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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温泉

    京城连着下了两日的雨, 直到第三日午后才云开雨霁。

    谢骥脸色苍白地呆坐在紫宸殿的右侧殿中,满脑子都是方才血襟司指挥使裴疏站在皇帝面前的恭声回禀:

    “……陛下,当年之事已悉数查清, 谢阁老也已招认, 苏姑娘的确是谢煜将军的亲孙女。当年谢阁老在薛老夫人生下长子后将婴儿连夜送出京城, 交由西疆一户赵姓人家收养。二十一年前苏姑娘的父亲偶然得知真相,遂携妻子和刚出世不久的女儿奔赴京城欲与谢煜将军相认,可刚一踏出西疆地界便被谢阁老的人发现,恰好遇上正在肃州讲学的苏大学士,便向大学士求救。但因谢家是武将世家,随便一个护卫赤手空拳也能与苏家的五六个带刀侍卫匹敌, 大学士最后只能勉强救下尚在襁褓中的苏姑娘一人, 苏姑娘的双亲则被抓回了西疆。”

    “苏姑娘的父亲随了薛老夫人,生来便有心疾, 且比薛老夫人的病还严重许多, 原是连十岁都活不过, 被谢阁老医治过后才得以活到成婚生女之时,经此波折, 回到西疆没几日便心疾复发而亡。”

    “苏姑娘的母亲霍夫人尚在人世,现下已在回京路上。”

    ……

    谢骥怔然偏头看向窗外天上从沉沉乌云里探出来的半轮金乌。

    他一时不知是该为祖父被那等无耻之人欺瞒了一世而愤怒, 还是心疼苏吟没了父亲,还是因自己心爱的女子到最后竟成了名义上的姐姐而觉得荒唐可笑。

    上首蓦地传来一声熟悉的轻唤:“阿……”

    那道清冷的嗓音在空中凝滞两瞬, 将原本要说出口的“骥”字咽下,改成一声“阿弟”。

    听苏吟这般快就接受了他们的姐弟身份,谢骥连魂魄都好似随着身躯震颤了一瞬, 僵硬地回过头,目光移向坐在皇帝身旁的苏吟。

    想到自己当年竟算计嫁给了自己名义上的弟弟, 苏吟有些难以面对这个男人,缓了几息才平静开口:“今日下午宣平侯府会给京城的各个谢氏旁支下帖,将从前之事一一告知各位旁支府君。祖母的意思是,届时将我记入族谱时顺道也将你改记在父亲母亲名下。”

    谢骥心尖刺痛:“你我曾是夫妻,怎可做亲姐弟?”

    “当初与你成亲的是苏氏长女,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谢明昭,你们二人如何做不了姐弟?”宁知澈面无表情道,“谢煜将军膝下只有一子,你既是谢煜将军的嗣孙,自然要记在明昭父母的名下。”

    谢骥险些被皇帝这番话怄死:“当年祖父是因膝下无子无孙才收养臣为嗣孙,如今吟儿身世大白,祖父有了亲生血脉,臣自该从族谱除名,将定北侯府还给吟儿。”

    苏吟眼见宁知澈面色冷了下来,立时按住他的手,安抚般握了握。

    宁知澈一愣,脸上的寒意渐渐散去,瞥了眼瞧见这一幕后眸中燃着妒火的谢骥,将苏吟的那只白皙小巧的柔荑握在手心。

    不过只是一个再也掀不起风浪的便宜内弟而已。

    苏吟心里向着他,便够了。

    苏吟缓了缓语气,耐心劝说谢骥:“父亲已然身故,我是女子无法袭爵,我的孩子也不能继承侯府。你是祖父收养的嗣孙,本就可承门庭继家业,地位与嫡长孙无异。你好好撑着定北侯府的门楣,别再说什么从族谱除名的话了。”

    “难道你要将祖父留下的定北侯府送给外人不成?”谢骥红着眼睛开口,“你与陛下生的孩子自然不能承袭谢家的爵位,但若是你和我……”

    “谢骥!”宁知澈面覆寒霜,冷声打断,“朕看在明昭与你是姐弟的份上才让你三分,你若再敢疯言疯语——”

    “陛下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谢骥执拗道,“终归这夜不能寐的日子臣也过够了,若还要与我的夫人互称姐弟,从此以后如行尸走肉般过完余生,还不如现在死了干净。”

    苏吟怕极了去年的情形再现,忙赶在宁知澈起杀心之前沉声喝止:“阿骥!”

    她的一声喝胜过十道军令,谢骥如被按下了什么机关一般瞬间住口。

    宁知澈眼尖地发现苏吟的目光在一瞬间从恨铁不成钢变成怔愕不忍,垂眸时果不其然看见谢骥此刻又是一副想哭又忍着不哭的模样,顿时冷笑不已:“你才夜不能寐多久,这便过够了?朕若是像你这般脆弱,恐怕不等杀回京城便已泪尽而亡了。”

    苏吟眼看谢骥脸色一沉,似又要不知死活地回怼皇帝,忙开口道:“阿骥,定北侯府的爵位与家业是祖父挣下的,祖父既立你为嗣,族中便无人可替祖父将你除名。这桩事你一时接受不了也属情理之中,回去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莫要忘了祖父的教诲,莫再任性了。”

    举凡大族皆注重传承重于血缘,谢家世代出武将,身负守护河山的重担,自然更是如此。

    她若身有战功,还可厚颜让宁知澈下旨改律法让她这个女子袭爵,但她不是。

    可若收养嗣子,终归都不是祖父的亲生血脉,还不如将侯府交给祖父择定的谢骥。

    谢骥自小就很能打,又得祖父精心教养多年,虽然在情爱上鲁莽又一根筋,可上了战场却也是一员猛将,没有堕了谢家的威名。

    若予他十年,定可成材。

    届时……宁知澈已不在了,女儿有谢骥这个舅舅,或许能多一道保命符。

    苏吟心里酸涩,忽而听见谢骥平复下来的嗓音:“臣想见一见公主。”

    接连被谢骥触碰两条底线,宁知澈几乎按耐不住怒意。

    有了女儿之后,他便又有了一道软肋。

    华曜才一个多月大,那么小,那么软,他每每将女儿抱在怀里时都小心翼翼,怎愿让外人随意见她?

    那是苏吟为他生的孩子,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他承受不起华曜出事的后果,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你是晞儿的娘舅,日后总会有机会见她。”思及谢骥如今是苏吟的弟弟,宁知澈到底还是忍让了三分,缓缓道,“但她现在太小,莫说是你,就是朕的胞弟昨日缠了朕一个时辰说要看一看亲侄女,朕也没有答允。”

    苏吟原以为宁知澈会命人将谢骥丢出去,见他竟心平气和地说出这番话,不由愣了愣。

    谢骥闻言蹙眉:“安昌郡王知晓苏吟回宫生女了?”

    “朕不日便要下旨册封明昭为后,自然无需再隐瞒。”宁知澈淡声道,“届时明昭自定北侯府出嫁,礼部与宫里的女官会入谢府将帝后大婚仪程告知于你。你是明昭的亲弟弟,朕亲迎明昭进宫之前的全部事宜都要交托给你。”

    换个身份也好。

    苏吟先前谋害过他,当年虽严令所有知悉此事的人缄口,但终归纸包不住火,若哪日被有心之人翻出来欲置苏吟于死地,即便他能保住苏吟的命,苏吟的名声也全毁了。

    就当苏氏女已死,嫁他为妻的是忠烈之后谢明昭。

    谢骥如被五雷轰顶,身子晃了一晃,第一时间看向苏吟:“你……真要与陛下成婚?”

    “是。”苏吟颔首,“若非当年陛下与苏府接连出事,我本就是要嫁陛下的。”

    宁知澈原以为自己厌极了这个缠着苏吟不放的男人,到了这一瞬多少会有些得意畅快,但此刻看着谢骥惨白的脸,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说了。

    谢骥死死不肯放手,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要告知你的事都已说尽,朕瞧你这模样应是吃不下饭,便不留你在宫中用午膳了。”宁知澈牵着苏吟起身往外走,“王忠,送谢侯出去。”

    耳边传来王忠恭敬不失礼数的提醒,谢骥置若罔闻,怔怔看着携手而去的那对俊郎佳人。

    苏吟若真嫁了皇帝,除非皇帝短命,且驾崩之前还允许她再嫁,否则便与他再无任何可能了。

    要他送苏吟出嫁……

    谢骥轻轻闭上眼。

    叫他如何做得到?

    *

    两人才刚用完午膳,祁澜便上前禀报:“陛下,谢阁老求见。”

    苏吟的祖母被这个人欺瞒了一世,祖父因为这个人孤独一生,父亲因为这个人与祖父祖母分离,至死都没有与祖父相认,母亲也因这个人而被困在西疆二十余年。

    她私心里恨极了谢瑾呈,但若不是有谢瑾呈,她的祖父早在十九岁时便已死在北境,她的祖母也活不过三十,父亲更是活不过十岁。

    昨日她问祖母想如何处置谢瑾呈,祖母沉默了两个时辰,到最后也没说要不要杀了谢瑾呈。

    宁知澈看了眼深深蹙眉的苏吟,淡声道:“将他提来。”

    祁澜恭声告退离开之后,苏吟轻轻开口:“阿兄打算如何惩治他?”

    宁知澈默了一瞬:“发配西疆罢。”

    西疆距京城千里,风沙漫天,谢瑾呈已六十多岁,发配西疆与赐死也没有多大区别。

    苏吟沉默一瞬,想起此人医术高明,已为她祖母和父亲延寿,心里便存了一丝希冀:“不若让谢瑾呈替阿兄瞧瞧,或许他能为阿兄解毒。”

    “谢瑾呈这几十年来只钻研心疾和调理,大抵治不好朕。”宁知澈将已经睡着的女儿交给乳母,“但他既来了,让他把一回脉也无妨。”

    苏吟原以为谢瑾呈此番是想求宁知澈轻判他的罪行,或是求宁知澈让他再见一见祖母,不成想谢瑾呈来后竟恭声问道:“陛下可否容老朽为您搭脉看诊?”

    她不禁站起身来:“你……看出来了?”

    谢瑾呈没有言语,待宁知澈伸出手便上前看脉。

    苏吟盯着谢瑾呈渐渐皱起的眉头,一颗心不停往下坠。

    良久,谢瑾呈收回手,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陛下体内的毒已蔓延至全身,老朽不擅解毒,救不了陛下,但可写下两纸医方,其中一纸助陛下缓痛,至于另一纸,若有朝一日陛下遇上能为陛下清去余毒的高人良医,它可助陛下在解毒后复元。”

    皇帝在中毒后元气大伤,即便哪日余毒被清也活不过六十,有这纸复元方在,好歹能延寿至八十。

    王忠见他的确是个有本事的,急得顾不上什么规矩,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那谢阁老可否从今日开始随宫里的太医研学解毒?阁老聪慧颖悟,或能另辟蹊径。”

    谢瑾呈接过宫人递来的纸笔:“大监应知,习医是数十年之功,莫说老朽今年六十七岁,脑子愈发糊涂,即便老朽真能做到,只怕陛下也等不到老朽学成。”

    宁知澈垂眸看着谢瑾呈花白的头发:“阁老为何要直接将医方予朕,何不亲自为朕医治,如此还可躲开重罚。”

    谢瑾呈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陛下一日为君,臣便一日效忠陛下,绝无私心。”

    宁知澈静静看他片刻,旋即移开目光:“薛老夫人说要与阁老和离,但不愿再见你,便请阁老今日顺道将和离书也写了罢,朕会命人送去给薛老夫人。”

    谢瑾呈笔尖一顿,半晌,轻轻“嗯”了一声,随后又哑声问道:“她……还好吗?”

    苏吟漠然开口:“晚辈深谢伯祖父的两纸良方,但祖母如今是否安好已与伯祖父无关了。”

    谢瑾呈盯着苏吟的脸看了须臾,虽被她冷冷说了一句,但瞧出妻子无恙,紧绷的神色便在一瞬之内缓了下来。

    他低垂眼帘,将两张医方和一纸和离书写完,而后看着和离书怔神许久,方执笔署名,摁下朱印。

    苏吟记起一事,当即挥退宫人,沉声问道:“我曾祖父苏大学士二十多年前既已将我带回京城,为何没有将我送至定北侯府,是不是你威胁了曾祖父什么?”

    谢瑾呈闻言一哂。

    王忠被主子瞥了一眼,立时沉下脸色:“请谢阁老对姑娘放尊重些。”

    苏吟暗暗蜷紧纤指:“我曾祖父有何把柄落在了你手中?”

    谢瑾呈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轻笑道:“听闻苏大学士当年将苏府的祖业都交给了你。”

    “是。”

    谢瑾呈搁下笔:“整个苏府都是苏大学士的亲生血脉,你就没想过他为何会将祖辈攒下的家业都送给你一个外人?”

    宁知澈缓声道:“谢阁老若知道些什么,直言便是。”

    谢瑾呈默了默:“苏大学士十九岁那年离京查案,曾因救人而被卷入山洪,彼时所有人都以为苏大学士已死,苏大学士却在二十多年后活着回来了,只是不慎失了记忆,此事你应知晓。”

    苏吟颔首:“是。”

    谢瑾呈忽然又笑了:“山洪汹涌湍急,苏大学士身为文臣,被卷入其中竟能活命,且全身其它地方都无恙,却唯独伤了脑子,忘了前尘往事,当真极巧。”

    苏吟听出他的话外之意,霎时眸光震颤:“你怀疑我曾祖父是鸠占鹊巢冒名顶替之徒,有何证据?”

    “我读过苏大学士十九岁之前的文章,他回京之后纵然极力模仿年轻时的文风,境界却明显不及。”谢瑾呈平静道,“正如他即便再如何模仿年轻时的温润平和,也仍是透着几分浮躁。”

    “当年我便是用这一桩事威胁了他。”谢瑾呈轻轻一嗤,“他许是良心未泯,无颜将苏家的东西传给自己的子孙,所以才将苏家的祖业交给了你。”

    说完他又淡声补了一句:“不过你曾祖父已去,此事死无对证,你也可不信。”

    苏吟默然不语。

    近日发生的事太多,苏吟已两日没睡好。宁知澈命祁澜将谢瑾呈带下去,再让人把这两张医方交给太医院的人查看,便带着她去内室小憩。

    苏吟往宁知澈怀里靠了靠,忽道:“阿兄可否另赐苏家一座宅院,让我养父养母他们搬离祖宅?至于苏家的祖业,既然曾祖父交给我处置,我想归还官家。”

    宁知澈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也信了谢瑾呈的话?”

    苏吟一默:“我从前也不是没有怀疑过。”

    真正的苏氏已经绝后了,祖业充公总好过送给一个毫无苏家血脉的人。

    她不愿再想这些事,深深埋进宁知澈怀里。

    “你父亲的尸骨半月后便能迎回京城安葬,你母亲霍夫人也会扶棺而归。”宁知澈吻了吻她的额头,“下月是朕登基后第一次秋狝,朕想带你同去,围场风光秀丽,你可在那儿缓一缓心神。至于婚仪,你才刚与家人相认,你我成婚的日子可推至明年开春,礼部也能筹备得更好些。”

    苏吟一哽:“可你时日无多,晚一日和我成婚,便要与我少做一日夫妻。”

    “婚仪归婚仪,后日申时是吉日良辰,封后圣旨朕仍是要在那时给你,凤印也会一并交到你手里。”宁知澈眸光一暗,“接了旨你便是朕的妻了。”

    苏吟不再开口,只紧紧拥住眼前之人。

    *

    苏吟父亲入葬谢氏祖坟时已是九月初了。

    那日宁知澈换了一身常服,陪着苏吟从定北侯府走到谢氏祖坟所在的明华山。

    苏吟左看了眼宁知澈,右瞥了眼谢骥。

    两个男人今日难得君贤臣恭,一左一右陪了她一路。

    因祖母和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她放心不下,便在定北侯府住了半月。

    宁知澈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李院首为苏吟的母亲调理身子,然后默默禁足谢骥。

    苏吟在定北侯府的身份从主母变为大小姐,这半月府里下人的脸上神情个个都复杂万分。

    从前小侯爷因为痴情于苏吟而屡屡受罚,他们也不是没有在私底下抱怨过,如今才知当初怨怼的竟是老侯爷唯一的亲孙女,一时间简直愧疚羞惭到无地自容。

    霍夫人得知苏吟与谢骥过去曾是夫妻,忍不住在最后一晚与女儿同睡时多嘴问了句:“昭昭,外头都说你从前与骥儿感情极好,娘想问问你,你心里……到底是喜欢骥儿还是陛下?”

    骥儿乖乖巧巧的,将她视作亲娘孝顺,京中那群贵公子里比谢骥好看的不如他身强体健,比谢骥身强体健的不如他年轻痴情,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郎婿。

    当皇后是风光荣耀,但若哪日皇帝厌弃了女儿,昭昭在宫里如何还能好过?

    若不是封后圣旨已下,她倒情愿女儿与谢骥重修旧好,至少府里绝不会有哪个人给女儿气受,她们母女俩也可日日相见,对外只称谢骥是老侯爷为昭昭挑的童养夫,外头若还有闲话便由他们说去,终归也不敢跑到她们面前阴阳怪气。

    “母亲,”苏吟有些无奈,“我与陛下自小一同长大,是真心想嫁他为妻。”

    霍夫人也知女儿嫁进宫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问那句话只不过是因实在舍不得女儿,听罢轻叹一声,换了话头:“那你当真明日便要回宫?”

    苏吟不便告诉母亲宁知澈只剩四年不到的寿数,闻言只道华曜还在宫里,她心中惦念。

    霍夫人便又忍不住多念叨了几句:“骥儿说他不打算再娶,过几年收养一个嗣子继承家业。要是你与骥儿成婚那三年有个孩子该有多好……”

    “母亲慎言!”苏吟当即脸色大变,“我连凤印都已接了,与陛下明年开春便要完婚,这种话切莫再说。”

    “我知晓我知晓,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说说。”见女儿被自己惹急了,霍夫人忙解释道,“娘只是觉着你与骥儿当年要是生下个一儿半女,这偌大的侯府便可交到外孙手里,便不必将你祖父留下的家业送给外人了。”

    还有一句她不敢说,若昭昭当年与骥儿生了个孩子,皇帝大抵就不会再要昭昭入宫,昭昭便可留在谢府。

    她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又不打算卖女求荣,嫁进宫有什么好?连在皇帝面前说句话都得捋上三遍才敢张口说出来。

    苏吟出声艰涩:“母亲在西疆住了多年,如今才刚回京,您有所不知,我过去……十分对不住陛下,如今只想好好与他过日子。您若真心为我好,便别再叫我为难了。”

    霍夫人听这话似是不太对劲,顿时一愣:“什么叫对不住陛下?陛下是国君,你是臣女,还能做出什么对不住陛下的事?”

    “我……”苏吟犹豫须臾,拣了最严重的那桩事说,“我毒杀过陛下,险些害死他。”

    霍夫人被这话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吓得连说话都不大利索:“昭昭,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见女儿静默不语,神色不似作假,霍夫人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儿啊,你怎敢做出这种掉脑袋的事来!”

    她急急追问,“那陛下为何没有抓你进牢狱?陛下当真愿放过你?真愿娶你?”

    苏吟愈发难以启齿。

    她的确进过诏狱,也被软禁过,但都不是因为这桩事。

    听闻被宁知澈幽禁的太上皇过得连冷宫妃嫔还不如,但她即便那时在诏狱也是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

    “陛下是个极好的人,体谅我当年的难处,娶我为后也是真心。”苏吟低下头,“当年下毒一事被他压了下来,没几个人知晓,但我做的其它事却是紫宸殿人人皆知,母亲明日可问一问女官,便知陛下如今能待我如初究竟有多难得了。”

    霍夫人半辈子贤惠本分,没想到自己竟生了个胆敢在皇帝头上动土的女儿,呆呆出了会儿神,半晌才道:“若真如此,娘今后再也不说那些话了,只一心盼愿你与陛下帝后和睦,鸾凤和鸣。”

    苏吟心下一叹,将母亲搂紧怀里:“我每月都会回娘家一次,母亲若想我了也可随时进宫。”

    霍夫人霎时泪如泉涌:“宫规森严,女子入宫后一辈子能回娘家两三次都算是圣眷优渥。陛下若真能破例允你月月都回,娘便可放心了。”

    苏吟轻轻为母亲拭泪:“母亲若还不困,可愿听女儿说说我与陛下的过去?”

    霍夫人怔然点头:“好。”

    苏吟其实不太敢回忆从前宁知澈对她的好,记起来的往事越多,就越发衬得她当年薄情寡义、见异思迁。

    “从哪里讲起呢?”苏吟声音飘渺,“不若从三岁那年开始说罢。”

    *

    翌日上午巳时一到,王忠便带着人来接苏吟回宫。

    霍夫人听苏吟说了一晚上的话,直到现在仍未缓过神来。

    她年少时身边全是姑娘家,及笄后才与丈夫相识,在昨夜之前从不知男女之间青梅竹马的情谊竟能这般美好长久。

    通过女儿的言语,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个金尊玉贵的太子十余年如一日地守着她女儿长大的模样。

    此刻看见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说话时一直赔着笑,对她和女儿恭恭敬敬,霍夫人心里最后一丝不安也烟消云散,挽着女儿的手送她出府,亲自扶苏吟上了马车。

    苏吟温声朝霍夫人道别:“母亲万万保重,今日风大,快进去罢。”

    霍夫人站在侧窗外拍了拍她的手背:“请娘娘代臣妇问陛下和公主安。”

    女儿已接了封后圣旨和凤印,人后她可唤女儿名字,人前只能尊称一声娘娘。

    苏吟应了下来,移眸看向谢骥。

    今日她回宫,谢骥便也在今日解了禁足。

    她顿了顿,脸上漾开一个客气得体的笑:“阿弟也要保重身子,祖母和母亲便拜托你了。”

    谢骥凝望她许久,点了点头。

    苏吟低头放下帘布,隔绝那道令人不敢回视的目光。

    马车驶离定北侯府,向皇宫方向而行。

    王忠今日亲自当车夫,知道主子这半月想苏吟想得睡不着,当下不敢耽搁,一路甩着马鞭,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紫宸殿门外。

    苏吟一进去便看见宁知澈正抱着女儿批奏折,心里的沉闷顿时一扫而空,忍不住笑道:“天底下哪有皇帝抱着孩子忙国务的?”

    宁知澈猛地抬起头来,见苏吟身着一袭月白罗裙站在珠帘后巧笑嫣然,当即抿了抿唇,带着华曜起身走过去:“回来了?”

    苏吟“嗯”了一声,从他怀里接过孩子,听着女儿在臂弯里咿咿呀呀地同她说话,心里愈发柔软,不禁低头亲了亲小家伙的脸蛋,轻轻道:“乖孩子,好想你。”

    话音刚落,身前忽然伸来一双手将孩子抱走,继而上方传来男人微沉的嗓音:“抱了两刻钟了,你才刚回来,歇一歇罢。”

    华曜如今已出世两个半月,比刚生下来时沉了不少,苏吟确实有些手酸,闻言没有多想,任由宁知澈吩咐乳母将孩子抱走,直至王忠和女官领着宫人退下,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歇一歇”是什么意思。

    炙热粗暴的吻落在苏吟唇上,男人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一路吻着走向床榻。

    “渴……”苏吟倒在锦褥上,被男人滚烫的身躯和灼热的呼吸烫得口干舌燥,艰难伸手推他,“我在马车上滴水未进……”

    话还没说完,剩下的半句便被男人卷入唇舌中,清甜的气息渡进来,一点点抚平她的渴意。

    “十五日未见,你就只想女儿不想朕吗?”换气的间隙,宁知澈贴在她耳边哑声问道,“朕给你写的书信不曾回过一封,回来之后也只看了朕一眼,天下哪有你这样做妻子的?”

    苏吟细细瞧宁知澈的脸,见他气色好了些,便知谢瑾呈的方子确实能减轻他余毒发作时的痛楚,眼神顿时柔和下来:“母亲二十一年未见我,这些日子从早到晚寸步不离,我不好当着母亲的面回信给你。”

    宁知澈低眸看着眼前这张日思夜想的脸:“明日启程去冀州围场秋狝,那里一眼望去全是草原,景致极美,朕正好同你散散心。”

    苏吟忽地想到一事:“此番随行的大臣有哪些?”

    宁知澈瞬间就明白了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唇角的笑意散去一些:“谢骥是定北侯府的主君,谢煜将军的嗣孙,如今又成了皇后的亲弟,论理是要随朕秋狝的。”

    苏吟眉头紧锁。

    “论理”,那就是可以将谢骥从随行大臣中剔除。

    但秋狝一年一回,日后还有她与宁知澈的婚仪和每年大大小小的宫宴,总不能次次都避着谢骥。

    何况谢家在京城的那几位已及冠的公子应该都会去冀州围猎,若独独撂下谢家如今身份最为贵重的谢骥,朝臣还不知要如何猜测。

    苏吟不再纠结这桩事,抬手抚上他的玉冠:“阿骥于你只是臣子,一切照规矩来便好。”

    宁知澈静了片刻,蓦地开口:“岳母很喜欢谢骥。”

    苏吟指尖一顿。

    宁知澈垂眸与苏吟对视,一句“待朕驾崩,若岳母要你嫁回定北侯府,你可会答应”已至唇边,但到底没有说出口,静了片刻,从她身上起来:“你歇一会儿。明日便要动身去冀州,朕今日要将折子看完。”

    苏吟怔怔看着宁知澈的背影,忽而追上去抱住他的腰:“我更喜欢你。”

    宁知澈浑身一颤。

    “母亲的确希望我与谢骥再续前缘,但我昨夜已告诉她,我是真心想嫁你为妻。”苏吟细细解释,“我与母亲说了你我的旧事,母亲祝我与你鸾凤和鸣,送我离府时还让我问你安好。”

    “阿兄,好阿兄。”苏吟搂着他柔声细语,“别再难过了可好?”

    宁知澈握住她的手,半晌,低低“嗯”了一声。

    苏吟才刚松一口气,就又被宁知澈抱回床榻。

    男人将她覆在身下继续亲吻,声线哑得厉害:“再说一遍。”

    “……”苏吟忍着羞意重复,“我……更喜欢阿兄。”

    宁知澈宛若被这句话定住身形,一双墨眸怔怔看着眼前这个人。

    除了去年苏吟骗他的那几回,他便再未听苏吟明明白白对他说过一次喜欢。

    “记住你这句话,谢明昭。”宁知澈喉咙一窒,“纵是今后朕死了,你也只能更喜欢朕。”

    *

    秋风尽染皇家猎苑,万物披金。

    随御驾抵达围场的第二日,苏吟换了身浅色骑装,端坐在女眷席位之首看着一众年轻的贵公子策马射箭。

    宁知澈做太子时纵是整个谢家武艺最高强的谢二公子也赢不了他,如今因他有余毒在身,便只会在最后带领群臣猎鹿时才会下场。

    许是谢氏男儿骑射远超旁的高门贵子,怕前三甲全被自家收进囊中,今日有意藏拙,所以谢二公子并未上场,谢骥因此夺得魁首。

    苏吟虽换了身份,但容貌未改,席中认出她的命妇和贵女不在少数,一见谢骥蒙眼纵马射出十箭皆中红心,丰神俊逸、雄姿英发,惊叹之余纷纷往她那处瞧。

    女官身着御前宫装立于苏吟身侧,见状淡淡扫视了一圈,骇得这群女子齐齐移开了目光。

    场中的谢骥扯下蒙眼的黑布,看向一群貌美女子中最为清丽脱俗的那人。

    去年因新帝谋权篡位停了一年秋狝,谢骥上一回来冀州还是太上皇在位的时候。

    彼时苏吟还是他的妻,如今便成了即将入主中宫的皇后娘娘。

    苏吟知谢骥在想什么,从前每每看见谢骥放不下她便万分着急,生怕谢骥真会因为自己而一世不娶,如今却突然冷静了下来。

    谢骥性子犟,认死理,放下过往需要很长一段时日。

    如今后悔当初招惹谢骥也已无用了,只能等他淡忘,盼他日后能遇上真正的良人。

    正出着神,苏吟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回头果然对上宁知澈的目光,便朝他笑了笑,举起茶盏遥遥相敬。

    她的举动并不算招眼,但因在场所有人都知她是将来的国母,此刻就连几个部族可汗都看向了高座上的皇帝,想看看这位谢皇后在皇帝心中究竟是何地位。

    但见帝王回以一笑,抬手举起酒盏仰头饮尽。

    旁人都叹皇帝神情实在温柔,唯有谢骥默默低下了头。

    待那群王公大臣比试完,下午再与几个可汗商谈政事,最后等入夜后用过晚膳,宁知澈终于闲了下来,拉着苏吟便往碧山上走。

    苏吟知道冀州围场里有几处温泉,最大的那处就坐落在碧山,是皇帝御用之地。

    到得今日她已生女三月,身子早已养好了,而宁知澈一年多没有与她行房,因而即便此刻被他带着往山间温泉走,苏吟也说不出半句指责他贪欲的话。

    御前侍卫被宁知澈留在了山脚,没有跟着他们二人上去。

    今夜的月光亮得出奇,衬得山路旁的琉璃灯盏都成了摆设,潺潺水声愈来愈近,到了最后一段路,男人倏然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大步走向声源处。

    温泉旁已放了张屏风,屏风后的木案上摆着两身干净衣裳,显是宁知澈预先着人备下的。

    苏吟身上衣裙被男人看似有条不紊地一一褪尽,还不等感受到凉意便浸入了温热的泉水中,看着宁知澈站在岸边宽衣解带,银霜洒在他颀长伟岸的身躯上,耳朵霎时泛起热意,默默转身不敢再看。

    须臾,身后传来水声,水波一圈圈漾开轻轻撞着她的后背,一双结实的手臂将她拽入怀中,轻柔细密的吻一下下落在她薄肩上,直到她被吻得发软,身后才终于传来帝王微哑的嗓音:“朕两月前说过,待你养好身子,你得有整整一夜全听朕的,你可还记得?”

    苏吟颤着眼睫闭上眼:“那你……轻些……”

    男人似是笑了一下,苏吟并未听清,因为下一瞬便在水声中被他抱至前方三步远处的大石后面,后背贴上微凉石面的那一刻,她看见身前忽地伸来一只手,掌心里赫然放着一片羊肠。

    这种避子之物谢骥曾用过三年,苏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宁知澈竟也会用这种东西。

    “别在朕与你赤身相对时想别的男人。”宁知澈一眼便看穿她心中所想,脸色微微发青,“帮朕戴上,朕不想让你再怀一回孩儿。”

    苏吟一张俏脸顿时憋得通红,在强装镇定和闭眼不看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闭上眼睛全凭经验为他戴了上去。

    宁知澈见苏吟动作这般娴熟,拼尽最后一丝理智才没有抱醋发疯,但心里仍是酸楚得厉害,索性将苏吟从水里抱出来,迫使她伏在大石上背对着自己。

    ……

    谢骥不知自己为何要冒死潜入此地。

    女子带着哭腔的咛声伴着男人的轻哄随秋风送入他耳中,谢骥盘坐在黑暗中背对着那双墨影,不敢再回头瞧哪怕一眼。

    他耳力极佳,能听清身后每一丝细微的声响,恍惚间突然记起去年九月皇帝来侯府抓苏吟回宫的那一晚,皇帝也曾在窗外撞见过他与苏吟云雨。

    心神俱碎,生不如死。

    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第52章 谢嗣音

    压抑的低泣声被流水声和簌簌叶声掩盖, 细微到几不可闻,但宁知澈仍是立时停了下来,眼底的暗色瞬间褪去, 猛然抬头向声源处看去。

    苏吟颤了颤眼睫, 睁眼时正好捕捉到宁知澈收回目光后眼中一闪而过的异色, 不由怔了怔:“怎么了?”

    黑暗中那道本就极低的哭声戛然而止,仿佛方才只是一场错觉。宁知澈沉默一瞬,从苏吟身下抽离,将她抱回水中,摇头道了声无事。

    水面及至苏吟胸前,苏吟身后的大石则将她的玉肩挡得严严实实。

    宁知澈见状脸色终于稍稍好看了些, 但他已素了一年多, 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夜,事事都已命人准备妥当, 本想与苏吟在此温存, 可却连一次周公之礼都没行完便被迫中止, 终是烦躁难忍。

    他的异常反应让苏吟心中生疑,偏头看向四周:“有人闯进来了?”

    无需宁知澈回答, 话一出口她便反应了过来。

    她没有习武之人的好耳力,但却知晓若不是此地有外人, 宁知澈绝不会在这时候停下来。

    而除了谢骥,整个冀州围场还有哪个人敢擅闯碧山御池?

    当年与谢骥行房被宁知澈看见, 如今与宁知澈云雨又被谢骥看见。苏吟有些崩溃,热意顺着脖颈寸寸攀升,心慌意乱到了极致, 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宁知澈似乎并没有披衣出去抓谢骥的打算, 否则届时三人相对,局面还不知会有多令人抓狂。

    她躲在大石后面等了一会儿,轻轻问道:“走了吗?”

    “嗯,走了。”宁知澈垂下眼眸,就着月光瞧她脸上神情,“要继续吗?”

    苏吟闻言纷乱的心神顿时恢复清明。

    她知晓,宁知澈对当年她与谢骥船上的那三夜和去岁九月重逢的那一晚难以忘怀,每每记起来都痛苦万分。

    今夜或许是唯一一个让他释怀的机会。

    想到此处,苏吟抿了抿唇,果断点头:“要。”

    宁知澈握在她纤腰上的双掌瞬间收紧力道,哑声开口:“你想清楚,他方才哭了。”

    苏吟默了默,不再如从前那样顺着他的话想象谢骥难过时的模样,轻轻道:“那你当初可有哭过?”

    话音落下,许久都没听见男人回答。

    苏吟心里霎时酸疼得厉害,搂住宁知澈的脖子将他带向自己,再度贴上他硬实的胸膛,声音更轻了些:“你是我夫。夫妻敦伦,天经地义。”

    宁知澈心尖巨颤,定定盯着她那双杏眸,克制着情绪开口:“你说朕是你什么人?”

    “是我郎君,是我丈夫。”苏吟不躲不避,昂起脸亲了亲他的唇,“亦是我女儿的爹爹。”

    男人俯身覆落,苏吟勉力攀着,连言语都随水中月影晃漾颠颤:“阿兄,缓些……”

    她此刻嗓音软得不像话,尾音又颤得可怜。宁知澈眸色如墨,将她湿漉漉的鬓发拢至耳后,呢喃道:“今夜朕怕是做不到,下回定会轻些。”

    “……”

    浓浓的爱意和难以言喻的满足盈满心脏,宁知澈情不自禁唤道:“昭昭。”

    苏吟轻应了一声。

    宁知澈却没有再开口。

    苏吟正欲追问,便听见外头远远传来女官着急的声音:“陛下!娘娘!不好了,公主不见了!”

    一听独女出事,苏吟脸色瞬间由红转白,立时上岸穿衣,慌得连手都在不停发抖。

    宁知澈迅速穿好衣袍,事态紧急,顾不上质问斥责女官,只对着苏吟沉声道:“朕先过去,别担心,你和顾绫慢慢下山。”

    宁知澈快步离开没一会儿,女官便冲进来伺候她更衣。待穿上外裳,苏吟一边系腰衿一边急急往山下跑,直到这时候才有空问女官:“是有人迷晕乳母将晞儿掳走了?可帐外这么多侍卫守着,连祁统领也被陛下留给了晞儿,且围场内时时都有官兵巡逻,难道竟无一人看到贼人进出公主营帐吗?”

    她和宁知澈就这么一个孩子,从乳母到宫人再到侍卫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出的极忠之人,今夜她和宁知澈不在,女儿的营帐外便又加了两队巡逻官兵,论理不可能有人进得去。

    小主子失踪,女官又焦急又自责,闻言红着眼眶答道:“祁统领进帐搜查,发现公主营帐的地底下被人挖了条密道,因密道口藏在床底下,我们昨日便都没发现。方才祁统领已带人顺着密道去追了。”

    冀州围场是皇家御用秋狝冬狩的地方,即便在平时也有官兵值守,若想在这里挖密道,围场里一定有内应。

    苏吟眼前一阵黑一阵茫白,走路都有些不稳。

    那人未将孩子即刻杀死,而是带走,那大抵是想用晞儿威胁宁知澈。

    既是豁出命威胁一国之君,此番十有八九是冲着大昭来的。

    可如今西夷和南蛮都安安分分,只有北境从前是她祖父谢煜镇守,如今祖父已逝,由副将暂代军务,不如从前太平。

    但冀州围场占地足有五万亩,要从女儿的营帐挖地道到无人守卫之地,至少需费时数月,那时女儿甚至极可能还未出世。

    女儿还未出世,便已开始谋划了?

    苏吟越想越觉毛骨悚然。

    女官犹豫一瞬,低声道:“娘娘,谢侯现下似是不在围场,遍寻不得……”

    “不是他。”苏吟迅速替谢骥反驳,“他不会做这种事。”

    女官也知自己说错话了,闻言忙出言告罪。

    苏吟脚步半瞬未停,一路跑下了山。

    官兵此时正在逐个营帐搜查,连那几个部落可汗的住处也没有放过,裴指挥使则奉命带着血襟司的人骑快马出围场找寻密道出口,围场也被下令封锁,另有一队人马带着封城门的旨意奔往冀州城楼。

    宁知澈见苏吟丢了魂一般呆呆看着那些进进出出各个帐篷的官兵,走过去扶住她的肩:“已抓到一个内应了,现下正在审问,很快便能有结果。冀州风凉,进去等罢。”

    苏吟任由宁知澈搀着自己回到主帐,与他并肩坐在一处,一夜未眠。

    *

    穆卓爬出昏暗逼仄的地道,快步走至树下解绳上马,一双幽蓝的瞳眸盯向怀里粉粉嫩嫩的小婴儿,冷冷道:“孤上一世被你这诡计多端的中原女人灭了国不说,你一扭头就纳了二三十个男宠。孤没掐死你就不错了,你还有脸瞪孤?”

    北狄人生在高原,个个身形威猛高大,眼前人虽然只有八岁,却与京城十三四的少年郎差不多高了,纵是骑上骏马看上去也没有很违和。

    华曜千算万算没算到此人竟还活着,还和她一样求到了重生,看样子似要将她掳去北狄慢慢报复,不由暗自焦急。

    她如今只有三个月大,什么都做不了,更别说还被喂了颗药丸,现下连哭叫都发不出声音。

    父皇的人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附近少有人烟,穆卓换成了大昭少年装束,方才在地道里还将用宫缎绣制的襁褓也换成了平民用的葛布,又会说中原话,夤夜在外谁能知晓他是个掳走公主的北狄王子?

    沅河附近有条暗道,不一定非得走城门才能出冀州城,而那条暗道在三年后才被人发现。

    她若真被带去北狄,少说也要等十几岁了才能设法逃回来,那父皇今生岂非又要英年早逝?母后久久寻不回她,也不知会有多难过。

    华曜恨得几欲呕血。

    好歹等她长几颗牙,容她将解毒医方说与父皇听再掳人啊!

    黑色骏马穿夜而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愈来愈清晰的哗哗水声。华曜顿时心里一咯噔。

    沅河到了。

    恰在此时,穆卓却猛然一拉缰绳停在原地,活像是撞了鬼。

    华曜在他怀里艰难偏头看去,见一个高大男人正在岸边倚树饮酒,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来具尸首,旁边还有一匹正吃草的烈马。

    夜色朦胧,河风拂动那人的衣袍,他微低着头似在出神,光是一个月下侧影便已足够让华曜认出他是谁。

    谢骥。

    华曜心里霎时复杂难言,虽不知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却瞬间安心了不少。

    谢骥闻声抬眸扫了一眼,歪头用北狄语问道:“这群北狄贼子接应的就是你?”

    穆卓暗骂自己倒霉。

    但凡换成别的将门公子,他或许还能有机会定活下来,可眼前这个偏偏是谢家的人,姓谢也就罢了,偏偏还是谢煜的孙子。

    谢家世代镇守昭国边关,有一半子孙都葬身于北境战场,其中有八人甚至连尸骨都未能寻回,谢骥的祖父就是死在他们北狄人手中。

    穆卓只有八岁,十多年后还能与谢骥一战,如今和他硬碰硬就是找死,见状立时策马转身欲逃,可才刚跑出十丈,便被人从后精准射下了马,连忙将华曜牢牢护在怀里。

    “一个北狄小儿,竟也敢擅入我大昭境内?”谢骥拿着弓箭走向跌落在地的穆卓,走到近处时才发现他方才绑在身前的布包竟是个孩子,当即蹲下来从他怀里抢走华曜,寒声逼问,“这孩子打哪儿偷来的?”

    天色微明,他一面说着一面细瞧华曜的脸,欲要看看是不是大昭百姓,却在看清这孩子的模样时蓦地一怔。

    华曜知道自己生了双桃花眼,恐谢骥误会,死死闭着眼睛不敢睁开,再抿起嘴唇,让自己脸上的小梨涡看起来更明显些。

    因为有这个小梨涡,她笑起来有六分像皇帝。

    谢骥看得沉默了会儿,微微扯开裹着华曜的葛布襁褓,露出她身上穿的小衣裳。

    浅粉宫缎,上面绣了一朵朵蔷薇。他看一眼便知是苏吟的绣工。

    真是苏吟的孩子。

    谢骥脸色一沉,抬腿狠踹地上的北狄少年一脚:“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偷我大昭公主!”

    他这一脚用了十成的力道,穆卓被踹得当即吐出一口血,缓了缓,忽地嗤笑一声,语气微嘲:“谢将军,我若是你,今夜就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谢骥面无表情,俯身将他提拎起来:“随我回去面圣。”

    “你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已活过一世了,她前世费尽千辛万苦谋求重生,就是为了今生救父。”穆卓噙着笑继续道,“皇帝的五脏六腑都已被毒药侵蚀,只要谢将军把她交给我,放我离开,她就救不了皇帝,皇帝三四年后就会一命呜呼,你便可与皇后长相厮守了。”

    华曜瞳孔骤缩,只恨不能亲自杀他灭口。

    她倒不怕谢骥会将她交给穆卓,穆卓今夜碰上谢骥必死无疑。

    但前世之事不能说与今生之人听,否则便全乱套了,只怕过个几日连她父皇母后都会记起前世。

    这番话荒谬至极,但听穆卓竟知道皇帝曾中过毒,又将皇帝的死期说得有鼻子有眼,谢骥难免信了一两分,口中却仍道:“闭上你的嘴。有什么话留着等审问你的时候再说。”

    穆卓上下嘴唇一碰,轻笑道:“那你不要你的女儿了?”

    听到“女儿”二字,谢骥的脚步蓦地顿住。

    华曜脸上怒意也猛然一滞。

    穆卓欣赏着谢骥脸上神情,好整以暇道:“上一世你们昭国皇帝死后,你与皇后生了个女儿,你可知晓?”

    谢骥薄唇发颤:“什么前世今生,莫再胡言乱语。”

    “你女儿叫谢嗣音,生得很像你,很爱笑,很黏你。你前世将她视若珍宝,爱她如命。”穆卓不动声色观察着他的脸色,“要是你将怀里这个孩子还给你们昭国皇帝,皇帝就不会早死,你的女人就不会回到你身边,你那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独女,当然也就不会有机会出世了。”

    说到此处,他又是一笑,“谢将军,你当真舍得?”

    嗣音。

    谢骥神情恍惚。

    嗣为承继,音为声誉。

    祖父只有苏吟一个亲孙女,苏吟若真与他生下女儿,定北侯府就能交给他们的孩子了,谢家的声望和荣耀都可由苏吟的亲生血脉延续。

    的确像是苏吟取出来的名字。

    华曜缓缓蜷紧手指。

    平心而论,谢嗣音明媚爱笑聪明大胆,虽从小在蜜罐里长大,母后、外祖母和谢侯乃至整个侯府的下人都宠着她,却仍不骄不矜,还自学医术药理,就为让母后活得长寿些,是个极好的姑娘。

    也是她此番重生最愧对之人。

    谢骥怔神许久,面色渐渐恢复平静,忽将穆卓往地上一丢,收回弓箭拔刀出鞘,漠然道:“北狄贼子意欲妖言惑我,离间我与陛下,当即刻杀之。”

    穆卓看傻子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谢骥,见他浑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摇头哂笑:“我还以为谢将军有多爱妻女,原来你的女人和孩子加起来在你心里也比不上……”

    谢骥不等穆卓说完,单手捂住华曜的眼睛,迅速挥刀下落,斩下他的头颅。

    华曜重重松了一口气。

    若留穆卓在世,他熟知今后数十年发生的所有事,又深恨她前世灭了北狄,定会趁她还未长成之时辅佐北狄王入侵大昭,着实是个大患。

    谢骥持刀站在原地盯着穆卓的脑袋看了片刻,松开遮住华曜眼睛的那只手,平静问道:“公主,臣当真有一个女儿唤作嗣音?”

    他只觉自己定是疯了,才会信那北狄小儿的鬼话。

    华曜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虽见她点头,谢骥也仍是只信了五六分,但这五六分已足够令他心酸难抑,缓了许久才又问了句:“他也活了两世?”

    华曜又点了点头。

    “冀州围场守卫森严,他能偷你出来,定是谋划了很久,至少半年前就已重生,或许已帮着北狄王想好法子对付大昭。”谢骥抬眼看向远处骑马寻来的裴疏,“若真如此,北境怕是要出事了。”

    不多时裴疏便带着血襟司影卫赶到此地,见谢骥抱着孩子,地下还躺着十多个蒙面死人,险些惊出一身冷汗,忙下马走近:“谢侯,你怀中抱的可是公主?公主如何了?”

    “公主一切安好。”谢骥一看见裴疏就想起皇帝,一想到皇帝就忆起昨夜看到的那一幕,不欲与他多说,抱着华曜翻身上马,“这些北狄人的尸首就有劳裴指挥使处置了,我将公主送回去便好。”

    裴疏不敢将华曜交给谢骥,瞥了手底下的影卫一眼,示意他们将尸首处理了,随即跟了上去。

    两人骑了近两个时辰才终于回到围场。苏吟已枯坐了整整一夜,一听孩子找回来了,立时冲了出去。

    谢骥不去看皇帝,一双桃花眼凝望着苏吟憔悴的脸庞,脚步下意识加快了些,将华曜还给她,轻声道:“别怕,孩子好好的。”

    苏吟瞬间哽咽。

    两个男人守了苏吟一会儿,见她好些了,便无声对视一眼,移步别处议事。

    谢骥并未提及华曜和穆卓重生,只将自己策马散心至沅河时偶然撞见贼人掳走公主一事据实禀报,又道北狄今日既敢掳走公主,他日两国必有一战,请求皇帝准许他赴北境驻守边关。

    宁知澈并未思虑太久,缓声道:“允。”

    谢骥叩首大拜:“多谢陛下。”

    宁知澈看着跪在下首的男人,指节在御案上轻叩两下,忽而低低说了句:“多加保重,务必平安归来。”

    谢骥垂眸:“是。”

    他昨夜亲眼看见苏吟与皇帝恩爱,也一宿未歇,从主帐回来后倒头就睡,原本鲜少做梦,今日却破天荒梦见了苏吟,还有一个穿着嫩黄裙裳梳着卯发的稚童。

    女娃娃三四岁的模样,生得眉目如画,漂亮得好似神女座下的仙童,正抱着一本医书坐在苏吟腿边。

    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挨坐在一起的模样,谢骥心都快化了。

    女娃娃一张小嘴叭叭叭个不停,他只能听清一句:“娘亲,你与爹爹三十多岁才生了音音,音音定要叫你们活到一百多岁才好……”

    谢骥想听听苏吟会说些什么,可眼巴巴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她开口。

    她就这么坐在窗边低着头,也不知突然想起了谁。

    梦境很短,谢骥睁开醒来,抬手一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又流了满脸的泪。

    他愣愣坐了一会儿,起身下榻出了帐篷,去到华曜公主的住处,径自闯了进去,冲至正躺在小床里的华曜面前,在女官压抑着怒气的质问声中低低问道:“公主,臣今日算是救了你一命,是不是?”

    华曜静静等着听他的下文。

    谢骥声音更轻了些:“等公主能说话写字了,能否告知臣如何才能重生?”

    最后两字他并未发出声音,但华曜看懂了他的口型,迟疑一瞬,终是点了头。

    谢骥脸上终于有了两分笑意,但也只有两分:“多谢。”

    第53章 梦(1)

    苏吟深恐女儿再度被人掳走, 这一晚歇觉前便没有让乳母将华曜抱走,而是与女儿同睡。

    华曜依偎在苏吟怀里,昂起小脸凝望着眼前这张清丽面庞, 久久不愿阖目入眠。

    苏吟见女儿那双乌圆漂亮的眼睛渐渐浮起一层薄雾, 自己的双眼霎时也跟着酸疼, 抬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嗓音温柔到极致:“吓着了吗?莫怕,娘亲守着你。”

    莫怕,娘亲守着你。

    这句话从前世父皇驾崩到她及笄亲政,华曜曾听过许多遍。

    她年幼即位,能安然活到羽翼丰满之时, 一半靠父皇临终前殚精竭虑为她铺路, 一半靠母后替她挡着那些直逼她而来的刀林剑雨。

    父皇走后的那么多个担惊受怕的夜晚,因为有母后守在她身侧, 她才得以安歇。

    但在母后心里, 谢嗣音也一样重要, 甚至若真论起来,谢嗣音承了母后的姓氏, 且自出世起便陪在母后身侧,相较于她这个数十年如一日忙于国政的长女, 或许谢嗣音与母后更亲一些。

    谢嗣音因侯府独女的日子过得太过舒坦,从小到大得到的爱已足够多, 拒了无数高门求娶,一世未嫁,甘愿留在谢侯和母后身边尽孝, 当了一辈子自由自在的姑娘家。

    母后与谢嗣音有五十年朝夕相伴的母女情,若哪日真的记起了前世, 当真能接受此生没有谢嗣音吗?

    ……

    苏吟见女儿那两弯尚未长好的小眉毛越皱越深,将孩子往怀里小心拢了拢,犹豫着轻轻哼起歌谣哄华曜入睡。

    她长在苏府,养母将她视作娇客,待她客客气气,谈不上什么母女之情,自然也就没有对她唱过哄婴孩的歌谣,但她曾听养母对阿弟哼过许多遍,便记了下来。

    只是她初为人母,到底从没唱过,少时的记忆又模糊,因而哼得断断续续,好在女儿还小,不会笑她。

    但不嫌弃归不嫌弃,孩子听了她哼的曲子不仅未生困意,眼睛反倒越来越红。

    帐外,宁知澈与定国公和谢骥商议平定北狄事宜归来,站在夜色中静静听了片刻,直至苏吟泄气地止了歌声,才抬步走了进去。

    苏吟循声抬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将女儿的小身子翻过来面向宁知澈,轻轻道:“晞儿瞧,是谁回来了?”

    华曜抬头望见父皇凝望母后时脸上的甜蜜笑意,想到父皇若知道前世母后不仅真的回到了谢侯身边,还有了个女儿,不知会有多难过,瞬间啪嗒一声掉了两颗眼泪。

    独女骤然落泪,宁知澈顿时心疼得揪作一团,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温声道:“是爹爹不好,叫你受了惊吓。今夜爹爹和娘亲都在这里陪着你,不必怕了。”

    华曜枕在宁知澈的宽肩上轻轻闭上眼。

    她怕,怕极了。

    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无论成功与否都只有一次机会,她五十余年不敢停歇一日才换来今生,已无法再求第三世了。

    她贪婪些,既想为父皇改命,又盼双亲能白头偕老,长伴她身侧。

    但今日穆卓将前尘一语道破,她的父母身在局中,记起前世不过是早晚的事。

    谢侯和谢嗣音都将母后置于心中首位,都真心实意爱着母后。为父者前世忠于她这个皇帝,在她亲政前助她压制权臣铲除奸佞,在她亲政后毫不犹豫将兵权交还,今生亦对她不曾起过半分恶念;为女者在外谨守君臣之礼,心里却视她如胞姐敬重。父女俩都不是什么坏人。

    正因如此,反而难办。置之如鲠在喉,终日悬心;除之心有不忍,良心难安。

    宁知澈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将苏吟推回榻上:“昨夜你一宿没睡,早些安歇罢。”

    “无妨,我不困。”苏吟惦记着国政,低声问道,“北边要起战事了吗?”

    “北狄历来对大昭国土虎视眈眈,无数大昭将士战死边关,光是你谢家的男儿就有二十七位。昨夜北狄王的幼子胆敢将朕的公主掳走,这仗即便今时不打,过不了两年仍是要交战。”宁知澈嗓音微沉,“朕时日无多,须得趁现在身子尚可,将北狄平了,否则他日朕缠绵病榻,届时北狄再打过来,苦的便是百姓了。”

    苏吟听得低下了头,却在下一瞬被宁知澈伸手抬起下颌,撞入他幽深的瞳眸中。

    “当年之事祸根在朕的父皇身上,不在于你。朕短寿是因朕自己心绪不稳,错亦不在你。”宁知澈轻声道,“你若仍是愧疚……朕除你之外,心中放不下的就只剩晞儿了。朕驾崩时她只有三四岁,叫她那样小便没了爹爹,朕对不住她。待朕走后,你替朕多疼疼她罢。”

    苏吟难忍泪意,勉强挤出一丝笑:“阿兄安心,晞儿也是我的孩子,我也舍不得让她受苦。”

    宁知澈忽觉肩上一片濡湿,偏头瞧见女儿竟在无声淌泪,蹙眉道:“晞儿不爱哭闹,每每见到朕与你都笑得极甜,这回怕是真被吓狠了。”

    苏吟取出锦帕为女儿擦脸,闻言轻叹一声:“这孩子小小年纪连哭都忍着不出声,性子与阿兄幼时一模一样。”

    宁知澈不禁一笑:“你也一个样。朕认识你那么多年,就没有见过你嚎啕大哭的时候。”

    华曜低垂眼帘。

    这句话,父皇前世也说过。

    彼时父皇已至尽头,被余毒折磨得不成人样,母后守在龙榻前泣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

    那时她太小,父母之间的过往都是父皇留下的人告诉她的。

    女官和王忠得了父皇严令,在她面前只说好话,裴指挥使却是什么事都说与她听。

    裴疏说,从前父皇中毒濒死,母后神情漠然,半滴眼泪都没掉,这桩事父皇记了好几年,每每忆起便拉着他喝酒。

    大抵就是因这个缘故,父皇临终前见母后大哭,虽极为心疼不舍,但最终是含笑而逝的。

    宁知澈抱着孩子坐在床沿:“宫中规矩森严,朕在时还可让你们母女过得惬意些,但等朕一走,换了三皇弟做皇帝,你与晞儿便只能循规蹈矩,处处拘束。朕想过了,要么你届时与晞儿一同假死离开京城,要么朕今年便命人修筑华曜公主府,到时候你与晞儿同住,还可将你祖母和母亲也接到府里。”

    苏吟微怔:“不是说公主及笄之后才能出宫建府吗?”

    “朕顾不得许多了,设法让你与晞儿日后过得自在舒坦些要紧。”宁知澈俯身将已止了泪的华曜轻轻放回榻上,“到时候朕将私库玉钥给你,私库里的金银珠宝够你们母女富贵十辈子了。朕也会留足人手,护你和晞儿平安一世。”

    华曜仰头看着如谪仙般好看的父皇。

    父皇深爱母后,而自己是他们二人的独女。

    都说天家无情,但她前世能投生在母后腹中,做他们的女儿,是她最大的幸事。

    若父皇此生长寿,她不敢想象自己该会有多幸福。

    夜色渐浓,宁知澈着人抬水进来伺候沐浴,然后便上榻歇息。

    华曜已记不清上一次与父母同睡是多少年前的事,此刻躺在双亲中间,既觉欢喜又觉尴尬羞赧。

    苏吟见女儿一动也不敢动,不到两尺长的小小身子躺得板直,连脚趾都紧张到蜷起,瞧上去可爱得紧,忍不住扑哧一笑:“阿兄一上榻,晞儿躺得比朝臣们在你面前站得还忐忑拘谨。”

    华曜抬头望入母后笑盈盈的眼眸,那双明澈动人的杏眼里此刻没有谢侯和谢嗣音,里面只映着父皇和她的影子,回头又见父皇也弯起了唇角,笑得连肩膀都在微微耸动,那张略显清冷的俊颜上晕开柔柔暖色,眸中也只装着母后和她两人。

    前世幻想过无数遍的温馨画面在一瞬间变得具象。华曜抓起父皇的手,费力地带向母后,珍而重之地交到她手中。

    苏吟一愣,还未等反应过来,又见女儿的小手也搭了上来。

    看着神情举止明显异于寻常婴孩的女儿,宁知澈缓缓敛起了笑。

    北狄王幼子自七月前便开始命人挖地道,从围场外直达晞儿的小床底下,而晞儿那时还在苏吟腹中,那时京中没几个人知晓苏吟怀孕回宫。

    白日里女官曾向他禀报,言道谢骥闯入公主帐中,问了公主两句话,言辞间似将公主这一小小婴儿当作大人一般,古怪得紧。

    他心知女儿身上有秘密,谢骥也有事瞒着自己,但女儿连话都还不会说,谢骥更是整日一副“要杀便杀,左右活着也没什么意趣”的模样,如今定北侯府又成了苏吟的娘家,谢骥便连最后一丝顾虑也没了,无论他如何逼问都梗着脖子不愿实话实说。

    苏吟低眸对上女儿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心里蓦地一软,低头亲了亲她塞进自己掌心的那只小手:“乖乖莫哭,娘亲爱你。”

    此言一出,她掌心里一大一小两只手都瞬间颤了颤。

    宁知澈细瞧女儿听到苏吟这句话后眼里掩饰不住的欢喜和依恋,将心中的狐疑压下。

    终归是他与苏吟的孩子,古怪些也无妨。

    至于谢骥,他那样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睡罢。”宁知澈将薄衾为苏吟盖好,“你的眼睛都已快睁不开了。”

    还未等他靠过去,便听苏吟轻应了声,抱着孩子往他怀里一点点挪过来。

    臂弯里钻进来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是他的妻和他的女儿。

    眼前的画面幸福得不太真实,令他忍不住开口试探:“谢骥后日便要离开,他想你绣一枚平安符赠他。”

    苏吟顿时沉默了下来。

    大昭将士出征,妻子都会送上一枚亲手缝制的平安符,保佑丈夫平安归来。她和谢骥成婚那三年曾绣过四枚。

    良久,她轻轻开口:“沙场凶险,我祖父就是在北境丢了性命,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只能立衣冠冢。谢骥是为国出征,阿兄赐一枚平安如意扣予他罢,平安符我就不绣了,想来御赐之物定比我绣的管用。”

    “好。”宁知澈抿了抿唇,“你安心,谢骥熟悉北境地形,与你祖父一样用兵灵活注重方略,只是缺些历练。朕这回派定国公同去,有定国公坐镇,谢骥又生了副铁打的身子,应不会有事。”

    苏吟打量了宁知澈身上一遭,这才想起自己从未为他绣过任何东西:“回宫后我给阿兄做两身冬衣罢,等入了冬刚好可穿在身上。”

    宁知澈知道那三年苏吟曾为谢骥做过不少衣鞋,唇角瞬间一扬:“你要给朕裁衣?”

    “嗯。”

    宁知澈唇边笑意更深了些:“宫中有御衣司,你的手娇贵,只做一身给朕便好了。”

    苏吟看出他眼里星星点点的欢喜,笑道:“那我再替阿兄绣两个荷包,一个绣龙腾祥云,阿兄上朝议政时戴,另一个绣竹马绕青梅,阿兄在寝殿戴。”

    华曜纵是不去看父皇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此刻心里已甜得开了花,若非自己昨夜差点被掳去北狄,只怕下一瞬便会被亲爹命乳母速速带离此地。

    就这样罢,这样便很幸福了。

    华曜在心里默默想着。

    前世那些事只她一个人记得便好,不要叫母后记起来,更别让父皇知晓。

    她也想做一回被父母一同呵护长大的姑娘。

    就像谢嗣音一样。

    *

    因北方战事将起,此番秋狝短短五日便结束1了,御驾在第六日启程归京,费了十日抵达宫城。

    宁知澈一回宫便召宣平侯和兵部尚书进御书房议事,临出门前不顾华曜挣扎将她从苏吟怀里抱走,命乳母将孩子带去侧殿,末了将苏吟扛去床榻:“你已寸步不离守了晞儿十多日了,如今回了紫宸殿,绝不会再有贼人将她掳走。孩子有的是人照看,你好好歇一歇。”

    苏吟抬眸瞧他:“那你何时回来?”

    “怕是要夜里了。”宁知澈捧住苏吟的脸,俯身与她额头相抵,哑声道,“上一回在碧山温泉还未尽兴,这十多日晞儿又与你我同睡。你歇一觉养养精神,等朕回来。”

    苏吟知他憋得难受,轻轻点了点头。

    宁知澈用指腹摩挲她的脸:“睡罢,朕等你睡着了再走。”

    苏吟方才与孩子笑闹时不觉得困,此刻躺上柔软舒服的锦褥,迟来的倦意一点点将她裹住,缓缓阖上了眼。

    坐在床沿的男人不知何时已起身轻步离开,脚步声越来越远。

    四周愈发昏暗,暗到极致时,又渐渐升起些许暖黄的烛光。

    苏吟看见自己身穿一身嫁衣,端坐在床榻上,眼前站着同样穿着大红喜服的谢骥。

    芙蓉暖帐,龙凤花烛。

    这幅场景与四年前她嫁入谢府的那一日极为相似,只是谢骥瞧上去成熟稳重了许多,虽仍俊朗不凡,但明显已年过三十。

    是……梦?

    苏吟眼睁睁看着谢骥俯身欺向坐在榻上的那个自己,一个又一个吻如雨点般落在她脸上和脖颈上。

    红衣坠地,墨发交缠。男人一边吻着,一边近乎疯魔地一遍遍倾诉思念:“好想你,吟儿,我好想你……”

    “你摸摸,我没叫别人碰过,一直在等你。”他攥着女子玉白的手一寸寸抚过自己的身子,直至握住那一处,一双桃花眼瞬间失神,喃喃道,“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眼前场景靡艳至极,苏吟有些崩溃,想不通自己怎会做这种梦。

    榻上的女子连言语都被颠晃得破碎:“你当真……愿将定北军的兵权……还给晞儿?”

    苏吟顿时怔住,在下一瞬听见谢骥沙哑的嗓音:“陛下安心了,你才能安心。我有何不愿?”

    榻上女子闻言沉默了下来,良久才道:“谢家无后,你是想收养一个嗣子还是与我生一个?”

    谢骥唇瓣几度张合,最后低低道:“生子如过鬼门关,你年纪不轻了,还是收养罢,孩子也没有多重要。我回来前服了避子汤,日后也会记得喝。”

    榻上女子又是一默,忽而抬手探向他的脸。

    谢骥如年轻时一样主动低头贴过来,在她掌心蹭了蹭。

    榻上女子轻声道:“我会尽力对你好。”

    谢骥眸光温柔:“我知道。”

    ……

    苏吟心中五味杂陈,脑中一遍遍回荡着两人方才的对话声,还未等她缓过来,画面骤然一转,满屋喜庆的红瞬间褪去,变回她熟悉的谢府正屋布景。

    苏吟看见另一个自己坐在窗边发呆,听见谢骥半跪在她面前轻声问道:“吟儿,到底怎么了?”

    窗边女子静了半晌,低下了头:“我……有身孕了。”

    谢骥整副身躯瞬间僵住,眼中闪过狂喜、慌乱、忐忑、担心,唇瓣不停颤着,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双通红的桃花眼紧张地看着她。

    “大夫说我身子养得很好,胎象也稳固。”窗边女子低声道,“既然不小心有了,便生下来罢,但无论是男是女都只生这一个。避子汤和羊肠都无法确保我不怀嗣,待孩子生下来,你恐怕得饮一剂绝子汤了。”

    “我今日就喝!”谢骥喜极而泣,伸出手臂似想将她扛起来,却又克制收回,最后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将她搂紧怀里,喃喃道,“孩子,我也有孩子了……”

    “你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做个好爹爹,”他微仰着头看着她,目光温柔到近乎虔诚,“也会誓死效忠女帝陛下,不叫你为难。”

    窗边女子眸光动了动,缓缓伸手拂去他眼角的泪。

    ……

    苏吟怔怔看着这一幕。

    梦见嫁谢骥和怀胎已够荒唐了,她不愿更不敢妄想女儿坐上皇位,怎会做这样的梦?

    但话说回来,宁知澈疼晞儿疼到了骨子里,将女儿推上皇位这种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恰在此时,屋中的光线在一瞬间变得昏暗,窗外一片沉沉夜色。

    苏吟看见谢骥从后抱住桌边正在插花的女子,薄唇流连在她颈上,右手不安分地下滑,哑声道,“先帝的忌辰已过去了。吟儿,我想要……”

    听到“先帝的忌辰”五字,苏吟脑中霎时“嗡”了一声。

    这几个荒唐又没头没尾的梦好似在一瞬间联系了起来。

    梦中的谢骥已不容反抗地将另一个她抱回了罗帐,苏吟听着里面久久不息的靡音,浑身微微颤抖。

    这几个梦里每一个细节都真实得吓人,根本不像是幻梦,简直令人心底生寒。

    她不禁扪心自问,若谢骥真的执意不肯再娶,在宁知澈走后痴痴守了她十几年,甚至还要一直等下去,她会不会心软回到他身边?

    嘴唇忽然印上两瓣温热,接着是额头和脸颊,似有人在一下下亲着她。

    罗帐内的靡音终于淡去,苏吟缓缓睁开眼,视线所及之处,宁知澈正在烛光下朝她弯唇浅笑。

    “醒了?”宁知澈垂眸打量她的脸色,见她睡了几个时辰精神仍未养回来,便温声道,“起来用些吃食再睡,朕今夜不闹你。晞儿好好的,你若想她了,朕叫乳母抱她来陪娘亲用膳。”说着伸手欲扶她起身。

    想起梦中那一幕幕,苏吟面容苍白。

    若说梦里的那个“苏吟”对谢骥没有半点动心,连她自己都不信。

    仿佛自己在睡梦中又弃了宁知澈一回,苏吟下意识躲开他的触碰。

    宁知澈皱了皱眉,再次伸手欲探她额温,却又被她避开,眉头顿时蹙得更深了:“你脸色不太好,朕命人叫太医来给你瞧瞧,别是在马车上颠簸出病来了。”

    苏吟瞬间眼眶发红。

    宁知澈才将转身,一双手臂便从后紧紧搂住了他。他不由一怔,还未等回头去瞧,便被苏吟用尽浑身力气拽向床榻。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到只剩一圈之隔,他愕然看着苏吟洇湿的眼睫:“你……”

    “别怨我,子湛。”苏吟紧紧抱着他不放,声音颤得厉害,“别怨我……”

    宁知澈怔了怔,看着簌簌落泪的苏吟,眸光一点点柔和了下来:“梦见从前的事了?朕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苏吟泪如泉涌,想问他“若我在你走后对谢骥有了情意,回到了他身边,与他也有了一个孩子,那你会不会怨我”,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她只能安慰自己那仅仅是个梦而已,搂着宁知澈的脖子将他带向自己,昂首亲了上去。

    铺天盖地的吻落在宁知澈脸上,他第一回感受到苏吟这般炽热的爱意,像是无比害怕他离开,拼命想要将他留住,心荡神驰间浑身酥软,闭目承受苏吟的每一个炙吻,任由她翻身欺上,抖着指尖剥去他的锦衣。

    第54章 第 54 章

    苏吟从前也不是没有主动过, 但即便那时她的目光再柔和专注,说出口的情话再婉转动听,宁知澈都仍是觉得一颗心悬在半空, 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实处。

    他见过苏吟当初心悦自己的模样。

    每年大小宫宴, 无数次假意抬袖饮茶, 只为能悄悄看他一眼。

    每年秋狝冬狩,只要见他下场,目光永远追寻他的身影。

    每每听见有人唤“太子殿下”,比他还先回头。

    每每受了委屈,在旁人面前永远神情淡淡,独独到了他面前情绪轻易溃不成军。

    明明不喜热闹, 却去遍了他常去的地方, 只为能与他偶遇。

    明明最爱惜脸面,却在及笄那日鼓起勇气主动向他挑明心意。

    明明最擅明哲保身, 自小不喜多管闲事, 却听不得旁人说他半句不好。

    苏吟全身上下唯一的那块疤, 就是四岁那年和旭王打架时留下的。

    他还记得那一日苏吟细嫩的脸颊被打肿了一边,耳朵也被咬出了血, 头发全散了,耷拉着小脑袋乖乖听苏大学士严厉训斥。他匆匆赶到时, 正听见苏吟不服气地小声辩驳:“可是二皇子不敬储君,骂太子阿兄伪善心狠, 阿兄明明是世上最温柔最好的人!”

    苏吟向来敬重她的曾祖父,从小到大只忤逆过苏大学士两次,一次就是四岁那年为了他与旭王打架, 另一次便是苏大学士不愿她嫁进皇宫,想为她招赘婿入府, 苏吟却铁了心想做他的太子妃。

    所以他如今一眼就能看出苏吟早已不如当初喜欢他,甚至连看都不用看,因为若换作当年那个心里只有他的苏吟,去年自南境访友归来途中听闻他还活着,回京后应是迫不及待直奔皇宫亲自确认,而非回谢府交代后事,设法将谢骥摘出来。

    那日苏吟申初进城,城门守卫申正时分将她已回京的消息递进宫中,他在紫宸殿等到最后一抹霞光消失于天际都没等到苏吟求见的消息。

    今夜被苏吟这样泪流满面地用力吻着,他才终于能感受到久违的爱意。

    “别哭,朕真的不怨你。”宁知澈心里甜如蜜糖,扣着苏吟的腰将她欺至身下,低头轻轻吻她,“你也别记恨朕去年将你关在兰华宫,朕当初……心里实在太疼了。”

    他与苏吟的感情顺风顺水十多年,京中人人都道他们二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有旁的男人挤进来,眼睁睁看着那人博她心疼,享她偏爱,越是疾言厉色声嘶力竭想将她拽回来,越如流沙逝于掌心,便愈发愤怒绝望,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后怕。

    “还好你只是服药假死,没有真的自尽。”宁知澈嗓音沙哑得厉害,“朕那时原想着,等皇弟稍大一些就将皇位交给他,如此便可安心下去找你了。”

    苏吟泣不成声。

    宁知澈当初假死,她没多久便理好情绪另嫁他人;他梦中离世,自己亦能心安理得回到谢骥身边。

    但宁知澈去年以为她真死了,却悲恸懊悔到余毒难抑,连三十之寿都不能享,另娶更是从未想过。

    相比之下,她实在薄情。

    宁知澈见她眼泪愈发止不住,怎么擦也擦不完,无奈轻叹:“民间常言妇人生一子老十岁,即便朕是皇帝,叫医术最高明的太医用最好的药,也只能尽量让你的身子恢复如初。昭昭,你辛苦为朕孕育子嗣,朕怎会再拿从前之事怨怪你?”

    说起独女,他忍不住抿唇而笑:“晞儿虽小,但也知道我俩是她最亲的人。她方才一见朕议政回来,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高兴得哇哇直叫,在乳母怀里一直扑腾。朕与她说爹爹今晚要陪娘亲,明早下朝后再与你一同陪她玩,小家伙立时更欢喜了,不停朝朕点头,活像小鸡啄米似的,当真可爱。”

    苏吟记起梦中自己有了第二个孩子,瞬间低下了头。

    好在只是个梦,还有挽救的机会。

    “子湛。”苏吟紧紧拥住宁知澈,“待你走后我不会再嫁,我为你守身一世。”

    宁知澈心脏霎时重重一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为何?”

    苏吟听出他连声线都变得有些不稳,心里瞬间酸疼得厉害:“我不想找别人了,只想百年之后与你合葬,与你下一世继续做夫妻。”

    宁知澈喉咙哽了哽,许久才哑声道:“你还年轻……”

    苏吟直接打断:“我若为你守身,你可欢喜?”

    宁知澈默了半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当真愿意?”

    “愿意,”苏吟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愿意的。”

    宁知澈眼尾顿时晕开赤色,低头埋进苏吟颈侧,这才回答了她先前的问话:“欢喜。”

    “朕好欢喜。”他的嗓音愈发沙哑,“朕原本想着世间若真有鬼魂,朕死后魂魄绝不留在人世,因为朕实在见不得你日后嫁给别人。”

    妇人丧夫再嫁后大多都会在意新夫胜过前夫,最后与之同穴而眠的也是新夫。

    他如何接受得了苏吟将别的男人看得比他还重,如何接受得了苏吟和别的男人合葬?

    宁知澈光是想象便无法承受,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朕见不得你与别的男人亲近,夜里只要一想到你日后会躺在别的男人榻上,朕就难受得睡不着觉。”

    “先前朕说自己能接受你日后的新夫与朕在你心中地位平齐,其实是朕口是心非,朕根本见不得你心里装着别的男人。哪怕你只从朕这里匀走一丝一毫的喜欢给你的新夫,朕也会妒恨到发疯!”

    “明昭,别嫁给旁人,不许再嫁,更不许与谢骥重圆。朕受不住,真的受不住。”宁知澈颤着手指苏吟耳上那块疤痕,红着眼眸道,“你从前说过的,说过朕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好的人,说过你这辈子只会喜欢朕一个,说过你只愿做朕一人的妻子。你不知道朕当初听到你说那些话时心里有多高兴,朕从小到大一直记着你的话,你自己怎么能忘了呢?”

    苏吟如被这番话重重击中心脏,看着眼前眸底猩红的男人,记起当年她的太子阿兄总是眉眼含笑,说话时语调平缓,嗓音温柔,何尝有过这样患得患失、痛苦难抑的时候?

    是她让宁知澈变成这副模样。

    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机会,但凡她四年前下毒后过去抱一抱他,但凡她去年回京那晚没有与谢骥云雨,但凡她利落些与谢骥彻底断了,但凡她别那么护着谢骥……哪怕她能做到其中一样,宁知澈都不会这么痛苦。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苏吟悔不当初,只能一遍遍亲着他,一遍遍颤声保证:“是我不好,对不住,我不会再嫁给别人,绝对不会,从今以后只做你的妻子……”

    殿内温度渐渐攀升,明黄的床幔掩住帐中那双人影。

    苏吟脑子昏昏沉沉,费力地算着今夜到底是自己与宁知澈的第几回。

    若没算错,应是第六次。

    原来竟只有六次。

    苏吟见宁知澈仍在克制,轻声道:“可以再往里些。”

    “你先前不是说难受?”宁知澈一怔,“不是说不喜欢?”

    “一开始有些,后来就慢慢好了。”苏吟越说声音越低,“也不是不……”

    “喜欢”二字她说得极轻,几乎要湮没在床帐内的靡音里。宁知澈看着苏吟那颗几乎要藏进被子里的脑袋,眸色愈发晦暗。

    他曾见过听过苏吟与谢骥云雨,知道这种话苏吟即便是对着谢骥也说不出来。

    苏吟在自己的惊呼声中被宁知澈托举了起来,后背隔着床帐抵上墙壁,双膝大开,整个人全靠他手臂的力量悬空三尺。

    宁知澈低眸看着她这副明明万分羞耻惊慌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抿了抿唇:“当真不嫁别人了?”

    苏吟不敢低头看他,闭着眼点头:“嗯。”

    宁知澈一颗心瞬间被甜意填满:“朕能给你的,日后都会留给你。你纵是做寡妇,也定会是全天下最尊贵的那个。”

    苏吟默了默:“我不在意这个。”

    宁知澈也静了下来,半晌,倾身上前缓缓撑入,眼见苏吟眼睫抖得愈发厉害,霎时间再难克制,往最里处狠狠一怼。

    玉躯瞬间在他怀里颤了颤,他如愿听到苏吟喉中溢出一道动听的咛声,喉结顿时上下一滚。

    他虽只有苏吟一个女人,行的房事次数也不多,但也能看出苏吟是喜欢与他云雨的。

    比和谢骥行房时更喜欢。

    苏吟听着宁知澈满足的低叹声,心里愈发柔软,抬手为他拂去额上沁出的细汗。

    宁知澈本就生得龙章凤姿、颜如美玉,此刻这张俊雅白皙的脸庞浮起一抹绯红,一双清冷的墨眸染上浓浓欲色,瞧上去愈发令人移不开眼。

    “怎么了?”宁知澈嗓音沉哑,“看着朕做什么?”

    苏吟犹豫一瞬,在岔开话头和实话实说间选择了后者:“阿兄生得很好看。”

    宁知澈瞬间愣住,须臾后面无表情道:“你从前每隔几日便要夸朕一回,但自从识得谢骥后便没再对朕说过。朕还当你这几年换了口味,已不喜欢朕这种长相了。”

    苏吟一噎:“没有,一直都喜欢。”

    宁知澈哪里肯信她的话。

    从前没有谢骥,苏吟就算每日瞧他再久也仍嫌不够,有时隔了一阵见不上面,再次相逢时能盯着他这张脸瞧上好半天,一眼都舍不得挪开。

    那才是喜欢他的样子。

    宁知澈一想起从前的美好便心中酸涩,既恨自己四年前没能护住苏吟,让她身陷囹圄,不得不嫁给谢骥,又恨她明明是逢场作戏却对谢骥动了真心,顿时惩罚般将苏吟抱下床榻,大步走向妆台,将她的双手按在台面上,迫使她正对着那面半人高的铜镜。

    铜镜被磨得锃亮,苏吟看着镜中那双清晰的裸影,男人高大英武,肌肉紧实,女子娇小玲珑,婀娜曼妙,整张脸瞬间憋得通红,忙别开脸不敢再看。

    宁知澈将苏吟的脸扳正,紧扣她的腰窝重重抵了上去,看着镜中那双瞬间迷离失魂的杏目,在她身后沉声道:“若真觉得朕好看,就别移开眼,今夜好好看个够。”

    ……

    *

    华曜明显感觉出自己爹爹这些日子开心了许多。

    母后陪她玩闹时,父皇便在一旁批奏折,时不时瞧她俩一眼,眸中盛满了温暖笑意。

    再没有比双亲俱在且陪在她身边更幸福的事了。

    华曜默默收回目光,见母后低头蹭着她的脖子逗她,便配合地咯咯笑出声。

    苏吟看着怀里这个生得越来越像自己和宁知澈的小娃娃,眸光愈发温柔:“晞儿在长牙了。”

    言毕又偏头看向乳母:“公主长牙怕是会难受得紧,你们这些日子须得好生照看。公主夜里若低热或哭闹不止,无论多晚都送回正殿来,不必担心吵扰陛下和我。”

    站在一旁的几个乳母愣了愣,见皇帝并无反对的意思,不由暗道这华曜公主果真是帝后的心肝肉,忙恭声应是。

    华曜幽幽一叹。

    原以为长牙了就能说话,昨夜她一感觉到自己冒牙了便尝试将药方背给娘亲听,但许是这具肉身实在太小了,牙虽长了两颗,开口还是只会呜呜哇哇,连自己亲娘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只怕至少要八九个月大时才有望吐字清晰地将药方说出来了,要想提笔写字更是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余毒在她父皇体内多留一日,父皇的身子便会多伤一分。她等不得了。

    华曜扯了扯自己娘亲的衣袖,指了指外头。

    苏吟脸上漾开宠溺的笑:“晞儿想出去玩了?”

    华曜点点头。

    苏吟便将孩子抱了起来:“我带晞儿出去走走。”

    宁知澈温声道:“你手劲本就小,把她交给乳母抱罢,你在一旁陪着便好,别累着了。”

    苏吟对上宁知澈那双笑眸,想起这个男人最喜欢在榻上用左手牢牢攥住她两只手腕,脸颊一烫,抱着孩子抬步就走。

    一路上华曜闹着要往太医院的方向去,苏吟便顺着女儿的意思走了进去。

    沈老宗主和李院首日日都在里头苦思为皇帝清除余毒的良方,见苏吟抱着公主进了太医院,忙起身请安。

    华曜果断朝沈老宗主张开双臂,咿咿呀呀着要老人家抱。

    当年父皇中毒,便是这位沈老宗主救了父皇一命,也是沈老宗主在父皇去世前两月想出了解毒医方,只可惜彼时父皇的五脏六腑都已被毒药侵蚀,即便解毒也无用了。

    沈老宗主一愣,见苏吟并不介意,便将这金尊玉贵的小公主接了过来,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华曜指了指太医院的那三个大药柜子,示意老宗主抱她过去。

    沈老宗主有些担忧:“里头药味极重,婴儿的鼻子比大人灵得多,被药味一熏恐会难受哭闹。”

    苏吟温声道:“小孩子见什么都新奇。她既喜欢,进去瞧瞧也无妨,若真哭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华曜又是一叹。

    父皇将她视作掌上明珠,把她放金玉堆里娇养;乳母和宫人怕掉脑袋,更是日日拿她当祖宗。宫里只有母后一人肯让她进太医院这种地方。

    若非如此,她也舍不得叫母后劳累。

    沈老宗主听罢不再多劝,依言抱着公主走了进去。

    华曜视线缓缓扫过那一个个小抽屉上写着的药名,最终定在右侧药柜子最高的那一格,抬手指了指。

    沈老宗主顺着她的手指看了过去,不由一怔。

    这是寒骨散,是太医院专为血襟司研制的毒物,用来逼审重犯。

    寒骨散与父皇所中毒粉药性相克,是药方中最重要的那一味。华曜知道沈老宗主极聪明,她今日将君药点了出来,沈老宗主只需费些时日便能想出完整的药方,而自己只指了这一味药,也不容易惹人起疑。

    但终究事关父皇龙体,华曜根本等不起,恨不能今日就治好爹爹,加上沈老宗主前世写的方子存在不足,虽能解毒,但药力过于峻猛,后来由谢嗣音换了其中两味才温和了些。

    虽是下下策,为保万全,华曜也只能将方中那十五味药全指给沈老宗主看。

    沈老宗主紧盯着眼前的药柜子,脸色愈发凝重,在原地站了许久,双肩缓缓沉下来,转身看向苏吟:“娘娘,陛下或许有救了。”

    苏吟本在拧眉看着自己行为古怪的女儿,闻言心神大震,急急道:“宗主此言当真?”

    “可以一试。”沈老宗主将华曜还给了她,“还请娘娘先带公主回宫,老朽还得与李院首再斟酌斟酌。”

    苏吟知道沈老宗主从不夸口,他既说可以一试,那便是有□□成的把握可以治好宁知澈,听罢拼命忍住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那便一切拜托两位了。若真能为陛下解毒,皇家和谢氏都会记着你们的功劳。”

    沈老宗主淡淡道:“是公主天资慧敏指点了老朽,老朽不敢居功。”

    苏吟顿了顿,低眸看向怀里根本不像是寻常婴儿的华曜,没来由地记起那晚做过的梦,心底深处顿时生出几分忐忑,但到底还是喜悦占了上风。

    宁知澈……可以活下来了。

    苏吟喜极而泣,不敢耽误沈老宗主时间,连忙带着女儿离开。

    华曜被苏吟抱上凤辇,见自己母后眼尾通红,当即心疼地抬手摸了摸苏吟的脸。

    印象中母后很少哭,前世她只见母后在父皇过世和她六岁那年大病时落过泪,今生她也只在自己被穆卓掳走后看见母后哭过。

    但听闻,母后也曾为谢嗣音哭过。

    华曜一想到谢嗣音此人便心绪复杂。

    谢嗣音是她见过的心思最单纯坦荡的女子,生得甜美娇俏,如晨间新绽的一朵粉嫩嫩的樱花,一双水眸清澈干净,笑容明媚灿烂如三月春阳。

    前世她日夜忙于政务,身子渐渐承受不住,太医断言她只有半百之寿,是谢嗣音写了张调养方子,又针对她的身子状况专门画了一本《长寿养生功》,叮嘱她务必日日晨起都照着画中小人的动作练上半个时辰,才让她多活了二十余年。

    若无那多出来的二十年,她绝无可能在父皇过世前重生。

    前世谢嗣音为她把脉时偶然间瞥见那张解毒方子,明明可以装作没有看到,却仍主动提起,为她改良了药方。

    她总觉得谢嗣音其实已猜出来了几分,但谢嗣音没有问,她也就没有提。

    苏吟低头贴着女儿的脸:“多谢你,好孩子,多谢你。”

    华曜很想说不必谢她,她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女儿。

    母后的娘家谢氏一族位居世家之首,权势滔天。前世她年幼登基,为了坐稳皇位,亲政后不得不借母后的手削弱了谢家的权势。

    为了治国和谋求重生,她宵衣旰食,未曾休息过一日,母后生病她腾不出时间探望,更别提在病榻前尽孝,母后离世她连葬礼都去不成,最后只能由谢嗣音这个小女儿为母后摔瓦送葬,过后她甚至连坟前祭拜都没去过两次。

    她前世在位时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时和岁丰,万朝来贺,一力将大昭推向极盛,政绩仅次于开国皇帝,毕生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于列祖列宗,却愧为人女。

    但华曜不会说话,即便能说话也无颜开口,只能笨拙地抬手抱住苏吟。

    凤辇在紫宸殿外停下。苏吟抱着华曜走进正殿,步子愈迈愈急,待看见仍在埋头处理国务的宁知澈,又猛然停住脚步。

    宁知澈闻声抬头,远远就见苏吟神色不对,立时面色一沉,起身走了过去:“你怎么了?”

    苏吟将女儿交给女官,屏退殿中宫人,直至只剩下她与宁知澈两个人,才终于扑进他怀里大哭。

    宁知澈浑身一颤,僵硬地伸手搂住苏吟。苏吟不再隐忍的哭声重重砸在他心上,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正想开口追问,苏吟却又突然踮起脚亲了上来。

    苏吟吻得极深,吮着他的唇瓣,甜软的舌尖勾着他,在他心上轻易掀起一阵战栗。

    宁知澈被亲得耳尖发红,将她抱回床榻。

    苏吟自那晚做了噩梦过后就越来越黏人,每日时不时便主动走过来与他温存,行房时也多有迎合,夜里更是要躺在他怀里才能安歇,连在睡梦中都会带着哭腔喊他名字。

    宁知澈心里甜如蜜糖,伸手抽出床边的檀木格,熟练地从里头的匣子中取出一片羊肠。

    帐中掀起阵阵红浪,风停雨歇前,宁知澈终于从苏吟被撞得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绝望之中突然现出一丝生机,宁知澈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情绪,就见苏吟哭得停不下来,不由低叹一声,将苏吟搂紧怀里:“时至今日,朕才终于敢信你对朕仍有情意。”

    苏吟枕在他肩上艰涩道:“只盼不要是空欢喜一场。”

    宁知澈不愿她忐忑,笑着将话头引到女儿身上:“若沈老宗主真因晞儿的指点治好了朕,那明昭可当真为朕生了个好女儿。”

    苏吟知道女儿古怪,今日之事无法用常理解释,可女儿是她与宁知澈的亲骨肉,又明显不是个会祸害大昭的妖孽,若真能救宁知澈一命,即便再古怪也是天赐福瑞。

    但她隐隐觉得女儿的异样和自己那晚做的梦有些许联系,这个直觉令她瞬间又开始不安。

    这份不安愈放愈大,直至难以忽略。苏吟迫切想要做些什么来平复,下意识搂住宁知澈的脖子,带着他往后仰倒。

    再度将香软覆在身下,宁知澈不由一怔,低眸对上苏吟的杏眼。

    想起梦中她与谢骥的那一场场云雨和那个孩子,苏吟声音有些颤:“阿兄,我还想要。”

    身下女子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鬓边那几缕乌发被香汗打湿黏在颊侧,娇媚而不自知,此刻对他说着勾人的话,嗓音又软又颤,听得宁知澈连心跳都停了一瞬,忍不住问道:“你近日怎么这般……磨人?”

    苏吟咬唇不语,将他往下一勾。

    宁知澈眸中墨色一瞬翻涌,喉结滚了滚,低声唤她:“明昭。”

    他再度抵入,嗓音瞬间哑到极致:

    “你当真是要了朕的命了。”

    *

    第五日下午,沈老宗主踏进紫宸殿,眼下虽带着浓浓乌青,却难得笑容满面,朝宁知澈行礼贺喜:“恭喜陛下,清除余毒的药方已成。”

    苏吟欢喜之至,紧紧握住宁知澈的手。

    沈老宗主含笑道:“裴指挥使为确保陛下龙体无虞,将生死置之度外,吞下毒粉,代陛下先试了一回此方药效,服药三日后余毒尽解。陛下尽可放心了。”

    宁知澈闻言颔首:“裴疏一向忠心,朕记下了。待朕痊愈,你们几个都重重有赏。”

    药很快熬好端了上来,苏吟坐在一旁守着宁知澈将药饮尽,紧张地等着汤药起效。

    沈老宗主在一旁提醒:“方中有剧毒之物,这几日解毒时陛下怕是要受些苦楚。”

    宁知澈道了声无妨,让王忠带着沈老宗主去侧殿候着,而后看向苏吟,犹豫道:“晞儿应已醒了,你去瞧瞧她罢。”

    “她有乳母照看,我等会儿再过去。”苏吟不肯走,“我想在这里守着你。”

    宁知澈便不说话了。

    他承受的疼痛比苏吟预想中的剧烈得多,苏吟眼睁睁看着他一张脸几乎在药力发作的那一瞬间便变得惨白。不过短短几息过去,宁知澈就连坐都坐不稳了。

    宁知澈今日比先前余毒发作时看起来还要痛苦。苏吟泪水迸出眼眶,扑过去扶住他,摸到他被冷汗浸湿的衣袍,忽地记起去年宁知澈在发怒之际说的话:“……当初朕被你所下之毒活活折磨了两个多月,日日从早疼到晚,如被烈火烧灼遍身,直至实在熬不住,快要疼死时才终于等到沈老宗主想出解毒之法……”

    她张了张唇,艰难问道:“阿兄,你四年前中毒时……也和今日一样疼吗?”

    宁知澈却已痛得说不出话了,无意识地将脑袋埋在苏吟怀里,苍白的唇瓣贴着她的脖颈,靠着从她身上索取的那点温暖和甜意缓解疼痛。

    苏吟其实也无需他回答。

    解毒再疼,哪会有中毒时疼呢?

    两个多月,六七十个日夜,每日都这般疼,她根本不敢想宁知澈到底是怎么撑过来的。

    好在宁知澈的命保住了,好在她还有机会补偿。

    苏吟抽泣着为宁知澈拭汗。直至一个半时辰过去,宁知澈的脸才渐渐恢复血色。

    沈老宗主进来把了回脉,言道因宁知澈中毒的时日太长,照此方饮药一个月才能彻底清去余毒,过后再照着先前谢瑾呈留下的复元医方调养两年,龙体便能康复。

    苏吟将已然筋疲力尽的宁知澈扶上床榻,为他盖好锦被,亲自送沈老宗主出去,在殿门外压低声音问道:“宗主,陛下痊愈后能否长命百岁?”

    她记得少时曾听沈老宗主提起过宁知澈身强体健,可活过百岁,虽知宁知澈中毒后损及龙体,定然无法康健如初,但还是忍不住存了一丝希冀。

    沈老宗主静了一瞬,实话回答:“陛下应能活过八十五,也算长寿了。”

    苏吟沉默了下来,半晌又问道:“谢骥去年也中过此毒……”

    “谢侯中毒后没几日便解了毒,虽也伤了身,但不至于影响寿数。”沈老宗主知她想问什么,“他生了副铁打的身子,若无意外,这辈子轻轻松松就能活到九十九。”

    “咱们陛下就没谢侯那般好的运数了。”沈老宗主叹道,“这么毒的东西在陛下体内留了整整四年,日夜侵蚀脏腑,陛下哪里还能再长命百岁呢?若无谢瑾呈的那张复元方子,陛下这辈子活到五六十岁都算命长了。”

    苏吟眼神一黯,涩然道:“我知晓了。”

    她看着殿内出了会儿神,忽又问道:“听闻宗主这里有可转移疼痛的良蛊,不知可否予我一对?”

    “娘娘想将陛下解毒时的剧痛移到自己身上?”沈老宗主犹豫道,“可您是女子,怕是受不住。”

    蛊虫转移疼痛的同时,也会让代为承受剧痛的人感知到对方的情绪,而皇帝又不能让臣属知晓心中所想。若非如此,世上肯为皇帝赴汤蹈火的男儿多的是,他随便从中挑一个替皇帝承受剧痛就好,皇帝也就不必自己扛着了。

    “宗主放心,我受得住。”苏吟说到此处恍惚一瞬,“解毒需一个月,我不想再让他疼了。”

    沈老宗主听出她话里的疼惜与愧疚,低叹道:“陛下爱娘娘如命,定不会答允。”

    “我会设法不叫他知晓。”

    沈老宗主亲眼目睹皇帝受了四年的苦,私心里也盼着有人能为皇帝分担,听她话说到这份上,终是点了头:“晚些时候老朽会将蛊虫送来。但娘娘届时若扛不住,老朽还是得将实情告知陛下,将蛊虫取出来。”

    苏吟见他松口,稍稍舒了一口气:“多谢宗主。”

    待沈老宗主走后,苏吟转身回到殿中,见宁知澈睁眼躺在帐中等着自己,步子立时加快了些,柔声道:“怎么不睡一会儿?”

    宁知澈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你同老宗主说什么了?这么久才回来。”

    苏吟张了张唇:“……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解毒这一个月你可有什么要忌口的。”

    “你要为朕洗手作羹汤?”宁知澈弯眸笑了笑,“朕的明昭何时这般能干了?”

    苏吟心里霎时一跳。

    宁知澈也想起了苏吟与谢骥的那三年,唇边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他舍不得让苏吟做的事,苏吟已主动为别的男人做过了。

    谢骥当初尝到她做的菜,定是幸福到掉眼泪了罢?

    宁知澈不再自虐,收回思绪温声道:“做饭辛苦,你也不是喜欢下庖厨的人,御膳房多的是宫厨,无需你亲自动手。”

    苏吟喉咙哽了哽:“我学会了你最爱的玉棠糕。”

    宁知澈一怔:“何时学的?”

    “太后娘娘过世之后。”苏吟低下头,“玉棠糕是娘娘最拿手的糕点,我知你思念母后,便想学着做给你吃,未曾料到太上皇会将你贬去南阳。”

    宁知澈凝望着苏吟低着的脑袋,久久未发一言,最后轻轻将她拽入怀中:“明昭。”

    “嗯。”

    宁知澈嗓音低哑:“你先前想为朕守寡,是因为爱朕还是愧疚?”

    苏吟没料到他突然提起这个,顿时喉咙一窒:“……因为爱你。”

    “那你这些时日主动亲近朕,为朕哭,也都是因为爱朕,而非因为愧疚才想补偿朕?”

    “……是。”

    宁知澈眉眼温柔似水,吻了吻苏吟的额头:“朕也爱你,很爱很爱。”

    宁知澈很少将爱挂在嘴边,苏吟听得心慌意乱,将目光移至别处:“你方才疼了一个多时辰,睡一会儿罢。”

    “那你也上来。”宁知澈捧起她的手,用自己的右脸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掌心,尾音慵懒又亲昵,“朕想和你一起躺着。”

    这个动作是谢骥从前对她撒娇时最爱做的,那日的噩梦里谢骥也曾这样蹭过她的手。苏吟一想起那个梦便心乱如麻,却仍立时应道:“好,我陪你。”

    虽然龙榻大到可以躺下四五个人,宁知澈还是往里挪了挪。

    苏吟悄悄吸了口气将纷乱的心绪压下,褪鞋上榻躺在宁知澈身侧,柔柔道:“睡罢。”

    妻子入怀,宁知澈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

    倦意如浓雾在他体内寸寸蔓延,明明已疲累至极,他却仍做了个梦。

    皇宫各处都挂着白绸,灵堂烛火长明,苏吟头簪白花,身着素衣,整个人消瘦了一圈,面庞带着病态的苍白,一双杏目肿得厉害,不知已哭了多久,此刻正跪坐在地上神情麻木地烧着纸钱。

    苏吟身后站着两个鬼魂,其中生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正凝望着苏吟纤弱的背影,另一个是他的皇祖母。

    宁知澈听见皇祖母的魂魄温声催促:“澈儿,走罢,莫逗留在人世了。”

    他立时反应过来自己梦见了什么,看着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的苏吟,心疼之余万分庆幸自己身上余毒已解。

    鬼魂闻言静了许久,转身欲要离开灵堂,忽然间从外头刮来一阵狂风,灵堂内的烛光霎时重重摇曳,光影晃在苏吟侧脸上。

    苏吟浑身一颤,猛地抬头转身看向门外的夜色:“子湛,是你吗?”

    宁知澈和两个鬼魂都愣住了。

    “子湛,”苏吟又唤了一句,眼泪不停顺着脸颊滑落,声音哽咽得不像话,“你在这里吗?”

    太皇太后率先移开视线,再次催促:“越看越舍不得,快走罢。你难道不想与你母后团聚吗?”

    鬼魂又是一阵沉默,终是依言往外走。

    风一会儿便停了,整个灵堂归于沉寂,苏吟怔怔看着不再有任何异状的烛火,忽然间急急起身,“子湛!你还在吗?”

    宁知澈看着慌乱无助的苏吟,心脏疼得揪作一团,不远处的鬼魂也忍不住回了头。

    “别走,子湛,别走……”苏吟眼泪越淌越多,一颗颗砸在地上,最终崩溃大哭,“子湛,我好想你!别走!别抛下我!”

    鬼魂看着哭得撕心裂肺的苏吟,眸光哀伤地黯淡下来,眼底满是苍凉和悲苦。

    太皇太后第三次催促:“澈儿,快快走罢,莫再心软。”

    鬼魂沉默良久,最后认命般低下了头,轻声道:“我不走了。”

    太皇太后震惊地看着他,急忙肃容劝说:“深宫寂寞,你驾崩前还留下遗旨准许皇后再嫁,你莫看皇后现在哭得伤心,日后十有八九会出宫另找个郎君,即便不离开,她也可在宫里养几个面首。你若留在她身边,届时你该如何自处?人死万事休,你何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这七日她一直哭,眼睛都快哭坏了。”鬼魂哑声道,“她这样爱孙儿,或许不会再找别的男人了。”

    太皇太后满脸恨铁不成钢,欲骂又止,最终还是放柔了嗓音:“好孩子,皇祖母说句不中听的话,你那皇后与谢侯是原配夫妻,两人从前也算恩爱,听闻谢侯至今未再娶,对皇后痴心一片……”

    鬼魂蹙眉为苏吟辩驳:“明昭自小在大学士府长大,学的规矩礼法已刻进了骨子里,谢骥如今是她的亲弟弟,她绝不可能再对谢骥起心思。”

    说完他嗓音忽然低下来,轻轻道:“明昭孤身一人在宫里带孩子,皇祖母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她?”

    太皇太后的嘴唇开开合合,最后长长一叹,怆然泪下:“早知如此,哀家当年不如将你教得薄情冷血些,好过如今年纪轻轻就没了命,连做鬼也做不舒坦!”

    鬼魂目送太皇太后离开灵堂,走回棺椁前,低眸凝望着仍在哭泣的苏吟,眸底藏着温柔细碎的月光,即便明知苏吟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都听不见,仍是忍不住抬手隔着虚空抚摸她的脸:“别哭,朕在这里。”

    “朕不走,就在你身边陪你。”

    “一直陪着你。”

    第55章 第 55 章

    宁知澈忽觉唇上忽然落了两瓣温热, 像是怕吵醒他似的,落得很轻,只一瞬便离开了。

    意识到是梦外的苏吟在亲他, 宁知澈着实不愿再继续做这个晦气的梦, 一心只想醒过来, 即便只是看一看苏吟,与她说说话也好。

    但许是太疲倦了,即便意识再清醒,眼睛也仍睁不开。

    眼前的场景恰在此时发生了变化,灵堂内大片大片的白色在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紫宸殿的云顶檀梁, 雕龙金柱, 翠玉珠帘,鮹纱罗帐。

    原本跪在地上大哭的苏吟此刻抱着一尊神位躺在榻上, 整个人似是大病了一场, 脸瘦得只剩巴掌大, 眼睛还蒙着块浸了药的白布。

    苏吟的母亲霍夫人在一旁心疼抹泪:“终于醒了,你昏迷的这三日当真吓死娘了!”

    苏吟动了动苍白的唇, 嗓子已被烧得沙哑:“女儿对不住母亲,叫您担心了。”

    说完又问, “我昏睡时仿佛听见晞儿在哭,她人在何处?可有用膳?”

    “用过了, 陛下哭累了,方才已睡下了。”霍夫人忙道,“满宫都是伺候陛下的人, 你无需操心,好生养病要紧。”

    陛下?

    宁知澈心神复杂。

    果真是梦, 晞儿这时候至多四岁,他怎会将这般小的女儿推上皇位?

    苏吟这才放下心来:“多谢母亲。”

    霍夫人无奈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是张口多谢闭口对不住的?骥儿非我亲生,在我面前都不似你这般生分客气。

    宁知澈时至今日听见谢骥的名字仍会觉得憋闷,守在榻沿的鬼魂闻言原本纯白的魄体更是直接变黑了一些。

    苏吟蹙眉:“阿弟得知先帝驾崩,前些日子无诏回京,入宫求见于我。消息虽压了下来,但阿弟和离五年都未再娶妻,此事人人皆知,先帝一去,外头便又开始议论起我与他当年那段过往来,都传到晞儿耳朵里了。母亲既与阿弟亲近,有空便多着人送信去北境劝一劝他,叫他早些娶妻生子,如此不论于他还是于我都好。”

    宁知澈心中烦闷愈盛。

    好在他余毒已清,否则就算没有做这梦,他也能猜到谢骥听见他这么早就死了该有多高兴,即便苏吟已说过会为他守寡,但一想到苏吟会在没有他的余生里被别的男人百般惦记纠缠,他就觉得憋屈至极。

    “骥儿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倔驴一般!莫说劝他娶妻,我连个美婢都塞不进他屋里。”霍夫人发愁道,“我也急着呢!骥儿不肯再娶,日后侯府的家业都不知交到谁手中。”

    宁知澈听罢气得忘了这只是个梦,和鬼魂齐声骂了一句无耻。

    不肯娶妻不就是奢望有朝一日苏吟还能回到他身边?

    只可惜苏吟已亲口说过要为他守身,莫说他已不会再早死,即便他真死了,苏吟也绝不会再嫁。

    说到此处,霍夫人忍不住道:“不过娘说句实话,骥儿再好也终归只是个外人,定北侯府这一脉只你一个女儿,你却已身入皇家。娘一想到咱们侯府这么大的家业只能拱手送给一个收养的孩子,心里就堵得慌。养孙哪有亲孙好,若是你当年和骥儿生个孩子留在谢府……”

    宁知澈难以相信岳母竟说出这种话来,膛间顿时腾地一下燃起道道怒火,一时间竟不知是该自责将岳母梦得这副模样,还是疑心梦外的岳母私底下是否也这般想过。

    只要有孩子就一世都牵扯不清,天知道那三年他有多怕听到苏吟有孕的消息。原配丈夫本就难忘,更别提还是个曾救苏吟于困顿的原配丈夫,若苏吟那时候真怀上了谢骥的骨肉,原配丈夫加上头胎生的孩子,她怕是一世都无法割舍了。

    一旁的鬼魂比他还要震惊愤怒些,骇人的黑雾不断从身周蔓延,直到听见苏吟开口。

    “母亲怎又说这种话!”苏吟急得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都被咳出三分血色来,“我怀上晞儿时才刚与谢骥和离,连皇祖父都曾疑心过晞儿不是宁氏子孙。先帝好不容易才平息众议将晞儿立为新君,如今您的外孙女尚未亲政,连皇位都未坐稳,您却在宫里说什么我和谢骥生个孩子……这话若传出去,那帮老臣不仅要弹劾谢家不敬天家,怕是还会旧事重提,再疑心一遭晞儿的血统!”

    霍夫人呆呆看着苏吟:“昭儿……”

    苏吟嗓音哽咽又嘶哑:“若非我当年改嫁谢骥,先帝体内的余毒早在七年前就已清完了;若非我事事顾念谢骥,先帝当年便不会与我决裂,以致余毒侵入五脏六腑,再无转机。先帝就是因我与谢骥的事才会刚过完二十八岁的生辰便早早驾崩,如今您还说这种话,岂不是在诛我的心么?”

    这个梦虽荒诞,却诡异地让人觉得真实,处处合情合理,就连女儿做皇帝,细想之下都不是不可能。

    若他体内余毒未解,便只能在三四年后驾崩,要是将皇位交给三皇弟,虽然三皇弟与他是一母所出,大抵会善待他的妻女,但世事难料,与其赌三皇弟的人心,不如多费些心力,直接将权柄交给自己的孩子。

    鬼魂听了苏吟这番话,周身的黑雾瞬间散去,见她又是咳嗽又是落泪,顿时心疼地抬手想给她擦脸:“眼睛还敷着药,不能哭了……”

    “好好好,是娘错了,不提了不提了!”霍夫人忙给苏吟拭泪,“太医说你这眼睛不能哭了,快快止住。娘只是一时糊涂才说了句不该说的,以后再不提了。”

    苏吟平复了好一会儿,语气沉缓:“母亲已是第二回说这种话,今日到底是一时糊涂,还是见先帝胸襟宽广,留下遗旨许我再嫁,便起了心思,盼着我哪日能为谢家繁衍子嗣,欲要出言试探于我,您自己心里清楚。”

    霍夫人脸色一变:“昭儿,我……”

    “先帝已将整个天下都交给了您女儿和外孙女,谢家虽不能由亲生子孙继承家业,但作为太后的娘家、皇帝的外祖家,尊荣必不会少。世事难两全,您与我都要知足。今日之后母亲若还这般拎不清,就别再唤我昭儿了,像祖母和几位族兄那样恪守君臣之仪,改口尊称哀家太后娘娘便是。”言毕,苏吟抬头沉声道,“来人,送老夫人回府。”

    霍夫人似是从没见过苏吟对她冷脸,当下不敢相信地看着苏吟,张口欲要说些什么,却被女官半恭敬半强制地即刻带离正殿。

    内室只剩苏吟一人,她抱着灵位发了会儿呆,半晌,抬手一字一字抚摸灵位上刻的“先夫宁知澈之位”,喃喃道:“不许生气,我已与母亲说清了。”

    宁知澈的心蓦地一软。

    苏吟话里话外都护着他,他纵是有天大的气也该消了。

    鬼魂默默躺下,侧拥着苏吟,明知她听不见,仍是在她耳边低低应了声:“嗯。”

    苏吟用了些吃食和一碗药后便又阖上了眼,梦境也随着苏吟入睡而归于一片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渐明,殿中灯影幢幢,苏吟手中拿着一本《资治通鉴》,正在给小皇帝讲周太祖北抗契丹。

    宁知澈怔怔看着苏吟怀里那个三四岁的小娃娃。

    他的女儿看起来才这般小,个头只比御案高一点点,就这么当了皇帝。

    华曜肃着小脸听完,昂头问道:“摄政王说邻国之中北狄最为猖狂好战,所以才让谢氏一族驻守北境。父皇一去,北狄见我年幼,便又开始乱了起来。”

    “是。”苏吟颔首,“不过你父皇早有部署,定北侯这几年也越发精于用兵了,北边不会出事。”

    华曜面色凝重:“可北狄留不得,迟早要除去。”

    “是。”苏吟再次颔首,“但北狄人十分擅武,国力在邻国之中居首,大昭又有西夷和南蛮在一旁虎视眈眈,要打下北狄不易。皇帝若想灭北狄,待你再大一些,可与摄政王和定北侯从长计议。”

    华曜似是也知自己年纪太小,不再纠结此事,仰起稚嫩的小脸回了句:“娘亲能不能别叫我皇帝?爹爹走了,世上唤我晞儿的只剩下娘亲一个了。”

    苏吟沉默许久,道:“陛下年幼即位,又是女子,若连哀家都不尊陛下为国君,臣民又怎会将你放在心里敬重?”

    华曜闻言脑袋顿时耷拉下来,像一朵蔫了的蔷薇花:“哦……”

    苏吟眉心微蹙:“陛下九五之尊,一言一行须有帝王威仪,不可弯腰垂首作低落沮丧之态。”

    华曜忙立时昂首挺胸,“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宁知澈看得心疼,不远处那个鬼魂也一脸心疼,既心疼女儿,也心疼被迫从慈母变严母的苏吟。

    苏吟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两日后便是陛下的登基大典,哀家这些日子为你拟了三个年号,本想叫你从中挑一个喜欢的,但思来想去,总觉得还是你父皇给你取的封号‘华曜’二字寓意更好些。你沿用亡父取的封号作年号,朝臣们知晓了也会赞你纯孝。”

    “‘华曜’是什么意思呀?”

    “皇家子孙享天下之养,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须将江山百姓置于首位。”苏吟牵着女儿走回内室,“你父皇愿你如旭日华光照耀大昭山河,雨露福泽惠及天下万民,是以赐你封号‘华曜’。”

    说到此处,她眼神恍惚一瞬,声音也变得飘渺:“你父皇若知道他取的华曜二字被定为你的年号,应会高兴罢?”

    宁知澈听得一颗心愈发柔软。

    苏吟盼他高兴,他自然会高兴。

    华曜洗沐过后被宫人伺候着上榻歇息,眼巴巴看着回到御案前批阅奏折的苏吟,小手抓着被面纠结许久,才鼓起勇气问了句:“母后,可以陪儿臣睡吗?”

    苏吟抬头看了过来,这回没有拒绝女儿的请求,上榻将孩子抱在怀里。

    华曜乖乖窝在苏吟怀里,忽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歪着脑袋好奇问道:“裴指挥使说父皇和母后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了,有多小呀?比儿臣还小么?”

    苏吟在听到女儿提起她与宁知澈二人过往的那一瞬间便红了眼睛。

    “是,比你还小一岁。”苏吟忍着眼泪朝女儿笑,“母后第一次见你父皇时只有三岁,你父皇那时也才五岁。”

    华曜“哇”了一声,一双乌眸亮晶晶地瞧着苏吟:“母后这么早便识得父皇了,那您可也坐过父皇的肩膀?”

    四岁的女儿稚言稚语,听得宁知澈就算在睡梦中也觉得脸热。

    确实坐过一回。

    他与苏吟的初次,在浴池中,苏吟坐过。

    床帐中的苏吟一听这话便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儿真实的情绪:“你想父皇了?”

    方才还甜甜笑着的小女帝脸色瞬间一僵,白嫩的眼眶和鼻子都变得通红,浓密的眼睫很快便被泪水沾湿,像是意识到皇帝不该哭鼻子,当即羞愧地背过身去不敢叫苏吟瞧见。

    但四岁的孩子越是扁嘴强忍眼泪,便越是哭得一抽一抽。

    父女连心,虽说只是个梦,但看见尚处稚龄的掌上明珠因思念自己而哭,宁知澈仍是跟着眼眶发烫,守在床边的鬼魂更是直接落了泪。

    苏吟看着女儿抽泣得一耸一耸的小小肩膀,忽然间缓缓下榻穿上绣鞋,背对着女儿半跪下来,偏头温声道:“晞儿,上来。”

    宁知澈听得一愣,鬼魂也愣住了,华曜抹着眼睛转过身来,见苏吟半跪在榻前,顿时呆了呆。

    “上来罢。”对着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女儿,苏吟的嗓音温柔得不可思议,“你爹爹虽已去了,但娘亲还在。娘亲也能扛起你的。”

    华曜一听这话顿时抽泣得愈发厉害了,连说话都说不利索:“可、可是您的病才、才刚好……”

    “娘亲已无事了,”苏吟抿唇一笑,“晞儿上来便是。”

    华曜终究只是个小孩子,听了这话,终是渴望战胜了担心,依言坐了上去。

    四岁的女儿已经有些重量了,苏吟连手劲都不算大,肩上更是从没扛过重物,大病一场之后又瘦了一大圈,自然有些吃力。

    但她终是将华曜扛了起来,小心翼翼往前走。

    华曜此刻稳稳坐在母亲肩上,顿时破涕为笑,泪珠尚挂在睫梢,眼中却难掩兴奋和满足,像寻常人家与父母嬉闹的幼童那般小声欢呼。

    苏吟扛着华曜从内室走到外殿,又去庭院里逛了一圈,和女儿就着月色和琉璃宫灯里的朦胧暖光观赏庭中栽的花草,又由着华曜坐在自己肩头摘下两朵晚香玉,一朵簪在她发上,一朵插在自己头上。

    苏吟的两个娘家都是高门大户,除却四年前苏府落魄之时,苏吟这二十多年过的都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宁知澈见不得苏吟劳累,寸步不离跟在苏吟身边的鬼魂也忍不住伸出手,想将苏吟肩上的女儿抱过来,可那双虚无的手却只能一次次穿过女儿的身体。

    宁知澈能清楚感知到魂魄的焦急、心疼、悲伤、无力,这些浓烈又消极的情绪与他自身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搅得他胸间沉郁。

    苏吟直待华曜尽兴了才带着她回到床榻,重新为她盖好锦被:“小娃娃不能晚睡,快些安置罢,明晚母后再同你玩。”

    一回到殿中,她与华曜就从寻常母女变回了太后和皇帝。

    华曜乖乖点头:“好。”

    苏吟揉了揉女儿娇嫩的脸蛋:“睡罢,哀家等你睡着了再出去。”

    华曜又点了点头,蓦地唤了一声:“母后。”

    “嗯?”

    华曜却红了脸,羞答答地抓着被子往上挡住自己,只露出白皙的额头和一双乌溜溜的漂亮眼睛,小小声道:“儿臣好爱您。”

    苏吟一怔,旋即忍不住抿唇而笑:“母后也爱你。”

    顿了顿,又更正了方才那句话,“父皇和母后都爱你。”

    一句话叫华曜瞬间幸福地笑弯了眼睛,直到步入梦乡,小脸上都还带着笑意。

    苏吟轻手轻脚出了内室,回到御案前继续忙国务。

    夜里的皇宫静得只剩殿外的风声。鬼魂看着埋首案牍的苏吟,又忍不住想为她揉肩,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凝滞须臾,而后颓然地垂落下来。

    苏吟对这一切毫无察觉,直待将最后一本奏折批完才终于搁下笔,坐在原处出了会儿神,然后才起身净手,却未即刻回内室安歇,而是去了小佛堂。

    佛堂里摆着他的灵位。

    夜色深浓,苏吟凝望着灵位上他的名字,眼眶被泪意渐渐染红,忽而喃喃道:“我也想你了。”

    鬼魂一直跟在她身后,闻言微微低下头。

    苏吟自嘲一笑:“我好蠢是不是?一直到看见你临死前半个时辰还在拖着病体为我们母女思虑谋算,我才真正明白你到底有多好;一直到你没了,我才终于意识到以后真的看不见你了。”

    “我真的好想你啊,好想好想。”苏吟喉咙哽了哽,轻轻道,“若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即便是回到被你关在兰华宫的那一段时日也可。”

    “太傻了。”苏吟声音发颤,“我连给你下毒的事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何须假死?”

    “你逼我给你挑皇后,我直接撕了那沓贵女的画像,画一张我自己给你便是,或者将画像摔你身上拂袖而去,也好过乖乖照做,既叫我自己难过憋屈,也让你愈发觉得我不在意你。”

    “你将我禁足,不许我踏出殿门,也不许宫人与我说话,我可以装病装晕,可以日日落泪,或是每天写信哄你,甚至可以直接逼女官去紫宸殿带话,让你赶紧放我出去,否则我就死给你看,即便这样你怕是都会立刻赶过来。”

    宁知澈微微发怔。

    那时他只要一想到苏吟为了谢骥连他们年少的情谊都不要了便胸口作痛,身躯也被余毒折磨,偏偏每日从早到晚脑子里全是苏吟,疼得他几乎失了理智,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疯子一般。

    苏吟此刻所言,便是他那时求而不得的回应。

    宁知澈再次感知到了鬼魂的情绪,难以言状的酸楚混杂着极致的遗憾,又夹带着隐秘的甜蜜和强烈的想要将苏吟拥进怀中的冲动,以及只能与她天人永隔的痛苦,除此之外还有丝丝庆幸,庆幸自己没有离开凡世,留在了苏吟身边,陪她渡过漫漫长夜,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思念和爱意。

    庆幸?

    宁知澈忽然抓住了这个梦的一处漏洞。

    苏吟已说过会为他守寡,他既知苏吟不会再找别的男人,死后怎可能还会像这个鬼一样需要再三纠结才能下定决心留在苏吟身边?

    这个梦漫长得厉害,他眼睁睁看着日升日落,春去秋来,看着华曜渐渐长大,开始学着处理政务。苏吟从紫宸殿搬去了慈宁宫,但华曜极黏母亲,夜里总是赖在苏吟榻上不走。

    许是因华曜生得越来越像他,连说话时的语气也与他有几分相似,苏吟对着女儿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

    苏吟还将那尊亲手刻的灵位也带去了慈宁宫,日日晨起和睡前,都会去小佛堂与他的灵位说说话。

    谢骥每月都会派人从北境送一道请安折子入宫,顺道献上费心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与名贵药材,以及一堆亲手做的小玩意。苏吟未曾多看一眼,请安折子照常批阅,至于那些献进宫的东西则直接让王忠送去给霍夫人。

    鬼魂一直守在她们娘俩身边,将苏吟对他数年不变的思念和对谢骥的有意疏远看在眼里,笑得一日比一日幸福,唇角一日比一日咧得更高,傻气到令宁知澈不愿承认这是他自己的魂魄。

    安稳快乐的日子止于那日华曜中毒昏倒。

    皇帝的膳食从购置食材到最后端到桌上的每一步都有紫宸殿的宫人盯着,上桌后每道菜要经银匙和两个侍寝宫女试毒。苏吟怕极了女儿出事,除此之外还要自己亲自为华曜再试一回毒才肯让女儿动筷。贼人若想投毒基本无从下手,若想刺杀皇帝更是难如登天,于是便从华曜的伴读入手。

    小姑娘是御史大夫府的小姐,御史大夫爱女如命,甚至愿意亲自下庖厨做糕点哄女儿高兴。华曜毕竟只有九岁,听说之后很是羡慕,便要伴读偷偷揣两块她爹爹做的糕点进宫尝一尝,结果一尝就出了事。

    苏吟抱着昏迷不醒的女儿险些崩溃,厉声命血襟司彻查。

    第三日女儿还未醒,苏吟默默取出一把匕首放在枕下,大有若华曜撑不过去便一刀捅死自己的态势,急得鬼魂眼眶猩红,几近发疯。

    好在李院首写出了药方,但其中一味药长在北境雪山峭壁上,采摘时稍有不慎便会丧命,所以就连太医院里也没有多少,不够救人。虽可以拿旁的药材代替,可到底药效远远不及,只能勉强保命,至于旁的就不好说了。

    苏吟听了太医的话后呆坐了一会儿,忽然记起了什么,命王忠速速去一趟谢府,在谢骥送来的那一大堆药材里找了一通,竟真的找到了太医所说的芷盈根。

    听闻这满满一个匣子解毒护肝的稀世药材,都是谢骥自己在空闲时一株一株从崖壁上拔回来再炮制好的。

    就因为这桩事,半月后谢骥回京述职,苏吟没有再像往年一样将他推给摄政王。

    当年眉目如画的少年将军在苦寒之地驻守数年,变得愈发冷毅持重,身躯也健壮了不少,唯一不变的是还和以前一样,一见苏吟就红了眼睛。

    宁知澈心绪复杂难言。

    梦外谢骥已救过华曜一回,梦里谢骥拼死挖来的药又救了华曜一回,转而又思及谢骥曾在苏吟最落魄时帮过她,宁知澈已对这个人厌恶不起来了。

    不过最多也就只能止步于不厌恶了。

    苏吟隔着一道屏风向谢骥道谢,言明已命人去北境寻药,会将她先前借用的芷盈根补上,但此药难寻,需要费些时日,末了赏赐谢骥一大堆金玉。

    谢骥静了很久,低低回了句:“你一个人在宫里带着陛下不易,我得守着北境,一年至多只能回京一两次,便想给你多备些解毒和补身的药材,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苏吟也沉默了一阵,叹道:“谢骥,这些年我一直不肯见你,你也该明白我是何意。如今你手握一方兵权,要什么女子没有?我们二人和离已快十年了,你也该放下了。”

    “你以为我不想?”谢骥自嘲般笑了笑,“十年……我比你还希望我能放下。”

    苏吟静了半晌,最后漠然道:“谢侯既不听劝,哀家也不便多说什么了,终归你娶不娶妻都与哀家无关。王忠,送谢侯出宫。”

    谢骥未再像年轻时那样逮着机会便纠缠苏吟,只在临出御书房前回头看向她:“我早在十七岁那年便说过我最经不起骗,当年是你骗我说要与我做一世夫妻,永不分离。你不愿记着那些话,把你我的过往当成一场错误,我却忘不掉。”

    “我心里有你,不想耽误别的姑娘。你若厌我放不下你,可以盼我早点死,那样我们两个都解脱了。”

    听到谢骥最后一句话,宁知澈额间青筋顿时狂跳。

    谢骥这张嘴是有些厉害的。

    无论是说情话,还是让苏吟愧疚心软,都比他厉害许多。他从前大抵就是输在嘴皮子上。

    谢骥说完那番话便踏出了御书房。苏吟怔怔看了谢骥离开的方向许久,方起驾回慈宁宫。

    华曜已练武回来了,正霸占着苏吟的书案看历代皇帝写的治国方略集。

    苏吟一看见女儿脸上便漾开笑意:“今日箭术学得如何?”

    “尚可。”华曜实话答道,“已能纵马射中箭靶了,只是准头还要再练。”

    苏吟笑道:“陛下真厉害。”

    华曜含蓄颔首:“那是。”

    苏吟又是一笑,抬步走向角架,又问起华曜中毒的案子:“既已查出是你三皇叔做的,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依照国法惩办。”华曜将书合上,走向自己母亲,“三皇叔赐毒酒,府中女眷充作官奴,府邸和一应庄铺田产抄没充公;御史大夫府内下毒的侍女杖毙;御史大夫虽御下不严,但念在他一向忠心,此事并不知情,且那两块糕点是儿臣自己向云宛讨要的份上,只贬官一等便是。”

    苏吟将手放入撒了牡丹花瓣的水中,一边由着宫人伺候净手,一边温声道:“那便照陛下说的办。”

    华曜“嗯”了一声,目光下移,看着苏吟那双白腻纤细的手,忽问了句:“方才母后可是去了见谢侯?”

    苏吟脸上没多少讶色,似是已猜到女儿会问,闻言实话说与女儿听:“是,哀家谢过他的药,赏了些东西,又劝他早日娶一房妻子回来。”

    “那谢侯可应了?”

    “未曾。”苏吟摇了摇头,“罢了,随他去罢。”

    华曜默了一瞬,用眼神示意宫人通通退下,觑着苏吟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那若是……谢侯当真决意等母后一世,母后可会应他?”

    明明苏吟已说过不会再嫁,明明这只是个梦,宁知澈仍是心口发紧,纵是在睡梦中也能听见自己瞬间变得急促的心跳声。

    鬼魂比他还要忐忑百倍,忐忑到不敢面对,右脚往后撤了一步,似是想在苏吟回答前离开这里,却又硬生生止住。

    苏吟一默:“他娶不娶妻,与哀家何干?”

    听见这话,一人一鬼并一个做梦的宁知澈顿时都松了口气。

    华曜笑得眉眼弯弯,拿起锦帛亲自服侍苏吟将手上的水拭干,开口时嗓音里带了几分女儿家独有的软糯:“我就说嘛,娘亲贵为一国太后,除非爹爹再世,否则天底下便无人能配得上您的身份,怎能下嫁臣子?”

    苏吟见宫人都已退出殿外,便也不再张口陛下闭口哀家了,轻捏了下女儿的脸:“你爹爹要是能转世重生,即便变成个杀猪汉,我也收拾收拾陪他摆摊卖肉去。”

    鬼魂的魄体瞬间黯淡了下来。

    他既选择留在此地,自然不能转世了。

    宁知澈没有感知到鬼魂的半分后悔和惋惜,这个傻鬼只是在害怕苏吟有下一世,而自己却没有了。

    他顿时又开始庆幸自己不必再早死,否则他定也会一样舍不得离开苏吟和女儿。

    华曜继续向苏吟撒娇:“谢侯拼死采的药救了女儿一命,女儿自会记得他的功劳,赏金赏银也好,加官进爵也好,有的是法子褒奖他,但娘亲若因为感激谢侯救了我一命而应嫁谢侯,那女儿日后到了九泉之下当真无颜面对爹爹了。”

    宁知澈心中熨帖。

    果真是亲生骨肉,有此一女胜过十个皇子。

    苏吟似是没想过九岁的女儿竟能说出这番话来,闻言愣了片刻,点头道:“我知晓。”

    华曜得到回答后顿时越笑越甜,忽然又唤了苏吟一声:“阿娘。”

    “嗯?”

    华曜捧起苏吟的手放在唇边“吧唧”亲了一口,笑盈盈道:“好爱你。”

    苏吟一怔。

    九岁的华曜想了想,又学着苏吟五年前的样子更正了自己方才那句话:“爹爹和我都爱你。”

    宁知澈的脸顿时又开始发烫,心也跟着淌过一阵暖流。

    苏吟也红了脸:“谁与你说的你爹爹爱我?”

    “裴指挥使今日教我射箭时说的,他说——”华曜学着裴疏的腔调,“先帝是臣见过的最痴情的男子,一生爱极了太后,爱得连命都不要了。”

    苏吟笑意渐敛,面上的绯意从脸颊移至眼圈,看着华曜脸上笑出的浅浅梨涡,颤然抬手抚了上去。

    左颊上的梨涡是华曜和宁知澈脸上最像的一处。

    宁知澈看着苏吟流着泪抚摸女儿的脸,想起少时苏吟曾说过很多遍他笑起来最好看,这些日子与苏吟云雨时,苏吟也格外喜欢亲他脸上梨涡的位置。

    待他梦醒,定要让苏吟在梦外也摸一摸他的脸。

    “你再看会儿书。”苏吟柔声道,“今日难得闲下来,就不必传膳了,我做些糕点和家常菜,我们母女二人一起吃。”

    华曜脑袋摇成拨浪鼓:“不成的。”

    苏吟笑了笑:“有何不成,你幼时不是总说爱吃娘做的菜?”

    “可爹爹给我的遗信里写了,说您其实不喜欢下厨。从前我年幼嘴馋,如今大一些了,自然不能再让母亲辛苦。”

    苏吟愣愣道:“你爹还写了这个?”

    “是。”华曜点头,“爹爹说他娶您过门是想叫您做天下最尊贵舒心的女子,奈何天不遂人愿,不得不让您独自养大孩子。他说宫中有十二司,都是侍奉我们母女的人,不想让您亲自做缝衣下厨这些琐事,叫我长大后便莫要总缠着您烧菜给我吃了。”

    苏吟瞬间哽咽,将女儿揽进怀里。

    最终苏吟还是去小厨房做了四菜一汤并两碟玉棠糕,迎上华曜诧异的眼神,将糕点推至女儿面前,柔柔道:“你爹爹不仅心疼我,也很心疼你。他虽是皇帝,但若看见你羡慕别家小姑娘有爹爹做糕点,定也愿意做给你吃的。如今他不在了,便由娘亲代他给你做罢。”

    “阿娘,”华曜大为感动,红着眼扑进苏吟怀里,“你真好……”

    苏吟眸光一黯,唇瓣轻轻动了动,无声说了几个字。

    华曜没听见,但宁知澈和鬼魂都看清了她的唇形,她是在说——

    “我不好的。”

    *

    华曜一日日抽条长高,从稚嫩可爱的女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只待明年及笄便能从苏吟和摄政王那里接手全部政务,成为真正的皇帝。

    而苏吟虽保养得宜,肌肤依然白腻光滑,身形依然纤瘦窈窕,容貌也远胜同龄贵妇,但终归已三十六岁了,岁月不可避免地在她脸上留了些许痕迹。

    宁知澈说不出地心疼和难过。

    在他心里苏吟永远只有十五岁,却原来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也会变老。

    鬼魂比他还心疼些,每个深夜都坐在苏吟榻前,一遍遍抚摸她脸上渐渐长出来的细纹。

    这几年谢骥依然定期给苏吟写请安折子,依然锲而不舍地送着他从边疆搜罗来的宝物。苏吟仍是不肯收,如从前那样将东西送去给霍夫人。

    眼见华曜很快便要及笄,霍夫人入宫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委婉地劝苏吟:“陛下已长大了,昭儿,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事了。”

    苏吟高坐在金座上蹙眉反问:“我该考虑什么?”

    “昭儿,你父亲二十出头便去了,娘守寡三十六年,最知其中的苦楚和寂寞……”

    苏吟颔首:“原来母亲嫌房中寂寞了,那女儿为母亲挑个夫婿便是。”

    霍夫人一噎,咬牙继续道:“娘与你分别二十多年,当初才刚找到你,可你没多久便嫁进了皇家,过后又在宫里一直养育陛下,我们娘俩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多少……”

    “先帝临走前曾提过让您也一并住进宫里,是您因当年在西疆被谢瑾呈的人关了二十多年,所以不愿再住在高墙之中。”苏吟轻叹,“我知母亲想我回谢府与你同住,可晞儿是皇帝,她离不得皇宫。一面是您,一面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我也为难得紧。不若这样罢,待晞儿及笄过后,每月的前半月我在宫里住,后半月出宫陪您罢。”

    “这样也成。”霍夫人神色稍缓,可很快眉间又浮起忧色,觑着苏吟的脸色犹豫道,“可是昭儿,谢家只你一个女儿,你当真忍心看着你祖父拼死挣下的家业落到别人手中吗?”

    听见岳母又说起这等事,宁知澈霎时气血上涌。

    苏吟深吸一口气,声音冷了下来:“母亲,我已三十六了。”

    “武皇三十九岁生李旦,四十余岁诞下太平公主,宣穆皇后四十四生司马干,天底下四十岁还在生的妇人不知有多少。你若肯再找个男人,到时候娘替你多备几个好大夫好稳婆,定不会叫你出事。”霍夫人道,“况且我听李院首说,你的身子这些年养得很不错,远胜旁的妇人。若非如此,你是娘的心肝儿,娘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叫你生。”

    “太医院里二三十个名医都是先帝给我们母女留的人,每日都来请平安脉,为我和晞儿精心调理身子,我的身子当然好极了。”苏吟气极冷笑,“先帝在时我还曾问过是否要给他再生一个皇子留后,当初先帝都舍不得我生第二胎,如今我的亲娘倒舍得了!”

    苏吟越说眼神越凌厉:“若先帝没有留那道遗旨,我不信娘还敢起这种心思。如今不过是欺负先帝仁善,欺负我心疼你寡居多年,也欺负晞儿乖巧孝顺,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这个太后面前说这种话!”

    霍夫人被这番话刺得眼泪都下来了:“昭儿,你说这话便是在扎娘的心了。若不是你爹爹走得早,我们夫妇只有你一个女儿,娘怎舍得叫你生孩子给谢家留后?你不想生那便不生罢,谢家无后便无后,好过你我母女因此离心。”

    苏吟闭了闭眼:“母亲回去罢,年关将至,宫里正忙着,过一阵子我得空了再回府看您。”

    霍夫人失魂落魄地出了殿门。

    第二日一早谢府便递来消息,称霍夫人突发重病。

    宁知澈看着苏吟匆匆忙忙乘马车回谢府,快步走进霍夫人所住的慈安堂。

    榻上霍夫人高热不醒,泪流不止,嘴里一直喃喃念着“昭儿”。

    看着病重的老母亲,苏吟挺直的脊背缓缓塌了下来。

    宁知澈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但好在苏吟并没有起什么傻念头,只是回宫后接连许多日都抱着他的灵位睡。

    殿外寒风卷动残雪,一声声撞在窗棂上。他听见苏吟抱着灵位轻声开口:“夫君,我好想你。”

    鬼魂一直默默坐在床沿守着苏吟,闻言红着眼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哑声道:“不许找别的男人,不许生孩子。”

    只可惜苏吟什么都听不见。

    终究只是个梦,宁知澈并不似鬼魂这样害怕,被苏吟一声带着哭腔的“夫君”唤得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心只想着等他醒了定要让苏吟在梦外也这般唤他。

    霍夫人病好后不再提留后一事,但却肉眼可见地苍老了许多,性子也变了,愈发沉默寡言。

    苏吟因此烦躁了不少,每日眉头紧锁,只在面对华曜时温柔些。

    除夕过后谢骥回京,左手拎着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个首饰匣求见苏吟。

    “原本说要赶回来过年,奈何北边风雪太大,路不好走,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两天。”谢骥眉眼柔和,“我得了块美玉,很衬你,便拿去做了一对镯子、一支玉簪和一块玉佩,还有这是你从前爱吃的牡丹水晶糕和……”

    他的话还未说完,苏吟便一挥袖将他带来的那堆东西从桌上重重拂落:“滚!”

    玉器和糕点砸下来滚落至谢骥脚边,他呆呆看着苏吟,似是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吟儿?”

    “算我求你,谢骥,算我求你……”苏吟颤声道,“你我和离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你另找个女人罢,莫再缠着我这寡妇了。”

    谢骥看着对他难掩厌恶的苏吟,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沙哑着嗓音开口:“我说过了,我做不到。”

    “那你就离我远些!”苏吟压抑着怒火冷声道,“母亲逼我,你也逼我……”

    “我没有!”谢骥急急解释,“吟儿,我真没有!我昨日傍晚才刚回京,母亲的事我昨日才知,我是想你回来,但从没有想过要拿母亲逼你……”

    “有没有都没什么区别了!”苏吟迅速打断,“我不想再对不住先帝。你日后别再派人送东西给我,更别再来找我,陛下很快便可及笄亲政,若有要事直接求见陛下便可,你我这辈子都别再有任何瓜葛。”

    谢骥眸光黯淡下来,低着头半晌没有言语,再开口时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样我……活不下去。”

    “不必再用这种话激我,我听腻了。命是你自己的,你若真这般脆弱无能,那也随便你。”苏吟猛地别开脸,“带上你的东西滚出去,莫再来找我了。”

    谢骥啪嗒一下落了两颗泪,捡起地上的玉饰和糕点收进匣子和食盒中,行礼告退。

    宁知澈忽觉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次日晨早谢府传来谢骥服毒自尽的消息时达到顶峰。

    苏吟怔怔看着进来禀报的宫人,似是不敢相信谢骥竟真的做了傻事。

    华曜原是在紫宸殿与摄政王议政,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立时抛下摄政王奔至慈宁宫:“阿娘。”

    听到女儿的声音,苏吟如梦初醒:“怎么了?”

    “您要去看谢侯吗?”

    苏吟张了张唇,艰难道:“嗯……我去看一眼。”

    宁知澈感知到来自鬼魂的剧烈嫉妒、酸楚和恐惧,甚至能听见鬼魂的心声,他在一遍遍央求华曜:“乖女儿,拦住你娘亲,别让她去……”

    但华曜沉默一瞬,却只是命人给苏吟备车,叮嘱宫人将车内布置得暖和些,而后柔柔道:“娘亲,早些回来。”

    苏吟朝女儿挤出一个笑,点了点头,乘马车回到谢府,走进赤麒院的正屋。

    宁知澈厌极了这个屋子,当下恨不能立刻醒来,奈何就像是被死死摁在了这个梦里一般,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谢骥暂时还没死。

    鬼魂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忍不住破口大骂了谢骥一刻钟。

    大夫叹道:“一颗就能致命的毒丸,谢侯连吞了七八颗,现下虽还有气,但大抵还是……”

    说到此处,大夫一叹:“老朽只能尽力相救。”

    这一救就是整整四日。

    霍夫人在一旁直掉眼泪,苏吟眼神空洞地陪着等。

    第五日清早,大夫连连摇头:“谢侯明显心存死志,半点活下去的念头的没有,府里还是早些为侯爷置办后事罢。”

    宁知澈听见鬼魂忍无可忍的咆哮声:“不想活就和朕一起当鬼!!!”

    第56章 第 56 章

    苏吟听了大夫的话, 低头静默良久,瘦弱的双肩缓缓沉下来,哑声让霍夫人和婢子们出去, 撑着自己起身走至榻前。

    宁知澈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再瞥一眼鬼魂, 只见那傻鬼眼睛通红,唇瓣发颤,直直盯着苏吟的动作,苏吟每朝谢骥走一步,他的神色就崩溃一分。

    榻上躺着的男人脸色青白,闭目不醒。苏吟坐下来, 垂眸看着谢骥那双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 轻轻道:“没有讨厌你。”

    谢骥的眼睫顿时颤了颤。

    苏吟嗓音艰涩:“当年苏府遭难,你护了我三年, 虽是借着祖父的权势, 但若没有遇见你, 我怕是很难活到现在,这个恩情我一直记着。”

    “我女儿四岁登基, 北狄多次进犯,这十多年你率军守在北境, 力保山河无恙,让我无需忧心外敌, 夜里才能睡得安稳些。”

    “我知北境苦寒,知你好几回差点死在战场上,五年前为我采药时也差点从崖上摔落, 亦知你这十五年心里一直很苦,那日朝你发火只是因一时心烦, 不想你继续犯倔,并不是嫌恶你。”

    “醒一醒罢,阿骥。”苏吟无力道,“你难道真想叫我愧疚一世吗?”

    眼泪不停从谢骥的眼角滑下来,装了半天聋子的大夫见状大喜,忙上前继续施针。

    但谢骥五日前应是绝望至极,自尽时就没想过要活,吞的毒丸实在太多,纵是此刻被苏吟安慰了几句,终于有了念头活下去,也仍是大罗神仙都难救。

    大夫束手无策,谢骥回光返照般睁开了眼,面容俊朗苍白,唇角溢出鲜红的血,见苏吟守在榻前,一双没有神采的桃花目痴痴瞧着她,张开唇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已发不出声音了。

    苏吟叹了一口气。

    宁知澈听出这声叹息中带着无奈和妥协,鬼魂也听出来了,本就没有半点血色的面容惨白如雪,看起来比榻上濒死的谢骥还脆弱破碎。

    谢骥听了苏吟这声叹,眼泪瞬间泉涌而出。

    苏吟轻轻道:“若你能熬过去,那我们便再试一试。”

    试一试什么?

    她想与谢骥试一试什么?

    宁知澈怔怔看着这一幕,一时间竟听不懂苏吟在说什么。

    鬼魂不敢相信地看着苏吟,而后彻底崩溃,委屈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整个魂体撕碎,周身黑雾疯狂蔓延,怒然咆哮:“理他做什么?让他死!”

    谢骥原本已在扩散的瞳孔重又凝聚,如漫古长夜中终于出现了一道曙光,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攥住苏吟的手,就像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艰难发声:“不许……骗我……”

    苏吟静了一瞬,没有拂开谢骥的手,轻轻点头:“嗯,不骗你。”

    谢骥紧绷的身躯顿时一松,但仍是抓着苏吟不肯放手,眼睛也舍不得眨,一直瞧着她。

    宁知澈看不下去了,只有拼命告诉这只是个梦,心里才能好受些。

    又过去两日,谢骥居然真的靠着惊人的意志力活了下来。

    宁知澈不得不承认谢骥的身子骨确实不错,至少在同辈武将中无人能越过他,打也打不死,毒也毒不死,大抵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能被天生将才的谢煜老侯爷看中,将他捡回来当嗣孙。

    谢骥再度醒来看见苏吟仍在榻前,眼睛瞬间发红,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地看着苏吟,一瞬都不肯移开视线。

    苏吟没有言语,接过婢子熬好的药,舀了一勺喂至谢骥唇边。

    谢骥看着眼前那只捏着玉匙的白腻纤手,眼泪刷地一下又掉了下来,忙低头将药一滴不剩地喝进嘴里。

    苏吟继续舀药喂他,待汤药见了底,方轻声道:“我在谢府住这七八日,陛下已派人来问了四回。你既醒了,那我便先回宫了。”

    谢骥脸色一白,顿时急了:“那我们……”

    宁知澈瞬间心头火起。

    鬼魂更是又开始怒吼:“谁跟你是我们!厚颜无耻!”

    苏吟默了一瞬,提醒谢骥:“我们如今是姐弟。”

    “这有何妨?京中人人皆知我是祖父收养的,届时我找一户人家,对外称我找到亲生父母了便是。”谢骥急得眼泪掉下来,“吟儿,你什么都不必想,这些事通通交给我来办。你既已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了,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好久,这十五年想你想得没睡过一个好觉,吟儿,吟儿……”

    谢骥抓着苏吟的衣袖一遍遍哀声唤着她,苏吟低着头半晌没言语,最后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卑微乞求,瞥了眼谢骥那只干裂可怖的手,转移话题般问了句:“你手上全是冻伤,伤裂处都发黑了,平日不抹药么?”

    谢骥如被苏吟这句问话蛰了一下,立时松开了她,将自己丑得吓人的手藏进被子里,赧然解释:“会抹的,但北境实在太冷了,伤好后出门练一回兵又会冻裂,抹了也无用。”

    宁知澈暗觉不妙,果然苏吟听了谢骥的话后久久无言,最后哑声道:“我要七万定北军的兵权。”

    谢骥愣了愣,但很快便点头应下:“好,你要什么我都给。”

    苏吟搁碗净手,命婢女将冻疮药膏取来,用指腹匀了些,捧起谢骥的手轻轻为他抹药:“我回去与陛下说一声你我的事。”

    鬼魂霎时如遭雷轰,凝实的魂体瞬间淡去了一半。

    谢骥的慌乱焦躁被苏吟短短一句话轻易抚平,心跳响得连宁知澈都能听到,眼睛更是亮得出奇:“真的?”

    “嗯。”

    谢骥脸庞顿时晕开一层薄绯,一个在战场上厮杀多年的大将军此刻害羞得像个新嫁娘:“……好,我等你。”

    苏吟擦好药后便拭手起身:“我走了,陛下还在等着我用午膳。”

    谢骥颇为不舍地“嗯”了一声,叮嘱道:“外头冷,记得将斗篷系好,手炉也拿上,别冻着了,走路时步子缓一些,小心跌跤。”

    宁知澈往鬼魂那里瞧了一眼,见那傻鬼独自站在阴暗处看着苏吟和谢骥,满脸哀伤绝望,魂体摇摇欲坠,仿佛窗外萧瑟寒风之中的一片枯叶。

    宫人小心将苏吟扶上马车,为她盖上白狐裘,车内还放了一尊白玉镂雕福寿暖炉。

    这个梦真实到令人很难不生疑,宁知澈甚至能闻到车内清新淡雅的玉兰香,混着一缕他惯用的龙涎香,两种全然不同的香气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是苏吟在他的第三年忌日亲自调配的香料。

    苏吟一路都在怔怔看着暖炉出神,直至马车停下才收回目光。

    车外传来一阵沉稳又隐隐透着几分急切的脚步声,很快那明黄的车帘便被人霍然掀开,帘后露出一张笑脸来:“母后!”

    苏吟避开女儿的灼灼视线:“嗯。”

    华曜亲自搀着母亲下来。她生得高挑,虽还未及笄,但个头已赶上苏吟了,白嫩小巧的下颌掩在斗篷的绒毛边里,清丽眉眼里俱是笑意:“昨日雪停,儿臣猎了一只山鹿,就等着母后回来与我一同吃肉呢。”

    说完又问,“儿臣听闻谢侯已无碍了?”

    苏吟脚步一顿,轻“嗯”了声。

    华曜眸光微闪,那张神似父亲的芙蓉面上却仍是笑盈盈的:“那儿臣便可安心了。”

    母女二人在宫人的簇拥下进了正殿,各自净手走至桌边。

    御膳房的厨子已在烤着了,桌上还摆着一道干煸鹿肉,一道鹿肉养身汤,一道酱鹿肉,一道炖鹿排,另有九样苏吟爱吃的珍馐佳肴。

    华曜命御厨和宫婢都出去,亲自为苏吟烤肉。

    苏吟无奈道:“不是说过多次了?你是皇帝,怎可做这些下人们的活计?”

    “阿娘生我养我,孝顺阿娘本就是我应当做的。”华曜夹了块滋滋冒油的肉到苏吟碗中,“况且我也不喜欢乌泱泱一堆宫人在桌边侍膳,只想和阿娘亲亲热热一起吃。”

    苏吟挤出一丝笑,勉强用了些便停下筷子,待华曜也搁下玉箸,便命宫人撤走饭菜,而后犹豫道:“晞儿……我有事与你说。”

    宁知澈呼吸一滞,鬼魂一双眼霎时变得猩红。

    华曜的笑容也出现了一丝裂缝:“好,女儿洗耳恭听。”

    苏吟低垂眼帘:“我打算在你及笄后出宫与谢骥成婚。”

    话音落下,尖锐剧烈的痛苦从鬼魂那里源源不断地传至宁知澈胸间,心脏如被活生生撕成两半再抛入御花园冰冷的池水里。

    华曜闻言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了:“就因为谢侯自尽?”

    苏吟静默半晌,忽然低下了头:“终究是我先骗的他。”

    华曜也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道:“您决定好了?”

    “嗯。”

    华曜眼圈蓦地发红。

    宁知澈已不敢再看鬼魂的神情,他还可安慰自己这只是个梦,一醒来便能看见苏吟躺在怀里,鬼魂却是真真切切地在经受痛苦和煎熬。

    鬼魂似是不信华曜会这般算了,夜里穿墙进了紫宸殿,果真听见华曜冷声吩咐新任血襟司指挥使:“替朕去查两桩事。”

    “第一桩,查清楚霍老夫人逼太后生子一事是否有谢侯在背后撺掇。”

    “第二,朕要知道谢侯这十多年在军营是否真的连一个女人都没碰过。”

    几日后指挥使带着查到的消息进宫禀报:“霍老夫人为太后择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侍卫,原打算若太后无意再嫁,便将这几个男人送去宫里做太后的男宠,日后悄悄生一个孩子送至谢府。谢侯此前确实不知霍老夫人的心思。”

    “谢侯这十多年确实没有碰过女人。北境民风开放,向谢侯示爱的姑娘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下药爬床的,听闻谢侯直接将那女子用被子一裹丢了出去,自己跳进冰湖里泡了将近一个时辰,后来更是连那张床都不要了……”

    华曜靠坐在龙椅上揉着眉心:“朕原以为谢骥心思歹毒,本想将他除去,如今倒是不好下手了。”

    指挥使眼一闭牙一咬,以头抵地:“臣还有一事要禀报陛下。谢侯发现了臣在暗中查探,让臣请陛下放心,他日后会用避子汤和肠衣避子,不会叫太后怀……怀孕。”

    华曜愣怔一瞬:“他真这般说的?”

    “是。”

    女官见华曜愁眉不展,等指挥使退出殿外,便在一旁劝道:“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爱孩子的?您若跑去太后跟前大哭一场求她别走,那就是再来十个谢侯缠着她,太后也定然舍不得您。”

    “朕及笄后很快便会择定皇夫,政务也会越来越冗杂繁琐,到时候怕是连每日腾出半个时辰陪伴母后都做不到。”华曜轻轻道,“朕看得出来母后对谢骥也不是全然不在意。母后已将最好的年华都给了我,世人皆知女子守寡的日子不好过,你叫我如何开口求母后留在这宫墙之中?”

    华曜思虑片刻,命女官将李院首请来,沉声问道:“世上可有男人用的绝子汤?”

    李院首一愣:“有是有,但民间常说的绝子汤其实就是雷公藤汤,连服十四日起效,连服两月后渐渐灭精,但停药三月后又会生精,功效比避子汤好不了多少,毒性却强了十倍不止。微臣以为不如外套羊肠,内服避子汤,两者加起来效用比单服绝子汤还要好些。”

    华曜默了默,又问了句:“若男人每次行房前都用避子汤和肠衣避子,可否让女子一世无孕?”

    “避子汤和羊肠一起用自是可以的。微臣多嘴,听闻谢侯爷当初在年轻时仅用羊肠,甚少饮避子汤,也仍是三年都没出过岔子。”

    “那就好。”华曜神色一缓,“不过谢侯正当壮年,又在军营待了十多年,只怕比年轻时还身强体健些,朕还是不放心。李大人既猜了出来,朕索性便直言了。劳大人费神想出个好些的绝子药方来,一碗下去便叫谢骥断子绝孙。”

    说完华曜顿了顿,又补了句:“最好不会太过伤身。”

    李院首闻言顿时发愁:“断子绝孙容易,不伤身却难,微臣只能尽力。”

    *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纵是宁知澈和鬼魂再如何不愿看见苏吟嫁给别的男人,那一日也仍是到了。

    他眼睁睁看着苏吟披上嫁衣,回到谢骥身边。

    帝后婚仪至少需筹备数月,他没有一日不盼着与苏吟的洞房花烛夜,没想到还不等婚仪到来,便先在梦里看见了苏吟和谢骥又一次成婚的场景。

    喜房红烛高照,苏吟盛颜仙姿,肌肤胜雪,无需像旁的新嫁娘那般娇羞低头,便能叫人心如鹿撞。

    宁知澈很清楚接下来谢骥会做什么,情愿死也不肯再继续看下去,却仍是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而那傻鬼居然还不死心地站在那儿不肯离开。

    直至谢骥将苏吟推倒,一件一件剥去她的衣裳,痴迷地吻着她的身子。苏吟虽未迎合,但也没有抗拒。

    鬼魂终于再也无法骗自己,转身出了谢府,飘荡在夜色中空无一人的街巷,疯了一般喃喃自语:

    “她真的又嫁给了谢骥,谢骥一自尽她就心软了。”

    “当年她哭得那样撕心裂肺,一直求朕别抛下她。朕留下来了,她却嫁了别人。”

    “骗子,明明那样舍不得朕,如今还是说回到谢骥身边便回去了。”

    ……

    鬼魂崩溃痛苦了一整夜,最后记起女儿,终于清醒了些,撑着自己回到紫宸殿。

    华曜脸色肃然,正与一个道士说话:“当真可以重生?”

    “自然。”

    “那要如何才能做到?”

    “救万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悬。陛下以毕生功绩攒足功德,年老时寿终正寝,便可重活一世。功德越满,便能重回到越早之时。”

    华曜神情一松:“朕还当是什么,这本就是皇帝应尽之责。”

    “世事无常,要想无病无灾寿终正寝可不容易。”道士笑着摇头,“就算真能老死,要想攒足功德也不是易事。上一位做到的人可是费了整整六十五年,一日都不曾停歇,连胞妹的最后一面都狠下心不去见,这才得以重生到二十二岁。”

    华曜怔然道:“重生竟这般难吗?”

    “逆天改命之事哪有简单的?不过是献祭今生换来世罢了。”道士叹道,“陛下若真想重生救父,这一世定然无瑕顾及您身边尚在人世的血脉至亲了,您自己也只能辛苦奔劳一辈子。”

    华曜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朕还有母后要孝敬,母后辛苦生养朕,若朕连母后最后一面都不能去见,便不配为人女了。容朕再想一想。”

    道士见她为难,温声道:“其实重生分正邪两术,方才贫道说的是正术,邪术要简单许多,只不过需要献祭百条纯善之人的性命……”

    华曜立时沉下脸:“朕乃国君,怎可滥杀无辜?”

    ……

    重生?

    宁知澈心神巨震,在这一瞬终于将梦里梦外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穆卓早在华曜出世前便能算准她的公主营帐会搭建在何处,终于明白女儿一个小婴儿为何能将解毒药方里的所有药材一一指出来。

    女儿重生了。

    宁知澈怔怔看向那个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鬼魂。

    所以……这个梦是真的?

    他真的死过一回?苏吟真的在他死后嫁了谢骥?

    宁知澈忽然记起苏吟那晚被噩梦惊醒后哭着一遍遍同他说对不住,记起苏吟就是从那晚开始愈发黏人,夜里抱他抱得极紧,他偶尔稍稍动一下,苏吟即便在睡梦中都会慌乱到呜咽,像是怕极了他会走,怕极了他会不要她。

    所以苏吟到底梦见了什么?

    他隐约猜到了答案,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只能告诉自己重生之说荒诞至极,天下更是无神无鬼,否则母后至死都在挂念与裴璟生的那个孩子,怎会不托梦告诉他二弟在何处?

    鬼魂日日守在女儿身边,一连半月都拼命忍着不去看苏吟。直至那日苏吟回宫小住,鬼魂克制再克制,还是忍不住去了慈宁宫。

    宁知澈也因此看见了苏吟再嫁后的模样。不同于先前守寡时的面如白纸,苏吟今日虽看不出什么嫁人的欢喜,但整张脸娇艳欲滴,如临近枯萎时重新得到浇灌的花朵,瞧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一看便知这些时日谢骥没少与她云雨。

    也是,他当初只是失去苏吟三年便想她想得快要发疯,谢骥这时候已与苏吟和离十六年,如何忍得住不碰她?

    鬼魂自然也看出来了,本就已黯淡一大半的纯白魂体瞬间又淡了一分。

    宁知澈听见鬼魂一遍遍拼命劝说他自己:“她是迫于无奈才嫁谢骥,心里定然还是爱朕的。”

    “她不知朕在这里,若是知道,绝不会舍得离开。”

    “她已为朕守身十一年,如今女儿连皇夫都定下了,她也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总不能真让她当一辈子寡妇。”

    ……

    鬼魂勉强哄好了自己,释怀了一些,但宁知澈仍能不断感知到来自鬼魂的阵阵钝痛,疼到令人根本无法忽略。

    苏吟三日后便又回了谢府,鬼魂留在宫里,每日看着苏吟为他刻的牌位,以及这十一年来苏吟在思念他时作的一幅幅画,抄的一摞摞经文,写的一篇篇祭夫文。

    这些都是苏吟爱他的证据。

    他克制着不去见苏吟。但一日日过去,思念如野草疯长,愈发令人难以承受,他终是忍不住又去了一趟谢府。

    苏吟今日似是喝醉了酒。谢骥服侍她洗漱沐浴,自己的外袍因被吐了秽物,便脱了下来,穿着那身雪缎中衣抱苏吟上榻,乍一眼看上去竟有几分温润如玉的味道。

    谢骥一边为苏吟盖被子,一边满脸心疼地念叨着:“谢落窈就是个酒坛子,你这三杯就倒的酒量如何能同她比?醉成这样,明日定要头痛了。你先躺一会儿,我去给你熬解酒汤。”

    苏吟似是醉得狠了,呆呆看着谢骥出神,眼里一点点蓄起泪光,见谢骥转身要走,立时将他拽了回来,昂头吻了上去。

    宁知澈不敢相信苏吟竟会主动亲谢骥,霎时如被一柄尖利的刀扎进心窝肆意翻搅,疼得呼吸不上来,只恨不能冲过去将谢骥一脚踹开。

    鬼魂也像是被死死钉在了原处,双目猩红地看着这一幕。

    谢骥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幸福地任由苏吟吻着他,忽然间捉住苏吟作怪的手,红着脸哑声道:“……等一等,我让人去熬避子汤。”

    他才刚起身,苏吟便又急急将他拽了回来,眼泪一颗颗滚落,哭着亲他的脸:“别走,夫君,不要走……”

    听见这声夫君,鬼魂的魂体重重一晃,魂体又淡去了两分。

    谢骥心疼得跟着掉眼泪:“好,我不走。”

    他一手抱着苏吟,一手从匣子里取出一片羊肠,柔声哄道:“我不走,莫哭了。”

    鬼魂似是知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终于没有再傻傻留在这里,倏然转身离开,此后安安静静窝在紫宸殿的角落,成了个真正的死物。

    宁知澈看出来了,自从苏吟回到谢骥身边,鬼魂原本凝实的魂体一日比一日稀薄,仿佛被日光一点点驱散的浓雾,不知何时便会彻底消失。

    只有强忍着不守在苏吟身边,不去看她和谢骥亲密,鬼魂才会消散得慢一点。

    但每当苏吟回宫,他仍是次次都忍不住出去瞧她,看她笑着拿出为女儿新做的衣裳和亲手做的玉棠糕,听她絮絮叨叨地叮嘱女儿保重身子,又事无巨细地嘱咐皇婿好生侍奉华曜。

    两个月过去,苏吟第五次进宫,上午才刚收下李院首终于写出来的绝子药方,下午便对着满桌的御膳干呕不止。

    苏吟怀孕了,怀了谢骥的孩子。

    若这个梦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事,那苏吟岂不是真和谢骥有过孩子?

    宁知澈脑子里一片乱糟糟,心里更是刺痛得厉害,又怕极了苏吟会因为这个孩子丧命。

    鬼魂听了太医的话,明明已没有痛觉,却仍像是心如刀绞般缓缓蹲下来,魂体在瞬息之间淡得几乎透明,仿佛下一瞬便会魂飞魄散。

    太医都说苏吟身子康健,只要孕期好好养着,便可以平安产子。

    许是因为太医的这句话,许是为了谢家,又许是她自己狠不下心堕胎,苏吟犹豫再三后终是选择将孩子留下来。

    鬼魂气得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三十七了还生什么生!若真出点什么事,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他又气又放心不下,明知自己见不得苏吟和谢骥柔情蜜意,仍是忍不住再次跟着她回谢府。

    华曜私底下对谢骥发了一通大火。谢骥默默受着,最后重重磕头,发誓绝不会让苏吟出事。

    沈老宗主已过世数年,谢骥不知从哪儿寻来了转移疼痛的蛊虫,也像他当初那样代苏吟承受怀胎分娩之苦。

    整个大昭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和最擅接生的稳婆都进了谢府。谢骥小心翼翼地照看苏吟,从早到晚守在她身侧。

    宁知澈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现是个意外,知道谢骥的确是在尽心尽力照顾苏吟,也知道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不想和心爱的女子孕育一个孩儿,但还是没有办法不恨谢骥。

    有了共同的孩子,苏吟和谢骥越来越像一家人,站在一旁默默看着两人为迎接孩子出世做准备的鬼魂显得越来越多余。

    他的魂魄一日日消散,最终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

    苏吟这一胎怀得虽不算十分顺利,但好在最后母女平安。

    霍夫人喜得合不拢嘴:“孙女也好,日后招个赘婿入府,既可一世留她在家中,不必担心她受夫家欺负,谢家的香火也不会断绝。”

    谢骥抱着女儿跪在苏吟床榻前哭得稀里哗啦:“多谢你,吟儿,多谢你给了我一个孩子……”

    谢骥圆满了。

    那他呢?

    鬼魂绝望至极,最后那点模糊的轮廓也开始散去,想到女儿,撑着自己转身离开,回到皇宫。

    华曜还在睡,不知梦见了什么,深深皱着眉头。

    鬼魂下意识伸手想将女儿的眉头抚平,旋即记起自己碰不到她,又苦笑着收回。

    他轻轻开口:“爹爹要走了,来世——”

    说到此处,他蓦地恍惚一瞬,喃喃道,“险些忘了,朕不会再有来世了。”

    他静了几息,声音更轻了些,“是爹爹对不住你。夜里早些安歇,别熬坏了身子,好生保重。”

    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际晨星闪烁,东边隐隐泛白。

    华曜梦中似有所感,颤了颤眼睫。

    还不等她睁开眼,第一道曙光洒进来,鬼魂便彻底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第57章 第 57 章

    宁知澈猛然惊醒。

    怀中紧拥着女子绵软馨香的躯体, 苏吟轻柔而带着担心的嗓音蓦地响起:“阿兄?”

    宁知澈怔怔低眸,看见苏吟清雅的脸庞,肌肤光洁如玉, 乌眸清澈如水, 是最年轻的模样, 还未染上岁月的痕迹。

    苏吟看着他眼角湿润,伸手欲为他拂去,犹豫着问道:“阿兄梦见什么了?”

    听到这声阿兄,宁知澈瞬间记起梦中苏吟喝醉酒哭着唤谢骥夫君,勾着谢骥不让他走的那个夜晚。

    她与谢骥的孩子就是在那晚怀上的吧?

    梦里的心痛欲死、绝望崩溃还留在宁知澈胸间,他下意识偏头避开苏吟的手。

    苏吟的手探了个空, 顿时愣了愣:“子湛?”

    话音落下, 她看见宁知澈竟连目光也移开了,诧异之余瞬间敏锐地意识到宁知澈做的梦定然与她有关。

    是梦见从前的事了?

    苏吟下颌绷紧, 细白手指缓缓攥紧衣袖。

    不对, 宁知澈从前吃醋难受过多回, 即便是在去年他们闹得最僵的那一段时日,若她鼓起勇气去碰宁知澈, 宁知澈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躲开她的手。

    “朕……去一趟御书房,昨日看了刑部呈上来的金陵贪污案卷宗, 发现几处疑点,想命血襟司下金陵复审。”宁知澈将抱着她的手收回来, 掀开锦被起身下榻,嗓音低沉沙哑,“你再歇一会儿, 午膳不必等朕了。朕留裴疏在御书房用膳。”

    帘后候着的内监见皇帝醒了,忙过来侍奉主子更衣。

    苏吟心里霎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血襟司指挥使位高权重, 是天子近臣。若换作旁的皇帝,这个时辰召见重臣进宫,待议完事后留臣工在宫里用膳也不是什么奇事。但宁知澈从来舍不得将她丢在紫宸殿自己用膳,即便裴指挥使于宁知澈而言亦臣亦友,宁知澈至多也只会命御膳房给裴疏做一桌饭菜,他自己定会回来紫宸殿陪她。

    苏吟怔然看着宁知澈清隽好看的侧影,眼见内监已为宁知澈束上墨玉带,他抬步便要走,心底瞬间生出前所未有的慌乱:“子湛!”

    两个小内监眼皮一跳,心知情势不对,默契地弓着腰退了出去。

    宁知澈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没有回头。

    苏吟下榻披衣,步步走至宁知澈身后,强压下不安开口问他:“你怎么了?”

    她顿了顿,柔声继续道,“到底梦见什么了?说与我听可好?”

    苏吟话里的忐忑和试探其实并没有多明显,但宁知澈与她相识至今已有十九年,一听就听出来了。

    她猜到了。

    她也梦见过那些事。

    宁知澈忍着心口刺痛缓缓转身:“那明昭半月前从睡梦中哭着惊醒,抱着朕一直说对不住,是梦见了什么?”

    苏吟高悬多日的那颗心顿时坠向寒渊:“你……你也……”

    时至今日,宁知澈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半是自嘲半是质问地开口:“你那晚主动说愿为朕守寡,不是因为爱朕爱到无法再接受别的男人,而是因梦见了你回到谢骥身边对不对?”

    苏吟整张脸霎时煞白如雪。

    短暂的死寂过后,宁知澈不愿再留在此地,重又转身迈步。

    苏吟立时冲上前抱住他的腰,慌到浑身都在发抖:“别走!子湛,只是一个梦而已,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身后之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是他深爱多年的女子,是他的妻,还为他生了个孩子。宁知澈闭了闭眼,嗓音比刚醒来时还要哑:“朕有些累,你容朕缓一缓。”

    苏吟浑身一颤,静了两息,僵硬地将手收回来,眼睁睁看着宁知澈离开正殿。

    宁知澈在殿门外站了会儿,吩咐侍卫去请裴疏进宫,而后行至华曜所住的侧殿。

    四个月大的小娃娃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乳母用一个拨浪鼓逗她,突然间看见亲爹来了,眼睛顿时一亮,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白牙,朝宁知澈挥舞着手臂,咿咿呀呀着要他抱。

    看着这个像极了自己与苏吟的孩子,宁知澈心里一软,将女儿从乳母怀里接过来:“公主今日如何?她在长牙,可有何处不适?”

    乳母战战兢兢回答:“回陛下,公主一切安好。”除了每日都冷冰冰的,只有皇帝皇后能逗笑她,实在不像个正常婴儿。

    宁知澈闻言颔首,淡声命她们都下去,抱着女儿走到窗边坐下。

    华曜当了几十年皇帝,一眼看出自己父皇脸色不对,又见母后没有跟来,心里顿时一咯噔。

    宁知澈垂眸看着自己女儿。

    四个月大的小婴儿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表情,此刻华曜脸上的不安和惊慌尽入他眼中。

    宁知澈启唇开口:“晞儿,你可是重生之人?”

    一听此言,华曜仅有的一丝侥幸也没了。

    完了。

    父皇记起来了。

    理智告诉华曜现在必须要装傻糊弄过去,她年幼登基,为了巩固皇权什么事都做过,自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不打诳语的好人,可这一刻面对自己的父亲,华曜怎么也做不出骗他的事。

    宁知澈知她这是默认了,酸楚在心间蔓延开来,动了动唇瓣,涩然问道:“那你娘亲当真与谢骥……成婚生女了吗?”

    华曜看出父皇镇定神情下掩藏的痛苦,顿时也跟着难受起来。

    宁知澈看着女儿难过的神色,默了一瞬,轻轻揉了揉华曜的脑袋:“莫哭。那些都是前世的事,都过去了,与今生无关。”

    华曜稍稍舒了一口气,正发愁着母后是否也记起来了,便听宁知澈又问了句:“晞儿,你十五岁时曾说要孝敬母后,后来为何又决意重生?”

    她听得一愣,从自己的回忆里扒拉了一阵,终于记起当年是有这么回事。

    谋求重生实在太难,需耗尽她的一生,若她选择救父,便顾不上生她养她的母亲了。

    母亲回宫她抽不出时间理会,母后生病她无法在榻前照顾,就连母亲过世她也无法守灵,只能托谢嗣音代她烧纸钱。

    可就在母亲生下谢嗣音的那一晚,她梦见爹爹魂飞魄散,连来世都不会再有,虽只是个梦,仍叫她心疼极了,加上后来沅州杨县地动,百姓死伤近十万,她想为父皇改命,亦想救她的臣民,这才下定决心赌上一赌。

    彼时谢嗣音已会走路了。她原想将道士的话告诉母后,到谢府时正看见谢嗣音一边屁颠屁颠跟在母亲后面,一边奶声奶气地不停说着:“音音爱娘亲,音音好爱娘亲,音音好爱好爱娘亲,好爱好爱好爱好爱……”

    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母后依然如从前那样爱她,可看见这一幕,她没有再将她想重生救爹爹的事告诉母后。

    宁知澈反应过来女儿现在还小,便换了个好回答些的问题:“那道士说上一个重生的人花了六十五年。晞儿,你费了多少年?”

    华曜低头努力控制着手指比给他瞧。

    宁知澈瞬间红了眼眶,抱着女儿温声道:“好女儿,多谢你。”

    华曜摇了摇头,而后又不放心地艰难开口:“爹娘……不要……分开。”

    她说得含糊不清,重复了两遍宁知澈才听懂。记起梦里的肝肠寸断,他险些当着女儿的面落泪,想说“可是你娘爱谢骥胜过爱朕,我们二人是否会分开从来只取决于她,而非朕”,却终是没有言语。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侧殿出来的,等终于回过神来,已坐在御书房了。

    裴疏拿着金陵贪污案的卷宗站在下首细看,眉头越皱越紧:“陛下慧眼,这案子是有些猫腻,看上去有条有理证据确凿,可这魏大人像是被人推出来顶包似的。臣回去命副使去一趟金陵。”

    说完久久不见皇帝回应,抬头一瞧,见宁知澈微微低着头,眼眸黯淡无光,满是沉寂,即便坐在日光之中,也透着几分孤寂苍凉,整个人看上去比四年前从江南回来时还低落颓然。

    裴疏一眼就看出来定是因为苏吟,毕竟这世上也就这么一个人能轻而易举就叫皇帝大喜大悲。

    他暗道红颜祸水,将卷宗合上,叹声说:“臣陪陛下喝两盅?”

    王忠见主子没有说什么,便命人在皇帝和裴疏面前各摆了一桌御膳,呈上一壶流香酒。

    酒过三巡,裴疏又是一声叹:“臣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不过一个女人而已,陛下为何非得喜欢她?”

    宁知澈闻言蹙着眉认真反驳:“她很好的。”

    裴疏面无表情:“是是是,容貌京城第一美,才学也好,爱苏府,爱谢府,爱谢骥,独独不爱陛下您。”

    宁知澈被他最后一句话刺得心脏鲜血淋漓,许久才哑声道:“她从前很爱朕,如今也在尽力待朕好。”

    “那陛下为何至今还在因她而痛苦?”裴疏将酒盏搁下,肃容劝道,“她从前是很好,但如今心里念念不忘谢骥,连臣都看得出来。陛下贵为天子,身份相貌气度才学武艺样样都无人能及,天底下满心倾慕陛下的女子难道还少?陛下为何就非她不可呢?”

    宁知澈被他说得心口窒闷,漠然反问:“那你呢?”

    裴疏神色一僵。

    “朕的皇后当年心有苦衷,你那小青梅可没有。”宁知澈神色淡淡,“她如今已嫁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五年了罢?你劝朕放下,自己都二十七了,怎么还不娶妻?”

    裴疏一个八尺高的武将世家嫡子被这番锥心之语刺得眼泪一颗颗砸下来,突然间端起酒壶往嘴里猛灌。

    最后裴疏醉到连路都走不稳,被手底下的影卫扶回去了。

    王忠看着正坐在龙椅上出神的皇帝,躬身问道:“陛下可要起驾回紫宸殿?”

    宁知澈静了半晌,低低道:“不了,朕今夜就宿在御书房。”

    王忠瞬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记起回应皇帝:“是。”

    *

    王忠手底下的小内监给苏吟传话说皇帝今夜不回来歇息时,苏吟正坐在女儿的小床边给宁知澈做荷包。

    她听后拿着绣针的那只手重重一颤,针尖险些扎进肉里。

    良久,苏吟放下绣绷,轻轻应了声“知道了”。

    薄暮时分宫人照旧呈上一道道御膳,皇帝虽不在,这一桌菜肴却仍是照着帝后共用的份例来。

    正殿少了宁知澈的身影,苏吟只觉这个地方无趣到连一刻钟也呆不下去,满桌的珍馐佳肴吃起来也味同嚼蜡,勉强用了一碗便停了筷,打起精神陪醒来的女儿玩了会儿,再将孩子哄睡,而后去书案练字。

    原是临摹颜真卿的《论座帖》,等她停笔一看,这才发现大半张纸上写的竟都是“宁子湛”。

    苏吟静站了会儿,将自己这幅临帖烧了,搁笔净手,唤来女官:“陪我去趟御书房。”

    顾女官垂首提醒:“下官曾听祁统领说陛下烦闷时常与裴指挥使饮酒,娘娘可要吩咐人熬一碗解酒汤带去给陛下?”

    苏吟一愣:“可他从前明明……”

    “那是从前。”顾女官恭声道,“娘娘与谢侯成婚第一年,陛下每隔几日便要与裴指挥使喝一回酒。祁统领说陛下那时喝得很凶,后来为着复位大计才渐渐戒了。”

    苏吟沉默了下来,没有如顾女官所言吩咐宫人去熬,而是自己亲自去厨房煮了一碗放入食盒中。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将宁知澈哄回来,犹豫一瞬,偏头问女官:“不如我抱晞儿同去?”

    “我的好娘娘啊,您还看不明白吗?”女官长叹一声,“下官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陛下从来都将您放在第一位,会这般疼爱公主全因公主是您所出,您如今却想用公主叫陛下心软,这不是因果颠倒了么?”

    苏吟默了默,由着女官为她系好披风,拎起食盒出门。

    紫宸殿距御书房不远,不过一刻钟软轿便停了下来。

    王忠忙迎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吟看出来了:“陛下不愿见我?”

    王忠委婉道:“陛下瞧上去心里不大好受,想一个人静一静。”

    苏吟不敢让宁知澈静一静,拿着食盒径直闯了进去。

    宁知澈许是听见了御前侍卫拦人的动静,苏吟冲进去的那一瞬,正对上他那双幽深的墨眸。

    两人都没有说话。几个御前侍卫本就只是象征性拦了几下,不敢对苏吟动粗,见皇帝脸上并无愠色,便都识趣地默默退了出去。

    月色泠泠,宁知澈身着墨青色锦袍,矜贵与清冷浑然天成,就那么坐在龙椅上静静瞧着苏吟。

    苏吟走过去,果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便将食盒放在他的御案上,取出里头那碗热汤:“醒酒的,趁热喝了罢。”

    宁知澈静了片刻,问:“你熬的?”

    苏吟想到这一碗简单至极的汤水是她第一次下厨给宁知澈做的吃食,瞬间低下了头:“嗯。”

    宁知澈依言端碗饮尽:“多谢。”

    苏吟将碗收回食盒里:“你还在喝药,日后莫再饮酒了。”

    宁知澈低眸:“嗯。”

    其实今日也没喝多少。他肩上担着大昭,还有妻女要养,这条命又是女儿为他挣来的,他不想糟蹋。

    苏吟鼓足勇气去牵他的手:“走罢,阿兄,和我回紫宸殿。”

    宁知澈没动。

    苏吟眼眶发烫:“只是一个梦……”

    宁知澈倏然打断:“是真的。”

    苏吟指尖发颤。

    “梦里是前世,前世朕真的死了,你嫁了谢骥,为他诞下一女,是因女儿重生为朕改命,朕这一世才能有个好结果……”见苏吟连唇瓣都白了,宁知澈止住话音,将目光移开,“罢了,本就怪不得你,你什么都不欠朕,相反朕还该感激你为朕守身十一年,替朕养大了孩子。”

    “可是明昭,你待他真好啊。”宁知澈喃喃道,“以太后之尊下嫁臣子,后来怀了孩子也愿生下来。但凡你只是将他收作男宠,朕都可骗一骗自己你对他没有情意。”

    苏吟苍白着脸开口:“子湛……”

    “何时开始的?”

    苏吟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宁知澈起身逼近,平静质问:“何时变的心?”

    “因何对他动了情?”

    他生得高大,苏吟在他的影子里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抵上御书房的侧墙。

    苏吟颤声否认:“我没有……”

    “你到现在还想骗朕吗?还是想骗你自己?”宁知澈惨然笑道,“你放心,朕不会再像去年那样报复你,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苏吟怔怔看着眼前这个深陷痛苦的男人,逼着自己回想四年前那段黑暗至极的时日。

    “我也想一直像少时那样满心满眼全是你。”苏吟轻声开口,“但那时人人都想踩我一脚,却又因我身在京城,明面上不好做得太过分,不敢欺我,便加倍辱我的家人。”

    “我养父和阿弟在北境受折磨,是谢骥一封急信送至边关救了他们的命。”

    “我养母日日焦心,病得快死了,是谢骥找太医治好了她。”

    “我大堂妹苏妍被逼做袁家的妾,是谢骥暴揍袁三公子一顿为我妹妹出气,替她寻了一门好亲事。”

    “自从遇见他,我的家人再也没有受过旁人的欺负和羞辱,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

    ……

    “这些事还可说谢骥是借着祖父的权势才帮到我的。”

    “但我幼妹苏姩被人劫走,从马车里丢了出去,虽侥幸未死,但却数月昏迷不醒,眼瞧着一辈子都要毁了。四婶婶接受不了,抱着姩姩哭得撕心裂肺,怒骂我是个连累全家的丧门星。是谢骥千里奔赴西疆,冒着大雪在那位最擅治脑的隐世名医门前站了十日,才求得名医出山。”

    “四婶婶的话虽难听,但也没说错,姩姩确实是被我连累的。”苏吟含泪道,“谢骥救了姩姩,我这辈子都得承他的情。”

    宁知澈眼眶发红,张了张唇欲要开口说话。

    “我提起旧日苦难不是在怪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不是不懂。”苏吟声泪俱下,“可我多希望你当年在放太后出宫前给我留一条后路,别让我的家人遇上那些事,别让我背负谢骥的恩情。我多希望是你的人保护苏府……”

    宁知澈终于忍不住通红着眼出言打断:“朕留了!”

    苏吟呆呆昂起脸,眼角还挂着泪珠:“什么?”

    “当年父皇将朕视作杀妻仇人,连江山和朝局都不顾了,朕原先准备的应对手段通通失了作用。”宁知澈嗓音发颤,“但朕那时虽自身难保,无力护着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

    “皇祖父退位归隐前将大权全部交到了父皇手中。父皇铁了心要报复朕,祖父拦不住,但护住一个被迁怒的苏府却是绰绰有余。朕被贬去南阳后曾将一封书信送至江南,求皇祖父保全你。”

    “那时你骗朕说皇姑母答应为你求情,所以你才能来南阳看朕。姑母近年来越发懂得明哲保身,除非祖父祖母有吩咐,否则绝不会多管闲事。朕从未想过你会对朕撒谎,以为是皇祖父授意姑母代为出面,才会半点疑心都未起。”

    ……

    苏吟猛地记起当年废太子暴毙的消息传到京城的那几日圣祖爷确实进京了,彼时圣祖爷坐在龙舆之上,右手缓缓拨动着一串佛珠,无声瞧了她许久。

    她顿时浑身发冷。

    只怕圣祖爷已什么都猜到了,只是装作不知罢了,虽不知为何没有杀她,但皇长孙遭她毒害,后来自是不可能再向苏府伸出援手了。

    原来如此。

    原来就差一点她便可得到圣祖爷的庇护,无需再与旭王做交易,无需再伤宁知澈,也无需嫁谢骥。

    宁知澈闭了闭眼:“还有你说的那位西疆名医,她是朕的人。”

    苏吟瞳孔骤缩,白着脸道:“这怎么可能……”

    “那位老夫人姓江,单名一个涓字,是沈老宗主的亲外甥女。你说是谢骥冒雪在她门外站了十日的诚心感动了她,难道你就没想过,每年求江老夫人出山救人的男男女女那般多,那些人为自己的至亲挚爱求医时难道就不诚心诚意?为何江老夫人这么多年只肯答应救你幼妹一人?”

    苏吟犹如醍醐灌顶,浑身在一瞬间失了力气,顺着墙面缓缓坐下来。

    “朕从没有不管你,朕怎么舍得?”宁知澈在她身前半蹲下来,锦绣袍摆如初绽的墨莲,“当年朕的确恨你,但后来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一直在暗中护着你。你应该还记得,谢煜将军战死后的第二年,旭王麾下的张径翻出十六年前的一桩逆案,矛头直指定北侯府。”

    苏吟眼泪夺眶而出:“……那一纸能证明祖父清白的物证是你派人送来的?为什么后来不告诉我?”

    宁知澈沉默良久,缓缓直起身:“本就是朕连累了你,难道还要说出来向你讨赏吗?”

    说完又自嘲般笑了笑,“况且你的心已在谢骥那里了,满脑子只记得他的恩情,叫朕怎么开口告诉你?”

    苏吟心里一酸。

    “这段时日朕不回紫宸殿住。”宁知澈转身走回御案,“夜深了,你回去罢,早些安歇。”

    苏吟心慌意乱,起身过去拦腰抱住他:“不,不要,你不回去那我也要住这里。”

    宁知澈忽然觉得委屈极了,挣开她的手崩溃质问:“你既然这样放不下谢骥,为何还要与朕同睡!”

    苏吟不管不顾又抱了上去,“是我不好,以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姩姩是你救的,不知道那些事是你为我做的,从今往后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

    “这句话你已说了不下三遍了,次次都骗朕,次次都做不到!”

    “这回是真的。”苏吟眼睛酸疼得厉害,“你给我时间,我证明给你看,若证明不了……”

    后面的话哽在喉中,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

    “你不想与我同榻,我走就是了。”苏吟将他松开,“但皇帝将寝宫让给皇后,自己住御书房,传出去到底不大好听。我明日命人将芷兰殿收拾出来,带着晞儿搬进去。”

    宁知澈简直不知道谢家到底是怎么生出这样一个姑娘来的,无论她是进是退,都能让他心里钝痛得像是被刀子重重捅了几下。

    “我走了。”苏吟拎起御案上的食盒,“天冷了,御书房比不得紫宸殿暖和,叫宫人铺一床厚些的被褥,暖炉也备上。”

    宁知澈没有言语,目送苏吟走出御书房的门,然后又看着她跑回来,在他身前站定:“真是你救了姩姩吗?”

    苏姩即便后来被救醒,心智却仍停留在三岁之时,是苏府唯一一个没能从那场大祸中全须全尾脱身的人。

    看着满脸紧张的苏吟,宁知澈神色到底缓和了些,朝她点了点头。

    苏吟如释重负,而后笑道:“听说去年我假死之后谢骥闯进苏府灵堂,姩姩曾哭着抱住你的腿大喊‘皇上别打我姐夫’?”

    宁知澈一想起那日就恼火,咬牙切齿道:“你妹妹一句话叫朕难受了半个月,你还好意思笑?”

    苏吟抿了抿唇,踮起脚重重亲了他一口:“明日你若得空,我派人去接姩姩进宫,与姩姩说清楚你才是她姐夫。”

    宁知澈敛眸平静道:“不必,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可我觉得要紧。”苏吟轻声道,“很要紧。”

    宁知澈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也只是移开视线淡淡道了句“随你”。

    第58章 第 58 章

    大昭历代皇后要么住长春宫, 要么便是兰华宫。长春宫因是宁知澈亡母生前的住处,如今在宫里成了禁地,兰华宫又曾是苏吟的冷宫, 所以苏吟才选了芷兰殿。

    芷兰殿原是惠熙帝宠妃崔氏的寝宫, 坐落在紫宸殿西侧, 即便不乘舆辇,走路到紫宸殿也费不了一盏茶的功夫。

    翌日上午,苏吟抱着女儿搬了进去。

    得知父母分房而居,华曜连喝奶都不甜了,趁现在年纪小眼泪多,抱住苏吟就开始哇哇大哭。

    皇帝的体面比起自己父母来根本不值一提。华曜不知到底是父皇不愿和母后共寝, 还是母后不愿和父皇同榻, 但无论是哪一种,扑进母后怀里哭都是最有用的办法。

    母女连心, 苏吟一眼就看出来华曜是不想她和宁知澈分开, 轻拍女儿的后背柔声道:“只是暂时在这里住一阵子罢了, 以后会回去的。爹娘会一起陪晞儿长大。”

    华曜止了哭,噙着眼泪半信半疑地瞧苏吟。

    “不骗你。”苏吟轻轻用帕子为女儿擦脸, “你爹爹说你是重生之人,此事过于荒诞离奇, 我也不知该不该信,但你一个小小婴儿竟能指点沈老宗主把清余毒的药方写出来, 我姑且就当世上真的有前世今生罢。”

    她话音一顿,敛眸道:“你爹爹……有些难过,需要时间缓一缓, 我虽可以缠着他不放,却不愿将他逼得太紧, 所以还是慢慢来罢。”

    况且她还想悄悄给宁知澈下蛊替他承受清余毒的剧痛,本就要寻个由头躲出来。

    华曜仰头看着神情温柔的母亲,安心之余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不清楚谢骥在母后心中地位到底如何,但谢嗣音终归是母后的亲女儿,而且还是个爱母亲如命的好女儿。如果母后真的记起了前世,虽说应不至于为了谢嗣音能出世而抛弃父皇和她,但也不该这么平静,连半点低落和怅惘都没有。

    母后这模样,倒像只是大致知晓前世发生了什么,却没有忆起谢嗣音这个人,至少绝对没有记起谢嗣音的好。

    苏吟瞧着蹙起眉头似在思索的女儿,蓦地启唇问道:“晞儿,我前世真的和谢骥生了个……女儿吗?”

    她只在梦里像个旁观者一般看见自己怀了谢骥的孩子,却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没见过那孩子出世后的模样,还是宁知澈昨日告诉她那是个女儿,她才知道了一丁点有关那孩子的事。

    华曜被母亲问得心跳都停了一瞬,迟疑地点了点头。

    见女儿竟真的能听懂她的话并给出回应,苏吟静了一瞬,摸了摸华曜的脑袋:“那你怪我吗?”

    华曜愣了愣,而后拼命摇头。

    母后将她带来人世,用心呵护她长大,但凡她说出口的都会尽力为她办到,但凡她想要的都会尽力给她,从未拒绝过她的请求,也从未想过要她回报什么。她前世虽幼年丧父,但从母后那里得到的爱比许多父母双全的孩子拥有的还要多。

    皇家亲情凉薄,即便是在前世,宁氏也没有几个皇帝像她这般幸运,能在母后的疼宠之下渡过一段开心幸福的年少时光。

    苏吟发觉自己问了句蠢话。

    她的孩子乖巧懂事,怕是心里再难过也不会怪她半分。

    苏吟心里一软,轻轻道:“我与你爹爹只生你这一个孩子,好不好?”

    华曜呆呆看着自己母后:“可以吗?”

    她自然希望母亲只有她一个孩子,如此便不会有弟弟妹妹分走母亲的疼爱,日后继承皇位也简单些。但大昭此前虽也有两位为皇后空置后宫的皇帝,可那两位皇后都育有一个天资聪颖的皇子,如此才勉强堵住了朝臣的嘴。

    前世是因父皇早逝,母后才没有再生一个儿子;今生父皇长寿,不广选秀女充盈后宫已会惹得群臣劝谏,若双亲只生她一个公主,膝下连半个皇子都没有,那群老臣的唾沫星子怕是都要溅她父母脸上了。

    苏吟第一次听见女儿说话,如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既惊又喜,一双水眸泛起星星点点的光,如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清澈湖面。

    华曜受限于这具婴儿身,声音奶呼呼的,吐字也不清,但这三个字好懂,苏吟一遍就听明白了孩子在说什么。

    “嗯,就只要你一个孩子,”苏吟柔柔向华曜保证,“只疼你一个。”

    华曜痴痴看着自己母亲,明知不该提起谢嗣音,却终是忍不住道:“那妹妹呢?”

    其实前世她与谢嗣音没有什么姐妹之情。谢嗣音从未逾矩唤过她姐姐,她也从未装大度认下谢嗣音这个妹妹,她们二人的关系一辈子都止于君臣。

    苏吟听懂了,霎时沉默下来。

    一个前世生的孩子,苏吟这辈子没有像怀华曜时那样感受她在肚子里一日日长大,更没有养育过她,对那个毫无半点记忆且素未谋面的小女儿着实谈不上有多少母女情分。

    但那终归是她的孩子,她说不出什么冷漠无情的话来。

    良久,苏吟温声开口:“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我这辈子只想留在你爹爹身边。”

    华曜听见这句话,一颗心终于落地。

    母后或许会骗男人,但绝不会骗孩子。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谢嗣音,母后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苏吟想到宁知澈中午就要用膳喝药,便将华曜交给乳母,命女官同御膳房说一声中午不必做菜,自己去厨房做了三菜一汤并一碟玉棠糕,拎着食盒回紫宸殿。

    宁知澈神情疲惫,似是没有睡好,此刻正低眸翻着一本不知什么东西。

    苏吟看见他手里那本书的封皮眼熟得很,走过去一瞧,视线所及是几行秀雅的楷字:“建宁十九年十二月十一,京城大雪,闻阿兄低咳四声,心甚念之。盼君早愈,愿君安康。”

    她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我的札记怎么在你这里?”

    宁知澈没有回答。

    苏吟劈手将它夺了过来:“你何时挖出来的?又怎知道我在家中埋了这本札记?”

    宁知澈看着她通红的脸颊,薄唇微启:“昨夜。”

    苏吟一愣:“昨夜?”

    “你十岁那年就曾拉着朕一起在东宫埋过一枚玉石,很骄傲地告诉朕那是你用攒了五年的压祟钱买的美玉,已去慈恩寺开过光,埋在东宫定能保朕逢凶化吉,一世平安。你那时怕忘了自己把玉埋在何处,还在土面上插了一对福娃娃。”宁知澈缓声道,“朕昨晚睡不着,便出宫去苏府转了转,见你院子角落的花圃土面上露出两个娃娃脑袋,挖开一看果然发现下面埋了东西。”

    苏吟垂眼翻开这本札记。

    里面一大半内容都与宁知澈有关,年份从建宁八年到建宁二十三年,最早那几年的纸页已泛黄了。上面的字迹从歪歪扭扭、错字频出渐渐变得娟秀工整,文字也从幼稚单纯渐渐染上少女情思,写到后面甚至还会一字不落地记下每次偶遇时宁知澈同她说的话,纸页之中还夹着每次她见到宁知澈后傻乎乎摘回来留作纪念的树叶和小花。

    若无中间这些事,他们二人原该在建宁二十三年三月初九就已成婚。当年的她从正月初一开始便在札记里数着日子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即便用词再含蓄,但字里行间显露出的害羞、忐忑和幸福仍是满得几乎要溢出纸面,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当年苏府被抄家,这本札记带不走,却又舍不得毁去,她只好赶在官兵进来前匆匆将它埋了。

    看着这本被她遗忘四年的札记,苏吟说不上来心里是何滋味:“你都看完了?”

    “嗯。”宁知澈凝望着她的玉靥,“看了三遍。”

    他本想问“当年那般喜欢朕,为何说变心就变心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原因他不是不知。

    正如苏吟昨日所言,当初那些人不敢欺侮苏吟,便将那些羞辱加诸于她的妹妹们身上。

    那时苏姩就是因在郑府二姑娘逼苏吟的四妹下跪磕头时哭着骂了几句,所以才会被人丢下马车。后来谢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郑二拎到苏府众人面前让她磕了三十个响头,再将郑二从疾驰的马车上丢了出去,其他羞辱过苏府的人也都被谢骥挨个找上门寻仇。

    大抵谢骥于苏吟而言是黑暗中出现的一道光,而苏吟对他的情意却在那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辱时一点点磨灭了,或许没有消磨殆尽,但已足够让她接受另一个男人。

    苏吟大致猜到了宁知澈心里在想什么,翻至札记的空页,拿起笔山上的御笔,执笔蘸墨,垂首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致和二年十一月初八,一夜难眠,思夫甚矣。”

    她轻声道:“这本札记既然被你挖了出来,从今往后我便继续写了,也不知算不算太晚?”

    宁知澈盯着“思夫甚矣”四字看了很久,最后将目光移至苏吟眼下那层明显的乌青,眉心微动,别开脸道:“这是你的东西,问朕做什么?”

    苏吟弯了弯眸,将札记放下:“净手用膳罢。”

    宁知澈走到次间一看,见桌上只摆着三道民间家常菜、两碗白菜煎蛋豆腐汤和一碟糕点,顿时一怔:“你做的?”

    “……嗯。”苏吟越看自己做的那几道青菜豆腐越上不了台面,只怕紫宸殿大宫女吃的都比这好,“我厨艺不大好,只会做这几样菜。”

    宁知澈眉眼温和了下来,掀袍落座:“没有,这些菜很好。但下回别做了,庖厨油烟重,女儿家身子娇弱,手又嫩,莫做这些活计。”

    这是宁知澈今日对她说的最长一句话了。苏吟笑着“嗯”了一声,边吃边不动声色观察宁知澈,见他虽不再说话,却比平常多添了一碗半的饭,玉棠糕也乖乖吃完了。

    午膳后两刻钟宫人端着加了蛊虫的汤药进殿,沈老宗主也掐着点过来,与苏吟对视一眼,面色不变地欺君罔上:“头两日需死死压制余毒,所以用药峻猛,到第三日余毒已被清走大半,便会减轻用量慢慢解毒,陛下从明日开始就会好受些了。”

    宁知澈不疑有他,闻言颔首,端起药饮入腹中。

    沈老宗主如昨日一般退至侧殿守着。苏吟不停给宁知澈擦汗,锦帕湿了一张又一张,眼见他双目半阖着,似是疼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唇色比纸还白,忍不住昂起头去亲他。

    宁知澈纤长羽睫动了动,在那张圣洁脱俗的脸上落了两弯浅影,垂眼静静瞧着她,那双眸子干净漂亮如置于清水中的琉璃一般,清晰倒映着她的影子。

    眼里只有她一个,心里只有她一个,身子也只有她一人碰过。

    苏吟突然有些不敢亲下去了,轻轻道:“定国公当年助你成事,他女儿是个极好的姑娘,当年苏府落魄,京中贵女几乎人人都笑我,独她待我如初。她那般喜欢你,你那时真的没想过要娶她吗?”

    宁知澈飞快瞥了眼她近在咫尺的嫣红唇瓣,移开目光:“你也是个好姑娘。”

    他们二人还未和好,苏吟没想到宁知澈竟会这般说。她羞愧地低下头,讷讷道:“你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个好姑娘?”

    “嗯。”宁知澈低睫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去年朕口不择言,说旁的姑娘个个心善,不似你恶毒心狠三心二意,世间难寻。朕一直很后悔当初那般骂你。”

    苏吟笑了一下:“你也没说错。”

    “说错了。”宁知澈打量着眼前娇小的女子,幼时那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童已长大了,不再穿粉嫩嫩的小衣裳,如今满头乌发高绾,身着浅色华服,白皙的耳垂也穿了耳洞,戴上润而不透的玉坠儿,黛眉轻浅,玉面淡拂,美如月中聚雪。

    皇宫不是人待的地方,那十多年里苏吟一直陪着他,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

    母后自听到裴璟战死那日开始便与父皇彻底撕破脸,那些年人人都对长春宫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苏吟敢时常陪他进去陪母后说话。

    他和苏吟那时都不是什么活泼会逗人开心的性子,两个十岁出头的锯嘴葫芦你一言我一语,笨拙地哄母后吃饭,劝她好好活下去。

    有时碰上父皇过来,苏吟吓得小脸都白了,身子一直抖。他原想说下回不必再陪他进去,但却听苏吟小声道:“那道虾元子娘娘吃了半颗就放下了,蒸鹅也只吃了一块,饭也只用了两口,辣羹蟹倒是吃了三块,估摸着娘娘近日不大喜欢吃清淡的,下回我俩试试酒烧香螺和五辣醋蚶子。裴氏祖地在河东,听说那儿的人会将面食做成猫耳朵的模样,吃起来筋滑利口,我们将米饭换成猫耳朵面试试,避开陛下偷偷过来,看看娘娘愿不愿意多吃些。”

    回忆远去,宁知澈动了动唇,哑声道:“是朕说错了,你就是个好姑娘。”

    苏吟怔然看他片刻,忽地一笑,喃喃开口:“如果四年前我在南阳多问一句就好了,或者你多问我一句也好。”

    只可惜当年她携毒而来,不敢露出丝毫马脚,满脑子只想着言多必失。

    只可惜宁知澈从不疑她,无论听她说什么都信,一见她来南阳便高兴成了傻子。

    宁知澈静了下来。

    当初苏吟高高兴兴同他说事情已了,以前说好每年都要陪他过生辰,他的及冠礼就更不能落下了,所以特意来南阳寻他。

    那时他们已分别数月,他担心苏吟担心到夜不能寐,又见苏吟瘦得可怜,显然那几个月受了不少苦,如何舍得怀疑她说的话?仅有的一丝不安也只是让他吩咐祁澜秘密去京城确认一番苏府是否真的已解脱困境,但还未等祁澜回来,苏吟就已下手了。

    “大概这就是命。”宁知澈自嘲一笑,“从前慈恩寺住持说你此生会有二夫,朕那时还气得斥责了那和尚一通,不曾想他竟真是个有本事的。”

    苏吟心里一跳,忙移开话题:“我今日同晞儿说只要她一个孩子,我们以后不生了。”

    宁知澈很快应了:“嗯。”

    男人的反应在苏吟意料之中,她半玩笑半忧心道:“但那群老臣怕是要睡不着了。”

    “无妨。”宁知澈淡声开口,“还好你是谢家的女儿,若非如此,前朝和大昭都没有过公主即位的先例,只怕朕届时一说要将江山交给晞儿,谢氏第一个就会站出来劝朕再生一个皇子。谢氏位居世家之首,门生满天下,若他们铁了心反对晞儿继承皇位,那还真是有些麻烦,如今谢家倒是直接变晞儿登基的最大助益了。”

    苏吟想到谢家权势太盛,恐为皇家所不容,艰难道:“皇家日后可会除去谢氏?”

    崔氏一族辉煌了数百年,却在七十年前被宁知澈的曾祖父连根拔起。

    孟国公府和镇国公府当年煊赫如斯,如今却都只剩一个空壳。

    裴氏一族当年位居世家第三,但四年前太后薨逝,太上皇将裴家主支杀得只剩裴疏一人了。

    宁知澈默了默,实话道:“谢家祖上有开国之功,子孙代代为我宁氏守国门,谢门武将无一例外全部战死沙场,皇家就算再无情也不会忘记谢氏的功劳。除非谢家谋逆,否则皇家不会对谢家下杀手。退一万步说,就算哪日皇家真想铲除谢家,谢氏大族根基这般深,没几百年也倒不了。”

    苏吟舒了一口气。

    宁知澈不愿隐瞒她,继续说道:“但前世晞儿幼年登基,待她及笄时朝中势力定已失衡,若要这张龙椅坐得安心,只能削弱谢氏。不过谢家终究是晞儿的母族,若朕没猜错,晞儿在收走谢家部分实权后应会给你娘家抬爵。”

    “今生朕好好活着,不会让你夹在女儿和谢家中间为难了。”宁知澈凝望她低垂的眉眼,“你那几个族兄也不是傻子,知晓谢家权势已极,最有才干的主支大公子和二公子主动退仕,只留谢三和谢骥在朝为官。谢家男儿都很聪明知进退,你不必担心你娘家。”

    苏吟啄了下他的唇,柔声细语,“等晞儿继承大统,我们便出宫游山历水可好?”

    她的思绪一跳一跳,宁知澈闻言薄唇抿得平直,别开脸不让她亲第二下:“你心里装的不是朕,与朕一同赏玩山水做什么?”

    苏吟双目发酸,低低道:“我心里有你。”

    宁知澈没有应声。

    苏吟知道宁知澈这回梦见她在他死后与谢骥再婚生女,是真的被伤透了心。

    愧疚和难过才刚从心底浮起,她便蓦地想到了一处不对:既然是死后的事,宁知澈怎会知道得比她还清楚?

    苏吟隐隐猜到了原因,连骨头缝都在嘶嘶冒着寒意,直接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宁知澈闻言沉默许久,知道苏吟从小最怕鬼,便只淡淡道:“朕也不知缘由,反正就是梦见了。梦本就虚幻奇异,生者梦见死后的事也不算稀奇。”

    “你骗我。”苏吟声音发颤,“你……你前世是不是……”

    见宁知澈不说话,苏吟喉咙一哽:“你以前不是说若世上真有神鬼,那你变成鬼后便绝不会留在人世看我吗?”

    宁知澈哑声道:“前世有个女子在灵堂哭成泪人,跪在地上求朕别走,朕得多狠心才能割舍得下她?”

    颗颗泪珠从苏吟眼眶滚落:“子湛……”

    “你不必愧疚,朕是自愿留下守着你的。”宁知澈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你前世守寡十一年才再嫁,又不是朕尸骨未寒便急急找好下家,放在民间也算不得薄情。”

    “不不,我待你不好。”苏吟知道他真正怨的是什么,“我前世明知你最介意谢骥,却还是回到了他身边,是我不好。”

    这句话瞬间刺中宁知澈心中最痛的那一处,他眼眶倏然一红,立时抬手捂住苏吟的眼睛。

    苏吟去摸他的脸,果然探到一阵冰凉濡湿。

    “我真的不知道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苏吟心中大恸,紧紧抱住宁知澈不让他挣开,“我去求过你皇姑母,求她帮帮你,帮帮苏府。她说太上皇恨极了你,谁也救不了,苏府她也不敢救,太上皇就是因知道你喜欢我,才会往死里磋磨苏府。太子有过先责太傅,可连太傅府都只是被流放,苏府男儿却要等着斩首。我又求大长公主替我送封信给圣祖爷和太皇太后,她说太皇太后重病缠身,她不愿打扰父母。”

    “我总记得妹妹们遭我连累后代我受辱,而谢骥护住了她们,替她们报了仇,我便一直记得谢骥的好。”她泣不成声,“我用你的命保住了苏府,用你对我的情分保住了谢骥,欺负你待我情深,欺负你舍不得杀我,在所有人里待你最狠,最后所有人都好好的,唯有你前世英年早逝,今生也差点活不成。”

    宁知澈疼到麻木,一双墨眸空洞地望向窗外。

    他想起去年篡位那日太上皇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回来了就好,朕特意留了苏吟一条命,终于等到了今日这场好戏。”

    “你身为朕的儿子,却从小就站在裴璟那头,说朕与你母后缘份已尽,说朕是皇帝,不可因一己私利拆散臣子夫妻,让朕放你母后出宫。如今你的小青梅也嫁了别的男人,朕倒要看看你从前劝朕的那些话能不能劝得了你自己,看看你会不会跟朕当年一样发疯,会不会和朕一样痛苦,还是继续和以前一样满口自以为是的仁义道德。”

    ……

    宁知澈闭上眼。

    太上皇毁了他母后,毁了他,也毁了苏吟。

    这样一个人,竟是他的生父。

    他想杀了太上皇为母亲报仇,却觉得一刀杀之实在太便宜那人,又担心母亲还未转世,仍在地府和裴璟一起等着那个遗落在外的孩子,怕太上皇死后会继续欺负母亲。

    他启唇开口,嗓音哑得听不出原来的音色:“药效过了,你昨夜没睡好,回去午憩罢。朕也躺一躺,下午还要召见工部侍郎。”

    苏吟忙擦泪扶他起来。

    宁知澈微微用力挣了挣:“我是男人,身子沉,让宫人来便好了。”

    苏吟只当没听见,厚着脸皮揽住他的腰,然后抬头去看他的脸色。

    宁知澈薄唇一抿,偏头避开她的目光。

    苏吟眉眼弯了弯,立时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一步步搀着他走到榻前,俯身欲为他脱下赤舄。

    宁知澈蹙着眉将她的手拂开:“朕自己来。”

    他褪鞋上榻,由着苏吟为自己掖好被子,看了眼她头上过分素净的发饰:“库房里有许多簪钗步摇,钿花华胜,整套的头面也有许多,金累丝和点翠的都有。宫里没有别的女人,那些都是你和晞儿的,若喜欢便去挑挑。”

    苏吟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间的玉簪和珠花:“不必了,祖父那几十年也攒了些家业,我不缺首饰,今日是急着来见你,所以才没有打扮。”

    听见那句“急着来见你”,宁知澈顿时默了默,而后平静道:“你娘家的归你娘家的,宫里没有别的女人,晞儿又没多少头发,那些都是你的,你不用也是闲置在库房里。”

    苏吟抿了抿唇:“好,那我明日去挑几件,戴上给你瞧。”

    宁知澈想起苏吟也有过一小段天真烂漫的年华。那时苏吟不到七岁,两人还没有男女之防,苏吟每回新做了珠花和裙裳便会立刻进宫问他好不好看,觉得哪家铺子糕点好吃也会立刻想到给他也带一份。

    “睡罢。”苏吟声音放轻了些,“明日之后便不疼了。”

    宁知澈已被余毒折磨了四年,多疼一个月少疼一个月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闻言只“嗯”了一声。

    苏吟也知宁知澈不在意,但却实在不想见他再疼得脸色惨白了。

    “明日开始中午我就不过来了。”她摸了摸宁知澈的脑袋,“晞儿每日只肯睡四个多时辰,她身子里虽装了个大人的魂,但毕竟只有四个月大。我听人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每日都要歇七八个时辰,睡少了怕是对身子不好,便想哄她中午睡一会儿。”

    宁知澈眸光微黯:“好,你也要好好歇着。”

    苏吟俯身啄了他一下,柔柔道:“先前说要做给你的竹马绕青梅荷包已绣了一半了,等做完我给你戴上。”

    温热柔软的触感留在宁知澈唇上,他将脑袋侧向墙面:“不必费神做这些。”

    “可我想做给你。”苏吟追着他的唇又亲了一下,“我画了十几幅青梅竹马的图样才终于得了一幅满意的,就想绣一个最好看的荷包给你。”

    宁知澈眼睫颤了颤。

    苏吟知他累极了,见他不再拒绝便将身子撤回来,柔柔道:“我走了。下午姩姩进宫,若你愿见,待你议完事我便带她过来,若不愿我便送她回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宁知澈在榻上躺了一会儿,直待殿内什么声音都不剩了,苏吟留下来的浅香也散得一干二净,才撑着自己起身下榻,走到次间苏吟的书案前。

    右侧那两本书下压着一叠画纸。宁知澈抽出来一张张翻看,总共十七幅青梅竹马的荷包图样,每幅都画得很细致精美,每幅都有不同的巧思,能看得出来费了不少功夫,不是敷衍了事。

    女子常赠荷包给心上人以示情意,但年少时他与苏吟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学士府嫡女,都是循规蹈矩之人,莫说互赠定情信物,就是说句稍稍亲密些的话都会双双脸红。

    他忍不住想,若那些事通通没有发生,当年他和苏吟顺利成婚,两个此前连衣袖都没碰过两次的人直接拜堂入洞房,在榻上褪衣相对,只怕两个人的脸都能烫熟鸡蛋了。

    宁知澈出了会儿神,将画纸照原样折好放回去,唤来王忠:“下午苏府女眷进宫,让她们申时入紫宸殿觐见。”

    王忠恭声应是。

    第59章 第 59 章

    申时一到, 王忠便将苏府的大夫人王氏和苏姩领进紫宸殿。

    苏吟和幼妹的生母四夫人没什么话好说,所以今日只让人去接幼妹一人进宫,虽早在马车入宫城后就已收到奏报称王氏主动跟着来了, 但此刻见养母牵着苏姩进来, 仍觉恍如隔世。

    王氏作为一个养母来说已算好到极致了。

    彼时京中高门都知她这大学士府嫡长女是捡来的, 但王氏从未让那些嘲讽她身世的话传到她耳朵里。

    她喜穿素衣,还不愿学女红,放在别的人家定要被好好说教一通,但王氏却只会淡淡道:“爱穿白衣便穿,不爱绣花便不绣。你既爱看书写字,那我花些银钱叫人把你的绣楼拆了改建书楼便是。”

    王氏教她:“大户人家规矩多, 容易闷出心病来, 在小事上给自己松松气儿,才能活得久些。”

    苏吟不愿受养母的礼, 特意没有与宁知澈同坐上首宝座, 赶在王氏跪完皇帝再跪她之前把王氏扶起来:“我与陛下尚未完婚, 大夫人不必跪我。”

    王氏出身钟毓名门,极重礼数规矩, 闻言一笑:“封后圣旨已昭告天下,娘娘执掌凤印金册, 臣妇于礼应当跪拜娘娘。”言毕带着苏姩恭恭敬敬向苏吟和她怀里的华曜跪地叩首。

    宁知澈顿时心绪复杂。

    若说王氏在意苏吟,苏吟养在她膝下十多年, 她都未曾亲近过这个女儿;若说不在意,可前世苏吟生下小女儿后霍夫人这个亲娘喜笑颜开,王氏却对着苏吟眼泪直掉。

    不过无论如何, 光是这一桩事,王氏这个母亲在他眼里就已胜过霍夫人了。

    待养母和苏吟落座, 苏吟终是没忍住开口问道:“今日怎么大夫人也跟着来了?”

    王氏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

    或许是想亲自确认一番养女是不是真的还活着,看看皇帝是否真的原谅了她,她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她生了公主后身子恢复得如何了,小公主是什么模样,是像苏吟多些还是像皇帝多些。

    王氏答不上来,正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越发思念这个被她冷落了十多年的养女,明明人家已和亲娘相认,她却拼命想寻个由头进宫见苏吟。

    苏吟见状没有追问,只温声对幼妹道:“四年前为你医治的江老夫人可还记得?她是陛下的人,当年是陛下救了你。”

    怕苏姩听不懂,这两句话苏吟说得很慢。

    小苏姩来时已被王氏耳提面命不能在宫里提谢骥,呆呆问道:“是陛下救的我?”

    苏吟颔首:“是,快谢谢你大姐夫。”

    小苏姩最听苏吟的话,一听苏吟这般说便信了。她虽心智受损,但却看得懂自己姐姐的心思,知道苏吟十分想她亲近这个皇帝姐夫。

    “苏姩深谢大姐夫救命之恩,”苏姩跪下来朝宁知澈磕了个头,用王氏教的话祝福姐姐和姐夫,“愿大姐夫与大姐姐长长久久,恩爱到老。”

    听苏姩一口一个姐夫,宁知澈神色缓和了些,让宫人扶她起来:“你是朕的妻妹,朕救你是应当的,不必言谢。”

    苏吟招手示意幼妹走到跟前来:“这是姐姐的孩儿,你还未见过。”

    王氏也忍不住跟着侄女走上前去,瞧瞧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再瞧瞧自己的养女,心里霎时涌过一阵奇异的感觉。

    当年被抱来苏府时尚在襁褓中的小娃娃,如今竟也做了母亲,生了孩子。

    王氏眼睛一酸,将自己日夜揪心的问题问了出来:“娘娘身形纤瘦,生公主时……疼不疼?”

    苏吟没料到养母竟会关心这个,想到自己分娩时是丈夫代她承受痛苦,与宁知澈对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劳大夫人挂心,我生华曜时一切顺利,没受什么苦。”

    王氏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她与苏吟一样腰细臀小,二十年前生独子时痛得死去活来,挣扎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了下来。

    她自己差点没活下来,便怕苏吟和儿媳妇也跟自己一样。

    苏吟有些承受不住养母突如其来的关心,今日叫幼妹进宫的目的已然达成,正打算说几句场面话再送客,心思通透的王氏就已出言告退了。

    她不禁一愣,而后将华曜交给女官,亲自送养母出去。

    王氏没敢叫苏吟送太远,一到正殿门口便请她回去。

    苏吟见她这般恭敬,一丝礼数都不敢错,轻叹道:“我终归是苏府出来的女儿,大夫人不必如此。”

    王氏却摇头:“娘娘忘了苏府罢。”

    养母的话一句比一句令人惊异,苏吟顿时怔住。

    “我养育娘娘一场,虽待你算不得亲近,但原本也盼着你能得偿所愿,与你自小喜欢的郎君长相厮守。”王氏苦笑,“不承想后来苏府却成了你身上枷锁,害得你与陛下破镜难圆。”

    “娘娘当年终究是为了苏府才背弃陛下,即便陛下不计较,但若苏府时时横在你与陛下中间,你们如何还能重修旧好?”王氏轻轻道,“苏府落魄了,比不得谢家,在朝堂上帮不了你什么,可到底也算是书香世家,还有些不值钱的骨气在身上,不愿拖累自己家的姑娘。”

    苏吟眼眶发烫。

    王氏抬手为她拂去身上落的雪:“霍夫人待娘娘可好?”

    苏吟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仍点了点头。

    “是臣妇多虑了,哪有亲娘不爱孩子的?”王氏笑着哽咽道,“再不好也比养在臣妇膝下好。”

    不等苏吟开口,王氏便又拿出一只玉镯和一枚大金锁塞到苏吟手里:“娘娘婚期将近,公主也已过百日了。臣妇自知这镯子和金锁比不得宫里的,权当给娘娘和公主添个喜,望娘娘莫要嫌弃。”

    苏吟见镯身翠绿、种色兼具,显是价值不菲,苏府如今大不如前,这定已是王氏手中最贵重的宝物。她默了默,终是没有推辞:“多谢大夫人。”

    王氏眼角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不再多言,牵着侄女往外走,待出了宫门却见外头多停了两辆马车,不由疑惑地看向送她出来的宫人。

    紫宸殿宫人的仪态比官家小姐还要端庄,垂首敛目道:“这是陛下赏给大夫人和苏姑娘的东西,珠宝绸缎和玉器字画是大夫人的,金银和药材是苏姑娘的。”

    苏姩掀开马车帘布一看,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满了金银珠宝,顿时瞪大了眼睛:“大伯娘,新姐夫好大方!”

    王氏方才匆匆一瞥,也被车内的珠光宝气晃了下眼睛,赶紧捂住这傻侄女的嘴,将她按下去和自己一起面向正殿叩谢圣恩,然后才敢带着赏赐离宫。

    苏姩这句话自然被宫女一字不落地禀报给了宁知澈。

    “新姐夫?”宁知澈凉凉道,“朕五岁与你相识,十七定亲,反倒成后来者了。”

    苏吟用目光示意宫人退下,伸手抱住宁知澈的腰。

    “不是后来者。”她轻轻哄着,“是你先来。”

    宁知澈薄唇抿了抿,终是没再抓住这个“新”字不放,说起旁的事来:“皇祖父和皇祖母已在回京路上了。”

    苏吟脸色僵了僵,挤出一个笑:“那正好留两位圣主在宫里过年,你应也许久没与祖父祖母团聚了。”

    宁知澈低眸瞧了眼她发白的面色:“两位长辈是天下最温柔心慈的人物,又与你祖父谢煜是故交好友,你不必怕他们。”

    苏吟轻叹:“倒不是怕。”

    是愧。

    她伤了人家老夫妇最疼爱的宝贝孙儿。将心比心,若华曜无辜被未婚夫毒害,她和宁知澈可不会管什么苦衷不苦衷,定要拔刀亲自将那男人砍了,谁求情都不顶用。

    大抵圣祖爷一开始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后来放弃了杀她而已。至于为什么,虽不知详尽,但定是因宁知澈的缘故。

    苏吟将脸贴在他胸膛上轻声唤道:“子湛。”

    “嗯。”

    苏吟抬起右手,细白纤指勾住他的腰间玉带:“今夜想和你睡。”

    宁知澈忆起前世她勾着谢骥上榻的模样,心脏盈满酸涩,没有回应这句话。

    苏吟便懂了,后退半步松开他,柔柔道:“那我走了?”

    宁知澈喉结上下滚了一遭,视线凝在她脸上许久,才终于从喉间溢出一声微哑的“好”。

    苏吟笑了笑,没再留下纠缠,回芷兰殿将华曜抱起来,将王氏送的金锁拿给女儿瞧:“大夫人送的,要戴上试试吗?”

    华曜点了点头。

    苏吟便将女儿脖子上的玉项圈解下来换成金锁:“沉不沉?”

    华曜摇头。

    苏吟还惦记着华曜睡眠不足的事,严肃道:“以后可不能强打精神不肯安歇了,夜里我会亲自盯着你,每日中午也得歇上半个时辰,我会叫乳母看着。若再发现你装睡,我就当着所有宫人的面打你屁股,听明白了吗?”

    “……”华曜点了点头。

    苏吟眼神柔和下来,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冬日里天黑得早,窗外一轮冷月,有风吹过,拂落枯枝上堆积的簇簇白雪。

    芷兰殿门外,王忠已陪着皇帝站了半个时辰。

    月光映照着地上白雪,衬得他家主子愈发清冷寂寥。王忠不懂情爱,但却知主子没有娘娘陪着就睡不着,不由在心里叹气再叹气。

    好在皇帝没有再站半个时辰,但也没有抬步进去,只吩咐他备马。

    王忠便知道主子这是又要出宫了:“这大雪天的,陛下不若乘车出去罢?”

    皇帝没说话。

    王忠只好叫人去牵一匹品种普通些的马来,伺候主子换了身常服,披上大氅,扮作寻常官家公子模样。

    宁知澈只带了裴疏出宫,然后对着皇帝在心里叹气的人便成了裴疏。

    其实从前裴疏与皇帝并没有这般熟,毕竟他是裴璟的幼弟,太上皇不喜自己儿子与裴家的人走得近。

    当年皇帝的至交好友是镇国公府世子宋执,曾是皇帝的伴读,与皇帝和苏吟一同长大。

    只可惜四年前宋执也投靠了旭王,成了旭王麾下最得力的臣子。

    宋执不知从哪里学来了易容变声之术,能以假乱真,又有一身好武艺,那三年裴疏好几次差点死在他手里。

    去年皇帝登基,第一个被送进血襟司处死的就是宋执。

    裴疏感慨万千。

    若宋执没走歪路,今夜就不必他裴疏陪着皇帝来这什么破慈恩寺了。

    慈恩寺酉时不到便关门谢绝香客,但皇帝要见住持,自有人跑着去将人请来。

    宁知澈在禅房等着,见沙弥恭恭敬敬奉茶,却没有喝。

    出门在外茶水糕点不能随意入口,裴疏自然也没喝,等了一会儿见老住持来了,便去门外守着。

    老住持还记得皇帝多年前和苏吟来算过姻缘,彼时他一句“姑娘此生有二夫”惹得皇帝脸都绿了,此刻看着明明暗暗的烛光中皇帝清濯的脸庞,也不着急开口问对方为何而来,只静静等着。

    “朕不信佛,更不信凡人能未卜先知。”宁知澈启唇问道,“住持,你可是重生之人?”

    老住持神色一顿。

    宁知澈见住持默认,也无意追问一个无欲无求的佛僧当年为何不将事情与他说清楚,而是只肯向他透露一两分。

    他起身道:“如今命数有变,住持先前所卜之事或许算不得准了。”

    说完抬步往外走,指尖刚碰到门闩,便听见后面传来老住持的声音:“老衲的确是重生之人,但因迟了五日,没能救吾妻性命,从此皈依佛门,苦修数十年后倒也有了些道行。”

    老住持站在桌边,一张布满褶皱的脸隐在昏暗的光线中:“今世的变数,老衲几年前便算到了。”

    “是么?”宁知澈面色不变,“可朕听闻住持曾为谢骥算命,言道他此生仅有一女。”

    老住持一听此言便笑了:“的确如此。”

    “重生是道家之术,谢小侯爷却是找佛家算的命数。佛曰世间一切,命中注定;凡事因果,皆有定数。”老住持恭声道,“所以无论公主是否重生,侯爷此生都有一女。”

    听他竟真的算到了女儿重生,又口口声声命中注定,宁知澈神色冰冷:“除非谢骥再娶,否则绝无可能。”

    老住持笑而不语。

    宁知澈与他再无话说,开门出去。

    裴疏却想往里走:“臣去问问那和尚,看看他能否算出臣那侄儿何时能找回来。”

    宁知澈做了那场梦,知道十五六年内裴璟的儿子都不会找到,一边想着明日问问华曜,一边侧身将道让出来容裴疏进去。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裴疏抓狂的声音:“我父母兄嫂全死了,就剩我和我侄子了!到底算不算得出来你倒是给个准话!一直看着我叹气作甚?”

    裴疏不一会儿便含怒出来了:“陛下,咱们快走快走,跟那和尚说话简直气死个人!”

    两人照原路出去,才将上马,就见寺门外树下的阴影里蹲着一个姑娘。

    宁知澈侧眸看向裴疏。

    裴疏知晓内情,便没有下马询问,只往皇帝那儿靠了靠,压低声音道:“是宋执未过门的娘子,每日都站在此处,站累了便蹲,直到宵禁才肯回去。”

    宁知澈一听这话便记起来了。

    宋执当年就是因未婚妻的命捏在旭王手里才背叛了他,去年被打入血襟司之前还曾捧着苏吟赠的定亲礼跪在他面前,求他看在苏吟的面上放过他的未婚妻。

    到底是他十多年的好友,彼时人人都以为他恨苏吟,只有宋执不仅敢提苏吟,还敢用苏吟的名头求情。

    “女儿家夜里待在外头不安全。”宁知澈将目光收回来,“明日叫两个人暗中护着,但别逼她回去,她想蹲在外头便由着她蹲。”

    裴疏应了声是。

    *

    也不知是不是因白日见了养母,苏吟夜里忽然做了个梦。

    但梦到的不是养母,而是一个姑娘,瞧不清模样,看个头只有十二三岁,穿着粉裳,依稀能瞧出来是个甜美乖巧的孩子。

    甜美乖巧的孩子正在发火:“是,我就是在怪祖母,责怪你一个亲娘还不如苏府那个大夫人待我阿娘好!”

    “别人看你守寡这么多年,看你年纪大了,有些话不敢说,怕把你气死,我生来不孝,我不怕,你就是错了,你就是没那么爱我娘!”

    “你说的没错,当年如果没有你,或许我娘不会把我生下来。但若我不出世能叫阿娘过得更好,那我情愿这辈子世上没我这个人,最好下辈子也没有!”

    “谁也没逼你待我娘好,但你别一边惹我娘不痛快,一边说什么你才是这世上最爱她的人。我是娘生的,祖母愿意待我娘好,我便敬着你;你若再让她难过,那祖母从今往后也别想笑了!”

    ……

    苏吟听得发怔,心里已猜到了这姑娘是谁,却不大敢信自己真能养出一个性情这般刚烈的女儿来。

    待她回过神来再看过去,见这小姑娘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些,看身形至少有十五六岁了,正枕在她膝头唤“阿娘”,一声又一声,根本不嫌腻。

    在面对她时,小姑娘像是换了一个人,声音软软糯糯的,又甜又温柔。

    小姑娘叫着叫着娘忽然停了下来,问她:“阿娘,如果下辈子没有我,你只有陛下一个女儿,可会难过?”

    苏吟听不清梦中的自己回答了什么,只隐约看见小姑娘笑着落下泪来:“我就知道阿娘也是疼我的。”

    “我才舍不得叫您难过。若真如此,我便日日去佛前祈祷,求菩萨保佑阿娘来生别记起我这女儿。”

    “一点都别记起来。”

    ……

    殿外狂风漫卷,哐哐砸着窗棂。

    苏吟猛地惊醒。

    “娘娘?”女官听见声响,忙上前掀开床帘柔声关怀,“做噩梦了吗?梦见什么了?”

    苏吟张了张唇正想答,可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脑子里却已什么都不剩了。

    女官见她神情茫然,瞬间扑哧笑了出来:“记不起来了?下官也常这样,梦倒是真实得很,比戏本子还精彩,可一睁眼便什么都忘了。”

    苏吟想了会儿实在想不起来,只好放过了自己,也跟着笑了一阵,然后问道:“什么时辰了?”

    “亥时正。”

    苏吟睡不着,索性下榻穿衣,打算出去转转,没想到才刚命人打开宫门,就看见宁知澈大步离开的背影。

    门外的雪地上还留着一双脚印。苏吟呆了好一会儿,忽而扬了扬唇,抬步追了上去,一直跑进紫宸殿,将斗篷和裙袄都脱了,蹬鞋上榻。

    第60章 想我吗?

    苏吟脱下的斗篷和裙袄就丢在宁知澈面前的黄梨木透雕云纹衣架上, 女儿家的冬衣毛绒绒,颜色温柔,面料也软, 还带着缕缕馨香。在这样冷的冬夜, 让人一看就觉得暖。

    方才咻地一下钻进被子里的女子此刻正趴在榻上盯着他瞧, 双眸亮晶晶,眼神直勾勾,意图十分明显。

    宁知澈脱氅衣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静了片刻,平静道:“那你在这里睡,朕去侧殿。”

    “不要, ”苏吟爬起来, 作势要下榻,“我跟你一起。”

    宁知澈眉头拧起, 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听到身后竟真的传来了脚步声, 回头看见苏吟穿着单衣抓起斗篷就匆匆忙忙追了出来,鞋也没穿好。

    外间开着一扇窗通风,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将她冻得直哆嗦,宁知澈霎时间气血蹭蹭蹭往上涌, 大步过去拎起她走回内室,咬牙切齿将她塞进被子里。

    “好冷, ”苏吟死死抓着宁知澈的手腕不让他走,“你也上来。”

    宁知澈额心跳了跳:“这是朕的寝殿,有地龙有暖炉, 你在被子里还冷?”

    “就是冷。”苏吟将他往下拽,面不改色耍无赖,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或许是生了孩子之后比从前更怕冷了罢。”

    宁知澈沉默了半晌,想起她怀华曜时大着肚子连走路都艰难的模样,紧绷的双肩松弛下来,哑声妥协道:“先松开,朕还未沐身。”

    苏吟弯了弯眸,依言收回手:“去罢,我等你。”

    “嗯。”

    苏吟觑了他一眼,得寸进尺:“洗干净些。”

    宁知澈静了两瞬,转身就走。

    皇帝沐身用的浴汤是提前备好了的,苏吟躺在榻上数着时间,等数到三千一百一十二的时候才终于看见宁知澈穿着一身雪白中衣从浴房出来。

    对上苏吟意味不明的目光,宁知澈镇定解释:“天冷,沐浴会慢一些。”

    苏吟忍俊不禁:“有道理。”

    “……”

    怕男人一个恼羞成怒又要跑,苏吟赶紧收了笑,往里挪了挪:“快上来快上来,别冻着了。”

    宁知澈薄唇一抿,上榻躺在外侧,怀里立时钻进来女子玉软花柔的娇躯,僵硬须臾,抬手将她搂紧。

    苏吟昂头吻了上去。

    男人的躯体还带着刚沐浴过的热气,白皙的肌肤透着红,身上清香好闻。

    苏吟见宁知澈虽不似从前那般稍一撩拨便克制不住,但也没再躲开,一动不动由着她亲,便离开他的唇瓣,凑到他耳边笑盈盈道:“骗你的,你这里温暖如春,我不冷。”

    宁知澈见她这般得意,脑门突突了两下,当即就要走人。

    苏吟哪里肯放他走,将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双臂搂着他脖子,死皮赖脸追问:“为何大晚上不睡觉跑芷兰殿外面站着,嗯?”

    宁知澈眼底划过一丝恼怒,沉声道:“松手。”

    他这副黑脸模样放在去年刚重逢时还能吓住苏吟,如今苏吟已知道这个男人拿自己毫无办法,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道:“是舍不得我搬走吗?”

    “是想我了吗?”

    “是没有我在身边便会睡不着吗?”

    宁知澈被她问得心里钝痛难忍:“不是,朕想女儿了。”

    “是吗?那你跑什么?”苏吟将脸贴在他胸膛上,轻轻道,“我好想你,昨夜没睡好,今夜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睡一阵又清醒了,原想出门逛一逛,过来紫宸殿看看你有没有乖乖歇觉。你若没睡,我便哄你早睡;若睡了,我便悄悄爬上来。”

    她捧起宁知澈的脸亲了亲:“方才在芷兰殿外面站了多久?冷不冷?”

    宁知澈敛眸:“不冷。”

    “怎会不冷?”苏吟又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啄,“方才你的手都冻红了。”

    温热的唇瓣一下下亲着宁知澈微凉的手指。他长睫一抖,心也跟着颤动,没再反驳。

    苏吟将他拉回榻上盖好被子,“真的不想我吗?”

    宁知澈凝望着她那双温柔得似要将他溺死的水眸,没有吭声。

    “想不想我?”苏吟压着他亲了又亲,“想不想?想不想?想不想?”

    宁知澈在苏吟的攻势下无从躲逃,索性翻身将她覆在身下,低头堵住她的嘴。

    他的吻带着横冲直撞的怒火,像是发泄,又像是渴了很久一般疯狂从她的唇舌间掠夺甘甜。

    苏吟的身子渐渐软下来,听见男人愈发急促的呼吸声,适时解开自己的中衣系带。

    大片大片的雪肤闯入宁知澈的视野,羊脂白玉般,比上等宫缎还要细腻柔滑。

    宁知澈忽然想起老住持的话,“无论公主是否重生,侯爷此生都有一女。”

    老住持言之凿凿,看他神情,听他话音,谢骥不仅今世仍有一女,而且还是亲生的。

    苏吟是谢骥第一次心动的姑娘,是谢骥的发妻。谢骥对苏吟的执念不亚于他,当真会与别的姑娘成婚生女吗?

    若不会,那个孩子是如何来的?

    苏吟柔软的掌心抚上他精壮的身躯,提醒他回神:“子湛。”

    宁知澈捉住苏吟乱摸的手,压低眉眼与她对视:“你已是朕的皇后,即便你再如何舍不得前世那个孩子,朕也不会放你出宫与谢骥生女。”

    苏吟一愣,点了点头:“我知晓。”

    宁知澈细瞧苏吟神情,却少有地看不出她心思:“你可难过?”

    苏吟坦诚道:“并非每个妇人从一开始便会爱自己的孩子,就算是晞儿,我也是在胎动后才渐渐对她生出母女之情。我这辈子没有生养过那个孩子,莫说她的模样性子,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除却前世母女这层身份,她于我而言与陌生人无异,着实谈不上有什么难过。”

    宁知澈静了片刻:“若你想知道她的名字,朕可以说与你听。”

    “不必,”苏吟迅速拒绝,“不用告诉我。”

    若知道名字,她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谢骥很疼孩子,那孩子有个无底线宠爱她的父亲,有显赫至极的母族,定北侯这一支只有她一个女儿,整个侯府都是她的,她前世定是过得很好。

    这样便够了,她与那孩子的母女缘分就这般止于前世便好。

    宁知澈默了默,又问了句:“当真不难过?”

    苏吟亲亲他俊美的侧脸,“这辈子能和你白头偕老,我高兴得很。”

    宁知澈定定看她许久,蓦地托起她的臀,将纤白玉腿分于身前,劲腰往下一沉。

    “啊……”苏吟瞬间攥紧他敞开的雪缎中衣,不受控地微微张开唇。

    在被彻底被拖入炽欢之前,她忽然记起一事,忙问道:“今日你怎么不用羊肠?”

    宁知澈埋进眼前这团温香软玉中,嗓音已哑得快听不清:“因为朕已服了绝子汤。”

    “你说什么?”苏吟的神志瞬间清明了一大半,仰起身子急声追问,“何时服的!这么大的事怎不说与我知晓?”

    “上午不是你自己说只要晞儿一个孩子?”宁知澈瞥了她一眼,不理解她反应为何这般大,“下午朕便让人熬了药。”

    方子是前世李院首花了数月才想出来的,他直接记下来拿去给李院首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便叫人抓药熬制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苏吟急得声音发颤。

    “那是什么意思?”宁知澈问道,“你想赌朕一辈子谨慎理智,连一次疏忽乱性都不会有,一辈子都不会让你怀上第二个孩子?”

    苏吟无言以对,想到宁知澈的身子,胸间更加窒闷,涩然道:“这种东西很伤身吧?”

    “不会,这与女子喝的绝子汤不一样,药性温和许多。”宁知澈低头咬了咬她雪脯软肉,“别想了,一碗汤药再伤身也不会比妇人怀孕生子伤身。既然主动勾朕云雨,便该专心些。”

    “今晚不要了,我回芷兰殿睡。”苏吟不敢信他的话,红着眼往外爬,“等明日我问过李院首再说。”

    “说了无妨就是无妨。朕还要养你和女儿,怎会因贪一时之欲而不顾惜自己身子?”宁知澈额间青筋直跳,一把将想要逃跑的苏吟薅了回来,咬牙道,“你这时候说不做,跟叫朕死有什么区别?”

    苏吟半信半疑。

    “男子与女子不同,若真被绝子汤大伤,定会影响行房。”宁知澈将仍在挣扎的苏吟抱起来,抵着雕龙描金的床柱重重凿她,拥着她软成春水的娇躯,唇瓣松开那被含得红润的耳垂,哑声呢喃,“现在信了吗……”

    *

    翌日清早,王忠看着神清气爽的主子,又瞅了眼熏炉,心下了然。

    果然,只要娘娘在这里,陛下便不用再点安神香了。

    王忠不由暗道这娘娘莫不是安神香成精,才会叫陛下离了她便难以安寝。

    苏吟惦记着隐瞒借蛊虫转移疼痛的事,私心里不愿这么早搬回紫宸殿,便在宁知澈命人将她的东西抬回来时制止道:“衣裳首饰可搬回来,书和笔墨纸砚便放那儿罢。历代皇后都与皇帝分宫别住,我虽夜里与你同榻,但也想有自己的宫室。”

    “好。”宁知澈很快点了头,“但芷兰殿原来只是贵妃寝宫,配不上你的身份,得修葺扩建,宫名也得改。”

    苏吟笑道:“你怎么应得这般爽快?难道不怕日后你我一拌嘴,我便躲去芷兰殿住?”

    宁知澈没有立时应声。

    寻常女子在夫家受了委屈可以往娘家跑,苏吟嫁了他这个皇帝,跑不了,总得让她有个容身之地。

    虽然用不上,但得有。

    有了,她便能心安一些。

    宁知澈当下只是道:“这有什么,你以前在谢府不是也有自己的水云阁?”

    苏吟心里一咯噔:“你连我院子的名字都知晓?”

    “你的事朕什么不知?”宁知澈墨眸一眯,凉凉道,“朕还知道你在那儿挖了个小池子,池水在日光下渟膏湛碧,清澈见底。”

    那一阵子他本已快忍不住了,发了疯地想将苏吟掳去南阳,将她拖入泥潭。若他胜,再带苏吟一同回京;若他兵败,就和苏吟一起死。

    但看见那方暗喻他名字的清水池,他一颗心泡得酸酸胀胀,终是咬咬牙又忍了下来。

    苏吟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华曜瞧瞧娘,再瞧瞧爹,最后默默看向父皇寝宫里那面刻着大昭疆域图的墙。

    宁知澈顺着华曜的目光看过去:“现下是严冬,北境的雪有五六尺厚,最早在明年三四月便要打起来。”

    他顿了顿,又道:“难怪谢骥非要改谢老将军画的布防图和军阵图,原来是北狄也有人知晓将来之事。看来谢骥也记起了前世。”

    “如此也好。”苏吟轻声道,“谢骥戍边多年,无人比他更熟悉北境地形和敌人打法。他既也记起来了,大昭便能少些伤亡。”

    “嗯。”宁知澈颔首,“待他得胜回来,官位也该往上升一升了。”

    这些便不是苏吟能管的了。她只抱着华曜安慰:“国事有你爹爹和朝臣们担着,你现在就是个奶娃娃,只需乖乖长大便好。”

    华曜心里一叹。

    婴儿的躯体限制她言语和行动的同时脑子也未发育好,她再也思考不了复杂的事,甚至变得与婴儿一样幼稚,会无意识地抱着脚丫子啃,看见爹娘不在就委屈地想哭。越是适应这副身子,她就愈发像个正常婴儿。

    这样的她,也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了。

    *

    十二月初六那日,圣祖爷和太皇太后的车驾入了宫城。苏吟换了身温婉的藕荷色裙袄,与宁知澈一同去接两位圣主。

    象征皇家的明黄车辇停在慈宁宫门前,圣祖爷率先躬身下马,而后朝车内伸出手,扶着老妻下来。

    儿子不孝,儿媳惨死,长孙受难,接连的打击让两位老人家添了许多白发。尤其是太皇太后,看上去老了十多岁。

    苏吟看在眼里,低眸跟着宁知澈上前行礼。

    圣祖爷温润尔雅,太皇太后温柔慈和,两个都是脾性极好的人,一人扶宁知澈,一人扶苏吟,笑着说一家子不必多礼。

    “你们二人好事将近,你母亲走得早,只能哀家和你祖父回来操持了。”太皇太后拍了拍宁知澈的手背,又偏头看向苏吟,笑眯眯开口,“哀家从前还与你们皇祖父说,澈儿和吟丫头这两个孩子都是闷葫芦,也不知等日后成了夫妻,会不会再生出一个小闷葫芦来。”

    说着太皇太后左瞧右瞧,“你俩生的小闷葫芦呢?今日没带来吗?”

    宁知澈:“……”

    苏吟见圣祖爷在旁边听得一直笑,心里的忐忑终于散去一些:“孩子还小,受不得寒,此刻正在慈宁宫里等着给二位长辈见礼。您进去便能见到她了。”

    太皇太后着急看宝贝曾孙女,一听此言,当即牵着苏吟的手快步往里走,待见到那粉雕玉琢的奶团子,喜得立时伸手抱起来,来来回回打量华曜,越看越喜欢:“澈儿和吟丫头生得好,孩子也长得漂亮。”

    兰嬷嬷抱着两个锦缎包袱笑着上前:“这是太皇太后亲手为公主做的百家衣和百家被。娘娘说民间孩子有的,咱们小公主也得有。乞百家布,求百家福,庇佑公主无病无灾,健康长大。”

    皇家最缺的就是亲情。苏吟心里一暖,真心实意道:“多谢皇祖母。”

    圣祖爷则将一个玉匣交给苏吟:“这是我们夫妇的私库密钥,也一并给孩子罢。”

    私库里的是两位老人家的积蓄,苏吟不敢接。

    “拿着吧。朕与你皇祖母老了,攒再多银钱在身上也无用,本就要留给孩子们。”圣祖爷面容温和,“我们都分好了,小辈们都有,这一份是华曜和将来她弟弟的。”

    苏吟眼皮一跳。

    宁知澈命宫人带公主下去,而后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一句让两位老人家当场呆住的话来:“不瞒祖父祖母,朕前些日子被人下了药,如今已绝嗣了。”

    苏吟也呆住了,不敢相信宁知澈竟当着他亲祖父亲祖母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圣祖爷的表情崩裂许久才勉强恢复正常:“谁下的?”

    “袁家幼子,旭王旧党的后人,为了给父兄报仇入宫做了太监,潜伏在朕身边寻机下药,如今已被正法。”宁知澈说得有板有眼,“皇祖父若想知道始末,朕明日让裴疏将案宗给您过目,此事是他审问的。”

    圣祖爷默了默,问:“还可医好吗?”

    “不能,连行房都不大成了。”宁知澈镇定道,“整个太医院都给朕把过脉了,都说无治。”

    两位老人家无声对视一眼,最后圣祖爷拍拍宁知澈的肩:“你想开些。至于皇位以后谁来继承……你是皇帝,自己看着办便好。”

    宁知澈应了声是,和苏吟陪二位长辈说了会儿话后便告退离开,留圣祖爷和太皇太后在此歇息。

    圣祖爷怔怔看着孙儿和孙媳并肩而去:“澈儿为了苏吟,当真是将我们二人当傻子。”

    太皇太后自嘲一笑:“你我给澈儿生了个疯子爹,害得他和他母亲这般苦,他如今为了妻女将我们当傻子又如何,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听她提起不孝子,圣祖爷挺拔的脊背一点点弯下去,低低道:“夫人说的是。”

    “只要孙儿能安心,我乐意当傻子。”日光在太皇太后的满头银发上跳跃,“他怕我知道吟丫头当年下毒一事,我就当什么都不知;他只想要一个女儿,我自然也要站在他那头。我没多少年好活了,如今什么都不图,就希望澈儿得偿所愿,和吟丫头好好过日子。”

    圣祖爷瞬间崩溃,将老妻一把揽进怀里,浑身都在发颤:“别说这种话,求你,别说这种话。”

    “哎呦哎呦,不得了,还是个皇帝呢,越老越爱哭了。”太皇太后笑着给丈夫擦泪,“你孙子孙媳想将他们的小闷葫芦送上皇位,日后怕是有的折腾。与其在这里哭我,你不如想想法子给小两口帮把手,能帮一点是一点。”

    *

    十二月的北境冷得根本不像是人能呆的地方,整个天地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风雪大到能将成年男人吹着跑,刮在脸上真如被刀割出道道血口子一般发疼。

    夜里比白日还要冷,定国公的嗣子霍宴从小习武,自问也算个铁血硬汉了,此刻被冻得连手指头都不想伸出来,见谢骥大晚上的竟还在雪中练剑,顿时满脸敬佩,暗道谢家男儿能被世人盛赞果真不是没有原因的,就这体魄,这毅力,哪户人家的公子哥能比得上?

    过了半个时辰,霍宴终于看见谢骥收剑往回走,好心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九郎,快暖一暖身子。”

    谢骥接过来道了声谢。

    霍宴看着营帐外下个没停的大雪,长叹道:“你祖父谢煜将军可是个军事奇才,设下的布防和练出的军阵至今无人能破,保住了北境四十年的安稳,咱们当真要将他老人家的布局通通换了吗?”

    不是说谢骥做的新策略不好,但谢煜将军在北境的名头实在太响了,将军庙的香火比佛寺还旺。过去四十多年都是那般守城的,一次都没出过岔子,今朝被他们改了,若是不慎打了败仗,怕是要被百姓的唾沫淹死。

    谢骥不说话。

    换布防一事是连皇帝都准了的,霍宴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见他不理,便又换了别的话来讲,揶揄道:“听说昨晚又有姑娘围着你跳舞?”

    谢骥生得俊,又是戍边武将,保家卫国的男儿在这里最招女儿家喜欢。北境姑娘不似京城贵女含蓄矜持,个个热情奔放,瞧上了哪个男人便敢拦下来表达情意。

    谢骥直接将头扭到另一边。

    霍宴一叹:“九郎,你我也算是在军营一起长大的,我好心劝你一劝……”

    他看了看外头,确定没人偷听,这才压低声音继续说:“我知道她是你发妻,但你如何能争得过那一位?你这样犟下去,那位不杀你就不错了,难道还愿将她让给你不成?”

    见谢骥还是默不作声,霍宴恨铁不成钢:“不是我要咒你,咱们武将不比文官,每日在刀口上舔血,说不准什么时候便没了。你谢家武将个个都这般能打,可最后还不是通通战死沙场?其中有八人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九郎,边关军营的日子够苦了,你难道还要孤独到死吗?”他苦口婆心劝道,“放过你自己,早些娶妻生子罢,也过一过夫人在怀、儿女绕膝的好日子。”

    谢骥张了张唇,直到这时候才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有妻女。”

    风声太大,谢骥声音又太小。霍宴没听清:“什么?”

    谢骥又不说话了,眼神却柔和下来。

    他和苏吟前世做了好多年夫妻,生的女儿又甜又机灵,一口一个爱阿娘爱爹爹,在床上打着滚撒娇,闹着不肯成婚,说她有爹娘就够了。

    多好的一个家。

    光是这些甜蜜幸福的记忆就已足够支撑他熬过北境的漫漫长夜了,他现在半点都不觉得这里苦。

    守住了边关,苏吟才能过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