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为何回来
苏吟上一回与宁知澈亲近还是在五月前的十一月初六。
彼时她已被关在兰华宫近两月, 宁知澈喝醉了酒,于昏暗之中欺上床榻欲与她云雨,却又因她点头承认希望他快些娶妻立后而怒然离去。
此刻宁知澈替她褪尽衣裳, 抱她入浴桶, 抹了蔷薇香胰的修长手指缓慢抚揉她身上每一寸肌肤, 温柔而不容抗拒。苏吟长睫颤得厉害,不敢看他那双晦暗如墨的眼,只能低眸看着飘在水上的片片娇嫩花瓣。
宁知澈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之上。
纵是苏吟的孕肚比寻常七个月的小些,但里面到底装了个孩子,小腹和腰肢不可能再如从前那样平坦纤细。
宁知澈看得薄唇一抿,俯身吻了吻苏吟的额头, 嗓音低柔:“皇儿平日可会闹你?”
苏吟愣了愣, 实话答道:“孩子皮得紧,只要我白日里坐得稍久些, 便会在肚里踢我。”
宁知澈与苏吟自幼都是安静少动的性子, 没想过自己竟能和她怀上一个这么闹腾的孩儿, 闻言立时蹙眉,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肚子:“疼吗?”
“不疼。”苏吟看出宁知澈眼中藏得并不深的关切和心疼, 思及这孩子这般淘气,不大像是他的血脉, 心里霎时百感交集,下一瞬又突然想到若自己怀的是谢骥的孩子, 此刻岂非是在当着孩子的面与别的男人亲近,立时下意识拂开他的手,“阿兄身子不好, 出去歇一歇罢,让宫人来伺候我便好了。”
宁知澈掌下一空, 怔怔看着眼前不敢瞧自己的苏吟,几瞬之内便明白了她此刻在想什么,顿时气得面色铁青,当即重重吻了上去。
大掌覆在苏吟后腰,鼻尖萦绕着清冽的龙涎香气,唇齿被熟练撬开,舌尖被男人克制着力道含吮,交缠间溢出暧昧的靡靡水声。
她已五个多月未再与男人亲密过,此刻未着寸缕被人搂在怀中亲吻,湿了他的衣袍,耳边是男人愈发粗重的呼吸声,令她瞬间羞到整个人滚烫发软。
宁知澈与苏吟重逢至今已七月有余,但两人亲密独处的日子真正算下来却只有不到半月,连行房也不过只有三四回而已。
女子的唇瓣甜香柔软,掌下玉肤柔腻白皙胜过羊脂暖玉。太久没与苏吟亲密,他的肉躯和神识都无法控制对苏吟的思念和依恋,近乎贪婪地向她索取着,四肢百骸都传来极致的愉悦和满足。
缠绵又温柔的长吻结束,苏吟软在水中,听见上方传来他喑哑的嗓音:“孩子是朕的。”
“即便不提那两种避子手段,去年九月你与他只有那一晚,与朕却行过四回房。”宁知澈用锦帛为她仔细擦洗身子,说到她与谢骥的那晚时眸中墨色翻涌,又迅速恢复如常,“不必多想,孩子绝不可能是谢骥的。”
苏吟默了默,忽地问道:“那若是呢?”
宁知澈动作一顿。
苏吟暗暗攥紧垫在桶底的华贵锦绸,轻轻开口:“你会如何?”
浴房静得让人心慌,甚至连温热水珠顺着雪白柔嫩的肩颈滑落坠回水中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但这片死寂没有维持太久,宁知澈垂眸继续为她洁身,平静道:“朕会如何,全在于昭昭你。”
苏吟微怔:“何意?”
“若你和朕一样满心希望这是你与朕的孩子,即便孩子不是朕的,朕也不会太失落。”宁知澈嗓音低沉,“但若你日夜盼着这孩子是他的,即便孩子生下来是朕的骨肉,朕亦不会太欢喜。”
“所以昭昭,”宁知澈凝望着她那双春水杏目,“你希望自己腹中是谁的孩儿?”
苏吟心跳一滞,涩然道:“我盼着给你留个后嗣,但……你要是真的早早离世,孩子若是公主还好,若是皇子,四五岁如何能承继大统?即便硬扶他上位,幼帝登基江山不稳,朝臣也会忌惮我把持朝政,可若不让他登基,他是你的儿子,新帝不一定容得下他。”
“别怕。”宁知澈将她拥入怀中,“你说的朕都知晓,你信朕,朕会为你和孩子安排好,定要让你们过上全天下最安稳富贵的日子。”
他的怀抱坚实可靠,苏吟轻轻环住他的腰:“那你多活几年可好?”
宁知澈听出她话里压抑的哭腔,沉默许久,将她从水中抱出来擦身,没有回答她这句话,而是哑声问她:“为何舍了他回来找朕?”
他顿了顿,涩然道:“你是与他说好回来陪朕几年直至朕驾崩,之后再回去与他厮守吗?”
“没有。”苏吟低垂眼帘,“你是皇帝,若叫人知道你寿命不永,轻则朝局不稳、人心惶惶,重则国家动荡、外贼来犯,我虽知他不会行恶,却冒不起这个险,所以没有同他细说。”
宁知澈怔然看她良久,默默为她穿衣,再抱回床上,扫了眼她的肚子:“饿不饿?可要传膳?”
苏吟摇了摇头:“入宫前才吃过一顿,还饱着。”话音稍顿,又问了句,“你呢?”
“还好。”宁知澈抬手解衣,沉沉目光落在她出浴后粉嫩俏丽犹如含露芙蓉的脸庞上,嗓音哑得不像话,“比起用膳,朕更想歇息。”
苏吟神色一僵,脸上红晕瞬间深了几分,小声提醒:“……七个多月了。”
“朕知道。”宁知澈将龙袍被随手掷于紫檀白玉屏风上,入帐欺了下来,“别怕,朕只亲一亲你。”
才刚穿上的寝衣又被解开,温热的唇瓣贴上苏吟的肩,再一寸寸向下,他的唇落于何处,何处便被激起一阵酥软。
孕中的她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敏感,心底深处难以自抑地生出隐秘的渴求,抬眼又望入宁知澈眸中浓得化不开的墨色,令她羞耻到忍不住偏头将脸埋入褪下的寝衣中。
怕苏吟不舒服,宁知澈吻得极轻,感受到她的反应,眼中晦色愈发深浓。
“昭昭,”他听着苏吟的轻咛,嗓音瞬间哑到极致,“这几月,你可曾与他……行过房事?”
他拼命让自己别去想,试图告诉自己何必再问,可只要一想到自己孤枕难眠时苏吟正那个男人独处一室,嫉恨和酸楚便如野草毒蔓般在心底疯长,难以控制。
这是他放在心上十余年的女子,叫他如何能不介意?
谢骥在江南红着眼眶发出的声声质问犹如在耳,苏吟低眸压下心绪,摇了摇头:“没有。”
欢喜在心间蔓延开来,宁知澈抿了抿唇,追问道:“为何没有?是因怀着身孕,还是因别的缘故?”
“……”
宁知澈凝望她许久,眼中渐渐升起星星点点的光,见她憋得俏脸通红,眉间染上两分不易察觉的笑意,换了句话问她:“为何回来?”
苏吟一愣,实话答道:“放不下你,便回来了。”
放不下他。
“那你不怕他因此伤心?”宁知澈喉结滚了滚,“他一听你要回宫,定是又在你面前泪流不止,你不心疼?”
苏吟静了片刻,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更怕你死,也更心疼你日夜苦于余毒。”
这句话犹砸落池中的巨石,在宁知澈心间荡出层层涟漪,久久不能平静,甜蜜与酸涩相伴而生,将他整颗心牢牢覆住。
过往苏吟也曾数度在他和谢骥之间选择他,但他清楚苏吟是妥协于他的权势,是为了保住谢骥的命,苏吟对他虽心存愧疚,情意却不及从前万分之一。
只有这一回,无关他的权势,无关谢骥,无关她的娘家,主动向他走近。
尝到久违的甜,宁知澈一双墨眸瞬间染上绯色,忽地启唇问道:“这几月你不在身侧,朕夜里辗转难眠时突然忆起一桩事。”
他说话时指间动作半瞬未停,苏吟闭目咬唇,素手紧紧攥着他的里衣,闻言努力稳着声线道:“什么?”
“你当年既已决意毒害朕,就该看着朕咽气再走,最好补两刀确保朕死透以绝后患,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可能不知,为何会在朕还未死时便匆匆离开?”宁知澈垂眸定定瞧着她,“你别告诉朕,你自信那包毒粉一定能要了朕的命,或是毒害皇子心中惊惶,一时失手。”
旧事重提,苏吟心中剧颤,唇瓣翕动许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昭昭,”宁知澈吻了吻她雪白的脸颊,“回答朕。”
避无可避,苏吟张了张唇,艰涩开口:“你叫我如何做到留在那里看着你死?如何能再捅你两刀?”
“是你自己说既做了恶人便要做到底,为何做不到?”
苏吟一噎,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皇帝,低声道:“我是想自己和全家都能活命,但和你从小到大的情分也不是假的。”
听到这句话,宁知澈眸底赤色瞬间深了几分,再度低头吻了上来。
苏吟搂着他脖子迎合,引得对方越拥越紧,越吻越深。
“昭昭,”宁知澈过了许久才放过她,唇瓣在她耳侧流连,轻声呢喃,“每日都对朕说些好听话,可好?”
苏吟默了默:“可我不会。”
宁知澈静静看她须臾,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然间下床出去,没多久又拿着几封信回来,随手打开一封面无表情地念给她听:“谢小将军亲启。”
苏吟脑中“嗡”地一声,立时记起这是当年自己算计谢骥时写的信,耳朵瞬间红到滴血,根本顾不上问宁知澈这些信为何到了他手中,迅速伸手去抢。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分别月余,听闻将军负伤,苏吟醒亦忧君,梦亦念君……唯愿将军切切保重,好生养伤,加饭支余息,添衣御早寒……”宁知澈单手制住苏吟双腕,咬牙切齿地念信,“愿安遂,盼君归。”
“醒亦忧君,梦亦念君?愿安遂,盼君归?”宁知澈妒恨得眼眸猩红,近乎发疯,“这不是挺会说动听话的吗?”
“……”苏吟艰难道,“你是何时拿到这些信的?”
宁知澈脸上怒意一凝,捏着信笺沉默几息,低低道:“去年十一月初六。”
十一月初六。
难怪他那晚会醉成那副模样,难怪第二天便要宫人将玉兰树移走,原是这个缘故。
十一月苏吟假死离宫,是宁知澈最不愿回忆的一段时日,后怕与苦涩汹涌袭来,将妒恨尽数淹没,垂眸又看见苏吟隆起的孕肚。
那般身段玲珑、纤瘦娇小的姑娘,肚子被孩儿一点点撑大……
宁知澈闭了闭眼,再也舍不得质问她半句。
他静默片刻,为苏吟盖上衾被,将信收好,而后回来躺在她身侧。
苏吟被他拥在怀中,抬眸看着他清隽的眉眼,忽将素手探入,轻轻握住。
宁知澈长睫重重一抖,抿紧薄唇与苏吟对视,眸光颤得厉害。
第42章 第 42 章
明月被乌云遮掩, 殿内霜色褪去,只余床前两三盏灯烛的暖光朦胧照入帐中。
宁知澈将下颌枕在苏吟肩窝上,一张冷白俊颜渐渐晕开薄红, 浓密的眼睫轻轻颤着, 额颈青筋凸显, 情不自禁地溢出声声闷哼。
白皙柔软的纤手握着他,起初是一只,后来许是拢不住,没多久另一只柔荑也攀了上来。
这般熟练的动作,轻易就能将他掌控,是另一个男人当初手把手教出来的。
这个认知让宁知澈妒恨到近乎发疯, 又难以自控地沉溺这阵令人醉魂酥骨的极欢之中。
“昭昭, ”她给的欢愉浓到最极致之时,宁知澈轻轻阖眼, “朕舍不得你。”
苏吟未回来时, 他只觉余下的四五年漫长又绝望, 每多活一日都是煎熬。
苏吟如今回来了,他又觉四五年实在太短, 短到每每忆及就酸涩难忍。
苏吟心口窒闷,闻言静了几瞬, 并未出言安慰,只默默加快了动作。
靡靡浓香在男人愈发粗重的呼吸声中弥漫开来, 苏吟心跳快得厉害,佯装镇定地起身拭手。
“昭昭,”宁知澈却无法如苏吟这样立时从那阵旖旎情浓中抽离, 从后缠上来同她温存,低头着迷地亲着她雪腻生香的玉颈, 嗓音哑得不像话,“好喜欢你这般待朕……”
苏吟俏脸通红,咬了咬牙只当没听见,由着他亲了一会儿,而后提醒道:“褥子脏了,阿兄叫人进来换一床罢。”
宁知澈想起苏吟怀着孩子一路舟车劳顿从江南回京,舍不得再闹她,听罢恋恋不舍地从她颈侧出来,用锦帛擦了擦身,淡声命人进来收拾床榻。
女官带着个宫婢入殿,见主子一扫先前沉郁,此刻眉宇间隐隐透着几分甜蜜满足,眼里也终于有了光彩,显然这两位祖宗不仅未因旧事再起争执,反而和好了,心下终于松了口气,不敢多瞧那沾了帝王雨露的锦褥,迅速换上一床干净的便带着人恭声告退。
待出了殿门,跟在女官后头的宫女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那苏姑娘好似怀了身子……”
“倚翠,你虽年纪轻,但也算是当年东宫的老人了,学的规矩都丢哪儿去了?”女官回头瞥她一眼,“事关龙裔,这话岂是你能问出口的?”
女官心好,性子也和善,时常护着手底下的人,紫宸殿一众宫人都不大怕她。倚翠忍了又忍,还是咬牙将心里的话吐了出来:“奴婢只是觉得……那苏姑娘四年前就背叛过陛下,陛下没要了她的命已是仁慈至极,她却还处处向着那谢侯,陛下忍无可忍才处置了她,可即便气狠了也只是将她关在霍皇后的宫里,一应用度也都照着皇后的份例来,还将您也派去了兰华宫照看她,她却看不到陛下的好,不仅闹出假死这桩事来,还和谢侯躲去南境,陛下因她都病了多少回了?如今她怀了身子便又回来了,一回宫就缠着陛下欢好……顾大人,不是奴婢刻意将她往坏处想,而是她朝秦暮楚,实在算不得一个好姑娘,根本配不上……”
“倚翠!”女官倏然停步回身压低声音呵斥,脸色森寒,再不见昔日和善模样,“你魔怔了?先不说苏姑娘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就提她的出身,她是苏阁老的曾孙女,苏阁老的神位至今还在太庙供着呢!你岂敢用言语辱她?今日我就当没听见,从今往后你给我管好自己的嘴,若再有下次,本官也护不住你了!”
倚翠面色发白:“大人当年是娘娘身边的人,陛下是娘娘的亲生骨肉,难道您就半点都不心疼陛下吗?”
听她提起旧主,女官不禁喉咙一窒。
她们娘娘与太上皇青梅竹马两厢情深,若非天意捉弄,这一世原可欢欢喜喜活到老。
二十一年前大昭与西狄交战,彼时太上皇还是太子,主动向圣祖爷请命带兵出征。
太上皇师承谢煜大将军,西狄虽来势汹汹,这一仗原也不难打,直至那日西狄动用近几十年来在京中埋下的所有内线,将娘娘掳走做人质,一封塞了娘娘贴身小衣的书信送入大昭军营,如愿以偿地让一向处变不惊的太上皇瞬间慌了心神。
两军交战,太上皇不可能为了娘娘一人不顾边境百姓,可也绝不可能舍弃自己的心上人,百般苦心思量,费尽心思冒险将娘娘从守卫森严的西狄军营中救了出来,却被最擅弓箭的三王子射下了马,坠下戈壁山,虽被及时救回,第二日夜里便醒了过来,不曾耽误军情,却失了记忆。
思及此处,女官低低一叹。
太上皇忘了娘娘,不再如从前那样心里只装得下娘娘一人,虽没有介怀娘娘曾被西狄掳去军营褪下小衣一事,仍信守诺言求圣祖爷赐婚,将娘娘风风光光迎入东宫,予她正妃应有的敬重和尊荣,却言道他是大昭太子,皇家需开枝散叶,他登基后亦需用后宫安抚和制衡前朝,不可能一生只娶娘娘一人。
但这么多年的情分岂是失忆就能尽数抹去的?许是太上皇心中也有顾虑,所以并未一登基便选秀,而是充耳不闻朝中众臣的劝谏,耐着性子等了数年。
第三年,娘娘生了陛下。
也就是这一年,萧家那位三朝元老连上五道折子,字字恳切,求皇帝念在萧家忠心耿耿、府中幺孙女一片痴心的份上,纳其入宫侍奉。
彼时萧家位居世家第二,权势仅次于谢氏。太上皇思虑三日,终是下旨将那位萧姑娘纳入宫为妃。
娘娘知晓后一夜未眠,第二日跪在太上皇面前,求他允准自己出宫。
女官至今都还记得那日情形。
彼时太上皇高坐上首,垂眸看了娘娘许久才缓缓道:“你怨朕?”
娘娘答:“不怨。”
“陛下别这样瞧臣妾,臣妾说的是实话。”娘娘笑道,“陛下是为救臣妾才负伤摔下山,后来即便忘了臣妾也并未薄待我半分,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陛下都是个极好的男儿。就算日后萧姑娘入宫,臣妾也信陛下绝不会让我受委屈。”
太上皇:“那你为何执意要离宫?”
娘娘闻言默了片刻,答:“陛下是位明君,若臣妾没有与陛下一同长大,没有见过陛下满心满眼都是臣妾的模样,此生能做陛下的皇后,当是臣妾的福分。”
“只可惜我见过。”娘娘的眼泪自那双美眸簌簌而落,泣不成声,“所以陛下,你放我出宫罢。这三年我也累了,不愿再日日绞尽脑汁设法让你忆起往昔,不愿明知你已不喜欢我却还日日厚着脸皮撒娇媚宠缠着你,也不愿再因你时常冷淡而难过得夜不能寐,因你偶尔冲我展颜一笑而欣喜若狂。你就当看在我们二人自幼一同长大的份上,放我走罢,否则我届时眼睁睁看着你宠幸别的女人定会变成妒妇。今日体面些分开,你我还能保全昔日情分。”
大昭从未有皇后离宫的先例,莫说皇后,即便是末等御女,只要承了君王雨露,便一世都不能离开皇宫,更何况娘娘还育有皇长子。
但当年的太上皇温润如玉、仁善宽厚,是个不输圣祖爷的明君,那日看着掩面而泣的娘娘沉默许久,终是点了头,且并未要求娘娘守身,破例允准她再嫁。
而这世上竟真的有人敢求娶皇长子之母。
河东裴氏,钟毓名门,主支长公子裴璟丰神俊朗、英武过人,年纪轻轻就已官至二品平西大将军。
娘娘起初不肯应,直至两年过后才终于应了下来。
娘娘嫁入裴家当天,登基五年一贯勤政的太上皇无故罢朝一日,次日下旨选秀。数月后宫里传出消息:萧妃身怀龙胎,加封贵妃;皇长子立为太子,入主东宫。
第五年冬,娘娘被诊出喜脉。
消息送入宫中,太上皇当晚就突发恶疾,三日后醒来不顾朝臣反对,下旨将一众妃嫔放还娘家,连育有二皇子的萧贵妃也被送出了宫。
后宫妃嫔在一日之内清了个干干净净,太上皇抱着年仅三岁的陛下夜访裴府。
女官那日就在娘娘身侧,亲眼看见芝兰玉树的帝王红着眼眶站在屋门外,华贵的墨狐氅上落了一层白雪,抱着孩子说他已全部记起来了,舍弃脸面尊严,姿态放到最低,近乎卑微地求娘娘与裴公子和离,随他回宫。
“陛下,你带澈儿回去罢。”娘娘站在裴公子身旁温声道,“我与你一同长大,多年情深,虽一朝阴差阳错与你走至陌路,但也不愿见你难过。裴璟很好,我是真心想与他做一世夫妻的,并非与你置气;你也很好,我从未后悔当年与你相识、嫁你为妻、为你怀嗣生子。我不怨你纳妃,你也别怨我在你不记得过往之时弃你另嫁,从今往后你我各自安好,我定会日夜祈愿你子孙繁茂、江山永继。”
太上皇不肯放手,之后每日都来裴府,娘娘却不愿再回宫。
如此一年过去,太上皇眼睁睁看着娘娘与裴璟愈发恩爱,终于有一日彻底失去理智,将君子之道尽数抛至脑后。
帝王雷霆手段,裴氏一族在短短数日之内被连根拔起,裴璟被打入死牢。
娘娘身着素衣求见太上皇,当晚紫宸殿烛火彻夜未熄,第二日太上皇便赦免了裴家,命裴璟驻守西北永不许归京,又着礼部重新筹办帝后大婚。
此后娘娘似是认命了一般乖乖留在太上皇身侧,像最初那样全心全意待太上皇,期间还诞下了皇三子。那些年太上皇一日比一日温柔,眉眼间常含着笑意,长春宫日日欢声笑语,一片岁月静好。
直至那日西北送来急报,裴璟战死。
娘娘得知后呆坐了半日,而后关了长春宫的宫门,不愿再见太上皇,更不愿再侍寝。
太上皇见娘娘一副要为裴璟守身的模样,终于明白此前的柔情蜜意皆是娘娘假装,伤怒至极之际当即命人强行将宫门撞开,是夜仍是留宿长春宫。
宫人们在殿外听了一晚上的剧烈争吵,期间甚至还能听到一道清脆的巴掌声,接着便是太上皇带着些许哽咽的怒吼,将窗棂都被震得微微发颤:“你竟敢为了他打朕!”
女官那时听得胆战心惊,生怕太上皇暴怒之下反手还娘娘一巴掌,却只听见一片玉器被挥落在地的声响,接着娘娘惊恐的哭颤声从殿内隐隐传来。
是夜宫人上了五回水。两位主子多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尽数毁于这一晚,此后太上皇每去一次长春宫,两人便歇斯底里吵一次,彼此折磨,再无宁日,可纵是如此,太上皇仍是日日留宿。最终娘娘再难忍受,决意谋划出逃。
陛下察觉到了,却并未告知太上皇,而是默默为自己母后筹谋得完备些。
怎料娘娘挂念那个在裴家落难时被连夜送出府后失去下落的孩子,并未依照陛下所言躲去南阳,而是去了陋巷寻子。
这一去便出了事,恰逢北边动乱,待太上皇最后找到娘娘时,娘娘已死在贼人刀下。
娘娘出事后太上皇便彻底疯了,连带着也恨上了欺瞒君父、助母离宫出逃的陛下,震怒之下竟废了陛下的储君之位,贬去南阳。
……
回忆远去,女官神思回笼,对着眼前愤慨不已的宫女缓声道:“当年之事是造化弄人,究其根源过错不在苏姑娘身上,这种话日后别再说了。”
倚翠还待再辩,却听女官又说了句:“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去浣衣局罢。”
倚翠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不敢相信道:“大人?”
“你安生在浣衣局待到二十五便能出宫了,但若继续在御前伺候,你心思不正,哪日冲撞了苏姑娘,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女官神情平静,“我是为你好。”
言毕女官不再听她的哀求,将锦褥交给另一个宫女,站在殿门外继续守着。
殿内静了下来,似是陛下与苏姑娘已歇下了。
女官心知陛下今晚有苏姑娘在侧定能睡个好觉,心神稍安,抬头看向眼前的夜色,忽地忆起多年前娘娘在裴府抱着刚出世的二儿子与裴璟说笑的那一晚。
那个孩子比陛下小三岁有余,若还活着,去年应就已经及冠了罢?
女官怔怔出了会儿神,待至深夜,方回到皇帝赐下的小院安歇。
*
翌日清晨,苏吟缓缓睁开眼,见宁知澈仍在梦中,便躺在宁知澈怀里静静瞧着他。
这一日是休沐,所以王忠并未进来提醒皇帝起身上朝,见主子难得歇了四个多时辰喜得不得了,带着一众宫人静悄悄候在外头,半点声响都不敢出,生怕吵扰主子安歇。
苏吟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身子有些发酸,因而稍稍动了一下。
宁知澈的睫毛立时颤了颤,还未等眼睛完全睁开便攥住她的手腕,开口时嗓音是刚醒来的磁哑:“别走。”
苏吟一默,等他清醒过来,温声开口:“你昨夜歇得可好?现下身子可有好受些?”
“嗯。”宁知澈已连续多日只能歇两个时辰,昨夜难得歇了个好觉,此刻一醒来看见苏吟躺在怀中,一颗心瞬间软得不成样子,低头一下下啄着她的脸,亲完脸又隔着寝衣亲她的肚子,“皇儿可有闹你?”
宁知澈此刻的模样实在乖巧黏人,苏吟不由看得怔了怔神,半晌才道:“没有,今日孩子乖一些。”
宁知澈凝望她许久,忽柔声开口:“还有三月就要分娩了,你怕吗?”
苏吟沉默一瞬,实诚地点了点头,尔后又道:“不过怕也无用,妇人生子都是如此。阿兄宫里有整个太医院可助我平安生产,我比起旁的妇人已算幸运了。”
只是该受的疼仍是免不了。
暂且不提届时分娩的剧痛,就是如今怀胎也颇为难熬,近来她的身子愈发重,头晕和浑身酸痛都是常有的事,有时走着走着便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
宁知澈垂眸看她片刻,神色如常地扶着她起身洗漱,待用过早膳便唤来王忠,低声道:“去寻沈老宗主,就说朕四年前同他提过的蛊虫今日可交给朕了。”
王忠闻言一愣,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曾伺候过太上皇,听闻当年太后在裴府生育第二子时难产,太上皇便曾用过一种蛊,将太后分娩的痛楚移至自己身上。
太后费了一日一夜才将那裴璟将军的骨肉生下,太上皇便在宫里疼了一日一夜。
忆及那两位贵主当年的恩恩怨怨,王忠不由一阵唏嘘,依命退了下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将一个玉葫芦瓶带了回来。
苏吟要喝的安胎药已然熬好,宁知澈将细如药粉的子蛊下入药中喂给苏吟服下,母蛊则种在他自己身上。
两刻钟过后,苏吟忽然蹙了蹙眉。
宁知澈立时问道:“怎么了?”
“无事。”苏吟语气迟疑,“只是……我方才小腿还疼得厉害,如今却突然好受了不少。”
宁知澈淡淡一笑,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那就好。”
第43章 分娩
三个月很快过去。
七月里御花园荷香最馥郁的那日, 苏吟终于发动了。
因是头一胎,苏吟又曾见过手帕交谢落窈生女时的惨状,彼时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 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后来谢落窈连叫的力气都没了, 疼晕过去又被稳婆弄醒,费了一日一夜才将孩子生下,场面实在吓人,纵是她已做了数月的准备,对孩儿出世满怀期待,可到了这一刻仍是不免有些害怕, 怕到忍不住拽住宁知澈的宽袖, 却不敢用力。
产房不吉利,连寻常大户人家的公子都不会进去, 更何况宁知澈还是天子, 国运系于他一人之身。
蛊虫将苏吟九分的疼痛转移到了宁知澈身上, 他深知纵是男人也难以承受妇人分娩时遭受的剧痛,不愿在苏吟面前失态, 又怕她觉察出不对,本想去侧殿坐一坐, 但此刻回身望着苏吟那双盈盈泪眼,步子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她很怕。
宁知澈心里揪疼, 坐在床边的圈椅上,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什么话都没说,但眼里的温柔满到快要溢出来, 且不知为何今日分娩远远没有预想中的痛,帘外又有太医院的一众国手守着, 苏吟渐渐定下心神,依照接生嬷嬷的话使劲。
此番选的接生嬷嬷个个都有二十来年的经验,不知曾助多少妃嫔和宗妇平安诞下子女,什么样的产子情状都见过,但见这位被皇帝藏在宫里的美人分明不像是个好生养的,此刻脸蛋却面色红润,只因长时间使劲儿而出了些香汗,半点不似寻常妇人生子时那样痛到面容扭曲、惨叫连连,反倒是守在床边的皇帝额上冒着冷汗,床上躺着的夫人每用一次力,皇帝的脸色便苍白两分,仿佛疼的不是那位夫人而是皇帝似的,不禁纷纷暗暗称奇。
不过就算妇人产子就算再顺利也是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苏吟到底还是费了两个时辰才将孩子生下来。
为首的赵嬷嬷在啼哭声中抱着孩子向两位主子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夫人!是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
正欢喜着,却见怀里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小人儿嚎了两声便突然停了下来,动了动眼皮,艰难睁开眼,盯着她看了两息,而后小小的眉头慢慢皱起来,转动乌圆的眼珠看向四周,似是在找什么。
赵嬷嬷不由愣了愣,但孩子得尽快洗沐,想着婴儿刚出世就睁眼也不是稀罕事,便立时醒过神来,与另几位接生嬷嬷一同为公主洁身剪脐,再用早已备好的锦帛将公主一裹,这才笑着将孩子抱给两位主子瞧。
苏吟刚与宁知澈拭净彼此额颈上的汗,见赵嬷嬷将孩子抱来,目光落在襁褓中婴儿娇嫩可爱的小脸上,想起慈恩寺那位老住持的谶言,心里霎时百感交集。
竟真是个女儿。
看着欣喜到近乎无措的宁知澈,苏吟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宁知澈小心翼翼抱着刚出世的女儿,看着她小小的脸蛋和小鼻子小嘴,不禁满心柔情。
这是苏吟为他诞下的女儿,是他和苏吟的亲生骨肉,亦是他生命的延续。
纵是几年后驾崩,他也还有个女儿留在世间。
孩子的名字和封号早已定好,名唤承晞,封号华曜。
名字是苏吟取的。
承者,续也;晞者,驱夜迎昼。
“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苏吟在盼他活久些。
宁知澈渐渐红了眼眶,见女儿一直盯着自己瞧,不由笑了笑:“瞧朕做什么?识得朕是你父皇吗?”
华曜上一世四岁丧父,其实早已记不清自己父皇的模样,连一丁点印象都不曾留下,只能通过皇叔的回忆和太庙挂着的画像想象父皇在时的样子。
眼前男子面如冠玉、容貌昳丽,宫中画师虽画工精湛,却画不出她父皇万分之一的好容色。
三皇叔说,父皇爱极了母后,也很疼她。
母后……
华曜还不能偏头,只能转动眼珠子去瞧。
床上的年轻女子刚生下她,神情有些疲惫,鬓发被汗浸湿,黏在清雅脱俗的脸上,此刻正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比起父皇纯粹的欢喜,母后不知为何好似并没有很高兴。
时隔数十年未见,纵是华曜再如何拼命让自己别忘记母后,但仅剩的那点回忆也早已被漫长岁月冲淡,只余一道模糊的身影留在脑海中,连声音都难辨。
这便是她的母后,亦是她的第一位帝师。
苏吟还不能坐起身,手臂也没有多少力气,宁知澈便将孩子放在她身侧,好让她瞧清楚女儿的模样。
她仔仔细细打量了三遍女儿这张娇嫩的小脸,但孩子太小,眉眼都没长开,现下还瞧不出到底像谁,只好作罢。
宁知澈见她似是有些不安,柔声劝慰:“女儿也很好,无法继承皇位,你与她这辈子便能过得安稳富贵,将来你要是想携女离宫也容易些。”
王忠将备好的赏赐发了下去,太医率先离殿,返至太医院为苏吟配调理身子的药,接生嬷嬷和宫婢将内室收拾好便悄声退至殿外,奶母也将公主抱去侧殿。殿内只余他们二人。
苏吟犹豫许久,终是将老住持的话说了出来。
当年那和尚在宁知澈与苏吟最浓情蜜意之时断言苏吟此生有二夫,宁知澈本就不信神佛,那时气得忍不住出言怒斥,怎料苏吟几年后当真嫁了谢骥,此刻听见苏吟提起那老住持曾说谢骥命中有一女,心里不由狠狠一跳。
宁知澈虽厌谢骥,却知谢骥与谢煜大将军一样都是个情种,若苏吟不回到谢骥身边,谢骥定一世都不会再娶。
他不觉得承晞是谢骥的女儿。
但或许,苏吟会在他走后与谢骥诞下第二女。
宁知澈眼神微黯,抬手为她掖好被子,缓声道:“住持侥幸说中一两次并不代表次次都能应验,晞儿定是朕的血脉,即便不是……也无妨。你不必多想,好生休养要紧。”
并非他不在意,相反他在意极了。只是他已活不了几年,就算将孩子争到手也不能伴她长大,所以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其实也不是很重要。
他只盼苏吟能平安活到老。
苏吟见他眉宇间有浓浓倦色,将才至喉边的那句“若孩子是谢骥的,便将她送出宫”咽了回去,轻轻道:“你也上来躺一会儿吧。”
她的嗓音实在温柔,宁知澈依言上来躺在外侧,小心搂住她。
他承了苏吟分娩的痛苦,现下也已累极了,没多久便阖上双目,但终是疲倦之至也仍是睡不着,忍不住开口轻唤:“明昭。”
“嗯?”
宁知澈默了许久,喑哑着嗓音说道:“无事,睡罢。”
苏吟不知宁知澈方才到底想说什么,但却知道他在难过。
苏吟轻轻拽了拽男人的衣袖:“子湛,你凑近些。”
宁知澈怕碰到她伤处,此刻只是虚搂着她,闻言低头靠近,下身却不动。
苏吟微昂起脸,唇瓣轻轻印上他的薄唇。
这三月宁知澈每日都会忍不住抱着苏吟吻上数遍,可纵是日日都亲也仍是在她靠近的那一瞬下意识屏息。
粉嫩香甜的舌主动送了进来,由着他索求。
蛊虫尚未取出,将苏吟的痛觉转移到宁知澈身上的同时也让他隐隐能感觉到苏吟心绪的变化。
宁知澈闭上眼,任由甜蜜在心间弥漫,捧着苏吟的脸加深了这个吻,但终是怕苏吟累着,没有吻太久便离开了苏吟的唇,轻轻拥着她入眠。
两人再度醒来时已至傍晚,宫人早已将膳食备好。苏吟被宁知澈喂了碗碗清淡的肉粥和蛋羹,抬眸看向女官,温声问道:“晞儿呢?乳母可有喂她喝奶?”
“公主她……”女官神色古怪,酝酿了半晌措辞才道,“公主不知为何怎么也不肯喝奶,一见乳母解衣便大哭,换了好几个乳母都是如此。最后几位乳母无法可施,只好将奶挤在碗里一勺一勺喂给公主喝。”
苏吟和宁知澈都是一怔。
宁知澈皱起眉:“可有找太医瞧过?”
“瞧过了,”女官忙恭声回道,“几位太医都说公主康健得很。”
“无事便好,许是孩子生性如此。”苏吟想了想,吩咐女官:“下回她饿了便抱来让我试试,若成,就让太医不必准备回奶汤了,日后由我自己来喂她便是。”
宁知澈此前曾命人就哺乳一事问过乳母,知晓孩子喝奶时很可能会咬疼母亲,闻言立时道:“孩子每日要吃好几回奶,现下她还没长牙,你若心疼可白日喂几次,但夜里还是得交给乳母,等她日后长牙了便别喂了。晞儿纵是用勺喝也不打紧,左右无人敢饿着她。”
苏吟浅浅一笑:“我知乳母定会好生照看她,但她到底是我头胎生的女儿,我第一次为人母,总想待她好些。”
华曜的小衣裳小鞋子都是苏吟亲手做的。宁知澈知她自幼没享过父母疼爱,便想尽力对女儿好,听罢不再多言,只抬手抚摸她的乌发。
苏吟低眸静了片刻,待女官退下,忽轻轻唤道:“子湛。”
“嗯。”
苏吟又沉默了会儿,声音更轻了些:“你不娶我吗?”
宁知澈揉她头发的动作一顿,过了许久才终于哑声开口:“若朕娶你,你日后想出宫会麻烦许多。”
苏吟垂睫想了片刻,道:“那等晞儿几月后长大些再说罢。若她生得像你,你便娶我。日后她要是想留下做公主,我便随她留下,左右只是个女儿,日后无论谁登基,即便是为着名声也必会善待我们母女俩;若她愿与我离宫,你便假称我与她暴病而亡,送我们走。”
宁知澈本想说“生得不像也无妨”,但念及自己大限将至,苏吟携女出宫虽不能享天家富贵尊荣,却可纵情山水,或许余生还可过得更欢喜些,便没有说话。
过得片刻,女官抱着孩子进来:“陛下,苏姑娘,公主饿了。”
苏吟虽尽力让自己显得沉稳些,但终是无法在男人面前解衣哺乳,即便那人是孩子的父亲,闻言红着脸看了眼宁知澈。
宁知澈没有心思去想那等事,见状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不要逞强,现下是你更脆弱些。”
苏吟应了声好,待宁知澈转身便抬手褪衣,略显笨拙地将孩子抱在怀中,正要掀起小衣喂女儿,却见怀中婴儿一点点瞪圆了眼珠子,神情堪称惊恐。
她掀衣的动作就这么停了下来,明知孩子听不懂,仍是尽量放柔嗓音安慰了一句:“别怕,我是你娘亲,喝饱了便不难受了。”
华曜与自己亲娘静静对视一瞬,果断张嘴嚎哭。
苏吟被这声嘹亮的哭声吓得猛然一抖,险些将孩子丢出去。
才刚走出殿外的宁知澈脸色一变,立时大步往回走,进殿看见苏吟正无措地哄女儿,忙将孩子接过来,瞧着苏吟苍白的脸色和微红的眼睛,对怀里这小团子的慈爱顿时消去了一大半。
见自己父皇脸色发沉,华曜默默止了哭,睁着一双噙着泪的乌溜溜漂亮眼睛瞧着他,试图挽回些许父爱。
宁知澈心绪复杂。
这般爱哭任性,莫非真是谢骥的骨肉?
他不愿深想,将孩子交给女官:“让乳母用小勺喂给她喝,别饿着了。”
女官依言抱着孩子告退。
待孩子走后,宁知澈将目光移回苏吟身上,正欲安慰她几句,却见她此刻敞着里衣,露出肩颈大片雪色,那件柔粉小衣也松松垮垮,隆起处洇开湿痕,不知是女儿的泪,还是……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宁知澈猛地别开脸。
苏吟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还未穿好衣裳,忙侧过身系好小衣和里衣。
既是无法喂孩子,她便每日饮两次回奶汤,但回奶少说也要三五日,需时不时挤出来些。她羞于让乳母帮忙,更羞于让宁知澈瞧见,只好避开众人悄悄挤。
许是孕期养得太好或是别的什么缘故,苏吟奶水很足,第二日歇觉前才挤过一回,半夜便又开始胀疼。
她无奈起身,轻手轻脚下了床。
或许是这两日挤了好几回,她手酸得厉害,已不剩多少力气,挤两下便要停下歇一会儿。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此刻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借着月色做自己闺中时想都没想过的事,苏吟忽觉眼眶发酸,低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正欲继续动作,却恰在此时听见身后传来低低一叹。
她下意识回身看去,隔着泪眼望见宁知澈正站在不远处,不知已瞧了她多久。
宁知澈迈步走近,将苏吟抱坐在自己腿上,拥着她轻声道:“朕知你怕羞,这两日虽清楚你在做什么,却只能由着你避开朕。但如今看来,或许朕帮你会好些。”
帮她?
“不必!”苏吟实在接受不了,“我……我自己来便好……”
“别怕,朕不看你,更不会对你做什么。”宁知澈一边柔柔哄她,一边解了她的小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旁人不会知晓,你不必羞。”
他话音温柔,那只手却不容抗拒地握着她开始收力。苏吟紧紧闭眼,自欺欺人地将他想象成女儿的乳母或是女官,如此心中的羞意还能减轻些。
怀中女子死死咬着唇,月光下睫羽不停颤着,整张俏脸红到滴血。
宁知澈也好不到哪里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似要破开皮肉而出,纵是拼命克制着不往她身前瞧,可掌心柔腻饱满到不可思议的触感就已足够令他难以自持。
他已素了八个月,且即便是去年,也只与苏吟云雨过寥寥几回。
而在与苏吟行房前,他也并非没有欲念,自二十及冠至二十三回京,他已压抑了整整三年。
他是个正常男人,虽习的是君子之道,却练成了一具武人身,即便再如何深恶谢骥重欲,也知自己其实比谢骥还更贪恋苏吟这副身子。
甜香萦绕在鼻尖,宁知澈再难自抑,目光下落,看着眼前艳色。
苏吟纵是闭着眼也能感觉到他将视线落在了何在,霎时羞意大盛,正犹豫着是要假装不知还是叫他别乱瞧,却忽然被他松开。
她微怔,鼓起勇气睁眼看向宁知澈。
宁知澈与她对视须臾,忽而开口唤她:“昭昭。”
苏吟被这一声唤得心口发紧。
宁知澈喉结滚了滚,嗓音极哑:“朕怕是要食言了。”
他在苏吟呆呆的目光下端起小案上的玉壶倒茶漱口,连漱三回才将茶盏搁下,而后缓缓俯身靠近,噙住,含吮。
苏吟如梦初醒,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脑中瞬间轰地一声炸开。
第44章 第 44 章
正值盛夏, 近来都是艳阳天,白日里晴朗无云,每每入了夜, 月光便亮得出奇。
苏吟仰着头, 露出一截柔细莹白的玉颈, 如墨绸般顺滑乌亮的长发披散在绣龙织金的云锦之上,身躯从僵硬紧绷一点点软成春水。
殿内一片沉寂,静到她可清晰听见自己和宁知澈凌乱交错的呼吸,以及那令人无法忽视的吸吮和吞咽声,犹如响在耳边。
她失神地看着窗纸上被风吹动的竹影,极度的寂静将这些声音放大的同时, 也让她全身感官都汇集在被两瓣温热衔住的那一处。
前所未有的难耐让每一瞬都显得无限长, 连吹入殿中的夜风都似在这极度暧昧靡乱的氛围里慢了下来,裹挟着白日残存的热浪拂在身上, 不仅无法驱散躁意, 反让两个人都出了层薄汗, 身上黏黏腻腻,愈发干渴, 呼吸也变得滚烫。
宁知澈许是怕她不舒服,刻意放缓了些, 令苏吟能清楚感觉到他此刻在如何叼着那处嘬吮止渴,胀意减轻的同时, 愈来愈盛的羞耻感让她一张脸比宁知澈捧着她身前柔软的那两只手掌还烫。
太荒唐了,甚至胜过先前在浴池被他托举嘬舐。
月影在殿内铺的金砖上一点点偏移,不知过了多久, 宁知澈吻去雪酥红尖上沁出的那滴甜汁,终于从她身前抬起头来, 却没有立即直起身,而是凑过来一下下轻啄她的眉眼和脸颊,既似安抚又似意犹未尽,开口时嗓音沙哑:“好了。”
女子孕时和分娩后的所有事他都早已细细问过太医和接生嬷嬷,知晓不能吮尽,得留一些。
苏吟半羞半恼,怒然抬腿将他踹开。
宁知澈一个不察竟真被苏吟踹得后退一步,见苏吟劲力十足,知她恢复得不错,稍稍安心了些,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苏吟第一次毫无顾忌对他生气耍小性。
他与苏吟相识虽早,但因他的身份,苏吟纵是在最喜欢他时也仍有所保留,不似待谢骥,生起气来或嗔或骂,连不顾矜礼动手打人的事都做过。
四年前他追去江南欲找苏吟问个清楚,就曾看见苏吟被年仅十七没个正形的谢骥气得忍不住抬腿踹人,那张清清冷冷的观音面怒到脸色涨红,一双美目难掩愠色,蹙起眉头瞪着谢骥,明媚鲜活得仿佛换了一个人,而彼时谢骥挨了她一脚,唇角都要咧到天上去了,两人虽是在拌嘴,看上去却被寻常举案齐眉的夫妻不知甜蜜多少。
宁知澈生得高大,月光只能照到他腰际以下,一张脸隐在阴暗之中,苏吟看不清他的神情,此刻记起他体内余毒,怒意霎时僵在脸上,立时便生出几分后悔。
她回宫时已怀胎七月,之后的三月本该比先前还难熬,但许是太医院的安胎方子比南境和江南名医开的药方好,最后三月她身上几乎连半点不适都无,连分娩也不觉得有多疼,反倒是宁知澈这几月虚弱了许多,自己明知宁知澈身子大不如前,若恼他将他推开再轻斥几句便是,实在不该这般用力踹他。
两人静静对视须臾,宁知澈率先将目光收回,将苏吟抱至无风处,命人打了盆热水进来为她擦洗上身,再替她换了件干净的寝衣。
苏吟默然由着他折腾,待被抱回床上,若无其事闭上眼正欲继续安歇,忽闻身侧传来宁知澈的声音:“还气朕吗?”
她张了张唇正要回答,却听宁知澈语调平静地再说了句:“若还生气,可再踹朕几回,只是要小心些,别牵动了伤处。”
“……不必了。”苏吟讷讷开口,“其实也不是很生气。”
宁知澈默了默,道:“现下可有好受些?”
到底是蛊虫,纵然沈老宗主再如何说此蛊对身子无害,宁知澈也仍是怕蛊虫伤及苏吟,不敢让它在苏吟体内留太久。苏吟自分娩第三日开始饮回奶汤,今日已是第四日,太医说妇人产子后三日后便会减轻痛楚,所以今日正午宁知澈就已命蛊医趁苏吟小憩时将蛊虫取出。
“嗯。”苏吟不欲多谈这种羞人的事,声音细如蚊吟,“很晚了,你明日还要上朝,睡罢。”
宁知澈听苏吟语气便知她确然舒坦了些,温声道了句好,为她掖了掖被子,拥着她闭目入睡。
*
定北侯府。
谢骥早在两月前就开始焦心得睡不着觉,时不时还会干呕,每日都要算好几遍日子,只能推断出苏吟大抵是在前几日分娩,却不知到底是哪天。
苏吟弃了他,他费了一月试图逼自己忘了苏吟,但近两月每每想到她的孕肚会一日大过一日,分娩时还要往鬼门关上走一遭,便无法不担心。
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妇人死在生孩子这一日,苏吟身子再好也终究只是个身量娇小的柔弱女子,长得又这般娇小,才勉强到他肩膀,臀胯也小,要将那么大一个孩儿从下身生出来,不知得有多疼多艰难。
皇帝将苏吟怀胎回京一事瞒得严丝合缝,他无从得知苏吟分娩时是否一切顺利、如今是否平安、诞下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一颗心如被置于火上炙烤,终于在八月初九那日忍不住向宫里递了道折子,没成想皇帝看了折子后居然召他入宫。
谢骥不由心中生疑,但因实在牵念苏吟和孩儿,虽觉皇帝肚里十有八九憋着坏水,仍是命侍卫即刻备马。
宫人将他带到了御书房。
帝王已将龙袍换下,此刻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身姿颀长,姿容绝世,此刻站在御案前不知正翻着本什么书,闲适翩然中又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尊贵,依旧令人觉得高不可攀。
谢骥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皇帝到底哪里有病,咬牙下跪行礼:“臣谢骥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宁知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很快便又将目光收回,嗓音极淡:“起来罢。”
“谢陛下。”谢骥起身站在下首,在心里斟酌措辞。
宁知澈的视线仍落在纸上,薄唇轻启:“是女儿,七月初三那日生的。”
女儿?
果真是女儿?
谢骥闻言瞳孔骤缩,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那苏吟呢?她如何了?可还好?”
听见他急切的三连问,宁知澈当即蹙了蹙眉,沉着脸“嗯”了一声。
皇帝答得虽敷衍,但到底还是告诉了他苏吟如今安好。谢骥悬在三月的巨石终于落地,哑声道:“臣……想见一见她们母女俩。”
闻言,宁知澈眸中墨色翻涌,嗓音冷了两分:“只要朕在这世上一日,你就别想见苏吟。”
谢骥额间青筋狠狠跳了两跳,忍了又忍才没有出言回怼。
“至于晞儿……”宁知澈长指微动,翻了一页,漠然道,“她是朕的女儿,大昭的公主,你如何能承得起她一声爹爹?”
“陛下凭何断定女儿是你的?”谢骥气得浑身发抖,“慈恩寺的老住持都曾说过臣命里有一女,若这孩子不是臣的,难道陛下还愿将苏吟送回臣身边让她与臣再生一个?若真如此,臣定深谢陛下大恩,日夜为陛下祝祷,祈愿陛下万岁千秋!”
站在龙椅旁的王忠听他竟对天子不敬,当即开口:“谢小侯爷慎言!”
谢骥紧抿唇瓣看着站在上首的帝王,却见皇帝突然出了会儿神,而后听见对方莫名变得低哑了些的嗓音:“你若真有这本事哄得她回到你身边,朕不会再拦着。”
谢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换作从前,皇帝听了他方才那番话,赏他一百大板都算是手下留情了,今日不仅不发怒,竟还说不会再拦着?
虽然想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这般好心,但他也知皇帝虽厌他至极,或罚或下狱或赐毒酒通通都是明着来,从不屑用阴诡手段对付他,否则当初只需派出一个裴疏便可暗中将他除去,所以今日这话应是真的。
只不过苏吟此番是主动回宫,并非被皇帝逼迫,皇帝能说出这句话,或许是因苏吟给足了底气,不然皇帝如何舍得放她离开?
谢骥想到此处心里的狂喜顿时散去一大半,但却不愿放过哪怕一丝微弱的可能:“陛下是天子,君无戏言。今日臣得了陛下这句话,他日若苏吟愿随臣回府,望陛下能信守承诺放她离宫。”
宁知澈低垂眼帘没有回应,半晌才道:“午时将至,昭昭还在等朕用膳,你回去罢。”
谢骥心口一刺,苍白着唇静了须臾,抬袖告退。
待谢骥走后,宁知澈在原地站了片刻,将书合上,淡声吩咐:“摆驾回紫宸殿。”
王忠忙应了下来,伺候皇帝乘御辇回到寝宫。
苏吟听见宫人的请安声,抱着孩子的双臂紧了紧力道。
一月过去,女儿长大了些,却愈来愈像谢骥,尤其是那双桃花眼,简直与谢骥的一模一样。
纵然宁知澈言道他母后也生了双桃花眼,孩子许是像皇祖母,但女儿眼睛耳朵像谢骥,鼻子嘴唇像她,五官里只剩眉毛瞧不出来像谁,实在不大可能是宁知澈的孩子。
第45章 身世
苏吟近几日试探着问过多次, 想将孩子送去谢府,宁知澈却执意不肯,言道孩子现下才一个多月, 如今不过是能从这张脸大致分辨出像谁, 但孩儿全身上下又不是只长了一个脑袋, 不能仅从尚未完全长开的眼耳唇鼻判断她的生父究竟是谁,又说孩子还小,眉毛还没长齐,现下还瞧不出孩儿眉形像谁,不可在这时候就断定她是谢骥亲生,更不可将她送去给别的男人养。
但宁知澈虽这般说, 这些日子却明显低落了不少, 眉头就没舒展过,朝臣都以为宁知澈是忧心南方水患, 苏吟却知那只是其中一半缘由。
用过午膳, 苏吟哄了许久都未能将孩子哄睡, 身前忽伸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朕来试试。”
苏吟微怔,柔柔道:“南边灾情严重, 你忙得已整整两日没歇好觉了,今日好不容易闲下来, 我将孩子交给乳母照看,守着你睡一会儿可好?”
“无妨, 不差这一会儿,左右才刚用完膳,正好消食。朕知你心疼孩儿, 不亲眼瞧见她香甜入睡便无法安心。”宁知澈将孩子从苏吟手里抱过来,旋即瞥了眼她的手臂, 抬眸看向在旁随侍的宫女。
宫婢会意,连忙上前将苏吟扶至罗汉床边坐下,为她按揉肩臂。
午后正是最易犯困的时候,宫婢按揉的力道又把握得极好,苏吟不知不觉便靠在软枕上阖了眼。
宫婢便渐渐停了动作,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拿了张薄衾轻轻盖在苏吟身上,而后与其他宫人一同悄声退下。
殿中极为安静,宁知澈抱着孩子走至苏吟对面坐下,怔怔凝望她姣好的睡颜,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垂眸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甜的女儿,盯着她那两条光秃秃的小眉毛瞧了许久,也没能看出到底像不像自己。
晞儿那双眼尚可说是像祖母,但耳朵……
宁知澈长指拢紧。
耳朵生在眼后,又不似眉目鼻唇那般容易识记,一眼便能看出不同来。除非双耳长得特别或与之极为亲近,常人大多时候都无法清楚记得旁人的耳朵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虽是母后所出,但稍稍大些便须避母,且母后当初又常年居于长春宫不见外人,他少有机会与母后相处,自然也不记得母后的耳朵长什么样。
倒是曾在长春宫侍奉多年的女官提了句,说公主的眼睛和耳朵都生得像太后。
但今日他见了谢骥,晞儿那双眼和耳朵就如跟谢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令他连多看一眼都觉双目刺痛得厉害。
像母后尚可解释,幼时生得与祖母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但难道就真的这般巧,孩子像苏吟,像她祖母,像谢骥,却独独看不出来到底像不像他?
到了这一刻,宁知澈终是无法再自欺欺人。
他并非圣贤,即便再如何告诉自己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他也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女人为别的男人诞下孩儿,方才在御书房召见谢骥,也不是没有动过杀意。
他接受不了。
心脏如被一只大掌攫住,自胸腔传来一阵又一阵闷痛。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华曜脸上,多年身居高位让她即便在一具婴儿的躯壳里也仍是立刻睁眼醒了过来,抬眸对上自己父皇那双通红的眼,瞬间惊得睡意一丝不剩。
她虽不记得父皇上一世脾性如何,但皇家教子极严,宁氏子嗣虽个个看起来温润守礼像文人君子,却都入过军营上过战场,都有一身铮铮傲骨,她父皇幼时便被定为储君,自然更是如此,怎会轻易落泪?
虽然怀中的小团子只有一个多月大,但此刻见她呆呆看着自己,宁知澈眼里仍是闪过一道不自在,默了须臾,神情恢复平静,抱着华曜起身走向小床,将她轻轻放进去。
华曜看在眼里,霎时心疼得厉害。
上一世只因她一句“女儿不愿只做华曜公主”,父皇便力压众议立她为皇太女,命谢氏宗子摄政,又留下首辅与血襟司指挥使制衡摄政王,以防摄政王让天下改姓谢,在驾崩前殚精竭虑精心谋划,确保幼帝即位后大昭仍能海晏河清,她亦可以在十五岁后顺利亲政。
父皇于大昭是明君,于她是慈父,于母后更是满心倾慕,临终前日夜苦心思量,为母后留下不知多少条后路,生怕母后出事。
眼见父皇就要抬袖拭泪,待母后醒来便什么都不会知晓,华曜再顾不上自己的脸皮,小嘴一扁放声嚎哭。
婴儿的啼哭声嘹亮得似要将殿顶掀翻,宁知澈面色一僵,偏头去看苏吟,果然看见苏吟已被惊醒。
苏吟当即快步走过来,急声道:“怎么了?”
华曜默默闭上嘴。
待走近些,苏吟瞧见宁知澈微红湿润的眼眶,瞬间愣在原地,怔怔唤他:“……子湛?”
宁知澈默了默,将孩子抱起来交到她怀里,开口时嗓音沙哑:“孩子方才醒了一遭,许是没瞧见娘亲,因而有些害怕,你在此哄哄她罢,但别累着自己。朕有些困了,去侧殿歇一觉。”说完不等她回答便立时抬步往外走。
“子湛!”苏吟忙把孩子放回小床,追上去从后紧紧抱住他,“别走,子湛,就在正殿睡罢,我叫乳母进来将孩儿抱走,我陪你歇一会儿。”
上一回被苏吟抱得这般紧还是在去年她穿上纱衣为谢骥求情之时,宁知澈哑声道:“不必,孩子方才哭了,你定会心疼……”
“我也心疼你。”苏吟迅速打断,拥着他不肯放手,“我也舍不得见你落泪。”
宁知澈眼眶越来越红,喉间愈发艰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见宁知澈没有再离开的意思,苏吟缓缓将他松开,唤乳母进来将孩子抱走。
待殿内只剩他们二人,苏吟方牵起宁知澈的手往床榻走,而后褪鞋入帐,与他静静相拥。
但也没有静太久。
她看着宁知澈绯红的眼尾,终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凑上前一遍遍亲他双目。
这几个月她与宁知澈几乎没有再提从前的事,无论是她当年亏欠宁知澈的那桩桩件件,还是宁知澈去岁将她幽禁兰华宫,他们两个都默契地当作从未发生过。
说是几乎没有再提,是因她曾在女儿满月那日问过一句:“若我去年没有离宫也没有怀上孩子,阿兄会将我关在兰华宫一世吗?”
那时宁知澈喝醉了酒,抱着她坐在廊下,闻言用酒醉后变得迟钝的脑子认真捋明白她方才问了什么,然后想都不想便摇头:“不会。”
“忍不住,”宁知澈低眸玩她的裙衿,将那玉色细带缠绕在自己指尖,自言自语般轻声继续说,“舍不得。”
……
轻柔的吻带着苏吟唇瓣的温度落在宁知澈薄薄的眼皮上,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独有的幽香。宁知澈闭目感受着她的疼惜和爱抚,压抑了不知多久的委屈犹如洪水霍然冲破堤坝,翻涌蔓延至身上各处。
苏吟吻着吻着便蓦地停了下来,怔怔看着不停自男人眼中滚落的泪,近乎慌乱地为他揩拭,却越擦越多。
她见谢骥哭过多回,今日却是第一次看见宁知澈掉眼泪。
不同于谢骥委屈时的抽噎,宁知澈纵是落泪也仍隐忍压抑,半点声音都无,俊雅白皙的面庞被泪水浸湿,眼尾和鼻尖都是红的。
苏吟渐渐住了手,垂睫静了很久,搂住他脖子轻轻道:“等我身子养好了,我俩再生一个好不好?”
宁知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在苏吟愕然的目光中低头吻住她的唇。
并非他不想,他做梦都想与苏吟有个孩子。若他还能有二十年寿数,待苏吟调养好身子,他定然会夜夜耕耘,向苏吟索要一个孩儿。
但他仅剩四年寿数,苏吟产女后至少两年后他才会舍得让她再度怀嗣,怀胎分娩又要再花个十月,生的是女儿还好,若是皇子,苏吟便要与皇儿一同站在风口浪尖上了。
“下一世罢,下一世你我再要一个孩儿。”宁知澈离开苏吟的唇,薄唇流连在她脖颈处,嗓音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来生你就只能是朕的了,朕……实在不愿你我之间再有第三人。”
男人滚烫的泪水不停顺着她脖颈滑落,苏吟闭上眼,任由他将自己覆在身下一遍遍亲吻。
待宁知澈终于沉沉睡去,苏吟躺在他身侧静静守了他一会儿,忽地想起一事,低眸思虑片刻,轻手轻脚下床。
几月前偶然间窥见其中一尊牌位上刻的“先祖考”三字,但直至今日,她也仍未将那两块红布掀下来。
产女前不掀,是怕自己情绪大动以致早产。
产女后不掀,是因身子虚弱还需坐月。
如今她已平安诞下女儿,也出了月子,身子恢复了些,再无拖延的理由。
她总归要知道自己的亲祖父亲祖母是谁。
苏吟深吸一口气,步步走至神案前,缓缓抬手,掀开盖在右边那尊灵位上的红布。
红布轻轻坠落,只见神位上空空无也,连一个字也没有。
竟是一尊空的牌位?
苏吟不由愣了愣,立时将另一块红布也掀开,待瞧清上面刻的字,顿时脸色煞白,苍白着唇死死盯着那一行描金楷字。
先祖考谢公讳煜府君之灵位。
谢公讳煜。
谢煜。
谢煜大将军……谢骥的祖父。
*
谢骥出了宫门,骑着马在外头静了许久,忽扬鞭驱马向京郊而去,半个多时辰后便停在了慈恩寺门外。
进了寺院,一株参天古树栽于佛殿前,古树的枝条上挂满了香客的祈愿,后山的玉兰花林传来道道悠远的撞钟声,檐下的青玉佛铃随风晃荡,僧人们在殿内的佛像前虔诚诵经,佛音袅袅,让人听后也跟着变得心境平和。
谢骥唤住一个小沙弥,让他带自己去寻住持。
老住持正站在后山的两株枯玉兰前,听见脚步声也未曾回头。
谢骥合十见礼:“方丈。”
老住持目光仍凝那两棵树上。
“方丈?”谢骥见老和尚盯着两棵枯树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又唤了一句。
住持听见他的第二声唤,终于转身合十:“施主。”
谢骥开门见山:“方丈,谢骥想求您替我算一算……”
“谢施主,数年前老衲就已说过,一人不掷二签。”住持嗓音低沉和缓,“施主已在老衲这里算过一回子嗣之事,再掷签便不准了。”
谢骥本想问苏吟所生之女是不是自己的血脉,闻言顿时一噎,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哑声问道:“那我不掷新签,只问从前算过的事。方丈,我命里当真有一女吗?”
“是。”说到此处,住持话音稍顿,强调道,“定北侯府谢小侯爷谢骥,名下有且仅有一女。”
谢骥将扬起的唇角压下去,追问道:“那是亲生还是养女?”
住持沉默一瞬,缓缓开口:“定北侯府谢小侯爷,命里有亲生一女。”
一听此言,谢骥终于心神大定,喜笑颜开道:“多谢方丈!”
即便知晓僧人算命之言不可尽信,但这句话到底给了谢骥一些安慰。他快步出寺骑马回府,脚步轻快犹似当年与苏吟还是夫妻之时,一回府便命管事给慈恩寺送去两千两香油钱。
谢骥的祖父是两朝重臣,曾助圣祖爷登基,与圣祖爷既是君臣亦是至交好友,后来又被圣祖爷钦定为太上皇的武学帝师,几十年间两位皇帝不知赏赐了多少好东西下来。谢老将军没有亲生子孙,将这偌大的家业全交到了谢骥手中。
他径直去了书房,屋内摆满了各种小玩意,竹圆环、竹摇铃、鲁班锁、磨喝乐,还有用木头做成的小马车、小船、宅院和各类飞禽走兽,又用从前苏吟教的画艺绘了几个小人,再照着模样缝制成娃娃。
每一样玩意都做了一大一小两个,大的给苏吟,小的给女儿。
他想让苏吟和女儿做天底下最喜乐无忧的两个女子。
想起老和尚今日说的话,谢骥瞬间弯了弯眸。
他的亲女儿啊。
和苏吟生的亲女儿。
谢骥一扫心间阴翳,越想越高兴,忍不住抓起一个娃娃抱在怀里躺在榻上滚了两圈,弯起的唇角一直到入夜都没落下来,晚膳时多用了一碗半,不管什么菜塞到嘴里都觉得香,当晚难得早早安歇,抱着娃娃做了一夜好梦,再不似前几月日日食不下咽,夜夜孤枕难眠。
翌日清晨醒来谢骥神清气爽,提着剑就去了竹林练武。
他总要有个健壮长寿的好身子,才可护他的夫人和女儿一世平安。
第46章 第 46 章
谢骥自卯正练到辰正, 整整两个时辰过去方收剑回鞘,边用锦帛擦汗边回赤麒院,刚出竹林便看见乔管事满脸紧张惊恐地朝他跑来, 一面跑一面急声唤他“侯爷”。
他缓缓敛起脸上的笑, 站在原地等着乔管事跑至近前。
“侯爷!宫里的王大监来了, 说是陛下要您即刻入宫觐见,您快些回屋换身衣袍罢!”乔管事将话一口气说完,而后翕动了几下嘴唇皮子,压低声音提醒道,“主子,小的瞧着那王公公脸色似是有些古怪……”
皇帝昨日才召见过他一次, 今日又要他入宫。谢骥隐隐有些不安, 沉声问道:“如何古怪?”
“小的也说不上来,就是……时而叹气摇头, 时而又像是吞了只苍蝇似的膈应得紧。”
谢骥一怔:“叹气?”
皇帝每每见到他也像吞了只苍蝇, 王忠是御前首领太监, 自然与皇帝一样膈应他,谢骥不以为奇, 但叹气摇头作甚?
谢骥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何事,一颗心不停往下沉, 再也笑不出来。
乔管事看在眼里,顿时也忍不住像王忠那样叹气摇头。
皇帝召见小侯爷总不可能是要给侯爷官复原职, 大抵不是为着什么好事。
老侯爷没儿没女,膝下就这么一个嗣孙,眼见小主子为情所困, 不仅前程尽毁,而且两鬓头发也都白了, 他们这群深受老侯爷恩惠的下人焉能不着急心疼?
夫人好虽好,但小侯爷实在不该娶她过门。
他们老主子是什么人?两朝重臣,一代帝师,圣祖爷在位时最看重的两位臣子之一,十八岁助圣祖爷复位登基,十九岁被封定北大将军,二十二岁封侯,此后四十年位列朝中武将之首,过世后被赐谥号“武忠”,附祀宗庙,神位在西殿诸臣中居于第三,前两位都是开国功臣。
小侯爷有这样一个祖父,若非瞧上了不该瞧上的女子,“谢煜独孙”这个身份足可庇护他一世,又怎会惹得当今圣上不喜?
谢骥沉默着抬步回到正屋更衣,待走到前厅,正在那儿候着的王忠一见他来,脸色果然如管事说得那般古怪。
“谢小侯爷,”王忠恭声道,“陛下口谕,命您即刻入宫。您随奴才走一趟罢。”
御前的人嘴巴都紧,谢骥也不多费唇舌求王忠向自己透个口风,闻言与王忠一同出府乘马车入宫。
与昨日不同,这一回皇帝竟是在紫宸殿召见他。
紫宸殿既是议政之地又是皇帝寝宫,谢骥此前从未来过,此刻一踏入宫门,想到皇帝将苏吟带进宫后定然在此地宠幸过她,甚至或许苏吟如今就是在紫宸殿与皇帝同住,双腿犹如被泥封住了般愈发难以抬步。
夺妻之恨实难消弭。皇帝介怀苏吟与他的过往,恨他占了苏吟三年,恨他不愿放手,他又何尝不恨皇帝夺走了苏吟?
王忠将他带到侧殿,但并未领他进去,而是让他独自入殿。
皇帝的寝宫是天底下最富丽堂皇之地,谢骥却分不出心神去看殿内布设,径直往里走,直至看见供桌前的那一双璧人。
他几乎是立时便停下了脚步。
来时他总担心是苏吟出了事,如今见苏吟好端端站在不远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回落。
苏吟弃了他,他很难不心生怨怼,也尝试过放下苏吟,试图告诉自己这个女人从前背叛陛下,如今又舍弃他,既不专情又不纯善,实在不是良配,自己但凡还要点脸就该忘了她。
但每当他说出苏吟一分坏处,便会忍不住想起她十倍的好,想起苏吟为他量身做衣裳,为他洗手作羹汤,想起苏吟那三年日日傍晚挑灯坐在窗边候他归家,在他受伤时为他上药包扎,在他生病时彻夜守于他床榻,他祖父过世时陪在他身边温声安慰,想起苏吟不知多少次跪在地上求皇帝饶过他。
他知晓苏吟在皇帝面前定然从未那般低声下气过,所以皇帝当初见到苏吟下跪求情时眼神才会那般震惊、妒恨、愤怒和委屈。
也正是因此,他纵知苏吟骗他弃他,也仍是忘不了,放不下。
宁知澈此刻见谢骥一直盯着苏吟看,心里却难得无波无澜。
若苏大学士在灵位暗格里留的那封信中所言为真,那苏吟便是谢武忠公的亲孙女。
他到底不是个无私大度之人,纵然嘴上说着不会阻拦苏吟在他死后出宫另嫁,却根本无法含笑祝福苏吟日后与谢骥重修旧好,或是再遇良人与之白头到老。
但当得知谢骥日后或许真的要唤苏吟姐姐,两人日后再无可能,宁知澈其实也没有多欢喜。
谢煜将军已战死四年,他知晓苏吟现在定然万分后悔没有早些掀开灵位上的红布,那样或许还能在谢煜将军临终前与之祖孙相认。
当年定北侯府如日中天,权势甚至可与谢家主支宣平侯府相比,苏吟若是养在谢煜将军膝下,定会千娇万宠地长大,成为京中过得最自在恣意的贵女,四年前那些事也通通不会发生了。
谢骥将目光从苏吟脸上移开,瞥了眼在供桌上的两尊牌位上,而后神色一凝,盯着牌位上刻的字细细看了三遍,整个人霎时僵硬在原地,近乎难以置信。
先祖考谢公讳煜?
谢煜?
他的祖父?
刻在骨子里的尊卑礼数让谢骥勉强冷静下来向皇帝抬袖行礼,而后一瞬也等不得,疾步走至供桌前死死盯着那尊牌位,可无论他怎么看,那上面刻的都是他祖父的名讳。
没了那两块红布才知原来这两尊牌位都刷着红漆,并非灵位,而是长生禄位,所以苏大学士当初让苏吟日日叩拜上香非为祭奠,而是为其祈福延寿。
他祖父是保家卫国的名将,在世之时就有北境百姓为他祖父立生祠,替他祖父祈求福寿,累积福德,以求他祖父能活久些,多守护北境几年。
但这两尊长生禄位用的并不是上等漆油,无法保持太久,即便不见光也会在过个几十年全然褪去,届时没了红漆看上去便像是两尊灵位,到那时苏吟再拜就是祭奠亡者了。
想到此处,谢骥只觉毛骨悚然。
前尘往事在此时自脑海深处浮现,他忽地记起五年前与祖父月下对酌,祖父曾笑与他说:“骥儿,你可知晓,祖父当年差点就有了个亲生孩儿。我与她那时都欢喜得不得了,挨坐在一起给孩儿想名字,翻了不知多少古籍,想了好几日才定下儿子叫明熠,女儿叫……”
祖父当时醉得厉害,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叫什么呢?
谢骥拼命回想。
记忆里的祖父单手支颐阖着眼,唇瓣一张一合。他盯着祖父的嘴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看懂了祖父说的是哪两个字。
“明昭。”
女儿叫明昭。
谢骥脸色瞬时惨白如纸。
被他忽略的过往回忆再度涌现,耳边仿佛正回响着祖父的声音:“骥儿,不知为何,明明你那新妇长得与她并不相似,性子也不似她温柔爱笑,我就是觉得苏氏像极了她。”
……
“这是曾祖父留给我的信。”苏吟缓步上前将信递给谢骥,轻轻道,“我知单凭一尊牌位和一封信并不足以确定我的身世,血襟司已在查了,稍晚些我也会去一趟宣平侯府问一问薛老夫人。”
听闻薛老夫人不喜京城,宣平侯府的老主君深爱妻子,当时虽已官至首辅,仍是辞了官携妻南下长居。近日因谢三公子成婚,两位这才回了京。
谢骥怔怔接过来,手指微微发着颤,打开细看。
许是顾忌着什么,苏大学士并未详述当年之事。
他略过苏大学士写的长长的歉语,目光落在那两句话上:“……你父是谢煜独子,你母霍清叙为我门生。我遍寻各地多年难觅其踪迹,两人应已身亡……”
谢煜独子?
那苏吟岂非真是祖父的亲孙女?他的……姐姐?
他怎可与苏吟做姐弟?
谢骥煞白着脸步步后退,眼神呆滞地摇头喃喃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宁知澈见谢骥这个样子,心知今日是无法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了,侧眸又见苏吟脸色比谢骥的还难看,便对着苏吟启唇开口:“薛老夫人确实曾与谢老将军有过一个孩儿,但听闻老夫人当年在孩儿两个月大时便服了堕胎药。你先回去歇着,今晚朕陪你去一趟宣平侯府向薛老夫人问个清楚。”
苏吟在世人眼中已死,只能在夜里戴上帷帽蒙面出宫。
苏吟此刻心乱如麻,虽见谢骥难以接受此事,却实在没有心思宽慰他,对宁知澈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将脸转向谢骥,勉强稳着声线让他暂且回去,待今晚去宣平侯府问出结果或等血襟司查出来龙去脉再着人递消息给他。
谢骥愣愣看着苏吟那张雪白憔悴的面容,这才记起信中说她亲生父母生死不明,动了动唇瓣欲要安慰苏吟,苏吟却已被皇帝搀扶着与他擦肩而过。
他怔然看着苏吟的背影。
苏吟是祖父的亲孙女。
他这些年享的尊荣,承的好处,受的偏爱,甚至连定北侯府,原本都该是苏吟的。
第47章 第 47 章
待回了正殿, 宫人将一道道御膳呈上来,苏吟勉强用了一碗饭便停了筷。
苏吟亲祖父已逝,双亲生死不明, 亲祖母又早已另嫁谢氏族长。宁知澈知苏吟心里难过焦急, 也知宽慰无用, 早日查清一切才能让她好受些,便让人去将苏吟的养父养母请入宫。
“不必。”苏吟在水下轻轻抓住宁知澈的手,“曾祖父当年既是命我临死前方可打开那封信,便大抵不会将此事告知我父亲母亲,纵是真告诉了他们二位,他们知道的也不会比信中写的更多, 问也无用。”
“好。终归谢煜将军只有过薛老夫人一个女子, 你若真是谢煜将军的亲孙女,祖母便只能是薛老夫人。”宁知澈低眸仔细为她净手, 温声道, “薛老夫人如今就在宣平侯府, 今晚一问便知。”
当年谢氏兄弟夺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捅到了御前。宁知澈也曾听皇祖父提起过谢氏兄弟年轻时为了薛氏女争得死去活来的壮观场面。
谢氏一族虽建朝两百年门楣不倒, 但真正成为世家之首却只是近几十年的事。
确切来说,就是在出了那一文一武两兄弟之后。
长公子谢瑾呈才学绝世、霞姿月韵。
二公子谢煜天降神将、勇冠三军。
两人都是当年他皇祖父在位时的肱骨之臣, 都与他皇祖父交情甚好,若非后来兄弟二人为了一个女子决裂, 如今谢家的权势怕是还要再上一层楼。
听闻四十多年前谢煜将军北上赴任时遇险失踪,谢瑾呈千里寻弟,却在救下谢煜性命后将其私囚于明州, 并带一尸首回京谎称谢煜战死,借机谋夺弟妻。
听闻谢煜在两年后逃出明州回到京城, 深夜一脚踹开宣平侯府的大门,冲至兄长院中看见薛老夫人与谢瑾呈从一个屋里出来,气得高声怒斥兄长无耻。
听闻薛老夫人得知真相后毫不犹豫便选择和谢煜离开京城,半年后为谢煜怀上一胎,却在一月后留下一封书信悄然离开。
而谢煜追回京城后得知薛老夫人已将腹中孩子堕掉,痛极之下无视谢氏祖训直接对兄长动起了手,招招狠厉致命,谢瑾呈却不曾回击。
薛老夫人闻讯赶来,挡在险些被打死的谢瑾呈身前,苦苦哀求谢煜莫再伤她丈夫。
谢煜妒恨成疯,欲要即刻带薛老夫人走,薛老夫人却死活不愿离开。
谢煜与薛老夫人自幼相识,早已向圣祖爷请旨赐婚,若非谢瑾呈设计插足,薛氏早已成了他的夫人。他自然不愿相信薛老夫人会变心,见薛老夫人不肯跟他走,以为是谢瑾呈逼迫于她,气得拽起兄长还要再打,却被薛老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此事闹得遍京皆知,薛老夫人那日怒斥谢煜莽撞粗鲁不敬兄长,纠缠亲嫂不知廉耻,当着谢瑾呈和府中下人的面将谢煜从头到脚贬低得一无是处。
至此,谢煜将军彻底死心,在那一日撕去袖口上象征主支公子身份的谢氏云纹,大步离开宣平侯府,此后脱离谢家嫡脉,一年到头只在述职时回京,旁的时候就连中秋除夕也仍驻守在北境,更是至死都没有再进宣平侯府的大门。
宁知澈抬手抚摸苏吟的乌发。
他自己的情路走得坎坷不顺,便盼愿世上每一对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都能得偿所愿、百年好合。
只可惜薛老夫人最终选了谢瑾呈,弃了谢煜。
恰在此时,乳母带着几个宫婢将华曜抱进殿中。
苏吟整理心绪,挤出一丝笑来,伸臂将孩子抱了过来,低眸看到女儿严肃地绷着小脸蹙着眉,小嘴也抿得平直,瞧上去竟莫名有了几分宁知澈的模样,不由怔了怔。
宁知澈凑过来瞧了一眼,见华曜一张小脸满满地写着不高兴,可爱得紧,顿时弯了弯唇:“乖孩儿,谁招你了?”
皇帝虽只是随口打趣,乳母却听得冷汗都快下来了,唯恐天子怪罪她们这些人照顾不周,忙解释道:“方才奴婢抱着公主从左侧殿出来时正好瞧见谢小侯爷出宫门,许是侯爷生得高大英武,公主盯着看了会儿,也不知何故,之后便不大欢喜了。”
听到谢骥的名字,苏吟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
宁知澈眸光微动,将华曜从苏吟怀中接过来,看着孩儿那蹙成小山的眉头,轻声道:“晞儿不欢喜见到他?”
华曜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才一个月大,一颗牙都没长,便又默默闭上了嘴。
上一世母后在她亲政之后提出离宫,她没有出言挽留,一因母后已然陪伴辅佐她至长大及笄,她不忍母后在深宫消磨一世;二因父皇遗旨不许任何人阻拦;三因谢骥彼时已苦苦守了母后十五年,确实痴情。
但她身为人女,享了父皇满心慈爱,终究心疼自己爹爹,终究盼愿父皇母后能恩爱白首,彼此圆满。
所以……叫她见了谢侯如何能欢喜得起来呢?
华曜目光一黯,看着近在咫尺的双亲,咧起樱桃小嘴朝父皇母后甜甜一笑,露出下排粉嫩的光秃秃的牙龈。
父皇只余四年不到的寿数,母后今日又心绪不佳,而她如今却才满月不久,什么都做不了,好在还能用这具婴儿身哄父母舒眉展颜。
怀中的小团子笑得极甜,宁知澈却脸色大变,直直盯着华曜的左脸,整个人一点点僵成玉塑。
女儿笑起来时左颊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与他一模一样。
宁知澈心脏砰砰直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用最后一丝理智死死压下内心的狂喜,沉声命所有人退下,而后迫不及待将华曜捧至苏吟面前:“昭昭,你瞧瞧她的左脸,你快瞧!”
华曜头一次见父皇这般失态,不由愣了愣,笑容也就这么僵在脸上。
“你瞧!昭昭,你瞧!”宁知澈指着女儿娇嫩脸颊上那个小小的梨涡,一张俊颜漾开浓浓喜色,激动到近乎语无伦次,“你没有,谢骥没有,只有朕有梨涡,且也是生在左边。晞儿像朕,她是朕与你的孩儿,不是谢骥的,她的眼睛耳朵是随的母后而非谢骥,她是朕的亲生骨肉!”
华曜不记得自己幼时模样,重生到现在又还没照过铜镜,只知前世长大后许多老臣都曾感叹过她生得愈来愈像先帝,世人皆言儿肖母女肖父,她也只当是寻常,今日才知原来自己幼时竟生父不明,身世存疑。
先不提皇家血脉最是要纯正无误,华曜亦不愿自己被父皇误以为是别人的女儿,当即抿起嘴唇,让自己脸上的小梨涡看起来更明显些。
苏吟愣愣将目光从女儿左脸移开,抬眸看向难得喜形于色的宁知澈。
初秋的日光暖暖洒在父女二人身上,一大一小两个人逆着光,此刻都在朝她笑,左颊都有一弯浅浅凹痕,美好得简直不像话。
苏吟抿了抿唇,伸臂柔柔拥住父女俩,脑袋枕在宁知澈胸膛上。
宁知澈一颗心又酸又软,脸上的笑渐渐敛起,眼眶愈来愈红,过了许久才哑声道:“女儿是朕的,你先前说要嫁朕的那番话还作数吗?”
苏吟眼睫重重一颤,点了点头。
宁知澈眼尾赤色霎时深到极致,倏然低头吻住她的额头。
华曜夹在父母中间眼睁睁看着两人亲密,小脸瞬间憋得通红,好在亲爹到底没忘记自己还抱了个碍事的她,叫乳母进来将她速速带走。
她在乳母怀里艰难回头,正好瞧见父皇横抱着母后大步走向床榻的挺拔背影,不由怔了怔神。
重生是逆天而行,并非民间话本上写的那般简简单单做一个梦便能达成所愿。
纵是她贵为女君,也得穷尽毕生功绩,拼了命才能换来一次回到父皇在世之时的机会。
其实真的很难,但每每想要放弃时,她总会记起前世父皇在听见她说想做皇帝时,含笑轻轻说的那声“好”。
彼时她仅有四岁,又只是个公主,莫说朝臣反对她即位,连归隐多年不问朝政的圣祖爷也从江南回宫劝父皇收回成命。后来朝臣拗不过父皇,又齐齐跪请父皇赐母后自尽,以防母后干政成为天下第二个吕后。
当年光是撞柱谏君的老臣就有三个,在朝明殿外长跪的臣子更是不计其数,但父皇终是将她推上了皇位,也保住了母后性命,且日夜苦心筹谋,让大昭得以在她羽翼未丰的十余年里朝堂稳固,国家太平。
所以无论谋求重生有多累多难,她也仍是咬牙挺了过来,一日都不敢停歇。
毕竟父皇当年为她做的那些事,其实也如重生一般难如登天。
今世今年父皇二十四岁,母后二十二,她何其幸运,竟还能亲眼瞧一瞧父母容颜正好时的模样。
单是为了这一眼,即便上一世再苦,也一切都值了。
华曜收回目光,低眸一笑。
殿内暖香袅袅,苏吟躺在柔软锦褥上,眼见宁知澈欺身而来,想到自己刚出月子没多久,料定宁知澈舍不得碰她,便没有偏头躲开。
宁知澈俯身细细亲着她:“苏氏嫡长女的身份怕是不能用了。若你是谢家女,届时认祖归宗,以谢煜将军孙女的身份入宫足可母仪天下,朝臣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若不是,便让你父母再收养你一回,对外只道你是苏府二姑娘,或是再择一高门认你作义女也可,全凭你心意。”
苏吟沉默不语,抬手轻抚他的脸。
宁知澈静静看她片刻,声音忽然轻了些:“你为朕生了孩儿,与朕成婚,陪朕到最后一日,你我之间的恩怨便算是一笔勾销了。他日朕驾崩之后你若想再嫁,也无需觉得愧对朕什么,想来晞儿也不会拦着你。”
苏吟喉咙哽了哽,红着眼眶笑道:“你不会难过?”
“朕又瞧不见。”宁知澈也笑了,“朕会在离世前为你和晞儿安排好一切,待阖了眼便不再瞧你了,顶多看一看我们的女儿。”
他小气善妒,不拦着苏吟再嫁已至他的极限,实在无法含笑祝福苏吟与旁人白头到老,若届时在黄泉之下日日看着苏吟与谢骥或是别的什么男人恩爱甜蜜,他怕是会变成厉鬼。
苏吟微微低下头,许久才道:“我会护着女儿。”
宁知澈默了片刻,安心之余又觉心酸难忍,忽地轻轻笑了笑:“苏明昭,你若会说些花言巧语骗一骗朕便好了。”
骗他说放不下他,忘不掉他。
骗他说无法在他死后奔向别的男人,不会再嫁,想为他守身一辈子。
最好能哭着骂他几句,让他日后莫再说这种蠢话。
如此,他便还能做一场美梦,仿佛苏吟心里仍只有他一个。
但这样也好。
世间痴情的女子大多都不会过得太好,譬如他皇曾祖母,再如他母后。
苏吟无言以对,但男人似乎也不需要她解释什么,低头重重吻住她的唇,似啃似咬。
*
宣平侯府。
薛老夫人笑吟吟看着眼前正坐在小凳上伺候她洗脚的男人。
男人虽已年逾古稀,却仍温润如玉、风度翩翩,是她的少时竹马,她自幼喜欢的人,从家世到才能,从相貌到性子,都挑不出半分不好来,当年甚至还为了她辞去首辅官职,同她远赴江南长住。
她当年第一胎便是在江南生的,是个男胎,早产了三月,一出世便断了气,丈夫怕她见了难过,不敢让她瞧孩儿的模样,因而她连儿子的面都没见着。
第二胎生女儿时又难产,她还记得那日丈夫赤红的双眼,素日里最是淡漠沉着的男人,却后怕到抱着她微微发抖,不停颤声重复着“不生了,我们不生了,只要这一个女儿便好”。
就因这句话,她最后便真的只生了这一个女儿,而丈夫身为谢氏族长、侯府主君,竟也真的不介意膝下无子,成婚四十年都没有纳妾收通房,只在女儿长大后招了赘婿入府,让长孙袭爵。
世上怕是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夫郎了。
薛老夫人看着丈夫轻轻将自己的双足从水中托起来,捧在怀里用锦帛仔细擦干,随后又见他四十年如一日地俯身抱她去床榻,忍不住笑道:“六十好几的人了,真不怕扭着你的老腰么?”
谢瑾呈小心将她护在怀里,闻言也跟着淡淡一笑,素来冷肃的眉眼蓦地柔和下来:“现下还好,大抵还能再抱你七八年。”
“八年后你才七十五,你十八岁时可是扬言过要背我到八十岁的。”薛老夫人揶揄道,“当年你是怎么说的来着?你天生神力自幼习武,身子骨好得很,八九十岁照样能翻筋斗给我瞧,如今不翻筋斗也就罢了,怎么还短了我五年?”
谢瑾呈脚步一顿,但只须臾便继续抬步:“年少无知狂悖之言,怎可当得了真?”
薛老夫人听得乐不可支。
男人年轻时几乎夜夜都要闹她,如今两人都已上了年纪,两把老骨头,再也折腾不起来,虽一入夜便早早上床躺着,却只是静静相拥入眠。
薛老夫人由着丈夫为她掖好被角,两人才刚躺下,便听外头许妈妈稳声道:“主君,老夫人,宫里有贵客到府,如今已在正堂坐着了。”
圣祖爷和太皇太后不在京中,太上皇又已被幽禁,皇帝又没有立后纳妃,如今宫里能在宣平侯府称得上“贵客”的只有一位。
宣平侯府是谢家主支,代代出天子近臣,几乎每位皇帝都曾屈尊亲自到过府上,薛老夫人不以为奇,但此刻已然入夜,哪有皇帝夜访臣子府邸的?
薛老夫人看向自己丈夫,小声问他:“是不是咱们那三个不孝孙惹出什么大祸来了?”
谢瑾呈眼底一片沉郁,缓了缓神色,一边扶老妻起身,一边温声安慰:“莫怕,若真是孙儿见罪于圣上,今晚来的便该是血襟司的人才是,何须劳动陛下大驾?”
薛老夫人虽不是第一次面圣,但心里终归有些犯怵,却不能对天子避而不见,迅速披衣梳髻,与丈夫一同挪步正堂。
苏吟坐在宁知澈身旁,下首左侧依次坐着薛夫人的女婿和宣平侯府的三位公子,右侧则坐着薛夫人的独女和谢家的三位少夫人。
京中识得她的人不少,苏吟纵是轻纱蒙面也难掩身份,但她与皇帝一同前来,宣平侯府的人即便猜出她是何人也个个都识趣地只作不知。
薛老夫人常年住在江南,连中秋除夕都不会回京,近日是因幺孙成婚才归家,因而宣平侯府与苏府虽同在京城,苏吟今日却是生平头一次见她。
许是岁月格外善待美人,又许是一辈子养尊处优,丈夫体贴,儿孙恭敬,府上没有半点操心事,薛老夫人虽年逾六十,头上却没有几根白发,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瞧上去至多只有四十五六。
谢阁老扶着薛老夫人向宁知澈行礼问安。
两人辈分高,无论去到何处都是一同高坐上首,习惯了挨坐在一起,今夜皇帝到府,他们二人自然只能分坐在下首两侧的第一位。
落座时薛老夫人瞧见丈夫微沉的脸色,忍不住睨了丈夫一眼,那双眼睛虽不再如年轻时明亮清澈,却依旧温柔,里头盈满了笑意。
苏吟看在眼里,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薛老夫人如今夫妻恩爱,四世同堂,一家子其乐融融,明显早就淡忘了旧事。
她将目光移向宁知澈。
宁知澈神色不变,言道回宫时路过宣平侯府,瞧见府门外的护国柱石,念及谢家建朝至今的辅佐护国之功,便进来瞧瞧,温声对两位老人家说了几句关怀之言,又就朝政问了三位公子几句,最后赐给刚成婚的谢三和顾氏一对玳瑁镶金嵌珠宝镯,便带着苏吟离开。
“问不出口也不打紧,左右血襟司已在查了。”宁知澈凝眉细瞧苏吟的脸,“你昨夜没睡好,今晚早些安歇,或许明日便有消息了。”
苏吟垂睫点了点头。
骤然得知身世,她又才刚出月子不久,从昨日开始便心神恍惚,走着走着便身形一晃。
宁知澈脸色微变,立时扶住她:“明昭!”
谢家一众主仆正跪在正堂外恭送皇帝回宫。薛老夫人跪在丈夫身侧,看见那个素衣蒙面的年轻姑娘不知何故踉跄了一下,听见皇帝语气微急的那一声唤,不由愣了愣,当即看向丈夫:“你听见陛下唤那姑娘什么了吗?”
谢瑾呈低眸,顿了顿,缓声道:“没有。”
薛老夫人便又看向自己女儿:“婵儿,你可听见了?”
谢婵实话回答:“母亲,陛下似是唤那位姑娘‘明昭’,但不知是哪两个字。”
“明昭?”薛老夫人呆呆重复着这两个字,“明昭……明昭……”
记忆里似有一个男人在对她说:“‘慰我以好音,期我以明昭’。晚栀,我们生的若是个女儿,就叫她明昭可好?”
这个人……是谁?
脑海里立时出现了一道声音,如魔音般一遍又一遍告诉她,这是她的丈夫。
但谢瑾呈嗓音清冷如沉金碎玉,方才回忆里那个男人的声音却清朗动听,尾音微扬轻快,一听便知是个灿烂温暖如夏阳的男儿,绝不是她的丈夫。
薛老夫人只觉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脱束缚而出,致使她头痛欲裂,疼得紧紧捂着脑袋蹲了下来。
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逼自己别再去想,但心底却似有另一道声音在哀求:“那个人很重要,记起来,再疼也要将他记起来。”
于是她忍着剧痛拼命回想,可她如今已六十一岁,记性本就不大好了,此刻痛得眼前发黑,如何能想得明白?
耳边模糊传来丈夫、女儿和孙子孙媳们急切的呼唤声,唤她“夫人”,唤她“母亲”,唤她“祖母”,还有两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唤她“曾祖母”。
这些声音明明来自她最亲的那几人,此刻却吵得她愈发头疼,甚至想要逃离。
薛老夫人眼睁睁看着那个叫“明昭”的姑娘与皇帝的身影一点点隐入黑夜中,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间狠力挣脱丈夫的怀抱,踉跄着追了上去。
但她已经年老,没跑两步便被人拦下。
丈夫再度将她拥住,关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听上去那般着急心疼,薛老夫人此刻却只觉得恐惧,恐惧到浑身都开始发抖。
但这是她的夫君,与她青梅竹马,是她从小就喜欢的人,又和她做了四十余年的夫妻,有什么好怕的?
青梅竹马……
若眼前人是她的少时竹马,那方才回忆中那个唤她闺名,说要给女儿取名为“明昭”的那个男人……又是谁?
理智告诉她该相信丈夫,毕竟丈夫四十年来一心一意待她,将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那些爱意作不得假,若因一段莫名其妙、不知真假、没头没尾的回忆就轻易怀疑他们二人那么多年的情分,岂非真是老糊涂了?
可她方才即便记不起那个男人的容貌,即便不知那人的身份名姓,光是听着他的声音,就已难过酸楚得忍不住想要落泪。
“夫人?夫人?”谢瑾呈见妻子脸色白得吓人,当即颤抖着拥住她,随后猛地偏头厉声吩咐,“速去将袁大夫找来,快去!”
一阵巨大的恐惧自心底而生,想起那个古怪瘆人的蛊医,薛老夫人纵是此刻头痛欲死也仍是一边拼命摇头一边往角落里缩,抬头又见那个姑娘已离开视线,顿时急得忍不住哭了出来,可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急什么,只知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亲眼见一见那个叫明昭的女子,终是不管不顾,用尽仅剩的力气大喊:“明昭——”
凄厉的哭喊声传至院外,苏吟猛地回头,与宁知澈对视一眼,当即快步折了回去。
回到正堂,苏吟一眼便瞧见薛老夫人正缩在角落里不肯让任何人靠近,不由一怔,忙走过去俯身唤她:“老夫人?”
温柔而略显迟疑的一声轻唤让薛老夫人暂时从恐惧中抽身,她呆呆昂头看着眼前雪肤乌发的女子,动了动嘴唇,艰难开口:“明……昭?”
“是。”苏吟看着薛老夫人满脸的泪思虑须臾,抬手褪去面纱,低眉见礼,“晚辈明昭见过老夫人。”
王忠见苏吟竟将面纱解了下来,张了张唇想要劝她戴上,偏头却见皇帝神色如常,便又默默闭上了嘴。
薛老夫人怔然看着苏吟那张清丽动人的脸,明明瞧不出她像谁,心却莫名安定了下来,任由苏吟将她扶起来,轻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姑娘?”
谢瑾呈掩在宽袖下的手指一点点拢紧。
“晚辈名唤苏吟,小字明昭,家父是苏大学士的长孙苏辞。”苏吟如实相告,“但晚辈只是府中养女,曾祖父留下一纸遗书告知我是谢煜大将军的亲孙女。”
谢煜?
谢家一众晚辈纷纷愣住。
“不可能!”薛老夫人的独女谢婵率先开口,“叔父膝下只有谢骥一个嗣孙,何来亲孙女?况且即便真有,两家早已分府,苏姑娘也该去问定北侯府的人才是,为何寻上我母亲?”
宁知澈淡淡扫了眼谢婵,后者脸色霎时一白,低声告罪:“臣妇失仪。”
“谢煜……”薛老夫人喃喃重复,“谢煜……谢煜……”
或许是因上了年纪,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从前的事她已忘了大半,剩下的那部分记忆也真真假假辨不清楚,只依稀记得谢煜是自己丈夫的弟弟,好似曾对她说过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还打过她的丈夫,纠缠过她这嫂嫂。
谢瑾呈听不得自己夫人念这个名字,妻子每念一声都仿佛是在用利刃剜他的心脏,薄唇轻启,哑声提醒她:“夫人,他是你的小叔。”
想到自己竟当着丈夫女儿和孙子孙媳的面一声声念着小叔的名字,实在有些不像话,薛老夫人立时回神,无措又歉然地低下头。
坊间盛传谢阁老与薛老夫人是神仙眷侣,苏吟也瞧得出来谢阁老眼里真真切切的爱意与心疼,府上的谢婵和一众孙辈也都是真心实意担心薛老夫人,但今夜情势明显有异,苏吟不敢让薛老夫人留在此地,便想将老夫人带走细细询问。
谢家满门忠臣,薛老夫人又是主君的正妻,膝下还有三个在朝为官的孙儿,怕是就连宁知澈也不好将薛老夫人带走。
宁知澈将目光从苏吟低垂的眉眼之上收回,淡声道:“薛老夫人,皇祖母近日凤体抱恙,今夜向朕提及与老夫人在闺中时的旧情,一时颇为挂念,还望老夫人入宫小住几日。皇祖母见了老夫人后心中欢喜,病也能好得快些。”
谢瑾呈脸色微沉。
世人皆知圣祖爷与太皇太后已归隐山林,一年至多只回宫一两次,如今非年非节,两位贵主自然不在京中。更何况太皇太后是名门闺秀,他的夫人是五品小官之女,两人出身天差地别,年岁上又差了三岁,何来什么闺中旧情?
谢瑾呈平静开口:“太皇太后邀臣妻小住,是臣妻之幸。听闻圣祖爷与太皇太后两位贵主都在江南隐居,臣定早日携妻启程回江南,届时定当登门恭请太皇太后圣安。”
第48章 承认
谢家主支对宁氏皇族忠心耿耿, 即便被皇家拿刀架到脖子上也不会生出丝毫怨怼,若今夜是要带走哪个公子,定然无人阻拦, 但宣平侯府自先祖谢瑛开始便个个爱妻, 动他们夫人无异于掘他们祖坟。
宁知澈一听谢瑾呈这番话便知他今夜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薛老夫人离开, 若是换作旁的高门,无需与人废话,开口吩咐一句便可将人带走。
但他此刻身在谢家主支,面前站着的是宣平侯府的主君、谢氏大族的族长,谢家于大昭的功劳实在太大,世家之中仅有谢氏一族代代都将江山百姓置于家族荣辱之上, 建朝两百多年来几乎每一位谢氏子都死于为国尽忠, 谢瑾呈当年亦曾与谢煜兄弟合力助他皇祖父登基,在朝时呕心沥血辅佐君上, 归隐时也不忘传学于世, 敬献的十道治国良策更是至今仍在沿用, 造福天下百姓。
如今薛老夫人之事未明,似谢瑾呈这样的昔日能臣, 他不愿冷言申斥,正要开口吩咐女官直接将薛老夫人带走, 便听见一道颤然微怯的嗓音:“献瑜。”
话音落下,几乎是一瞬间谢瑾呈脸上的寒意便全然融化, 目光移向自己的妻子:“嗯。”
薛老夫人虽莫名有些怕谢瑾呈,但他到底是自己的丈夫。
她自幼就有不足之症,连当年圣祖爷身边的神医都断言她活不过三十岁, 若非丈夫舍弃前程辞了官,这些年一面带她游山历水, 哄得她日日欢喜,一面苦心钻研医术,一点点调理她的身子,费劲心思延长她的寿数,她定然活不到今日。
这男人明明生了副极冷的心肠,却将仅有的温柔全给了她。她不愿谢瑾呈与皇帝硬碰硬,便软言软语同谢瑾呈打着商量:“我久不见太皇太后,也想与娘娘一叙。”
匆匆赶到的袁蛊医闻言脸色一变,忙在暗处给主君使眼色。
谢瑾呈却只是垂眸静静看着自己的妻子。
谢煜当年骂得对,他的确是衣冠禽兽,的确恬不知耻,从薛晚栀十七岁到六十一岁,已强占了弟媳整整四十四年,却犹嫌不够,还想与她携手走到此生尽头,再求来世。
他试图说服自己,谢煜与薛晚栀只不过是年少相识,他却与薛晚栀相濡以沫四十余年,不仅育有一女,膝下还有孙儿和曾孙。
这么多年了,薛晚栀即便从前再喜欢谢煜,也该淡了一些,应不至于心里连他半点位置都没有。
可他却还是怕极了薛晚栀记起一切之后会离开,就像年轻时那样,明明那两年已被他渐渐捂热了心,与他圆了房,亲口说愿意试着与他做真正的夫妻,可一得知谢煜还活着,便毫不犹豫回到了谢煜身边。
薛老夫人见丈夫沉默不语,念及他的好,舍不得见他难过,小声道:“只是小住而已,至多两三日我便归府。”
谢瑾呈习惯了事事顺着妻子,从不知多少年前开始就已无法再对她说半个不字,此刻听薛晚栀语气小心翼翼,夹带着丝丝央求,终是对她妥协,静了片刻,开口嗓音艰涩:“那夫人可要记得回来。”
一句话让薛老夫人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意散了些,她不禁一笑:“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只是她需要亲自向这个叫明昭的姑娘确认一番,自己是否当真还曾与别的男人有过孩子。
谢瑾呈眼眶瞬间发红,抿了抿唇:“好。”
他看向皇帝,抬袖一礼,恭声道:“那臣妻便叨扰太皇太后了。”
宁知澈见谢瑾呈退让,神色稍缓:“谢阁老言重了。”
袁蛊医眼见薛老夫人跟着皇帝和苏吟离府,待随谢瑾呈回到正屋,急得忍不住开口:“主君,您怎能让老夫人入宫呢!休说太医院里全是国手,只要陛下和苏氏女向老夫人细说来龙去脉,当年之事便瞒不住了!”
“蛊虫已种了四十余年,本就已不中用了,她记起谢煜也是迟早的事。”谢瑾呈漠然道,“何况此事既是惊动了皇帝,就绝无可能再瞒过去了,血襟司又不是吃干饭的。”
袁蛊医也知瞒不过去。
当年主君既已决意夺妻,就不该救下谢煜将军。
既已决意给老夫人下蛊瞒她一世,就不该让老夫人生下那个孩子。
既已查出那苏吟是谢煜将军的孙女,就不该只作不知,而是斩草除根。
既知蛊虫会老去,就该尽早再种一只新蛊,让老夫人永无记起来的可能。
主君一向明智擅断,行事果决从不留后患,却独独在老夫人的事上处处心慈手软。
袁蛊医叹道:“好在咱们府上有丹书铁券,您对圣祖爷又有从龙辅佐之功,在朝中又有许多得意门生,陛下纵是要问罪,想来也不会对您如何。”
谢瑾呈神色淡然:“圣祖爷光风霁月、仁德公正,绝不会包庇于我,我亦不愿损了圣祖爷的贤名。”
“丹书铁券保的是族中蒙冤子孙,我是行恶事食恶果,无颜动用。”
“至于我的门生,我教他们为官清正,行事磊落,他们若不问是非黑白为我求情,那便不配拿朝廷俸禄了。”
不过一死而已,他骗了夫人一世,合该受死。
谢瑾呈忽地抬眸看向放在小案上的绣绷,上面那只鹤只差一只脚便绣完了。
袁蛊医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嘴角抽了抽。
老夫人不擅女工,绣艺拙劣至极却不自知,能将两条腿的仙鹤绣得像只四条腿的犬,若非主君芝兰玉树、身姿颀长,无论穿什么都好看,不然当真见不得人了。
谢瑾呈恍惚一瞬,耳边犹似还能听到妻子含笑的嗓音:“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她若记起一切,当真还会愿意回来吗?
*
待御驾回宫时夜已深了,宁知澈命人将薛老夫人安置在芷兰殿,温声劝薛老夫人早些安歇,那些事明日再谈。
薛老夫人原想同苏吟睡一宿,但看见皇帝那双墨眸都快黏在苏吟身上了,便默默把话咽了回去,识趣地应声告退。
苏吟送薛老夫人去芷兰殿,服侍老人家洗漱上榻,守着薛老夫人阖眼入眠过后才回到紫宸殿。
宁知澈已等了她半个多时辰,见她回来,眉头顿时舒展了些:“朕还以为你今夜要歇在那儿了。”
苏吟沉默一瞬。
白日宁知澈还在因她日后或许会离宫再嫁而难过介怀,夜里便像是全然忘了那回事。
她坐在妆台前抬手卸去钗环:“余下的每一日都很珍贵,我想多陪陪你。”
薛老夫人的身子被谢阁老养得不错,再活个十几二十年也不是难事,但宁知澈却只剩四年的寿数了。
宫人已将热水备好,苏吟去沐浴更衣,宁知澈便在浴房外头哄女儿歇觉。
男人低柔的嗓音隐隐传进来,苏吟抬手示意宫人轻些舀水,以便听得更清楚些。
女儿虽小,但好似也知晓那是她父皇,每每见到宁知澈,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便出奇地亮,此刻被自己爹爹抱在怀里柔声哄着,高兴得一直咯咯笑,久久不愿安睡,惹得宁知澈也愈发开怀。
帝王的笑声清朗悦耳,如玉坠清潭,婴儿的笑声天真软糯,叫人听之忘忧。父女俩在外头乐了好一阵。
苏吟愣了愣神,怔然道:“都说天家教养皇子公主比谢氏教子还严厉许多,可我瞧着子湛日后也会是个宠女儿的温柔爹爹。”
“也?”女官也愣了愣,抓住了她话里最要紧的那个字,“姑娘原以为陛下日后会是严父,那在您心里何人能做温柔慈父?”
苏吟霎时心头一跳,没有言语。
女官打量了片刻苏吟的神色,轻轻问道:“敢问姑娘,是谢小侯爷吗?”
苏吟默了默:“子湛心爱孩子,无论是严是慈都好。”
女官心下一叹。
理是这么个理,但陛下从前是最温柔和善不过的性子,若不是被一步步逼得失了理智,苏姑娘与陛下一同长大,岂会认为陛下会是公主的严父而非慈父,又怎会觉得陛下如今不及谢侯温柔?
女官轻声提起旧事:“有桩事陛下怕是一世也不会告诉姑娘。陛下不愿姑娘独自承受怀胎分娩之苦,多年前便已向沈老宗主要了一对能转移疼痛的良蛊,此番您有孕,陛下便将蛊虫用在了姑娘身上,将姑娘分娩时的疼移到了自个儿身上。”
苏吟心神俱震,猛地偏头看向女官:“什么?”
女官叹道:“姑娘,您细细回思过往,当真觉得陛下不如谢侯好吗?”
苏吟出声艰涩:“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对上女官沉静无波的眼神,苏吟喉间涩哑,再难出声。
女官今夜说这番话已是僭越,之后只恭恭敬敬伺候苏吟沐浴,不再多言。
苏吟也沉默了下来,出神回思往事,待沐浴更衣完毕,孩子已躺在宁知澈怀里睡着了。
宁知澈今日终于确定女儿是他的血脉,只觉怀里的小团子越瞧越漂亮,迟迟舍不得将孩子放下。
苏吟走过去瞧了一眼,看见女儿正依偎在她爹爹怀里睡得极香,小脸挂着甜笑,两只小手还紧紧抓着宁知澈的衣袍。
她原以为谢骥那样炽热开朗的男儿更得人喜欢,但华曜对宁知澈的孺慕之情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来,若非现下还不会说话行走,定会日日追在宁知澈后头喊父皇。
宁知澈从苏吟出来的那一瞬开始便已将目光移至她身上,一眼便看出她心里装了事,却未开口问苏吟,只柔声道:“产女伤身,你现下还在喝调养的药,不可多思多虑,早些安歇罢。”
苏吟胸间愈发闷堵,静静坐在宁知澈身侧,忽唤他一声:“子湛。”
宁知澈“嗯”了一声,耐心等着她的下文。
苏吟对上他专注的眼神,一时哑然无言,静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不住。”
宁知澈怔了怔,释然一笑:“若是为着你当年下毒或是嫁给谢骥,抑或白日你我谈论的离宫改嫁一事,便不必言歉了。”
“不是。”
“那是为何?”
苏吟喉咙一窒,半晌才艰难坦言:“去年你说得不错,我从前的确……心里更偏向谢骥。”
宁知澈过去曾多次因苏吟向着谢骥而妒恨到近乎扭曲,此刻乍然听她说这句话,犹如一处已然溃烂生疮的伤口被尖刀利刃剜去,既疼得厉害,又因她终于肯直面这道一直横在他们二人中间的残垣而心里诡异地轻松了不少。
他沉默许久,蓦地笑了笑:“朕还以为你一世都不会承认了。”
苏吟抬眸,视线从宁知澈青筋迭起的手背缓缓上移,隔着泪帘看他温润俊雅的侧颜,稳着声线继续道:“我怀胎时谢骥照顾了我五个月,事事用心细致。我曾认为他比你更……温柔有趣,更能做个好爹爹,曾在怀胎时真心盼愿孩儿是他的骨肉,直至那日裴疏说你已时日无多。”
“嗯。”宁知澈神色平静,“还有吗?”
“在与谢骥成婚的第三年,我其实便已开始试着接受他这个丈夫,去年在南境为谢骥雕刻赤玉佩作及冠礼,就是打算从此彻底放下你。”
“嗯,还有呢?”
“谢骥擅长表达,相比于你,我确实更容易瞧见谢骥的好。”
即便宁知澈与她相识十多年,从小到大为她付出的远比谢骥要多。
“嗯。”
“他年纪稍小些,喜怒哀乐又丝毫不加掩饰,常因我而落泪,且在你这个皇帝面前完全处于弱势,所以比起你,从前他确实更容易让我心软心疼。”
即便宁知澈与她相识更早,情谊更深。
“嗯。”
……
宁知澈一声比一声应得艰难迟缓,忽然发现怀里的女儿不知何时竟已醒了,正睁着一双湿润乌圆的眼睛瞧着他,小嘴扁得厉害,瞧上去似是快要哭出来了。
他看着华曜那双泪眼,自己的双目也跟着渐渐变得涩痛,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让乳母进来将孩子抱走。
待殿内重归静寂,宁知澈坐在苏吟身旁垂眸出神许久,试图装作不在意,毕竟苏吟从前偏心谢骥他又不是不知道,但终是有些不甘心,哑声问道:“你那时真的觉得他比朕更温柔有趣?”
苏吟微微低下头:“是。”
“他那时当真比朕更容易叫你心疼?”
“是。”
“你当真曾希望女儿是他的血脉?”
苏吟喉间如被堵了一团棉絮,出声艰难:“……是。”
“朕与你重逢之前,你真的曾打算彻底放下朕?”
“……是。”
“你说的与谢骥成婚第三年试着接受他这个丈夫,是指要试着喜欢他?”
苏吟深深垂首:“……是。”
宁知澈久久未再言语。
重逢至今,这还是苏吟第一次将从前的心思如实说与他听。
宁知澈垂睫轻轻一笑:“其实这种时候,你不必这般坦诚。”
他看着面前这个不知到底是薄情还是重义的女子,压抑着情绪问道:“那你可有喜欢上他?”
“尚未。”苏吟实话回答,“因为你回来了。”
宁知澈眸光轻轻发颤。
“从前是我不好,待你不公。”苏吟难忍哽咽,“嘴上说着要补偿你,心里却总是记挂着谢骥,时时念着他对我的恩,却鲜少忆及你对我的好,只记得他满腔赤诚,却不记得你温柔错付,只瞧见你疾言厉色、步步相逼,却忘了是我先将你逼至绝境。”
“无需愧疚,朕说过,你我早已扯平了。”宁知澈缓缓闭上眼,喉间干涩,“但你……从前如何偏心谢骥,此后便要如何偏心朕。”
苏吟泪如泉涌。
宁知澈出了会儿神,平静开口:“朕还要向你讨一个承诺。”
“什么?”
“朕死后你若想回到谢骥身边,谁都不会拦你,但你一世都不能忘了朕,永远不能让谢骥越过朕在你心里的位置,朕至多只能容忍他与朕地位平齐。”宁知澈低眸凝望她的面容,“你可能做到?”
苏吟一怔:“若我是老侯爷的孙女,谢骥便是我名义上的亲弟弟,我没有想过今后回到他身边。”
宁知澈眸光微动:“当真没想过?”
“没有。”
宁知澈静了一瞬,想到苏吟还年轻,让她为自己守寡一世实在残忍,声音缓了下来:“谢骥虽整日哭哭啼啼招人嫌,但身子健硕,应能长命百岁,房里也干净,待你亦算真心,能让你日子过得舒服安稳。至于你们二人的身份,你若真想再嫁,便别在意世俗的眼光,左右外人忌惮谢氏权势,想来也无人敢当着你的面说什么。”
说完这番话,宁知澈当即意识到自己此刻竟在劝自己的女人回到她前夫身边,无私大度到感天动地,简直不像个正常男人,眸中顿时闪过一丝恼怒,俯身扛起苏吟上了龙床:“没想过最好,终归世上的好男人又不是只有谢骥一个,你若真想再嫁,凭你公主生母、谢煜孙女的身份,要什么男人没有?”
素色寝衣被重重丢出帐外,苏吟抬眼撞入宁知澈裹挟了沉沉欲念的墨眸,见他忍得难受,俏脸粉若桃花,轻声道:“前两日李院首说我的身子养得不错……可以行房了。”
宁知澈没有说话。
怀胎分娩对女子伤害太大。太医虽说无碍,他私心里却想苏吟再调养两个月,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在此时与她云雨。
但他素了近一年,夜夜温香软玉在怀,也实在有些难熬。
宁知澈低垂眼帘:“你方才说觉得他比朕温柔有趣,温柔二字便罢,有趣是指哪方面?”
“……他曾在市井生活多年,手很巧,会做孩子喜欢的小玩意。”
忆起去年九月去定北侯府夺苏吟回宫的那晚看见的艳景,宁知澈只信了五分。
窗边欢愉,属实有趣。
宁知澈面无表情从寝衣上撕下一条细带,将苏吟的双腕缚住,另一端系在床架上。
“子湛!”苏吟又惊又怕,“你这是做什么!”
宁知澈将苏吟翻了个面,让她趴伏在锦褥上,从后欺了过去,嗓音沙哑:“与你做一件温柔有趣之事。”
第49章 疼他
正殿安静得出奇, 苏吟背对着宁知澈,双臂被束在木架上,一双杏目失神地看着缚在自己手腕上的绸带。
先前与宁知澈的那几回都是面对面, 纵然今夜男人顾念她才刚产女不到两月, 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此刻情状也已足够令她羞愤欲死。
宁知澈将苏吟的乌发撩至她身前,身后失了遮掩,全然展现在他面前。朦胧烛光下,曼妙婀娜,夺人心目。
落在身后的视线骤然变得晦暗,苏吟霎时浑身一僵。
方才男人尚存几分理智, 留几分怜惜, 慢条斯理,从这一瞬开始便愈发失控放肆。
殿中响起女子婉转动听的莺啭, 宁知澈听在耳中, 眸光微颤, 忽然间抬手轻轻捏住苏吟的下颌,迫使她将脸转向自己, 想看一看她此刻神情。
苏吟被迫昂起脸与他直视,原本圣洁脱俗的神女面染上浓浓春色, 娇艳欲滴,一双美目蒙上水雾, 犹如江南烟雨中的一弯清澈湖泊,含情染媚,顾盼撩人。
宁知澈眸中墨色愈发深浓。
世上怎会有这般美的女子?
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长在了他心坎上, 只需瞧一眼便能让他心尖塌软。
这样的目光苏吟熟悉至极,往往男人眼神变得这样压抑而危险后便会在床笫间死命折腾她, 当年谢骥是这样,后来宁知澈亦是如此。
苏吟想起宁知澈与她彻夜交合的初次,转而思及他初识风月不久后便隔了一年未曾与自己亲密,本就是个在床笫间不大温柔的男人,方才又听见她亲口承认自己曾经偏袒谢骥,若真要云雨,今夜大抵不能善了,整张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暗悔刚刚告诉他自己已能行房。
“苏明昭,”宁知澈低眸一瞬不瞬地瞧着她,“方才朕要你日后像偏心谢骥那般偏心朕,要你绝不能让谢骥日后越过朕在你心中的位置,你都未曾回应朕。”
苏吟愣愣点头,末了又觉这样显得有些敷衍,便又正色补了一句:“好,我日后将你置于第一位,只在意你。”
宁知澈眸光动了动:“当真能做到?”
苏吟颔首:“能。”
宁知澈眉眼瞬间柔和下来,松开苏吟的下颌,指腹抚上她嫣红娇嫩的唇瓣,轻轻摩挲,语气意味不明:“那你要如何偏疼朕?”
“……”
这句话在床榻上说,听起来便格外暧昧羞人。
苏吟低睫避开他的目光,试图装作没听见。
“苏吟,明昭,昭昭……”宁知澈见苏吟不答,伸臂拥住这具娇小雪躯,低头吻着她红到滴血的耳垂,在苏吟耳边一声声唤她名字,抱着她追问,“怎么疼朕?”
男人丰神俊美,生了副极好看的皮囊,又有副磁沉动听的好嗓音,此刻舍了帝王威严,哑声向她索要疼爱怜惜,令苏吟脸颊愈发滚烫,终是受不住他的软磨硬泡,艰难开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那你……将我的手松开。”
宁知澈长睫一颤,静了须臾,依言把绸带解开。
得了她的回应,男人目光愈发赤灼,眸光晶亮得吓人,里头像是燃着几团火,唇边还噙着一丝笑。苏吟看着这样的宁知澈,只觉羞耻至极,连抬眸与他对视都不敢,索性咬咬牙抽走那根雪绸,将绸带绑在他头上,遮住那双恼人的墨眸。
宁知澈没料到苏吟竟会做出这种举动,不由一怔,唇边笑意变得更深了些,一动不动盘腿坐在锦褥上,任由苏吟缚住自己的双目,待她束好,平静开口,嗓音如常:“可以了?”
“……嗯。”
宁知澈默了一瞬,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声音忽而变得有些恍惚:“四年前你与谢骥新婚同游,朕追去江南,在你与谢骥隔壁那间船屋住了三日。第二夜谢骥不知因何落了泪,朕曾在你们二人屋外亲眼看见你褪衣软声哄他破涕为笑。”
苏吟心脏巨颤,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在隔壁……住了三日?”
宁知澈静默不语。
那么多年的感情,他总要亲自确定苏吟是否真是心甘情愿嫁给谢骥,才愿相信她真的舍弃了自己。
江南画舫远不如皇家御舟华美,不能完全隔绝外音,他又自幼习武,耳力极佳,彼时谢骥与苏吟新婚燕尔,他在画舫住了三日,便听了三夜的摇床声,其间隐隐夹杂着谢骥压抑着欲念的嗓音,唤她姐姐,问她舒不舒服,喜不喜欢。
“苏明昭。”宁知澈不愿再回忆,雪绸掩住了他通红的眼睛,只余沙哑嗓音出卖他的情绪,“朕那时真的恨极了你。”
恨到失去理智之时,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过先杀了苏吟再自尽。
恨意实在太深,以致那三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他都在想着该如何报复苏吟。
直至去年九月在定北侯府窗外看见那一幕,他心中恨意浓到极致,在与苏吟重见的前一瞬都还在想着该如何折磨她泄愤。
但当苏吟从屋中出来,那张已三年未见的熟悉脸庞写满了恐惧和羞愧,险些连头都抬不起来,浑身都在发抖,他仍是没出息地一点点心软。
他想,昔日苏府是东宫麾下臣,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苏府既享了依附东宫的好处,欲要搏一搏从龙之功,便要承担或会在他失势后受牵连的风险,但苏府除却是他麾下臣之外还是他未来岳家,苏吟更是他未过门的妻,不能全然以利益得失论之。
他牵连了苏吟,苏吟下毒杀他,他们二人算是扯平。
至于苏吟改嫁谢骥,只要苏吟仍如从前那样喜欢他,他也能体谅。
但不过短短三年,谢骥便挤进了她的心。
“为何从前不偏疼朕呢?”宁知澈仍是无法释怀,“难道就因他年纪比朕小,权势不如朕,眼泪比朕多些,你就心疼他多些吗?”
与去年吃醋发怒时的声色俱厉不同,此刻宁知澈的语气里没有责备,似乎只是单纯觉得疑惑,觉得实在难以费解。
苏吟喉咙一哽,唇瓣张张合合,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宁知澈握住苏吟的手,将那只柔荑置于自己心口。
在江南画舫的那三夜,在南阳蛰伏的那三年,他生不如死之时,曾无数次幻想过苏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如待谢骥那样哄他重得欢欣。
苏吟曾在与他的初次那日说过谢骥很好哄,只需一句话便可哄好。
彼时他很想告诉苏吟,纵是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其实他也不难哄。
宁知澈俯身带着苏吟倒下去,整个高大身躯覆在她身上,低头闻着她颈间浅香,嗓音哑得厉害:“苏吟,哄一哄朕。”
他抬手将苏吟的双臂带向自己的腰,呢喃道:“苏吟,疼一疼朕。”
第50章 第 50 章
帝王身着一袭玄缎寝衣, 因是夜里,头上的金冠已卸了下来,墨发以玉带半束随意披散在身后, 分明是再慵懒翩然不过的模样, 但因相貌气度实在出众, 顶着这样一张清濯如玉的脸,有着这样尊贵无双的气度,纵是此刻雪绸蒙眼,嘴里又说着索要怜惜的话,语气和姿态却不似谢骥从前向她撒娇求怜时那样卑微脆弱。
毕竟是皇室子弟,多年身居高位, 仪态和气节已然刻入骨髓, 即便低下头,瞧上去也比寻常男人多几分矜傲和不容亵渎, 让人很难对他生出心疼这种情绪。
或许也正因这个缘故, 她从前才会下意识关注谢骥的感受多些, 即便宁知澈受的苦痛和委屈远比谢骥要多。
想到宁知澈竟在床榻之上要自己哄他疼他,苏吟连雪颈都晕开粉色, 犹豫须臾,闭眼缠上他的腰。
寻常女子在这种时候大多会含羞带怯说一句“求郎君怜惜”, 她性子内敛,说不出口, 但此刻感受到男人的身躯瞬间紧绷,心顿时狠狠一抖,终是忍不住颤声开口:“夜深了, 一回便停罢。”
一回便够她受的了。
宁知澈沉默片刻,将腰间那双莹白玉腿放下来, 翻过苏吟的身子让她再度跪伏在锦褥上,沉声道:“并拢。”
苏吟又是羞又是惊疑不定:“子湛……”
话音未落,宁知澈箍住她腰从身后欺近,预想的剧烈撑胀感却没有到来。
苏吟顿时静了下来,心知自己才刚产女四十多日,宁知澈仍是舍不得碰她,即便已憋了近一年。
谢骥虽好,但到底年纪几岁,不知节制。若换了谢骥,得知太医说她已能行房,今夜定是忍不住的。
宁知澈稍稍得到缓解,俯身贴近她耳边呢喃道:“你再好生调养两月。两月之后待你身子大好,那一晚你要全听朕的。”
他身上的清香极好闻,嗓音更是磁哑惑人,凑过来时一缕墨发垂落在苏吟颈边,令苏吟忽觉心尖生痒,不禁拢紧纤指。
每每宁知澈退让克制,都会令她忆起从前那个太子阿兄,世上最温柔的君子。
她在这种时候一向被动,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冲动,忽然间转身将宁知澈推回锦褥上,看着身下雪绸蒙眼的男人,动了动唇瓣,轻声问道:“不是说要我哄你?”
她这套动作顺畅如行云流水,宁知澈默了默,没有回答。
苏吟听着他响如擂鼓的心跳声,从枕下拿了块洁净锦帕为他仔细擦拭。
宁知澈浑身一颤,但终是没有拂开她的手,也没有问她为何要这样做。
绸布遮住了他的视线,却将其他感官无限放大,忽觉被温热含裹,继而前所未有的酥麻感瞬间顺着血流蔓延至全身,巨大的震惊激荡之下,宁知澈脑中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只过了短短两三瞬宁知澈便立时反应过来,迅速将苏吟推开,一把扯落眼上的绸布,气得几乎要发疯,攥住她的手咬牙切齿道:“这也是那个混账教你的?”
他死死盯着苏吟的脸,只要她敢点头,今夜便是谢骥的死期。
“不是,不是!”苏吟见他胸口剧烈起伏,恐他余毒再发作,忙解释道,“今夜之前我从没做过这种事,真的没有。”
宁知澈直直望入她那双眼,神色缓了些:“当真没有?”
“当真没有。”苏吟后知后觉地感到极为羞耻,“我只是……因你先前也这样待过我不止一回,所以才……”
宁知澈一怔,静了许久,蓦地起身抱她去漱口。
苏吟接过宁知澈递来的一盏又一盏茶水,想说其实不必漱这么多回,毕竟方才只两瞬便被他推开了,但看见宁知澈脸色沉沉,终是默默闭上了嘴。
她才刚漱完,宁知澈便俯身重重亲了过来,吻着她,亦咬着她,直至宁知澈清冽的气息盈满她唇舌间,将方才残留在她口中的两缕靡香驱散,她才终于被放过。
宁知澈抬手摩挲苏吟的唇瓣,低眸定定瞧她片刻:“当真只这般待过朕?”
苏吟有些摸不清他此刻情绪。
看上去像是极为生气,又似乎隐隐透着欢喜。
看上去像是无法接受,方才却明显动情。
苏吟只好实话答他:“嗯。”
宁知澈喉结滚了滚,出声微哑:“为何愿意做这种事?”
苏吟深深垂首,艰难答道:“阿兄比我还爱洁,那你又为何愿意?”
宁知澈静静凝望她良久,忽而又开始为他自己倒茶漱口。
苏吟看在眼里,不由愣了愣,转而又想到宁知澈忍不了一点污浊,现下漱口也不奇怪,便没有再多思。
宁知澈放下茶盏,移眸看向苏吟,将她抱回龙床上,引开她双膝,遽然俯身低头。
熟悉的炽欢瞬间将她吞没,苏吟大惊失色:“子湛!”
她试图像方才宁知澈待自己那样把他推开,但宁知澈的双掌紧扣在她腰间,劲力大得很,根本无法推动,直至最后连抗拒的力气都没了。
并非只有宁知澈近一年未曾云雨,她亦如此。
羞于启齿的渴求和愉悦伴着羞臊一阵阵涌上来,苏吟眼角洇湿,闭目静躺。
直至月上中天,宁知澈才直起上身,命人上水,抱着已然失魂无力的苏吟去浴房。
看着宁知澈仔仔细细为自己清洗的模样,想起重逢之初他曾淡声说过多次“朕就喜欢人妇”,苏吟忽然便心里发酸。
从前东宫的太监宫女在碰宁知澈的东西之前都得先净手三回,如若不然,那些东西即便再贵重难寻,即便之后洗得再干净,他也不会再要了。
一个物件尚且如此,女人要与他同床共枕,要和他做尽亲密之事,他应更加在意才对。
这样爱洁到极致的一个人,怎会喜欢人妇?怎会为了报复泄愤而要她的身子?
她早该想到的。
所以宁知澈到底是有多喜欢她,才会直到现在还无法舍弃她呢?
待从浴房出来,苏吟被抱回帐内同宁知澈并肩而躺,忍不住钻进他怀里:“子湛。”
香软入怀,宁知澈下意识拥住她:“嗯。”
“若是可以,你我届时可否在东宫办婚仪?”苏吟轻轻道,“我想在那儿与你礼成。”
若无那些事,四年前的春末他们就已成婚了,或许连孩儿都已两三岁了。
苏吟低睫:“你我此生缺憾太多,我想尽量填补。”
昏暗之中,宁知澈缓缓闭上眼,轻轻应了句好。
苏吟默了几瞬,想到他只剩四年寿数,眼眶渐渐发烫,强笑道:“要是真有来生便好了。”
宁知澈不知想到了什么,也笑了笑:“那来生朕可能要换一具肉身了。”
苏吟一怔:“为何?”
一阵沉寂过后,宁知澈嗓音低沉:“朕的母后今生过得太苦,若有来世,朕盼着有人能告诉她莫再入宫与父皇相识,也不必生下朕。”
苏吟听宁知澈提起太后,知他难过,立时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宁知澈的皇祖父后宫中只有太皇太后一人,太皇太后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太上皇作为圣祖爷唯一的皇子,是建朝两百年来唯一一个不需夺嫡便可顺利称帝的皇帝。
彼时大昭正是朝局最稳的时候,太上皇又自幼由圣祖爷亲自教养,仁厚礼贤、勤政爱民,所以早在登基之初就已将皇权牢牢握在了手中。
也正因此,当年太上皇忆起过往,将已然再嫁裴璟的太后夺回宫中,后又将太后惨死的过错归结于宁知澈将太后放出宫,因而怒废太子,这两桩事都无人能拦得住。
宁知澈扯了扯唇角:“朕倒情愿父皇一世都记不起母后,如此他至少还可做个明君,母后也可与裴璟幸福一世,不致遭他祸害,朕与你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这几年发生的所有事,祸根都在他父皇身上。
苏吟将脸埋进他怀里:“太后娘娘与裴璟将军的那个孩子如今有消息了么?”
宁知澈沉默一瞬:“裴疏仍在查。”
裴疏是裴璟的幼弟,当年曾随裴氏男丁一同下狱,直至太后向太上皇低头才被放了出来,一步步爬到血襟司指挥使的高位。
那个孩子是裴璟唯一的血脉,裴疏敬爱长兄,是以锲而不舍寻了多年,却未有音讯。
“母后生前挂念二弟多年,”说到“二弟”两字,宁知澈话音一顿,“若真寻不回来,朕只盼他能得好心人收养,觅得贤妻,前程似锦,喜乐无忧,一生顺遂。”
“娘娘与裴将军那样的人物,生下来的孩子即便放在泥里也是明珠,日子过得定不会差。”苏吟温声安慰,“当年之事你已尽力了。顾女官曾同我说,娘娘从未后悔生下你,虽后来深恨太上皇,但对你的疼惜与对那位裴家弟弟是一样的。”
宁知澈出了会儿神,揉了揉她的头发,换了话头:“谢煜将军是极好的人,立下的丰功伟绩家喻户晓,自不必说,当年他明明可置身事外,却仍冒死为母后,为朕,为裴璟求情。”
宁氏皇族为巩固帝位,两百年来陆续削弱过其它所有世族的权势,却独独对谢氏一族另眼相待,不是没有缘由。
谢家男儿实在忠肝义胆、正直磊落,是大昭的护国符。
大昭的历代武将之中,功绩位列第一的是助皇族打下江山的谢瑛大元帅,第二便是谢煜将军。
若苏吟是谢煜将军的后人,于她算是件好事,至少待他归去后,世上还有谢家能护着她。
“谢瑾呈有些古怪,薛老夫人瞧上去也不大对劲。”苏吟平静道,“我若真是谢煜将军的孙女,那当年薛老夫人与谢煜将军的那个孩子便没有堕掉,十有八九是被谢瑾呈瞒天过海悄悄送走了,大抵连薛老夫人都不知情。”
但薛老夫人受了惊吓,脑子不甚清楚,老人家又一贯歇得早,她虽着急,却也不忍在此时多问,即便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而谢瑾呈是谢氏族主,昔日首辅,不仅是忠烈之后,他自己也曾是能臣,现下没有证据,不能拿他如何。
“谢瑾呈对薛老夫人的情意不似作假,应不会伤你父母,你父母定还好好活着。”宁知澈说到此处蹙了蹙眉,“但朕想不明白,你出世时谢煜将军已是朝中武将之首,苏府权势也不弱,苏大学士到底有何顾忌,为何不敢将你的身世告知谢煜将军?”
莫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谢瑾呈手里?
他说的这些苏吟也知晓,她隐隐猜到或许曾祖父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样霁月清风,毕竟若是真的一生清正,怎会不敢对谢煜将军直言,又岂会试图瞒她一世?
但世上本就无完人,曾祖父收养了她,她便一世都对曾祖父感激不尽。
“不说这些了,我们睡罢。”苏吟心疼地昂起脸亲了亲他的额头,“你要养好身子。女儿还这般小,你舍得撇下她吗?”
“舍不得。”宁知澈眸光颤然,轻轻开口,“苏吟,你给了朕一个好女儿。朕得女如此,真的很欢喜。”
粉雕玉琢的小婴儿看着他时,那双乌亮的眼睛里全是孺慕和依恋。
许是血脉相连,华曜甚至能读懂他的情绪,会因他欣喜而咧嘴甜笑,因他难过而默默落泪。
宁知澈拥着苏吟阖上双眼。
四年太短,他得尽力活久些。
至少得守着女儿长大,看着她招驸马,总不能将这些事交给苏吟一人。
*
翌日清晨苏吟刚梳洗完,便看见女官带着一个小宫女匆匆走进来,急声道:“姑娘,薛老夫人不知怎的昏睡不醒,似是不大好了。”
苏吟闻言脸色一变,立时出殿上了辇轿,赶至芷兰殿。
太医已在殿中为薛老夫人医治了,见苏吟过来,恭声道:“老夫人本就有心脏不足之症,原是短寿之相,也不知被哪位高人用药硬生生延长了寿数,这才得以活到今日,昨夜老夫人心悸受惊,身子一时受不住。宫中并无老夫人的脉案,若是方便,最好请那位高人入宫与微臣一同为薛老夫人诊治。”
昨晚薛老夫人入睡前苏吟还曾让太医为老夫人把过脉,彼时太医言道老夫人无恙,苏吟这才放心离去。
也不知薛老夫人在她走后又记起了些什么,才会突然复发。
但现下说这个已无用了。人命关天,苏吟即刻让人速速给宣平侯府传信。
从皇宫到宣平侯府来回要近一个时辰,但谢瑾呈只过了半个多时辰便赶来了芷兰殿。这位已逾花甲之年的昔日首辅此刻步伐匆匆,年轻他四五十岁的小太监一路小跑都跟不上。
苏吟见谢瑾呈脸色比昏迷不醒的薛老夫人还差,默默让开了位置。
皇帝还未下朝,女官恐谢瑾呈责怪苏吟,便一直杵在一旁,不敢离开半步。
谢瑾呈嘴唇发白,取出金针为薛老夫人护住心脉。
苏吟在一旁看着薛老夫人吃痛皱眉,听着谢瑾呈一边施针一边柔声轻哄,不由恍惚几瞬。
当年这位谢阁老与谢煜将军一文一武,都是百年难遇的能臣,难分伯仲。
素闻这位谢阁老性子极冷,原来再冷漠的男人到了心爱之人面前也会变得温柔。
同行小厮递上一纸药方,恭请苏吟着人为薛老夫人抓药熬煮。
待谢瑾呈施完针,薛老夫人脸上终于恢复些许血色。
谢瑾呈安抚般轻轻揉了揉妻子的头发,这才看向苏吟,神色归于淡漠:“夫人心脏有疾不宜挪动,老朽想随夫人在宫中住几日,劳烦苏姑娘代老朽向陛下陈情。”
苏吟原以为谢瑾呈会借机带薛老夫人回府,闻言不由愣了愣,思虑片刻,点头应了下来。
但她到底还是怕谢瑾呈心怀不轨,便同宁知澈说了一声,接下来两日搬来芷兰殿与薛老夫人同住。
谢瑾呈明知她在提防自己,却并未多说什么,白日守在薛老夫人身边,夜里则宿在侧殿。
苏吟看在眼里,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
谢瑾呈当年虽囚亲弟、夺弟媳,却先后救过谢煜将军和薛老夫人性命,品行虽有瑕疵,但仍算是个正人君子,应不至于做出什么恶事。
第三天夜里,薛老夫人终于醒了过来。
苏吟忙凑上前轻唤:“老夫人?”
薛老夫人缓缓睁开眼,静静看她片刻,张了张唇:“你……是谁?”
苏吟心里顿时一咯噔:“晚辈明昭,三日前才刚与您见过,您不记得了吗?”
“明昭?”薛老夫人怔怔一笑,“真巧,阿煜为我们女儿取的名字也叫明昭,但大夫说我怀的是个男胎……”
说到此处,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左右瞧了瞧:“谢煜呢?他在何处?”
苏吟不知该如何回答,艰难道:“谢煜将军他……”
薛老夫人视线蓦地定住,愣愣看着不远处那面铜镜。
镜中女子虽保养得宜,但仍掩不住面容苍老。
是四十多岁,还是五十,或者更老?
是……她?
薛老夫人低头看向自己,目光寸寸下移,扫过自己不再乌亮顺滑的长发,不再窈窕纤瘦的身形,不再雪白滑腻的肌肤。
怎会如此?
薛老夫人眸光怔然。
她不是才十九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