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曹嵩自从做了官之后, 很久都没有见过父亲这样严肃的时候了。

    等到奴仆将用完的食具都收走,他擦擦汗,问曹腾道:“父亲,怎样?我就说阿班是不知晓的吧。”

    曹腾却闷哼一声,声音嘶哑低沉:“她说你便信了?”

    曹嵩刚想辩解, 被曹腾厉声打断。

    “皇后被废除之前, 不可能毫无察觉,县官至今无后,一旦皇后与自己的孩子相认,让县官知道这事, 你可想过后果!”

    也许是情绪太过激动,曹腾一口气将话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带着重重的喘息。

    曹嵩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这事情,从头到尾!从刚开始,就是个错误!

    当年是父亲非逼着自己将孩子抱回来,还说什么是为了曹家考虑,如今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为何要将过错怪在一个孩子身上?

    他走上前去,一面替父亲顺顺气,一面忍着胸中的烦闷道:“可即便是她们真的相认,那又能如何呢?我们养了阿瞳这么多年,她,她毕竟是”

    曹嵩本想说她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可是这话哪能说得出口呢,果然,曹腾闻言冷笑:“你想说什么?”

    “且不说她不是曹家人,你想说她是孩子?她今年刚满十岁,巨高你可知道我是几岁入宫的?”

    曹嵩面色一沉。

    “六岁。我六岁入宫伴故太子,你说我是自愿的吗?”

    “父亲,别说了。”曹嵩拉住曹腾的衣袖,不敢再直视对方。

    空气中的细微灰尘传入胸腔,让曹腾控制不住自己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像是在折损他所剩不多的寿命一般,他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养子知道这些自己都不愿意揭开的阴影面,但是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宫刑,”曹腾垂着自己残破年迈的躯体,咽下喉头的痒意,“你说我是自愿的吗?”

    “ ”

    曹腾呼出一口浊气,看向院中:“可是对于一个大家族来说,牺牲一个孩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拉过曹嵩的手:“曹家世代为官,却出了我一个令世族唾弃的阉人,那又如何?我侍奉的太子登上了皇位,你说,曹家这一步是走错了吗?”

    “当初太尉李大人坚持拥立清河王,我铤而走险和大将军提议拥立县官,你说,我当初这一步,是走错了吗?”

    “没有我六岁那年的牺牲,哪有曹家的今日?没有我当年犯险,哪来汉家”

    “父亲!”曹腾的话被曹嵩打断。

    曹腾细细看着自己的养子,如今他已年迈,养子却正当壮年、身居要职、姬妾成群,为人处世也让人说不出错来。

    曹腾自小离开曹家入宫,从六百石的小黄门,到中常侍,再到大长秋,封费亭侯,从最开始的谨小慎微,到后面控制不住膨胀的野心和对权利的渴望,他怎么能满足呢?在经历六任皇帝废立,包括在位不足二百日的婴儿皇帝、两位在位不足一年的少年皇帝后,他心中的皇权已经不再遥不可攀,他想要看到自己的后代能登上那个最高的位置!

    可是曹嵩怎么和他感同身受呢?

    说好听点,是顺帝为了向助自己登基的宦官集团示好,所以允许宦官收养子承爵位,他是上天派给曹腾的礼物。说难听点,他是已经没落的曹家,以牺牲曹腾为代价换来的爵位继承人!

    在自小锦衣玉食的曹嵩心中,曹家如今已是泼天富贵了,还要往前谋图什么呢?当初抱回曹班时,他就不同意,但那时他的生活依仗养父,他的心里怀着曹家对养父的愧疚,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官至九卿,连袭爵的汉室都不能看轻了他,他为何不能决定家中的一切?

    他在宫中也不是没人,总还有机会好好打听的啊,何必如此

    “父亲还莫要再说了,不论如何,近日我会看好阿瞳。”

    曹腾却在这时呼吸急促了起来,难受地撑着桌案蜷曲身体,曹嵩急忙跪下替父亲拍背,就要朝外面喊人时,管家和伯却神色紧张的走进内厅。

    “二郎君出府往东去了!”

    曹嵩急道:“没看见父亲不适吗?快叫医师来!”

    和伯却不为所动,焦急地看向了曹腾。

    曹嵩见他居然犹豫,张口就要骂,却听曹腾掐着自己的咽喉,强忍道:“拦下,拦下她!”

    见父亲都病至如此了,还要坚持,曹嵩也有些迟疑,虽然他不愿意相信,但是万一曹班真和皇后相认,就此一去不复返,害了曹家上下

    这边曹腾已是面色青紫,上气不接下气了,曹嵩也无心思考,只能急道:“快去请医师!阿瞳那边让家中仆役去拦下她,先把她带回来再说!”——

    太阳升起后,清晨的雾气逐渐散去,空气却依然潮湿。

    许褚出了曹府一路向金市狂奔,浑身直冒热气,怀着的人却体表发凉,嘴唇颤抖着,从内而外冒着寒气。

    明明进正厅前还是好好的,一顿饭食后却成了这幅样子,说请医师也不肯,自家院子也不待着,还一定要出府去金市!

    许褚怎么也想不明白当下的情况,却在这时听见后面断断续续有人在喊。

    他回头一看,不得了,还真不是他的错觉,一群家仆打扮的人手持棍棒,在后面追他,为首那个他还认识,是晚上在曹府巡逻的护院头头,前几日他们还在院子里掰了腕子呢!

    “站住!”“别跑!”出了永和里,街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后面的家仆大声叫喊,引来不少人好奇,他怀里抱着一个人,被严重影响了速度,但许褚这辈子,最讨厌听别人叫他站住,这是什么道理?他又不是贼人,他听曹班小郎君的吩咐办事,只恨自己速度不够快,哪里站得住?

    小郎君的状态实在让人不放心,他心里也越发着急,怎么从前不觉得去金市的路这么远呢,他脚下生风,耳边却听得身后追逐的人越来越近,心道不是办法,抄近路至一个巷子口时,刚好见前面一外地打扮的货郎,腰后别着弯刀,手里牵着骡子,后面拖着装货的木板车,独自一人悠哉悠哉走着,他便脚步一顿,拐向那货郎。

    “得罪了!”许褚将怀里的人换到一边手,从后面一个箭步窜上,探手去摸那人腰后的短刀,同时一个抬脚猛踹在那人后腰上。

    毫无防备的货郎被一脚踹飞,扑在地上,刀也同时出鞘,许褚就势持刀挥手,弯腰两步,先后将牵引货车的绳索割断后,赶紧双手抱住曹班,同时腰后一发力,用屁股将货车打横转变了方向,拦在巷子中间。

    失去控制的骡子也刚好挡住了另一边的货郎,许褚终于得到间隙,直往金市的肆舍。

    大清早被砸门声吵醒的符柯,刚开了个门缝,就被许褚一脚将门踹开,再见到许褚怀里的曹班时,则被瞬间吓没了瞌睡。

    “锁门!”许褚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将曹班抱进到后院。

    特勤组刚结束晨训,见此情景,也是又惊又怒,符柯心念急转,大呵道:“阿飞去请医师!一组带家伙去外面,二组守门,三组备水、备药、备酒!”

    “怎么回事?”将曹班安置在榻上,符柯急问满头大汗的许褚。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许褚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就是早上,曹侯、曹公子,突然叫小郎君去用膳,结果出来就成这样了,还在院里吐了,我说请医师,她也不让,非说来这里。”

    符柯眉头紧锁:“就请小郎君一人?”

    许褚猛点头,喘着粗气道:“然后我一出门,曹府就带人来追。”

    几息之间,两人四目相接,都在对方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他们下毒!”“他们要害小郎君!”

    “下毒!”许褚瞪大眼睛,“你怎知是下毒?”

    符柯却在这时赶许褚出去,又叫了特勤三组的两位少女进来。

    许褚自然是放心不下,符柯没心思和他解释,推着他道:“你不懂医,碍手碍脚,让懂的人进来。”

    随后她又吩咐特勤三组道:“东厨取箸来!准备生姜汤、炙甘草汤来,多备些水!”

    她小心将曹班从榻上扶起,上半身伸出榻,向下倾斜,手持箸刚伸进她的喉管,曹班便反应剧烈地呕吐出来。

    符柯见她症状,四肢发颤、呕吐、呼吸急促,于她早已熟背的《素问》中记载的大阳大热的乌头中毒症状完全一直,但她没有从医经验,没有十足把握,只能先催吐,再辅以中药百搭解毒剂甘草,以缓剂中和毒药烈性。

    另一边,身长近九尺的货郎一条腿搭在木板车上,另一条长腿伸着,单手夹着沾了灰的白毡帽,一长发编成辫子被他甩到一侧,镶嵌着红珊瑚和火齐宝石的空刀鞘在他的手中不停地打旋。

    这货郎生得有些奇异,明明整体是汉人面目,可细看五官,鼻梁高挺、眼窝深邃,眼睛呈现幽幽的蓝色,像蛰伏在暗处,伺机捕猎的狼。

    巷子里的空气有些凝固,他的面前,是一排同样作商人打扮的骑兵,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他们一行人自凉州带着任务,一路小心谨慎行至洛阳城,不是没遇到抢劫拦路的,但是还真没人能在他们的弯刀下活着离开。

    没想到刚一进城,居然就让贼人钻了空子去,还偏巧是大家都分散去采买的时候。

    别看队长年轻,他可是凉州三大田庄里,身手最好的,这贼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能有这样好的功夫?

    第29章

    派去追踪的手下匆匆来报:“队长!我摸到那贼人的住处了!我们要不要”

    马腾将刀鞘在手里转了一个圈,重新戴上毡帽,深吸一口气:“先去任务点。”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待他顺利完成任务,一定要将自己的弯刀狠狠插在那贼人的咽喉处!

    他按照主人的指引,带着骑兵小队一路往洛阳城西北的金市走,人声越来越嘈杂,但是将近金市时,却又有不少商人货郎,拉着车,逃命一样往外走。

    “咳咳。”马腾皱着眉,空气里混*杂着各种不好闻的味道,他看着手里密信上,对目的地一栏“百物堂”几个字,陷入了迷茫。

    一眼望去, 全是遮天蔽日的灰尘,挡住了街道两旁肆舍的旌旗和招牌,到底哪间才是百物堂?

    他们逆着人流,经过不少不耐烦掀蹄子的牛、骡子,本就环境脏乱的金市一时间尘土飞扬,没走多久,混杂在喧嚣中的打斗声越来越明显。

    “是那贼人!”被派去跟踪的手下眼见,指着不远处混战中的人群中心道。

    马腾定睛一看,瞬间来了精神。

    人群中最显目的,是一个肩宽如门、身长如山,浑身腱子肉男子,被一群家仆打扮的人团团围住,那些家仆虽然人多势众,但是男子周围同样有一群统一着装,看着年龄普遍小些的帮手,也在和这些家仆打斗。

    一场群殴驱散了游离于金市的行脚商,但也吸引来同样在金市有肆舍,见同行热闹不嫌事大的“热心群众”。

    只见那健壮的男子一把抱住一个扑向他的家仆的后腰,将那家仆原地一抡,直接甩飞出去。

    围观的人群惊呼一声,往外退了退。

    多么似曾相识的力道啊,不正是那个踹了他一脚的偷刀贼吗!

    马腾当即火气腾腾往上冒,一撸袖子,就要直奔战斗中心去,被一手下拦住道:“队长,我们初来乍到,不如去叫官府的大人们来!”

    马腾下巴一抬,示意手下去看那围观人群。

    几个手持长棍的男子,虽然同样是穿着短襦,小腿缠着斜服,但是和旁边赤足半包头的人不同,穿了编织草履,束发后扎了头巾。

    合着这些官吏早就来了,都在这看热闹呢!

    想想也是,这可是皇城脚下,能在金市开铺子的,谁家没个后台靠山,哪里是这些底层小吏惹得起的?

    与其多管闲事两头得罪,不如就让他们自己分出个胜负来,这样赢家得了利,不会来纠缠,输家就算有什么不满,之后也自会去报官,他们只需要盯着,别出人命就好。

    那贼人以一敌十,对方虽然人多,但是也渐渐忌惮其他的神力,不敢轻易上前。

    马腾打定主意,非灭了这贼人的嚣张气焰不可。

    他家主人是这混乱世道上难得的大好人,他也跟着见不惯这些恃武行凶的恶徒,平日跑商,顺手行侠仗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今天定要替天行道!

    许褚被曹家的家仆逼得打红了眼,他们虽然人多,但是想到小郎君还在院中生死不明,他浑身便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这是何等悲凉又荒唐的世道啊!自他跟随小郎君来,眼见小郎君孝敬长辈、善待下人,是他从未见过的,聪慧灵巧、霁月清风之人,为何曹家要如此待自己的亲子?

    别人心中没有道义,但是他有!

    他许褚虽然出身微末,也是知道最浅显道理的,小郎君重用他,瞧得上他这一身蛮力气,他许仲康就愿意跟随小郎君,用这力气保护小郎君,不让小郎君受到伤害!

    眼见又一高个少年挥拳朝他冲来,他大喝一声摆开了架势,他今天绝不能!放任何一个外人!进入这间院子!

    少年拳掌带风直往他正胸前袭来,被许褚直接单手硬抗下,对方面露惊异,许褚则另一手往前,想利用身型优势故技重施,却没想到对方被自己接下一拳后,没有任何退缩,在明知他要进攻的同时,两手同时攀上他粗壮的小臂,借力气整个人撑起来,下路发力,双腿一蹬。

    许褚被踹得连连后退,头次遇到劲敌,也没有丝毫犹豫,站稳之后又立刻冲上来。

    然而他行武虽有章法,相比已经带队跑商近三年的马腾,还是少了经验和技巧,一个豹突猛攻,被蓄意而来,增益buff叠满的马腾闪身轻松化解后,脖颈处传来一阵剧痛。

    这招换做常人,已是一击制敌的绝杀,但是许褚仍然忍着几乎令他昏厥的眩晕,单手旋抱住对方,两人翻滚到地上。

    此时的许褚已经顾不上任何防御了,被对面一挥拳头直打面门,他依然死死不松手。

    绝不能!绝不能让任何人进去!

    一拳挥下,鲜血飞溅。

    许褚目眦尽裂,暴呵一声,天地仿佛都在震动。

    马腾此刻也打得手掌发麻,全身血气上用,他就不信了,这人真是铁打的不成?

    又是一拳,冲着鼻梁骨就要挥下。

    震动,非常明显的震动,不是他的错觉!

    就在马腾抬头的瞬间,一个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将将落在许褚的脑袋后面。

    那是一块木质牌匾,匾框刻以回纹,匾文以金漆书就三个大字。

    “百物堂”。

    马腾愣神之际,又是一个黑影直冲面门,将他瞬间打晕了过去。 ——

    无论是上辈子做视频功课,还是这辈子跟着师父华识学习,中医药性都是曹班必修的一课。

    是药三分毒,毒药因为药性猛烈而对人体产生损伤,因此适当炮制后的毒药往往是治疗重症的良药。

    古已有之的毒药有很多,但是常见并且易得的只有三类,一为大名鼎鼎的p霜,有毒成份为砷化物,能从矿石中提取。

    二为断肠草,是多种含生物堿毒性成份的毒草的统称。

    三是乌头,块根含乌tou堿,母根乌头、孤阳天雄、侧根附子皆有毒性。

    她的中毒症状首先是四肢麻痹,这是毒性成份作用于神经系统的表现,如果是p霜,那么她不会有小命活到金市的肆舍了,而另外两种毒药,乌tou堿更加明显作用于消化系统,并且是本土植物,南北皆有分布。

    她在肆舍的后院里吐了个昏天黑地,简直要将胃里的食物连同酸水全都排空,浑身的寒气和力气全部随着每一次呼吸有出无进,意识快要飘忽的时候,被符柯拖着灌下了一大碗甜腻的热甘草汤,但又是呕吐,她浑身无力,纵使知道是解药,也根本控制不住生理反应。

    好在符柯坚持不懈,她吐多少便灌多少,总算是进大于出,几碗热汤下腹,四肢的麻痒开始减轻,意识终于断断续续收回,她也基本肯定自己是中了乌tou堿的毒,强忍着头疼,吩咐符柯再准备些绿豆汤。

    院子外面隐约传来吵闹的声音,见曹班意识清醒,符柯让特勤三组的组长,一个名唤阿树的少女帮忙替曹班换下汗湿的脏衣,阿树是特勤队长中年龄最小的,却是特勤组唯一一个,曹班亲手在金市以一碗热粥救下的。

    阿树咬着唇,脸色比曹班还要苍白,眼含着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曹班的脑海里闪过在正厅用膳的场景,曹家给她下毒,曹腾是绝对逃不了干系的,只是现在她无法判断曹嵩的态度

    她的意识断断续续,身体需要一场彻底的昏睡恢复机能,但是心里却因为纷扰的思绪无法安宁,当她再次恢复意识时,是被院子外面的动静吵醒的。

    一睁开眼便和时刻注意她状态的符柯对上视线。

    “主公!”

    她慢慢撑起身体,问符柯外面为何吵闹。

    符柯皱眉,提她掖好被角,将她扶起身:“主公不必理会,是外地来的行商,自此代表凉州段氏田庄”

    符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曹班打断:“快请人进来!”——

    马腾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融帝时的场景。

    彼时的他受命来洛阳城寻“百物堂”主人,却一个不慎,遭到主家五花大绑的“礼遇”。

    好不容易被解了绳索,请进内室,他就在那氤氲昏暗的室内,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

    面前这个面容病弱憔悴,却神光清明的小郎君,和他远在凉州的主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要不是细看之下,小郎君右眼一道暗色的疤痕,给那布局几乎完美的面貌带来一丝瑕疵,他几乎就要以为,那个令他又敬又怕的女孩,真的如传说般是九天玄女的使者,能瞬息之间乘云雾斗转,自由穿梭于千里相隔的两地了!

    “马腾。”曹班开口说出了他的名字,虚弱的声音听在马腾心中,不亚于槌击洪钟大吕。

    马腾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右手贴左胸,向榻上的人行了个军礼。

    符柯手里的汤碗摔在了地上。

    第30章

    曹班没有办法和他们解释太多,眼前花白一片片闪过,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当着马腾的面,她问符柯曹府的反应,得知曹府派了家仆来追,被许褚带人全部打伤后,暂时撤了回去。

    既是派人来追,那说明对方是下死心了。

    如此突然之举,只有一个理由:皇后情况不好。

    “他们是真想要我命啊”曹班仰面坐在榻上,光线打在她没有疤痕的半张脸上, 分割了明暗, 模糊了性别。

    仅是瞬息的沉默后, 她下了决定。

    “当初你奉我为主,作出的承诺可还记得?”

    符柯闻言, 凝神站定,行了和马腾一样右手贴左胸的军礼,在马腾同样诧异的目光下道:“我的主人,只有您。”

    曹班点点头,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微微颤抖:“我本名真。”

    她抬头,深深的目光看向马腾:“你家主公,本名景。”

    点到即止,她叫符柯拿来纸笔,口述密信一封立刻送入宫中,并用最后力气吩咐众人舍弃此地,立刻回谯。 ——

    曹嵩得知曹班的人将他派去的家仆全都打了回来,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就算曹班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手下的人哪来的?她为何在金市还有落脚的地方?

    越想越是心惊,好不容易等到父亲的状态稳定下来,已是深夜了,他思来想去,一夜未眠。

    与其在这里纠结,正好明日是五日一次的常朝,不如直接去宫里打探!

    第二日天微亮,早起等候在宫门口的群臣皆在小声议论邓皇后被废之事,曹嵩听到,立刻凑上前去。

    可听来听去,没听到他想知道的,关于邓皇后是否有后的事情,而是听到一个更让他焦心的消息。

    “后因恃尊骄忌被废,按律应送至掖庭,县官感念其献良药,昨日命其迁出长秋宫,搬至云台。”

    依汉律,对于被废除的皇后,或者驾崩皇帝留下的嫔妃,都应该送至掖庭或者迁至别院,邓皇后被下令搬迁的云台,虽然是南宫最角落的宫殿,但问题是,这仍然属于帝后居住的宫殿范畴,也就是说,她还是有机会接触到皇帝!

    他原想着,邓皇后搬至掖庭,那处人多眼杂,他便可以委托小黄门去打听打听,可现在搬到云台,就算他有本事去打探,也不是这一时一刻能办到的!

    整个朝会过程,曹嵩可以说是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连他旁边的宗正都看出了他的坐立不安,不停地用眼神提醒他。

    好不容易熬到下朝,他连官署都不想去,步履匆匆,就想立刻去金市找曹班。

    为今之计,只能是当面与阿瞳对峙了,此事事关曹家全族存亡,如有必要,他可以托与自己交好的洛阳西部尉大人带兵

    满心焦灼的曹嵩刚出宫,却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人影侧身擦过,撞掉了手中没有任何墨渍的笏板。

    他连忙弯腰拾起笏板,扶正官帽,就见到地上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

    不是普通常见的麻纸,而是经过曹班改良,在外面价格昂贵,在曹家却贱如厕筹的竹纸!

    一股强烈的,不详的预感充斥他的内心,他颤抖着手拾起竹纸,将其摊开。

    ——大鸿胪卿欲杀我儿耶

    墨色的字迹如嗜血的怪物,让曹嵩的脸色瞬间煞白。

    邓皇后知道了!

    刹那间无数想法涌入他的脑海,如何才能救曹家?阿瞳是什么态度?如果可能,有没有办法让皇后永远都

    不对,有什么关键的信息对不上

    他强行平复起伏的情绪,再去看那字条。

    杀?

    杀谁?阿瞳?不对啊,他只是听了父亲的话,去让家丁拦下阿瞳,防止她和宫里传消息,怎么变成

    等等,父亲父亲当时的态度也很奇怪

    不行,不行,不行!

    曹嵩满头大汗在玄武阙门口来回踱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论如何,事关重大,他必须回家和父亲商议。

    却在此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急急向他奔来——

    曹班由马腾亲自驾马星夜启程护送回谯县田庄。

    许褚和特勤一组、三组紧随其后,带队运送装满了整整五两马车的竹纸,这些都是曹班经年自兰台抄录回来的,是她昏睡前唯一嘱托要带走的东西。

    符柯则带特勤二组继续留在洛阳,与皇宫保持联络并时刻关注曹家的动静。

    约七百里的路程,马腾中途连换三匹马,花了不到三天时间便到了沛国境内。

    除了第一天,因为颠簸外加头疼,曹班被眩晕感折磨得生不如死外,第二第三天她已经可以用昏睡很好的适应过去了。

    当曹班再次恢复意识时,闻到了淡淡的草药香,恍惚间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她睁开眼,华识坐在她的榻前,面无表情道:“是附子中毒,毒性不如母根,而且炮制过,你是真的命大”

    “师父又救了我一命。”曹班摸摸自己的肚子,她现在全身上下唯一的不适感来自腹中。

    “好饿。”

    曾经的贴身侍女,如今的田庄大管事阿延擦干眼泪,将曹班慢慢扶起来,给她端来一碗精米热羹,拿勺子舀了一口,吹了吹,作势还要喂她。

    “阿延还当我是小儿么。”曹班喝下第一口后,接过了碗,自己小口小口慢慢喝。

    不过一年没见,不论是气质还是长相,阿延的面貌都让她有些认不出了。

    去岁田庄的一期生石默头一次给曹班打越级报告,用的还是保密等级最高的绝密信,由阿延亲自送到她手上,盖了石默的私章。

    石默是李大匠从十三名一期生中钦点的徒弟,高浓度酒精的提取他居首功,曹班还以为实验出了什么问题,打开信来,标题几个加黑大字直接给她看懵了:关于石默求娶田庄大管事纪延的报告。

    报告内容很简单,石默在第一段写了他对纪延的好感,和产生好感的原因,第二段写了他从被曹班收留后到跟随李大匠这段时间来的各项发明成果和通过立项的实验项目还有如今的月例,第三段写了他下一步的人生规划,包括不管是否能娶到心上人,都不会将个人情感带入实验中的申明。

    不得不承认这是她疏忽了,阿延去年年满十八,虽然在她看来还年轻,但这可是女性平均结婚年龄不到十五的时代,她必须问过对方的意思才能做决定。

    阿延的回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我对这桩婚事没有意见,但是可以的话,我希望再晚几年。”

    “这是为何?是因为他的年龄吗?”

    虽然看着老成,但其实石默年龄比阿延小三岁,去岁刚满十五,阿延是他实打实的上级,不得不说石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实在勇气可嘉。

    阿延摇头:“我想继续跟在主公身边。”

    曹班恍然大悟,她这是怕自己结婚后,就要离开田庄,立刻安慰她:“你放心,且不说如今再让你来当我的侍女,不光是屈才、也是对田庄的不负责任,你自己的想法呢?”

    阿延沉默片刻后道:“他是个出色的小郎君。”

    这话翻译一下就是,他是个好人,或者说,我只拿他当弟弟/手下。

    曹班因此驳回了石默的报告。

    这会儿阿延一直等到她喝下两碗白粥,才让特勤三组组长进来汇报情况。

    进入工作状态的阿树非常的专业,迅速情况逐一汇报给曹班。

    第一条消息便让曹班送了一口气,和历史上因“恃尊骄忌”废除后,送至掖庭负责洗衣服的暴室不久后忧郁而死的结局不同,皇后虽然还是被废除,但是因为之前在桓帝生病时,皇后献上了治愈了他疾病的灵药,因此得以改居云宫。

    并且皇后之所以被废,是因为宦官侯览向桓帝进言。

    侯览同被桓帝削爵的“五侯”一样任职中常侍,但是他待机时间比“五侯”长,一直活跃到了灵帝时代,《三国演义》就把他列入朋比为奸的“十常侍”集团。

    侯览的哥哥任益州刺史时滥杀平民、疯狂敛财,被太尉杨秉以诏令押回时畏罪自杀,杨秉不久病故,死前推举陈番继任太尉。

    太尉陈番嫉恶如仇,为官期间几经起复,当年成名之战就是直言劝谏被免官后,因为邓皇后的求情得以官复议郎,结果刚刚升任光禄勋,转头就上书皇帝骂外戚邓氏,丝毫不顾及帝后情面,当时桓帝想再免他官,最后还是被邓皇后给劝下了。

    侯览报复杨秉不成,马上盯上了陈番,但是陈番为官清廉让人摸不到把柄,他就把主意打了皇后身上。

    正好支持邓皇后的曹腾称病在家,曹腾一直压着侯览一头,本就让他不爽,侯览一个小报告打给皇帝,想着只要陈番或者曹腾替皇后辩解,他就可以借此机会在打击二者并为自己哥哥的死报仇。

    没想到陈番真能忘恩负义,就这么眼见着桓帝发怒到皇后被废。

    侯览也更没想到,曹腾不是装病,是真的病了。

    这第二条消息,解释了曹家为何没有阻止曹班返谯。

    费亭侯曹腾,在三天前,因病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