出鲜血。
血一滴又一滴地落在早已湿润的地面上,再一次被泥土缓缓吞噬。
“但你没来,本来是你的脑袋要在这里的。”周柳芳指着京观大笑着,“你说说你,你说说你这辈子怎么就运气这么好,碰到的都是好人,人人都爱护你,事事都顺着你,你江芸真是神了,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
陈继见着人神神叨叨的,一脚把人踢开,不耐骂道:“你疯了,滚,不然我就杀了你。”
周柳芳重重倒在地上,狼狈地仰起头来,看着垂眸注视着他的江芸芸,突然趴在地上大哭起来:“杀啊,你怎么不杀了我,我当初宁愿你杀了我,你就应该让那群高高在上的老爷们都杀了我,杀了我吧,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爹娘死了,我弟弟妹妹也都死了,都死了,那留下我一个人做什么。”他失声力竭地喊道,“他们为什么死了,是因为你江芸啊,是不是靠近你的人都会死,你这个灾星,那些人要你死,可你死不了,他们也死不了,到最后只有我们死了,我们死了。”
“我爹娘死了啊,我妹妹死了啊,她才四岁啊,我弟弟也死了,要不是你,他现在已经十五岁了,也能考上秀才了。”
夜色漆黑,烛火跳跃,周柳芳趴在地上,一条腿畸形地垂落在地上,衣衫带血,头发凌乱,带血的脸上鬼气森森,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一半。
陈继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瞧瞧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依然沉默着。
她注视着面前周柳芳,蓦地有些恍惚。
那一年,她站在公堂上想要求一个公道,可所有人都在警告她。
那个时候江芸芸愤怒不甘,一步也不愿意让。
凭什么!
明明她又没有做错什么。
明明是别人先起了坏心。
明明,她什么也不知道。
周柳芳父母的死,其余人的堕落,甚至是死亡,为什么要怪在她身上。
江芸芸沉默着,只觉得滑稽,却又觉得悲凉。
那时不谙世事,只当自己好好读书就万事大吉了。
“都是你!江芸!都是你!”周柳芳被她这么悲悯地看着,突然扑上去,死死掐着江芸芸的胳膊,整个人好似被吊起来的鱼,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喘息,那双眼睛充满鲜血,好像下一秒就要流出鲜血来。
“寇兴是因为你死的,是因为你!!斯日波要杀的是你,你把他的奴隶都抢走了,他恨你恨得牙痒痒,他要杀了你,他是准备杀了你的啊。”
“是你!”
周柳芳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
“江芸!!”
“是你害死他们的。”
江芸芸沉默着,整张脸有一种惊人的白,这让她的眼睛越发漆黑明亮,跳动的烛火让每个人的脸颊都光影闪动,偏落在她脸上,又有一种坚韧顽强的光亮。
周柳芳父母的死因,她至今也不得而知。
可当年的事情,你若是问她后悔了吗?
江芸芸伸手轻轻搭在周柳芳的眉心,在他的错愕目光中低声说道:“不是我害死你的父母,害死他们的是当日你们的贪心,是你诬陷我,我只是不想背负骂名而已,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的目光看向寇兴的脑袋,面露悲凉之色:“也不是我害死寇知府,是不把他人性命当回事的斯日波。”
“你现在很痛苦,可我当年也很痛苦。”江芸芸低声说道,“不是谁惨谁才有道理的,你应该去找害死你父母的人,而不是我。”
她把周柳芳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狠狠推开。
“就像我会为寇知府报仇一样。”
周柳芳摔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江芸芸,然后突然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站在夜风中,感受着风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耳边是凄厉的哭声,不远处的黑夜也已经彻底降临。
夜深了,秋风起了。
她伸手狠狠掐了掐额头。
她的病还没好,现在只觉得额头好似被刀割一样的疼。
“你为什么说斯日波是为了杀我?”江芸芸低声问道,“他知道我本来今日要出门的嘛?”
周柳芳还是哭,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你知道是谁吗?”
江芸芸继续平静问着。
“你和我合作,我送你回扬州。”她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周柳芳,“故土难离,当年秋日诗会,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到如今,也有八年了。”
周柳芳不哭了,他整个人趴在地上,喃喃说道:“原来已经八年了。”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我送你回到你父母身边,八年了,你不想见他们吗?”
周柳芳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江芸芸不再催促。
“我只知道他有一个心腹安插在衙门里,但我不知道是谁,前几日那个心腹传出消息来,说你会去看这些归降的蒙古人种地。”周柳芳低声说道。
江芸芸侧了侧首,看着京观上那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那些人她大都不认识,但却是听闻她的政策才举家迁移的,其实仔细看他们,是看不出两族的差别的,自来边境之地,血脉混乱。
江芸芸想,本来就该是一家人才是。
“因为我招安了他们?所以斯日波就想要赶尽杀绝嘛。”她收回视线,低声问道。
周柳芳闻言笑了笑,讥笑着:“不然呢,蒙古人数本就比不得我们汉族,如今兰州又有你这样的文曲星在世,谁听了你的那些政策不是蠢蠢欲动,谁不想过好日子,短短半年,大小松山就有十三个小部落偷偷跑了,那可都是他们的奴隶啊,你这是把蒙古贵族的墙角都撬了。”
江芸芸点头:“原来如此。”
“所以是斯日波下令把这个村庄的人都杀了?那为何碰到寇知府也要痛下杀手,这可是朝廷命官?”她继续问着。
周柳芳冷冷一笑:“不单单只是这里,十三个小部落的人大概都死了。”
陈继倒吸一口冷气,牙齿压得吱呀响:“畜生,畜生!”
“至于寇兴?”周柳芳沉默了片刻,“这人挡着斯日波的路,自然被杀了,斯日波这人心狠手辣,心思诡谲,朝廷命官算什么,他又不是没杀过,你们不是到现在也不能杀了他,他没找到你,泄愤杀人也太正常了,更何况,寇兴这人,碰到这群拿刀的蒙古人,也不知道躲起来,反而挡在那些蒙古村民面前,骂的也太难听了,真是不怕死啊。”
“人不是在这里杀的,就是把他的脑袋带过来放在这里而已。”
周柳芳突然笑了笑,可脸色却又好像在哭:“他们说,这个村子只要你出来,肯定能第一时间看到,你看,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
“这个脑袋是斯日波亲自放上去的。”
江芸芸伸手按住自己发抖的手腕。
那股火烧得她浑身沸腾,但她知道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她要解决这个问题。
江芸芸掐着自己的手腕,在心里对自己冷静说道。
周柳芳不说话了,跌坐在地上出神,却又大脑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又疼又累,甚至有一些恍惚。
他想回家了。
想回到那个养育了他的家。
“那你怎么在这里?”一侧陈继忍不住问道。
周柳芳突然抬眸对着江芸芸笑了笑:“因为要留住你啊。”
陈继脸色大变,于此同时,地面上传来马蹄震动的声音。
“列阵!”陈继举刀大喊。
亲兵们立刻把两人围在中间。
眨眼间,尘土飞扬,一面大旗在夜色中猎猎作响。
斯日波出现在众人面前。
“江芸,好久不见。”他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之人,痴迷说道,“蒙天珠的照拂,简直让你在发光。”
江芸芸的目光透过卫队却没有看向他,反而看向他身后的人。
那身穿盔甲,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却避开她的视线。
“阿来。”江芸芸低声说道,“你说你走投无路,是寇知府收留了你。”
阿来冷冷说道:“都是我骗他的。”
“可他信了你。”江芸芸咄咄逼人说道。
阿来又不说话了,只是躲在人群后面。
斯日波不甘被忽视,冷笑一声:“他可是我们的勇士,你们这些小恩小惠怎么会打动他,再说了,我们杀人的时候,你真当你们汉人士兵一个也没发现嘛,若论背叛,他们才是第一个才是,杀了一个不知死活的知府寇兴算什么,假以时日,我定要杀到京城去。”
江芸芸也跟着冷笑一声,随后看向他,确认问道:“是你杀了寇知府?”
“是我啊。”斯日波摸着手中的弓箭,和颜悦色说道,“我的老师没有告诉你吗,是我亲自把他的脑袋送到这里,免得你奔波辛苦。”
本打算偷偷躲起来的周柳芳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你也杀了已经在大明生活的蒙古人?”江芸芸继续问道。
斯日波依旧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是啊,他们背叛了我们,背叛了神,自然是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送他们去死,是我的使命。”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原来如此。”
斯日波也跟着笑了起来:“你也觉得我做的对。”
江芸芸看着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但面色却又倏地冰冷下来,冷冷说道:“你算什么玩意,杀人的狗东西。”
斯日波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属下去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的家伙。”有下属愤愤不平,立马上前说道。
斯日波搭箭,残忍笑道:“让我亲自来,我说过我会还你的。”
“我也说过,我也会还你的。”江芸芸大喝一声,“谢来。”
话音刚落,空气中立刻传来一声尖锐的鹤唳。
那箭锋朝着斯日波飞奔而来。
与此同时,远处立马传来尘土飞扬的痕迹。
“杀!随我杀!”空气中传来中气十足的怒吼声,“杀了斯日波,赏金万两。”
斯日波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就扭头离开这个地方,那把箭也噌得一声落在他原本站在这里的位置。
尾翼在发颤,整个箭身都在颤抖。
援兵越来越近。
头顶的弓箭一根根朝着他射过来。
斯日波愤愤不平地看着江芸芸,手中的弓箭被捏的咯吱直响。
——杀了他!杀了他!!
他的身体里每一滴血都在如此叫嚣着。
身后的副将却见动静越来越多,灰尘中的人马若隐若现,开始着急忙慌想要把人带走。
——他们屠村带的人并不多。
江芸芸被众人围着,只是面无表情,成竹在胸地看着斯日波。
“会再见的。”斯日波到底还是怂了,只能匆匆撂下狠话,随后扭头就跑了。
陈继一见就想追上去,却被江芸芸一把拉住。
“有援兵,为何不追!”陈继急了,“要跑远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收回视线。
她的身侧很快就落下一个人。
谢来摸了一把脸上的汗,弓箭上甚至还有汗渍:“你真是不怕死了。”
“什么。”陈继回过神来,突然扭头仔细去看援军。
原来是几匹马外加几根木头。
是锦衣卫的兄弟假扮的。
他吓的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靠,没有援兵!!”
江芸芸看着逐渐远去的斯日波的队伍,随后低下头来,看着通红的手腕,那手腕已经不抖了。
她低声说道:“没有援兵而已。”
大明的这群狗屁将士,为什么不出来救人!为什么!!
为什么任由这群该死的蒙古贵族践踏所有人的性命!!
胆小怕事,不堪重任,无能无情,一群懦夫。
不过没关系……
江芸芸再抬头时,那张脸上的痛苦不甘依然全部消失。
“但我会亲自杀了他。”她坚毅又认真地说道。
第三百四十二章
朱贡錝有点慌了。
寇兴不见了。
那可是兰州城的知府啊。
再升不了官, 那也是朝廷亲封的正四品官啊,现在极有可能被蒙古人杀了,那简直是打在众人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
更慌的是,天还没大亮, 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唐伦突然登门拜访了。
“那就说我不舒服, 不见?”杨遇摸着肚子, 低声说道, “我这也快生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我这眼皮子一直跳。”
朱贡錝坐在床沿上, 阴沉着脸,没说话。
“说不定就是来说两句话的,他之前不是也挺积极的嘛。”杨遇想了想又说道, “万一是你想多了, 不见又不好看了。”
朱贡錝沉声说道:“要是心中无事, 我不见他有什么好想多的。”
杨遇一听, 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夫妻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直到老管家再一次敲了敲门提醒着:“唐指挥还在外面等着呢。”
朱贡錝想了想, 还是起身:“你再休息一下,这几日你就和那些护卫待在一起, 让知远也不要随便出门了,溥惠渠修得差不多了,不用他整天盯着了, 也别整天惦记着不属于他的人了,回头真把她哥惹恼了, 平白树敌了。”
杨遇点头:“知道了, 因为青云的事情, 唐伦对我们冷淡了很多,我这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你等会说话也注意一些。”
朱贡錝心事重重离开了。
唐伦瞧着更瘦了,甚至有点脱相了。
朱贡錝大惊:“彝伦,几日不见,你这是怎么了?”
唐伦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入秋时大病了一场。”
“快坐下。”朱贡錝连忙说道,“我这里有几只人参,都是大小松山那边挖来的,手掌大小呢,等会我送你一根,你可要养好身子啊。”
唐伦嘴角僵硬。
“你们今年的夏税粮食应该还不错吧,那些水渠水车还真不错,我一开始看那水车也笨重得很,没想到搭配那个竹子滴灌,效果竟然如此好。”朱贡錝就像没察觉到他的异样,继续热情寒暄着。
唐伦整张脸的笑意更勉强了。
朱贡錝一看就心中警铃大作,但口气还是忍不住软和下来:“这是怎么了?天还没亮就来,来我这里喝一盏茶嘛。”
唐伦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朱贡錝眼皮狠狠抽了一下。
唐伦这人心高气傲得很,真是打掉牙都往肚里咽的性子。
之前劝他整顿军屯时,也是软硬兼施,还花了不少力气,清丈土地这事算起来就唐伦最吃亏了,陈继这个大傻子最合适了,这事江芸不厚道,但他本就是衙门的人,也没必要全军队的面子,而且朝廷一直盯着兰州看,肃王第一个害怕,让唐伦吃吃亏,堵住江芸的嘴巴,大家都安静几天,那就是大好事。
这么大的亏吃了,唐伦都是一声不吭的,现在直接跪下求人了。
那可就是闹大事情了!!!
只是唐伦还没说话,朱贡錝也还没想明白,老管家从外面匆匆赶了过来,神色惊恐,压低声音说道:“江,江芸来了。”
朱贡錝一听,只觉得上杆子没好事,没好气说道:“他不是经常来嘛?慌什么。”
老管家还是一脸慌张,磕磕绊绊说道:“一身血,都是血!!怀里还用布抱着一个东西!也都是血,我,我,我瞧着像是……”
“人头。”老管家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细若游丝的气音。
朱贡錝猛地看向唐伦。
他是知道江芸昨天晚上是出城找人了的。
找谁?
自然是兰州知府寇兴。
唐伦整张脸更是苍白,眼睛都直了。
“你,你!!”朱贡錝终于明白了,心里立刻大怒,手指指着他哆嗦了半天,愣是气得骂不出来。
唐伦一脸悲戚:“我,我当日不知道是寇兴在外面。”
朱贡錝脑子乱成一片,到最后只能气得甩了甩手,到底是看在多年朋友的情谊上:“滚到屏风后面去,把这里收拾干净!”
他说完就亲自出门去迎接江芸。
寇兴死了。
寇兴真的死了!
朱贡錝知道,这事没完了。
江芸芸整个人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只是这只是对她自己而言,对外人而言,这人现在一身血,尤其是她怀里抱着一个带着血的包裹,整个人只显出几分骇人。
“你,你……”朱贡錝只好头皮发麻请人进来,“快进来吧,别吓坏路人了。”
江芸芸竟还对着他笑了笑:“我是来找唐伦的。”
朱贡錝下意识反驳着:“人不在我这里。”
江芸芸黑漆漆的眼珠子就这么看着他,平静说道:“我知道他在你这里。”
朱贡錝被她这么一看,只觉得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寇知府的身体我找不到了,我想要唐伦亲自去找。”江芸芸继续和气说道。
朱贡錝眼睛下意识去看他怀里的包裹。
献血染红了她的袖子和衣襟,衣摆上那些早已凝结的血迹刺眼地显露出来。
“我总不能让夫人和三娘去找,她们都是女眷不说,又是寇知府的至亲,城北已然是一片乱葬岗,尸横遍野,我怕她们承受不住,我虽是知府的佐官,护卫他家人安全也是我的职责,但我如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我想着唐伦既然敢对此事见死不救,那事已至此,也该负责善后才是。”
江芸芸的口气平静极了,甚至有一种抑扬顿挫的语感。
朱贡錝听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立,他甚至不敢去和江芸的视线对上。
——江芸疯了!!
朱贡錝在心里惊恐大喊着。
“进,还是进来再说吧。”老管家磕磕绊绊说着。
江芸芸依旧抱着那个脑袋站在门口,秋日微亮的天光冷冰寒气,照着她身上,越发显出那种本就斯文白皙的脸颊在此刻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冰白,连带着那些没有擦干净的血渍都好似要渗入皮肉中,成了一道刺眼的疤。
“当日内奸之事,我就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江芸芸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诡异的,不可言说的冷静,“如今却害得寇知府身首异处,我真是该死啊。”
朱贡錝喃喃说道:“是,是蒙古人……”
江芸芸点头:“是蒙古人杀的。”
她抬眸,平静地注视着朱贡錝,认真反问道:“所以这就是唐伦明明知道蒙古人在屠村,依旧能视而不见的理由嘛。”
朱贡錝没说话了。
他不敢说话。
他觉得江芸好像真的疯了,他觉得要是手里有把刀,唐伦就在他面前,他甚至会举刀把人杀了。
江芸芸也没说话了。
她其实很累了。
昨夜,她带人一个村一个村地找过去,到处都是分离的四肢和尸体,鲜血把她的眼睛都染红了,可她还是没找到寇兴的尸体。
她甚至想不起哪件衣服会是寇兴穿的。
他平日里穿得很简朴,和寻常百姓没有区别。
明明很多个夜晚,她去后院找人商量政务,相处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现在她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什么特征也想不来。
他到底多高,又有多瘦,甚至是什么肤色她都有点想不起来了。
无数日在后院花园的水池里,他拉着她的袖子站在田地,兴奋地说着这批种子要是一直这么稳定,就推广下去,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明年这批种子就推行下去吧,你看我这么一小块地都种出十斗米了。”
——“你那个水车肯定有人要的,我看那徐家商人家的地长得就很好,我偷偷给你看过了!放心!”
——“等致仕的时候,就带这一篓子稻谷回家给我的乡亲种,这可比衣锦还乡光荣多了。”
怎么就找不到呢!!
江芸芸有些恼怒自己的不上心。
“我一定让唐伦找到寇兴的尸体。”朱贡錝沙哑说道,“但这事说到底也是蒙古人自相残杀,他见死不救也是情有可原啊。”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把脑袋递了过去。
朱贡錝大惊失色,下意识后退一步。
“衙门没有冰,不能给寇知府最后的体面。”江芸芸直勾勾地看着他。
朱贡錝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急里忙慌让老管家接过来:“我们王府有,等唐伦找到了,我肯定找个最好的师傅,给寇兴最后的体面。”
江芸芸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老管家怀里的包裹上,低声说道:“不碍事,最后的体面我会给他准备的。”
朱贡錝被呛了呛,讪讪变了话术:“那我到时候来叫你。”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转身离开了。
朱贡錝看着她消失在秋日的晨雾遮掩下,脸色变幻莫测,到最后又看向老管家怀里的包裹,许久之后才说:“你去安置好寇知府的……我去找唐伦。”
江芸芸没理会肃王府的热闹,她刚出了肃王府的范围,谢来就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拿了一件薄披风给人裹上。
“想吓死谁。”谢来嘟囔着,“你这一身血粼粼的,大家看得要吓死了。”
天色终于驱逐朦胧,家家户户的动静也都大了起来,路上也有了挑货的商贩。
江芸芸脚步一顿,换了条人烟罕见的小路走了。
“回家先洗把脸。”谢来说,“换件衣服,再睡一会儿,蒙古人大概没有攻城的打算,他们就是气不过你把他们的小部落都抢走了而已。”
江芸芸脚步匆匆,并未说话。
谢来看了她一眼,也只好沉默地走在她身后。
院中一行人一晚上没睡,听到动静都走了出来,一见到江芸芸身上的血都大惊失色。
“有受伤吗?”
“怎么这么多血啊?”
江渝冲上来连忙问道。
“不碍事,让他先洗漱一下,换个衣服。”谢来连忙把赶过来的人都推开了,严肃说道,“再弄点热饭来,烧点热水来。”
乐山一听,立马钻进厨房。
张道长一把拉着谢来,着急问道:“怎么瞧着脸色这么差啊,寇知府没事吧,哎,她这病还没好好调养呢。”
谢来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开口:“他的病现在是没法调养了,你回头看看有没有什么药丸配一下,我监督他吃药。”
张道长下意识反驳着:“是药三分毒,再好的药还不如好好休息一下呢……不对,你什么意思?”
他突然变了脸色,整个人靠近他,压低声音:“寇,寇知府……没了?!”
谢来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张道长眼前一黑,人也跟着晃了晃。
“那,那那……”他磕巴了许久,到最后只是迷茫问道,“那怎么办啊?”
谢来沉默地摇了摇头。
一炷香后江芸芸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门。
乐山已经煮了一碗咸菜肉丝面端了过去,仔细叮嘱着:“昨夜饭都没吃,现在要慢慢吃面。”
江芸芸也不客气,端过来就坐在椅子上吃,她吃饭又斯文又快速,没多久面条就被她呼噜完了。
“还吃吗?锅里还有。”乐山连忙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把剩下的咸菜和肉丝都扒拉到碗里,等吃好了才说道:“在朝廷没有下旨之前,我需要代理兰州城的事情,这几日都要住在衙门里,你们就正常生活就行,不论外面什么动静都不要慌,最近也不要出城门。”
众人面面相觑,但也不敢多问,只能都点头应下。
江芸芸吃完饭呆坐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大家也都围在她身边。
江渝小心翼翼地摸着她的手,见她还热乎的,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我要怎么和三娘开口呢。”江芸芸回神,盯着江渝的手,轻声叹道。
一时间,小院内,没有一人开口给出建议。
这可是寇晗的爹。
明明白天出门时还好好的。
江芸芸起身:“我要去上值了,你们要休息的都去休息吧。”
谢来也跟着她后面离开了。
张道长也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说道:“我去外面走走。”
“哎,你出门多问问。”乐山连忙说道,“但别说和我家公子有啥关系啊。”
张道长挥了挥手,然后背着手,忧心忡忡离开了。
江渝和江漾对视一眼。
“寇知府……死了?”江漾不可思议地重复着。
寇兴一开始是不赞成什么女衙役女狱卒的,但真录取了,虽然要求严肃苛刻,但很少刁难她们,若是真的有矛盾,也是多加维护的,对她们循循善诱,让女监和女衙役的队伍逐渐走上正轨。
江漾有一瞬间的呆愣,对这个消息像是回不过神来。
——怎么死了,昨天早上点卯的时候还看到呢。
“应该吧。”江渝也有些踌蹴,“我昨日还凶了寇晗,我也太不应该了。”
三个小姑娘对视一眼,齐齐露出迷茫却又惊惧之色。
“先吃饭吧。”乐山的脑袋从厨房窗口探出来,“还做了一些小菜,你们帮忙端一下。”
香气腾腾的食物香味立刻充斥着安静的小院,沉睡中的兰州也开始逐渐热闹起来。
可一股流言却也逐渐在兰州城内弥漫开。
—— ——
江芸芸回了衙门,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起草折子,上告朝廷,蒙古人杀了兰州的知府,请求朝廷再派一个人来,还有就是对此事的处理态度。
衙门内的人大都还在休息,昨夜忙了一晚上,现在虽然过了卯时,但他们还没来点卯倒也情有可原。
“要是朝廷不想处理此事怎么办?”谢来的声音从头顶传了过来。
窗边的江芸芸继续奋笔疾书,没有搭话。
“朝廷肯定说反正是蒙古人自己人打自己人。”
江芸芸已经写好一页纸,准备再写第四页纸,洋洋洒洒,没有丝毫停顿。
因为她的不配合,谢来也不说话了。
“寇,寇知府……”秦铭听到江芸回来的消息,匆匆忙忙赶过来,一看就是一晚上没睡好,整个人惊惧憔悴,“出事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吹了吹纸上的墨迹,镇定说道:“蒙古人杀了知府,还在城外垒了京观,招安的十三蒙古小部落无一生还,附近大明村落也有伤亡,我已经写好折子了,马上就会送到京城去。”
秦铭看着她这么冷静,惊呆了:“你你,你,怎么了?”
“阿来……”江芸芸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下意识想要找人跑腿去送信,只是一喊出口又突然沉默了。
“阿来?别说了这群胆小鬼,阿来和他弟弟阿木都不见了,肯定是都跑了。”秦铭不高兴说道,“也真是的,还没兵临城下呢,一个个都做了逃兵。”
江芸芸冷笑一声:“他才不是逃兵,他可是蒙古的勇士。”
秦铭被这个走向吓傻了。
江芸芸没有多言,只好交给谢来:“你帮我送一下,要快马加鞭。”
谢来接过信就转身离开了。
秦铭突然拍了拍大腿:“怪不得,我老觉得他奇奇怪怪的,之前说要买土地,还问了城北那一块的土地,户房的人还好心说那边都是蒙古人归降安置在那里的,会闹得不安分,结果呢,他非要在那里。”
江芸芸抬眸:“那他安置了吗?”
“买了啊,户房那边因他是衙门的人,我们还便宜卖了啊,谁知道啊!畜生啊!真不是东西!”秦铭想了想,“就黄河边的一个村子,叫什么黄土村的那一块,原本是中护卫的,清理出来后,因为太靠近对岸了,那一村子的人都是蒙古人。”
江芸芸想起来了。
——她给了那个村子很多优惠,所以吸引了很多蒙古的奴隶,地便宜,孩子有出息,还能半价上学,前三年的土地不收税,甚至衙门还半价给他们建了一个水车,饶是如此,买这片土地的人也不多。
——但现在,只是那个村子的人都死了,地里的粮食也都没了。
江芸芸一想到那血流成河的村庄,就头疼欲裂,甚至隐隐作呕。
“那现在怎么办啊?”秦铭也完全没有章法,只能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用力掐了掐抽疼的额头,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安抚好百姓,不要生乱就可,等朝廷那边的消息。”
她顿了顿:“我去找夫人和三娘,秦通判一起去吗?”
秦铭僵直身子,想也不想就摇头了。
江芸芸也不强求,她起身就要离开。
秦铭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开口:“你要不还是休息一下吧。”
“脸色也太难看了。”他呐呐开口。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了,还有太多事情没做,衙门的事情就交给通判了,我要先把城内内奸全都抓出来。”
秦铭只好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沉默下来。
江芸芸刚一踏入内院就被人请了进去。
寇兴的夫人乃是他年少读书时老师的女儿,姓明。
明夫人生下寇晗后便一直身体不好,卧病休息,偶有几次见面也是江芸芸加班太晚,寇知府请她来吃宵夜,这才见了几面。
“可我夫君的消息?”明夫人强撑着身体坐直问道。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她。
明夫人怔怔的看着她,随后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化,又变成迷茫僵硬,痛苦悲鸣,乃至到最后,她呕出一口血来。
“娘!”躲在屏风后的寇晗扑倒她身上,大哭道。
江芸芸连忙上前把人扶住:“夫人节哀。”
寇晗吓得不行,拿着帕子给人擦血都哆哆嗦嗦的。
明夫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腕,病弱的手腕在颤抖,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寇晗的手腕,安慰道:“前些年,陈同知走的时候,你爹就说过,在边境做官就是有这一天的。”
寇晗趴在她身上哭得更大声了。
“一生长为国家忧,这是他作为臣子的本分。”明夫人轻轻抚慰着女儿的额头,“不要哭,小满还有娘呢。”
寇晗牙关紧咬,满眼含泪,紧紧抱着她。
“江同知。”明夫人满是血的手指沾湿了江芸芸的袖口,“多谢你昨夜冒险出城门,只是不知我夫君的尸身,目前在何处。”
江芸芸看着那血迹,只觉得脑袋疼得更厉害了。
她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她连尸体都没找到。
明夫人像是想明白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说道:“他身上有我做的香囊,里面塞了宁神的草药,便是找回那个香囊也是极好的,他喜欢竹子,那香囊是绿色的,边上绣了竹子,我手艺不好,绣得不好看……”
她的手指抖得厉害,但声音还格外稳:“便是拿回那个,也是可以的,拜托江同知了。”
江芸芸认真点头:“我一定带回寇知府。”
—— ——
兰州城内的百姓惴惴不安。
城外的百姓也度日如年。
衙门却开始正常的工作运营——收夏税。
“外面蒙古人杀了这么多人,会不会打进来啊。”有百姓惴惴不安问道。
“不会啊,我们这里可有文曲星啊!”衙役大声说道,“我们同知说了,马上就要把那些蒙古人再打一顿!”
“啊,这么凶吗。”百姓震惊,“怎么打啊,也打到大小松山那边去吗。”
“应该吧,我也不知道。”衙役摸了摸脑袋。
“那不是要打仗了,天哪,我家小孩儿就在中护卫呢。”
“其实大都杀的是蒙古人,和我们也没关系。”
“啧,怎么说话的,”衙役声音更大了,对着人群中侥幸在城内买了房子的蒙古人大声说道,“我们同知说了,只要入了我们兰州的册子,那就是我们兰州人,受我们衙门庇护的,谁也不能胡乱伤害,要是按你说的,蒙古人现在可是连自己人都杀呢,回头你们要是出城,真闹出个好歹来,你们还有好果子吃!天真。”
大家一听也跟着纷纷点头,人群议论纷纷,也有人顺着人群退出去了。
只是他们走后没多久,又有人跟在他们身后跟上去了。
“你确定这样能把内奸钓出来?”谢来抱臂,眯眼看着远去的人,随口问道。
“可以。”江芸芸转身离开,“卫所那边情况如何?”
“唐伦在找遗体,周伦关闭大营,不准外出,陈继在练兵呢。”谢来想了想又说道,“他们身边应该没内奸了,之前那一波是一网打尽的。”
江芸芸点头:“我只要他们不拖后腿就好了。”
谢来不解:“什么后腿。”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转身离开了。
半月时间,江芸芸紧锣密鼓地抓内奸,一连抓到十来个,一个个都推到黄河边砍了脑袋,一点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
卫所那边
周伦越来越坐立不安。
寇兴死了,他是没想到的。
他的斥候是蒙古人屠村之后才得到消息的,周伦一开始也想着出面,但又听说是杀来投降的蒙古人,便觉得这个功劳不大,懒得理会了。
若是有人跟他说这里面有个寇兴。
那他肯定是爬也爬过去救人的。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本打算等着江芸来找他,找他如何商量打击报复回去,但等了半个月,江同知都已经雷厉风行杀了十三个内奸了,结果他连江芸的人影都没见到。
他就知道,要完了。
江芸疯了。
江芸在憋一个大的。
隔壁的唐伦也不知道在发什么疯,整天去清理城北那几个村,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之前不做人,现在开始假惺惺了。
更别说跟屁虫陈继发了疯一样的训练人。
都疯了,大家都疯了。
“京城那边来消息了。”副将匆匆跑进来,“传旨的队伍直接去了衙门。”
—— ——
消息是急递到京城的,只花了四个日夜。
朱佑樘听到消息再也不修炼了,一跃而起,立刻传旨:“萧敬,折子你亲自送到内阁,交到三位阁老手中。”
阁老们如何连夜入宫自然也是不消说。
“蒙古人该死,当真欺负我们大明无人嘛。”刘健大怒,拍案而起,“还敢虐杀我们官员,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他们七月刚回去还人模人样,谁知道一会去竟然敢闹出这样的事情。”一向彬彬有礼的谢迁也跟着怒气冲冲。
“没听说七月入京时对他们招待不周啊。”李东阳放下兰州送来的那本折子,忧心忡忡说道,“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迁怒兰州。”
“兰州有江芸,他们吃过一次亏,难道还会上赶着上去不成。”谢迁另有想法。
李东阳看着折子里熟悉的字迹,没有说话。
“阁老们,萧公公在外面等着呢。”一个小黄门悄声说道。
三位阁老面面相觑。
“陛下在等内阁的决定。”李东阳低声说道。
刘健捏着那份重重的折子:“诸位觉得是打还是谈?”
—— ——
江芸芸原本正在清点税赋,别看是厚厚的一本册子,但要是有一点错,她肯定能一眼就看出来,被抓了要不三倍罚款,要不就打三十大板。
听到京城来了消息,她立马放下册子去了前院,秦铭一看也跟着去前面凑热闹了。
“陛下说关闭兰州城?”江芸芸不可置信地看着传旨太监。
“是啊,蒙古人野蛮,江同知这样的读书人何必和他们计较。”小黄门笑脸盈盈说道。
“那寇知府的死呢?”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小黄门还是和颜悦色:“陛下另有厚赏,寇知府为国捐躯,擢升一级,家中子弟可有一人受此荫庇出仕,妻儿诰命也跟着抬了抬,听闻他还有一个年幼的女儿,中宫那边多出了一百两银子。”
江芸芸沉默了。
“我才不要这些破钱。”寇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那一盘银子狠狠摔在地上,眼睛通红,大声咒骂着,“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杀了!为什么!”
“三娘!”秦铭大惊,连忙把人拉了下来,“你怎么出来了!”
小黄门脸色大变,吊着嗓子大声呵斥道:“大胆!”
“怎么如此无礼。”秦铭吓坏了,把寇晗往老管家身边退去,“快带回去,小孩子家家的,别有脾气朝着外面发,太丢人了,快快,带走。”
“我才不要这钱,我要那些蒙古人的命……呜呜呜,我不要……”管家连拉带扯把人拖下去了。
小黄门气得手都在哆嗦:“如此打打杀杀,真是毫无淑女典范。”
江芸芸淡淡说道:“三娘痛失亲父,言辞失态,还请公公见谅。”
小黄门虽觉得被下了面子,但一见江芸那冷冰冰的脸色,也觉得此地不能多留,直接甩袖子走人了:“还请同知以天下大义为重,不可突生是非。”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目送这群小黄门离开。
“这可怎么办?”见人走远了,秦铭这才凑过来,低声说道,“就这么算了不成?真是气人。”
江芸芸把那圣旨随意扔在桌子上,平静说道:“自来,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
秦铭不解嗯了一声,突然回过神来,神色大变:“你打算抗旨?!”
“什么是抗旨。”江芸芸笑了笑,“我打过去才是,但他们打我们,我们还手不就不是了。”
秦铭觉得这话不对,但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能小声说道:“不是说关闭兰州城,把城内的蒙古人都赶走吗。”
“哪来的蒙古人,入了兰州籍就是兰州人。”江芸芸镇定说道,“今年夏税收成不错,衙门留下的那一部分,我有大用。”
秦铭站在原处,犹豫问道;“你想做什么?”
“当然也是为了天下大义。”江芸芸格外平静。
出事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江芸一直很冷静,吃住都在衙门,衙门里的人是一点也看不出异样,外面的人甚至鲜少有人知道寇兴已经不在了。
秦铭瞬间了然。
江芸打算抗旨!他打算把那群蒙古人灭了。
他疯了!!
“你你你,你……为了别人做这么多,被罢官是小事,一旦失败,那可是要砍头的。”秦铭忍不住劝道,“朝廷都不计较,算了吧。”
江芸芸只是转身离开。
她不想再听到这些虚伪的话。
挨打了就知道躲起来,没出息。
她小时候就知道被人欺负要伸脚绊回去的。
江芸芸想:我肯定要把人打得满地找牙。
“你要是真的不听,别说京城了,你在兰州压制的这些人就能那你撕碎。”谢来不知何时跟在他身后,低声说道,“朝廷都这个态度了,要我们这么出头做什么,做得好也讨不到好。”
已经过了初秋,风吹在脸上有些冻人。
“这天下大义真的能压死人。”谢来忍不住嘟囔着,“显得没一个好东西一样。”
江芸芸脚步一顿,也跟着冷笑一声:“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大义,不过是扯虎皮做大旗,因为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不疼罢了,因为京城距离兰州十万八千里罢了。”
谢来看了过来。
“若真的要论大义,难道不应该是只是都在保护百姓的寇兴,是那些敢于冒险投靠过来的百姓,是这些只想好好活着的百姓嘛。”江芸芸迎着秋风,一字一字认真问道,“何来虚无缥缈的两国安定。”
“安定个屁。”
“狗屁个大义。”
江芸芸冷笑一声:“他有本事就十二道金牌给我召回去。”
谢来大惊,一把捂住她的嘴巴:“胡说什么。”
江芸芸愤怒的呼吸终于在一阵又一阵的秋风中,逐渐缓了下来。
“不杀斯日波,就是对不起我的大义,对不起我的路。”江芸芸拨开他的的手,冷静说道,“我的路,我要自己走。”
“我给过朝廷机会的,十五天,就给我这样的一个结果。”她低声说道,“他们辜负了一个好知府,但我不能对不起我的好上峰。”
谢来坐立不安地跟在她身后,小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拿下大小松山,杀了斯日波,砍下那日所有屠村士兵贵族的脑袋,告慰所有枉死的百姓,让兰州的百姓不再担惊受怕。”
江芸芸掷地有声的声音,哪怕在寂寥的秋日也足够令人突然生出一股热血。
第三百四十三章
松山自来就是“东扼黄河, 北阻贺兰,西亘庄、凉,南缀兰、靖,延袤千余里”的战略要地, 明初一直大力维系此处的权力归属。
太祖施行“塞王守边”的政策, 又修建边城和长城, 把西北一带彻底纳入国家保护范围内。
太宗时也曾“五出漠北, 三犁虏廷”,大败蒙古诸部, 设置“九边”和“七卫”, 希望能遏制蒙古势力的南下。
英宗天顺元年十二月,鞑靼喀喇沁部首领勃孛来,纵兵寇掠河西地区, 朝廷组织兵力在凉州大败勃孛来, 接着又在镇虏堡再歼其部, 将其赶出塞外。
只是土木之变之后, 布防渐驰, 蒙古诸部开始时不时就会南入河套, 西进青海,驻屯在松山, 逐渐形成陕甘地区的三大寇。
正统十四年鞑靼阿赤兔部落侵袭景泰,先后占据了大松山、小松山地区。
成化三年,鞑靼首领毛里孩以大小松山为大本营, 对景泰等地掳掠更甚。
大小松山虽不至于成为被弃置的“瓯脱” 之地,但又因为黄河以西、以北等地, 已成了鞑靼的牧场, 河西走廊几乎孤悬, 百姓的生命安全也是受到严重威胁,只要蒙古兵马南北夹攻,大明无人能挡,以至于掠夺之盛,使得河西、陇右等地人民惨遭涂炭。
所以渐渐的,朝廷政策开始紧缩,逐渐畏战,最后一退再退,战线已然到了现在大家所看到的位置——兰州城,蒙古铁骑几乎能长驱直入,没有任何阻碍。
说是紧缩,可大抵是只带回了兵马,沿途的百姓却都落下了。
江芸芸站在荒凉破旧的村落前,明明刚才是听到小孩的声音,走进了却又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里山林畅茂葱郁,鸟兽繁盛安宁,本以为就是一个森林,没想到走着走着,竟然还冒出一个小小的村庄。
“应该是汉人的村落。”谢来看看了一眼,“蒙古人不会建房子,这些房子虽然简单,但一看也是有点手艺的,所以……这里有人生活在这里!?”
谢来震惊,但想了想又觉得不意外:“还是住山上好啊。”
若是在山下,蒙古人的铁骑如若无人之地,那才是灾难。
“不过人呢?”谢来张望着,“都躲起来了?”
“哎,躲起来也好,警觉一点好。”他又开始自言自语着,“啧,好像有人在看我们?”
他说完就对着身后的几个锦衣卫兄弟打了个眼色,然后借着几人的掩护,不经意地消失在队伍中。
“这里算是进入大小松山的地界了吗?”江芸芸对此并未察觉,只是收回视线,问着一侧的陈继。
陈继没好气说道:“我哪知道,我又没去过。”
“哦。”江芸芸也不生气。
陈继这人也是说话不过脑子,也不觉得刚才自己态度不好,走了几步很快又凑上来说道:“你不是小状元嘛?你还会打仗?”
江芸芸淡淡说道:“你是我抓来的,你管我会不会。”
陈继被噎了一下。
江芸芸面不改色,入了这个小村落,打算仔细再看看。
她虽说是不打算听朝廷的话,但也不会打算自己举旗大干。
就算是造反,现在时机也不对啊。
所以江芸芸迂回了一下,她打算再撩拨一下蒙古人,最好是斯日波麾下的人,那他就可以找个借口重新打出去了。
那她只是小同知啊,也没啥兵马,手下的衙役也都是小猫小三只,关键时刻拉不出去。
所以她盯上了陈继。
陈继自然是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但是江芸芸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最后又大包大揽。
——输了你就把我推出去,赢了都算你的功劳。
“那你什么都不要?”陈继心动了,好奇问道。
“就几个人头。”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陈继一看她那样子,蓦地打了一个寒颤。
所以他就这个半推半就,扭扭捏捏跟着江芸芸跑了!!
“这里至少是景泰县境内了。”
谢来这才带了几个锦衣卫来,这群锦衣卫也不知道到底来兰州做什么,瞧着比陈继这位参将还熟悉边境的情况。
这一路上也都是他带的路。
“地理志上记载的“大小松山在卫北六百里”,这里的“卫”就是指兰州卫,我们走了大概就是到六百里了。”带路的锦衣卫就是当日蒙古攻城日时,一直陪在江芸芸身边的千户姜磊。
“我看舆图上说大小松山位于景泰县?是真的吗?”江芸芸又问。
姜磊点头:“是,景泰县境内有三座高山,从北往南依次是昌灵山,寿鹿山及米家山。昌灵山乃是祁连山东端靠北的一支余脉,呈东西走向,横卧沙漠南缘,据沙漠仅八公里;寿鹿山为祁连山东端的另一支余脉,位于昌灵山正南约三十三公里处,亦为东西走向。”
他比划了一下脚下这条路:“我们可以悄无声息来着这里就是因为,昌灵山与寿鹿山连脉。”
寿鹿山就在兰州境内。
“也就是说大小松山其实是连在一起的?”江芸芸继续问道。
姜磊点头。
“松山为两河腹心,甘镇咽喉,小松山其实也叫做昌灵山,是景泰和古浪的界山,而大松山则是由天祝境内毛毛山延伸入景泰县的东端山脉。”
江芸芸一边听,一边在纸上涂涂写写:“我这个方向对不对?”
姜磊一看也跟着点了点头。
“差不多。”
“哎,你画这个做什么?还真打算做舆图啊。”陈继口无遮拦,吓唬着,“私做舆图,造反啊。”
江芸芸继续一板一眼说道:“你是我抓来的,俘虏不要说话。”
陈继吃了一个闷亏,顿时蔫了,抱怨着:“你怎么这样啊。”
“也就是说他其实距离庄浪卫更近一些?”江芸芸看着那张逐渐填满的地图,随口问道。
“庄浪卫东有大松山,其北有小松。”姜磊解释着,“但大松山在平番县东北是有与兰州交界的,而小松山的在其北,则是边陲要地,算上去倒也不相上下。”
江芸芸若有所思。
“有人。”身后的锦衣卫突然警觉起来。
江芸芸眼尖,只看到有一道黑影从角落里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只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的谢来眼疾手快,直接上前,一把把一直偷窥他们的人抓住了。
——是一个小孩。
“啧,小瘦猴。”谢来把人递到江芸芸面前,龇牙吓唬着,“这么瘦,也不好吃啊。”
小孩挣扎着要去咬他。
谢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再闹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小孩一脸警觉地盯着村子里的不速之客。
“村子里的其他人呢?”江芸芸掏出一块糖来,和气问道。
小孩看也不看那糖,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
“算了,把他放了吧。”江芸芸叹气,“这个糖给你。”
谁知道小孩凶相毕露,直接张口就要咬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了过去,只是手里的糖摔在地上了。
谢来大怒:“你这小子怎么好坏不分啊,小心我打一顿。”
小孩一击不中,就飞快地跑了。
“倒也警觉。”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
“可不是,差点就给你一口了。”陈继嘲笑着,“你看看你,好心没好报的,要不还是说跟我回家吧,咱们就当无事发生。”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转身出了村子。
谢来抱臂,阴阳怪气:“别怪我没提醒你,江芸这人脾气不好,少拨撩他,啧啧,小心他背地里打你一棍子。”
陈继一听也跟着信誓旦旦点头:“还真是,这人瞧着长了一张斯斯文文的脸,那眼睛一眼就凶得很。”
众人逐渐走远了,原本安静的村子好似幻术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很多脑袋,他们慌张地对视着,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出来了。
原本被谢来抓住了的小孩又悄悄跑回来了,站在村子口见人走远了这才走回来,只是经过刚才停留的地方,看到掉在地上的糖果,歪了歪头。
“这是什么?”他蹲下来捡起来,突然问道一股香香的味道,忍不住凑过去闻了闻,“好香。”
“好像是糖?”有个年纪很大的奶奶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好多年没去过外面了,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了。”
“糖!”小孩眼睛一亮,“刚才那个人说的也是这个读音,那是可以吃的吗?”
“还是小心一点吧。”有个年纪大的中年人,谨慎说道,“万一是坏人呢。”
小孩捧着那块糖,只觉得香气一直往鼻子里钻,实在忍不住,用手把表面的泥土拨开,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气。
“啊,好吃!甜的!比甜地丁还甜。”小孩眼睛一亮。
“啊啊啊,我也想吃,给我吃一口。”
“我也要吃。”
剩下几个小孩连忙扑上去,也想要吃一口。
“他们是谁啊?瞧这是是说官话的。”有个妇人问着那个年迈的奶奶,担忧问道,“但那些人好端端怎么来到这里了。”
老奶奶的眼睛已经坏了,只剩下朦胧昏暗的光泽,她摸着手里的木头棍子,半晌之后只是叹气说道:“只要和我们没关系就行了。”
年长的一听,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 ——
江芸芸已经离开衙门十天了,一行人骑马骑驴来到这片群山,若是太深的地方,姜磊也不敢靠近,江芸芸就在这片地图上打上黑点。
直到第十五日,她们隐隐听到有蒙古人说话的事情。
“到老巢了!”谢来精神一振,凑过来对着江芸芸说道,“不如让我直接杀进去,把那个斯日波杀了了事。”
江芸芸听也不听,直接把人拉下来藏起来了。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小队为首正中的,手臂被挂在脖子上的人。
阿来的弟弟阿木!
一群人在就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嘻嘻哈哈,嘴里笑个不停,阿木只是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着。
“靠,死叛徒!”陈继见人走远了,这才低声咒骂着,“我们现在追上去,把他们都杀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问着姜磊:“他们说的是什么?”
“第一个人先是抱怨最近主子时不时疯了,要他们不间断巡逻,还说这一次怎么还不准备回去,是打算驻扎在这里吗?”
“第二个人则是说那最好把附近的村落都找一遍,免得不安全,但松山太大,地势也高,不好找。”
“第三个人则是打趣这个要问阿木尔,说他为了挖一个人参走遍了松山,还把手摔断了,笑他是不是有相好了。”姜磊果然是个能人,蒙古语也驾轻就熟。
谢来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不变,淡淡说道:“跟上他们,看看他们的老巢在哪里?”
锦衣卫干的就是这样的事情,等江芸芸去把其他地方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几个跟踪的锦衣卫也悄悄回来了。
“就在山腰处地一处水草丰盛的地方,一眼平坦,我们不敢靠太近,但有看到王帐的方向。”
陈继急切问道:“可有看到有多少人?”
“瞧着还挺多的,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帐篷。”锦衣卫谨慎说道,“也不排除是障眼法,还是要确认之后才好说。”
陈继一听,拍了拍大腿:“斯日波是亦不剌太师的小儿子,这里还驻扎着阿兔赤部,那次那个阿尔勒就被你弄死了,里面肯定有不少人。”
江芸芸在那个位置上郑重画上一个圈。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啊。”陈继把一只大蚊子打死了,叹气说道,“这一顿不接一顿的,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你这个读书人倒是能吃苦啊,没苦硬吃,瞧着我老继都瘦了。”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再看看。”
“你到底要做什么啊?”陈继许是身体壮,流汗多,蚊子虫子这些东西也看人吃饭,老是盯着他看,他一坐下来就开始啪啪啪地拍蚊子。
“你要是今日接到命令,进攻这个地方,你打算怎么办?”江芸芸问。
陈继想了想,也跟着思考起来:“你看他们其实驻扎在小松山山上,按照这几日我们看的,这个山实在是大,而且四面开阔,所以只要一有点不对,他们就会立马北逃,但是我们在大松山那边也有看到蒙古人的痕迹,这两座山连在一起,就好像是狡兔三窟,所以我们要么不打,要不就要一网打尽。”
江芸芸鼓励着:“你说的很对,但斯日波那人一看就怂得很,我们一打其他人不是就打草惊蛇了吗?而且你看大小松山隔得也不算近,我们有没有可能一鼓作气把斯日波的脑袋砍下来。”
陈继一听就连连摆手:“你别看现在我们这里的蒙古人瞧着好像不像瓦喇和鞑靼一样成了气候,但黄河以北的,从云中到河套到松山再到青海,已然是要连成一片,互通声气的架势了,其实你说早点灭了,我肯定是同意的,但你要说这么直莽地冲上去,那我是不同意的。”
“所以我们要怎么不动声色又把周边的障碍扫除了呢?”江芸芸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
陈继想也不想就说道:“找庄浪卫啊,他们肯定对蒙古也很熟悉的,就我们兰州卫和庄浪卫距离这里最近了,而且真有问题完全可以相互支应。”
江芸芸一听,抚掌:“是啊,真是好主意啊。”
陈继得意坏了:“那是,不是我吹,我这个打仗的本事还是很可以的。”
“不知庄浪卫那边风气如何?”江芸芸问道。
“还行吧,那指挥年轻,是个有血性的,这几年也打了好几场反击的,和我们相互支援,是个利索人,比周伦和唐伦那两个死阴鬼要来的好。”
江芸芸点头,开始仔细研究手里自己画的图纸。
这是她这二十日一路走来画的地图,她记性好,只要走过一遍,脑子里就会自动生成这条路径,为了怕忘记,她还画了出来,久而久之,这算是目前大小松山内比较仔细的一份舆图,就连川流都被她标了出来。
“还真别说,这地图画的真好。”陈继指指点点着,“你这回头真当不了官了,你来我军营,我肯定不亏待你。”
谢来一听就不高兴了,啧了一声:“会不会说话。”
陈继就只是嘻嘻笑着。
“你说我们这边打起来,青海那边的蒙古人赶得过来嘛?”江芸芸又问。
陈继想了想:“若是兵力雄厚,完全可以支援,但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们目前还未成气候,就看那边的主事的要不要出面了,会不会识大体了。”
江芸芸神色凝重,最后郑重写下两个字——分化。
“倒是好主意,但你打算怎么分化?”陈继摸着下巴,提出建议,“这群蒙古人胃口大得很,而且你现在又是偷偷进行的,很多事情做不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只要兰州还在我手里,那便可以。”
陈继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突然又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兰州这么多官嘛?”
江芸芸心里明白,但没开口。
“我管你,你管我,他们管我们。”陈继手指来来回回比划了一下,“不过现在出了你这个意外,你在兰州可以说是一言堂了,你知道那些人私下怎么骂你吗?你别说,一旦你有问题,这些人肯定把你撕碎,而且你放在以前,肯定要被抓起来杀头的。”
江芸芸笑了笑:“那你不是也跟着我出来吗。”
陈继没说话了,叹息几个回合后才说道:“其实寇兴死了,怪可惜的。”
“他挺好的,也不会看不起我。”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反而后面的话好说了,陈继说道,“我也挺气愤的,但我胆子没你这么大,我还想着加官进爵,衣锦还乡呢,你别说,你到时候真出事了,你可别怪我把你卖了。”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可以,真出事了,你只管保你自己。”
陈继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真不生气,这才咧嘴一笑。
“那就剩下大松山那边的人了?之前那十三个部落,大小松山各占其一。”江芸芸仔细分析着,“阿兔赤部和斯日波的队伍都在这里,那边的蒙古是那些人?”
“都是小部落。”姜磊说,“都是斯日波成年后,永谢布的亦不剌太师赐给他的小儿子的。”
江芸芸想了想:“那我们先回去,我先把大松山的事情解决了。”
“如何解决?”陈继随口问道。
“招安。”江芸芸把地图一卷,大步离开。
陈继一惊。
—— ——
如今在大松山放牛的乌合日沁夫最近最近坐立不安,做什么事情都疑神疑鬼的。
——他总觉得有人在看他。
难道是那群人的冤魂回来了。
“你当初要走我也劝过了,你非说要给跟随你的人一个好前途,大明也没什么好的,还不是把你们舍弃了,现在好了,三十来号人都去见佛祖了,可别怪我没提醒我。”乌合日沁夫跪在神像面前,嘴里振振有词。
“真别怪我,我也不想的,那日领主来的时候,我都吓坏了,所以才都交代了。”
“别跟着我了……”他嘴里又念着几句蒙古语的,神色虔诚。
就在此刻,那个佛像竟突然倒地了。
乌合日沁夫看着滚落下来,四分五裂的佛像,立刻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跑了。
——“鬼,有鬼啊!!”
谁知,没一会儿,陈继的脑袋冒了出来,咂舌:“这就是你的招安,看上去怪吓人的。”
江芸芸的脑袋也跟着冒出来,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又缩回脑袋说道:“走,下一步。”
陈继只好跟在她身后跑了。
那边部落里同样出了不少怪事,就连隔壁浩尼沁夫部落也有奇奇怪怪的事情,两边部落主一碰头,都一脸惊骇。
“难道是哪天超度没度好,那些人的亡魂回来了!”浩尼沁夫是个干巴老头,惊骇问道。
“那也不管我们事啊,我们都是安安心心在放牛啊。”乌合日沁夫都要哭了。
“要不我们去找领主问问,让他身边的大巫师给我们占卜一下。”马拉沁夫的人低声说道。
乌合日沁夫一听就连连拒绝:“你这不是过去找打嘛,因为得罪了菩萨,领主正因为这事生气呢,我们还凑上去,这不是蠢吗。”
“那怎么办!”马拉沁夫愁眉苦脸,“可别到时候让天神把我们都带走了。”
“你说好端端怎么都是佛像出问题了呢。”乌合日沁夫摸了摸下巴,开始思考,“上天要给我们什么指引呢。”
“不年不节的,你好端端去拜佛做什么?”浩尼沁夫小眼睛一眯,质问道。
乌合日沁夫眼珠子微微一动,随后又反问道:“那你呢,你好端端去河边做什么,羊群可都在山顶吃着草,也不要你这个主子看着。”
浩尼沁夫也没说话了。
“我是去给兄弟们烧纸的。”老实巴交的马拉沁夫说道,“都一个月了,按理也该烧纸了。”
三人一听,都沉默了。
“果然是神的指引。”乌合日沁夫一惊,露出惊骇之色,“到底要说明什么,叫我们好好呆在这里,不要再起二心吗?”
其实想要投奔大明的人不少,就连他们都知道隔壁的兰州来了一个文曲星,只要蒙古人去入籍了,买田买房都是便宜卖的,小孩子读书也有好去处,而且前三年不要交税,你看看这不是就安定下来了。
但有些人胆子大,有些人胆子小。
现在胆子大的都投胎去了,剩下胆子小的那更是想也不敢想了。
就在此时,一颗珠子突然从天而降,滴溜溜转了一圈后,然后落在南面的方向。
“蒙天珠!”乌合日沁夫一眼就看了出来,“果然是菩提萨垛在指引我们!”
“南面,那不是兰州城的位置。”浩尼沁夫一转念间说道。
三人面面相觑。
—— ——
“能骗过来吗?”陈继嘟囔着,“看上去也太蠢了。”
“有一天青天白日的,如来佛祖突然跟你说往东走有个宝藏,你信不信?”江芸芸随口问道。
陈继仔细一想,老实点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而且那可是如来佛祖!!”
江芸芸点头:“你看,你不是也被骗了,要有防范意识啊。”
陈继一听,又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质问道:“你难道不信?!”
“当然,求天拜佛不如双手靠己。”江芸芸大眼珠子一斜,一本正经说道,“迷信要不得。”
陈继冷笑一声:“那是这个求天拜佛没搔痒到你的要处,等你心里有了念头,那一座座佛殿,你肯定是一个个磕过去的。”
江芸芸不置可否。
一直躲在树上闭眼小憩的谢来突然睁开眼:“来了!”
江芸芸立马坐直身子,陈继也跟着躲起来了,只剩下精通蒙古语的姜磊留在她身边保护着。
三个穿着汉族衣服的人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四人就这么在这条小路上不经意地相遇了。
“你是谁!”乌合日沁夫率先发难。
江芸芸听不懂,只是露出愁容。
一侧的姜磊很快又跟着说了一声。
几人就这么有来有回地说了几句。
乌合日沁夫突然变成汉语:“你真的受了神的指引来的?”
江芸芸眨了眨眼:“什么神啊,就是做了个梦,梦里有个人一直要我给人带一句话,真是走的我累死了。”
她娇气地拍了拍腿,大吐苦水:“我本来都不想来的,但我娘找了个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这事很重要,不告诉那个梦里要我告诉的人,会死三百六十八人。”
乌合日沁夫眼睛瞬间睁大。
三个部落的人加在一起正好是三百六十八!
“这有零有整的,还说的信誓旦旦的,我娘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就叫我感觉去报信。”江芸芸叹气,“我这去哪里找啊,幸好我那日又莫名想起来了,那个菩萨说,这群人是从西边来的,带了很多牛羊,在最靠近天神的地方,主要是它还给我指了路,叫我往北走,我这可不是走到这里了。”
姜磊立马及时说道:“不是也说了嘛,三日后没找人就可以回来了,那就是天命所定,人力不能更改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露出少年公子的骄纵:“等会我就走了,没意思,这里都是树,我都听说了这里不住人的,怎么会有神呢,我就说是骗人的嘛,我娘还不信。”
姜磊自然又是连声安慰。
乌合日沁夫等三人四目相对,瞬间都信了。
这两人确实很像是一对冤大头主仆。
江芸芸这人长的斯文,皮肤雪白,年纪还小,实在是长得太有欺骗性了。
姜磊则是骨子里透出的侍卫的味道。
三人鼻子一闻就闻出来了。
“那个菩萨叫你说什么啊?”乌合日沁夫循循善诱问道。
江芸芸立马警觉:“我还没问你呢,你又是谁?好端端拦我的路做什么,不会是坏人吧。”
马拉沁夫连连摆手:“不不,我们不是坏人,我们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
江芸芸撇嘴:“你说是就是啊,那你说说那个菩萨长什么样子的。”
“头顶宝塔,肩上飘着青绿色的丝带,胸口垂着三层黄金链子,赤身,裸足,下穿大红色的裤子,你说是不是!”浩尼沁夫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果不其然露出惊骇之色。
浩尼沁夫得意一笑:“你看,我没骗你吧,我们也是受神的指引来的。”
江芸芸一听,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三人,惊疑不定。
“我们骗你做什么,总不会这么凑巧在这里遇见吧,一看就是有天神在指引。”乌合日沁夫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点头:“确实,我这一路上一个人也没见到,你们是第一个。”
“是吧!”乌合日沁夫一听眼睛都亮了,“据说菩提萨垛的指引就是这样的,善良的神单独为我们开辟了一条通往不同路的空间。”
江芸芸也跟着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那菩提萨垛说了什么?”马拉沁夫急躁开口。
江芸芸看着他们,一字一字说道:“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彼自尘苦其心尔,凡心为心,动亦不动。”
三人面面相觑。
“什么意思?”
江芸芸耸肩:“我怎么知道,话带到我了,我要走了,累死了。”
她说完就干净利索地转身离开了,姜磊也跟着转身离开。
“菩萨让一个兰州人跟我说这些,巧的是之前领主也说是菩萨的指引要把那些背叛菩萨的人都杀了,以息菩萨的怒气,可现在菩萨叫我们不要动,还让一个兰州人告诉我们,为何不让巫师来警告我们呢。”浩尼沁夫冷不丁开口说道。
“动也是不动,她到底是叫我们动还是不动。”
剩下两人先是迷茫了片刻,随后露出惊骇之色。
—— ——
“你这个招安怪吓人的。”陈继跟在江芸芸身后,大开眼界,“第一次见这么吓唬人的,神神道道的,万一理解错了怎么办?”
江芸芸背着小手走路。
谢来见她走的摇摇晃晃的,连忙伸手把她提溜住,拧眉:“好好走。”
江芸芸嘟囔着:“上山容易下山难。”
谢来只好把人搀扶着。
“你甘心一直做奴隶吗?”走到半路的时候,江芸芸又问道。
陈继想了想,摇了摇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蒙古人是个蛮夷还搞什么奴隶,真是不开化。”
江芸芸笑了笑:“那就对了,那他们就不会理解错,回头我继续宣传我的招安政策,这次我要写一篇汉蒙一家亲的文来,好好给对面的蒙古人看看。”
陈继似懂非懂:“反正你觉得行那就行,那我们这次走了这么久就这么回去了?”
他顿了顿,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会跟话本里的那些大人物一样,直接要冲到斯日波大营里就是一顿乱杀,这样很酷啊。”
江芸芸听得直翻白眼:“话本说书少看点,这脑子都不灵清了。”
陈继摸着脑袋嘻嘻直笑。
“说起来,你认识庄浪卫的人?”江芸芸又问道。
陈继点头。
江芸芸立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陈继眼睛逐渐瞪大。
“这万一走漏风声……”他犹豫说着。
“虽然大家都说你有勇无谋,我却觉得你凭着赤子之心教的朋友一定也和你一样特别棒。”江芸芸认真说道,“继佩,我非常看好你。”
陈继只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但心里突然冒出一团火。
——果然啊!最了解的我就是江芸啊!
—— ——
江芸芸一回衙门,秦铭就顶着两个黑眼圈上来:“你总算回来,不然我都要当你死在外面,外面的人一直问你的消息,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还好明夫人说你帮他去处理寇知府的事情了,大家才安静了一会儿。”
江芸芸立马一脸敬佩又愧疚地说道:“这一个多月真是麻烦明警了。”
江芸芸这人就是有这个本事,这么认真说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她是真心的,再大的抱怨也都会烟消云散。
秦铭自然也无话可说了,瞧着他这么样子,无奈说道:“你快去休息吧,瞧着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虽然年纪还小,但也不能这么熬啊。”
江芸芸点头:“我先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好就去休息。”
她说完就去自己的屋子了,秦铭目送她离开的背影,也跟着长叹一口气。
第二日,衙门这边贴出了一篇文章和政策,大概就是蒙古人愿意来入籍兰州,又如何的优惠政策等等。
“怎么可能会有人来啊,都这样了。”
“不过衙门说,只要愿意来,先传信过来,军队这边会派人把他们护送来兰州,也不安置在城北那一块了,可以随意挑选。”
“这待遇,江同知是气傻了吧。”
“可这个政策真好啊,小孩子读书可以免三年束脩呢,买地也便宜一些。”
百姓议论纷纷间,人群中有人看了一眼便跟着离开了。
没多久,有几个商人被秘密请到衙门里,真是之前给卫所买卖棉花的几人。
“去青海那边和蒙古人做生意?”为首的那人不解问道,“那里的蒙古人不太富裕,都是被赶过来的,不好做生意的,而且人也狡诈,坏得很。”
“若是能让他们发现我们大明的好,愿意投靠过来更好。”江芸芸笑说着,“你们只管运去货物,衙门这边每一批货物补贴一百两,但若是他们真的愿意真心实意投靠过来,至少能挂靠在西宁卫上,我这边一个人头十两。”
商人一听眼睛都亮了。
等把这批人送走,江芸芸又开始铺纸写信。
“还不去休息。”谢来打了一个哈欠。
“我要给我的师兄写一份信,希望他能帮我和西宁卫那边联系联系,至少能好好对待投靠过来的蒙古人,当然如有必要也可以打一波,收留一波。”江芸芸说道。
谢来的脑袋挂了下来,震惊:“那不是反手就把你出卖了。”
江芸芸突然抬眸看了他一眼。
谢来被那一眼看的突然眼皮子跳了跳。
“你们锦衣卫怎么这么了解兰州以外的事情。”江芸芸哼哼两声,“那日徐首辅说的话我这几日老是想起来,好端端和我说什么哈密卫所的事情,我就是一个小小同知……”
谢来的脑袋倏地一下就失踪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不争气地跑了。
江芸芸笑着收回视线,这才低头继续写信。
——京城到底什么情况她不清楚,但迂回的,点到为止,不违背目前圣旨的一些请求,想来内阁是不会拒绝的。
另一边,秦铭本以为江芸还会跟之前一直离开好几日不知去向,他也不问,只当自己不知道,但没想到眼看就要入冬了,江芸芸还老老实实在衙门处理政务。
比如突然开始关心商人去何处做买卖,鼓励他们去外面看看等等。
又比如开始关心学习的事情,鼓励多学一门语言,比如蒙古语。
秦铭只当他是走了一趟后,吃了亏,想通了。
——打仗哪有这么简单的!
直到有一天晚上,他正在家休息时,突然有人敲响小门。
江芸芸站在他的面前,面容被头顶的烛火一照,那种沉默的窒息便又迎面而来。
秦铭的心跳莫名其妙开始加快。
第三百四十四章
斯日波这几日心气不顺, 已经杀了好几个奴隶出气,大帐里的血每日都是新的,进帐的人都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起因则是因为他私自去兰州城把那些敢背叛他的蒙古人都杀了之后,他爹不但没夸他, 反而来信大骂了一顿, 几个兄弟姊妹开始落井下石, 一时间他腹背受敌。
“若是不杀这波风气, 对面大松山的奴隶就刚都跑光。”斯日波冷冷说道,“爹竟然还要听我那大哥的唆使, 觉得是我脾气太大了, 竟还要我回去,让我大哥来守这个位置。”
副将阿尔斯楞连忙大声附和着:“这可如何使得,他们根本不知道兰州城里的那个江芸有多难缠, 也就您可以和他比划比划, 若是其他人来, 还不知道怎么被他骗了呢。”
斯日波冷笑一声, 心里总算舒服了一点。
“我们杀了那个小老头, 怎么不见那个江芸来找我们的麻烦?”另外一位副将岱钦则颇为忧心地说道。
“又不是杀了江芸, 有什么好找我们麻烦的,我都打听过了, 那个知府本来马上就要致仕了,我们杀了他,还帮助江芸早点去当知府呢。”阿尔斯楞大大咧咧说道, “江芸说不定还在心里偷偷感谢我们呢。”
岱钦则是紧皱眉头,露出不解之色:“瞧着那个江芸, 不是这样的人。”
“可他现在就是在做这些事情。”阿尔斯楞撇了撇嘴, “你就是太小心了, 不是说他现在还忙着招揽我们蒙古人过去给他们当狗嘛,还说要搞什么社学,里面还有蒙语教学,真是不知死活,还想着这事,当日就应该把他也杀了。”
说起这事,斯日波脸色又阴沉下来。
“大松山那边要看着点了。”岱钦低声说道,“我听闻他们中有人去了兰州城。”
“若非父亲那边不给我派人,我早就把他们都杀了,不过是照顾牛马的奴隶,也敢生了二心。”斯日波冷笑一声,“不急,等我阿娘劝好我爹爹,再给我送点人来,我就把他们都杀了!”
身后的奥云达来抿了抿唇,却也只是低下头不说话。
“急报,青海那边的蒙古人不知怎么的,好端端投奔了大半到西宁卫了,听说还有人千里迢迢拖家带口想要来兰州。”大帐外,有士兵大声说道。
斯日波猛地一下站起来。
“这么大面积的人员溃逃,是青海那边发生了什么吗?,难道没有人阻止吗?”岱钦紧追着问道。
“说是因为五畜的事情。”士兵含含糊糊说道。
众人了然。
别看现在青海那边的蒙古人势弱,但也是能分出高低贵贱的,低贱的人为高贵的人放养五畜,希望能得到一口饭吃,若是碰到心善的自然也是能有一口饭吃的,但若是碰到贪婪的人,别说自己养的五畜,就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这事草原上常有的事情。
“又是奴隶叛逃。”斯日波狠狠砸了砸桌子,“怎么就这么不安分。”
“难道没有派人镇压嘛?”岱钦冷静问道,“虽说那边的人不多了,但至少也该杀一儆百才是。”
“本也打算把最新挑事的那一个小部落都杀了,谁知道半途西宁卫杀了出来,说是这群人已经入了西宁卫的籍,不仅把那小部落的人都就救走了,甚至还把前锋都杀了。”
大帐内一时间安静极了。
“难道是看了江芸这边的情况,也有样学样?”阿尔斯楞不解问道,“不是,他们汉人不是最看不起我们蒙古人吗?现在干嘛一直挖我们墙角啊。”
“奥云达来。”斯日波突然开口问道,“你跟着江芸这么久,你觉得他是不是就想要把这些蒙古人骗过来杀了。”
奥云达来低着头,平静说道:“我只是一个仆从,他很少和我说这些事情。”
“可你不是和他呆了很久嘛,你就说他这人是不是两面三刀。”阿尔斯楞急躁地追问道。
奥云达来沉默了片刻,随后缓缓摇了摇头:“江同知,是个好官。”
斯日波看了他一眼,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现在兰州和西宁那边都在招收蒙古人,这就是在针对我们啊。”阿尔斯楞不高兴说道,“我们现在再杀去兰州城给江芸一个教训!”
“不,应该立刻就撤。”岱钦连忙说道,“如今青海的蒙古自顾不暇,我们这边也人心不稳,若是江芸领兵来袭,我们势必腹背受敌。”
“他敢!”阿尔斯楞立马跳了起来,“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还敢打到这里来,看我杀个他们落花流水。”
岱钦一听,连忙去看斯日波,低声说道:“少主,我们不可争一时气啊,来日方长啊,大明能有几个江芸,只要他调离兰州,别说大小松山,就连兰州城也未必不在话下。”
斯日波脸色难看,看着被他挂在墙上的断箭:“可若是这么回事,简直是奇耻大辱。”
阿尔斯楞立马跟着大声嚷嚷着:“可不是,岱钦可别是怂了,要我说他江芸就是一个文官还能调到什么兵,就算能调到兰州的兵,就那些怂将蠢兵,能有什么用,如何比得上我蒙古的勇士,要我说就应该现在杀下去,把他们都砍了,至少也能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不要再打我们蒙古奴隶的主意了。”
岱钦一听就气炸了,也跟着提高音量说道:“将怂兵才怂,就兰州现在这个情况,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是江芸一言堂了,他这样的人,是个人才,我们何必和他硬碰硬。”
阿尔斯楞冷笑一声:“怎么,你也被他的那些狗屁政策吸引了,都开始夸他来了。”
岱钦立马扭头去看斯日波。
斯日波也跟着呵斥着:“不要胡说,还打算先内乱不成。”
阿尔斯楞下巴一抬,也是一脸怒气冲冲。
“等会,让我想想。”斯日波缓和两位副将的关系,“你们都是我阿娘为我准备的心腹,你们说的话我都懂,但我也有自己的考量,我上头的兄弟姊妹们一个个如狼似虎,我若是这次灰溜溜回去了,不仅是我受辱,就是我阿娘也要受辱,但江芸此人确实有些厉害,现在情况多变,我确实要慎重考虑。”
两位副将一听便只能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各自离开了。
斯日波重新回了位子上坐下,许久之后突然问道:“你说江芸会为寇兴报仇吗?”
站在他身后的奥云达来悄悄抬眸,注视着这位和他一起长大的主子,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家人也都好好在大后方生活着,衣食无忧,平安快乐,只是看过更好的,便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但他到底不是汉人。
奥云达来收回视线,许久之后才笃定地低声说道:“会。”
那位江同知可不是胆小怕事,心慈手软之人。
衙门口的号枷大概最能明白这位兰州城真正的主事人到底是什么脾气。
“这份信你让心腹立刻送到父亲手里,再跟阿娘带句话‘儿子能不能平安回来就看父亲的速度了。’。”他把匆匆写好的一份信递了过去,“奥云达来,我可以信你吗?”
奥云达来立马单膝跪地,双手虔诚地接过这份信:“永远为天神效忠。”
—— ——
江芸芸接到西宁卫那边的信时才露出笑来。
“秦铭真不靠谱,朝廷这边都要两个月了还不派人来,两个人本来就很累了,他现在还请假了,这么久不来衙门。”谢来不高兴说道,“想要累死你吗。”
“我看你也不要命了,每天子时睡不说,卯时不到就起来了,以前都是拉两刻的弓,现在都要拉半个时辰了,还偷偷去骑马是不是。”谢来包庇,大声谴责着,“你这一天天的到底要做什么啊。”
江芸芸收起信,笑说着:“之前一个月也把秦通判累坏了,你之前让你帮我看看陈继手下的兵,现在如何了?”
谢来的脑袋突然伸过来,犹豫问道:“真要打仗啊?闹大了就真的完了。”
江芸芸笑了笑:“不是我要打仗,我是反击。”
谢来一头雾水:“是反击啊,斯日波杀了寇知府,你打算回击。”
江芸芸还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事朝廷不是盖棺定论了嘛。”
谢来惊得瞪大眼睛,来来回回打量着她:“你,你,你什么意思啊?”
“离我哥远点!”来送饭的江渝一看到谢来凑得这么近,立马大喊着,一脑袋把人撞开了,“干嘛啊!我哥干活呢,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谢来简直是无妄之灾,疼得龇牙咧嘴:“不是,你妹妹干嘛啊。”
江渝还是一脸警觉。
江芸芸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我叫你去帮我看看王妃和小公子,看了吗?”
“看了。”江渝努了努嘴,“王妃非要送来吃的,三个大盒子,我给你送来一个,免得吃不上热乎的,快吃吧,可好吃了。”
江芸芸点头:“王妃可有说什么?”
江渝耸肩:“还能说啥,说来说去不就是你,我明明种出了这么多的粮食,小春还做了一个滴灌,都没有人找我们呢,就知道‘哎,你哥最近在干吗?’‘你哥年纪也到了,也该考虑成家了吧?’‘你哥现在在兰州风头可不小。’。”
“我跟你说,我以后不去了,真烦,怪不得江漾不爱去。”小姑娘闷闷说道,“我又不是你的挂件,干嘛一直跟我说你啊,我今天还穿的好漂亮出门呢,都没人发现。”
江芸芸抬眸扫了一眼小姑娘,笑说着:“好看的,杏红很衬你,你不是还有一条粉色的料子,回头也做起来穿,好看的。”
江渝一听也跟着咧嘴笑了起来:“好看吧,我还给江漾也做了一套蓝色的呢,本来说今日一起穿的,不过她说她今日上值,不能随意请假,你们衙门的规矩真严啊。”
江芸芸一本正经点头:“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我早就说过一视同仁的,自然是严格的。”
江渝一听也跟个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哎,你说的和江漾一模一样,全家现在看起来我最没出息了。”
谢来借故拨撩着:“可不是,每天就是到处跑,小春都知道要下地研究水稻呢,你看看徐娘子都要收她为徒了。”
谁知道江渝听了却没有生气,反而托着下巴,忧心忡忡说道:“小春有事情了,江漾也有事情,那我可怎么办啊?”
江芸芸想了想,笑说着:“你还小啊。”
江渝皱眉,一本正经说道:“不小了,他们今日还问我许配人家了没。”
江芸芸瞪大眼睛,随后黑着脸说道:“没有,少听这些人胡说,你还小呢,想做什么自己慢慢想,肯定能找到自己喜欢的。”
江渝哦了一声:“可我想不出来。”
“那就等时机来了,总不会晚的。”江芸芸笑说着。
江渝哦了一声,开始坐在椅子上发呆。
江芸芸吃好饭就叮嘱她早点回家。
“外面现在好多蒙古人。”江渝临走前,小声说道,“他们都不敢住在城外了,但是和城内的百姓生活习惯有不一样,一直有摩擦,这可怎么办呢?”
“融合下有争端时必不可免的,再等一等,马上就有解决的办法了。”江芸芸说。
江渝哦一声,她提着菜篮子,站在衙门口又发了一会儿呆,看看来来回回的外族人,兰州城内不仅有蒙古人,她盯着那些面容和汉人颇为不同的人,突然扭头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我也要找个其他事情做做。
—— ——
西宁卫带来的那一批蒙古人不少,一个个骨瘦如柴的,穿着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他们拖家带口,千里迢迢走了一个月多月才来到这里。
“还要走多久啊?”有个妇人抱着小孩小声问道,“好端端不在西宁呆着,来这里也太远了。”
“你懂什么,这里可有一个很厉害的知府,你没听那些商人说起,就是那个知府给百姓带来吃不完的粮食呢。”
一行人一听也跟着打起精神来了。
“你们要去兰州城啊!”有个商队的人弹出脑袋打量着面前衣衫褴褛的一群人,摸着胡子,突然说起了蒙语,“真是会找地方,兰州现在可是个好地方呢。”
众人一听立刻喜上眉梢。
“你们是蒙古人吧,也想要去投靠吧。”那商人打量着这一群人,撇了撇嘴。
那群人立刻又紧张起来。
“我可不会对你们做什么,江同知说了,来了兰州城就是兰州人,不论民族都是一家人,等会你们到了城门就自己报上身份,会有人带你们去衙门的,不是我说你们,就是你们蒙古人生活习惯太差了,也就我们小同知能忍你们,回头可要好好拾掇自己。”
“你,不是汉人嘛?”那个临头的老者,惊讶问道,“您怎么会说蒙古语。”
商人得意坏了:“兰州城内有人教这个呢,我瞧着江同知不会好好干莫名其妙的事情,所以我特意请了一个蒙古老师教了教我,还不错吧。”
老者连连点头,随后惊讶地重复问着:“教蒙古语?怎么还学这个啊?”
“我哪知道。”商人耸肩,“不和你们说了,我要走了,走快点,天黑前进城,他们还会给你们蒸饼和一碗汤呢,待遇很不错的,我们江同知,好人呢。”
他竖起大拇指笑说着,随后放下帘子走了。
众人见人走远了,面面相觑,突然露出笑来:“走,我就说来这里没有错吧,我很早就听说了,那个当官的人很不错的。”
就在众人相互搀扶着朝着兰州城走去的时候。
地面突然震动了几下。
沿途的商队回过神来,立马尖叫着:“是蒙古人!蒙古人又来了!”
那老人也跟着大惊:“是战马!”
话音刚落 ,就看到远处尘烟弥漫,随后就有马队出现,确实把这支一眼就很穷困的队伍包围了。
那老人慌乱举起手来:“自己人,自己人,我们是满官嗔手下的养马人。”
斯日波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老头,高举手上的屠刀,冷笑一声:“背叛菩提萨垛者,该死。”
“该死!”身后的蒙古骑兵也跟着齐声大喊着。
边上原本慌乱的商人们一听跟自己没关系也不慌了,也跟着悄悄冒出脑袋张望着。
那老人目眦尽裂,大喊着饶命。
斯日波看着这一群男女老少,手中的钢刀狠狠挥下,朝着那个老头的脖子砍去:“给我杀!”
老人绝望地闭上眼,却只听到一声尖锐的叮得一声,随后头顶的蒙古贵族发出暴怒之声。
“谁!”
汉人们惊惧间,有人眼尖地大喊着,大喊着:“哎,兰州的军旗!江同知来了。”
远远地,只看到有一年轻人骑在一匹快马上,手中是一把被拉得极为满的弓。
弓上搭的那把箭冷光森森。
几乎在斯日波呼吸的瞬间,那把弓箭便破空而来。
“谁敢动手。”江芸芸响亮的声音骤然响起。
太远的弓箭定然是没有准头,谁都知道这个道理,但那气势实在太凶,斯日波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任由那把弓箭落在自己几步远的位置。
只这一下,蒙古人的气势骤然消退三分。
江芸芸直接冲到斯日波面前,冷笑一声:“又是你。”
斯日波握紧手中的刀柄:“我们蒙古清理门户,江同知一个汉人是不是管太宽了。”
江芸芸看向那群抱在一起的人,皮笑肉不笑说道:“他们就是西宁卫来信说投靠的我们的人,算不上你们蒙古人了。”
“哼,说得好听。”斯日波冷笑一声,“汉人奸诈,他们的太祖还把我们的人抓起做奴隶你们忘记了,现在只给你们吊了一块糖骗你们去送死而已。”
“我可没有杀他们,杀他们的不是一直是你们蒙古人自己吗。”江芸芸也不示弱,直接厉声反问着,“我让他们成为良民,给土地给房子,给未来孩子的教育,那你们呢?你借着你那个虚无缥缈的菩萨杀了多少人!恬不知耻,罪孽深重。”
“就是!”有商人见有人撑腰了,立马大声附和着,“不要脸!”
“不要脸!!!”
江芸芸眉心一动,和颜悦色地讽刺着:“若是论天命,你看,这才是。”
斯日波恨得牙齿牙痒痒。
岱钦上前一步缓和气氛:“那说来是有些误会,我们得到青海那边的消息,说是这些人偷了主家的东西叛逃了,这才来帮兄弟清理门户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别看你们蒙古自立门户,原来感情还是不错的。”
岱钦情绪稳定说道:“自然,我们蒙古各部落自来就是相互支应,互相帮忙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些年能安安稳稳度过,现在站在江同知面前,不是嘛。”
“怪不得想要改过自新的人也都是整整齐齐的。”江芸芸笑说着,打量着面前的蒙古人,“你倒是有些谋略,不若来我兰州做客。”
真是光明正大地挖墙脚。
哪怕双方现在已经闹到这一步了,岱钦其实还是颇为这位年轻人的。
“我自有效忠的对象,永谢布的人永不背叛天神。”
江芸芸点头,看着对面的蒙古人,突然又看向斯日波,冷不丁说道:“你说我现在可以把你们的天神抓走吧。”
岱钦脸色大变,立马挡在斯日波面前。
“我瞧着可以。”谢来慢慢吞吞上前,手里的长木仓刀光凌冽,“正好让你们看看我的刀利不利。”
阿尔斯楞被激怒,大笑着上前:“打就打怕你啊,你这个瘦猴,爷爷迟早把你们的脖子拧下来搭在这群叛徒身上。”
谢来下巴一抬:“来啊,你这个死肥猪,瞧着都要把你胯下的马压垮了。”
阿尔斯楞受不得激,直接上前,谢来也不畏战,直接迎了上去。
两人的长木仓和长戟交错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陈继一看也跟着大喊着:“爷爷也来会会你们。”
岱钦一看,手比眼睛快,一把就想要把前面的江芸芸抓住。
奈何江芸芸早有准备,立刻伸手用弓箭一格,随后立刻往后退去。
早已等待许久的锦衣卫们立刻把江芸芸围住。
陈继带来的守备营的军队和斯日波的亲军立马厮杀在一起。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商人们一看不对,头也不回就跑了。
那群蒙古人也早早躲了起来。
江芸芸被锦衣卫团团围住,看着同样被人保护着的斯日波,两人的视线不经意地对视在一起。
斯日波想要冲锋陷阵,却被亲兵死命拉着。
江芸芸却开始面无表情搭箭。
碍于江芸芸的箭术确实了得,一层又一层的人挡在斯日波面前。
江芸芸却依旧目标明确,锐利冰冷的箭锋直直地对准不远处的那人。
深秋的风冰冷而凛冽,露在外面的手指没一会儿就被冻得发冷,可江芸芸还是紧紧扣在弓箭上。
多年前,白鹿洞学院求学,窦学长就对她说过。
——只要不是带兵打仗,这样的水平就够了。
三个月前的江芸芸却突然明白,果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
弓弦满月,江芸芸的手指被勾勒出通红的痕迹,可她还是紧紧盯着斯日波。
有这么一刻,吵闹残忍的战场也挡不住她奔腾的杀气。
天色阴沉,兰州的冬日总是来得格外早,格外冷。
谢来已经和阿尔斯楞打坏了兵器,在马下赤身肉搏。
江芸芸松手。
箭身划破空气。
陈继已经杀红了眼,盔甲上满是鲜血
江芸芸开始搭箭射出第二箭、第三箭、第三箭……
随后一连三箭,接连而出。
——参连,她可是拿了满分的。
兰州的兵本就比他们多,斯日波的护卫一边要防着出其不意的守备营的兵马,一边还要阻挡江芸的捣乱,原本层层的护卫被一层层剥开。
蒙古军彻底乱了。
有人摔下马来,也有人悍然挡在斯日波面前,直到第五箭,它终于来到斯日波面前。
许是没力气了,许是太密集的射箭把准度降低了。
那把箭射中他的肩膀。
所有副将见主人受伤,立马开始回笼,打算突围。
“不算亏,你们汉军就是怂。”阿尔斯楞大骂着,“这么多兵力都碾压不了我们,呸。”
斯日波握紧那把贯穿他胳膊的弓箭,被人护送着离开时,突然看着远处大笑着:“你杀不了我!江芸!你杀不了我!”
陈继马上就要追上去,只听到背后传来急切的声音:“手下留人!”
周伦匆匆而莱,直接对着江芸芸说道:“一月前,永谢布的太师亦不剌上了请罪折,说自己的小儿子清理叛徒时,误杀知府,要亲自把人送到京城请罪。”
陈继听呆了,随后大骂:“呸,什么误杀,而且真去了京城,这贱人不就跑了。”
周伦只是看着江芸芸,冷静说道:“亦不剌是太师,地位仅此于火筛之下,而且一直和火筛关系不好,两部争斗不止,若是这次能拉拢永谢布,甚至和大明交好,至少可保西北十年安宁,你不是也想发展兰州嘛,这是最好的机会,也不用打仗,也能让你一展拳脚。”
陈继看不懂事情的走向,只能下意识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慢条斯理揉着手腕,依然平静:“是传来圣旨了。”
“是,你不在,秦同知接的,让我来城外传话。”周伦掏出怀里的圣旨。
江芸芸却没有接过去。
“我是信你的。”她笑说着。
周伦脸色微微僵硬,避开她的视线。
“如此,此事就算了,过几日亦不剌就会亲自把他的小儿子带走。”周伦想了想,忍不住低声说道,“算了,寇兴泉下有知不会怪你的。”
江芸芸把自己的手腕搓红,只是对着谢来和陈继说道:“清点伤亡,我们回去。”
“还有你们,还愿意跟我回去吗?”江芸芸看向畏畏缩缩挤在一团的蒙古人,淡淡说道,“只要是兰州城的人,我定然护你们一世平安。”
周伦见她不买自己面子也不计较,第一个离开了。
谢来一见他走了,立马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你江小状元真是文曲星不成,算的真准啊。”
江芸芸握着缰绳,轻笑一声,充满嘲讽:“利益换利益,不是这些人最爱干的嘛。”
谢来没说话了,只是加重了呼吸。
“若是真的能为百姓好,我就跟自己说……”江芸芸牵动缰绳,准备调转回头时,低声说道,“那算了。”
谢来沉默着,也跟在她身后离开了。
—— ——
在小松山即将落下第一场的雪的时候,斯日波的援兵来了。
亦不剌自然不会亲自来,他派出了自己的得力干将。
“巴鲁叔叔。”斯日波低下头来。
“走吧,领主很是想您。”巴鲁是个高大威武的汉子,但看向斯日波的眼神还是格外温柔,“回头少主还要去京城走一遍过程,但不要怕,我会一直在您身边。”
“多谢巴鲁叔叔。”斯日波感激涕零。
苏赫巴鲁看着斯日波的肩膀,叹气说道:“少主也太莽撞了,收到信后等着我们来接您就是,何必再下山去挑衅。”
斯日波咬牙:“见不得那些汉人这么嚣张,而且我若是这样两手空空回去,我丢了面子就算了,阿娘的面子该如何是好,巴鲁叔叔,我也是实在没办法的。”
苏赫巴鲁叹气:“那也太莽撞了,那江芸的威名,我们远在鞑靼都有所耳闻,这样的人必不能是个软弱可欺之人,何必和这样的人硬碰硬,等他走了,那个纸糊的兰州还不是任由我们宰割。”
斯日波紧抿着嘴。
“少主的心,哈敦会明白的。”苏赫巴鲁低声安慰着,“天神会保佑您的。”
“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这几日一直忧心忡忡的岱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笑着入内,“那些牛羊磨磨唧唧的,让他们走都不积极,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有了二心,这次就让他们慢慢回来,正好可以考验他们的忠心,也算给他们一个机会。”
苏赫巴鲁拧眉:“那这样路上遇到危险,没了往前冲的人。”
“我们轻装上阵,早些回去才更安全。”岱钦想了想又说道,“那江芸我总瞧着不安生。”
苏赫巴鲁一听也跟着点头:“那就一切以小公子的安全为重,趁他们不在意早点走。”
几人又商量了几声,敲定午时过后就起身。
—— ——
“不是都说不能要他的命了吗?”陈继闷闷问道,“你现在绕这么个大弯,蹲他们头顶,就是想要再打他一顿。”
江芸芸点头:“对。”
陈继不信邪,犹豫问道:“真的?”
“对。”江芸芸信誓旦旦。
“那行吧,那可不能出人命了,至少斯日波的命不能出了,不然回头不好交代。”陈继不放心的叮嘱着。
江芸芸只盯着那路口,敷衍地点了点头。
“哎,这么感觉哪里不对劲啊。”陈继摸了摸脑袋,扭头去问谢来。
谢来随口说道:“就是这样的,你还不准江芸发泄一下嘛,人小孩才几岁啊,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哎,你小心的你兵,别拖我们后腿,我们套头打一顿就回来。”
陈继突然觉得很有道理。
——是啊,江芸才十九岁啊,正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时候,吃了亏要转回场子那可太正常了。
他突然心里安宁了,扭头去安抚士兵了。
谢来见人一走,立马凑过去也紧张问道:“你应该不会真的杀人吧。”
江芸芸看向谢来,说起了其他事情:“路上有我们见过的那个村庄,你们都疏散了没有?”
“都要打起来了,你还关心那几个只喜欢咬你的百姓。”谢来叹气,“把你写的信给他们了,只要他们愿意去兰州,肯定能飞快入籍,回归正常生活,但也不怕他们那你卖了?万一他们和蒙古人有勾结呢。”
江芸芸叹气:“所以我不敢出面,但我也不能眼睁睁让他们被搅和到这里,要是出意外了,那就是难辞其咎了,我得先做好准备。”
谢来看着她没说话。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话。
“胡老三的事情,你是不是一直耿耿于怀当年没有把他们安置好,让他们一家人卷入你和权贵的角力。”谢来冷不丁问道,看着江芸芸骤然失神的面容,只好狼狈移开视线,继续说道。
“自来打仗谁没个伤亡,谁会把这些隐世的人算上去,最多是人头当功劳了,慈不掌兵,你这样,听上去太过仁慈了。”
江芸芸没说话。
她蹲在草丛中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头顶是乌压压的云,一场风雪马上就要来了。
“哎,别说话了,有动静了。”陈继小心翼翼走过来,小声说道。
几人是站在一处山谷山顶,正是能居高临下审视着一切。
所有人都瞬间警觉起来。
“这次肯定行,西宁卫很早就来信说早早就守着西面,他们又不可能往南走,去大松山就离我们近了,他们就是要回蒙古,肯定走这条路。”陈继嘴里碎碎念着。
众人沉默间,只看到一队人马正远远走来,竖起来的大旗正是白马旗。
“原来是苏赫巴鲁来接的人,斯日波娘家人,一员猛将。”陈继搓了搓手,为难说道,“这就难办了,这人经验老道,是一名老将了。”
“你陈继佩也是啊。”江芸芸笑说着,“名将不就是打过一个个老将才出来的嘛。”
陈继一听,突然眼睛又亮了,原本的担忧立刻变成信誓旦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代久远,这场战役到后世,谁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开始的,甚至都不说清开始的原因。
而现在,准备过峡谷的时候,谨慎的苏赫巴鲁还特意让斥候检查了一遍峡谷。
“无事,只有几个山里的小孩,瞧见我们都跑了。”斥候低声说道。
“若是有人埋伏,肯定早就把人赶走了,现在还有小孩,兰州那边还没反应,其余卫所不会自讨没趣,我们快些走吧,过了这个石门峡,再到鱼沟,最后穿过黄羊沟,只要到了贺兰山,我们就安全了,你阿娘的人在那里等着呢。”苏赫巴鲁低声说道。
斯日波自然连连点头:“江芸是一个朝廷官员,定然是不敢违背旨意的,之前都没什么动静,现在肯定不会有。”
“走吧。”苏赫巴鲁走在他的前面。
一开始都很安静,只有马蹄声,只走到一半时,头顶突然传来剧烈的响声。
石头从山顶滚下来。
苏赫巴鲁果然是老将,立马大声喊道:“列阵。”
说话间,陈继已经待着第一波人冲出来了。
这次带出来的是亲兵不说,更是他和谢来偷摸摸训练很久的兵。
他其实还是很相信江芸的,相信这人可以给自己带来荣华富贵。
“汉人!江芸!”斯日波一看陈继立马在人群中去找江芸芸,果然在半山腰的地方看到站在山头上的人。
“就是你爷爷!”陈继大笑着,“随我杀啊!”
他今日担前锋,主打一个冲乱队形。
苏赫巴鲁也不是吃素的,行军途中竟还带着盾牌:“盾兵。”
“放箭!”江芸芸站在高处,大喊着。
话音刚落,利箭如雨而下。
江芸芸的打法颇为不要命,奈何和他打配合的陈继也是一个不要命的,顶着箭雨入内,不要杀人,只是横冲直撞。
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盔甲,这都是江芸掏了衙门的钱给他们做的,这样的铜墙铁壁没什么战斗力,但就像巨象一样,能彻底打乱队伍。
蒙古队伍猝不及防,果然开始溃散。
斯日波的亲兵开始带着他后退。
“要不让我来。”江芸芸临走前,谢来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戴上头盔,那双漆黑的目光被黑沉沉的乌云一照,明亮而深沉:“我要亲自来。”
“随我杀。”江芸芸手里握着长刀,大声喊道。
谢来和锦衣卫分列两侧,所有人就像一把尖刀瞬间撕入这片狭长的战场,随后彻底打乱所有人的节奏。
哪怕苏赫巴鲁是个老将,一时间面对这样完全不要防守,只要进攻的打法也有一瞬间的慌乱,但他几乎又是瞬间回过神来,一下就发现了这个阵法中的核心。
——江芸。
他开始提刀朝着江芸芸冲来,副将们同样跟了上去。
锦衣卫和陈继的副将几乎是瞬间和他们交刀在一起,尖锐刺耳的声音几乎能划破耳膜,听的人头脑一震。
一时间山谷内杀声四起,江芸芸虽然和陈继模拟过这样的场景,但真的发生在自己身边,只觉得那声音几乎震天,惨叫声和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就好像擦着她耳边发生。
江芸芸以为自己至少一开始会害怕,但直到站在其中,她的目光紧盯着斯日波,那股被藏了三个月的怒气这才猛地膨胀汹涌出来,好像是一把火给了她无限的力量。
那些刀剑刀落在她身上只会让她心里的愤怒更为真切。
那些鲜血几乎让她回到那个深夜,她站在尸海之中,几乎被痛苦冲破了身体。
她知道,今日杀不了这个人,她今后再也杀不了了。
她要杀了他!
她要为寇知府,为枉死的三百零七人报仇,要让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做错事情就要受到惩罚,什么狗屁交易都不能漠视人命。
谁也不行!
她江芸芸不行。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也不行!!
斯日波有一瞬间被草原上灰狼盯上的恐怖,那是只要盯上一个人,就会不死不休的畜生。
“带少主去肉盾那!”苏赫巴鲁嘶声喊道。
岱钦立马回撤,奥云达和阿木尔也跟着跟上去,二十人的小队开始带着斯日波突围,想要先回大松山和那群养五畜的人会和。
乌云飘了过来,空气中的寒意越来越冷,山中的树叶也被霜打出冷冷之色,乌云压境,在无人得知的山下,山内的血腥味已经浓郁到令人作呕。
这样的天气是江芸芸深思熟虑的。
因为路滑,马儿反而跑不快。
江芸芸小时候学下棋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学会了下套,也就是说,要让一个人落套就要一直撵着他们,所以她早早就在沿途布置下几人,时不时冲出来吓唬人,不仅能消耗对面的棋子,也能让他精准下套。
她的目标是黄羊沟。
黄羊沟是一个盆地,里面水草丰满,时常有黄羊出没,这样的地水多便地滑,最重要的是,那里四周高中间低,最合适厮杀。
斯日波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七。八人,所有人都顺着她的意去了黄羊沟,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助人,一行人经过一条河流时,斯日波的马脚突然打滑,重重摔下马来,一直紧追不舍的江芸芸也瞬间下了马,她的反应很快,腿脚也出人意料的快,几乎超过所有人的预料,整个人朝着斯日波扑过去。
岱钦反手就是一刀,却被远道而来的谢来一把拦下。
“你的对手是我!”谢来放手压制着刀刃,冷笑着,“我也要会会你。”
奥云达和阿木尔则想也不想就朝着斯日波扑过去,挡住那第一刀。
江芸芸和奥云达来的目光对上,抬手又是一刀。
阿木尔则拔刀大喊着:“不要伤害我哥。”
姜磊冷笑一声,长戟一甩一抖:“那我也来会会你,叛徒。”
二十几人想也没想到,瞬间厮杀在一起,江芸芸被一个锦衣卫保护着上了一块大石头,谷中还未起风,但寒意已经越演越烈,她顺势拿下背上的弓箭。
她的长木仓学的不好,上去就是添乱,幸好听了顾将军的话,学会骑马和射箭,至少逃命逃得快。
只是现在反了过来,能阻止他们逃命也是一个本事。
江芸芸第一箭就朝着阿来而去。
三人纠缠间,阿来的武艺显然不错,和他弟弟配合得极好,两人回过神来,几乎能压制着姜磊。
摔断了一条腿的斯日波早已躲在他们身后。
江芸芸面无表情开始搭弓拉箭。
——不论如何,阿来骗杀了寇兴,那就是不可饶恕的。
姜磊以一敌二明显落了下风。
“闪开!”江芸芸的声音在耳边爆呵,他下意识蹲下来。
与此同时,只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尖锐鹤鸣。
本躲在阿来身后的斯日波下意识把阿来推了出去,阿来一怔,竟然没有躲过去,那箭直中心口,贯穿而过,鲜血溅了阿木一声。
“哥!”阿木眼睛瞪得极大。
阿来下意识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已经搭上第二箭,只是那一箭朝着阿木。
她动静极快,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不要……”
阿来翻身挡在阿木面前。
第二把箭贯穿而过。
鲜血溅了阿木一脸。
斯日波大惊失色,开始拖着一条胳膊一条腿开始朝着出口走去。
只要走出这里,他阿娘就会来接他。
他也跑,江芸疯了,这人比他还要疯。
“我不会留下他的。”江芸芸冷酷说道,“当年衙门自查,寇知府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出于好心,亲手带回来的人最后会杀了他,我现在是在清理门户。”
阿来抱着阿木,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紧紧握着阿木的肩膀,目光却又看向狼狈逃窜的斯日波,喃喃自语:“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
阿木发出悲鸣,抱着哥哥,目光恨恨地盯着江芸芸看:“你有老师有朋友,可我们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要教我们识字,为什么!你让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阿娘,我家人……”
姜磊见他情绪激动,想也不想,直接一刀把人杀了。
江芸芸看着那血从他身上流了下来,只能闭上眼。
阿木好像完全不知道痛,只是死死盯着江芸芸,整个人痛苦又狰狞,嘶声力竭喊着:“你早就杀死我们了,是你,为什么……你不如杀了……我们……回不去……”
头顶积攒了多日的乌云,终于落下细细的雪来,轻轻覆盖住紧抱在一起的兄弟两人。
江芸芸盯着那雪花,明明是轻笑一声,可眼底却不知是不是雪光而变亮,似有水波闪动:“还挺好学的,都开始自己学诗了。”
“你们的皇帝下旨了。”远处的岱钦见状,突然大喊着,“不能杀他,抗旨,你这是抗旨,那是我们太师的儿子!!”
他一个恍神,谢来直接打落他的武器,瞬间把人止住,扭头正想要给江芸炫耀一下,却见他……
只见江芸芸站在石头上,抽出身上的最后一根弓箭,开始对准马上就要走出岸边的斯日波。
弓弦已经被拉满,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她一直在骗人!
她要杀了斯日波!
她要抗旨!!
第三百四十五章
山中的雪终于下了起来, 天色阴沉,本就树木遮天蔽日的黄羊谷更加阴暗,北风渐起,吹得江芸芸衣袂翻飞。
谢来嘴皮子抖索了一下, 突然都想明白了。
——什么就是来打他一顿的。
这话骗骗陈继那个二愣子还差不多。
所以对他说的是, 让他缺胳膊断腿, 回蒙古就没什么继承王位的竞争力了。
他其实不太信的, 因为按照他对江芸的了解,江芸这人为了一家子贫民胡老三都敢对上权势滔天的太监和外戚, 现在斯日波杀了这么多人, 还杀了他敬重的寇兴,他不杀了斯日波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他说圣旨已经盖棺定论了,所以谢来就又有点相信了。
江芸到底是个朝廷命官啊, 还真的敢忤逆整个朝廷规章法度嘛, 他还要不要升官, 要不要命了。
所以谢来信了三分。
后面江芸芸又开始安安分分在衙门里干活, 好像真的接受了这件事情, 谢来又信了三分。
他就这样抱着六分信任, 四份质疑地跟着江芸芸进了山,见他一路上的布置也不是非要赶尽杀绝, 而且态度冷静自然,谢来又信了三分。
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全都是骗人。
他江芸就是一个大骗子!
一个聪明绝顶的大骗子!
那简直是要人命的骗子!
“你杀了我们少主, 我们领主不会放过你的。” 岱钦恐惧大喊着。
江芸芸站在风中,突然感受到所有人的恐惧。
岱钦的恐惧。
谢来的恐惧。
甚至是斯日波, 他已经恐惧到颤抖, 但还是强忍着痛苦拖着一条腿再艰难跑着。
她站在渐起的北风中, 突然觉得好笑,原来刀只要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会害怕。
什么天神庇护,清理门户。
什么国家大义,百姓安宁。
什么天潢贵胄,谁也杀不得!
“不要!!”谢来大惊。
江芸芸终于松开最后那根被她紧绷着的长箭,那股被郁结在心里三个多月的愤怒终于顺着那根破空而出的箭头释放出来。
——都是狗屁!!
江芸芸恶狠狠地想着。
——做错事情就要挨打。
——她小姨教过她的!
长箭在风中颤颤巍巍,却又一往无前。
它朝着斯日波而去,不曾有一丝畏惧。
所有人的心都被悬了起来,任由谷中的北风把他们摔得四分五裂。
长箭刺穿皮肉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但却突然传来张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天神庇护!” 斯日波重重摔倒在地上,他明明疼得想要满地打滚,却又捧着腿大笑起来。
谢来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山谷终于起风了,四面来风呼啸而过,这是江芸自己选的地方,无风无浪时候自然是绝佳的好地方,可偏今日起风了。
斯日波整个人好像疯了一样,他一边痛到在地上打滚,一边却又在哈哈大笑。
“我阿爹和我阿娘不会让我死的。”
“哈哈哈,是伟大的长天生不让你这个汉人杀我。”
他大喊大叫着,面容胀红,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看,整个人都癫狂着,又带着侥幸逃生的大喜。
“哈哈哈,杀了我啊,你敢杀我吗,哈哈哈,你们皇帝要留我的性命,我爹娘要保我,死了一个寇兴算什么,我可是亦不剌的儿子。”
“算了吧。”姜磊呐呐说道,“那两条腿瞧着也都废了,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谢来一边捆住岱钦,一边也跟着说道:“你还要不要当阁老了,这人回去也不行了,这不是比杀了他还令人难受。”
与此同时,突然听到风中传来马蹄声,急促而紧张。
听着动静是北面传来的。
岱钦也跟着大笑起来:“是哈敦来了,哈哈哈,完了,你们都要完了。”
谢来也急了,现在他们身边只剩下五人了:“快,我们快走。”
江芸芸站在石头上,感受着那股风汹涌而来,吹得树叶水草随风而倒,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地上的尸体也都躺了一地,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偏今日的北风无孔不入,头脑里的那一股热气也跟着吹散了。
确实是差了一点。
她把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回去吧。”谢来拖着岱钦,苦口婆心劝道,“真闹大了,你还要不要做官了。”
江芸芸跳下石头,她身上其实也有很多伤口,鲜血流了一身,整个人还在地里打了一个滚,肮脏狼狈。
偏她此刻说话时,还有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哪怕在万物生机勃勃的山谷中依旧令人不可忽视。
人人都说这位小状元有一双天赐的漂亮眼睛。
“我读书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不想读书了吗?”
“我做官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不想做官了吗?”
江芸芸弯下腰来,捡起阿木摔落在地上的那把带血的长刀,那把刀已经卷边了,但尖头还是尖锐的。
“但你看我现在,我既考上了状元,又做了同知。”她捡起刀的姿势太过随意,读书人的手指一直都是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可见他们说的都是错的。”
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握住了那把刀。
谢来呼吸一顿。
“那不一样!”他大喊,伸手要去拉江芸芸。
江芸芸躲开他的手,声音微微提高:“可我就是这样!”
“我一直都是这样。”她声音低了下去,朝着斯日波走了过去,“你们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不接受。”
“他杀了这么多蒙古人,就是该死。”
“他让寇知府无法体面下葬,那也该千刀万剐。”
“他是什么天神庇护的人……”
她站在斯日波面前,居高临下注视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皇族贵胄。
“如果他们天神只会庇护这样的人渣……”
她举起手中的长刀,冰冷的刀锋倒映出她锐利的眉眼。
杀气。
腾腾杀意再也不遮掩,就这么赤裸裸的奔腾出来,北风之下是无数人的哀嚎,漫山遍野掩埋了多少人,掩盖了多少人的哭声。
她就是……见不得这样的哭声。
“不要,不要杀我……”斯日波惊惧地喊着,“救命,救我啊,我阿娘会给你很多钱,不要杀我……”
谢来青筋直冒:“你不要命了吗!这是抗旨。”
“别杀他!别杀他!我们蒙古人愿意换他,拿什么都愿意!” 岱钦崩溃大喊着。
黄羊谷的风是如此猛烈,吹得所有树木都七歪八倒,只有江芸芸手中的那把刀被她牢牢握在手里,巍然不动,明明试一把凝固了大量鲜血,损坏过半的刀刃,最是普通的一把刀,偏只有她握得最牢。
不是没有人要的蒙古奴隶。
不是升不上去的老头官吏。
不是无法两全的可怜兄弟。
不是要杀就杀,要欺就欺的不值钱草芥。
真的要论国家大义,他们才有资格!
长刀的刀锋刺得所有人都忍不住闭上眼。
“……那就该死。”
江芸芸的手狠狠落下,然后重重刺了过去。
鲜血溅了江芸芸一身,滚烫腥臭的血伴随着惨叫不断的绝望尖叫,真正皮肉被刺穿的声音沉闷而无聊。
谢来瞪大眼睛。
岱钦直接软脚摔在地上。
大雪终于落了下来,再是心有不甘的斯日波也只能不甘地睁大眼睛,再也没有呼吸。
江芸芸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大笑起来,狠狠把手中的刀扔在地上:“你看,这就公平了。”
谢来失神地看着面前一身是血的小状元,整个人多了一个寒颤。
这么多年来,怎么没有人发现这个是个疯子呢。
那可是亦不剌的儿子。
那可是朝廷和蒙古人谈判的关键。
那可是……
谢来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突然反手把岱钦杀了,大喊着:“蒙古人劫掠百姓,被江同知当场抓获。”
——杀死寇兴和归降蒙古人的凶手。
——是常年掳掠边境百姓的刽子手。
谢来抽出绣春刀,高高举起刀刃,环视着谷内仅存的几个人。
“拒不投降……”
大雪越来越大,一层薄雪覆盖着所有人的身体上。
“杀!!”
谢来大喊着,所有锦衣卫突然回过神来,把身边的蒙古侍卫都送去见天神了。
姜磊也回过神来,一脚江芸芸脚边刀踢远了,然后拉着她就要离开这里。
“有小孩。”江芸芸马上就要出了谷口时,鬼使神差扭头去看山谷时,一脸惊讶。
众人猛地扭头去看。
只看到一个小姑娘手里拎着一个大大木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对着斯日波的身体又踢又咬。
她还太小小了,整个人摇摇欲坠的。
所有人都惊呆在远处。
“孩子,江芸!你看到了吗!”谢来突然大笑起来,“天道站在你这边了,哈哈哈哈,是孩子,是百姓的孩子!是你保护的百姓的小孩,哈哈哈,天要助你,你果然是文曲星!”
小姑娘吓傻了,扭头看了她们一眼就想跑。
谢来却直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把人一把抱走。
小姑娘吓得不行,眼睛瞪得极大,却没有哭出来,整个人抗拒地往后仰过去。
“你吓到他了。”江芸芸低声说道。
谢来整个人显然高兴坏了,一把把人塞进江芸芸的怀里:“那你抱!那你抱!”
他顺手想要把那个木桶扔了,那小姑娘尖叫着:“我的,我的,不要扔。”
谢来哎了一声:“破木桶有什么好要的。”
江芸芸这人天生就惹小孩喜爱,谢来就没见过那个小孩见了她不喜欢的,都是见一面就把人赖上的。
果然那小姑娘盯着江芸芸看了一眼,就伸手抱着她的脖子,小声说道:“你的糖好好吃。”
江芸芸多看了这个小孩一眼。
“哎,你就是那个咬人的。”谢来震惊,“不是让你们都走了吗?”
“木桶掉了。”小姑娘伸手想要夺回自己的木桶。
谢来低头看了一眼小姑娘伤痕累累的手,手指紧紧转着这个破木桶。
“给她。”江芸芸伸手把木桶拿了过来。
小孩见状连忙抱在怀里,一本正经对着江芸芸解释着:“有一天我娘带我去挖野菜,然后有人来了,我娘把我放在这个桶里放在水里飘走了,后来我再也没见到她,所以我要一直带着她的,这样我娘回来后才能一眼看到我。”
“你娘把你扔了啊?”谢来随口说道。
小姑娘双眼一红:“才不是,我娘最好了。”
“会不会说话。”江芸芸没好气说道。
谢来哎了一声,连忙说道:“管她呢,快走,回头被蒙古人拦下那就完了。”
江芸芸却不怕,一手抱着小孩,一手牵着缰绳,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疲惫:“不碍事。”
谢来猛地扭头,警觉问道:“你又要干什么啊?”
江芸芸笑了笑:“我前几日上了一份折子。”
“什么折子?我怎么没给你送过?”谢来震惊。
“我让秦通判帮我送的。”江芸芸说。
“他不是怕惹事,在家里躲起来了吗?”谢来质疑。
“也有这个原因。”江芸芸平静说道,“我猜你们锦衣卫也有自己的任务,才肯跟着我到处跑来跑去。”
谢来眼珠子不自在地转了转。
“兰州城内现在容纳不下这么多人,我们又不能放弃自己的百姓,所以我打算重建大小松山,修建景泰城,内阁同意了。”
谢来震惊:“那不是意味着你本来就可以杀……”
“那不可以的。”江芸芸看了她一眼,“和这份密折一起的,还有李阁老的私人来信,告诉我朝廷不能一意孤行,要做两手准备,所以打要打,谈也要谈。”
谢来瞪大眼睛。
“斯日波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王子。”江芸芸把小女孩放在马上,自己却转身看向终于赶到谷口的蒙古队伍。
为首那个女人穿着蒙古族的衣服,紫色的华丽长袍短小紧束,身罩雪白的答忽,腰部的衣褶被金玉装饰着,挂满着蒙古族特有的匕首长刀,头戴宝石顶钹笠帽。
江芸芸和她对视着,随后冷静说道:“听闻蒙古与我们不同,哈敦虽是二王妃,但背靠强大的部落,我想着既然要谈,为何而不直接和您直接谈。”
谢来被这个事情的走向,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个女人的目光在斯日波的尸体上一扫而过,随后冷笑一声:“久闻大名,却不知道江同知如此狂妄。”
她驱着高头大马踏过满地鲜血和尸体。
锦衣卫们下意识上前,江芸芸却伸手把他们拦下,自己走到最前面。
高大矫健的女人眼皮子耷拉着,随意打量着面前眼中过于瘦弱的汉人,手中的鞭子漫不经心地握在手中:“你杀了我的儿子,却还信誓旦旦站在我这里,想要和我谈,真是笑话。”
话应刚落,那鞭子赫然甩了出来,好似一条毒蛇,紧冲着江芸芸而去。
谢来手中刀鞘的一勾一抽一拉,冷冷说道:“以强恃弱,你们蒙古人真是恬不知耻。”
那女人冷笑一声,手上力气不减,那根鞭子瞬间紧绷,竟然和谢来争夺起来:“我可是蒙古人,不学你们汉人那一套。”
江芸芸巍然不动,甚至还轻笑一声:“可您的汉语也不错,斯日波的汉语也不错。”
那女人抬眸,终于正眼看向江芸芸。
“不知哈敦可有听闻北魏孝文帝的故事。”江芸芸伸手,轻轻按住谢来的手,对着他点了点头。
谢来想了想,松了手,冷笑一声:“人家背后可有冯太后。”
“所以你们愿意把你们的洛阳拱手相让。”那女人弯下腰来,收了鞭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笑:“且不说在此之前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分裂,再者便是愿意给你们,你们谁要,你们的领主对小王子俯首称臣,所以你们愿意把这个天大的功劳送给小王子。”
女人冷笑一声:“油嘴滑舌的汉人。”
江芸芸丝毫不惧,甚至上前一步,神色沉静,面容认真。
“黄金家族出了一个成吉思汗,如今你们这些后辈却辜负祖宗荣耀,如今四分五裂,东西蒙古还不过瘾,如今内部又分为左右之派,左右尤为不对,你们□□又分为三大部落,无数小部落。”
江芸芸对蒙古的局势侃侃而谈。
“小王子已经长大,你们永谢布先来也足够压力,不然也不至于让一个废物觊觎我们大明的大小松山。”
女人依旧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太年轻了,她最小的儿子都比他要大。
这样的人若是生在伟大的蒙古,长天生定然庇护他坐上黄金宝座。
江芸芸对她的打量视若无睹,继续循循善诱:“听闻您的家人都是勇士,乃是蒙古数一数二的部落,如今却只能屈居于土默特之下。”
江芸芸的声音微微高昂。
“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那女人坐直身子,突然冷笑一声:“你想要我们蒙古内乱。”
江芸芸微微一笑:“是统一。”
“如何统一?”那女人来了兴趣,饶有兴致问道。
“太祖时期,大明西南一代出了一个奇女子,在夫君病死后,代掌水西宣慰司事,效力明廷,开拓西鄙,世世保境,朝廷封顺德夫人,太祖更言:“奢香归附,胜得十万雄兵”,如今西南一代世世代代都是他的子孙后代。”
女人挑眉:“你要我投靠朝廷?”
“长天生已经为您指引了一条明路。”江芸芸和气说道。
“汉人文化要是真的好,何来像现在一样畏缩在兰州城内。”女人傲然一笑,讥笑着,“我也曾听闻你们汉人有一个朝代,可是被人像条狗一样,从汴京撵到临安,最后还被赶到海岛上苟延残喘,如此可见汉文化也不过如此。”
江芸芸微微一笑:“内部虚弱的情况下,外部拧成一股绳,蒙古的铁骑确实能由北而南,如若无人之地,可如今内部尚且强大,还未见病弱,可你们外部却要先一步四分五裂了。”
那女人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你就不怕我们打过来?”她质问着。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你们也得要先有这个底气。”
女人冷笑:“你们汉人畏惧我们蒙古人如老鼠见了猫,吓破了胆,打过来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江芸芸自信一笑:“那可不包括我。”
女人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这位汉人的脸上,最后落在那双明亮的眼睛上。
“学习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那也要建立在强大的统治下。”江芸芸完全不在意自己说的话到底有多石破天惊,她只是依旧温和安静地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有谈判的空间。”
“毕竟人人都向往权利。”江芸芸微微一笑,“您为何不亲自去看看呢。”
“好好好,汉人有你这样的英才,我儿死在你手里不冤枉。”那女人突然大笑着,把手中的长刀扔到江芸芸怀中,意味深长说道,“汉人,记住了,我叫脱脱卜花·娜仁,我们还会见面的。”
直到山谷里的蒙古人的尸体们都消失了,谢来还没回过神来。
“就这么结束了?!”他磕磕巴巴着和姜磊确定着。
姜磊也不可置信地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正捧着那个装饰大于实用的匕首,来来回回翻看着。
这把匕首小臂大小,刀鞘上镶满了宝石,随着手指的摆弄甚至波光凌凌的,瞧着花里胡哨的。
“人走了。”只有小女孩最是天真,咯咯笑着,“哥哥好厉害啊。”
谢来重新打量着江芸芸,突然冷笑一声:“可不是,要不是说周夫人美貌,也给他生了一张好脸呢。”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大眼睛眨了眨。
“蒙古人送腰刀是看上你的意思了。”谢来抱臂,似笑非笑,“你还接过来了。”
“你、完、了!小、状、元!”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
—— ——
陈继此战大获全胜,虽然亲兵也损失了一半,但活捉了苏赫巴鲁!!
他带人进城门的时候活像在翘着大尾巴。
口供这群人早早就在下山的路上核对好了。
“刚才那群下山的野人你们不知道吧,本来要投靠我们的,谁知道被这群蒙古人抓到了,心狠手辣竟要杀人,我可不是和他们打一顿。”
“啊,斯日波啊,我不知道啊,跑了吧,嗐,这个怂货。”
“哦,怎么带兵过去啊,谨慎啊,谨慎你都不知道,还打什么仗,滚回家喝奶去吧。”
“怎么胡说的!江芸!江芸你知道吧,他手里抱着的小孩就是他救的!啧,懂不懂啊,我们江同知可是文曲星。”
“哼,朝廷派人问就问,我心虚什么,反正都是江芸带头的!”
谢来听了一耳朵回来,准备见了江芸芸就告状,谁知道正好看到秦铭正在破口大骂。
“把今年的税赋花完了?”
“好好好好,好啊,江同知,牛了啊,不得了了啊,出息了啊。”
“那你叫我回来做什么!啊,做什么!看那个老鼠都不愿来的仓库啊。”
江芸芸乖乖听训,低着脑袋,瞧着乖得不得了。
秦铭更是生气了,他觉得江芸这人坏得很。
“可我之前想和你商量的,是你说不听,赶我走的。”江芸芸见他不说话了,也很委屈得为自己辩解着。
秦铭气笑了。
不是你干杀头的事情,还想拉上我。
正常人都知道避嫌吧。
秦铭嘴里有八百句话想骂,但又愣是说不出来,到最后只能气得甩袖离开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就看到谢来晃晃悠悠走进来了。
“呦,挨骂啦。”谢来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开口就是嘲讽,“之前不是勇得很嘛?”
江芸芸一本正经开始提笔写折子:“你告状的折子写好了没,要是让我的折子快一步,我就笑话你。”
谢来被噎了一下,也气笑了:“我看你怎么补这么大个窟窿。”
“我又不是女娲。”江芸芸嘟囔着,理直气壮,“我不是因为救百姓吗?误和蒙古人打起来了的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谁会信。”谢来嘲笑着。
江芸芸提笔,开始写折子,开头先是一通疯狂的马屁,然后又虔诚地谴责自己做事考虑不周,最后才兜兜转转开始切入正题。
分化蒙古人,让他们先内斗。
修建长城和堡垒,先把大小松山圈起来。
回头还能悄悄把哈密也拿回来。
“别慌,马上就有人来给我打辅助了。”她一心两用一向是格外厉害的,自己在脑子里润笔的功夫,嘴里还不耽误回答。
“谁?”谢来不解。
就在此时,陈继慌慌忙忙跑过来了:“坏了,蒙古人又说要来朝贡了,领队的还是一个女人,瞧着凶得很!”
“呦,来娶你了!”谢来拍着大腿大笑着。
“啊?”陈继震惊,不可置信,随后露出猥琐笑容,“原来你喜欢这样又高又壮的女人啊。”
江芸芸黑着脸,一人扔了一个纸团:“滚。”
第三百四十六章
脱脱卜花·娜仁来兰州当然不是来娶江芸的, 她来这里有两件事情。
“放了我的人。”她大马金刀坐在首位,神色冷淡,“别和我说什么交易,你坏我们名声, 我可都没跟你计较了。”
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我们守备营的陈参将特别喜欢苏赫巴鲁将军, 正在守备营里好吃好喝住着呢, 时间到了我肯定把人返回去。”
脱脱卜花·娜仁完全不吃这一套:“什么时间到了没到, 你让庄浪卫在山下伏击我们的事情,我可都没去告状。”
“其他卫的行为和我们可没有关系。”江芸芸三连表示拒绝。
脱脱卜花·娜仁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冷静说道:“没关系, 我也会扣屎盆子。”
江芸芸和她四目相对,然后更冷静地回答者:“我只是一个小同知,没办法做更高的决策, 我自己写信去朝廷问问。”
——你不用自己扣, 我自己先去滚一圈。
江芸芸肩膀一耸, 颇有种滚刀肉的无赖。
脱脱卜花·娜仁气笑了, 一只手已经按在腰间的刀刃上。
“无耻。”她身边的侍女厉声骂道。
一侧的秦铭飞快地咳嗽两声。
三位卫所的将领也跟着悄悄放慢了呼吸。
江芸芸只好慢条斯理地找补着:“我回头一定大声谴责一下庄浪卫。”
“但我觉得我们可以就此事做一个友好磋商。”江芸芸话锋一转, 给了一棍子, 立马递上台阶,和颜悦色说道, “保证我们大家都能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
“现在除了你把我的人放了,不然我们是不会有未来的。” 脱脱卜花·娜仁皮笑肉不笑地说着,目光看向陈继。
陈继挺直腰板, 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的,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我们肯定有未来。”
脱脱卜花·娜仁懒洋洋扫了她一眼, 盯着那梨涡看了看, 随后收回视线, 像一头威武的草原母狼,淡淡说道:“那说来听听。”
“朝廷是有意和蒙古一起修生养息的。”江芸芸先下了一个基调,“共同谋求发展,才是我们这一辈人要做的。”
“所以你死我活是下一辈人的事情?”草原女人大概就是凶悍直接的,脱脱卜花·娜仁一点也不委婉,直接戳破她的表面和气。
江芸芸笑了笑:“做事情没有第一步还没落实,就开始考虑第二步利弊,但我们总该要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个可以继续向上的资本。”
“你们就不怕养虎为患?”脱脱卜花·娜仁反问道。
“有压力才有动力,朝廷上也需要有人督促我们进步,不是嘛。”江芸芸笑说着,“且你们蒙古也有很长的一顿路要走,不是嘛?”
脱脱卜花·娜仁沉默着,整个人往后靠了靠,眉眼低垂着,只有一点余光打量着面前之人:“你这话是朝廷让你说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江芸芸笑说着:“若是实现了,那便是两赢的局面。”
“没想到你们汉庭也有如此开阔胸襟的人,不是都人人畏战嘛。” 脱脱卜花·娜仁讥笑着。
江芸芸微微笑着。
明明一屋子坐满了人,但许是两位主事的都是快言快语的人,其他人愣是一句话也没开口,偌大的屋子只有两人有来有回的打机锋。
“你们汉人有句古话叫:事与愿违。若是一个不慎,我们强大了,你就不害怕。”脱脱卜花·娜仁安静片刻后,又重新开口,手腕上的金镯轻轻磕在桌子上,意味深长地问道,“你们汉人的朝代中不乏被你们口中蛮夷欺负的事情。”
江芸芸思索片刻后说道:“可我们总会有愿意站出来的人。”
脱脱卜花·娜仁瞬间沉默了。
“可蒙古只出了一个成吉思汗。”江芸芸反客为主地质问着。
脱脱卜花·娜仁眸光微动。
“哈敦在犹豫什么?”江芸芸一反刚才的缓和,步步紧逼,“我们本就可以坐下来友好发展的,不是嘛。”
“你们汉人不是最考虑走一步想三步吗?这不是都是你们汉人教我们的嘛。”脱脱卜花·娜仁身子微微前倾,华贵的珠宝因此而变得绚丽,那双浅色的眸子充满压迫性地注视着江芸芸,那官话中还带着蒙古人才有的腔调,偏又带着一丝成熟女性的沙哑,“小郎君,我在思考。”
江芸芸点到为止,不再逼迫,还是笑说着:“我以为哈敦愿意来到这里,就是想好了。”
脱脱卜花·娜仁转着手中的戒指,漫不经心地说着:“你抓了我的人,杀了我的儿,那日匆匆一别,还未来得及于您这样的年轻又英俊的明朝官吏仔细说说,自然是迫不及待想来见你了,但我的耐心,并不多。”
江芸芸依旧沉静,笑脸盈盈地注视着面前紧握权力的女人:“那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兰州的待客自然是真诚的。”
两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随后又飞快移开视线。
“朝廷是让同知与我谈这事吗?”脱脱卜花·娜仁问道。
“政令还未下来。”江芸芸说道,“若是哈敦也有折子要上,我这边可以代为递交。”
“同知还是找个有能力做决定的人来和我谈吧。”脱脱卜花·娜仁以退为进,轻飘飘地讽刺着,“我真怕过几日就见不到您了。”
“哈敦其实已经明白到底要走哪条路,哪怕前方充满坎坷,但我们汉人做交易还是讲究你情我愿的,不论是谁来谈,我都喜欢是一个好的结局。”江芸芸大胆地试探着。
脱脱卜花·娜仁沉默着,锐利的眸光打量着面前的年轻汉人,充满考量和试探。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年轻的小状元时时刻刻都在被人审视着,这样的目光对她来说太过悉数平常。
但这位是一个大权在握的女人,这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江芸芸也同样打量着面前的女人。
若以汉人的目光来看,她又高又壮,脸上还带着两团红晕,不是传统审美中的纤细高挑白皙的美女典范,但在江芸芸眼里,这位哈敦四肢矫健,目光锐利,头脑清醒,浑身散发着被权力浸染过的高傲和松弛,哪怕她此刻在敌方的阵地上,依旧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毫无畏惧。
她像一头年轻健美的母狼,充满力量和野心。
“江芸。”脱脱卜花·娜仁轻声喊着面前汉人的名字,“你可真会蛊惑人心。”
江芸芸笑了笑:“因为您同样勇敢。”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一声,随后都移开视线。
众人也莫名松了一口气。
“不知您来的第二件事情是什么?”江芸芸转话题问道。
脱脱卜花·娜仁也跟着回答着:“之前回来的人都说京城繁华,我也想去看看。”
江芸芸眉心一动,试探说道:“朝贡?”
“不行嘛。”脱脱卜花·娜仁似笑非笑。
“那我需要先上书给朝廷。”江芸芸说,随后话锋一转,热情说道,“你们现在要是在我们兰州这边,去京城朝贡,又新的政策规定,比如每个人一天只有五十文的伙食费补贴……”
江芸芸洋洋洒洒地把自己的接待标准念了出来,最后话锋一转,期待问道:“您应该听说过了吧。”
脱脱卜花·娜仁早有耳闻,但亲眼所见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汉人果然小气。”
江芸芸叹气:“衙门也没有余粮了啊。”
—— ——
脱脱卜花·娜仁在兰州大肆买东西的时候。
江芸芸在疯加班加点上班。
脱脱卜花·娜仁在和城内的蒙古人交谈时。
江芸芸在疯加班加点上班。
脱脱卜花·娜仁在出门围观水田,甚至打算摸点水稻种子回去的时候。
江芸芸在疯加班加点上班。
脱脱卜花·娜仁在被拒绝后,恼羞成怒要抢时,江渝冲上去了……
“什么!”江芸芸一脸震惊地抬起憔悴的小脸。
“你妹妹蒙古语还不错。”谢来添油加醋,“胆子可真大啊,那群蒙古人这么凶,她还一个人冲在最前面,选娘拉都拉不住,结果你猜怎么着,你另一个妹妹江漾,吼,胆子也不小,今天休沐去找江渝玩,见她被欺负了,也跟着冲上去了,好家伙,差点没干起来……”
江芸芸听得脸都黑了。
“她们两个人呢?”
谢来抱臂:“徐叔怕打起来,把她们都送回来了。”
江芸芸也不干活了,起身准备回家了。
谢来慢慢悠悠跟在她身后,故意问道:“哎,你知道江渝这一天天都在干嘛吗?”
江芸芸自然是不知道的。
“你瞧瞧你这个大家长,对家里成员妹妹的关心都不够呢。”谢来斜眼看他,“你妹妹倒是遗传了你的好口才,整天出门调解汉人和蒙古人的纠纷了,就是碰到有蒙古人当街尿溺都刚冲上去,一点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都没有。”
江芸芸震惊。
“你们衙门不给她发月俸有点过分了。”
江芸芸头疼:“这又是什么情况啊?”
“你们都有事情干,就我没事干,我就看着汉人和蒙古人老是吵架,我就上去调解啊。”江渝理直气壮说道。
江漾跟着敲边鼓,为好姐妹撑腰:“江渝调解可厉害了,大家都很服的,好多人有问题都会主动来找她的,而且她已经会其他语言了。”
——几句话也算的!
江芸芸疑惑:“真的?那你改天带我去看看。”
江渝眼睛一亮:“不要改天了,我刚才本来就打算去城南那一片调节的,要不是碰到那个凶凶的女人来抢东西,我早过去了,走,现在就去。”
江家兄弟姊妹三人,外加谢来这个看热闹的,都跟着去看热闹的。
“你平日就一个人去的?”江芸芸皱眉,“不安全。”
“一开始都是城里的事情,左右街坊邻居都看着,最近才开始接村子的事情,要是有人找我去的,都有接送的。”江渝说。
“那也不安全。”江芸芸皱眉。
“这事我也觉得不安全。”江漾如今完完全全做男人打扮,许是开始整天跟着拳脚师父练习,人也竟然长高了几分,整个人瞧着格外精神,“我让她跟着我打拳,她不愿意,你快骂骂她。”
“不要,累死了。”江渝小声嘟囔着。
一行人坐马车来到城南的一处名叫泉水村的地方。
这个村子是汉人和蒙古人混住的,因为靠近边境,汉人一直很稀疏,后来来了那种落单的,或者一家几口的,都被江芸芸安置在这里了。
也因为这样,当日躲过了一劫。
这里也建起来两座大水车,因为这里有蒙古人,所以衙门这边还是半价建的。
问题也就处在这个水车上。
蒙古人觉得这个水车因为他们来了才免费的,所以应该下面做的水渠偏向他们一点。
汉人觉得水车他们也花钱了,为什么要自己吃亏。
两边差点闹打起来,还是村长听说了江渝的名字,说不如把人请过来问问。
——她是江同知的妹妹,肯定也很公正。
一来到村子口,没想到江同知来了,村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人都跑过来看。
“我就来看看的。”江芸芸又对江渝说道,“你开始啊。”
村子了然,这是给妹妹撑腰来了。
“我先去你们村子里的地看看。”江渝熟练地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
“还挺懂。”谢来小声嘟囔着。
众人便呼啦啦都去地里了。
“我们这块地不好,都是差的给我们的。”蒙古人抱怨着。
“你们来得晚,能有什么好地。”汉人回怼着。
“之前有一块好地要转卖,你们也没通知我们啊。”蒙古人立马大声说着。
这会儿村里人没说话了。
“你看,汉人坏!”蒙古人立马对江芸芸告状着。
“那之前你们偷我们的水呢!”汉人开始翻旧账,“还偷偷偷我们的化肥呢,要不是村长拦着,我都要上你们家要的。”
这会儿轮到蒙古人没说话了。
民事纠纷,最复杂也最能只直观反应百姓生活情况的案件。
往往因为太过复杂,而无法做到真正的抽丝剥茧。
江芸芸之前当知县的时候处理习惯了,一听就有个大致的想法,但她没开口,只是看着江渝,等着看她有什么办法。
“先别吵了,听我说。”江渝站在一块石头上,咳嗽一声大声说道,“大家现在既然有幸生活在一起,那就是一家人了,小打小闹很正常,谁家过日子上下嘴皮子不嗑一下的,有问题我们就解决。”
江芸芸一听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睛都弯了起来。
江渝随着周笙出门独立后,一直是她对外社交的,所有人都说她做得很好,但江芸芸对此一直没有实感,她和周笙和江渝相处的时间都太短了,平日里来往的信件内容又都是小孩子抱怨的话,继而久之,江芸芸一直觉得江渝是个小孩。
本来也才十五岁,也是个小孩而已。
但今日突然听她这么俚语的话,便又觉得小孩还是有长大的嘛。
“这个水车的位置我看了,这个村子的地就这么一块,要是为了照顾到所有人,按道理应该是建在王二家和周大家的附近,现在怎么都往东面偏了偏啊。”江渝手里拿着一个小册子,还握着一只炭笔,纸上写满了一路上问的问题。
“那两家的地不太好。”村长说。
江渝没说话,看了他一眼:“那这事确实是莫日家的吃亏了,他家在最北面,引不到水,一开始建水车的时候,大家竟然都出钱出力了,现在单独让他吃了亏,这点说不过去的。”
汉人们有点不服,大声嚷嚷着:“那把水偏了,我们那最边上的那一块水量就少了。”
“那一块的土地是谁家的?”江渝也不生气,继续问道。
“村子里的一家寡妇带着儿子的,就那两亩地,那娃出息,读书不错呢,现在在同知办的那个社学里读书,每次考试都可好了,两个人就靠那寡妇种地和织布维持生计呢,少了那桶水,全家要不要过日子了。”
“那我们买卖田地的时候,没说那里浇不到水啊。”蒙古人也跟着嘟囔着,也颇为不甘心,“不然谁要啊。”
这事确实不好办,不能激化矛盾,但也不能不解决矛盾。
村子里的矛盾其实都很小,但水、田,是最主要的矛盾。
江芸芸顺势想着,随后又看向蹲在地上涂涂写写的江渝。
江渝仔仔细细听着,随后抬头问道:“一开始衙门这边规划的地方,你们私自改了地方,那我想来也是没备案的,对不对?”
村长神色躲闪。
“那就不对,你们占了蒙古人落户你们村,可以半价修水车的政策,却不肯真心待人,这样你们这里就要扣一分了。”
“那,那不是位置不行嘛?”有人不高兴地反驳着。
“那是两个位置都不行?”江渝笑问着,“若是都不行,一开始衙门这边勘测的人不可能一个都没发现,回头我这边调解不成,你们对簿公堂,不是一问就问出来了。”
汉人村民没说话了。
蒙古人果然露出纷纷不平之色。
“你们也先别激动,一开始买卖的时候,衙门这边肯定也有告知你们是什么田,也别说是汉人坑你们了。”江渝笑眯眯说着。
蒙古人小声说着:“现在是水过不来。”
“水过不来这问题,确实不对。”江渝点头。
汉人百姓立马也跟着不高兴了。
“别吵,我还没说完呢。”江渝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众人,一本正经说道,“不是你们叫我调解的吗?我这没说话,激动什么。”
别看是个小姑娘,但到底是历练过的,眼睛这么一扫人还是非常有威慑力的。
“给蒙古人那边要修建长一点的水渠,这是要做的,不能占了人便宜不给人好处,没有这样的道理。”
“寡妇那边没水确实也不行,家里还有要读书的孩子。”江渝又说道,“我是学过水车的,水不多,那就是源头的力气不行,回头你们找个人来看看,源头那边扇形沟挖大挖深一点。”
“那不是又要花钱!”有人立马不高兴说道,“那我可不出钱。”
江渝就看向村长:“你觉得我的意见如何?”
“那算起来我们要花好多钱了,这,这大家都不富裕啊。”村长尴尬笑着。
他本以为江渝是汉人肯定会帮汉人的。
“大家聚集在一起生活,就应该相互扶持。”江渝板着脸说道,“哪里有欺负寡妇的道理,明明一开始就可以考虑到的问题,却只想着先把自己便宜占了,然后又用她们打幌子,回头蒙古人也就记恨上寡妇了,说出去不觉得丢人嘛。”
几人脸上各有讪讪之色。
“您是村长,照拂所有人是你的责任,也是他们选你出来的原因,这都是不得不干的事情,不然您不是就辜负人家信任了吗?”江渝话锋一转,和和气气说道,“眼下是冬日,大家都没事情,把两家人的问题都解决好,都是一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有问题那也是相互帮忙的。”
“那钱……”村长坚持说道,瞧着是一文不拔了。
“要不这样,莫日家的那一条,你们自己修,寡妇家的那一条,也你们自己修。”江渝左右手一人一笔画说着。
江芸芸看了全过程笑了起来。
“你别说,你这个妹妹像你。”谢来凑过来说道,“就那个和稀泥,但又解决办法的劲。”
江芸芸笑眯眯点了点头。
“那,那我们也没钱。”
“我们也没钱。”
谁知道汉人和蒙古人突然说道。
江渝扑闪着大眼睛,突然回过神来:“你想要衙门给你们修啊。”
大家又不说话了。
“自己的小心思坏了自己的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要衙门给你们擦屁股。”江渝不高兴了,“真是好大的脸。”
村长不高兴了,悄悄睨了江芸芸一眼,见她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继续说道:“衙门本来就是要替我们解决事情的啊。”
江渝抱臂,冷笑一声:“那你们去对薄公堂吧,谁对谁错一审就知道了,到时候谁有错,就都打三十大板,你们就老实了。”
村长觉得被小姑娘教训了,立马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是这个道理。”
村长脸色微变,挣扎说道:“寡妇家可没钱。”
“我若是没记错,你们的水渠一开始设定的是六条,每条十里,我现在看是少了一条了。”江芸芸和气说道。
村长神色僵硬,一脸震惊。
“我要是还没记错的话,工匠们给衙门报的可是整工。”江芸芸又慢条斯理说道,“不知道是哪里出错了,回头上了衙门正好问一下。”
村长大冬天愣是吓得额头冒出冷汗。
他万万没想到,江同知的记性这么好,这么小的事情都还记得。
“大家都是同村人,说出去苛待了谁,那可不好听。”江芸芸笑说着,“寡妇家还要培养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大家也该相互扶持才是。”
村长这才哆哆嗦嗦应下:“肯定,肯定是帮忙的。”
江芸芸点头,然后看向江渝:“你调解好了。”
谁知道江渝有点不高兴了,憋着嘴,扭脸不去看她。
“行了,散了吧。”江芸芸挥手,“莫日和村长留下。”
众人虽然好奇,但也只能跟着离开了。
莫日和村长面面相觑,紧张不安。
“没事,问问你们今年的收成,日子上有没有什么难处?”江芸芸笑说着,上前一步,顺手把江渝也带着一起。
要是很多人围在一起,他们是有很多话的,但现在只有他们一个人,那肯定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江芸芸也不计较,问着莫日:“我们兰州有一本农事册,你看过了吗?”
莫日一脸迷茫。
村长立马心虚了。
“汉字学会了吗?”江芸芸又问。
莫日尴尬摸了摸脑袋:“太难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但家里的小孩都让他们学,社学里也有教的。”
“回头去衙门领一本,让小辈们学学,里面育种,沤肥的办法都有,还有怎么养土的。”江芸芸仔细说着,“回头拿了哪家的东西,记得还回去,咱们现在靠自己的手吃饭,谦虚学习不丢脸,种地一开始难了点,但总归是有饭吃了,要改一改以前的生活习惯了,要是还是很喜欢骑马放牧,等攒一笔钱买来自己养自己吃自己买,也是一笔收益。”
莫日又尴尬又感动,只能呐呐点头。
“村子里有多少寡妇,生活不方便的人?”江芸芸又去问村长。
村长磕磕绊绊说不出来。
江芸芸脸色一沉,严厉说道:“去查,三日后来衙门给我汇报,记得带那个寡妇一起来。”
村长哎哎点头。
“都散了吧,马上就要腊八了,水渠早点弄好,开春也好种地。”江芸芸挥手。
两人对视一眼,左右各自离开了。
“看到没,这才是本事。”谢来背着手溜溜达达走过来,对着江渝挤眉弄眼说道。
江渝不高兴说道:“他是同知,自然说什么都是有用的,我现在最大的身份就是同知的妹妹,要不是这个,他们今日也不会请我来的。”
她想了想,又说道:“我要是同知,我肯定也行。”
谢来震惊:“你们家祖传这么狂。”
江芸芸却笑着直点头:“是,是这个道理,你没有这个权利,所以你的调解就只能点到为止,哪怕你调解的办法很好,其实今日便是江漾来,效果都比你好,因为她是狱卒。”
江渝更不高兴了:“你笑我!我说的不对吗!”
江芸芸却笑得更开心了:“我是觉得你真厉害,这个道理一眼就看出来了,但你却还没放弃这事。”
江渝斜眼看她。
“你要是喜欢这事,我给你在衙门安排一个位置吧。”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所有人都震惊了。
“你这人也会徇私作弊。”谢来立马指责着。
江漾想了想又说道:“狱卒和衙役太辛苦了。”
“那算了,不让你为难。”江渝回过神来,不好意思说道,“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江芸芸摇头:“我就是看今日这场官司,突然发现汉蒙两族的矛盾还是早点调解的好,免得出现大问题,但是他们又不愿意去衙门,衙门也没这么多经历处理这个事情,所以化解纠纷在基层很重要。”
江渝不解:“怎么化解?”
“在衙门设立矛盾纠纷解决处,让他们有矛盾先在你们这里解决,要是可以解决,就签一份契书,不能让村长里长自己解决,回头都给我歪屁股,我好好的团结政策全给我弄坏了。”
江渝一听能帮到江芸芸这才开心起来:“那我肯定来。”
“让他们闹了矛盾先去你那里,不行再上衙门告状。”江芸芸背着手,转身离开,“你们的月俸衙门发,但是要求汉语和蒙古语都要会,最好还会其他语言,回回语,西番语,女真语,察合台语等等,我们兰州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我记得我之前在国子监读书时学回回语的时候,有一本《华夷译语》的教材,还有其他衍生出来的各种《译语》、《杂字》、《来文》等等,我到时候写信拿几本教材来。”
“对了大明律也都要倒背如流。”
“脾气要好一点的,不能太急躁,但是胆子要大。”
“哎,还没和秦通判商量,等会我去找他问问。”江芸芸突然想起衙门还有一个佐官。
谢来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你这每次找秦铭都没好事情,我看他见你就开始炸毛,整个人都很紧绷。”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秦通判老想着偷懒,这可不行,咱们兰州现在蒸蒸日上,可不能把他落下了。”
正打算摸鱼的秦铭听了他的来意,又打量着她一本正经地样子,突然笑了。
江芸芸大惊失色。
“衙门没钱了。”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面目可憎,“钱谁花完了,不会不记得了吧。”
江芸芸叹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没钱真难啊。”
“寇知府之前的秋粮都是二月收的,我们的商税也都是年底,现在都收不上来。”秦铭冷笑一声。
“那我去让驿站里的人先离开,等钦差来了再说。”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秦铭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发现她不是开玩笑,这会儿轮到他大惊失色:“你疯啦!不要面子啦!”
“总不能给外人面子,委屈自己人吧。”江芸芸非常懂得内外有别,乖乖说着。
秦铭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等,等会,还有点钱……”秦铭生怕她真的去赶人,连忙把人喊住,“但是最多五个人,衙门也塞不进这么多人啊,不过我们自己调节矛盾也好,免得那些乡长里长都狂得自己是县令一样。”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
早在琼山县的时候,江芸芸就发现里长村长的权力实在太大了,要是人好这个村子还不会乱,但一旦出现心术不正,那可真是灾难,但那个时候江芸芸喜欢下乡,去各个村子里逛逛,所以村长里长也不会太过分。
但权力不该出现在没有被约束的人身上。
应该找个办法把所有人都牵过来。
江渝今日的做法提醒她了。
也许让百姓们开始不认他们的权威,就是一个最简单的办法。
就在江芸芸正在推行矛盾纠纷解决处时,大力赞扬找这种有问题找衙门的人先调解,让衙门背书的好办法,所以等这次报名因为男女不限,所以人不少。
江渝自然也报名在列,但她名声不错,还没开始考试就开始兴致勃勃,坐在她哥给她收拾出来的案桌前,提早无薪上班,甚至开始拉着她哥开始学回回文,左手回回文的书,右手大明律。
“钦差来了。”某日正午,谢来慢慢悠悠晃过来,“来的是你的熟人。”
江芸芸抬头。
谢来说完还故意凑过来,皱了皱鼻子,盯着江芸芸看:“悄悄给你透个底,还有你的事,你猜猜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第三百四十七章
江芸芸是万万没想到来的是王阳明!
“没想到吧。” 王阳明穿着绿色的公服, 但没有任何纹饰,见了她就开始咧嘴笑。
今年会试,王阳明赐二甲进士第七人,本打算让他观政工部, 谁知道王阳明上疏论西北边疆防备等八事, 陛下爱才, 让他去了兵部观政。
这事江芸芸从各种各样的信件里早早就知道了。
来的钦差是也是熟人, 王阳明他爹状元王华。
没错,王阳明本来是来不了的, 他是借着裙带关系挤进来的。
“都坐吧。”王华乃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第一人, 如今任职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
他看着兰州内的一众官员,一个个心思各异,三个卫所的官员自然不说, 闹别扭都闹到京城都知道了, 之前为了这三个人, 内阁、兵部和吏部可是碰头讨论了好几次, 而衙门这边一众官僚却又以最年轻的江芸马首是瞻。
“这么多年, 要是论能引起朝廷风波的, 还得看你江其归啊。”王华收回视线,看着最面前的少年, 这才惊觉其实此人才十九岁,甚至还未及冠,就已经历任两地主官, 次次都能绝地逢生,引起大风波。
不论你赞不赞同他做的事情, 但他的每样事情却都能让朝廷官员激烈讨论, 有人激烈反对, 言辞振振,口诛笔伐,但也有其他官员想有着要不试一试这个办法的想法,最后不出意外大都会成为他的拥趸者。
最开始的吏部考核如今已经彻底推行下去,还有那些表格,打分的形式也都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事情。
如此是升还是谪便一目了然,有目共睹,也免得每次考核,御史言官,各路官员都到处上折子,都说不公平,闹得内阁和陛下都头疼。
又因他闹出清丈土地一时,陛下自己带头清算了皇庄,后面推行到各地倒也有模有样,一下子清理出三百多顷。
洪武二十六年时核天下土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
弘治初年统计的天下土田,只剩下四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
历史上有赏赐贵勋土地的原因,但缺少的数额实在太大,怪不得国库收上来的钱越来越少,所以陛下这里就采用了江芸当日在琼山县推行的四个流程,第一是:用开方法,以径围乘除,畸零截补;第二:统一丈量标准,规定大小尺;第三:官田民田统一计算缴纳税收,只按照上中下三等田地来征收,第四:所有土地按照土地位置、大小、形状、户主信息等统一规格造册。
限时三年时间,如今测量过半,已经多了两百多顷,顾清作为户部主事在各地督查,上折子时曾说,若是各地全都悉数负责上报,大概会有三百顷到四百多顷的余量。
这样的余量竟是翻倍了。
朝廷对于当地做得好的官吏大肆褒奖,吏部根据年底考核,大都给了优,从而得到提拔,亦然是一个非常好的良性循环。
如今百姓人人称赞:豪猾不得欺隐,里甲免赔累,而小民无虚粮。
更显眼的是他的海贸之策,也有沿海的省县也有模有样跟着想要实行的,虽说情况有好有坏,朝廷中也都议论不止,但只要琼山县的政策还在,每年还能上交大量税收,陛下就会偏心一点,且大家也都知道,这事到底成不成还得看漳州。
——到底是江芸才有的本事,只能靠他,还是大家都可以,只要方法对了。
这点很重要。
如今他来了西北兰州,一来就打军屯的主意,又要什么女子衙役狱卒,最后还有模有样要重启丝绸商路,但这些要是和他一个月前上的折子相比那也都相形见绌了。
他去大小松山把那里的蒙古人都赶走了!!上折子还要求重修太、祖时期留下的长城,要修建永泰城,立松山碑。
他一个小小文官,怎么就这么能耐了!
得益于他的儿子和这位小状元私交不错,王华几乎是耳边日日都有他的消息,就连他喜欢骑小毛驴都被人津津乐道,放在嘴里来来回回的念着。
对面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为国家办事,自然会有流言蜚语,但下官问心无愧。”
“算不上下官,如今你我亦然是平级。”王华和气说着,“我这个钦差也是来代天巡视的。”
江芸芸只是笑着没说话。
“寇知府的事情陛下大为心痛。”王华话锋一转,说回正事,叹气说道,“听闻他的家眷还未离开。”
“如今还在府衙后院安置,兰州冬日太过寒冷,不便出行,打算等入春之后再走。”江芸芸说道。
“应该的,听说他夫人身体也不好,女儿还年幼,回乡时可要衙门这边安排好人手的。”王华叮嘱着。
“是,已经给她们找了靠谱的商队,衙门这边也会让衙役带着官府的公文一同上路的。”
王华摸着胡子,满意点头:“你做事总是很细心的。”
“兰州是个是非之地,如今知府位置空缺……”王华开始说回正事,且说一半留一半,故意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眉眼不动,一脸镇定。
边上的秦铭倒是突然紧张起来了。
三位卫所的主事人忍不住悄悄去看江芸芸。
“秦通判的商税做得极好,如今刚步入正轨。”王华慢慢悠悠说着。
秦铭眼睛一亮。
“所以陛下属意让他继续留在兰州,把这事推行出去。”
江芸芸笑说着:“秦通判为此事确实耗费力气。”
陈继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周伦和唐伦齐齐松了一口气。
王华把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叹气惋惜他们的不成事,唯有对江芸的态度格外满意。
王守仁在边上看得急死了。
——他是知道江芸安排的。
王华的目光看向江芸芸:“不知那位蒙古永谢布的亦不剌太师的二哈敦,如今可否还住在兰州城内?”
所有人见他没有继续说江芸的事情,一下子都格外失望,陈继那张脸简直藏不住任何事情,一下子就不满起来了。
王华视若无睹,只是继续说道:“我此番来还有一事,就是陛下也有意和蒙古交好,安稳西北,如今朝廷上争论四起,但主要都认为:“不可以以一部之作歹,而废各部之羁縻;以一边之骚扰,而至九边之决裂。”,朝臣也不愿劳师动众,再起战端,所以特命我来先一步交涉。”
江芸芸点头:“正在驿站住着,不日即刻让两边相互见个面,先行交流。”
王华点头:“那你安排吧。”
江芸芸应下。
王华的目光这才看向三位卫所的主事人。
那三人立马正襟危坐。
“陛下有旨给三位。”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说道。
三人立刻惴惴不安起来,但很快全部人又都跪在地上。
圣旨的内容有点出人意料。
陈继因为守卫兰州城,救护百姓的功劳,虽没升官,但升了一个可以世袭的散官。
朝廷授明威将军,世袭罔替,虽是个散官,但以后就要领正四品的官职,回头见了面都要称他为将军了,最重要的是这个职位可以传承,他的小孩也可以去国子监读书了!
陈继察觉不出朝廷的意思,所以对这个结果还是很开心,所以笑得合不拢嘴。
王守仁欲言又止。
唐伦和周伦就没这么好了,周伦说他督军不利,侵占良田,玩忽职守,罚俸一年,调离兰州卫,任蒲州千户所千户。
唐伦则因为徇私枉法,直接去职守者,杖一百,徒一年,直接被罢官免职了。
周伦松了一口气,直接磕头接下了。
唐伦身形摇摇欲坠,下意识去看江芸。
江芸则是眉眼低垂,瞧着格外冷淡。
弹劾周伦和唐伦的折子是她一起递上去的,只是周伦背靠太监傅德,这才侥幸留了一条性命,但唐伦她也没想到,肃王竟然是直接放弃他了,所以两人明明都是大罪,可结果却截然不同。
“望你们今后好好表现。”王华面无表情提点着。
“都下去吧。”他挥手把人都赶走了。
“中护卫的指挥人选,你有何想法吗?”等人走后,王华随口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摇头:“自有吏部考量。”
“吏部有意让西城兵马副指挥杨胜担任。”王华又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那定然是吏部有了自己的考量。”
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了两遍,王华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非常一本正经地坐好。
“你不关心你自己的事情?”王华好奇问道。
江芸芸还没说话,秦铭的耳朵先一步凑了过来。
江芸芸眨了眨眼,笑说着:“不在刚才的那个挨骂的圣旨里,应该不是大问题。”
见人少了,王守仁按捺不住了,忍不住凑过来:“不挨骂,是好事呢。”
王华把自家儿子推开,没好气说道:“你是来观政的,要你多话。”
王守仁只好灰溜溜站回去,在他爹背后对着江芸芸挤眉弄眼。
“你这场大胜,陛下还是很高兴的,狠狠打了蒙古人嚣张的气焰,而且你的建议陛下也觉得很合适,按道理你应该继续留在兰州的,但是内阁觉得屈才了,把你一直留在边境也不像话,所以陛下打算让你回京。”王华直接说道。
江芸芸仔仔细细听着,随后问道:“有规定什么时间嘛?我手上还有一些工作没做好。”
王华看了她一眼,更是满意了:“我来之前,你师兄还特意过来找我,说你肯定要把手上的工作弄好才肯回来,叫我慢慢来,不要催你,不过话说回来了,这次谈判还要你呢,本就打算等谈判结束之后再动身离开,你慢慢和秦知府交接吧。”
江芸芸点头。
已经荣升为知府,得偿所愿的秦铭忍不住羡慕嫉妒地看着江芸芸。
——真好啊,到处都有人惦记着他。
“去吧,等会我也要在兰州逛逛。”王华说。
“下官找人陪同。”秦铭连忙说道。
王华笑着摇了摇头,客气说道:“不用了,如今衙门主事的就你们两个,我也不是讲这些虚礼的,你们各自忙去吧,有问题我自然会去找你们。”
秦铭被拒绝了,只好呐呐点头,然后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顺势说道:“钦差定是有其他事情,无需我们跟着的。”
秦铭一听便连连点头。
王华见两人离开,便对着儿子说道:“你这个朋友不错,是个有分寸,懂进退的人。”
王守仁立马开始大力夸着江芸芸:“他可厉害了!干什么都成,爹不知道,他之前还在扬州读书的时候,我和他讨论过哈密的事情,那个时候我们怎么能想到这个未来,他说的话当时听来有点可笑,可您看,如今他竟然都一一实现了,刚才一路走来,兰州多繁华啊,我年轻时仗剑走过这么多边境,可没有哪个城有这么热闹的。”
王华摸着胡子,连连点头:“确实热闹,路上的流浪汉乞丐都没几个,小孩子们瞧着都很开心,而且普通女子上街都很镇定,不需要人陪同。”
“那个女衙役看来还是很有必要的,而且他之前写的女子同胞论写的多好啊,京城那边京兆府不是也有这个打算了吗?兰州人肯定都听进去了,我刚才还看到巡逻的女衙役了,瞧着真精神啊。”
“你不觉得奇怪?”王华看向自己的儿子,“你之前不是不赞同嘛?”
王守仁叹气:“一开始没见到,只是听着大家的风言风语,想着确实有伤风化,只是刚才一路走来,又觉得这兰州城多像书中写的大同社会啊,人人安定,人人快乐,男女老少个个衣食无忧,那些女衙役的面貌让我想起以前见过的蒙古女人,以前只觉得蒙古人不开化,但今日亲眼所见,便觉得那股……”
他想了想,谨慎说道:“精神气,都说:朝气如虹,精神如山,这人一旦生精气神,还真有浩荡天机流的勇气。”
“我以前经常在想蒙古人男女都能上战场,我以为是蒙古人彪悍凶猛,人员少,所以每次打战都拼死驿战,才导致无往不利,可现在看来,也许就是这股精神气。”
王华一听,也跟着起身:“走,去看看。”
那边衙门里,秦铭担忧问道:“不理钦差,真的没事吗?”
“这么扔在一边,会不会显得我们兰州官场太不懂事了。”
“哎,还是找个人接待吧,你的工作都给我,你会说话,你去看看。”
江芸芸笑说着:“真不碍事,王钦差什么性格我不太清楚,但他的儿子我是知道的,是个豁达爽朗的人,有问题肯定早早就知会我了。”
秦铭一听也才没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道:“哎,要不说做官还要靠关系呢,这两趟钦差里面,你都有认识的人,在京城也有认识的人。”
他看向年轻的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真好啊。”
江芸芸脚步一顿,片刻之后也跟着说道:“年轻时,我也以为靠自己就能做好一切,但秦知府今日说的,我又觉得很有道理,我能现在的一切,最开始的基础在于我拜了一个好老师。”
秦铭背着手,连连点头:“状元好啊,要不是跟着你,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状元呢!”
江芸芸听得直笑。
“你别不信!”秦铭急了,“你知道状元有多珍贵嘛,那都是在京城里的人物,我这边境小地方,除了你这个奇奇怪怪的状元愿意来,谁愿意来啊,多可怕啊,一个不好可是要死人的。”
江芸芸笑了笑:“可在京城,状元可不值钱,到处都是,三年一个呢。”
秦铭欲言又止,半晌突然露出讪讪之色。
——除了会试那一年去过京城,他再也没他去过这个国家的精要之处,那年他挤在漏雨的屋子里哆哆嗦嗦呆了三个月,也没见到什么厉害的人,就连公布成绩那日,他又因为站的很远,别说别的状元了,这一批的状元的他都没见过。
“这个是我之前画得大小松山的舆图。”江芸芸没有察觉出他心酸的心思,只是掏出袖子里的纸张,“这个城墙和景泰堡大概是周边的几个城镇和卫所修建的。”
“我们兰州能牵头最好。”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这是一个大功,修好了肯定能分到大功劳。”
秦铭一听立马来了兴趣:“仔细说说。”
江芸芸就当真仔仔细细分析给他听,最后又强调着:“修建这些肯定要征发劳力,我就一个要求,不要太过苛待他们,边境地区,一个人力就是一分资源,好好对待他们,我们瞧着好像短时间内损失不少钱,但实际上往长远去看,他们创造出的税赋、人力甚至孩子才是最珍贵的。”
“看来看去,朝廷不就是看钱嘛。”江芸芸笑说着。
秦铭忍不住说道:“说来说去,不就是要善待百姓嘛,我晓得的,只是修建长城定然不会和和气气,平平安安的,这点我也必须先说明的。”
江芸芸点头:“这点我明白,所以这个限度要知府仔细把握,如今的田地不能失去主人,不然我们辛辛苦苦的清丈出来的土地,报给朝廷的功劳没有了,那可不是在打脸嘛。”
秦铭看着那张格外详细的地图,摸着胡子:“我晓得,这事估计要你们和蒙古人谈判之后才能开始,你怕是参与不到了。”
江芸芸遗憾的叹了一口气 :“但我是很相信秦知府的。”
秦铭忍不住露出笑来。
“你都要走了,可你这手上还有很多事情啊。”秦铭回过神来,“你那个调解办事处怎么办?还做不做?你妹妹可是主心骨,现在好了,十有八九要跟着你跑了。”
“还有,你另外一个妹妹呢,你之前可是说了衙门严进严出。”
秦铭幸灾乐祸着。
江芸芸笑了笑:“这事我得问问她们的意见,时间还早不着急的。”
“行,那你手上能做好的事情先做好,实在做不好的,你记得都要交接好。”秦铭开始摆起谱来了,“我去衙门其他地方看看。”
江芸芸笑着点头:“知府慢走。”
秦铭开开心心迈着四方步走了。
“哎,你不嫉妒啊。”谢来的脑袋从屋顶上冒出来,随口问道,“这人也太得意了。”
“升官了自然要开心的。”江芸芸背着小手,慢慢悠悠回了自己的屋子,“秦同知虽然功利心了点,但对百姓还算爱护,兰州的知府是他,我是开心的。”
谢来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也跟着一本正经说道:“你向来是开心的,好事开心,坏事也开心。”
江芸芸回了自己的官署开始处理公务。
她事情确实很多,希望走之前可以先把秋粮交齐,而且徐选那边要安排好,江漾的事情也要留好退路,本来打算明年开春推行的种子也要看着情况,早点做准备了,陈继那边也要提点提点,免得这人轻了骨头,哦,还要和大好人肃王告个别。
“终于可以回京了。”谢来躺在屋顶,悠游自在说着,“看看我的孩儿们还记不记得我了。”
“哎,你可以找几个人保护三娘她们回家吗?”江芸芸的脑袋冒出来问道。
谢来满口答应:“行啊。”
“行,回头我肯定给你们锦衣卫上折子表功。”江芸芸保证着。
“好啊!那之前松山牺牲的兄弟……”
“都带上,我打算立一个碑,放在松山,你到时把你兄弟的名字都报上来,对了,还有上次守城时牺牲的那些也都要,我打算多写几篇表彰赋。”江芸芸说,“要树立英雄榜样,对了,那个更夫的名字我得要问过来。”
“你可真好啊。”谢来露出开心的笑来,“我们这些粗人也能出现在大人物的表彰里,嘻嘻,真痛快。”
“大人物的赋写的人多了,到处都能知道他们的功绩,我何必插一脚。”江芸芸收回脑袋,准备铺纸写文,“普通人才更值得表彰,兰州要发展靠的可是他们。”
谢来一听这动静,立马激动说道:“我来我来,我伺候你。”
江芸芸看着他夺走自己的墨条,只看了一眼立马急了。
“哎,轻点啊,加水啊!哎哎哎,你会不会研墨!赔钱!!!”江芸芸暴怒。
“有钱有钱,我锦衣卫,有钱!”谢来手忙脚乱说着,“都给你买!都给你买!别生气,别生气。”
两人说话间,寇晗穿着素白衣服,带着珍珠头花,红着眼睛出现在门口。
“江同知,我,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嘛?”她低声说道。
第三百四十八章
“你们打算后日就走?”江芸芸惊讶, 急忙问道,“怎么突然做这个打算,且不说马上就要下大雪了,路上也不安全, 现在也太匆忙了, 等过了年, 开春了再走也完全来得及, 天也不太热,运送时也不会耗费大量冰块, 你们路上也不会太过辛苦。”
寇晗小声解释着:“我娘已经开始打包行李了, 现在走其实也刚好,还没下雪呢,走快一点能赶到年前回家。”
江芸芸拧眉, 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她没想通, 好端端地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听闻两位大人都升官了, 这是我娘给你们准备的贺礼。”寇晗从丫鬟手里拿出一套文房四宝, “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还请江同知不要介意。”
江芸芸看着那文房四宝, 回过神来了:“秦知府没有家眷在兰州,你们不用这么快就离开的, 而且他肯定也能理解这事。”
寇晗低着头没说话。
她这几月总似乎有点恍恍惚惚的,总觉得日子好像还是原来这样,但再一回过神来, 好像又不是了。
她到现在也不敢靠近停放他爹尸体的屋子。
她隐隐听厨娘说尸体已经不成样子了。
一开始找不到人,大家都急坏了, 最后还是家里的大黄狗出面才找到的, 但因为找到得晚, 已经被野兽啃食了大半,王府那边花了大力气才修补好的,送过来的时候,江芸当时不在兰州,还是肃王亲自上门来送的棺椁和丧仪。
她想象不出来她爹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娘不让她去看,她也不敢看。
她爹就是一个走路慢吞吞的小老头,这么记着也挺好。
“这是我娘送你的。”她自恍惚中回过神来,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个口袋子,“这是我爹之前说准备送你的,但还没来得及给你,后院当时其实收了不少粮食,本来说要一部分带回去做种子的,另外一部分准备分给你和秦知府各一袋。”
她顿了顿,手里来来回回捏着米粮袋子,伤心说道:“可我没保护好,它好像有点坏了,壳都烂了,我把坏的都挑出来了,又对半分了,现在三个人分分就这么一点了。”
江芸芸看着她手里的米袋子,也跟着半晌没说话。
“你能把农时册给我一本?” 寇晗难为情说道,“我也想把爹的那袋子种子种了,可我不太会,我爹之前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嫌烦的。”
江芸芸点头:“回头我让江漾给你送过去。”
寇晗点头。
她说完了却没有走,脚边的大黄狗安安分分蹲在他脚边。
江芸芸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她的不远处。
十来岁的小姑娘一向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可几个月下来却又消瘦憔悴许多,整个个人都还有点懵懂不安。
“夫人还有其他事情交代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寇晗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问道:“晚上是我爹六十岁的生日,你愿意来我家吃顿饭嘛。”
江芸芸错愕,虽然又猛地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好像确实有这样的生日风波,那个时候寇兴还嫌麻烦不想办,但寇晗很积极,是了,那日下值后江芸芸还去买了砚条,兴冲冲赶过去蹭饭吃。
事情一旦想起来,原本被遗忘的一切又都变得更加清晰了。
那日寇兴穿着明夫人新做的紫色衣服,喝了几口酒就脸色通红,拉着江芸芸就开始说公事,寇晗是个坐不住的小孩,听得无聊,坐不住了,就拉着丫鬟们开始放烟花。
明夫人就坐在寇兴的左手边,笑看着两人说话,时不时让人把火盆点热,又让丫鬟们注意别让烟花把人伤到了。
江芸芸不喝酒,就端着茶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个时候,大家也刚相处一年,说起来也还是有些拘谨的,但幸好江芸芸这人天生就极具亲和力。
寇兴其实有点古板,是个非常寻常的士大夫,但他也认真,还负责,很多事情便也能寻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不赞同,但不会诋毁你。
他更多的是向内求己,而非对外苛责。
那一夜两人谈论了许久,直到听到更夫的打更声,这才遗憾散去的。
寇兴喝得有点醉了,亲自把人送到门口,拉着她的手,仔仔细细说话。
说什么呢?
江芸芸想了想。
好像是说——其归啊,天黑要慢慢走,以后的路都要慢慢走。
江芸芸此刻站在北风凛冽的衙门内,突然感受到那迟迟没有回过神来的悲伤。
兰州城那连绵不绝的北风终于兜兜转转还是吹到她冰封已久的心口。
她刻意不去想这个事情,却又在今日猝不及防被翻了出来,压抑许久的悲凉终于喷涌出来。
那一瞬间的哑然,让她浑身僵硬,思绪顿化。
“就来吃一顿吧,以后也见不到面了。”寇晗低着头,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继续说道,“我爹一直都很喜欢你的,每每回家都要念上几句的,晚上你还可以把你的两个妹妹带过来,之前对江渝口气不好,你请她不要介意啊。”
江芸芸揉着手腕,片刻之后才低声说道:“好,只是归京的事情你也跟夫人再说一声,所有难关,我们也该一起度过才是。”
寇晗抬头看她,突然红了眼睛。
“你真没意思,江芸。”她说完就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哎,我总算知道你这烂桃花哪里来了。”谢来的声音懒懒传来,“你这次还要买个礼物吗?”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叹气:“先把表彰写了,回头再去找江渝他们,对了,帮我看看秦知府还在衙门里吗?你说我等会去王府,肃王还见我嘛,等会回家换身衣服再来。”
谢来没搭理江芸芸的话,只是坐在屋顶发了会儿呆,然后站起来,朝着内院的方向看了看,喃喃自语:“我先去悄悄上炷香。”
—— ——
明夫人态度坚决,秦铭顿时左右为难起来。
——这说出去可不好听。
“算了算,我已经四十年不曾回家了。”明夫人神色悠远,虚弱说道,“年纪大了,总想着落叶归根了,小满还小,我得趁着我现在还有一口气,看着她点。”
秦铭只好去看江芸芸。
“落叶归根。”江芸芸喃喃重复着,随后抬头,笑了笑,“是了,落叶归根,您说得对,总是要回家看看的。”
明夫人看着她笑。
“我已经请了两位锦衣卫的兄弟护送,肃王那边也答应承担全部回程的费用,衙门这边各出男女两个衙役,青云是领头人,你和她也是认识的,路上肯定不会孤单的。”
明夫人笑着点头:“有劳江同知费心了。”
“应该做的。”江芸认真说道。
“去上香吧。”明夫人咳嗽一声,“家里如今没有男丁,小满还小,不懂事,就让两个小姑娘和我们一起吧,我这身体还未病愈,外面那一桌,就让秦知府和江同知自个招待了。”
秦铭自然是连连点头应下。
江芸芸来到挂满白布的正堂,正中的棺材用的是檀香木,棺椁上的花纹都是用金银珠粉来描绘的,头顶日月星辰,左右两侧寿字当头,莲花,聚宝盆样样都有,边缘部分,鹤鹿祥云作为过渡,整口棺材华丽富贵,倒和这个简单的大堂格格不入。
“王爷就是出手阔绰。”秦铭悄悄咋舌。
江芸芸亲自点了三根香,目光看向最上方的牌位,随后高高举过头顶,折腰拜下,久久没有起身。
——今生有幸与你同做同僚,是小子之幸,一路走好。
他沉默许久才起身,盯着牌位,悄悄红了眼睛。
“他自然要阔绰一些的。”插香的时候,江芸芸淡淡说着。
秦铭悄悄看了她一眼,半晌之后才讪讪说道:“他可是王爷,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蹲下来,抓着一团黄纸放进火盆里。
原本看似熄灭的火盆瞬间卷起烟火来,瞬间把那一捧黄纸吞没了,青烟悄悄飘了出来。
秦铭也跟着放了几张黄纸进去,然后跟着叹气:“八年了,我和他当了八年同僚了。”
江芸芸起身,示意站在门外的江渝、江漾和小春也上来上香。
“好好陪陪明夫人。”临走前,江芸芸叮嘱着三人。
江渝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一顿饭就这么冷冷清清地结束了。
明夫人带寇晗走的那一日,兰州难得出了大晴天,就连王华也匆匆赶来相送。
“一路保重。”他上了香后,哀伤说道。
明夫人行礼道谢。
“我哥给你家的大黄狗写了一篇忠犬赋。”另一边,江渝也一大早爬起来跟着她哥跑过来了,见了寇晗就小声说道。
寇晗震惊。
江渝摸着小黄狗的脑袋:“就昨天晚上连夜写的,早上天没亮就贴在衙门口了,你们早上太忙了,早上估计没发现。”
“好端端写这个做什么?”寇晗不解。
“有寇盗夜,一狗拒门而足以噬,乃多人不得入。”江漾淡淡念了一句,“人则多惧,知其人,而搏则勇,见盗则怯乎卧床,若狗也,卷屈蹲伏,不敢少转侧,垂头闭目,若惟恐人之闻其声息者。”
寇晗似懂非懂:“好像在骂人。”
“自然是骂人,骂一群狗东西呢。”江漾冷笑一声,“这世上要是人人都跟你家这条大黄狗一样,才叫天下太平,社会大同了。”
寇晗也跟着摸着小黄狗的脑袋,看了眼大人那边的动静:“小黄其实是那天我和爹出门时一起捡的,我爹先看到的,那么小的一只在角落里哀嚎,瞧着狗妈妈也不见了,我们等了好久也不见狗妈妈回来,我就把它抱回来了。”
小黄伸手舔了舔了寇晗的手指,小尾巴要摇出风来。
众人说话间,江渝站直身子,惊讶说道:“快看,好多人。”
“我,我们是来送送寇知府的。”
一眼看不到头的百姓们缓缓走了过来,一个腰间挂着白布,神色凄凉,跪在寇兴的棺材上失声痛哭。
身后的百姓们期期艾艾哭着,一时间风中充满了哭声。
江芸芸看着那些远道而来的百姓,突然笑了笑,摸着棺材低声说道:“看到了吗?百姓都看得到的。”
棺材前的青烟袅袅而起,好像真的有人站在棺材前一样。
明夫人扶着棺材,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送行的官员们也跟着擦了擦眼睛。
—— ——
脱脱卜花·娜仁看着远处的场景,眯了眯眼:“明朝的百姓倒是比那些当官的更知道仁义。”
“听说寇知府在兰州城内一直轻傜薄赋,就连徭役都很少征发,很是关心爱护百姓。”身后的侍女低声说道。
“真可惜了,要是兰州只有寇兴,我们也许还能夺下这个兰州。”脱脱卜花·娜仁的目光隔着人群都能一眼看到那个正中的年轻人,“兰州的气运啊……”
侍女不屑说道:“反正这人要走了,我们先假意谈和,未必不可。”
脱脱卜花·娜仁笑了笑,摸着腰间的刀柄:“我儿的脑袋还能看到我们的面子上留着,你的脑袋却不一定了。”
侍女冷笑一声:“一个读书人罢了。”
脱脱卜花·娜仁没有说话,叹气说道:“是啊,读书人,我们蒙古也需要读书人的。”
侍女一惊。
“汉人有句话:不知读书,故终不如人。”脱脱卜花·娜仁的目光依旧注视着江芸芸,似乎在他身上看到蒙古的未来,“我想试试。”
侍女沉默了,随后跪了下来:“愿誓死为主人赴汤蹈火。”
脱脱卜花·娜仁收回视线,注视着面前的侍女们,笑了笑:“愿黄金家族的光辉再一次闪耀蒙古。”
—— ——
其实不知从何时开始,蒙古和汉人的谈判总是在进行,但总是又在无功而返,这一次的兰州会谈,当时的人们也都是这么觉得。
主谈判的王华只是想要蒙古人能少骚扰西北,朝廷那边是愿意给点钱,给点恩赐的。
副谈判的江芸则是想要蒙古人先自己打一顿,让大明先有空自己发育一波,回头再一战雌雄。
就连被迫来凑热闹的肃王朱贡錝也只是想要蒙古人少来兰州城晃荡,他害怕!
其余人则是抱着我就来看看热闹的,能沾到一点便宜是一点。
至于蒙古那边,根据多年后的考察,这位当时只是永谢布亦不剌太师的二哈敦的女人,只是想要我这边先猥琐发育一下,等我统一全蒙古后,就在长天生的指引下大举南下,重新入主中原。
只是众人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的谈判注定会被史书大写特写,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两边谈判的人就在驿站大堂的位置,左右两侧都站了不少人。
谢来和王守仁也跟着来凑了一波热闹。
脱脱卜花·娜仁穿了一声哈敦的衣服,坐在正中的位置,后面一排八个带刀的女侍卫,看上去格外得唬人。
反观王华那边,两位指挥还没来,就来一个陈继瞪着眼睛,瞧着也有点威风凛凛的。
“首先,我来说几句。”最是文质彬彬的江芸芸咳嗽一声,先发制人。
第三百四十九章
江芸芸的诉求很简单, 就两个。
第一:大小松山以后就归我们啦!我们就以我们太祖修建的那条长城作为界限,你赶紧麻溜地把那些还滞留在附近的蒙古人都带走,哦,你说不是你的, 行, 那我回头亲自上去把人带回我们兰州城来充当人力。
第二:要做友好邻居, 共同发展, 搁置矛盾,一齐进步。
哦, 你问怎么个友好法, 共同法,搁置法,进步法?
江芸芸扭头去看王华。
王华也忍不住去看她。
——不是, 你刚也没和我商量啊。
两人面面相觑, 四目相对, 欲言又止。
江芸芸大惊:不是, 朝廷这种事情也没交代, 也太不上心了。
王华也大惊:不是, 这什么谈判措辞,闻所未闻, 还有点听不懂。
“看来大明内部也有争议。”对面的脱脱卜花·娜仁似笑非笑说着。
江芸芸和王华齐齐移开视线,随后又齐齐说道:“自有决断。”
“自然是要你们都不准踏入大明境内。”江芸芸板着一张脸,先唱起了黑脸。
脱脱卜花·娜仁淡淡说道:“我们蒙古的情况, 江同知应该是知晓才是,我们可管不了其他部落。”
这就是大明和蒙古每次谈判都失败的原因。
今天和这人说话了, 明天这人的隔壁邻居就打过来了, 闹来闹去, 朝廷花了很多钱,但还是没换来和平,后来朝廷就不愿意花钱了。
王华果不其然,皱起眉来。
“我只管我们西北这一部分的。”江芸芸语出惊人。
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和我们兰州接壤的,其实就是你们东蒙古,我们又称你们为鞑靼,其中又分为左右两部,其中右部我们称之为蒙古勒津,目前的领主是小王子火筛,出自土默特,其余两部一个是鄂尔多斯,一个则是你们永谢布,你们永谢布的亦不剌自称是蒙古勒津的太师,和领主关系我瞧着是不太融洽的。”
脱脱卜花·娜仁没说话,甚至没有露出任何神色,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江芸芸。
“不然也不会盯上我们的大小松山,瞧着是想去青海。”江芸芸话锋一转,身子微微往前倾,“怎么,在找后路了。”
脱脱卜花·娜仁眸光微动,原本随意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动了动,但很快又安静下来,笑说着:“我们永谢布人多,往外走是自然的,不是去青海,那便是来兰州,只是瞧着你们兰州不太欢迎我们。”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那自然是刀剑伺候的。”
“青海地广人稀,草产丰富,我们想去青海不是很正常吗。”脱脱卜花·娜仁继续说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随后点头:“您要是这么说,那我肯定也是同意的,那么一大块土地,我们也很想要啊,放放牛羊,种种地,也很合适啊。”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一动,有一瞬间沉默了。
王华一听,咳嗽一声。
——想归想,说出来做什么。
江芸芸坐了回去,继续一本正经说道:“我们还是先聊一下第一条吧,大小松山的蒙古人你要不要了,不要我要了。”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江同知是见了人就红了眼不成?。”
江芸芸摸了摸眼睛,老实巴交点头:“是有点的。”
兰州这边本来就缺人,等大小松山那边的长城圈起来了,又多了一大片土地,可不是要人,到处都是要人啊!
江芸芸现在看到蒙古人眼睛都红了。
因为这话回答得太过老实,大家都沉默了一瞬间。
“大小松山本就是我们大明的。”王华咳嗽一声,接过话茬,“你们私自进入已然是不对,现在各自退去才最为合适,也免得各自的和气。”
脱脱卜花·娜仁漫不经心说道:“如今还停留在大小松山的人,想来还等着江同知呢,若是真回了蒙古,我定然是要杀他们给我儿陪葬的。”
王华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和气说道:“如今我们兰州的政策好,他们想要好好过日子也很正常。”
脱脱卜花·娜仁神色倨傲,淡淡说道:“长生天不会庇护叛徒。”
江芸芸意有所指:“可神性总不能磨灭了人心,既然在天神的庇护下诞生,也该在天神的注视下自立门户。”
脱脱卜花·娜仁不置可否:“大小松山之事,我们确实丢了先机,但我们蒙古也非技不如人,只是此事事到如今,也只能顺你们的意。”
江芸芸点头。
“第一条也算勉强妥了,只是第二条,我希望明廷可以和我们做生意,且只和我们做生意。”脱脱卜花·娜仁话锋一转提出要求。
王华为难说道:“我们的边境互市一直都是开的,自然是谁来都可以做,万万没有拒客千里的道理。”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那和我们谈什么,有本事把所有领主都叫来啊。”
“若是可以,自然也是可以的。”王华微微一笑,“只是没人牵线搭桥,我们也很为难。”
江芸芸在边上敲边鼓:“若是我没记错,你们脱脱卜花家族在两边可都是有些分量的,不若就请您帮忙,我也正好见识见识。”
脱脱卜花·娜仁眉心微动。
“此事算起来也是我们吃亏,你们大小松山平日里都不管,如今我们一来,你们倒是开始伸手要了,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瞧着好像故意跟我们对着干一样。”她身边的侍女立刻也开始帮腔。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这不是在告诉你们别伸手去拿不属于你们的东西嘛,这本来就是大明的土地。”
“可再往前,那是我们黄金家族的荣耀。”侍女想也不想就反击着。
“我们这里有句古话叫:好汉不提当年勇,梅花不提前世绣。”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过去的事情,若是拿不回来,那都是虚的,如今大小松山在我手里,那就是真的。”
脱脱卜花·娜仁平静转着手腕上镶嵌着无数宝石的金镯子。
“江同知倒是厉害,瞧着读书厉害,打仗厉害,容貌也好看,没想到口才更好。”她笑了笑,看向王华,“汉人有一个词怎么说,鹰视狼顾,倒是一个妙人。”
王华眉心一动。
“哈敦的儒学老师要是不行,可以重新请一个的。”江芸芸微微一笑,“基本成语都不会的话,说明水平不行。”
脱脱卜花·娜仁完全不接她的话,只是坐直身子,看向主事的王华:“斯日波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儿子,如今却死在大明,这事不知你们打算怎么给我们交代。”
“斯日波试图屠杀残留在大小松山的百姓,被江同知撞破后还出手反抗,如何要我们的交代,你们该对此事自己负责才是。”王华严肃下了定义。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我儿朝着北面走,如何去屠杀那些百姓,真要杀早杀了,何来临走前再杀的。”
“可兰州城内是有救下来的百姓的。”王华之前半个月可是没闲着的,已经把兰州城走访了一边,闻言镇定说道,“我们江同知只是千里追击,不肯放过滥杀无辜之人而已。”
“可我们之前已经上诉给明廷了。”脱脱卜花·娜仁咄咄逼人的反问着,“你们的皇帝已经答应我们了。”
王华无奈说道:“和平时期坐下来那自然是一字一字好好谈的,可当时两边已经动起手了,刀剑无眼,说再多也无用。”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明人言而无信,无耻。”
后面自然又是一番骂战。
王华和江芸芸外加一个脱脱卜花·娜仁三人倒是巍然不动,任由手下人开始叫骂。
“真热闹啊。”王守仁躲在角落里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冲上去也说两句。
谢来抱臂靠在墙上,冷笑一声:“没意思,一个个说半句留半句的,何时才能是个头。”
“可是一来就摊开底牌,那不是没得谈了。”王守仁不服气说着。
“那又如何?不服气就打呗。”谢来冷笑一声,“你们文人就是事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就不信把那些人都打服了,还有什么不行。”
王守仁也跟着冷笑一声:“哪来的人,哪来的钱,真打下来了,这么大一块地怎么守,怎么经营?又不是只要挥了拳头,世道就太平了。”
“那也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太平的。”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冷哼一声,然后左右离开了。
——其归怎么会和这样暴力冲动的人在一起的。
——江芸难道会喜欢这么磨磨唧唧的人。
被他们惦记着的江芸正轻轻扣了扣桌面,飞快地开始控场。
“大小松山的决断,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算是和平解决此事,哈敦想要我们只和你们互市,其实算起来我们总是不亏的,东西能卖出去,那就是赚钱的,对内对外都没有差别,但就是不知道若是其他部落打听出这件事情,永谢布的敌人可是会增多。”
脱脱卜花·娜仁面无表情说道:“本就到处都是敌人。”
“那可不一样。”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本来敌人的敌人是朋友,现在好了,大家都是敌人了,那才是腹背受敌呢。”
脱脱卜花·娜仁看向江芸芸。
“哈敦是个聪明人,提了这个荒唐的理由,想来也是为了后面的要求,如此不如开诚布公的说明白才是。”江芸芸单刀直入地说道,“谈明白了,大家皆大欢喜。”
大堂有一瞬间的安静,似乎能听到外面北风呼啸奔腾的声音,但很快那点细微的声音就被对面这个穿着蒙古华贵繁琐衣服的哈敦给打破。
她身子前倾,身上的金银玉石便发出清脆的声音,偏那双浅色的眼睛好似刚从慵懒睡意中清醒过来的母狼。
“听闻兰州有一种很好的种子,我想要它的培育方法。”她轻声说道,带着那种特有的蒙古腔调,显出几分悠远试探。
“是有一种,但我也老实和您交代,蒙古缺水,且太冷了。”江芸芸叹气说道,“怕是种不起来了。”
“那也该试试才知道。”脱脱卜花·娜仁丝毫没有被打乱节奏,“听说这个种子是你们从南方带来的,如今能在兰州种,我为何试也不试就放弃了。”
江芸芸没说话,去看王华。
王华想也不想就说到:“种子乃是百姓辛苦所得,如何能再行买卖。”
脱脱卜花·娜仁冷笑一声,身子往后一仰:“这就是你们大明和我们谈判的诚意。”
粮食不论何时都是核心。
江芸在兰州研究出一种能在北地早种早收成的粮食早就被那些御史又或者其他官员报上去了,陛下大喜,这次就让钦差一定要带回种子。
“那就给我们一些种子。”脱脱卜花·娜仁退而求其次说道。
王华沉默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王华拧眉:“真的?”
“嗯。”江芸芸点头。
“如今已经过了十一月了,过了年大家就会准备春种,种子的数量都是有限的,若是您要的是一点……”
“至少能喂饱我的手下。”脱脱卜花·娜仁想也不想就说着,甚至还隐隐威胁着,“或者我们七八月份时亲自来取。”
王华立马露出不悦之色。
“此事容我们商量商量。”江芸芸笑说着,“不知哈敦还有没有其他要求。”
“听闻你们前朝有个文成公主去西藏,拿了很多书籍和工人。”脱脱卜花·娜仁的目光打量着江芸芸,突然笑了笑,“不知江同知可否效仿一下前朝公主。”
江芸芸瞬间不笑了。
——天塌了,被人惦记上了。
—— ——
一场谈判有来有回,到最后大家脸上都露出勉强之色,但手底下盖章的动作却不慢,一人一份国书,结束后又飞快离开了。
“这个女人好生厉害。”走远之后,王华对着江芸芸说道,“蒙古竟然有这样的女人,可别是又要出一个萧太后了。”
“我们又非大宋。”江芸芸笑说着,“蒙古的情况也比我们知道的还要复杂,稳定一个永谢布,让他们在前头冲锋陷阵才是最好。”
“若是他们后面反水呢。”王守仁忍不住凑上去问道,“他们言而无信,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要是送了这么多书籍匠人,回头打我们呢。”
“那就打回去啊。”谢来凉凉说道,“是吧,陈将军!”
陈继想也不想就拍着胸脯,大声嚷嚷着:“一定把他们打得和这次一样,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王守仁不服气,直勾勾盯着江芸芸看:“你也是这么觉得嘛。”
“如何如此无礼!”王华拧眉,“还不退下。”
江芸芸笑着安抚着王华,又对着王守仁说道:“你会种地嘛?”
王守仁一怔,摇了摇头:“不会。”
“种子一旦种下,野心就会发芽,便是他们以后想要先一步退了,我们也有办法为他们加肥力,送天雨。”江芸芸微微一笑,“稻子抽穗,是天意,是不可抗力,只要永谢布的人有野心,一开始上了称,那可就由不得他们了,你我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到底还有一些家底。”
王华一听,大喜,抚掌夸道:“不错,不错,内阁让你来这里,真是锻炼出来了。”
他回头教训着自己的儿子:“你且要多学着点,何来一上来不思考就发问的,你要知道政务之事,非你我他三人的事情,也非简单的起因经过结果,若是你今后也是一地长官了,就要考虑清楚这件事情若是真的朝着最坏的方向去了,你能不能把握住,诚意正心,做人可以由心,做事不行。”
王守仁露出沉思之色。
“他一定行。”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读了这么多书,看了这么多事,也该要实地践行才是,现在对他这么高的要求也太苛责了。”
王华叹气,看着年轻的儿子:“只求他能真心,好好的做官,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后不后悔每一个选择。”
“肯定行!”江芸芸笃定说着。
王华笑:“那真是借小状元吉言了。”
一行人就这么回了衙门,把最后的事情收尾了,临走前,王华对着江芸说道:“这事既然解决好了,我们也该回京了,你且交接好你手上的事情。”
江芸芸点头,又亲自把人送到门口,只是一扭头,却看到谢来和王守仁一左一右跟个门神一样,站在自己的案桌前,一个赛一个脸色阴沉,见她回来有齐刷刷抬头去看她。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眼皮子突然一跳,看着两人警铃大响。
“你怎么回来了?”对王阳明说的。
“你怎么还不走?”对谢来说的。
第三百五十章
“我有事找你。”王守仁神色凝重。
“哎, 找我吗?”江芸芸短暂地摘下自己的滤镜,谨慎地问道。
“只有你能帮我了。”王守仁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大打柔情牌。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开了, 更警觉了, 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 直勾勾的盯着王守仁看, 哼哼唧唧说道:“你要不先说说?”
王守仁扑了一个空,顿时露出哀怨之色。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避开他的视线。
她不仅避开他的视线, 心里还在疯狂回想刚才有没有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可别把大圣人的路给耽误了。
可她仔细想了好一会儿, 也没想到哪里不对,刚才不是都在干活嘛。
不应该。
这不应该!
江芸芸愁眉苦脸,没想到王守仁比她还脸色凝重。
“你能跟我爹说, 让我留在兰州吗?”王守仁看着江芸芸, 认真说道。
“啊?”
“只有你说, 我爹才能勉同意的, 要是我自己开口, 他能拿棍子打我的。”
“哎?”
“我算是看出来了, 虽然我年纪比你大,但我爹就是特别喜欢你。”
“这?”
两人大眼瞪小眼, 愣是半晌没说话。
“万一,你爹也打我呢?”江芸芸尴尬搓了搓手,“他和我师兄是好友, 我师兄手握我老师给的棍子,四舍五入, 他说不定也会打我呢, 说不定还会告状, 让我师兄揍我呢。”
“你也挨过揍嘛?”王守仁震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是觉得我没错的。”
“我也是都这么觉得的。”王守仁信誓旦旦点头。
第三人谢来气笑了。
——你别说,这两人能成为朋友,这张硬邦邦的嘴还是挺合适的。
“你为什么要留在兰州?”江芸芸回过神来,不解问道,“别看我们和蒙古达成协议了,那也只是其中的一支,到时候真要打起来,那可是刀剑无眼的,你可是家中兄长,父母弟妹都需要你照顾呢,可不能可不能出事了。”
“我知道。”年轻的王守仁注视着窗口的夕阳,任由冬日的风吹到他脸上,大笑着,“可我总要去走自己的路。”
江芸芸还是劝道:“这事不比寻常,你还是和王谕德回去好好商量吧。”
“他肯定不同意。”王守仁想也不想就说道,“他希望我能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江芸芸倒是持不同意见:“我倒是觉得王谕德为人仁恕坦直,有话直说,并不矫言伪行,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你若是真的有自己的想法,他是愿意听的。”
就算江芸芸带着滤镜看王阳明,也不得不说年少时的大圣人也实在是令人头疼,桩幢都是出格的事情。
开始读书没多久,就和先生犟嘴,认定天下最要紧之事,并非科举,而是读书做一个圣贤之人,自此一战成名。
开始读理学时,为了了解穷竹之理,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说,人还病倒了,自此落了下病根。
十五岁时,又听说石英、王勇、石和尚、刘通等人的起义,虽只是一介读书人但屡次试图上书,献策平定,哪怕被父亲斥为狂妄,依旧不甘心。
同年,他甚至敢独自一人出游居庸关、山海关一月之久,此番纵观塞外,回来后有了经略四方之志,彻底热爱谈论军事之策,连着读书都松懈了。
最离谱的是十七岁时,他到南昌与诸氏成婚,却在结婚当天失踪了,原来是当日闲逛中遇见一得道高僧,聊到深处直接跟着道士打坐,他就向道士请教,道与道士静坐忘归,直到第二天才被岳父抓回去。
哪一件事情都非常值得王华把人揍一顿,但听说王华一次也没打他,甚至还会替他解释,一起收拾烂摊子。
“王谕德顶多吓唬你。”江芸芸又说道,“父子之间的事情要自己说开了才好,外人掺和进来,反而容易弄坏你们的关系。”
王守仁叹气:“你不是外人。”
江芸芸瞪大眼睛。
谢来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凑过来:“仔细说说怎么个不是外人法?”
“我爹,你师兄,还有谢师叔,不瞒你说,就连刘首辅,恨不得你才是他们的儿子,每次教训家里子辈,不管多大的年纪,开头第一句话‘你看看人家江其归!’,你听听,怎么能算外人呢,你现在去他们家门口转一圈,人家都能笑得合不拢嘴。”作为京城官二代的王守仁是非常有消息来源的,掰着手指头,说起八卦来那可是四腔八调俱全,学得有模有样的。
江芸芸叹气:“这也太拉仇恨了。”
“总而言之,你和他们才是一起的,所以这事你去说成功的几率才大。”王守仁胸有成竹地说着。
“你若是真的对兰州此番的事情有感,那便是你的人生选择,不管是当年格物致知,还是现在知行合一,你都得学会自己去面对,王谕德尊卑贵贱,相待如一,所言所行皆是由衷而发。”江芸芸并没有被这顶高帽唬住,只是继续一板一眼说道,“但若是王谕德问起我的意见,我定然会帮你的。”
谁知王阳明立马开心点头:“行,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江芸芸吃惊,随后失笑:“你倒是学得快。”
谈判最基本的计较就是想要窗户,但是开口就说我要先把门拆了,大家相互推拉一下,那窗户也就拿到手了。
“可不是。”王守仁抱臂,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故作哀怨地抱怨着,“你一个人走得也太快了点。”
江芸芸笑:“但大家总是会见面的,不是嘛。”
王守仁眼睛一亮,随后用力点头:“是,我们肯定赶得上来。”
等王守仁兴冲冲走了,谢来这才凑过来,也不说话,就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处理完一个,发现还有一个,头大如斗:“直接说吧,我这事情还很多呢。”
谢来哦了一声,背着手,慢条斯理地围着江芸芸绕了一圈,才笑眯眯说道:“给太子殿下的礼物准备了吗?”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握拳打了一下手掌:“坏了,把这事忘记了。”
谢来倨傲一笑:“我就知道,我可是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上才提醒的,回头你可不能因为你的大朋友,小朋友把我忘记了。”
江芸芸哭笑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个好好的锦衣卫佥事也太口无遮拦了。”
谢来轻轻冷笑一声,酸溜溜说着:“我哪里比得上那些读书人,张口闭口国家大义的,进士官吏,听上去就很厉害。”
江芸芸抬眸,打量着面前脸色不悦的年轻人,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甚至还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才不是,我们闲人谢来可是最好的,和那些读书人才不一样呢。”
谢来语塞,目光一触及江芸芸促狭打趣的目光,立马火急火燎跑了。
背后是江芸芸大笑着拍桌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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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就走,和我说什么。”肃王朱贡錝冷淡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三年的交情,临走前想送一样礼物给王爷这才特意上门拜访,多谢王爷这些年对衙门工作的理解。”
朱贡錝立刻来了兴趣,身子微微前倾,紧盯着江芸芸看:“你还舍得送礼物。”
不是他说,江芸这小子实在是小气,寻常人来王府,不说次次都带礼物来,那也是逢年过节备上礼单的,就连寇兴这样的,至少过年都会送一点不值钱的笔墨纸砚来。
偏这个小穷鬼江芸次次空手上门,不请自来,三更半夜敲门不说,每回都带着坑他的鬼点子来,大过年的也就是送一个吉祥帖来,一个铜板都见不到。
算了,一个骑驴的小穷酸,不计较,我才不计较!!
朱贡錝每次都如此安慰自己,时间久了也就觉得这事非常正常,所以这次听说他竟然带了礼物来,可不是一时失态,激动坏了。
江芸芸掏出一张纸。
朱贡錝瞪着那张纸,然后坐了回去,面无表情说道:“我竟然还对你抱以期待,真是没吃够教训啊。”
“怎么这么说我。”江芸芸不高兴说道,“这可是我认真找的,人品,信用都非常值得信赖的马商呢。”
朱贡錝身形一震,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先看哪里。
“周家因为青云的事情想来也和王爷没什么交道了,马匹幼年值钱,若是养大了,价高卖不出去,价低亏钱,所以还是要留条路的。”江芸芸递了过去,“之前商改多谢王爷配合,这就当是我送给王爷的离别礼物吧。”
原来朱贡錝有两个马场,之前因为和唐伦的关系,周青云娘家就主动揽过这个事情,马场只管养马,周家负责售卖,若是碰到好的马种也可以带回来,马场那边也会高价回收,几年相处下来两者关系融洽,生意越做越大。
谁知道!唐伦和周青云闹翻了。
而且闹得这么快,谁也没来得及劝和,一个休妻,一个回乡静养,两家关系就这么断了。
朱贡錝得知后,真是气得脑袋疼,奈何木已沉舟,也只能忍痛假装无事发生,免得再被人盯上,现在见大刺头江芸这么客气,连忙接了过来看,这一看立马就笑了起来。
这张纸上的商人不单单是一个地方的,江浙,西南等地都有,而且一个地方也不止一个商人。
江芸芸笑说着:“您虽然是王爷,但也不能随意欺压商户,我和他们说的是市场价,至于之后的维系,那就要看你们双方了。”
朱贡錝连连点头:“我心里有数。”
江芸芸说话,就起身准备走了:“时间不早了,不耽误王爷用膳了。”
朱贡錝收了那张纸,看着她笑脸盈盈的样子,突然叹了一口气:“回去收收你的脾气,你现在气势正盛没人会弄你,可人总不会一直这么顺利。”
江芸芸笑:“多谢王爷提点。”
朱贡錝摇头:“你听得进去才是,走吧,一路顺风。”
江芸芸离开王府时已经快黄昏了,就直接回家。
屋内,大家都在收拾行李。
张道长来时空空荡荡的,要走了,倒是收拾出一大堆东西了。
“江漾。”江芸芸看着坐在门口发呆的江漾笑说着,“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话啊,一起说啊。”江渝连忙说道。
“那你也过来。”江芸芸想了想最后又拉上小春。
三人战战兢兢来到江芸芸的面前,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事情。
“你想要留在这里吗?”江芸芸直接问道。
江漾一怔,犹豫问道:“我可以留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你现在已经是兰州城的衙役了,按道理你这辈子没有大事情是很难离开兰州了。”江芸芸叹气说道,“我一开始就是担心这个,你要是不喜欢兰州了这可怎么办?”
江漾突然激动说道:“喜欢的,我很喜欢的!我就要留在兰州,我不想走!”
江渝啊一声,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说道:“我还以为等你走了,我们身上的那些官职都没有了。”
江芸芸笑:“你们都写入衙门的人事表里了,而且秦知府对你们也很满意,不会随随便便把你们都撤了,就算下下一任不想干了,可木已沉舟,真要推翻也非易事。”
江漾这才露出开心的笑来。
江渝想了想:“那我呢?我怎么办?”
小春也跟着为难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江芸芸笑说着;“小春好说,只是跟着选娘做事而已,真想跟我们回去就能回去了,你的话,还没有办入职,所以你要想清楚的。”
“我自己想吗?”江渝指了指自己,为难地皱着眉头。
“当然。”江芸芸点头,“利弊我早早就和你分析过了,就看你自己的选择了,不过就算选错了也没关系,我们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江渝神色凝重:“那我要仔细想想了。”
江芸芸点头,又对着一侧的江漾笑说着:“那这个院子就不卖了,你就住这里,这里的左右邻居人还不错,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只是今后这里就你一个人了,我也有些不放心,你可以找几个好朋友来一起住,大家相互有个照应,回头真有问题可以去找秦知府,想来我还是有这个面子的。”
江漾盯着江芸芸看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有些呆呆的,随后突然笑了起来:“谢谢二哥。”
江芸芸一怔,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江渝拉着江漾说道:“走,跟我商量商量去。”
小春也跟着凑上来说道:“我也要,我也要。”
江芸芸看着三个小姑娘手牵手离开了,叹了一口气。
谢来啧了一声:“你是真的不怕曹家报复你啊。”
“衙门的人,还扭得过王法不成。”江芸芸淡淡说道,“我就是担心她以后在这里过得不开心。”
谢来也跟着看着她,出神了一会儿,随后收回视线,百无聊赖地瞅着缝隙里的杂草:“那也是她自己选的路,怪不得你,就是你……”
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江芸,你真有意思,让几个女人自己做选择。”
江芸芸笑说着:“可人生不就是要自己做选择嘛。”
谢来没说话。
“哎,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啊。”江芸芸不解问道,“你的兄弟们这次还不走。”
“少管我们锦衣卫的事情。”谢来扭了一下身子,背对着她。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原来你们还有其他任务。”
谢来跳了起来,杂草扔到她身上,头也不回得就跑了。
“怎么又逗谢大哥啊。”乐山瞧着谢来的背影,无奈说道,“把人吓得大晚上翻墙回来,你就高兴了。”
江芸芸笑得直拍大腿。
张道长开始起哄:“就吓他,一个锦衣卫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这东西也太多了,回头要单独给你准备一辆马车了。”江芸芸背着小手,绕着张道长的包裹啧啧两声。
张道长一听就直翻白眼:“都是那些姑娘们给我的,什么绣花啊,衣服啊,本来是打算给你的,但谁不知道你是一个黄金香饽饽啊,大家郎未娶女未嫁的,怕对你影响不好,所以都给我了,我这搬回来可累死了,你还好意思笑我啊。”
“她们现在日子如何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道长笑了起来:“好得很!她们每天都开心坏了。”
“谈夫人说要走嘛?要是走正好搭我们的车队回去。”江芸芸又问。
“不了,她手里还有几个学生没出师呢,而且她还说打算写一本女子的医术,说这里遇到的案例多,打算在这里再待几年。”张道长说,“谈大夫的医术真好啊,要是是男子说不定早已是神医了。”
江芸芸笑:“便是女子也可以,治病救人,悬壶救世,看的是水平,可不是男女。”
张道长一听也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
“东西要是真的放不下,就和乐山说,再雇一辆。”江芸芸临走前,交代着。
—— ——
江芸芸后来又抓着秦铭和陈继说了一日小话,对秦铭她只是交代了一天的工作,直把人听得脸都白了,脚步虚浮把人送出门。
陈继的话则是又敲又打又夸说了一堆,最后又隐晦提及威宁伯,总制王越已然七十三岁,许是要致仕了。
后面几天又送走脱脱卜花·娜仁,这个蒙古女人还是盯着江芸芸不放,只把江芸芸吓得再也笑不出来。
日子也终于来到十二月初了,回京的队伍也都准备好了。
“回头我肯定给你送过来。”
得了王华保证的王守仁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京城。
王华不想看了,扭头一看到江芸芸那张乖巧的,既有欺骗的脸忍不住露出笑,但一看到江芸正在和锦衣卫打得火热,又不笑了。
——不是,你好好的一个小状元和锦衣卫走这么近做什么!
“怎么样,还是我乖吧。”王守仁凑上来拨撩着。
王华看了他一眼,冷淡平静说道:“不骑马就下来坐车。”
“不要。”王守仁骑着马开开心心去找江芸芸玩去了。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离开了兰州城,从衙门口开始,一路上挤满了围观了人。
进了腊月的兰州热闹非凡,红布挂满屋檐,就连角落里也都挤满了人,陈继带人出来维持秩序。
“还会回来吗?”有人懵懵懂懂问着。
“当然不会,我们兰州又不是好地方。”
“那,那我们的江同知就这么走了?”
“走了啊,当大官去了啊。”
“一路平安。”想留在这里先试一试的江渝不知从哪里摘到了一捧野花,用红布兜着,站在酒楼的二楼,大笑着,用力朝着下面的江芸芸撒下去。
江芸芸下意识抬头。
漫天鲜花就这么落了下来,借着冬日的北风在风中打转,最后又晃晃悠悠飘走了。
灰扑扑的街道因为这些鲜花瞬间明亮鲜活起来。
“好漂亮啊。”
“有花,鲜花。”
小孩子高兴地伸手去接那些花。
不知何时,酒楼的二楼站满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姑娘们也不知道在这个季节里从哪里摘了这么多鲜花,就这么一簇一捧地一路朝着江芸芸扔了下去。
“谢谢你。”吴安站在江渝对面,先是小声念了一句,可突然触及到江芸芸的视线,突然涌现出一股力量,突然大声说道,“谢谢你,江同知。”
江芸芸一愣,轻声说了句:“不用谢。”
吴安听懂这三个字,猛地红了眼。
原来这世道真的会有‘有人视她如草芥,有人愿为她披荆斩棘’的事情存在。
人群中有人哭,有人笑,也有人大声祝福着江芸,还有小孩把捡到的鲜花有模有样地朝着江芸芸撒去,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很不舍。
乐山和谢来早已对这样的场景见怪不怪,之前在琼山县的时候更是壮观,只有钦差队伍里的人震惊地看着被百姓挽留,被所有不舍的目光注视着江芸芸。
民心,从未有过这样的具象化。
这场足以令人震动的五彩缤纷的落花。
那些一声声的呼唤和祝福。
甚至还有人隐隐传来的哭声。
江芸,他离开了兰州,但又得到了兰州。
“哎,二哥回去的官是什么啊?怎么没听说啊,是升官了吗?”等人群彻底出了城门,江漾这才随口问着江渝。
江渝更是懵懂:“不知道啊,是不是吏部还没决定啊,我也不懂。”
两个小姑娘互看了一眼。
“算了,我们也不懂,去吃饭吧,肚子饿死了。”江渝说,“那我们三个就可以住在一起了,嘻嘻,就是没人做饭了,要不要雇个厨娘啊,那我们要一人一间吗?”
远在京城的吏部尚书周经打了一个喷嚏,对着属下的抱怨一脸讳莫如深:“内阁不急,我们急什么,谁家的宝贝疙瘩谁心疼,哼,休想甩锅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