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从陇西郡田庄返回武威郡田庄的路, 按理说早就应该畅通无阻了。

    城池里,有三倍于其他商贾的过路费打点,自然不在话下, 城池外面,在马腾带队反复扫荡之下, 贼寇异族也知道了这一带是“禁区”, 想要打劫,必须做好空口袋去,空脑袋回的心理准备。

    因此,在马腾远派“出差”到洛阳之后,迫于田庄扩张、人手不够,贾诩这个弱不禁风的文职人员,也不得不带队亲自去陇西郡。

    去的时候一切顺利,返程却遇到了小插曲。

    呼啸的北风带着水汽,随浪花扑打在岸上,黄河涛涛水声被厚重的毛毡帘隔绝在外,贾诩端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左手打着算盘,右手一目十行翻着账簿。

    十八岁的贾文和这几年光长个子不长肉,身材纤长但是面颊消瘦,这点常常令马腾感到唾弃。

    当初马腾刚刚因功升迁,从陇西田庄调到武威,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候,见到了段宁之后,心中虚妄的神明形象落地为身高不及他腿长的女孩,连带对“恶名”远播的三大田庄总理事贾诩都有些瞧不上。

    早在陇西田庄时,他就曾听人私下里悄悄传言,说贾诩此人个头矮小,声如蚊讷,因此田庄每每有人犯事,掌罚的管事施以鞭刑,他便以擂鼓替人声来数那鞭子的次数,常常有人不是被疼死的,或者抽死的,而是被那雷声吓死的!

    初次见到举止风雅,眉目温和的贾诩贾公子时,他还对这个只比他虚长两岁的文士颇有好感。

    “你为何不多吃些羊肉、鸡蛋,多喝些羊奶?”这是段宁给他亲自规划的食谱,连跳三级当了队长,他获得了可以不吃食堂,单独开小灶的特权,他上个月按食谱吃了一口,这个月都不饿。

    “我也是按食谱在吃。”揣手路过的贾文和被人叫住,上下打量此人一番,将自己的食谱递给马腾。

    威名远扬的贾理事如此平易近人,马腾受宠若惊,接过食谱。

    一日三餐,肉蛋奶一样不少,不光如此,餐后还比他多一道蜜炙奶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马腾想捏一把他的胳膊,结果一抓之下只摸到衣服,看这哥们儿给瘦的,马腾嫌弃的表情更不加掩饰,“你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吃到哪里去了,我看比那个女人还要不如。”

    贾诩斜睨他一眼,马腾立刻告饶,将食谱还给他:“没有不尊敬主公的意思,你懂的吧,可别记我小本本。”

    贾诩将某人亲手写的食谱按照折痕折好,收入衣襟道:“若你需要供养你的家人时,你就必须出去找份活计来干;若有百人需要你供养时,你就必须细细谋划,有长远的考量;如今有千余人仰仗你谋生,怎能不殚精竭虑,言行举止处处小心呢?”

    马腾听完立刻明白,这是在批评他,正色行礼道:“是我肤浅与莽撞了,主公与理事,所行所想,是能使千人得生的善事。”

    贾诩点头:“寿成如今是队长,也应谨言慎行。”

    马腾俯首:“谨诺。”

    当然,第二日马腾食谱上的肉蛋奶,在马腾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马腾下令”分给了手下,这便是后话了。

    而马腾在后来进贾诩公署时,见到了堆积如小山的文书,和掉落一地来不及打扫的头发之后,也终于明白了他吃下去的食物都补到了哪里。

    贾诩这次随身带的文书不多,被段宁从陇西急召回武威,又没有被告知是为何事,作为心腹,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如果是为了田庄的事情,那么在信中说明就可。但如果不是为了田庄,还能是什么事情呢?

    贾诩暗中推测,怀疑与段宁身世有关。

    在决心跟随段宁前,他便从他的父亲,段颎手下轻骑将军贾龚那里了解到,段宁并非段家亲子,而是段颎在十年前,从洛阳抱回来的“故人之子”。

    什么样的“故人”,能让段家将其女宠成这样?且不说拨给她田庄,任其发展贸易,看看如今三大田庄里,那些纪律严明、装备齐整、身形高大部曲吧。

    他敢说,只需段宁一声令下,凉州易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不是这“故人”救了段家全族,那就是有能让段家全族顷刻间覆灭的权柄

    贾诩的思绪,被马车一个急停打断,账簿脱手掉在车厢中,他也跟着一屁股飞出了车帘。

    他的车队被几十个蓬头垢面的氐人士兵拦下。

    这些氐人士兵没有穿甲胄,也没有骑马,用长竹竿和木枝代替矛戟,细看之下,盾牌是被拆卸下来的门板,还带着铁片连接的痕迹,甚至有几个士兵是用铜镜代替盾牌。

    天气转凉,士兵们大部分都没有穿鞋,为首几个穿的鞋,是汉族富裕人家才用得起的样式。

    看这方向,是从金城郡来的,贾诩了然,心中冷笑,就是这样的残兵弱旅,不久前发动反叛,在官道上截杀了金城郡太守,官府的士兵都不是对手,几个郡县花费千金调动兵马,才将敌首斩杀,段颎追敌千里,翻山越岭都不放过,终于驱散了叛军。

    游荡到此地的氐人好不容易找到落单的车马队,如同见到离群羔羊的饿狼,见一瘦高的年轻商贾从车里滚出来,不冷的天气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眼下淤青发黑,一副病体不堪的样子,当下更是蠢蠢欲动,兴奋得眼放金光。

    护行的士兵是陇西田庄部曲精锐中的精锐,用眼神示意贾诩,被贾诩阻拦了。

    打是没问题,但是太耽误时间。

    贾诩眼神和为首氐人对上,首领下意识一个哆嗦。

    “交,交出货物来!”首领壮着胆子道,这商贾看着体弱,但是护在他身边的部曲却各个眼神犀利,和之前他们打劫的富人车队不太一样,首领这会儿已经有点后悔了。

    贾诩示意手下打开后面马车拉的货箱。

    见货箱里都是书简,首领面色一白,但仍然不肯放弃,又道:“那就留下你的首级,我们饶你手下不死。”

    贾诩眉毛一挑,看来这首领还是有点头脑,如果是一般的世家或者官员的部曲,可能真会做出这样背主叛逃的事情。

    “我的首级,怕你们不敢接啊。”贾诩强忍着臀部的不适,刻意提高音调。

    贾诩也不想耽误太久,背手昂头道:“我乃护羌校尉段颎段纪明之孙,段铭,我的妹妹段宁坐拥凉州田庄千亩,是九天玄女的传人。”

    “你们若杀我,我的祖父一定不会放过你们,你们若放了我,我的妹妹一定会奉上重金来答谢。”

    氐人士兵们在听到段颎的名字时,眼神就立刻由贪婪转变为恐慌,好像是恶狼被棍棒一下砸到脊梁一般,又听到段宁的名字,神情不由的飘忽起来,仿佛千金已经在面前。

    但是那首领却不为所动,不仅如此,他还直接断言。

    “你不是段铭!”首领挥手,示意自己身后的士兵,“杀了他!大人必会赏赐我们!”——

    马腾前脚回到武威郡,后脚贾诩就从陇西赶回。

    “主公,凉州刺史郭闳勾结氐人攻陇西田庄!”

    段宁看完手中的密信,缓缓抬头,黑瞳如深潭吞噬一切,攫人魂魄。

    贾诩认识段宁已有五年,这五年来,他不止一次,从她眼中,看到过这种情绪,但未有过任何一次,像今日这般鲜明、强烈,小小的身躯仿佛要装不下内里的灵魂一般。

    这种情绪带着冲破一切束缚的力量,如此的令他神往,让他想要去追寻。

    郭闳图谋段宁手下的田庄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她心中有两个计划,如何实施,取决于马腾和妹妹见面后情况。

    “曹家下毒欲害我,已暂迁至谯县田庄休养,不日将离曹。——真”

    不是离开谯县,而是离开曹家,离开三国纷争的赢家。

    此乱世独木难支,她和她的妹妹,必须要走到最后!

    “马腾。”段宁做出了最后的决定,“立刻整兵,截杀郭闳!”

    延熹八年冬,段宁托在洛阳任郎官的兄长段铭送信给段颎,段颎和手下正打算向朝廷推举段氏门生赵济做官,就得知凉州刺史郭闳被叛乱逃逸的氐人所杀。

    这消息怎么需要段家人千里迢迢特意告知,除非

    段颎的手下又惊喜又骇然:“来了瞌睡送枕石,段公之子非常人也。”

    谁知段颎摇摇头,无奈表示:“可惜吾子无此胆识,如此悍猛,必为吾女孙宁。”

    赵济赵仲台任凉州刺史后,段宁顺利接下武威盐场的承包经营权,发布告示,用采晒得到的湖盐与胡人换取粮食,一时间,武威及周边各郡汉化或者散居的胡人都加入到垦荒的队伍中,段宁又下令渠引水,开垦水田,招募贫穷的百姓来耕种,给凉州带了短暂的喘息时机。

    同年,曹班在谯县,将自己在洛阳所学所得以文字形式记录造册,连同规整好的经书一起,刻在请匠人打造的二百尊石碑上,这些石刻经书后来历经千年战乱,最终被发掘出来有九十二尊,留存有万余字,是极其珍贵的历史研究资料,除三尊流失海外,现有八十九尊皆藏于国家历史博物馆,后世称为“谯县石经”。

    第32章

    “声。”——“道!”

    “青。”——“道!”

    亥时,谯县田庄东面的宿舍区,吕克拿着名簿一间间屋子签到。

    宿舍区分为两部分,东面是田庄的各位管事的办公署和单间寝室,另外还有七间宿舍,包括吕克在内的十三位最早跟随郎君的孤儿也住在这里。后来到田庄的孤儿们还有签了身契的仆役们则全部住在西面。

    按照纪管事的意思, 两边各有一人负责执夜签到, 他负责的东面都是田庄的老人,本来这工作很轻松的,但自郎君从洛阳返回后,田庄一夜之间多了十几人, 衣食住行还有课业劳作都要重新安排, 他的压力一下就来了。

    倒不是说, 郎君从洛阳带回来的人不懂规矩,他们中大部分身手都很好, 不少人课业也不输田庄的孤儿,但是唯独一个人

    “芜。”

    “芜?”

    吕克一翻白眼,摊开名簿,三人间的屋子里,两个脑袋从床榻上抬起头来看着他,最角落的一张床榻空空如也。

    “这是第几日了?”

    “第五日。”睡一号床榻管青躺下,盖上被子闭上眼, 瓮声瓮气道。

    “不好学、不洗澡、不睡觉,这人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二号床的吴声掀开床铺,走到吕克身旁,去瞄他手上的名簿。

    “豁——”

    从洛阳来的十三人, 被拆开安置在了七间宿舍里,石默的单人间不能幸免, 也住进了两个人。

    “阿默这下要闹了。”石默喜欢安静,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是洛阳来的这些少年少女,一个个性格都格外喧嚣。

    “他是被郎君惯坏了。”吕克冷冷道,“这样冷的天气,如果当年不是郎君将他从城门口捡回来,他现在已经五岁了。”

    谁能想到,五年前在谯县城门口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男孩,能被善良如神仙下凡的主家捡回来,不仅从此衣食无忧,还能得到李大匠的青眼,被如此重用呢?

    吴声嘿嘿一笑,露出他一口闪亮的白牙:“我开个玩笑,他哪里会闹,最近北院天天点灯到子时,听说就是他和新来的江大匠在切磋手艺呢。”

    田庄的北面是教学区* ,平日里孤儿们授课、研究就是在此地。

    视线再往下,江芜名字旁边的方格里,被吕克画了一条横杠。

    “要不要告诉郎君?”吴声问,言语里有些看戏似地兴奋。

    吕克皱眉:“第三日的时候,我就报告给纪管事了,但是郎君身体还未调理好,不想再因为这样的事情劳烦她。”曹家最近有丧事,据说郎君因伤感怀,自洛阳返乡,又怕见景思亲,因此不愿回曹家,暂居田庄。

    “那,要不我帮你去找找?”吴声提议,“这整日不见人,也不是个办法,消失这么些天,已经是严重违反保密协议了。”

    吕克答应下来,完成签到后,和吴声一起,在田庄里开始寻人。

    田庄随着人口的增加,前后经历过两次的扩建,分为南北两个部分,北部以教学区为主,包含了训练场和教室,教学区北面是盥洗室,西面是东厨和饭堂,东面是宿舍区,南部由一个穿过小花园后,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面是绝密的实验区,西面是郎君的院子。

    两个人将整个北部跑完都没找到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夜就找到纪管事的住处,原本担心打扰到纪管事,谁知已经子时了,纪管事屋子里依然点着幽幽的灯。

    “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纪管事披着深衣,揉着太阳穴,开门出来,一脸疲惫的样子。

    第二日,曹班躺在榻上,一边隔着纱布,让华识帮她艾敷眼睛,一边听完了纪延的报告。

    她坐起身,取下纱布,大概是因为中毒的后遗症,她的右眼视力有些模糊,纪延已经尽量帮她分担工作了,但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人员越来越多,田庄想要长远的发展下去,没有固定下来的规则是不行的。”

    “传信至洛阳吧。”

    回到谯县的这个冬日里,曹班在侍女阿姜的帮助下,为谯县格物院正式挂牌。

    当月,谯县格物院一号决议在田庄教学区的布告栏正式公开,内容如下:

    一:谯县田庄挂牌“格物院”,曹班为院长。

    二:格物院最高决议机构为格物院常务部,部员职责分为两种,其一为监督,负责格物院诸生学业和劳作;其二为提督,负责庶务薪饷、衣粮、医疗、文书等。任监督职责的有周言、符柯、许褚;任提督职责的有纪延、华识、徐正。常务部设部首一人,由部员轮值担任。教育研究、人事配置、物财支配等等由常务委员会讨论决定。

    三:格物院诸生分为两部:学部和武部,由监督管理。其中学部文、工、理、农、法三科;武部设步、骑、辎、信四科。

    四:格物院教学分为三班:甲班为蒙学阶段,蒙学课业在原来的语文、数学和科学三门基础上,增加体育一科。乙班前两年学部、武部课程都要修习,最后一年按自愿原则则一门进行专习。丙班专为选拔特别突出的学子设立,课程另行制订。

    这份一号决议后来随谯县石经一起被发掘出土,内容之齐备、制度之创新前所未有,将国家在历史上的教育制度方面的先进性整整往前推了五百年,被后世教育学者和历史学家尊奉为教育学史的“盘古斧”。

    不过当时,这份匆匆写下的新规虽然在曹班看来还有很多待完善和待落实的地方,比如符柯和许褚因为任务关系,不能时常与会,只能指名特勤组长代替;比如田庄没有足够的马,让学子练习骑术;比如老师严重不足,不少学科只能有老带新的形式进行教学等等,但是能做到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

    “郎君唤我来,是改变心意了吗?”得到传唤的江原,眼巴巴过来找曹班。

    一号决议公布后,已经年过而立的江原江大匠,不得不和一群牙牙学语的小毛孩一块入蒙学,他为了这事,打了两次抗议报告,都没有得到肯定的批复。

    曹班摇头,时间不允许她偷懒,在保护眼睛和工作中,她选择了两个都要。

    她让华识给她做了一只单边眼罩。

    江原被曹班斜着眼睛盯着,莫名背脊发凉,有点心虚。

    曹班低头,看着手里的册子,声音幽幽的:“不知道令郎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呢?”

    江原面色大变,立刻告饶:“我会去说说他的!”

    “不用了。”曹班淡淡道,江原一个激灵,还以为要完,腿都软了半截了,却见曹班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身后。

    一个小女孩走在前面,江芜垂着头跟在后头,明明是个高个子少年,气场却还不如他前面的七岁小童。

    曹班问小女孩:“杨布,你是江芜在蒙学的小组长,你说说他表现如何?”

    小女孩眉头拧起,不满道:“他眼里没活儿。”

    曹班又摊开面前的签到册,转过来,翻给江家父子看。

    凡是江芜那一行,旁边的方格里全是横杠,刚开是记录员还一道一道地划,后面干脆一条直线拉倒底,很是打脸。

    “郎君,他”江原当即想替义子辩解,被曹班打断。

    “江芜,你自己说。”

    江芜穿着特大码的蒙学学子服,衣襟被骨架勉强撑起来,露出深陷的锁骨,盘起的长发有几缕落在眼前,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朵蔫在路边的野花。

    “我好无用。”

    他摊开自己的手,白皙修长,指尖和虎口处是厚厚的茧。

    “我在这里,好像什么都不会。”

    江芜说话声音慢吞吞地,似乎都不敢看曹班。

    “符女郎和许郎君不在,我不识字,读书,跟不上,种田,也不会。”

    曹班也没遇到过过这种后进生问题,一时有些头大,江原见她表情不佳,轻声道:“阿芜只是不太适应集体生活。”

    终于说实话了,曹班忍不住想拍桌子:“那你也不能天天让他去和你住啊,孩子大了,总是要学会独立的!”

    她看着自己桌上的另一本册子,这是符柯从洛阳传回来的,上面记录了江家父子完整的身平,包括他们在金市时做的“行当”。

    “他可以的!”江原急道,同时拼命给江芜使眼色,“郎君开恩,莫赶阿芜走,他会很多活计的,跳舞、弹琴、唱歌”

    曹班放弃劝说,思想问题还是要靠劳动改造,她叫来徐掌柜,让他挑几个一期生和二期生一起,自己换上了轻便的服装。

    她吩咐立在她案前,手足无措的江芜:“走吧,读书不行,力气活总得干吧?”

    第33章

    年过六旬的陈国国相边韶,乘着船只,哼着小调,沿着涡水顺流而下,前往沛国谯县,祭拜故人曹腾。

    涡水是淮河的一条支流,豫州境内水系充沛,卷着泥沙黄土的河水给这片土地留下了肥沃的土壤,也因此,豫州作为最靠近首都洛阳的农业大州,一直是汉皇室分封诸王的首选之地。

    除此之外, 发达的农业也养育了充足的人口, 豫州的汝南郡就是东汉仅有的两个人口超过200万的大郡之一。

    汉武帝分天下为十三州后,东汉在豫州设一级行政区,即豫州刺史部,而如此重要的人口大郡,治所就设置在沛国谯县。

    也就是说,谯县虽然在地理意义上位于沛国,但是在行政意义上却管理包括沛国、陈国、梁国、鲁国四封国以及汝南郡和颍川郡两个郡。

    曹操后来起兵整天下,能得以荀彧为代表的颍川一系支持,可能也有这一层原因,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对于豫州其他郡国的人来说,出生谯县的曹操就类似“省城人” ,在更注重家族传承的汉末,是有光环的。

    在陈国做了五年多相的边韶, 还是第一次来隔壁沛国,原因说来惭愧——他在避嫌。

    边韶出身陈留名门边家旁支, 因写得一手好文章,被当时的中常侍曹腾推举做官,一路迁至尚书令,到桓帝时才外放至豫州陈国。

    他得宦官推举做官,人人皆知宦官名声不好,慢慢地自己心里也存了甩掉宦党帽子的意思,因此广收门徒宣扬经学和黄老,桓帝派他到陈国,也是希望他能在涡水边上的老子故里,为老子修庙做碑。

    如今他年岁已高,心境早已开阔,对很多事情都想开了,宦党如何?士人又如何?万物从道生自归于道,当年曹侯的于他的推举之恩,不会因为身份立场而有所变化,恩人已逝,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前往祭拜。

    冬季河道两面结冰,大船过不了,只能以小船慢慢前行,行船的船夫说,他们小时候,即使是最冷的时节,河面也是畅通无阻的。

    边韶拢了拢衣襟,也许是他年纪大了吧,这几年确实是越来越畏寒了。

    船行过老子庙,在苦县和谯县交界的地带因为河道结冰不得不停留,边韶就在此地,遇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少年的右眼用深布蒙着,寒冬腊月的天气,他卷着袖子,带着一群家仆打扮的人,在往河边运石块。

    观少年衣着,不如世家大族华贵,却也齐整厚实,再看他手下家仆,不论男女,各个健壮有力,还穿着统一样式的冬衣,显然也非寻常劳役。

    清晨雾气还未散开,突然有这么多人出现在河边劳作,却一点聒噪动静都无,没有一人反抗或者偷懒,这是非严酷刑罚在后面鞭策着不能达到的事情啊!

    边韶抵挡不住心里的好奇,下了船走近一看,说少年也不恰当,只是一个不过幼学之年的小郎君。

    “小郎君在此地作什?”他弯下腰,笑眯眯问。

    “修堤筑坝。”小郎君将手中的书册收入袖中,朝他行礼回答。

    这礼仪姿态,就是边韶在东观见到的学子也比之不上的,再看小郎君如玉白皙的面庞和单边挚子净澈的黑瞳。

    哎——

    边韶叹气,只是可惜身有残缺,他摇摇头,继续问道:“为何要修堤坝?”

    他在陈国旧志上倒是看过涡水泛滥的记载,但是那已经是百余年前的事了,自他上任以来,包括上任前,未曾听说有水患之灾啊。

    小郎君答道:“ 夜观天象,恐此地有水患之忧。”

    听到小郎君说到天象,他立刻来了兴趣,还想再问,听到不远处船夫呼喝,他计划今天之内抵达谯县曹府,只能就此作罢,继续他的行程。

    曹班目送这个大腹便便的老人离开,继续指挥人,将高出的土坡开凿成阶梯状,方便后续添石。

    此处河流的水平线已经高于两岸的良田,这些田不光是谯县格物院近五百余人的口粮,也是附近两县百姓的身家性命。

    淮河本来是冬季不结冰河流的最北线,但是在汉末小冰河时期,结冰现象一年比一年严重,连行船都是问题,她不得不提前做好准备。

    当然,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也不是办法,谯县行政地位很高,这点有利有弊,好处就是农业、贸易方便,人口素质相对较高,坏处也很明显,这种能给一个军事集团提供后勤保障的大粮仓,必然是兵家必争之地,眼下虽然乱局还未显现,但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她做很多事情也不方便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挥手招呼大家休息,但一眼望去,大家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院长,剩得不多了,一口气搬完算了,回去还能赶上食堂的热汤!”

    “是啊,今日有阿芜在,我们的效率快了一倍不止!”

    格物院的劳作是算学分的,学分在院里里独有的,比钱财还珍贵的东西,不光能换到外面价格昂贵的吃食和衣物,还能积累晋升,获得学习外面千金都买不到的珍贵技法的机会。

    谁不想像格物院里的李大匠那样,当专家、拿高薪、住小独栋呢?

    格物院食堂冬日会额外供应甜汤,又美味又暖胃,只是供应量有限,晚去就没了,就因为这个,冬日教学区授课,一般也不会拖时。

    曹班远远看去,负责碎石的江芜锤子舞得飕飕作响,很难让人相信他纤细的身板能有如此强大的爆发力,旁边两个二期生一脸崇拜地看着他,拼命鼓掌大喊“阿芜威武”。

    总算是一个好的开始,曹班心想。

    这天渐暗,提前完成劳作的一行人举着火把,唱着歌,沿着田垄往格物院的方向走。

    “涡水兮涛涛——”

    “吾心兮昭昭——”

    曹班穿过花园,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阿姜为她点上蜡烛。

    一沓公文还未翻到一半,许褚掀开帘子进来,冷风灌入直接将蜡烛吹熄了。

    “怎么这么莽撞!”阿姜端着饭食在他后面,被帘子差点打到。

    “我错了!宋娘子!”许褚接过她手上的饭食放在曹班案上。

    “刚刚信科蹲点的三期生来报,堤坝被人毁了!”

    曹班一时没反应过来。

    “毁堤坝?我们修的堤坝?谁干的?”

    许褚摇头:“暂时还不清楚,已经派人去跟了,蹲点的小子来不及喊人,直接上去阻拦,被那群人打了回来,不过倒是知道了他们毁堤坝的理由。”

    不是,这大冬天的,谁那么无聊?她前脚才走哇!

    就是怕春汛才在冬日加紧修堤坝的,曹班有些生气:“什么理由?”

    “为首的说是,这堤坝影响汉室火德。”

    “火德?”曹班眨眨眼,许褚也和她眨眨眼。

    什么鬼东西,听起来怪熟悉的曹班捏着鼻梁,半天才想起来。

    汉朝信道教,道家尊五德——金、木、水、火、土。

    且不管之前是怎么变来变去的,现在确实尊的是火德,所以刘皇叔自称汉室,炎汉炎汉,就是这么来的。

    曹班额头青筋直跳,这个罪名她是不可能认的,但是能想到这种罪名,这毁堤坝的,十有八九是汉室宗亲。

    此地是陈国和沛国交界,如今的陈国国君是陈王刘宠,沛国国君是沛王刘荣。

    刘宠信黄老,好武力,据说有着百步穿杨的精湛箭术,治下严明,因此在灵帝之乱时,陈国依然仓廪充实。

    然而乱世有粮无兵,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后来袁术称帝找他借粮,他不给,袁术就派人把他杀了。

    至于沛国国君,她穿越前唯一查到的资料只有他的谥号,沛幽王,结合坊间传闻来看,这个“幽”,他值得。

    据说他姬妾成群,荒淫无道,以至于沛国治所相县,家中凡有适龄女子皆不敢出户。

    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哪边的宗亲,当务之急,得去看看堤坝损毁的情况。

    另一边,边韶见到了着衰服,满面哀色的曹嵩。

    按照丧仪,曹嵩子为父服丧,需要斩衰三年,穿最粗的生麻布,他身后是他的嫡长子曹操,孙为祖父服丧,齐衰一年,穿熟麻布。

    行了一天的水路的,边韶只感觉腹中空空,但又不太好意思提,好在曹嵩很早就得了消息,非常上道地准备了未加热的饭食招待客人。

    在等待上饭的时间,边韶便和曹嵩交流起自己于黄老经学的见解,可惜曹嵩对此并不擅长,一番交谈下来,摇摇头,惭愧道:“我于经学一事只能得其表,不能得其里。”

    如果是早年,曹嵩是绝不可能在士人面前露怯的,但是做官这么久,他的人脉权利慢慢积攒下来,已经不需要太追逐这些才名了。

    边韶听得此言,心道果然如此,即使是良善的宦族,在教育后代上面,也是不如士家的啊。

    却又听曹嵩叹气道:“经学一事,我不如我次子阿瞳,她是有做经学大家的才华。”

    他心里是不相信这宦官后代能出什么经学大家的,但是来祭拜故人,他不可能将心里话说出去,就顺着曹嵩的话题问道:“今日只见到巨高长子,却不知这二郎君在何处,可否唤来一见?我在陈国亦有收门徒,若是巨高不嫌弃”

    本来是客气话,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曹嵩眼前一亮,当下就有些后悔,心里还在想怎么找补,又见曹嵩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又变得凄然。

    “谢过边相好意,只叹我儿无福,他因思念祖父,忧心过度,自小患得离魂症发作,现如今只能在临苦县的田庄上休养着”

    边韶闻言立刻松了口气,听他说到苦县,赶紧转换话题。

    “话说,我今日见到一奇景,不过十岁幼学的小郎君,上能观天象知水患、下能以严刑御家仆,只因赶路,未能问其出身,不然就我着半截入冢之身,也要定拉下脸面拜其府上,自荐为师!”

    却见曹嵩表情更是风云变幻,如食蚊蝇:“不瞒边相,那小郎君,正是吾家二郎,曹班。”

    与此同时,连夜带人将堤坝漏洞修补上的曹班,将轮岗值守的人员安排好,终于在天微微亮起时再次回到自己的小院。

    如今这个身体,熬了一个通宵就有些撑不住了,以至于她在掀起门帘前,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都没有反应过来。

    厚重的门帘一掀开,光线照入室内,入眼便是一双灼灼的眼睛,和她视线对上。

    一颗带血的头颅,置于她的案上。

    第34章

    “主公,这小子怎么处置,杀了?”

    许褚按着江芜的头,江芜双手被绑在后面,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身后的江原闻言大惊,但是嘴巴里被塞了布条,又有两个一期生一左一右夹着他,他只能拼命摇头,用哀求的眼神看向上首的曹班。

    “江芜。”曹班冷冷地看着座下的人,手里拿着符柯传给她的密信。

    这封密信,是她在洛阳时,就从符柯手里拿到的。当时江芜前往金市肆舍寻求庇护,符柯连夜就派阿树将他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江芜和江原,表面上是在金市卖艺的一对父子, 其实真正的身份,是洛阳城内最大的刺客组织“探丸”的成员。

    其中,江芜是真正负责刺杀的“探丸郎”,江原作为他的义父, 既是江芜的监视者,也是江芜在组织里的把柄。

    “他们俩也是刺客?”曹班有点难以置信。

    符柯也咋舌:“确实看不出来,据说通常是江芜作女子打扮行暗杀之事, 江原负责善后。”

    组内分工还挺明确。

    “怎样,主公, 收吗?”

    这个问题, 当时的曹班是有些纠结的。

    探丸在洛阳城那次的“联合抓捕行动”后并没有立刻解散,符柯就趁着机会,在“探丸”里面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将幸存刺客的书信截下来,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探丸”背后的势力。

    汝南袁氏。

    又是一番摸排之后,符柯终于将这个刺客组织的来龙去脉摸清楚了。

    探丸最初的创立者是故太尉袁汤,作为袁家的黑手套,探丸一开始传到了袁汤的嫡长子,左中郎将袁成的手上,袁成利用这个组织,暗中为替大将军梁冀排除异己,因此得到了梁冀重用。

    谁知嫡长子袁成病故,探丸易主至次子袁逢,也就是袁绍的亲生父亲那里。

    可是袁逢一向以名士自居,多年来在袁家走的都是白道,不愿意沾染家族这些阴暗面,加上探丸交接时,在洛阳经历了一次大清洗,他为了洗白袁家,干脆利落地顺水推舟,导致好几个探丸的头头,在狱中畏罪自杀。

    探丸一夜之间群龙无首,为数不多的几个老资历的内部纷争,自然也掀不起风浪。

    江芜和江原本就是新加入探丸的成员,只不过“业绩突出”,因此迅速成为老资历们先下手的对象。

    那次在金市,那群“流氓”便是想借着人多的机会,欺压他们父子,哪能想到被“探丸”视作阎罗的符柯逮个正着呢?

    因此一开始的时候,曹班对于处置他们父子的态度,是看管大于吸纳的。

    谁知道,出现了下毒一事。

    胎穿来到这里的十年,差点就让她忘记了这个时代的危险性,谁知道曹家这棵大树不光漏风,折断的树枝还直接往她头上砸呢?

    所以说,光有许褚这样的护卫,和符柯这样的情报组织,是远远不够的。

    彼时深陷中毒痛苦的曹班告诉符柯,让江芜父子随她一起回谯。

    “你们是探丸郎,我说的可对?”

    一直僵立着背脊的江芜闻言,抬头看了曹班一眼,下垂的眼角拉拢着,眼神似乎失去了光彩,浑身的力道松懈了下来。

    江原挣扎着大喊:“主公!主公!阿芜,阿芜他很厉害的!我也可以做很多事!他,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想报答主公的恩情!求主公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将功赎过吧!”

    曹班看着自己桌面上那颗血淋淋的“报答”,感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我能力有限,这间院子也很小,我无法管束之人,我亦无法给予庇护。”

    “如今因为江芜的擅自行动,让格物院面临危险,这是他的过错,你说将功赎过,那么我给他一个机会,涡水上游临苦县的针岩村,有一群盗贼,他们杀了村民将村子占为己有,又毁坏良田、抢劫过路的人,我要你的义子,参与到驱逐盗贼的作战中,看他表现,我做最后的决定。”

    江芜闻言,行了右手贴左胸的军礼,江原则双腿一软,送了一口气,跌跪在地上。

    晚上,曹班和许褚还有纪延,在书房议事。

    许褚评价江芜:“是个将帅的料子,只可惜不会听上级指令行动。”

    曹班下意识摸着自己胸口的玉佩,姐姐已经知道了自己中毒的事情,并将她下令截杀凉州刺史一事告诉了曹班。

    曹班叹气道:“看看能不能教吧,我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

    许褚有些不以为意:“从事刺客这样以人命换取生机的行当,到了这般年龄,恐怕很难回转了。”

    纪延则对另一件事更上心:“江芜跟着特勤组,直接将毁堤坝的沛王第九子杀害,虽然目前还未得到消息,他的行踪应当是没被发现,但是”

    “这我也明白”曹班沉思,江芜擅自行动“替主公分忧”,就算这人杀得神不知鬼不觉,最后都没能怀疑到她头上,但是只要她的田庄还在这里,今天是沛王的第九子,明天就有可能是沛王的第十子,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她在这里一日,无论哪个沛王哪个儿子分到这里,都可能影响她的发展。

    按理来说,一般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办法。

    斩草必须除根,她得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但是问题又来了,其一,她手下的军事力量现在灭一灭盗贼还可以,但是和王侯级别的部曲硬碰硬,那是想都别想。

    其二,这个需要除的“根”,可不是光往上溯到沛王,就能解决的啊

    有什么,是能比最上面的那个“根”,还要“根”的存在?能让她的田庄,甚至在她离开之后,都能得到庇护的呢。

    堤坝火德黄老

    对!黄老!

    曹班眼睛一亮,桓帝信佛又尊黄老,豫州不就是老子故里吗?

    她记得,桓帝还专门在老子故里请人为老子修庙立碑!而且就在涡水河畔!

    有了办法,曹班立刻行动起来,脚步匆匆往书库跑。

    书库看守的三期生正在打瞌睡,被脚步声惊醒,见是主公过来,下了一跳,又见主公身后的纪监督和许提督,瞬息间已经把自己短暂的一生都过了一遍。

    曹班走过去从三期生颤抖的双手中接过登记册,漂亮的行楷书下“曹班”二字。

    很快,她按着记忆,在书库中,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第二日,格物院的工坊里,传来了钉子凿石头的声音,以及一些让人听不太懂的话。

    “不行不行,黄泥再刷一遍!”

    “哎呀,这锈不够啊,得再过一道,继续继续!”

    “ ”

    “哎!对了,对了!有内味儿了!有内味儿了!”——

    曹嵩在自己的书房里,一边由自己的长子亲自侍奉书墨,一边听着管事陈其和他汇报最近谯县的大事。

    “说来这些日子的怪事还真不少。”等到天气暖和的时候,在曹家侍奉三十余年的陈其,就要回到家中含饴弄孙了,平日里也很少再有事情需要他亲自过问,只有这种说话解闷的工作他还有点精力。

    “一个是,前些日子,沛王第九子,让人在家中割了头!”陈其上来就选择一个最劲爆的讲,果然曹嵩闻言拿笔的手一抖,梅花都点歪了。

    曹操听到,也是皱起眉头。

    “世风日下。”曹嵩一边补救自己的墨宝一边头都不抬评价道。

    “可是有什么仇家?”曹操问。

    陈其摇头。

    曹操不禁疑惑:“没有仇家?那确实难办”

    谁知陈其继续摇头,压低声音对曹家父子道:“不是没有,是仇家太多啦!刺史大人接到这案子,都不知道从何查起啊!”

    曹嵩撇撇嘴,问道:“还有呢?”

    陈其咳嗽一声,道:“哦,还有一事”他用眼睛看看曹嵩,又看看曹操。

    “和二郎君有关。”

    曹嵩笔尖一顿,笔下的画这会儿是彻底毁了,他只能放弃,将笔架好,看向自己的长子。

    “你与阿瞳,近日可有联系?”

    曹操一脸担忧:“有寄信,但是无回音。”他们留在谯县的时间不多了,祖父薨逝前,为他打通了入洛阳太学的关系。

    “心有余而力不足,故只有长子得入。”这是祖父留下的话,意思是,阿瞳只能在谯县继续读书了。

    可是谯县哪里有良师呢?他们两人自小在一块,曹操知道,比起自己,阿瞳才是有治学志向和能力的那个啊!

    他担心阿瞳的身体,想去找曹府雇佣的医师华识,可是问了管家才知道,华医师一家,早在几年前,就举家搬迁,不知去向了

    曹嵩得到曹操的回复,也无可奈何,祖父给孙辈下毒,这,这,就算是养育之恩的孝道压着,也是说不过去啊!

    丁夫人这边,已经因为曹班的“病”,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了,他也不知,还能瞒曹操多久。

    算了,总之他马上要随长子去洛阳了,皇后那边至今没有动静,如今没有消息就是曹家最大的好消息。

    “陈叔你说吧。”他继续问道。

    陈其表情神秘道:“说是二郎君庄子那里,挖出了刻有《道德经》的碑文!”

    “二郎君已将石碑献于沛王,沛王大为高兴要赏赐二郎君钱财布匹,二郎君拒绝了,言黄老故地,不以钱财为重,唯见涡河高悬,忧心水患,特为民请命!因此沛王就派了人,专门去那里修筑河堤,护良田!”

    第35章

    “马上到半期考课了, 压力好大啊!”

    “是啊,最近睁眼闭眼都是课业知识,背书背得我头疼。”

    “我也是!而且我感觉, 我最近都出现幻觉了!你知道吗,那天我路过一期生的教室, 我居然看到江芜在看书!”

    “什么!?天啊,你赶紧去医疗室看看是不是眼疾,别慌别慌,发现得早,还能治!”

    自称幻视的学子揉揉太阳穴,哀叹道:“是啊,你说江芜平时连课都不上,怎么会安安静静坐在位置看哎呦!”

    课间聊天摸鱼的两个二期生被路过的纪监督一人一个爆栗。

    “有时间八卦同学,不如去田里帮工!”

    二期生见到纪延, 如老鼠见到猫,一溜烟跑没影了。

    纪延旁边的阿姜笑道:“说来真是神奇,这个江芜之前不是不上课、不劳作、不守纪律的典型的吗,怎么突然这么乖巧?”

    纪延摇头:“我也不知,跟着许提督去了一趟针岩村,回来就成这样了。”

    小院里,曹班在看二期生最新的成绩单。

    回到谯县以后,因为祖父的丧事,外加曹德也到了入蒙学的年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曹家对她的关注度降低了不少。

    曹操倒是一直坚持给她寄信, 信中会提到曹操的近况和家里的一些事情。

    曹操即将入洛阳的太学,她留在谯县不是长久之计,要早日为自己谋划才行。

    离开曹家,自己发展的话,走什么路子最保险呢?

    思来想去,曹班觉得,可以先想办法,刷声望,走一走名士的路子。

    这个年头,如果没有家族的依仗,又没有得贵人赏识的武力,那么还有一种出路,就是用良好的品性“感化”名人,让名人为自己的打广告。

    谯县虽然没有名家,但是豫州可是不缺名师的,光是颍川,开门收徒的世家就有不少,等到春耕结束,格物院各项工作步入正轨,她就可以带上束修去试一试!

    如今的格物院,在监督和提督们,外加已经成熟的一期生的带领下形成了固定的运作模式。

    以李大匠为首的专技人员改良的竹纸、水银镜子、香水,在谯县、洛阳城售卖,凉州地远,上次马腾带姐姐手下商队精锐来洛阳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下来打通两地之间的商路也列在姐妹二人的计划之中。

    出售商品换的得的钱财,大部分用来供给现有人口,维持格物院的各项支出,包括清缴周边盗贼的花费。

    同时,格物院专门有一只小队,随华识在周边郡县收养孤儿弃婴。

    这次清除针岩村的盗贼,许褚也带回了三名年不满三周岁的幼童,曹班将他们一起编入了五岁以下的四期生队伍。

    二期生的名字,曹班是都* 能记得的,一眼扫下去,在看到成绩综合排名第七的江芜时,曹班总算露出了欣慰的目光。

    “总算是上道了,为将者光逞孤勇可是不行。”

    许褚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在她旁边看成绩单,手腕上还缠着绷带,这是针岩村作战时留下的伤口。

    江芜在这次行动中,与两位之前一起在修堤坝时合作过的二期生再次编为一组。

    大概是因为意识到这次战役的重要性,他带头冲锋,一个人手持长柄铁斧,杀得比许褚还勇猛。

    这次的盗贼与之前他们遇到的流寇不同,豫州地平,他们是占据了周边郡县唯一一座山头的山贼,占下针岩村的行为显然是有计划有组织的,目标就是截断涡水航道,据河生财。

    盗贼不仅人多,而且伙食营养足够,各个如狼豺虎豹般目光灼灼,见到许褚的清剿小队,一开始也是一点不怵。

    谁知等到这支小队靠近,敌首才终于发现不对。

    且不说那个近看如山高的宏伟身躯,突然闪现面前的长发幽魂持斧冲来,以及其诡异地角度绕过重重防守,身影是完全不符合逻辑的轻巧灵动,简直就像是来自地府使者。

    敌首根本来不及反应,视线就骤然飞升,一片血红染过,首级落地。

    同组两个二期生被江芜的英勇感染,在他的带领下,也跟着奋勇冲杀。

    唯一可惜的是其中一个以速度在同期中成为佼佼者的二期生阿影冲锋陷阵,在这次战役中被割断了左腿脚踝的筋韧。

    战后第二天,许褚在院中,对各小队进行论功分赏。

    大家欢呼着把江芜推到最前面,江芜雪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红云。

    可奖赏一个个点下去,连负责善后的小组都点完了,也没有提及江芜所在小队。

    脸上血色散去,江芜再次恢复了他那张面无表情,精致如人偶的煞白的脸。

    “这不公平!”一同作战的学子提江芜小组鸣不平。

    “且不说阿芜单枪匹马斩敌首当立头功,阿影冲锋陷阵伤了根骨,以后可能都不能作战了啊!”

    伤了脚踝的阿影还在医疗室,和江芜同组的另一个孩子,也有些不服,问许褚:“提督大人可能如实相告?格物院军部一向是赏罚分明的,这是写在纪律手册上的事情。”

    许褚将名册摊开转向,展示给所有人看。

    “这一学年分三人一组,这是开学的时候就说过的,三人小组如一体,这次战役,江芜身上的处分刚好一笔勾销,你们小队如果还想在学期末评“上”等,加把劲努努力,也不是没希望的。”

    同组的孩子得到了答复,没有再提出意见,只能走过来安慰江芜:“没事,接下来我们在一起努力!”

    许褚说完,也走过来一掌拍在江芜后背,将人拍了一个踉跄:“小郎君,挺起胸膛振作起来,阿影都说了,他就算是伤了腿,下来也会勤奋苦读,刷学分,争取以后入工坊,走专技路线!”

    如今战役才过去一个月,江芜能将成绩刷成这样,这一个月来的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许褚也颇感欣慰。

    手下人拼命学习,曹班自己也不敢懈怠,这几日堤坝的填土工作已经在沛王的倾力相助下提前完成,有外人在,她不好在带队出去,就让擅长做人事工作的纪延帮忙探探情报。

    纪延将温热的米羹分于劳作的雇工们,没过两天,就从管事那里探来了曹班想要的消息。

    谯县在沛国,虽然是豫州的刺史部所在,但是沛国这个封国内也有一个治所,名曰相县。

    这一打听才知道,如今在相县担任国相的,居然是颍川荀氏的荀昱。

    荀昱虽然在后世的名气自然不及荀彧荀令君,关系上也稍微有点儿远,他是荀彧祖父的侄子,也就是荀彧的叔叔,不过也是被后汉书党锢列传记载为“八俊”之一的“党锢名人”,和李膺一个咖位。

    既然颍川人就在相县,她去颍川前或许可以先去拜访一下这位荀相。

    春耕一结束,曹班就启程出发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曹班眼睛终于恢复了视力,在华识的耳提面命之下,和一众学子们开始了身体锻炼和骑术的学习。

    清早骑马,到了傍晚就抵达了相县,这中间居然也没觉得多累,看来年轻还是好啊,新陈代谢快,恢复力也强。

    曹班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当晚在肆舍下榻修整了一晚,第二日神清气爽,去往国相府上拜访。

    本来下榻只是想小住,却没想到,这一住,就住了半个月。

    曹班吃了半个月的闭门羹。

    看来荀昱也不吃锲而不舍这一套啊——

    她对着被再次打回的名帖叹气。

    对方的态度有些模糊,第一日的时候,收下了名帖,等了几日,却没有任何回音,再去拜访时,名帖照收,门口的仆役对她态度很尊敬,没有失仪的地方,甚至还叫出她的名字,可家里主人就是没有相见的意思。

    既然一直不回音,那也不是名士的“拿桥”了,原因无非两种——看不起曹班的品性,或者看不上的她的家世。

    事实也正如曹班所料,荀昱收到曹班的名帖后,就一直在纠结。

    沛国就这么大,一国内闻名的大族子弟就那么多,曹家双胞胎便是其二。

    早年就传,曹家新生二子,是文武星君下凡的仙童,长子天生神力,次子生而能言,他还在家时,也听过这传言。

    不过去岁洛阳传出“党锢一事”,让他对宦官的好感降到了冰点,他还为此专门写信给李膺,以诗赋声援他,鼓励他不要放弃和邪恶的宦官势力斗争。

    如今虽然曹家当家是任大鸿胪卿的曹嵩,但是刚刚薨逝的曹腾名声仍在,记得他的好的人,自然也不会忘了他曹家身上的宦官印迹。

    听传名帖的仆役说,曹二郎此来是为求学,曹家放着洛阳太学不让他去,自己求到荀氏这来,想来这位曹二郎心里也是有些骨气的。

    可是让他舍弃自己一身清誉去扶持一个前途不明的晚辈,这也是他做不到的事啊

    半个月过去了,这个曹二郎还是坚持递门贴,说他毫无触动是不可能的。

    总之,颍川荀家是有依靠宦族舍名誉求荣誉的,他可以书信回族里,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过曹二郎年岁还小,此事得先去信曹家当家的曹嵩,先得到家长的同意才行。

    第36章

    年过而立的郑玄,带着他的门徒,从家乡青州北海郡出发,一路游历,目的地是靠近京师的三辅之一的扶风郡。

    郑玄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真正志向在于学问的大家,他在家乡遍访名师,以至于老师们都“再没有什么能教的”之后,听说扶风郡的马融久负盛名,因此特地前往求师。

    郑玄年少时,就熟读五经,在家乡求学时,除了在五经上面继续精进,将今文、古文两大经学派系学通后仍不满足,又钻研起了算术和天文历法。

    因此, 当他出了下榻的肆舍,准备去拜访颇有才名的荀昱时,听到有同住的食客居然在聊历数之说,立即驻足, 想要和食客们畅谈一番。

    凑近来,就听一儒生打扮的本地食客道:“所以说着天地玄妙,非天资聪慧之人不可参透啊。”

    坐在他对面的同行食客看起来年长一些,也是摇摇头:“我自诩熟读《九章算》,可是却对二郎君说的什么岁差、章动 ,竟是闻所未闻!”

    年长食客大约是余光瞟到了郑玄一行,见郑玄穿着打扮不似寻常出身,举手投足有尽显文士风范,一下来了兴致,唾沫横飞道:“要我说,这世上玄妙之事,往往要过百年才能由后人定论,我还是更认同盖天说,这天既盖也!”

    年轻儒生不敢苟同:“我还是更相信二郎君的说法,天非盖也,地既卵也!”

    郑玄一听,当下一抚掌,胡子都飞了起来,激动道:“然也然也!不知阁下所说的二郎君,可是赞同浑天说?——曰天如鸡子,地如丸!”

    年轻儒生却皱眉,有些犹豫道:“照二郎君的说法,他似乎也不赞同浑天说 ”

    年轻儒生以为对面这位文士会反驳,却没想到,他听完之后更加兴奋,激动道:“不知这位二郎君姓谁名谁?家住何处啊?”

    这下坐着的两位食客都不约而同,用怀疑地目光打量起郑玄。

    年轻儒生原本见郑玄自带的文人气场还颇有好感,但是一开口就这样失仪,想来也是缺少教养的家庭出身,可不能让他就这样去叨扰沛国的神童子,因此故作不予理睬的样子。

    郑玄见状,自知失仪,招呼自己的门徒,从厚厚一沓名帖里抽出两份,交于给二人,自报了家门。

    可是这俩豫州本地人,哪里听过青州的郑玄呢?就算接过了名帖,也是一副不买账的样子,郑玄的门徒看不过眼,大声道:“我家公子,可是八岁能算,十二读经,十六熟典的神童!”

    年轻儒生却一拍木案起身道:“谁还不是神童了?我们二郎君,两岁启蒙,六岁读经,十岁撰碑!”

    郑玄的门徒被如此呛声还是头一回,自然是满脸不信,还想再与儒生争辩,被郑玄制止了。

    “失敬,失敬。”再争论下去,只是徒惹人厌烦罢了,他初入豫州,可不想在第一站就留下争名好斗的坏名声。

    正事要紧,郑玄带着门徒,来到了国相府。

    荀昱不愧是名士,得荀家经学传承,一连几日交流下来,郑玄只感到受益匪浅。

    唯一有一件事,让他有些在意。

    几乎每一次他来拜访荀昱,都能在相府门口见到一个递拜帖,然后被拒绝的小郎君。

    说也奇怪,这小郎君看起来不过刚过幼学的年龄,却是衣衫整洁,举止文雅,观他与家仆的交流,也是语调沉稳,颇为老成。

    且不说这么小的年纪,每次被门口的仆役拒绝,他都是毫无愠色,一派淡然。

    就光是这次次被拒,次次来见的,锲而不舍的精神,就是他也自愧不如的。

    几天下来,郑玄终于忍不住,和荀昱提到了这个小郎君。

    “是谯县曹府的二公子,曹班。”荀昱起身,引着他往院中走去。

    郑玄隐约对这个名字有些印像,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

    “他来求见是为何事?”郑玄问道。

    “为求学。”荀昱叹气,两人面前是一个巨大的木箱子。

    郑玄更加惊讶:“我看这小郎君,举止端庄大方,说话有条不紊,是个耐心治学的料子,伯条因何不收?”这样反复上门,又不明确拒绝,十有八九是因为什么原因在犹豫。

    荀昱如实道:“因其祖父为故费亭侯,大长秋曹腾,这是我犹豫的事情。”

    郑玄听到曹腾的名字,终于想起来,是为什么觉得曹班的名字熟悉了。

    “曹班,曹家二郎!”郑玄瞪大眼睛,“是那位在党锢之忧时,不顾自身安危,在太学奔走传书的童子啊!”

    郑玄一下有些愤愤然:“既是如此良才美玉,怎能因为出身被耽误了求学的志向?伯条糊涂啊!”

    荀昱也露出了郁闷的神色,拍拍郑玄的肩道:“实不相瞒,我前日本已打算书信至颍川族中,叮嘱此事,曹二郎得知后,当日就送上了谢礼”

    两人面前的木箱足足有半人高,从外面看不出装的是何物。

    荀昱一边打开箱子,一边轻笑道:“虽说是良才,但毕竟出身宦族,你也知道,这宦党以钱财做谢礼的风气,实在是”

    荀昱的话说到了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

    木箱打开,里面不是什么钱财布匹,也不是奇珍异宝。

    是墨书在淡雅光滑的竹纸上,封装成册,一摞一摞整齐码放的经书。

    “这”荀昱的震惊已经不是能用语言表达的了。

    “此礼,厚过万金!”郑玄抬了抬自己惊掉的下巴。

    荀昱却愣愣道:“这,这礼我不能收”

    郑玄纳闷:“为何不能?天下不知多少文士想去你荀氏求学”

    荀昱苦笑:“可是我书信与曹家长辈,曹家不同意啊!”

    回到肆舍的郑玄,谢绝了络绎不绝闻讯来拜师求学的儒生,有些辗转反侧。

    郑玄每到一个地方,除了会拜访本地名士外,还会专门开坛将经——这也是他拒绝荀昱借住相府的邀请,坚持住民间肆舍的原因。

    连日下来,他的名气渐渐传了出去,这个时代书籍珍贵,除了皇家,民间书籍流转往往仅限于世家大族。

    想要在朝廷做官,光举孝廉是远不远不够的,孝廉只是门栏,类似与后世的编制,孝廉在东汉末年已经是泛滥成灾了,这种情况下,你虽然有了编制,也不一定马上能有你的职位,俗称“等缺”,那么这些孝廉就只能去实习。

    实习期间会进行考课,考课通过的人,等到有了空缺,才能去填补。

    那么考什么内容呢?

    没错,考经学。

    所以世家垄断书籍,其实就是垄断了做官的渠道,而向郑玄这样免费开公共讲课的经学家,就是儒生们眼中的活菩萨,他的名气自然而然就积累起来了。

    郑玄少时家贫,曾经吃过没有书读的苦,能有今天的成就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因此他开坛讲经,也是出于一种“回馈社会”的心态。

    但是一想到曹班的经历,他突然觉得,自己能做的,也许远远不止如此。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但是抓不住。

    一个时辰后,郑玄突然从榻上一跃而起,冲出院子,直奔肆舍的前堂,抓住掌柜,问到了初来相县时遇到的那对儒生父子的住处。

    父子应门时的态度已经不复当日,恭敬无比,显然知道了郑玄的名气。

    “想请问,郎君当时提到的,知晓历数的二郎君,可是曹家二郎,曹班?”

    年轻儒生点头如捣蒜:“正是谯县曹家的二郎。”

    郑玄心道,果然如此!立刻与随行的门徒道:“启程,我们这就去谯县!” ——

    另一边,曹班得到了能去颍川求学的许可,终于决定返回曹府,向曹嵩辞行。

    “父亲。”曹班走进正厅,她跟随她进来的两位少女,一个是她在曹府的贴身侍女阿姜,还有一个却是生面孔。

    曹嵩看着这个自己养育了十一年的孩子。

    她的个子不高,记忆中似乎总是比同龄的曹操矮一些,曾经来家中“观神童”的朋友们调侃,说两个孩子不像,他就会解释说,双生子不总是相像的。

    曹班和人说话时,总是会直视对方的眼睛,就像现在这样,可是当他看向曹班的双眼时,右眼那道伤疤,又很难不刺痛他。

    他知道,他们“父子”之间,必须由他先开口,他是想说些安慰的话,或者是氛围到了,他可能会和曹班道歉,她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从那双眼睛就能看出来。

    曹班一直都是聪明的孩子,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可是当曹嵩开口,所有关心问候的话到了嘴边的话,却变成了:“你如今年岁大了,还是莫要像孩童时那样,成日与侍女们厮混。”

    曹班笑了,目含星辰,仪态潇洒,让曹嵩都有了瞬间模糊性别的疑惑。

    曹嵩咳嗽一声,正色道:“我已为你谈好陈国的边氏的族学,既然你身体无事,择日启程吧。”

    他没有提及曹操要去太学的事情,也没有提及荀昱来信的事情。

    得知经学大家郑玄就在沛国,他的三子曹德也到了要启蒙的年龄了,他想学习那些世族,将孩子们送至不同的老师门下,这才是父亲所说,延续家族的方式。

    第37章

    曹嵩是万万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拒绝的。

    虽然他现在为父丁忧,但是之前好歹也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卿啊!

    而且就算不在意他的面子,他曹家还有一个在颍川郡当太守的伯公曹褒呢,郑玄来到豫州不可能会错过人才济济的颍川郡,怎么想,他也不应该得罪曹家啊。

    他按耐下内心的不满, 虽然他年纪比郑玄大, 而且官职也比郑玄高,但是为了自己的爱子,老父亲还是豁出去了,主动向名师行礼, 问道:“康成可是对阿盼不满?”

    曹德今年六岁,梳着童子髻,母亲不在,他独自站在曹嵩身后,有点不敢见人,这若是寻常人家的孩童,那畏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有曹班这个神童珠玉在前,曹德这样的行止,放在郑玄眼里,就有些不够看了。

    郑玄摇头,睁着眼睛撒谎:“巨高有福分,家中的孩子一个个天资聪颖。”

    曹嵩看郑玄的表情不似作伪,一时半会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意思,又见郑玄穿的素净,恍然大悟,招呼管事来。

    没过一会儿,管事指挥四个仆役,抬进两个巨大的木箱进入正厅。

    郑玄看到木箱就有点嘴角抽搐,果不其然,箱子打开,一箱是满满当当的五铢钱,一箱则是一捆一捆的蚕丝布。

    见郑玄没有如他预料中被震撼动容的样子,曹嵩心下赞叹,名士不愧是名士,胃口也比他过往接触到的胃口要大,他拍拍手,又要让人抬箱子。

    郑玄猜到了他的意思,感觉备受侮辱,气得脸面涨红:“巨高何必这样侮辱人?”郑玄愤怒道,曹嵩想解释,被他打断了,“我不收徒,不是因为贪图钱财,或是因为巨高佳儿不够聪慧。”

    “父母疼爱幼子,这是人之常情,也不是我能置喙的,但是在对待晚辈的学业上,因宠溺幼子而舍弃有才华的兄长,这就好比割断已经挂穗的稻苗,而去呵护刚刚出芽的新苗,这不是为父为长的道义啊!”

    瞧郑玄这一番话说的,不是嫌弃钱不够,也不是嫌弃自家孩子没天赋,好家伙,话里话外,都是在骂他宠幼弃长。

    这幼是谁?曹德,那这长是谁?曹操?不可能,臭小子出城和丁家小子跑马去了,哪里能遇上郑玄呢?

    那就只剩下曹班了!可是郑玄怎么认识曹班?他之前不是在相县吗?

    相县!曹嵩这才想起,前不久沛国国相荀昱,莫名其妙传信问他,是否同意让自己的次子曹班去颍川荀氏的族学学习。

    荀氏族学是肯定比陈国边韶那边的族学要好的,边家的大本营不在陈国,旁支开设的学堂,肯定是不如颍川荀氏本家开办的。

    但是他已经和边韶说好了,连谢礼都已经让人带走了,怎么能食言呢?

    曹嵩当时这样想着,也就按着这个意思给了荀昱回信了。

    可问题是,郑玄怎么会为了这事情生气?他都不认识曹班啊!

    “康成认得我儿班?”曹嵩满肚子疑问。

    郑玄起身,一甩自己的长袖,一字一顿道:“倘若班能从我云游就学,不出十年,天下无人不识!”

    曹嵩哪里想到,郑玄会给曹班如此高的评价,等到他回过神来时,郑玄已经带着门徒离开了曹府,曹德在他身边拽着他的袖子。

    “阿父,阿父,我不如阿兄吗?”

    曹嵩蹲下 身,摸摸曹德的小脸,满脸溺爱道:“阿盼是这世上最聪慧的儿郎,将来武力强于长兄,文采不输二兄。” ——

    却说郑玄这边只能带着满心失落离开了曹府。

    虽然说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停留一段时间讲学,但这也是有前提的。

    没错,前提就是有钱,找不到曹班,谯县自然也没有了逗留的价值,没有本地大家族的钱财支持,他必须在路资耗尽之前,去往他游学的下一个目的地——汝南郡。

    出了曹府,一路向西,春耕刚刚结束,涡河边都是连排的秧苗,绿油油充满生命力的景象,能让人扫除心中的烦恼。

    远远能看见,水边搭着一个草棚,草棚外面围着不少人。

    走进一看,原来是个粥棚,围着喝粥的,除了有刚刚结束劳作的农人,还有不少衣衫破败的流民。

    郑玄身边的门徒想去讨一碗粥喝,被郑玄制止了。

    “我们一没有劳作,二钱财粮食还有余,不应该去祈求多余的粮食。”

    却听粥棚旁边一妙龄女子笑道:“先生此言差矣,此处为歇脚亭,我家主人说,家中有余粮的时候,就要尽自己所能接济需要的人,先生游学自此,若是腹中饥饿,那便是需要粮食的人,是歇脚亭可以供给的范畴。”

    郑玄不由感慨:“你家主人必定是经历过大事,懂得大道理的人。”

    女子笑得更加灿烂:“哪有先生说得那么夸张?我家主人,不过刚过弱学之龄呢!”只见女子手一指,不远处农田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被三个田汉围着,手里攥着一束带泥的新苗,三个庄稼汉不时因他的话点点头。

    “哪个是你主人?”郑玄一时没反应过来,话口直心快的女子立刻在田边喊:“主公!有人找!”

    “哎!莫要,莫要打扰了。”郑玄嘴上说着,心里更加好奇了,居然真是那个个子最小的身影慢慢走上田埂,朝这边过来。

    小郎君来到路边,拍拍手上的污泥,满脸歉意道:“这一身脏污不堪,希望先生莫要怪罪才是,此处乃谯县格物院所立粥棚,若是腹中饥饿,自可取粥一碗。”

    这番仪态,绝不是农户人家的孩子能培养出来的,郑玄不禁打量这个小郎君。只见他右眼一道长长的旧疤痕让精致的五官上多了几分历练的成熟感,衣袖和下摆的脏污出现在他明显价格不菲的衣物上又十分违和。

    郑玄心里对这个小郎君的好奇达到了顶峰,放下长辈的态度,以同辈礼仪问他名字。

    “曹班。”小郎君即使面对行同辈礼的陌生人,也波澜不惊。

    郑玄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玄妙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我是北海郡郑玄,此行以治学为目的,听汝父说班正是入学的年龄,若无师长,不如随我同行?”

    郑玄的游学队伍,自此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这一路上,郑玄发现曹班果然没让自己失望,不止是古文还是今文,这个孩子对五经的造诣已经不光是用“远超同龄人”可以形容的了。

    曹班在加入队伍后,曾建议郑玄将游历写下来,于是郑玄口述,他的门徒在游记的第一页就写下对曹班的大胆评价:“当世之人,无出其右!”

    同时,在郑玄非常自得的天文、称谓、气象、历法知识上面,仅仅交流中的只言片语,都能感受到曹班背后,所掌握的知识之渊博。

    那是多深厚、庞大又复杂的知识脉络,才能构建出的天衣无缝的逻辑关系?

    郑玄也终于在路途上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何为岁差。”

    曹班笑道:“岁差乃月引力导致地轴做周期性运动,一个周期大约是二万五千八百年,具体表现是春分点会在天球上向西运动。”

    郑玄:喵喵喵喵? ? ?

    曹班愿意跟随郑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离开谯县。

    就算不能出豫州,只要别继续待在刺史部,她就不用那么束手束脚,汝南作为人口大郡,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颍川可以触发荀氏npc ,也很香,若都不行,那跟着郑玄去目的地扶风郡,投马融,也不错,这样也许还能遇上卢植。

    话说,如果自己成了卢植的同学,那她岂不就是刘备的师叔了。

    曹魏势力她是已经见够了,给她来点新鲜的蜀汉尝尝吧。

    曹班还在牛车上乐呵呢,车摇摇晃晃到了汝南,第一站却吃了闭门羹。

    袁氏是高门,守门的仆役接过郑玄的请帖后,没过多久出来道:“二公子说了,不见。”

    “二公子?”曹班下意识问道:“袁绍?”

    仆役却皱眉道:“认得我家二公子的人多了去了,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听过二公子的名字,总之我家二公子说了,不能让来路不明的人进府。”

    郑玄手下一个脾气比较的急躁的徒弟急道:“班公子是你家二公子蒙学时候的同期呀!”

    仆役顺着那徒弟的视线看向曹班,上下扫视了曹班一下,曹班尴尬地脚趾扣地,仆役冷眼道:“借钱财?”

    没等曹班反驳,大门嘭地关上,很快又被打开。

    一袋五铢钱交到了曹班手中。

    郑玄一把夺过曹班手中的钱袋,砸在了已经紧闭的袁府大门上。

    “哎,别和钱过不去啊”曹班在郑玄愤怒的瞪视下声音减弱,“咳,我的意思是,走吧,我们先找地方暂时住下,汝南袁氏不行,颍川还找不到有学问的世家吗?”

    却见郑玄脸上的表情风云变幻,半天才支吾道:“可是我们住宿的钱财也不够了。”

    第38章

    那你丢钱袋子干嘛啊! ?

    曹班心里疯狂吐槽,见郑玄和弟子是拉不下这个脸去捡钱了,给站在郑玄背后的符柯使了个眼色,符柯蟹步挪到门边,慢慢蹲下,飞快将钱袋拾起。

    曹班深吸一口气, 安慰郑玄:“先生莫急, 我从家中带了一些钱财,我刚好也有在汝南逗留的打算,我们先去市集看看吧。”

    古代人傍水而居,和谯县还有颍川一样,汝南郡内有汝河穿过,汝河、颍水、涡水都是淮河的支流。

    汝南袁氏居住在汝南郡的汝阳县,虽然不是郡治所在,但也是位于汝河北面的人口大县,论繁荣程度的话,和谯县比只差一点点。

    口袋空空的郑玄,原本是想要住在城外的驿亭的,被曹班制止住了。

    她让符柯带着人手,仅仅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把城里的二手房市场摸得清清楚楚。

    他们在集市的南面,盘下了一间肆舍。和洛阳城金市的肆舍一样, 铺面不大,但是带了一间非常大的院子。

    这间肆舍位于集市的入口出, 南面有一块非常大的空地, 前往集市进行交易的人通常会把牲畜牵在这里歇脚。这就导致这块空地上留有不少牲畜的粪便, 这个年头是没有环卫工人的,各家自扫门前雪, 因此这肆舍前臭味熏天,价格就相对美好。

    曹班让郑玄和弟子们也在肆舍里住下,郑玄有些犹豫:“君实花了多少钱?”

    曹班的心理年龄其实已经和郑玄相仿了,她不想让郑玄叫小孩一样叫自己阿班,因此忽悠他自己已经取了字。

    曹班犹豫了一下道:“嗯,还行,八千?”

    郑玄时常上扬的眉毛垂了下来,哀叹:“实在是太破费了,是玄无能啊!”

    曹班心想幸好自己打了八折说的,连忙安慰对方:“先生腹中知识,价值千金不止!”

    郑玄这才感觉好受些。

    住宿搞定,曹班按照计划,将肆舍的后院分成两部分,前院留给郑玄和他的弟子们住,后院则让符柯联络上谯县格物院的学子们,开始着手建立新的据点。

    符柯带着人,将肆舍前面的空地打扫干净,搭设了草棚,又点了艾草,熏了三天三夜。

    “此处留给先生将经。”

    郑玄欣然接受。

    然而没过几天,曹班发现,和她想象中,人头攒动的求学场面不一样,明明占据了市集入口最有利的位置,但是愿意驻足来听郑玄讲经的人却寥寥无几。

    这和相县的情况可不太一样啊。

    曹班一问才知道,这就是没有世家背书的后果了,没有本地人给郑玄做宣传,就算郡中有想追求学问的人,也不知道郑玄来了呀。

    曹班好奇:“但是听说,先生每到一地,都是盛况非凡呀。”

    郑玄倒是很淡定:“刚开始几日,是会这样,但只要我坚持讲学,慢慢就会有人来了。”

    “这慢慢是多慢?”

    郑玄扇着草编蒲扇悠悠道:“短则四五月,多则半年一年吧。”

    曹班无话可说,转头去招呼符柯。

    没过多久,汝阳县一家书舍横空出世。

    据说,只需要花费5钱,就可以在这家书舍看上一整天的书,还会有一碗清凉解暑的稀豆羹喝!

    又听说,这书舍的书,全是用竹纸封装,轻便光滑,按照经书类别码放,种类繁多,不光有经学史册,甚至有不少是遗世孤本!

    很快,经过市集的口口相传,不少好学的贫困学子首先来到这家名为“格物堂”的书舍,谁知,一来才知道,著名的经学大家,郑玄也带着他的弟子旅居此地,每隔一日,还会在书舍前面的空地上讲经!

    见郑玄和他的弟子们终于忙碌了起来,曹班也乘机抓紧时间采买,书舍赚借书钱不是主要目的,她在这里同样搭建了粥棚,一边施粥,一边吸收年幼的流民孤儿,不久之后,当这批孤儿成长起来,这里就会成为她知识和价值观的另一个传承之地。

    忙忙碌碌差不多一个月,书舍运转了起来,曹班也给符柯放了假,符柯带着不怎么出门的阿飞一起,在市集逛了一整天,扛着一个大木箱回来。

    木箱打开,里面竟然全是女子的服饰,符柯屏退了其他人,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曹班。

    “怎么样?主公要不要试试?从未见过你女子模样的打扮呢?”

    “不要吧。”试试倒是没啥,主要是时间有点晚了,这汉代女子衣装可比她想象的麻烦许多,她还真不太会穿。

    符柯哼地一声,自己抱起箱子回了房间,曹班还以为她放弃了,谁知过了大约半个时* 辰,有人来敲自己书房的门。

    曹班放下茶碗,一开门,一口绿茶差点喷符柯脸上。

    符柯换上了女装,这没啥,她又不是没见过,重点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胭脂,涂在自己两腮上,浓浓的一整片。

    符柯一只手里抱着另一套衣服,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首饰盒子。

    “好吧,就这一次。”曹班认输,符柯欢呼

    头回穿上女装的曹班看着镜中的自己。

    内心毫无波澜。

    不然呢,穿越这样的事情都发生了,天天穿“古装”的她,穿男装女装又什么区别么。

    符柯见她面无表情,以为她不开心,非要拉着她去前院找阿飞。

    “走走,别整天操心了,孩子们大了要学会放手,这可是你说的,阿飞在前面喝酒,我们一起去吧。”

    “这大晚上的”见符柯今天心情好,曹班又不忍心让人失望,话锋一转道,“要不我还是换回男装去,你要是不想,那就这样穿着吧。”

    前院住着郑玄他们,曹班现在还不想让自己的女孩身份吓到对方。

    符柯拉着曹班,一把掀开前院的门帘:“阿飞!”

    谁知前院正厅坐着一圈人,闻言齐刷刷转头看向符柯和曹班。

    阿飞坐在其中,见到符柯这番打扮也是吓了一跳,再见到曹班一脸无奈的表情,捂着嘴,拼命忍住不笑。

    郑玄的表情最为惊悚,支支吾吾半天,才道:“君实是为了符女郎,才离家的吗?”

    符柯憋不住哈哈哈大笑,曹班白眼翻上了天,见那一群人中,有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岔开话题道:“这位是?”

    郑玄正色,先给曹班介绍道:“还不曾介绍,这位是袁隗袁次阳。”

    哦,袁京的三子,袁绍的叔叔,袁家四世三公有他一公,他后来官至太尉、太傅。

    这会儿看起来还挺年轻的嘛,不过袁家家学这么宽松?这个点都宵禁了,他今天是要住在书舍了吗?

    郑玄刚好也向袁隗介绍曹班:“这位便是此间格物堂的主人,谯县曹府的二公子,曹班。”

    袁隗没有因为曹班年龄小而看轻了曹班,反而按照同辈相见的礼节行礼,只能说人以群分,能和郑玄谈得来的人,也不会是迂腐之人。

    曹班也很上道,主动邀请袁隗留宿。

    接下来的几天,曹班发现,袁隗真的很喜欢这家书舍,用袁隗自己的话来说,“此间藏书,远胜于袁氏代代相传之学。”

    袁隗不光在这里看书,还经常参加郑玄的论经,经过曹班书舍的宣传,郑玄的论经也已经扬名汝南郡,甚至有之前在相县没赶上听郑玄讲经的人,专门追着郑玄来到了汝南郡听经。

    曹班时不时会在最角落的位置旁听,但是不会发言,袁隗则不一样,经常就一些观点和郑玄探讨,甚至还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打脸反驳郑玄。

    袁隗是本地人,有知道他身份的,就会在这时候喝彩欢呼,但是郑玄平日里脾气急躁,这会儿却是能面不改色,只说:“次阳言之有理。”

    曹班还以为这是学者的气量,心里还在敬佩郑玄呢,谁知郑玄讲经一结束,直接袁隗来找曹班。

    “君实!我说不过他!你来!”

    好吧,原来是祸水东引。

    一回生,二回熟,时间一长,袁隗对曹班的称呼,就从“小郎君”变成了“曹二郎”,在到后来,变成了“君实兄”,甚至还拉着曹班,要拜把子。

    曹班当然是拒绝的,尤其是她亲眼看见袁隗将鸡血滴在了三个碗里。

    郑玄却不满,非拉着她一起。

    曹班犟不过两个人,最后在她的建议下,将鸡血换成了“能溶于水的纸”——这是格物院捣鼓出来,逗未成年学子的糯米纸,三个人在汝南格物院前面,曾经堆满牛粪的空地上,拜了把子。

    “以后,我就唤康成兄长,唤君实贤弟!”袁隗笑道。

    曹班直到听见他这句话,才猛然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袁隗亲自领着自己的义兄义弟,回到袁府,将他们介绍给了家人。

    袁绍看着自己的叔叔,一手牵着自己,一手牵着他曾经的蒙学同学——比他小一岁的曹班,笑道:“这是我的义弟,你们年龄相仿,可以多交流交流。”

    曹班主动走上前,贴着袁绍的耳朵,如魔鬼低语。

    “以后我叫你袁兄,你叫我叔叔,咱们各论各的。”

    第39章

    袁绍也听过最近在汝阳城内传得神乎其神的“格物堂” ,得知曹班就是格物堂的主人,他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带着书童,去往市集南门处的书舍。

    和他记忆中,臭气熏天的场景不同, 此处不知何时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远远就能看见一家肆舍前,放着排排横倒的木桩,衣着各异的男女老少,就坐在那些木桩上交谈着。

    夏日炎炎,好在肆舍旁有一棵老槐树, 投下阴影让大家纳凉。?

    话虽如此,这些人为什么不进去?

    袁绍按下心中的疑惑,带着书童,来到肆舍门口,抬头看招牌,“格物堂”几个墨色大字。

    熟悉的笔迹,熟悉的胃疼感。

    他抬脚就要进门,被门口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伸手拦下了。

    “公子,进书舍要先取号。”? ?

    “什么取号?”袁绍不懂,但是他袁氏家族嫡长子,也没有询问的必要,且不说这市集最大的几间肆舍就是他袁家的土地,管理市集治安的尉官也是他袁家的姻亲,他来自家地盘,需要问谁的意思?他挥开那人的手,就要硬闯。

    “哎!”“这小郎君,看着衣冠楚楚,怎地这么不讲规矩?”“这人怎么回事?”

    坐在木桩上纳凉的人们突然站起来,纷纷上前,阻止他。

    见对方人多势众,袁绍一时有点拉不下脸面,那仆役一脸亲和的笑容没有变化:“公子不如先取号稍等,正午酷热,此刻排队的人不多,很快就能轮到的。”

    得了台阶的袁绍只能借坡下驴,勉为其难的接过一张四方的麻纸片,上书“五十九”,这应当就是他的排号了。

    想来着曹家确实不如他们代代积累的世家,放任自家晚辈如此胡来,曹班在太学不是还常得经师夸奖吗,怎么突然就要离家从商了?

    商者贱业也,难道曹家是想放弃这个次子,专门培养长子了?

    也是,比起这个徒有一副牙尖嘴利的曹二郎,还是敢作敢当,颇有男儿气魄的曹大郎更让他看好。

    袁绍不愿意木桩脏了他的衣摆,坚持站在书舍门口,端着架子左等右等,就听前面一个个号叫过去,在耐心即将耗完时,一个扎着头巾的小童,端着一个长木盘,掀开帘子出来。

    “解暑凉汤,一枚五铢钱一碗!”小童在门口吆喝。

    同他一起等待的,有衣着整洁家境不错的,似乎早就等着这个了,不等小童说完,就掏出钱币买了一碗。

    袁绍学着那文人,给自己和书童也一人买了一碗,接过手时,居然触手冰凉。

    端起碗,凑到鼻尖,闻起来冰冰凉,带着丝丝甜香,似乎是泡过什么果子,但是喝起来尝不出甜味,不过确实冰凉解暑。

    另一边,曹班躺在格物堂后院的竹椅上,看着将袖口卷到肩胛骨的江芜,一边精准控制倒水速度,一边飞快转动一支铁制转筒的轮毂。

    这铁筒里面是加了硝石的水,水流过铁筒表面经过降温,变成带着细细碎冰的冰水。

    符柯蹲在地上,小木勺挖走最后一口甜冰奶送入口中,咂咂嘴,意犹未尽。

    “吃这么急,小心拉肚子。”汝南格物院得到的羊奶不多,膻味还有些重,这天气实在太热,曹班让江芜做了冰淇淋给大家尝尝鲜,她自己吃了两口就不敢吃了,符柯倒是很喜欢,自己那一份吃完不算,还把曹班的那一份也要去吃了。

    “不会不会,我是“铁胃”!”符柯舔舔嘴唇,拍拍肚子道。

    书舍外面,等了快一个时辰的袁绍不知不觉已经五碗凉汤下肚。

    “公子,要不我们回去吧。”书童见袁绍表情不好,以为他等得不耐烦了

    袁绍怎么可能告诉书童他想如厕了他现在感觉肚子里翻江倒海啊!

    这个曹班,该不会是等着他来,在这里给他下药了吧?

    “公子?”

    可是他刚刚听到,已经叫到五十七号了,不是说好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他吗?他感觉自己绝对等了不止一个时辰!现在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好在,在袁绍左脚踩右脚,膝盖发软,脚步发虚之前,门口的仆役终于叫到了他的五十九号。

    奇怪的是,一轮到他了,肚子却突然又不难受了?

    一个年纪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小郎君出来,领了他进去。

    今天不是郑玄将经的日子,前院偌大的正堂安安静静,只有时不时响起的翻书声。

    这个时间,居然这么多人坐在正厅的小案前看书。

    有的人浑身上下衣服补丁无数,颜色也是未经染过的样子,经过反复搓洗后皱皱巴巴的,有的人穿的整齐一些,头上包着读书人时下流行的浅赤色头巾。

    这些人形色各异,看得出家境不同,却都因为书籍而来到此处,同处在一间屋子下面。

    另外还有一片区域,被竹帘隔开了。

    “想必那处是要额外收钱的。”书童与袁绍小声耳语。

    走在前头的小郎君闻言回首,解释道:“竹帘内是“雅座”,不需要额外付费,但是使用时间有限,而且先到先得。”

    穿过屏风后,是一个楼梯,小郎君站在楼梯口等他们,袁绍跟在后面,路过屏风后的一个布帘,隐约听见布帘后传来奇怪的声音。

    “有人打架?”袁绍不由好奇,想掀开布帘看一眼,被小郎君两步走下楼梯,将布帘拉了回来。

    “公子,这边。”小郎君微笑的样子,总给袁绍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咳嗽两声,跟着小郎君上了楼梯。

    二楼是好几间房间,房间非常大,之前在肆舍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来内里乾坤,这些房间里时不时能传来人声,袁绍经过第一间房间,往里面瞄了一眼,见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手持书卷,盘膝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哈哈哈大笑。? ? ?

    袁绍退后一步,看一眼房间门口的牌子。

    ——诗赋略

    “此间书舍共藏书四千卷,按照《六略》划分,公子可自行取阅。”小郎君说完便转身下楼了。

    四千卷!

    袁绍暗暗心惊,就是他的生父袁逢的书房,洛阳和汝南两处宅邸加起来,也没有这样大的藏书量啊!

    汝南袁氏自先祖袁良起学《孟氏易》,历经家传,到曾祖袁京着《易难记》,可以说袁家后代为官,离不开对书籍权威性的掌握。

    不说远的,就说他自己,虽然已经过继到了生父袁逢的兄长名下,成为了嫡二公子,但因为曾经“庶子”的身份,明明年纪比袁术长,袁术却无论是开蒙还是读经,都能得到家里最好的资源扶持。

    他心念急转,一个个房间走过,直接来到最后一间房——六艺略。

    顺着书架前面的标记,一排排扫过去,不出所料,《灾异孟氏京房》,完完整整的六十六卷,封装整齐,全部在列,不是厚重的书简,而是包装精美,由竹纸封装整齐的书册。

    甚至,连袁家缺失的第六十四卷都有。

    袁绍毫不犹豫,直接从书架上,取下第六十四卷,当即也顾不上干净不干净了,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席地而坐,开始翻看起来。

    然而他虽然在蒙学跟着经师读了《易》,却没有看过家中所藏《京氏易》,这样从中间翻阅,理解起来十分吃力。

    在加上房间门口,有一张长案,案后面有一个小女郎,看起来也是书舍的下人,虽然手里一直拿着一卷书在读,但他总是感觉好像有视线扫在自己身上,给他一种不被信任的不愉快。

    他拿着书籍走向那小女郎。

    “此书售价几钱?”

    小女郎放下手中书卷,摇头道:“书籍只借,不卖。”

    袁绍也猜到了,又问:“那借出书籍需要几钱?”

    小女孩答:“书籍亦不外借,只能在楼下正堂阅读。”

    袁绍哪里愿意放弃?他在家中不能如袁术那样随意取书,在汝阳城内,难道读书还需要问过那谯县的曹班吗?

    想到一路从前院到此处,都是年轻的小童或者小郎君,未见到健壮的仆役或者家奴,袁绍一时计从心来。

    第二日,独坐家中的袁绍,等了大半个白天,好消息没等到,却等到自己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仆役。

    “怎么回事?”袁绍拍案而起,“你们这么多人,拿不下一间铺子吗?”

    那仆役抹着额角的血哀嚎:“不是啊二公子,你让我们去,怎的不告诉我们,那是三公子的地盘啊?”

    袁绍又惊又疑:“三公子?那里不是曹班的铺子吗?”

    仆役见袁绍表情不似作伪,更加疑惑:“可是我们才去到市集,就被三公子院子里的阿虎带人一路追回了府里啊!”

    袁绍一听,立刻去了袁术的院子,只见袁术那小子,神情嚣张的斜倚在榻上,手上拿着一卷封装熟悉的书册。

    仔细一看,正式袁氏藏书中原本缺失的,他想借没借出来的《孟氏易》第六十四卷。

    “你!这书怎么会在你这里?”

    袁术放下书,伸个懒腰,取过盘子里的一颗果子,丢入口中,笑道:“格物堂”藏书远胜于袁家,父亲与书舍主人商谈好,以袁家藏书,换书舍书籍外借取阅,袁氏可保书舍安宁,不让图谋不轨的人靠近。 ”

    “庶子就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袁术一句话,换来了袁绍愤怒的一拳,和眼角三天消不下去的淤青。

    第40章

    袁隗为此向自己的义弟道歉。

    “次阳兄莫要如此。”曹班挥手, “总归也不是第一次了,格物堂的伙计已经习惯了。”

    树大招风,从格物堂挂牌的第一天起, 各路来探风捣乱砸招牌的人就没有停过,虽然武力上不成问题, 但是让人烦不胜烦, 最后和袁家谈好条件,有了官府的撑腰,总算是消停了一些。

    袁隗听到这话,却更加感到惭愧了,把曹班建免费书舍的“义举”变着花样夸了一番后,勉强算是掀过此事,对曹班和郑玄行礼道:“不日我将陪妻子回乡省亲,可能要先和义兄、义弟辞行了。”

    郑玄问他妻子是豫州哪里人, 未曾想听得袁隗说:“吾妻乃扶风马氏族人。”

    扶风郡?曹班看向郑玄,郑玄闻言大喜:“我此行,便是想去扶风拜入马公门下!”

    一来二去,曹班这才知道, 原来袁隗的妻子,正是马融的女儿,他们新婚不久, 因路途遥远,袁隗打算亲自陪妻子回家, 之后在从扶风郡去洛阳。

    袁隗大方邀请郑玄和曹班同行,但是郑玄表示还想去颍川拜访荀氏,顺便替他们的小兄弟曹班求名师。

    袁隗先行启程后,郑玄和曹班也离开了汝阳城,继续西行前往颍川。

    “怎的最近好像不见符女郎?”郑玄坐在牛车上,摇头晃脑吟着诗,突然回头,看了曹班身边的侍卫一眼,道,“又换了个生面孔。”

    曹班手握书卷,笑言:“她不喜拘束,总要喜欢出去散散心。”

    郑玄笑得意味深长:“可是抓不住小女郎的心思?”

    曹班笑而不语,郑玄爬过来,一手夺过曹班手中的书卷:“君实也到了该议亲的年龄了,家中长辈若是不同意,为兄可替你们做这个主。”

    郑玄振振有词拍着自己胸脯承诺,曹班眼角余光往身边人身上扫了一眼,特勤二组组长彭放立刻压下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沿河逆流而上,进入颍川郡辖范围内,颍川再往西北五百里,便是东汉都城洛阳,历史上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还带着献帝将都城迁至郡内许县,颍川所处战略地位可见一斑。

    郑玄和曹班想要拜访的荀氏位于郡内颍阴县,有了上次被袁家拒之门外的经验,这次郑玄提前书信荀家,提出登门拜访一事,但是迟迟未得到回信。

    车队沿着官道行驶,已经能看见城门了。

    城门口除了排队等候查验身份的百姓,还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两个青年人,带着几名家仆。

    “是荀氏派人来接应吗?”郑玄的弟子兴奋地举手眺望,“不知是八龙中的哪一位?”

    颍川荀氏前任当家的荀淑,在曹班出生前就去世了,其下八子才德兼具,被人称为“八龙”。

    只是荀淑去世后,八个孩子中后来官职最高的荀爽现在也才三十多岁,如今党锢的阴云还未彻底散去,荀家在朝中是铁站士人边,对她来此求学的态度如何还真不好说。

    郑玄见来的是两位年轻郎君,下了牛车,主动问道:“可是荀幼慈?”

    曹班却是觉得,这两人的长相,莫名的熟悉。

    还未等她下车行礼,一道人影带着风突然闪到面前,两条手臂伸向自己,唰地一下将她从牛车上举了起来。

    年轻男子虽是文士打扮,却轻而易举就将曹班举了起来。

    “哎呦,我的乖侄!”

    曹班用力撑开曹炽贴过来的脸:“七叔!”

    曹炽抱着曹班左看又看:“哎哟哟,乖侄怎么瘦得下巴都尖了,还不如小时候抱着沉呢。”

    “七叔——”曹班抵不住曹炽的热情,被对方抵着额头一顿猛蹭。

    “堂兄也实在过分,双生的娃娃,还能这样偏心么?就让长子跟着他去洛阳,留下我们可怜的阿瞳哟,想治学,还要求到外人去。”

    另一边曹胤和郑玄见过礼后,终于将曹班从曹炽手里解救下来,曹班刚两脚落地,又被曹胤狠狠抹了一把头发。

    “九叔!”

    多年不曾见过,曹班都有些认不出两位长辈了,没想到对方还能一眼认出自己。

    曹家同辈一起论排名,这两位年轻人,正是祖父曹腾的兄长曹褒的三子曹炽和四子曹胤。

    郑玄笑呵呵道:“原来是班的族叔。”

    曹班重新打理好自己的衣服,疑惑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来了?”

    曹炽一拍曹班脑袋:“你还说!来颍川不去阳翟寻你七叔,来颍阴作什?”

    曹班不好说她原本没打算去阳翟,只能打哈哈:“这不顺路嘛,哈哈哈,先到颍阴,再西行至阳翟。”

    几人互相寒暄介绍后,曹炽直接挥手招呼仆役,把曹班的行李往他们的马车上带:“总之阿瞳莫要在颍阴停留了,直接随我们回阳翟,以后就住你七叔九叔家。”

    又对郑玄道,“先生大才,何必在颍阴耽误时间?若是不介意,颍川太守府大门也是为先生打开的。”

    曹炽倒是没什么顾忌的就搬出自己父亲的名号,但是郑玄闻言却看了曹班一眼,皱眉道:“多谢曹公子好意,只是之前已书信荀氏,不好失信于人”

    曹炽冷笑一声:“就是那荀慈明书信于我的,荀家现在自顾不暇,先生若不信,直接去荀府一探便知。”

    郑玄不明所以,他和曹炽兄弟不熟,自然是不肯就这么去阳翟的,坚持进城拜访荀氏。

    曹班猜到原因,可就算不能留在颍阴,她也不可能真的长住曹炽家,但曹炽这般热情的人,让曹班一下也有些不适应,只能先搬出一个古今中外都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道:“我随义兄一起去看看吧,来都来了,不去看看,岂不留遗憾?”

    曹炽看了曹班一眼,很爽快地答应了,让曹胤先带着门徒和仆役们去落脚的地方休息,自己为郑玄和曹班带路。

    郑玄和曹班一同坐上了曹家宽敞舒适的马车,一路曹炽都没再提曹班离家的事情,除了不停介绍颍川风土人情,还给曹班勾勒了一下住进曹府后,被雅集、打猎、郊游等各种活动充斥的美好生活。

    郑玄全程闭目养神,一直到了荀府所在的高阳里,郑玄才整理衣冠,下车亲自叩门。

    曹班站在郑玄身后,见曹炽不知什么时候弄了个草杆吊在嘴里,一脸看戏的表情,见曹班看过来,还冲她扬了扬眉毛。

    门房通传的时间格外长,知了在树上吵得人心慌,郑玄用衣袖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大门再次打开,却是没有请人进去的意思。

    “先生请回吧。”门房一脸歉意,“我家大人说,先生亲至颍川,本应倒履相迎,只是荀氏如今无暇他顾,不想累及他人,先生若要在颍阴讲经,可将下榻处告知,荀氏会安排人手帮忙,还请先生不要推辞。”

    好大一碗闭门羹,吨吨吨。

    曹炽吐掉嘴里的草杆:“我说吧。”

    “荀家因为党锢一事,辞官的辞官,隐居的隐居,没了上头季和神君顶着,新一辈徒有八龙名号又如何?”

    “神君”是荀氏上一辈顶梁柱荀淑的外号,当年梁党祸乱之时,因为日食而进言责备外戚的士人派中就有荀淑的一份。

    看来和曹班得到的消息一样,即使是荀氏这样的大族,也抵不过上层权利斗争的风波啊。

    有了汝南书舍的成功经验,原本她的计划是在荀氏的支持下,在颍阴也建立书舍据点。现在看来,虽然同样是世家大族,但是袁氏能出袁绍、袁术这样的群雄领袖,而荀氏只能出荀彧、荀攸这样的谋臣,和家族在朝中的“后台”不够硬也是有直接关系的。

    郑玄最终还是带着他的弟子们,随曹班和曹家兄弟一起,来到了颍川郡治阳翟。

    郑玄和弟子们被安排在曹府单独的一处安静又宽敞的院落里,曹班则是被七叔牵着,去见了自己的三伯公。

    曹褒比曹腾年长五岁,早就过了花甲之年的老人身体状况看上去实在说不上好,拉着曹班先问了问她的两个兄弟还有父亲曹嵩的情况,又问了问曹班的学业,得到答复后,老人点点头,叮嘱曹炽好好照顾曹班。

    “父亲打算明年致仕。”曹炽出了曹褒的书房,告诉曹班,“你就在阳翟住下如何,以后就是我和你九叔的亲阿弟。”

    曹班知道这时候再不拒绝,就来不及了,于是将自己随郑玄继续西行游学的愿望说了出来。

    曹炽看着曹班,眼神里分不清是怜惜还是悲哀,片刻后,他叹息一声,似是无奈地笑道:“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了呢,你在汝南建书舍的事情我也告诉父亲了,以你的才智的确不应该被束缚在豫州。”

    曹炽蹲下 身,轻轻摸着曹班的脑袋,笑道:“那就在阳翟住一阵吧,许久未见,总要让叔叔们尽一尽地主之谊,小郎君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我带你去认认人,改一改你这畏人的性子。”

    曹班执晚辈礼节,恭敬地谢过曹炽。

    没想到休整一夜,第二天,曹班一推开门,就见到了换上一身劲装,手持长弓,笑得灿若朝阳的曹炽。

    “走!七叔约了友人们一起打猎,带你去长长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