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受训
雅集社谁人都能办,但是唯有大儒、高人坐镇的雅集社,才会被认可正规。
就好像一家店总得有个镇店之宝才能名扬天下一样。
盛则宁老早就有要办女子雅集社的想法,并不是闺阁女子小打小闹的玩意,而是真正和郎君们能相提并论的雅集社。
如此一来,她就需要寻到一位愿意为雅集社坐镇的高人。
这董老先生看起来很符合她的要求。
松山书院的学子会去向他讨教,这就说明他的学识不错,而他对自己的观点赞同,就说明并不是老古板,兴许会为这妙事愿意出手帮忙。
盛则宁把自己的想法说给董老先生听。
老先生哈哈哈大笑。
「闻所未闻,你这小娘子竟还有这样的想法?莫不是学着前朝的武皇,比肩男子的野心?」
「小女并非要与各位郎君比肩,但是有道是学无边界,老先生难道还不许女子也有上进好学的心?」
「好学?」董老先生笑呵呵地晃着脑袋,「我看你分明别有所图。」
董老是何等人物,早就看出盛则宁醉翁之意。
盛则宁也不否认。
「老先生你若答应,珍食铺以后研究出的新品就不要一个铜板送到您府上。」
「我还不知道还不好吃呢……」董老捋了捋胡须,刁难道:「老夫就连宫廷御膳都吃过,要求颇高。」
「那就说好,等您尝过再回复小女。」
盛则宁本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董老要是一口回绝她,她也未见的会难过,更何况是这模棱两可的回复。
她还觉得有戏呢。
董老慈眉善目地点点头,见她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地应对,又满意了几分。
没有因为事情不能如愿而心生怨恨怨气,这一点已经比那些恼羞成怒的学子好上许多。
而且,他是知道盛则宁的。
盛大人的掌珠,以前听说是个没脑子的绣花枕头,只会追着瑭王身后跑,如今看来市井谣言,不可尽信。
这个盛三姑娘分明是一个独立、乐观,还明事理的小娘子。
盛则宁奔波一日,回府后给爹娘、祖母请安后就在小院里用了晚膳。
盛家虽然有两个婆子会做饭,但是等闲也不用她们下厨。
上京城里有食肆、饭馆成百上千,寻常人家也不置果蔬,在饭点前就派仆出去现买。
盛则宁点了病时就记挂了许久的麻腐鸡皮、酒蒸羊、莲花鸭签等。
店家就用温盘装着菜,送到盛府的时候饭菜都还是温热喷香,令人食指大动。
不过吃完饭,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主院派来人,传她过去。
不用想,只能是她今日在街上令仆打人的事终于传进盛二爷的耳中。
竹喜连忙把找出来的护膝给盛则宁绑上。
盛则宁用花水漱了口,环顾了一下自己舒适温暖的闺房,叹口气,认命地迈了出去。
那位管衙内的爹,管通侍大人看见自己打得爹都认不出来的好大儿,吓得大哭了一场,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送给盛二爷告状。
现在盛二爷就抖着那张到处晕着墨迹的信,对盛则宁发火。
「我怎么从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你娘给你找的护卫就是这样用的?当街打人?还是在闹市上,你就不嫌丢人吗?啊!」
盛则宁跪在地上,等她爹一句话说完,正大口换气的当儿才道:
「爹爹您慢点说,小心呛着。」
盛二爷闻言又是气结,挟着信对她一个劲地指指点点,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活像夫子遇到调皮捣蛋的学生,正苦于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她。
「谁家的女儿会像你这般,不端庄、不稳重、不矜持啊!你这让人瞧见了,误以为咱家的女儿都是这幅德行,你的姐姐、妹妹们可还没许人呐!」
「女儿不觉自己哪点做错了。」盛则宁干脆把屁股往自己脚后跟一坐,索性也不用跪得那么板正,「若是管通侍大人要当面对账,女儿也能自辩清白,错得分明是他儿子,爹爹,先打人的是他,女儿只不过以牙还牙,以战止战,又有何错?」
「再说了,我们盛家的姑娘每一个性子都大不相同,若是那婆家因为一人而厌恶其余的,那就是不具慧眼,不能识珠,只会做那种踩低捧高的趋炎附势之辈,这种人家不结这孽缘,那是幸运。」
盛二爷听着盛则宁歪理一堆,气得吹胡子瞪眼,语气奇怪道:「哦!是不是你姐姐、妹妹们还要谢谢你替她们甄别了人家啊?」
「……那倒不用。」盛则宁在袖子下搅动着自己的手指,对她爹客气道。
「打人的又并非我一个,九公主也有份,管通侍难道也有状告到官家和圣人那里?」
「他哪里敢!」盛二爷火气还很大,声音洪亮,在书房里一喊,余音都绕梁了。
「爹爹,你看,这件事我做不得,九公主却能做的,归根结底的问题在于您的官还不够大……」盛则宁眨着眼睛,开始东拉西扯,试图混淆盛二爷的注意,也是鼓励盛二爷要努力往上升官。
「你闭嘴!」盛二爷却没有那么容易上她的当。
「你上次还用马车撞他,这次又让侍卫压着他打,这件事传出去,不是所有人都能分辨对错,到头来,害得还是你的名声!你知不知道?」
盛二爷并不是不知道事情的详情。
他知道,可是却也没用。
这闲言碎语经一百个人的嘴,就能说出一千种不同的话,届时,真相到底是哪一个,没人弄得清楚。
所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人言可怕就在这里。
盛则宁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他打人的事,却从来不会是重点,难道郎君可以当街打人,小娘子却打不得?大嵩是有着两套不同的律法吗?」
今日若不是她与九公主搅进去了,管衙内打人一事只怕没过两日就会销声匿迹。
没有人在意一名郎君打了一名小娘子。
因为他有一百种能被世人认可的说法用来掩盖自己恶劣与歹毒。
然而换到她们身上,无论她们的立足点对不对,首先被人拎出来的就是一名小娘子不贤淑、端庄,不柔弱、矜持,就是天大的过错。
别人拿捏着这一条,就好像拿捏住了她们的命门,轻而易举就能将她们贬低打压到抬不起头的地步。
想到这,盛则宁更是高高昂起了脑袋。
盛二爷眼睛一跳,哪能不明白她的那点心思。
就是一股子不服气,不认错!
盛二爷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了一些,打算和盛则宁讲道理。
「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内,男子在外建功立业,支立门户,女子在内生儿育女,辅佐治家,这是自古以来就沿袭的俗成,男女两者本就有着天大的区别,自然会有不一样的准则,他今日打了人,打人是不对,但那也是他的家事,你一个没嫁人的小娘子冲过去喊打喊杀,无疑是冲进人家的后院去管了别人的家事,你这合理吗?」
盛则宁恨透了家事这一个词,它包庇了多少恶毒虐妻的男人。
就好像一旦嫁了人,她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物品,是完全私属某人,听从他一切安排,被他肆意使用,而不用担心会受到约束与管制。
「姑且不谈未成婚算不算家事,就说一个女子若在家中被打了,用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就置之不理,这本就是不合理的地方,爹爹,倘若这种事发生在女儿身上,爹爹也不会管我了吗?」
盛则宁在小时候就听过不少夫主脾气爆,酒后打人的事,那些个夫人在宴上会偷偷和自己的姐妹抱怨,说到难过的地方就会不顾形象地哭起来。
那般委屈,就是因为没人可以为她们做主。
「你是我的女儿,有盛家为你撑腰,谁人敢随意动你!再说了,瑭王端方正直,从来彬彬有礼,对你也向来客气,你这是杞人忧天罢了。」
盛则宁垂了一下眼,忽而道:「所以谢朝宗做了错事,也不过是送去外面避风头,而女儿却要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捅出来,就是因为我们女儿家不能有任何行差错步。」
盛二爷猛然听见盛则宁提起这件事,脸色也变得铁青。
盛则宁却丝毫不惧,直直看着她爹道:「从小到大,爹爹就告诫女儿,行事要小心谨慎,娘也为我买下忠仆护卫左右,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家教育郎君时,要他们克己复礼,不要轻慢小娘子,更不可辱骂殴打。」
盛二爷气得说不出话。
「别人家的孩子要怎么教,那也是人家的家事,我若有儿子,一定会把他教好!」一个好字的余音还在书房里回旋,盛二爷忽然意识到虽然他没有儿子,但是眼下这个女儿他好像也没能教好。
「你给我去祠堂跪着反省,没想清楚就不用出来!」
盛二爷只能无力甩出最后的招数。
「哦。」盛则宁抱起裙摆,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没有半点迟疑和难过。
盛府送来了回礼。
上一回瑭王送的补品太过贵重,苏氏就做主准备了一些时令应节的物品送去王府。
价钱比不上,那就心意来凑。
德保公公捧了来给封砚过眼,封砚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德保就明白了,准备照常处理。
「今日街上那件事,盛家有什么反应?」
德保就要迈出门,闻言把腿一收,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十分利落地回答
「奴问过了,那送礼的小厮说不太清楚,只道盛大人气狠了,三姑娘被罚去跪祠堂。」
今日九公主也被皇后被训了一顿,不过毕竟是皇后的爱女,不舍重罚,最后不疼不痒地跑了,半点事也没有。
皇后主要担心这件事会给九公主带来非议,就让他私下去查那管修全的底细。
封砚这才了解这件事的始末。
盛则宁让他很是意外。
若不是围观者众多,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都不敢信那是盛则宁能干出来的事。
德保眼珠子转了转,正搜肠刮肚想给盛则宁找几句好话,弥补一下这两人岌岌可危的关系。
德保最是明白皇后的心意,这盛三姑娘纵使千不好、万不好,可是有个好爹啊!
他也不想瑭王对盛则宁厌弃。
封砚的确有很多话想说,可最后脱口的仅一句低语:
「她病才刚好。」
德保公公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家殿下能有这份心了,简直像壳子里换了一个人。
「那、那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第32章扬名
盛家的祠堂里烛火通明。
盛则宁跪在蒲团上,对着盛家祖宗们的牌位拜了拜。
里面就有她的祖父,盛启源。
盛老太爷虽然官当得不及盛二爷大,但是他这一生四次为大嵩出使西涼,为两国友好邦交立下汗马功劳。
官家也曾感慨道,今失盛老,西涼难宁。
宁,这也是当初他为盛则宁取这个名的意义。
盛世则宁,应是对天下最好的期望。
「盛世应是所有人的盛世,如果祖父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认为则宁做错了什么吧。」盛则宁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对着灵牌唠唠叨叨,把外面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给列祖列宗听,请求祖宗们公平公正地评判她的对错。
最重要的是,说给祖父听。
祖父曾给她讲过过天地的辽阔,也曾教过她人情世故。
从前她懵懵懂懂的东西,随着年岁的增长,才逐渐领会了。
祖父至死也在期盼着能与西涼能通商贸、共繁华的一天。
西涼与大嵩为唇齿关系,唯有共同繁盛,才不会互相视为眼中钉、口中肉。
男人与女人也该如此,本该相辅相成,不该有轻重之别。
更不该把小娘子当作是男子的附属,毫无自己的价值。
等苦水都倒光了,盛则宁也累了。
这一次幸好她提前有准备。
一回府就沐浴更衣,用过晚膳,此时的她周身洁净,肚子饱身上暖,最是容易困乏的状态。
盛二爷没让人看守着祠堂,盛则宁是不可能规规矩矩跪一晚上的人,她把身子往下一滑,就头枕蒲团,打算歇息。
祖宗们肯定也不会忍心看她一个小娘子病刚刚好,就成宿罚跪吧?
盛则宁心安理得地选择休息。
她辗转了几次,在不是很舒服却挨不住太困的情况下,慢慢睡了过去。
月落星沉,鸟啼虫叫。
苏氏早早起了身,就让人给她梳妆。
「这么早去哪?」还在床边套着足衣的盛二爷张口叫住她。
「跳跳让你罚跪了一晚上,我得去瞧瞧。」苏氏拧着秀气的柳眉,还有些积怨,「昨夜你就非拦着不许我去,都一夜了,总该跪够了吧?」
「够什么够,你可见过她哪次是老老实实跪了的?」盛二爷两手支在膝盖上,还有火气,「每次去跪祠堂,不过就是想告诉她,这事她做错了,让她长个记性,哪是真要罚她了,你就是太宠孩子,才让她越来越无法无天。」
苏氏也不与他争,哼了一声撂下耳坠,素面朝天,也不装扮了,一手挥退身后的婆子丫鬟,「得,我也有罪,那就陪着一起去祠堂跪着吧!」
盛二爷「哎」了一声,赤脚上前去哄。
「现在她的身份不一般,多少眼睛都盯着她看,行差错步就会万劫不复,我只是希望她的路能顺遂一些,又不是故意要为难她,贞娘还不明白为夫吗?」
苏氏也不是不懂事的人,只是想着盛则宁刚刚病好,那身子骨哪能受得了折腾,这才格外担心。
「我这叫先兵后礼,你放心,再过个半日,半日后我们一道去祠堂接跳跳出来。」盛二爷看见苏氏面上被他说动,趁热打铁,「娘子不如先去点几道她爱吃的菜,等她出来再给她补补就成了。」
「你这是打一棒槌再塞颗枣!」
「是是是,大娘子说得对。」
苏氏在教育孩子方面还很生疏,盛老太爷在世的时候,盛则宁是老太爷亲手带的,后来老太爷故去,就由盛二爷教。
作为娘,她最多教一些内宅的事,所以对于外面盛则宁做的那些惊世骇俗的事,她不知道如何评价。
好与不好,都是盛二爷说了算。
苏氏跨出房门,与跑腿的小厮交代了一番,小厮领了铜钱就去给主家买饭。
苏氏回到屋中,重新坐下让婆子丫鬟给她装扮好,盛二爷看见事情解决,便去了书房。
今日正值休沐,他还有时间和盛则宁掰扯,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心平气和地练会字。
不过盛二爷的安宁没超过半个时辰,苏氏就欣喜地迈进了书房。
「官人,你道外面都在说什么?」
盛二爷笔下一顿,墨迹就晕在宣纸上,他叹了口气,抬起头问:「外面说什么?」
苏氏高高兴兴地拿出一张小报:「今日小报里说咱们跳跳昨日所为,乃是一件好事,锄强扶弱、见义勇为这是难能可贵的品德,你可知道那个管郎君是被瑭王殿下检举行为不端的人,松山书院这才把他除了名,咱们跳跳果然与瑭王是一条心的。」
苏氏很高兴,虽然女子喊打喊杀传出去是不好听,可是她又不是持强凌弱,也不是飞扬跋扈,做的还是一件匡扶正义的事,大家都夸她做的对,苏氏觉得盛则宁不该再被罚了。
「官人,你瞧瞧这小报!」
盛二爷皱着眉,把脸往一边撇去。
「小报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们在朝为官都是以邸报为准,不看这些市井小文!」
邸报是由都进奏院审核,再由银台司发布,是大嵩官僚们得来朝中情报的重要通告方式。
而小报则是民间自主发行,里面的信息就鱼龙混杂了,要不写张家丢了牛,要不就是李家公公和媳妇扒灰等不入流的民间轶事。
盛二爷作为一名文官清流,当然很不屑去看这些玩意。
苏氏也不勉强,把小报随便往桌子上一丢,扭身就出去道:「反正咱们跳跳这回非但没错,还是件好事,我得把她接出来。」
苏氏提起裙子,风风火火就出去,盛二爷抻长脖子往门外听着声,确定苏氏已经走远了,他飞快拿起小报。
民间小报都很粗制滥造,不但纸张脆薄,连墨迹都有些不清。
盛二爷认真地从头开始看。
只见第一行就用了一个很吸引人的标题。
「惊!管衙内惨遭毒打,是礼数的丧失还是人性的崛起!」
下面就以路人的目光,讲述了这件事的始末。
尤其提起管衙内本是松山书院的学生,却被学监亲自以行为不端为由除名,无缘此次秋闱考试。
里面还引用了盛姑娘的两句话,「一个人没有从书里学到正直、忠诚、仁义,那就叫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心有畏惧,行有所止」,真是雅俗并进,无不都在说这个管修文德行不佳,仗势欺人的恶劣。
至于盛则宁如何仗势欺他,撰稿人只字未提。
而对于管衙内被成猪头,结尾的评价就是一个字:好!
盛二爷都看呆了。
*
呆住的人不仅是盛二爷,还有很多不明情况的盛家众人。
就连盛则宁看了,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很怀疑这里面有些信息要不是董老抖出去的,就是董老的那个小书童。
当然,这份小报带来的除了震惊还有好处。
至少因为这个,盛则宁从祠堂里出来了。
苏氏亲自接了她,一路上都很高兴。
女儿的名声没有被这件事弄坏对苏氏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
盛则宁回了房,先扑到床上睡了一个回笼觉,连苏氏专门为她准备的陈婆婆杂鱼羹、李长驴肉烧、炙烤羊肉葱卷都没来得及吃。
睡到午后,头昏脑涨地爬起来,盛则宁听见竹喜在外面跟人说话,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偏生离得远,她听不清。
但听见了「瑭王」两字,她觉得有些奇怪。
盛则宁提声喊了一声竹喜,外面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伴着咚咚咚的脚步声,竹喜眉开眼笑地出现在她眼前。
盛则宁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见竹喜笑得就像是逢年过节时,她多给一贯过节钱时高兴。
「外面出了什么事?」
竹喜好像就等着她开口问,马上兴致勃勃道:「瑭王殿下说是今日休沐,约了您去吃茶,刚刚还让马车在外面等着接您呢!」
「我们什么时候约了吃茶?」盛则宁怀疑不是自己脑子不清醒,就是封砚脑子不清醒。
「姑娘,奴婢瞧着殿下他是来给姑娘解围的,那马车旁边的侍卫大哥专门问了您的身体可还好。」
所谓丑事传千里,盛则宁罚跪祠堂的事只怕早被有心人传给了瑭王。
「不去。」盛则宁张开双臂,往后一倒,兴趣缺缺。
竹喜努力想把她扶起来,「不行啊姑娘,大娘子和二爷都知道了。」
盛则宁身子犹如没骨头一般,一点也不借力,身子单薄的竹喜累得直喘,只好努力口劝:「这、这次不去,姑娘下次还怎么拿瑭王做借口?」
盛则宁盯着帐子顶,眨巴下眼,真的仔细思考起来。
没过多久,她就一骨碌爬起来,改变心意:「梳洗吧。」
本来以为会被限制在府中好几日不能外出,此刻却有此等良机送上门,她是昏了头才放走。
瑭王府的马车是王府的规格,比起盛府的豪华不少。
不过封砚很少使用,大多时候他都是骑着马,来去都更方便。
盛则宁带着竹喜上了马车,车夫就在外面恭敬地请示她想去哪。
「不是说殿下约我吃茶吗?」盛则宁也奇怪,封砚的人还要问她去哪?
没过片刻,盛则宁顿悟过来。
这不过是封砚给她找的一个借口,逃避盛二爷的处罚。
第33章端午
端午。
上京城的热闹从昏暗的黎明开始。
盛府的下人都早早起身,忙碌着把昨日购入的菖蒲、艾草、石榴花等应景物用红线束着,挂于门上、窗下。
盛则宁也起了一个大早,这几日铺子里再没有出过岔子,不需要她操心,难得好好休息了一通,养足了精神。
大嵩逢节,朝中大小官差可以得三日假,私塾、学堂也会给学生休假。
闲暇的时候,逛街买东西就是消遣的法子之一。
而且热闹的氛围常常会让人失去「理性」,不知不觉就会买上一些平日里精打细算,可能要考虑许久的不实用玩意。
盛则宁的铺子在她的带领下,盛产这些不实用的玩意。
若没有老太太的考验,她最多就是当个玩,现在她还考虑做出一番成绩,得到一笔利润。
不过好在她还算有信心,至少预定出去的粽子已经如约交了出去,已经收到了一笔垫底的钱。
不至于血本无归,面上无光。
坐上出府的马车,竹喜问道:「姑娘咱们先去铺子上吗?」
「现在正是他们忙的时候,先不去,随便逛逛吧!」
盛则宁听见外面有人叫卖时令鲜花,干脆就让车夫停车把她们放了下去。
因为上次打人的事,她的侍卫也被削减到两个,如今他们穿着朴素简单的衣服,混迹在人群里也不打眼,为了不影响盛则宁游玩的心情,他们没有跟得太紧,隔着几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
盛则宁在卖花小姑娘的竹篮里挑选了两枝石榴花,和竹喜一人簪了一枝,花色艳丽,衬得人也像是上了胭脂一样精致动人。
「再选两朵石榴花给梅二娘与柳娘子。」
与管衙内退婚的姑娘姓柳,这些天还在医馆养伤,等伤好了她也就要回到褚阳老家去了,上京城里的事伤透了她。
「不知道那管修全还有没有去医馆寻柳娘子麻烦。」竹喜担忧道。
「医馆的人没有来说,就是没事,反正再闹下去,他丢到八十里外的脸也回不来了。」盛则宁一手比划着一朵,笑吟吟地问竹喜:「你看看,这两朵好不好看?」
竹喜见盛则宁只是眉弯弯,唇角一翘,就是一张巧笑嫣然的美丽姿态,促狭地对她一挤眼:「姑娘好看!」
盛则宁噗哧笑了起来,止不住的笑音像是廊下的银铃被风拂响。
卖花小娘子旁边几个弟弟妹妹也跟着凑热闹,围着她身边拍着手夸她带上石榴花真漂亮。
盛则宁被这么多小娃娃围着,也不好意思,蹲下身,让他们别喊了,拿出几条五彩丝打算送给他们。
「三姑娘巧啊!」远远有个大嗓门横插了进来。
盛则宁眼睛微眯,迎着光看向风筝铺旁走来两个挺拔的身影。
是封砚与赵闲庭。
封砚今天不当值,穿得一身素青的直裰,骨清神秀。
他气质矜贵,就是没穿华服带金冠都有一种与俗尘格格不入的气质,就好像对周边的热闹毫不在意,目光从来不偏不倚,直视前方。
此刻那墨黑的眸子微转,睨了过来。
盛则宁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另一边的赵闲庭是个没心没肺的,从来都是一副和谁都有几分熟的样子,对于盛则宁也是如此,他大步走上前,弯下腰,看着她手里的五彩丝「哟」了一声:「五彩丝啊,好些年我都没带过这个东西,还怪怀念的。」
这话里的意思谁听不出来,盛则宁都忍不住笑了下,大大方方抽出一条给他。
赵闲庭果然眼睛一亮,双手伸出,毕恭毕敬地接下。
「多谢三娘子赏!」
盛则宁趁此机会转头把其他的分了出去,正在和小童们快快乐乐地说话,余光忽然瞄见有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她悄悄掀起眼帘。
……?
封砚还看她做什么?
盛则宁飞快地别开眼,就当自己不小心撞见了他的目光。
错觉吧?
弹指间,她又撑起眼,狐疑的目光直直迎向封砚的视线。
封砚还在看,并不是她的错觉。
盛则宁忽然脑子里电光一闪,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殿下也想要五彩丝?」
封砚还没答话。
赵闲庭已经炫耀起手上的五彩丝,扭头对封砚兴致勃勃道:「偶尔为之,也不枉是个乐趣!」
一群孩子也乐滋滋地举着手,人人手腕上都带了一条。
盛则宁再瞅了一眼封砚,好像这里的确就他没有了。
不好太过明显地厚此薄彼,做做样子也得一碗水端平。
盛则宁从剩下的里面随便拣出一条递给封砚。
不过她并没有走上前,递给他,是还等着被他拒绝,毕竟封砚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会对这个花里胡哨小东西起兴趣的人。
「谢谢。」封砚却出伸手,手指从五彩丝的一端勾住绳身,从盛则宁手指间慢慢抽了过去。
盛则宁愣了下,忽然注意到那扭结成的五彩丝不但色不正,还带着漏丝,这样劣等的小玩意捏在瑭王金尊玉贵的手指间,总感觉像简陋的茅草搭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突兀。
若是……若是让爹娘或者皇后得知自己拿这样的东西「糊弄」瑭王,还不知道会不会给她惹来麻烦。
盛则宁最怕这些麻烦了。
她心里一紧,手指就下意识收紧,及时抓住了五彩丝的尾端。
「殿下还是别戴这个了,如此粗陋的东西配不上殿下。」
「应景之物,无所谓高低。」封砚没有因为她忽然使劲而泄力。
一根五彩丝在两人之间绷成了一条直线。
仿佛谁也不愿意轻易放弃。
赵闲庭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起来,左看一眼,右望一眼,叹为观止。
封砚甚少会有这样强求一物的一面,上一回是那青脂玉,这一次连这根毫不起眼的五彩丝也较上劲了。
但无一不都是和盛则宁有关系啊!
自以为窥破天机的赵闲庭嘿嘿笑了起来,两根手指搭在绷直的五彩丝上偷偷用力,帮助封砚把五彩丝拔了过来。
「欸!」盛则宁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看见五彩丝从她手指间溜走,落入封砚手中。
盛则宁张口欲语。
赵闲庭就嘿了一声,指着盛则宁还没收回去的手腕。
「三姑娘腕子上的这条好像和我们的不一样?」
他话音才落,余光就瞥见盛则宁身边的竹喜「唰」得一下把自己的手背到了身后,活像他是那种看到喜欢的就会动手抢的恶徒一般。
殊不知这下更让他肯定了,竹喜这小丫头手上戴得肯定是和她家姑娘一样,要不然怎么会「做贼心虚」!
盛则宁正为赵闲庭坏她好事而生闷气,哼了一声告诉他:「我在琳琅馆定制的,你若想要的话,自己去寻。」
「琳琅馆不就是你的嘛!」
「你怎么知道?」
赵闲庭「嘶」得一声,伸手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连忙岔开话题:「咳,我刚刚没看清,你手上那一串是什么?」
话都问到这个份上,盛则宁也不好死死藏着,她把袖子往上捋了一点,露出自己的手腕和上面的五彩丝。
封砚的目光也看了过去。
盛则宁手上这一条五彩丝明显比刚刚拿出来的那一堆品质好许多。
最与众不同的是,五彩丝上面还串着四个金珠,仔细看每颗金珠上还有字。
「百、毒、什么、侵?」赵闲庭一个个读出来。
盛则宁瞪了他一眼,把第三个珠子上的字转了出来。
是百毒不侵!
「挺有意思的,你这个字看起来格外工整,是手工刻的吗?」赵闲庭还没见过把字印圆珠上的。
盛则宁:「不是,这是印刻的,我有一套铜活字版,比雕刻省时省力。」
「那玩意不是很贵吗?」赵闲庭吃惊道。
在大嵩,铜制品本就是被限制的,能弄到铜活字版的上下不知道要使多少钱打通关系。
「这个我不清楚。」盛则宁完全是从苏氏那儿拿过来的,反正她用就是了。
「正好,我那里有一套书,抄得话太麻烦了,正想找个地方拓印,咱们这么熟,让个利呗!」赵闲庭乜了眼封砚,看样子是打算走封砚的关系来拉拢盛则宁。
盛则宁为难:「这个……」
赵闲庭哪是真缺钱,不过是喜欢开玩笑,见小娘子犹豫就立马反口,生怕唐突了她。
「不让利也没关系!」
「也不是,主要不知道你想用什么墨、什么纸,这墨有上中下品之分,纸也有三六九等之别。」盛则宁慢条斯理盘算着,弯弯的细眉看起来十分温柔,但是那双灵动的眼睛怎么看都像是聪慧过头。
封砚微挑起了眉。
可赵闲庭迟钝,并没品味出什么不对,他撑大双眼,拍着胸口道:「我肯定是要最好的纸、最好的墨!」
「这个嘛,一分价钱一分货。」盛则宁无辜道。
「没事,小爷我有钱!」赵闲庭豪气道。
为学习付钱,他家老爹还会夸他懂事了呢!
封砚一声不吭,赵闲庭也不知道自己早一脚踩进了坑里,当了个冤大头。
盛则宁谈了一笔生意,此刻笑容灿烂,看待赵闲庭的目光都柔和许多。
封砚心下微动。
这个样子的盛则宁格外新奇。
仔细一想,她似乎是见招拆招,一步步就把赵闲庭关注的东西都引到了自己的铺子上,从而三言两语就给自己谈下一笔生意。
哪里还像是高门贵女不沾铜臭的清贵端庄,反而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商海高手。
不过倒也不至于会让人觉得讨厌。
封砚只觉得盛则宁像个存冬粮的小兔子,千方百计地往自己的小金库里扒拉着存粮。
……她是为了那一百八十两玉的钱吧?
「那我改日把孤本送你府上去。」赵闲庭还在嘿嘿傻乐。
封砚忽而偏头对他道:「你不是还有事吗?」
赵闲庭摸头,「我能有什……?」
还努力想从面无表情的封砚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忽然被一道纤细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他拍手惊呼:「我有事,我告辞!」
赵闲庭追了过去。
「他是怎么了?」盛则宁还想跟他商量工钱,人就跑没影了。
竹喜摇了摇头,也不知情,倒是纳闷地一嘀咕,「我怎么好像还看见了梅二娘,她是不是来找姑娘的,怎么一露面就跑了?」
封砚见聒噪的赵闲庭走了,正松口气。
竹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不是薛世子嘛!」
薛世子?
封砚眉心微皱。
他本就是为薛澄一事而来,这六天他没有一日空闲,也没有机会来问
他就是想不通,盛则宁与薛澄并不熟悉,却能送他青脂玉扳指,还当街问起家室。
不过封砚已经在失神的刹那,错失了问出口的良机。
他看见盛则宁的脸一转,视线从他的身侧擦了过去,就在他眼皮底下,大剌剌地眺向远处。
那浓睫弯翘的盈盈水眸里,再没有他的身影。
第34章三人
其实薛澄很早就注意到人群中的盛则宁和封砚。
毕竟这二人站着人群中,就像宝珠置于暗室一样,熠熠生辉。
很难不让人注意。
在传闻中,这两人的关系时好时坏、或近或远,又因为一直没有赐婚的圣旨下来,大多数人都猜测,这事拖得越久,其中越有问题。八成是难成眷属。
薛澄听到耳中,都不由信了七分。
再加上那日盛则宁对他问的三个问题,虽然大胆了一些,可她直白真诚的性子,就好像塞西的姑娘热情奔放,让人心生好感。
后来薛澄总会翻来覆去想,盛三姑娘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回答有无不妥?
他一连纠结几日,还没理清头绪,忽然当街撞见他们二人同时站在一块。
郎君身修玉挺,矜贵端方,娘子冰肌莹彻,仙姿玉貌。
像是画卷上一对仙人,般配无比。
封砚与她认识多年,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怕是没有机会了。
薛澄不禁有些沮丧,正想趁无人注意避走离去,就听见那边小丫头脆声一喊,揭发了他的存在。
盛则宁扯了一下竹喜,提醒她嗓音太大了,都把那边埋头挑胭脂的郎君给惊住了。
那郎君的动作看起来格外生疏,就好像是冷不丁被人撞见干坏事,正不知所措地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作掩饰。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薛澄看清手里拿的是女儿家的胭脂盒后,又一骨碌扔下了,这才转过头朝他们的方向点了点头。
因为过节,薛澄穿上簇新的衣裳,腰间还挂了好几个香囊,他一走过来,盛则宁就闻到香附、艾草等气味,可见这些也是应节的香囊。
但略一细数,足有四五个,花纹还各不相同。
这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小娘子们送的。
封砚余光看了一眼盛则宁。
见她的目光都落在薛澄身上的那堆香囊上,眉心轻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殿下和盛娘子是约好逛街市么?」薛澄拱着手,眸光落寞,活像只被人遗弃的狗,无精打采地问。
节日里关系亲近之人才会相约一块,这道理大家都懂。
盛则宁轻摇头,「不是,我与殿下也是恰巧碰上了。」
说到这里,盛则宁也有些丧气,她今日该不会是诸事不宜吧,这让人很担心后面还会不会出别的岔子。
虽然盛则宁说的是实话,但是她这一开口就像是想撇清两人关系一般,让封砚心口有些闷窒。
不过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改而询问薛澄:「薛世子怎么一人?」
薛澄眼睛刚亮起了一些,听见封砚的问题又暗了下去,低声道:「……这里我不认识几个人。」
他的确可怜,被皇帝大手一挥就召到上京,身边又无父母姐妹,也没了往日呼朋唤友的风光。
上京城是热闹,但这种热闹对于他这样孤独的异乡人来说,更是一种寂寞。
盛则宁这回没有开口。
薛世子有没有朋友,与她有什么干系。
盛则宁悠悠把目光转向封砚。
薛澄错估了盛则宁的热心,此刻脸上一红,恨不得回到刚刚,把自己的嘴捂上。
封砚领会了盛则宁看他的意思,无外乎是希望他来开这个口,就好像她与薛澄并不太熟悉一样。
难道先前的事都是误会?
青脂玉再贵重,也不会世无仅有,或许是商人从外面带过来的也说不定。
至于那一日的事,或许也另有隐情……
毕竟薛澄才来上京城不足一月,而盛则宁也没有什么机会和他有交集。
不知道为何,这么一想,他心平静了许多,就像一场及时雨,缓解了干旱的大地,一片舒凉充盈心田。
「不如让赵闲庭来陪世子。」封砚没想多久就说出了建议。
赵闲庭最是会玩闹,适合带人生地不熟的薛世子游玩赏景。
薛澄飞快瞅了一眼盛则宁,连忙道:「那倒不必劳烦赵郎君,我、我就是想问问,这里哪家的粽子好吃?」
这个问题,封砚是答不上来,他甚少关心吃食,好吃与否更谈不上口。
不过盛则宁就有话说了,「薛世子想吃粽子呀,我给你介绍,凉州的糯米肉粽,你吃不吃?」
薛澄马上来了精神,「凉州我熟,我父王曾带我在凉州住过两三年,凉州出产的糯米量少品质高,香糯软甜,我、我很是怀念。」
盛则宁听薛澄懂货,心下满意。
「那你跟我来吧,我知道哪里能吃上。」
薛澄登时就满脸笑容,「欸「了一声就要跟上,忽见旁边封砚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好像一眼窥破了他不为人知的心思。
他顿时有些发虚,讷讷道:「瑭王殿下……一起?」
本来盛则宁让麻叔将自己放在离珍食馆远一些的地方,是为了可以沿途逛逛,现在她就有些悔了。
因为这一路的氛围太怪了,盛则宁感觉自己燥得都快着火了。
她余光一瞟右边,薛澄不住地用带着扳指的手拨弄着头发、领口,似乎局促不安,又隐隐好像有种莫名的激动。
再看左边,封砚冷眸冷眼,活像谁欠了他八百贯钱。
这是什么情况?
盛则宁反省自己,她没捅马蜂窝吧?为何感觉浑身不自在……
「姑娘、姑娘,要不然我们先去喝杯饮子吧?」竹喜虽然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但是她与盛则宁同感,越走越热,心里还发慌。
总有些喘不上气的感觉,会像是头顶被大山压着。
盛则宁就回头问两人,问他们意下如何。
薛澄道:「正好我也有些口渴。」
封砚道:「都可。」
张家炊饼店的对面搭着一个简易的凉棚,棚下放置了几张桌椅,这就是卖香引子的脚店。
卖香引子的人正站在几口大锅前,不时搅动着勺柄,让锅中复杂香气散了出去。
「小娘子要喝什么?」店家热情招待。
盛则宁抬头看着挂在竹梁下一排竹牌,很快就择定了薄荷饮,回头又问两人。
封砚看向她,很随意开口:「你选就是,我不挑。」
薛澄本来已经看过招牌,此时也道:「我也一样,不挑的。」
把难题都扔回给了盛则宁。
盛则宁一个头两个大,无力地问竹喜,「……你要什么?」
好在竹喜不别扭,自己就和店家道:「我就来个木樨熟水吧。」
盛则宁盯着木牌子,皱着眉毛纠结了一会,要了剩下两样。
没一会,手脚利索的店家就准备齐全,送了上来。
薄荷熟水给了盛则宁,木樨熟水给了竹喜。
封砚手边放着一杯固金饮,薛澄端着三百熟水。
两人齐齐看向盛则宁。
「我也没喝过,看着新奇就点了,你们尝尝?」盛则宁眨了眨眼。
谁要这两人都不自己拿主意,就是不好喝,也怪不得她。
其实最保险的做法,就是给他们点上常喝的那几样,可是盛则宁偏不,她就不想惯得他们这些坏毛病。
若是不好喝那更好,下回肯定不会让她来拿主意了。
盛则宁眼底压着得意,面上还显出担忧道:「不知道合不合两位口味。」
店家还没走远,听见这话,立刻又小步窜了回来,憨笑道:「不若小人给两位客人介绍一下。」
他先看向面目和善一些的薛澄。
「客官您这杯三百熟水是用百合、白芷、白附煎熬而成,具有祛风止痒、美白祛斑之效,最适合像这位客人晒黑后,恢复白皙之用呐!」
薛澄心里一咯噔。
他知道自己的肤色深,没有瑭王殿下白皙,但那是长年累月的日晒所成,一日两日只怕是养不回来,看来以后他得多留意防晒。
果然上京城的姑娘都喜欢肤色白的。
要不然盛三姑娘也不会这样隐晦地提醒他。
盛则宁听到这里已经察觉不对劲,对面薛澄的反应来得很快,一听明白就脑袋一耷拉,又变成落水狗般无精打采。
活像是她故意骂他黑一样。
盛则宁好冤。
这要是叫三白熟水,她还能猜出一二,是与白有关系,这叫三百,她以为是比较贵呢!
瞎蒙乱撞果然是容易踩大坑,盛则宁带上歉意的目光。
她并不觉得薛世子生得肤色较深有什么不好,明明看起来很阳刚结实、孔武有力,比那些文弱书生瞧着可靠。
「其实薛世子这般看着很是健康,倒不必追求过白。」盛则宁诚恳地开始弥补自己的疏漏。
虽然只有一句话,但是薛澄马上就心花怒放,连连点头。
多么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姑娘啊,还不嫌弃他生得黑。
听见盛则宁的话,封砚下意识伸手去摩挲粗糙的瓷杯边缘,自己的指头在粗陶上显得白的刺眼,他压低的眼睫掩下不被人看清的情绪。
虽然他不黑,可也绝非文弱之人。
第35章合适
边听着薛澄对西涼的描述,剩下的这段路显得和谐多了。
盛则宁在看见自家的铺子就在眼前时,还没反应过来那么长一条路,不知不觉中就走完了。
「好热闹啊!」薛澄也被眼前攒动的人影吸引了注意,打住了口里的话题。
「粽子,我家要十个!」
「大家都有,不要急、不要挤,我们量足!管够!」里面的小二极力稳住场面,可是人流还是止不住地往里面涌。
和他们一样,刚刚走来这个路口的路人也被这热闹的景象吸引,奇怪道:
「欸怎么这家粽子卖这么好,是不是特别好吃啊?」
「这家买五个粽子送一根五彩丝,不要钱的!」有个刚从里面挤出来的路人提着两手的粽子,十分高兴地说。
虽然一根五彩丝不值什么钱,但是有东西不要钱就能拿到,就让人感觉占了天大的便宜。
封砚眼神好,看见五个粽子换来的五彩丝和盛则宁给他的那根一模一样。
原来这也不是什么稀罕少见的东西,她多到都能随意送人。
可就连这个,她现在也不愿意给他了。
隔着袖子,摸到套在手腕上的五彩丝,这明显不合尺寸的线绳勒得手腕有些发紧。
原本就不是准备给他的,却被他强求来,果然就不适当了。
封砚长睫微垂,俊昳的侧脸偏向一侧,那流线优美的下颚线像倏然绷紧的弦,就仿佛为了抑住因为忽然疼痛而产生的反应。
盛则宁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瞟向走过的男人。
那名客人沿路在给还没挤进去的路人炫耀他免费得来的两根五彩丝,封砚一定也看到了。
说起来,她明明早也提醒过此物低廉,配不上他。
盛则宁以为封砚会提上一提。
谁知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他一句。
盛则宁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也许就是因为他是封砚。
他似乎就从没计较东西的高低贵贱,一点也不似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因为出生皇家,而处处都要彰显出自己尊贵的身份。
出行的宝车华服,吃的山珍海味,那都是必不可少。
封砚对物质的要求低到难以想象的地步。
有一年冬天,她甚至看见封砚在喝一壶冷茶。
宫人疏忽也就罢了,他也不声张,就着那壶茶,看了一下午的书。
就好像自己身边无人伺候一样。
「我闻到了粽子的香味,果然是凉州才有的糯米。」薛澄不知道两人之间刚刚有暗涌,一来到这里就把手搭在眉骨上,兴趣盎然地往人群里张望。
因为太多人,导致他几乎看不清铺子里的情况,更别提他心心念念的粽子。
竹喜就道:「郎君、姑娘就在外面等着吧,里头人多,难免冲撞,奴婢去拿几个过来。」
盛则宁点点头。
竹喜身形娇小,钻进去不费功夫。
看这盛况,哪怕粽子是个便宜物件,今日盛则宁也会小赚上一笔。
「呜呜呜我要那个刻字的金珠珠。」和别人高高兴兴出来不一样,还有个小娃娃垂着鼻涕眼泪被拽了出来。
她娘在旁边头疼道:「行行行,给你买,祖宗呀,快别哭了,哭红了眼睛回头你爹爹又要说你了。」
这一大一小,拖着拉着,从三人面前走过。
盛则宁察觉到封砚的目光追随那对母女而去,显然是在听两人的对话。
「卖粽子赚不了多少钱,所以我让铺子里的伙计戴了有金珠的五彩丝,若有客人感兴趣,他们就会去琳琅馆买。」盛则宁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口解释起来,许是先头那件事让她感觉有些不安。
卖几个金珠的利润比卖一百个粽子还多,物的价值越高,越能获得更高的利润。
就像玉,简直是没有底的暴利。
只不过盛则宁看不透玉的市场,轻易不敢再尝试。
「嗯。」
封砚虽然回应的很平淡,但是眸光回落到了盛则宁身上。
盛则宁的确很有经商的头脑,光这几日经历的事,她一系列操作,环环相扣,虽然有时候还有些天真想法,但是每一步,她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为之努力。
她或许还是个新手,但是处处显出一种飞扬而起自信。
本就明艳的小脸更是光芒四射,就好像知道只要盛放,芳香自来。
「琳琅馆……」
另一边的薛澄也跟着她念叨起这三个字。
盛则宁听见他的声音,不禁想起之前掌柜来跟她说过,有个世子也来问过青脂玉。
难道那人就是薛世子?
说来也奇怪,明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并且追捧青脂玉,可这段日子的经历让她觉得青脂玉好像大受欢迎一般。
还没等竹喜拿了粽子出来,人群里忽然就掀起一阵喧哗。
「大家伙不要买他们的粽子,他们的凉州糯米粽是假货!」有人在人群前头振臂高呼,声音洪亮,气势惊人。
随着他的呼喊,周围的路人也议论纷纷。
「怎么还有假的!」
「不会是胡诌的吧?我才刚买二十个!」
盛则宁被这突发事件弄得很惊诧。
她下意识就抬脚迈步,急冲冲准备过去看情况,刚摆起的胳膊肘忽然给人擒住,身子都被拽得往后跌了半个身位。
这股反力把盛则宁吓了一跳,她一回眸,就见封砚凤眸稍压,好像写满了不赞同。
他沉声问她:「你去做什么?」
盛则宁怀疑封砚是不是反应迟钝,这是她的铺子出了事,她当然要去看个情况。
「……我要去看看。」
「你看清闹事的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了吗?」
盛则宁真的不耐这个时候封砚还慢条斯理地问话,就好像学堂上夫子拷问她昨日功课温习了没,课后习题领会了没?
如出一辙。
她心里着急,又气到无力:「这个现在重要吗?」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他们旁边狂风过境般掠过一人,随后人群里又传出一阵惨鸣。
「打、打人!——」
只听薛澄的声音响亮:「谁打你了!」
「快来看啊,他们要杀人灭口啦!」
那个泼皮无赖叫得更大声,干脆就在薛澄的手下扭了起来,装作一副费力挣扎的模样,把场面弄得越发混乱。
盛则宁看见薛澄把那人扭捆在手上,跟拎只小鸡一样,只怕事情越闹越大,不顾封砚劝阻,还想过去。
封砚大步走上前,把她的路挡住,声音沉稳道:「在没弄清情况之下,你进去反而添乱。」
「可是薛世子已经把人抓住了,混乱很快就能止住的。」盛则宁提起裙子趁其不备就绕过封砚的阻拦。
她这么急切,其实还存有一分怕薛世子会手下没个轻重。
竹喜与她迎面碰上,也是满脸惊慌:「姑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急,我们有交契在手,白纸黑字还有手印,都是按着规矩来写的。」盛则宁疾步往里面挤,可这时候被煽动的客人纷纷要珍食铺给出说法,不然就要退钱。
其实这粽子好吃不好吃、米正宗不正宗,吃了就知道,但是在这混乱的时候,人们第一本能就是先信其有。
只要第一个人被鼓惑,其他人自然而然会撺掇。
从众心理,人皆有之。
也没什么好奇怪。
只是眼下这事不能再闹大了,盛则宁心里不断盘算着究竟是招惹了谁。
她的米不假,食材也很新鲜,价格还公道,若不是真正的食客,那就除了对家之外,还有她的仇人?
盛则宁一下就想到魏平与管修全。
她眸子紧了紧,脚步又提快了些。
「竹喜,你去找一下梅二娘,我需要柴胡帮工的那间米铺证明,证明我购买的米是从米铺正当途径出去的。」
竹喜点了点头,担忧道:「那姑娘你千万注意自个安全啊!」
盛则宁颔首。
其实这个时候,她已经快走到了薛澄的身边。
别看薛澄平时脸红皮薄的腼腆模样,可他动起手来,真不是普通的市井刁民能抵抗的,那有力的胳膊死死钳制住泼皮无赖,让他只能从咽喉里发出桀桀的怪声,再蹦不出一个字。
「谁派你来捣乱的?」薛平问。
「桀桀桀桀!」
「薛世子,您手劲太大了,他好像有些呼吸不过来了。」盛则宁一赶过来就看见那无赖脸色发青,明显气出得多,进得少,只怕再过段时间就要没气了。
薛澄连忙松了点力。
那无赖狂咳了一顿,举着颤巍巍的手,嘶哑着喊道:「看、看到没有,他、他们想勒死我,不让我说实话!」
盛则宁大步跨到他跟前,俯视他,再三审视,确信不是她认识的人,就问:「你是谁派来的,为何要假传铺子卖假米?是受人胁迫还是收了好处?」
那无赖眼珠子滴溜溜在盛则宁身上转了一圈,硬声道:「我不是谁派来的,我就是知道你们这铺子打着虚假的噱头卖凉州糯米粽子,为防着街坊百姓上当受骗,这才挺身而出,告发你们!」
他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道:「若我所言有假,天打雷劈!」
「满口胡言,我看你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吧?」薛澄作势又要收紧手臂。
「啊!快来人啊,要杀人啊!」
旁边的客人拿着刚买到手的粽子,都不知所措。
盛则宁见这泼皮还在这里煽风点火,就对薛澄道:「麻烦世子帮我把人带进后堂在,这里人多,不好问。」
薛澄点了点头,挟着人往铺子里走。
盛则宁回头看了一眼,封砚还远处遥遥望着她,隔着距离都看不清他的神色表情,但是他不动如山的姿态与周围哄闹的环境形成了对比鲜明,仿佛是清风朗月,高高在上,只会俯瞰这闹剧一般的场面。
更没有半点要走过来的意思。
虽然盛则宁并没有想过封砚会来帮她,但是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冷漠。
第36章待兔
后堂的门一关,那无赖眼神警惕。
「老子警告你们,这么多双眼睛,眼睁睁看着老子被你们带进来,若老子不能完好无缺地走出去,就是被你们给杀了!」
盛则宁让薛澄松开手,由一旁的两个伙计替代他压着那人。
以他世子的身份,盛则宁也不能把他当苦力使。
「你诬赖我卖假米,这么重要的事当然不能私下处置,我已经让人报了官,我们当堂对证,你要是拿不出真凭实据,那就等着牢底坐穿吧。」盛则宁就没有想关起门打他。
这事与管修全的性质不一样。
不过同样的是她问心无愧,也不怕去公堂。
「你怎知道我没有证据,那个朱管事是不是以十两银子卖给你四百斤凉州糯米?你就没有想过怎么会这么便宜?要知道那姓朱的偷梁换柱不是第一回了,他们酒坊里的根本不是凉州糯米,而是陈州小糯米!」无赖嘿嘿两声怪笑,沙哑的声音像是粗劣的磨石,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盛则宁皱了下眉,忽而扭身离开。
「你们看牢他。」
她要去后面仓库查看一下。
掌柜匆匆奔来,一边打开库房一边道:「三姑娘,我早先已经看过了,肯定是凉州糯米错不了,不知道那泼皮为何这么说?」
掌柜多年的眼力还是值得信的,但是寻常人其实很难从色泽、大小或者气味上去区分凉州糯米、陈州小糯米或是其他糯米的差别。
「他肯定是去牢里许诺那朱管事什么好处,那朱管事给了他什么证明。」盛则宁只能从这里想到。
这要害她的人,背后动静不小,竟然打听的这么清楚。
「三姑娘,那这可怎么办?」
盛则宁一时也茫然。
她虽然能证明自己从朱管事那里买到这四百斤米,柴胡能证明这些米是他们米铺卖给朱管事。
可若朱管事要是一口咬定他换了米,而且以低廉的价格卖她前,是告知了这米的并非凉州糯米,那她百口莫辩。
对了,封砚。
封砚当时就在一旁,他也听到了她与朱管事的对话。
可是他刚刚的态度明显是不想管这事,要她再去求他,盛则宁打心底不愿意。
「先等柴胡拿了证明,你把我与朱管事的交契拿出去,先撑一下,我再想其他办法。」
掌柜道:「不如我们还是先问问,那人要什么?这讹人一为财二为事,要想快速解决,还是早下决断才好。」
「你要我去向他低头?」盛则宁面色一沉。
掌柜无奈道:「三姑娘您是不知道,其实这样的事往常也不少,不过花一点钱,能买一段安静其实也划算,更何况是在今日是节庆,耽搁了生意,损失也大啊。」
掌柜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并没有任何私心,而是多年以来的经验。
「若是人人都向他们屈服,岂不就是助纣为虐,助长了这歪风邪气。」盛则宁两手抱臂,来回踱步。
如柳叶黛羽是细眉轻拧起,她回头叱道:「简直岂有此理,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就可以这样随意攀诬无辜之人,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出吗?」
掌柜和旁边的伙计都不由惭愧,但又面露无奈。
「这事常有,就是有人喜甜喜辣口味不一的时候,也会道这里的吃食不合口味,到处宣扬不好吃等等,这个时候也没法子,只能息事宁人,只盼望他下回莫来就是。」掌柜说到这些,愁眉苦脸,这些事苦他久矣。
「酸甜苦辣本就是各不相同,焉能为一人、两人的喜好而迁就,世上有佳肴成千上万,这种不喜欢就换另一种,难不成要所有人都和他口味一致才好?」
「也许是心情不好,随意找个由头发泄不满,还可能是对家搅浑水,我们也拿不准,这都有可能啊。」掌柜摇摇头。
一个东西好吃与不好吃,其实是很主观的想法,除了银子人人喜欢,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做到所有人满意。
就好比鱼脍,有人爱不忍释,有人疾首蹙额。
普通人就算不喜欢吃鱼脍,最多是不吃,但是有些人自己尝了或者没尝就非要大肆宣扬,它不好吃,并且还有上蹿下跳要弄得世人皆知。
没有律法限制,没有官差保护,摊上这事,除了自认倒霉之外,几无它法。
正在盛则宁怅然世态复杂时,门外薛澄大喊了一声:「快抓住他,别让他跑出去!」
但是也迟了,只听后堂的门一声巨响,被人撞开了。
盛则宁和掌柜匆匆赶出去。
那无赖竟使计挣脱了两名伙计,又趁薛澄来不及,就这样逃脱而去。
还顶着一头不知道从哪里砸出来的血大喊:「——救命!」
「他们打人!」
外面的客人一看满头鲜血的男人,舞动着手跑出来,都吓了一大跳。
本来街上就拥挤,如此之下更是混乱。
盛则宁奔出去一看,头皮都发麻了,尤其看见里头还有几个不及腿高的小孩在里面哇哇大哭。
她曾听说过,若人流拥挤且混乱,极容易引发踩踏事件,那是会死人的!
那人的目的,不但要诬赖她卖假粽子,还想让她摊上人命不成?!
竹喜、柴胡也到了,正扯着纸对路人解释着什么,可是没人还有心思听她们解释。
盛则宁只能令旁边的伙计去疏导人流,让自己的两名侍卫去抓那个泼皮混子,自己则跑进人群,把那几个孩子拉到身边。
孩子们放声大哭,盛则宁只觉得自己耳边好像一阵阵响雷,吵得头都大了。
更不妙的是有人挤了过来,先是撞到她面前的小姑娘,结果小姑娘抱住她的双腿,盛则宁摇晃了几下,没能稳住自己。
她摔进了人群堆里,虽然旁边很快就让出了一小块空的,但是胡乱涌动的人群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留心地面。
不知道谁踢了她一脚,也不知道是谁踩到她小腿。
小女孩在她怀里哇哇大哭。
盛则宁很慌,也很怕,但是她站不起来,只能抱着小姑娘很努力团起了身子,希望自己单薄的肩甲、细瘦的胳膊腿能变成盔甲……
其余的孩子在一旁哭:「你们别挤,妹妹摔倒了!」
「姐姐也摔倒了!」
「巡查卫抓人犯!通通不许动,停在原地等待搜查!」
十几个官差穿着软甲踩着整齐的步伐包围了上来。
原本躁动乱跑的人终于都慢了下来,对于官差,百姓总是有种天然的畏惧和服从。
「三姑娘,你没事吧?」薛澄从人群里挤不过来,干着急。
盛则宁坐在动了动手脚,虽然有隐痛,但也无碍,她回了一句:「我没事。」
一双手伸了过来,抱起她身上的小女娃,让她站在一旁。
「大哥哥……」小女娃两眼泪汪汪。
「没事了。」来人随口安慰了一声。
很快孩子的父母赶过来,连连道谢,抱走了小女娃。
盛则宁这才仰起头,封砚的身影笼罩着她,像一座小山。
「殿下不是走了吗?」
「我见那人有好几个帮手在不同地方撺掇路人,这不是简单的闹事,是有人要针对你。」封砚一直站在外围,哪里有动静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作为一个局外人。
盛则宁一怔。
「遇事要忍,你从来都学不会。」封砚似是无奈地轻叹了声,伸出一只手,像是想扶她起来。
他的手指修长,骨结匀称,看起来就像是匠人精心雕刻的玉器,精致无比,但是盛则宁知道封砚自幼习武,能拉开一百二十斤的重弓,那手有力,就好像能将她从任何泥沼里稳稳拽出。
但他停在那儿,就如守株待兔。
「三姑娘你没事吧?!」薛澄好不容易挤过来,都没来得及看清旁边的人,抢先就伸手就拉着盛则宁的胳膊想搀她起身。
盛则宁顺着他的力度,不得已站了起来。
这一立着,才发觉封砚离她极近,她只是轻轻吸口气,似乎都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清淡的竹香。
「瑭王?」薛澄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封砚在一旁,忙不迭松开了手。
他意识到随便触碰姑娘家是大失礼数的事,感到一阵后悔,就怕被人认作登徒子。
「三姑娘,失礼了!刚刚是在下心急了,还望见谅……见谅……」
封砚在薛澄慌张的解释声中,慢慢收回自己的手,在身侧缓缓握成了拳。
盛则宁转眼看向薛澄,温声道谢:「多谢薛世子。」
薛澄脸孔一红,挠头讷讷道:「我、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他话音一转,忙不迭把封砚抬出来缓解气氛:「都是瑭王殿下去找了巡查卫吧,要不然也不会来得这么迅速。」
封砚看着盛则宁道:「虽然有人恶意闹事,可若真出了事,你也会被问责,趁这个时间,想一想待会该怎么回话。」
「这大过节的,要去南衙吗?」薛澄看了看封砚,又看向盛则宁。
姑娘家怎能去那种地方。
万一再受惊吓,回头病了怎么办?
封砚见盛则宁手捂着胳膊轻揉,精心装扮的衣容都受了损,短短时间里,她就被这场意外弄得疲乏不堪,似有些招架不住的征兆。
于是封砚改口道:「你若是不想去,让掌柜替你也行。」
谁知盛则宁倏地抬起眼,那弧线娇柔的杏眼都扬起一抹不屈,黑亮的双眸里也燃起了火苗。
她斗志昂昂地一哼。
那一身的灰尘与泥土都变得不起眼了,唯有她的神情引人瞩目。
「要去,我岂能由人欺负?!」
封砚凤眸低垂,见盛则宁目如明镜,忽而耀眼。
大概这里面有一道光吧,于沉沉暮夜,不畏困难也要破开晦暝的那道光。
第37章公堂
今日端午,但若说最热闹的地方,并不是刚刚推出新酿的蘩楼,也不是打出节庆特惠的丰记酥饼店,更不是有花魁娘子坐镇的金凤楼,而是位于城南的南衙。
南衙是上京最大的衙司,管着除了上京还有周边数城的大小事务,即便是如此佳节,依然繁忙不休,人来人往。
此时更是被潮水一般的人群包围着。
之所以会引来这么多百姓围观,其实也是大家觉得新奇。
上京城有正店近百家、脚店数不胜数,其实像今日发生的事并不少见,但是大部分店家都会选择破财免灾,息事宁人。
一方面不会影响生意,另一方面也不想得罪人。
就是这样的纵容,慢慢滋养出一批泼皮无赖,靠着到处」打劫「为生。
虽然知道他们是蛀虫,却甚少会有人肯花时间去和他们较真,如今有人真真就告到了南衙去了,大家也好奇官府会给个什么判决。
盛则宁简单的梳洗过,头上繁复的饰物一并都取了下来,长发用五彩线简单一束,垂于脑后,如瀑倾洒,在光亮处犹如上好的绸缎。
她仅是娉娉婷婷站在那儿,就吸引去了全部的目光。
大家才恍然,来当庭对证的竟还是一位女娇娥。
薛澄站在封砚身侧,不住往里面眺望。
「殿下,就让三姑娘自个进去,不会出事吧?」
封砚瞥了他一眼,「你是事主、是被告,还是她什么人,站过去有何明目?」
薛澄被他问住了,张口结舌半晌,结巴道:「我、我是证人啊!」
是他抓了那姓孙的无赖!
「你是博西王世子,站过去是要给府尹大人施压,还是给犯人施压?」
「这……」薛澄没有想过要仗着自己的身份去帮盛则宁要说法,他只是觉得此刻,他应该站在三姑娘身边,不让人欺负她。
封砚收回视线,直视前方,「她若是想靠这些,早在刚刚就可以亮出自己的身份。」
以她二品***独女的身份,南衙府尹也会给她几分薄面。
可盛则宁不但没有亮出身份,反而还带上遮掩面容的面纱。
虽然封砚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薛澄还是不可避免地皱起了剑眉。
那些传闻果然没有错,瑭王殿下对于盛三姑娘的心,不过尔尔。
薛澄暗暗握紧了拳头。
倘若是他,他定然不会让自己心爱之人独自面对这一切。
*
南衙的大堂四扇朱门大开,让人能一眼看清里面的情形。
身着正四品绯色圆官服的府尹正坐高堂,头顶悬一块匾额,金笔玉勾四个风骨铮铮的大字:公正廉明。
持着杀威棒的差役,威风凛凛伫立两侧,无形地威压让围观的百姓都只敢低声说话,无人喧哗。
「大人!——」刚刚被提上来的无赖一扑到地上就放声大哭,「草民要状告这恶妇以劣替好,以假传优,蒙蔽客人!」
孙无赖头上破了一个口子,污糟的血留了满头满脸,连衣领、袖口都是深深浅浅的血迹,猛一眼看,十分能吓唬住人。
府尹大人拍响惊堂木,「肃静。」
孙无赖哭声渐小,却还在抽抽嗒嗒,好像无比委屈。
反观站在一边的姑娘,镇定自若,好像对于这件事胸有成竹,丝毫不乱。
府尹大人目光炯炯,扫过两人。
「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盛则宁开口了,声音清脆清晰:「小女姓盛,乃珍食馆少东家,今日这位孙姓郎君无凭无据诬告小店所售粽子名不副实,小女这里有与酒坊杨管事购入凉州糯米的交契,也有酒坊从米铺购入糯米的交契。」
府尹大人让身边的判官把证据呈上,他仔细阅读,只见无论格式、落款和指印都齐全,是符合规定的交契,上面细写了交易的是凉州糯米四百斤,价十两。
再看米铺的交契,也条条清楚,并无错漏。
「大人,她说谎,那杨管事卖她的是陈州小糯米。」孙无赖扯起嗓子喊冤,「小人就是吃出不对,好言询问,他们为了掩盖事实,竟要关起门来把我打死,大人尽管去问,有父老乡亲亲眼目睹,都可为证!」
「胡说,我不曾伤你一分。」盛则宁冷冷叱他。
「你本就是个毒妇,之前你让人当街打管郎君的时候就暴露无遗!」孙无赖满脸凶相,朝她龇牙咧嘴,十分有辱斯文。
府尹大人不得不再次拍响惊堂木,令其收敛。
「这么说,孙郎君是替管衙内报仇来的?」盛则宁反问。
孙无赖一个机灵回过神,凶巴巴地道:「这是你我之间的纠纷,别扯旁人!」
「好,不扯旁人,就说杨管事因为酿酒掺假一事已经被南衙抓捕,他又是怎么同你透露陈州小糯米一事?」
盛则宁转头,同府尹大人行了一礼:「大人,既然孙郎君有人证,不若把杨管事提来一问,相信以大人明察秋毫的本事,一定能洞察真相。」
府尹大人挑起眉,再次敲响惊堂木。
他就还没见过谁家的小娘子站在公堂上还能这么镇定自若,甚至还提起建议来。
府尹大人虽然拍了惊堂木,但是又想到小娘子的建言有理,就命令人把杨管事带上来。
杨管事在牢里待了几天,眼见着就瘦了一圈,此刻蓬头垢面,「哎哟哎哟「叫着,被两个魁梧的差役架着进来。
本朝律法,贩卖掺假食品、缺斤少两等,依律都要仗刑三十至五十棍。
杨管事刚被仗打不久,伤还没好全,这么一折腾,满头都是冷汗。
府尹大人让人把案子略说了一通。
「杨必德,这位孙郎君说是从你这里得的消息,可是真的?」
「是……真的……」杨主事忍着疼痛点头,余光瞥见那小娘子眼睛一斜,似是不怀好意地一笑。
「杨主事为了构陷小女,连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也在所不惜,何等慷慨,既是如此,那我恳求大人派人去铺子里一查……」盛则宁其实还庆幸,这一次他们做的不够彻底,并没有能让她坐实罪名的证据,让她无处可辩。
所有盛则宁不怕被查,只要官差介入,一查究竟,反而能更好得还她清白。
「什么命?」杨主事慌得左右看,结结巴巴道:「不、不是说好了,就、就打三十棍,罚没钱财,我这罪不至死吧?」
「用次等糯米代替优质糯米酿酒,其罪与酒中掺水一致,不过,先前你被棒刑是因为掺水一罪,若我们查证属实,那不是凉州糯米而是陈州小糯米,你还得受上三十棍。」府尹大人旁的判官竖起三根指头。
杨主事猛然瞪大眼睛,活像见了阎王在对他招手。
「三、三十!不成啊,我不行!再打就会死人了!」
杨主事哭得比孙无赖还大声。
这大堂上瞧着无比荒谬怪诞。
唯一弱小的小娘子一个人站得挺直,不骄不躁,不惧不怕,就像是在自家的庭院里一样从容不迫。
反倒是两个大男人不嫌丢人地又哭又闹,十分难看。
「肃静!」
府尹大人不得不再次严厉警告,「杨必德,本官再问你一次,孙为说的可属实,你曾对他吐露以陈州小糯米代替凉州糯米卖给这位盛娘子?」
杨主事连忙摇头,他屁股上的伤还没好全,实在挨不住再打这三十棍。
他涕泪横流地反口道:「小的、小的就是胡说八道,那是凉州糯米错不了,大人您派人一查就知道,小的这次说的都是真话啊!」
惊堂木再次拍响,府尹大人斥道:「大胆刁民,竟敢欺瞒本官。」
杨主事摆手:「不敢了不敢了,小人不敢了。」
「这两份交契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府尹大人捏着两张纸,在他们面前抖动几下。
孙无赖见杨主事如此不顶事,连忙往地上一扑,哭道:「大、大人,这件事中兴许有误会,可小人头上这伤确实拜他们所赐,他们恃强凌弱,目无法度,大人一定要为小人还个公道!」
府尹大人看了眼孙无赖。
这都跑到别人门口胡乱叫嚣,会被打也正常。
盛则宁这时见府尹大人的神情不对,似是信了孙无赖的话。
「大人,他说得全是假的,小女从未让伙计对他动过手,将他带到后堂也是为了将他控制起来,带来见官。」
「大人明查啊,前几日在甜水巷口有人令仆欺辱暴揍一名学子,这事大家可都是瞧见了,正是这位盛娘子!」孙无赖把手一指,指着盛则宁道。
府尹大人吃惊,目光聚在盛则宁身上。
只见小娘子细眉一拧,状似沉郁。
「竟还有这事?」
孙无赖趁热打铁嚎叫了起来:「她就是个打人的惯犯,连学子都敢打,小人又怎么会被放在眼里?」
南衙门外传来一名妇人的声音。
「那是什么狗屁学子,那就是个打女人的下三滥!盛娘子打得好!」
又传来了几声附和,都是女子发声。
「没错!」「正是!」
孙无赖往前膝行几步,顶着满脸的血痕,狼狈又骇人,他的眼泪潸然而落,「大人,您听听!她们说的可不就能证实了这小娘子当街打人属实!」
府尹一听打学子这事属实,当即对盛则宁喝道:「我朝有律,学子犯刑尚可减免三分,你不过是个小娘子,怎可滥用私刑,动手打人?」
盛则宁早知今日之事透着蹊跷,到这里她大致也想通了是谁人在后面捣鬼。
这个孙无赖知道这么多她与管修全的事,明摆酒是管修全找她麻烦了。
想到这里,盛则宁更气了。
当初她没有把管修文往衙门送,就是知道在这件事上她讨不到好处,所以才想着能出一口气也是好的。
只是没有想到管修全居然不肯罢休,非要与她拼个你死我活。
外面的看客或有知情者,或有不知情者,大家互通有无,又谈起了这件闻所未闻的奇谈。
有人点头,有人摇头,有人赞同,也有人愤怒。
物议沸腾,聚讼纷纭。
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乎要将站在公堂之上,那名弱质少女的后脊都盯穿了。
「望府尹大人明察。」盛则宁浑不在意被人议论,姿势娴雅而端丽地行了一礼,如此镇定又气度不凡,让人不能轻视了去。
「小女想请管衙内当堂对证,将其中缘由禀明,再由大人定断。」
封砚走开几步,招来一差役,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句,差役领差离去。
府尹大人捋着胡子,思忖稍许,沉声道:「本官准了。」
第38章想要
公堂上更热闹了。
一个趴在地上,捂着屁股的杨主事。
一个按着脑壳,满脸淌血的孙无赖。
再加上这个刚刚从管府拉出来,脸包得像个粽子、眼睛肿的只剩下一条缝的管衙内。
这三人一个赛一个惨,一个哭得比一个大声。
就连跟在府尹大人身边数年,经验老道、行事沉稳的通判、判官都忍俊不禁。
寻常情况下他们都不会发笑的……只是这个堂上,这四人往那里一站,天然就是一副极其荒谬滑稽的画面。
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和三个与她「有仇」的歪瓜裂枣。
怎么想都觉得这位小娘子应该才是其中最惨的那个……
但偏偏她是其中唯一完好,且镇定的那个。
大家的目光自然不约而同地落到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虽然蒙着半张脸,但从那细眉翘眼,仍可瞧出她的样貌不俗,再看身上所穿,绫罗为衫,云丝为裙,哪一样不是精致名贵,如此看得出,定然是出生优越,非富即贵呐!
但是这就更让人奇了,这位不愁吃穿、养尊处优的小娘子为何会揽上这么多事。
又是酒坊的主事,又是无赖流氓,还有个学子。
这商贾、贱民和学子,跨度不是一般地大。
她竟是怎么都给牵扯了一个遍?
府尹大人首先问管衙内,被打一事是否是他身边的小娘子所为。
管修全眼圈一红,手捂着肿起的胖脸,瞥了一眼盛则宁,抽泣道:「就、就是她让人打的。」
府尹大人虽然感到意外,但是还在秉着事情要问明白,耐心问道:「那她为何要让人打你?」
「都是我家那个小贱蹄子见我一时无望考中进士,做不了官娘子就想与我解除婚约,她肯定就是那小蹄子找来的帮手!」管修全手一指盛则宁。
盛则宁回眸冷冷盯了他一眼,管修全缩了缩脖子,又朝着府尹大人诉苦:「她、她让人将我当街打了一通不说,还逼我写下解婚书,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大人您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管修全扑通一下跪倒,悲痛欲绝地摇摇头,「想当初,我与我那娘子相识的时候,她家潦倒落魄,我尚不嫌弃,没想到这次我不幸参加不了秋闱,她就想着另寻高枝,舍我而去……呜呜呜……」
「管衙内真的太惨了!」孙无赖举着袖子擦了擦眼角,哭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女人。」
杨主事跟着「哎哟」几声,好像被他们的哭声牵动了心,想起自己屁股上的伤痛,痛到深处也开始为自己的遭遇而流泪。
「肃静!」府尹大人被他们三个哭得脑袋疼。
往常都是女子才哭哭啼啼,今日怎么全是一堆奇奇怪怪的男子,哭起来非但不美,还丑得很。
府尹大人手指撑在额头揉了几下,把眼睛转到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形单影只地站在另一侧,看起来格外柔弱,可她哪怕被三人连番指罪也没有哭闹,反而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一一应对,丝毫不乱。
不知道怎么的,府尹大人下意识将声音一软,轻声慢语地问:「盛娘子,管衙内说得可都属实?」
「回大人的话,管衙内只说了后果,却没有说前因。」盛则宁没有回答真与假,因为管修全的话,本就真真假假掺着,她总不能在这里一条条给他掰扯开来回答。
「小女另有话说。」
封砚站的地方不远,但视角并不好,只能看见盛则宁的侧影。
森严而厚重的深木色大堂上,少女昂首而立,那浓密微翘的长睫随着说话声扑动,像是小扇轻扇,其余被细纱罩住的地方,只有隐隐绰绰的轮廓,也看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但是无疑,已经让人看出了她的强大。
敢于独自对证公堂,敢于直面旁人诽谤控诉,不哭不闹,也不畏世言。
封砚不由想起盛则宁的话。
——愿为东风……
她这次又是为了谁?
为了那被打的小娘子伸冤理枉,还是为了那些苦于泼皮无赖之扰的普通商贾。
还是为了自己?
她想凭一己之力,去拔出旧俗与新势的沉珂?
谈何容易,又何其天真。
封砚凤目一转,望向府尹所坐的方向。
这位叶大人是二甲进士出生,曾在凉州做过知府,因为立了大功而特升为南衙府尹,从边城回到都城,这样的提拔机会少之又少,所以叶大人还算勤勉努力,不敢辜负皇恩。
但是他办事秉承中规中矩,不会跳脱俗理常规之外,也不会徇私枉法,颠倒黑白。
只要保证不出大错即可,并不会趋情就理。
薛澄抱臂站着,脚掌一直不安地轻点着地板,仿佛脚踩着织布机的踏板,又好像随时就想拔脚走过去。
「殿下,咱们要不要过去帮盛娘子做个证?」
封砚慢慢摇头,「薛世子,此时上去有扰公堂之罪。」
薛澄郁闷地垂下手。
那边盛则宁正说到孙无赖出现的时机正值人多事忙的佳节,而且故意煽动人群,企图引起踩踏事件,弄出人命来。
府尹大人心里一惊。
出人命的事发生在节庆时,那就是大事,少不了要让人烦忧头疼。
这孙无赖真是胆大如斯,不把王法与秩序放在眼里。
他一拍惊堂木,「孙为,捏造假证词,构陷他人,还企图扰乱秩序,危害百姓性命,你可知罪!」
孙无赖一听,心就凉了一半,哭声都止住了,惊声道:「大、大人!小人……」
他绞尽脑汁,想不出开脱之法,心急之下,连忙拉住一旁的管衙内。
「衙内,你说说话,帮我说啊!」
管修全从眼缝里透出些焦急,舌头打结道:「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以为寻常人遇到这样的破皮无赖,不过就是自认倒霉,给些钱两了事,谁想到会来这公堂上?
而且他也生气啊,本来好好在家里躺着,被这孙无赖拖下了水不说,回去又要给爹训斥了!
「你不能不管我啊!」孙无赖眼见要被拉下去,又哭嚎起来:「大人我冤枉啊!我是被陷害的!——」
「你快闭嘴吧,想想你妹子!」管衙内压低了声音,在他身边恶狠狠道。
孙无赖嗝了一声,又哇哇大哭。
「冤枉啊!——」但是冤枉后面的话他就没有再说下去。
府尹大人重重道:「本官自会查明清楚,先压下去待审!」
两名穿着黑官服的差役上前把孙无赖拖走。
孙无赖叫嚣的声音越来越小,剩下的管衙内和杨主事不由生出一种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心态,把脖子都缩了起来。
「还有你杨必德,一罪在身,还与人串通假证,这有你亲手按的指印在此,你还有什么要抵赖的吗?」府尹大人话头一转,又定在了杨主事身上,提起盛则宁递过来的交契在他面前抖。
杨必德没有孙无赖会折腾,他早听见还要打三十棍就吓破了胆,此刻更是哆哆嗦嗦地哭道:「小人不敢,小人认就是了,只求大人看在小人坦白的份上,从宽处置哇!」
公堂上只剩下包成粽子头的管衙内。
对于有父荫的管衙内,府尹大人一时不好办。
他的目光紧了又紧,手捋了好几下胡须才道:
「至于管衙内的事,虽然他与柳娘子还没成婚,但是口头之约也理应奉守,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盛娘子着实管过了。」
盛则宁把前因都说了,叶府尹的重点就明显偏了。
一位郎君打陌生小娘子那是违法乱纪,一位郎君管教自家人,那就是家里事。
听到这里,管衙内精神一震,连声大呼:「大人英明!」
外头围观的百姓都颇有微词,但那些声音都不敢越过府尹大人的惊堂木。
盛则宁微一抿唇,好在她带着面纱,不至于让人看出她的不悦。
「至于管衙内辱打柳娘子一事,切不可再犯!」
管衙内连忙点着脑袋,像是一个敲鼓的棒槌。
他得了府尹大人这句话,就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助力,洋洋得意地昂起脑袋。
「那盛娘子把在下打成这样,大人就……」
府尹大人皱起了眉,这人就不知道收敛,难怪给人打成这副模样。
「大人秉公办案,最是公平公正,小人也不能白白挨这顿打!还请大人明断啊!」一将自己撇清,管衙内就得意地翘起尾巴,抓着府尹大人要说法。
这叶府尹与他父亲有过交情,肯定会多给他几分面子。
盛则宁虽然腹中有一肚子的理,但实际上这事却不容法理之中。
若府尹要按律法判,她必败。
封砚说她遇事不忍,其实也是说对了,若她之前忍一时,后面再慢慢对付管衙内,这事她还能说得上理。
不像现在,一旦叶府尹明显偏颇管衙内,那万事就变成她的不对。
「大人,有位柳娘子说她是事主,有话要禀。」外头有个差役过来传话。
「柳娘子?」府尹大人瞥了眼管衙内,见他脸色倏然一变,就知道这位柳娘子想必就是之前盛则宁口里说的,被他当街辱打的那位小娘子。
府尹大人不想再为此案头疼,沉声道:「这案子就这样定了,没有什么可说了……」
盛则宁不知道柳娘子为何要来,但是见着府尹一心就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管衙内从那眯缝的眼睛里都透着得意和嘲弄,她心里不服气。
「大人还是让柳娘子进来一述吧,毕竟这事与她紧密相关。」
府尹大人眉头一拧,有些不悦起来。
「本官瞧着你也姓盛,才客气客气,没想到你还指挥起本官来了?」
「大人是何意?」盛则宁一愣,不明白府尹大人为何突然这样生气,更不知道他提到也姓盛是何意。
他认出她的身份了?
叶府尹被盛则宁那双清凌凌的眸子一看,顿时惊出一背冷汗。
就好像五六年前在凉州,被那个老人一眼看穿了他的私心。
他们都姓盛,莫不是有什么关联。
叶府尹感觉有些坐立难安。
「大人,莫不是觉得管衙内能颠倒黑白,柳娘子就不能自辨清白了?」盛则宁步步紧逼。
「是啊是啊,为什么不能让柳娘子进去一说?」外面有几位小娘子也气愤应和。
「难道大人要偏颇管学子?」
在这种事上,还是女子更能感同身受。
多少都是自己或者亲近之人也受过这样的委屈,所以才希望能看见公道重现的一日。
她们不但是在为柳娘子抱不平,也是在为自己报不平。
府尹大人旁边的通判与判官见着外面的百姓情绪激昂,不好收场,就劝起了府尹。
叶府尹只好把屁股坐稳了,冷声道:「传柳娘子上堂!」
柳娘子跟随一个差役进来,她也带着一块面纱,只不过脸上还有没能遮住的青紫在眼角处,显得格外病弱狼狈。
虽然在医馆里躺了几日,她的伤还没好全。
盛则宁与她不好在公堂上打招呼,两人就目光交接了一下,各自站好。
「柳娘子有什么话要说?」
「大人,妾身要状告管修全狎伎!」
柳娘子一上来,管修全就料到不妙。
但是谁也没想到她一上来就扔出这样的丑闻。
官伎者,乃是官府供养,习以歌舞、音乐,为公宴助兴之用。
虽然身处贱籍,身份卑微。
但是私侍枕席,那就是法理不容的重罪,叫踰滥,轻则刑罚坐牢,重则罢职流放。
管衙内大叫一声,身子一软,瘫倒在地,口里却还不饶人:「你这个贱、***!胡说八道什么!」
柳娘子往地上一跪,扯开面纱,把青紫肿红的脸让各位官老爷看,「妾身平日里就只会做些点心,拿到集市卖了存钱,打算日后当嫁妆,管修全这厮三天两头跑来找妾身要钱,起初妾身以为他是打算用来置办束脩,赠以恩师,谁曾想,他是为了狎伎偷乐!妾身发现后,自然不肯再给,他就逮着我辱骂殴打,那一日若不是有盛娘子打抱不平,妾身这条命只怕都没了!」
府尹大人脸上的肉都跳了几下,目光倏然如电,直视管修全。
管衙内惊慌失措地摆手:「大人,莫要听信这婆娘的谗言佞语,在下是读书人,怎么会知法犯法?!」
外面的百姓听到这里,都摇头咋舌。
还读书人,这书真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多没用的男人才会要女人的嫁妆钱,而且竟然还拿去狎伎,简直太不要脸了。
「她、她信口雌黄,她拿不出证据,凭什么这么说我!」管衙内起初的慌乱在自己一句句话里又找回了底气,他指着柳娘子道:「***,你敢再乱说一句?」
她没有证据,谁会信她?
「大胆!」叶府尹皱起眉,一拍桌案。
管衙内收起自己的手,努力睁开眼睛,拱手道:「大人,您千万不要被这种小人蒙蔽,她就是一个乡野村妇,什么也不懂!」
柳娘子怒目而视,气得眼圈都红了。
可是她知道,管修全说的对,她家是没落了,所以就成了世人口里的乡野村妇。
盛则宁看见柳娘子委屈气愤,知道她之前一直还对管修全存了几分心,没有想要撕破他的脸,现在她死心了,想要告发他,反而被倒打一耙。
她往袖袋里一摸,捏着一物转头对府尹大人道:「禀大人,小女有证据。」
「你有证据?」叶府尹眉心一跳,若是管修全坐实了狎伎一事,那他也就没法帮他了。
打人还能说是家务事,都嫖到官伎身上去了,这可藏不住了。
「是,这位管郎君那日醉酒,撞上小女的马车,无意掉了一条丝帕,听闻乐坊里有专供的娟、纱,所属物件上更会绣有标记图纹,想必只要拿去乐坊找人一查就知道了。」
管修全一愣,他下意识就摸了摸自己身上,似乎想知道自己身上丢没丢东西。
就是这个举动,让大家都看了个分明。
他果真与官伎私相授受!
「好你个管修全,竟做出这样丧伦败行之事!」
「她胡说!」管修全回过神来,努力睁大眼睛,又看见盛则宁手在袖兜里正准备往外拿出什么东西,他吓得面目狰狞,生怕铁证如山,让他彻底坐实了狎伎一事。
他大步冲来,伸手想要抓住盛则宁。
柳娘子欲拦住他,但身子单薄,无疑是螳臂当车,险些被他用力推倒。
盛则宁看他气势汹汹而来,连忙躲避,这时候衙役们才一个个反应过来,准备冲过来拿下管修全。
但是他们都没有另一人快,只两息时间门,一道修长的身影就站在大堂之中,一手擒住管修全,稍用力就使他跪倒在地,发出砰得一声巨响。
府尹大人蓦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殿……」
封砚横了一眼回头,叶府尹就牢牢闭上了嘴。
薛澄慢了几步才过来,连忙凑到盛则宁身边低声询问:「三姑娘,你没事吧?可有伤着?」
盛则宁是被管修全刚刚那凶悍的模样吓了一跳,但是现在看见他在封砚手下叫苦求饶,一点骨气也没有的样子,这惊吓就变成了嫌恶。
她摇摇头。
「那就好,本来我早就想过来的,但是瑭王殿下说我们不好插手,要静观其变……」薛澄嘀嘀咕咕,又委屈道:「结果他还跑得比我还快。」
盛则宁眼睛一眨,知道薛澄口里并没有添油加醋。
封砚说不好插手,还真像他会说出来的话。
他一向是谋而后动的人,所以才会时常说她遇事不知道忍。
盛则宁心中复杂,抬起眼睫,似蕴着探究。
他这个时候为何会出来管她的事了?
男人颀长的身量自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不单是出自他得天独厚的高大,还有他那比常人都要清冷矜贵的气质。
「管修全狎伎一事,南衙必然会查个清楚明白。」
叶府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是是是。」
盛则宁看了一眼柳娘子,两人交换了一个欣慰却又不太满足的眼神。
管修全的罪名是跑不了,但是他却并不是因为辱打柳娘子一事,而是因为触犯了其他律法。
律法保护官伎就像保护国库里的金银财宝,那是大嵩的官产,不容人侵犯。
但并不是为了保护女子。
虽然事情有些偏差,但是管修全还是被羁押进了南衙大牢。
「总有一天,世道会变的,会变好的。」在南衙门外,和煦的阳光照在两名少女身上,照出弯弯的笑眉。
「盛娘子的话,定然会成真。」柳娘子很感激,她握了握盛则宁的手,「原本我都打算离开上京城,还是那位郎君派人来跟我说,盛娘子为了我在对证公堂,我才鼓起勇气回到了这里。」
盛则宁顺着柳娘子手指的方向,看见正在另一侧指挥衙役们疏散人群的封砚。
男人似有所感,抬头回望。
冷寂的眉眼之中染上了一些人世间门的烟火气,好像变得柔和了些。
盛则宁走了上前,欠了欠腰身,「谢殿下。」
「事情解决,可还满意?」封砚问她。
盛则宁点了点头,稍许,又轻轻晃了晃脑袋。
满意,却又不是那么满意。
倘若她有更大的能力,更多的影响力,就不会是这样轻轻揭过的结果。
说到底,如今的她没有能力与魄力去扭转这些陈规陋习。
但是她又看见了封砚。
芒寒色正、位高轩冕,颇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
她不禁开口问道:「殿下可有什么心愿?」
封砚被她突然抛来的问题,问住了,他想了片刻,低声道:「没有。」
盛则宁奇怪地看他,「臣女以为殿下与宸王一样,应会对权势有兴趣。」
封砚摇摇头,「并非所愿,污浊浑水罢了。」
盛则宁摘下面纱,眺望远处走进人群里的柳娘子。
「权势并不都是肮脏污糟糕坏东西,若是能用来保护弱小、维持秩序,使得国泰民安、海晏河清,那就是好东西。」
「殿下有权有势,能做到的事比臣女多多了呀。」盛则宁似是感慨又好像是羡慕,牵起裙子也往阶下走。
「您该多自己想想,究竟想要什么……」
封砚侧目,小娘子慢慢从他身侧走过。
在她玲珑鼻尖下,饱满的唇瓣轻扬,水盈盈的就像是树梢上才红的樱桃,小巧的下巴稍抬起,连着弧度柔和的下颚、纤细的脖颈都透着轻松,略丰盈的脸颊让她显出稚嫩娇弱的模样。
但是她却早已经不再单纯无知。
封砚的目光一直追随她离开的背影,那浓密柔软的发垂在她纤腰上,被午后的轻风吹拂而起,荡起浪波,泛起了微光,就像是二月新发的嫩柳,在古潭沉水上拂动,激起涟漪。
他的心,好像也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变得异常的紊乱。
第39章归来
盛则宁以为珍食铺经过今日这一场混乱,一定会生意惨淡。
她扶着竹喜的手,愁眉苦脸地从马车钻出来。
「姑娘!你快瞧!」竹喜惊喜喊她看前面。
盛则宁撑眼望去,眼前人山人海,她都快瞧不见自己铺子外面的望子了。
「这是怎么回事?」盛则宁第一个先想到的是,莫非那孙无赖还有其他同伙在闹事?
两人还没下马车,就踩在车辕,踮起脚往里面努力张望。
十分不解这里怎么还会围这么多人。
竹喜眼尖,看见一个刚从里面挤出来的妇人,连忙跳下马车问她:「婶子,你知道这里为何这么多人吗?」
妇人打量了下竹喜的小脸,因为是个小娘子,妇人就和蔼可亲地道:「都说这家铺子的少东家心肠好,为一名不相识的小娘子打抱不平,不惜得罪了人不说,还去公堂上要理,哎,我以前也被我家那口子推搡过,若是也能遇到这样好心的小娘子,兴许我也不会伤心难过那么久哩!」
竹喜:!!!
盛则宁缓而慢地眨巴了下眼,这时候他又听见人群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董夫子在里头举着手里的东西叫道:「这小娘子就是诚实,这透明粽子果然是中看不中吃啊!」
他的书童胡桃在里面叫:「人家都叫您别买了,您还要买来吃,这不是找虐吗!」
「可是它长得好看,又摆在显眼的地方,不是勾着人买吗?」董夫子据理力争,还哼哼了几声,「我就是买回去摆着看也好。」
「那我也买两个!」
「……还有没有呀,我也想要一个!」
董夫子伸着手,举得老高,「欸,怎么还跟老人家抢啊!我先要的,那个是给我的!」
盛则宁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就是丁厨子之前研制失败的那杨梅粽子。
做都做出来了,盛则宁总想着物尽其用,于是让掌柜摆了几个出来应景,专门立了一个牌子在一旁,上面写着中看不中吃,就是不想让人受骗买了回去吃,才发觉不好吃。
没想到董夫子竟然如此叛逆!
她又是着急,又是好笑。
这位有名的大儒怎么像个老顽童似的。
「所以说啊,这东家娘子诚实守信,断不会用假物欺瞒客人!」胡桃一喊,总结道。
旁边就有几人应和,连连说是。
之前被孙无赖诬蔑的时候,盛则宁也委屈过。
她其实就没想过从这几个铺子中赚什么大钱,所以一应用物都是捡着最好的用,别说假的,就是差点的,她都不用。
但就因为孙无赖的几句无稽之谈,她被食客们提着粽子质疑,叫嚷着假粽子要退钱,她心里难过极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薄如蚕纸,经不起任何摧拉折毁。
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善念,也犹如冬日的暖阳,明明不是那么绚烂,却让人从头到尾都温暖舒服。
她不知道董夫子和胡桃为什么要为她出头,但是就这三言两语,便把她的形象扭转了过来,她心里感动不已。
「就是不好吃,我们也要买,她肯为小娘子出头,承了这么多苦,支持一下算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有几个年轻的小娘子笑嘻嘻道。
「就是,我早就看那个管衙内不爽了,不过就仗着自己家里有点官,平日里总是贬低柳姐姐,柳姐姐做的点心那么好吃,以后都要吃不着了,我可真的伤心。」
「我们早该为柳姐姐出头,说不定她就不会给管衙内欺负地那么惨……」有个小娘子反省起来,旁边几个小姐妹也都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以后我们都应该互相帮助,不叫那些狗东西就敢胡乱欺负小娘子。」
旁边的三两言语,也十分暖人。
一名伙计从铺子里挤出来,脸上洋溢着笑容,朝着马车上的盛则宁先鞠了一礼,「三姑娘,您瞧,我们铺子的生意不但没受到影响,反而变得更好了呢!」
盛则宁微笑点头,她用内袖沾了下眼睫上溢出的泪,问他:「大家还能忙得过来吗?」
「掌柜的说,让您不必担心。」伙计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本册子,「哦对了,这是之前有位柳姑娘留下给三姑娘的,说是一些古方旧谱,希望对您有用。」
盛则宁拿过来翻看了几页,目光微凝。
这本册子里面都是摘抄记录的食谱,有些还是她从未听闻过的小吃,果然是古方旧谱。
像这样的旧物,合该是压箱底的传家之物,柳娘子为何留下给她了?
「柳娘子为何要留下这个?」盛则宁问。
伙计口齿清晰地回道:「柳娘子要回逐城老家去,她说那里没有人爱吃糕阿点心的,她留着也没用。」
盛则宁知道柳娘子在上京城只有管衙内这一个「依靠」,如今这依靠没有了,她心灰意冷就要离开。
看着手里厚厚一叠的食谱册子,盛则宁心情很复杂。
虽然去救柳娘子,以及因为她后头遇上这么多事,都出乎意料。
但她也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还是如此厚礼。
两人从全然陌生到一起在公堂上抗争,多少还是有了些感情,盛则宁也不想看这柳娘子就这么落魄地离去,更何况她都还没亲眼看见管修全受到惩罚。
再说了,她就应该留在上京城,活得比以前更好才不愧对她在公堂上的勇敢直言。
盛则宁站在车辕上张望左右,这还没过多久,街上的路人越来越多。
马车到这个时候,明显已经走不动了。
盛则宁把册子交给竹喜,从车辕上坐溜了下来,「麻叔,把马解开,套个马鞍给我。」
在马车的夹板下面都会备上一套换置的马鞍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盛则宁想着要骑马去追柳娘子。
「姑娘,就快到时间回府了,这不好吧?」竹喜想起苏氏的吩咐,担忧道。
今日的事不知道有没有传到盛府去,竹喜担心盛则宁搞不好又要被二爷责罚。
就没想到盛则宁还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丝毫不担心自个。
「你先回去,我把人追到就回来。」
两名侍卫也着急道:「姑娘,我等都没有骑马!」
人的脚力怎么能追上四个蹄子的马?
这时候麻叔已经手脚麻利地把马鞍套好,并且取出一柄精致的小皮鞭奉给盛则宁。
盛则宁指尖碰了碰皮鞭上的金缠纹,对两名护卫道:「你们慢慢跟上就是,我不会追出城去,最多就在城门口,若是遇到坏人,我就用这个鞭子抽他,保准让他皮开肉绽。」
这个鞭子其实大有来头,曾是一件武器,用在本事高强人的手里,无疑是一件杀器,但是到了盛则宁这样的小娘子手里,就是瞧着有些锋利罢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但是谁也阻止不了盛则宁的想法。
盛则宁骑上马,竹喜满目担忧地目送她挤入人群,带着两名侍卫消失在视线里。
从南衙出来,封砚遇上前来接应他回宫去的德保。
在这个时间,一般都是皇后、宫妃与命妇同庆的时候,德保来找他,也是因为要早些进宫去,以免皇后心血来潮,会召他赴宴。
封砚知道皇后的心思。
单单一个盛府无法让她满足,她已经在旧都豪门世家里相看其他人家的姑娘。
封砚本不该放在心上,但是还不由地感到了一丝烦郁。
他用指腹揉了揉眉心,忽听见耳边两个小童的声音。
「粽子你吃甜的还是咸?」
「当然是甜的啦!」
「傻瓜,咸的才好吃!咸的里面还有一块肥肉!」
「哼,反正我喜欢吃甜的。」
封砚一路看着两个小童吵吵闹闹走远。
好像这才意识到,他从来都说不上自己的喜好,就连粽子这样的吃食,在他心里好像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印象。
他偏过头,「德保,你喜欢吃什么味的粽子?」
德保公公忽然被这么一问,有些呆愣住了。
封砚面上表情寡淡,很容易给人一种冷漠至极的感觉,德保公公也是经历过很长时间的战战兢兢才发现他的这位主子就是这样一个性子。
他冷漠的神情其实并不表示他毫无兴趣,只是他表现像出来的就像是一根紧绷的弦,很难被拨动,很难有起伏。
而拉着弦两端的不是旁的事或人,只是他自己。
「奴喜欢甜的,碱水粽子用冰镇过,沾点百花蜜,滋味好呢,殿下是想吃粽子了?」德保公公揣测道。
封砚没答是否,只是骑马绕了一段路,回到了南门大街上,让德保去珍食铺各买了几种粽子,就连那个摆着好看的杨梅粽子也没放过。
盛则宁万万没想到,当初她定下的那篮魁斗杨梅一个也没浪费,一个也没剩下,都卖了出去……
她还在赶路。
马都不好过的地方,马车必然也慢。
柳娘子要回老家去,必然是乘着马车的,盛则宁觉得自己很有希望能追上她。
临到城门的地方,人反倒少了许多,马车如麟骨交叠依次排开,正在例行检查,才能逐一放行,而进来的队伍也是如此。
盛则宁一心放在出城的马车上,并没有注意到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有个年轻郎君见着她第一眼起,就勾着唇笑了起来。
城门的地方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衣着华贵的富人、衣衫褴褛的穷人。
有书生、猎户、商贾,也有混混、痞子和无赖,因为拥堵,所以就有不少人趁机在这里浑水摸鱼。
盛则宁孤身只影,未做遮掩的容貌妍丽动人,那双水盈盈的杏眼娇媚似慵懒的猫儿,正四处张望,像是在寻什么人。
有几个混混一样的青年就不约而同地围上来,刚吹了声口哨,盛则宁已经在空中抽响了鞭子。
九金鞭啪得一声在空中炸响,好像一声响雷。
这样的利器若是落在人身上,肯定是要见血的。
混混们没有料想到这看这身娇貌美的小娘子,竟有这样危险的武器在手,顿时都心有余悸。
「不想受伤就离远些!」盛则宁冷叱一声。
混混们走了,却又有一人不怕死地走上前,甚至还伸手拉住她垂下的缰绳。
盛则宁想也未想,挥出鞭子。
「放手!」
寻常人听见那迅猛破空而来的声音,一定会下意识松手,偏偏来人没有松开手,反而用手背迎了上来。
一声钝响,鞭子见了血。
盛则宁骇异莫名,往下一看,心倏然猛跳而起,指尖发颤,几乎握不紧九金鞭。
面容阴柔的郎君撩起眼皮,自下而上地欣赏她的慌乱。
一声低笑从他嗓子眼里溢了出来,他用手背靠向自己,舔了舔手背上的血痕,就用那沾着殷红鲜血的唇笑了起来。
「别来无恙啊,宁宁。」
第40章疯子
阳光宛若洒下的不是暖光,而是雪芒,生生激起盛则宁一身鸡皮疙瘩。
她看着拉住自己缰绳不松手的年轻郎君,从他熟悉的眉眼上看出一些风尘仆仆的倦怠和久别重逢的惬意。
他微翘起的唇角被濡上浓重的红,那笑容就变得格外刺眼。
实在是毫无防备,猝不及防。
盛则宁手指蜷缩了一下,才喃喃叫出来人的身份:「……谢二哥。」
他的笑容猝然放大,若说刚刚只是浅得像是过水清波,如今倒像是旭阳高升,他慢悠悠道:「我还以为宁宁都忘记我了,真好啊,你还记得。」
他的语速很慢,但是手背上的血涌得却很凶。
盛则宁看得眼睛直跳,好像下一刻谢朝宗就会血尽人亡。
她努力压住自己的声线,才能使其勉强平稳如常,不让人听出她的战栗。
「手上的伤,我不是故意的。」
「嗯。」他毫不在意地瞥了眼手背,「从前都是小打小闹,没什么意思,这见血似乎还是头一回吧。」
盛则宁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上不下。
这疯子。
「前面就是医馆,我给你付药钱。」盛则宁把鞭子往马鞍上一别,伸手就去拿挂在腰间的荷包。
谢朝宗却直接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不要你的钱,你陪我过去就好。」
「我有事。」盛则宁硬邦邦地拒绝。
谢朝宗有一双细长的柳叶眼,此刻他往上挑起眼帘,就更有别样的阴柔,配上他低哑的嗓音,就仿佛是夜晚的阴风冷不丁从耳畔吹过,他慢条斯理地拖长了音,「哦,这么说,宁宁不是专门来迎接我归来的啊。」
盛则宁悄然咬住下唇,眼睫不安地抖了几下。
她怎么可能会来迎接他?
若是知道谢朝宗今日会出现在这里,她或许连盛府的大门都不会出了。
谢朝宗冷笑了下,也不松手,反而还伸出了另一只手,打算强行把盛则宁抱下马来。
「你别碰我!」
盛则宁吓坏了。
谢朝宗这个不分地方,不由分说就对她动手的性子怎么还没有改!
「姑娘!」
护卫们才从人群里挤出来,一出来看见谢朝宗的那一刻,他们齐刷刷愣在原地。
对于谢家这位二郎君,他们再熟悉不过了。
他们之所以会被盛家买来放在盛则宁身边,要说起因正是在谢朝宗身上。
时隔两年,他们都快把这号人物忘记时,冷不防再看见他,不亚于白日撞鬼。
盛则宁看见两名护卫,连忙使眼色。
谢朝宗却轻蔑地哼了声,一用力就把人抱了下来。
盛则宁只恨此时自己没有带面纱,白白让不少人看见了这一幕,她脸上又红又白,气得不轻,偏偏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没有别的地方能躲,只能一个跨步,从他与马之间闪了出去。
「盛娘子!」柳娘子惊诧的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
盛则宁一看见柳娘子便松了口气,就好像见了救命稻草。
「我、我还有事。」她匆匆对谢朝宗说道。
语毕就疾步往柳娘子马车的方向而去,生怕慢上一些就会被谢朝宗再拉住一样。
谢朝宗没有拽住她,倒是又在她身后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从盛则宁的后脊上一路窜上寒意,她越走越快。
因为拥堵一时半会也出不了城,柳娘子索性从马车上下来,她也奇怪盛则宁怎会出现在这里。
「盛娘子,你怎会在此?」柳娘子看了眼后面拉着缰绳,一步步走过来的陌生郎君,又打量了下盛则宁有些狼狈的小脸,低声问:「他是什么人?」
盛则宁摇摇头,「不是什么人,一个故人罢了。」
「故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故人。」
盛则宁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
「谢郎君,请自重。」两名护卫及时拦下他。
谢朝宗满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的戒备,就伸手把马递给其中一人,「喏,你家姑娘的马,牵好了。」
护卫给他的厚脸皮给整不会了,呆呆接过缰绳,还道了句:「谢过郎君。」
盛则宁知道谢朝宗缠人的本事有多厉害,也不存在侥幸能在这个时候甩开他,她只能强行令自己忘记他的存在,专注在柳娘子身上,劝她留下。
柳娘子其实也不甘心,只是她当初来上京城就是为了来履行婚约的,但是管修全是这样的人,让她失望透顶,再无留下的意愿。
盛则宁不遗余力地劝说:「柳娘子你会做吃食糕点,上京城里才能有更大的发挥余地,那本古法食谱你自己留着,我不会要的,你以前如何赚钱,今后也可以赚,若是不想抛头露面,还可以放在我的铺子里寄卖,分成好说。」
「盛娘子你为何如此关照我?」柳娘子感动之余,又有些不敢置信。
「什么呀,说什么关照不关照的,那个管修全之前也得罪过我,我们最多算是联手报仇了。」
在谢朝宗的低笑声中盛则宁勉强扯了一下唇角。
他怎么还不走!
柳娘子却没有留意到盛则宁脸上的不安,在听了她的话后只有满满的感动,知道盛则宁不过是为了减小她的负罪感才这样说道。
因为管修全的事,她觉得对不住盛则宁,不但拖累了她的名声,还害她的铺子被人泼污水。
「我也没有别的能耐了,但是这点我还是能帮得上。」盛则宁道:「而且,你既勇敢了一回,为何不继续勇敢下去,逼走你的人不是管修全,而是你自己,你难道就不想让他看看,离开他后,你依然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更好?」
若是让管修全知道柳娘子灰溜溜地离开上京城,只怕心里还会痛快。
柳娘子恨透了管修全,也不想让他痛快,但是她只是一个身无依靠的小娘子,在贵族多如牛毛的上京城,步步惊心,哪能不害怕?
「可是我……」柳娘子还在犹豫,她的小丫鬟却心急起来,「姑娘,咱们回去,舅夫人也不会待您好的,万一她还想把您卖给乡知做续弦怎么办?」
小丫鬟也想留在上京城。
在上京城有这么好心的大家贵女帮她们,还有许许多多懂吃会玩的富人,哪一点不比逐城好?
在这里她们还能凭借自己的手艺和本事赚钱,回去后呢?
只能听命嫁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柳娘子为难地抿紧唇,留下有利有弊,她一时也很难决定。
马的痛嘶声忽然从身后响起,声音尖锐刺耳,把名小娘子都吓得脸色一白。
嘭——
柳娘子身后的马忽然前蹄往前一跪,扑倒在了地上,连带着马车也乍然就侧翻了去。
车夫惨白张脸滚到了地上,惊声怪叫。
盛则宁猛一回头就看见谢朝宗站在马的一侧,左手里抛着一柄柳叶小刀。
「谈完了吗?我手背上的血再不止住,我可受不了了。」他挑起眼睫,看向盛则宁,唇边绽开一抹笑,「喏,没有马,你这位朋友就走不了吧?」
身后那倒下的马眼睛里正插着一柄柳叶刀,血汩汩冒了出来,不一会就让青砖地上淌了一片血迹。
柳娘子受了惊吓脸无人色,和小丫鬟抱作一团。
盛则宁心口一颤,拉住柳娘子的手,尽可能地镇静道:「你先回去,改日我们再说,好吗?」
谢朝宗把细长的眼睛转了过来,柳娘子觉得头发发麻,仿佛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上了。
她点了点头,拉着小丫鬟的手,「那、那我先回去了,盛娘子千万注意安全……」最后的声音她压得很低,因为她感觉那可怕的郎君又朝她盯了一眼。
盛则宁勉强笑了下,让一名护卫把柳娘子送走。
其实对上谢朝宗,她身边就是再多护卫也没用,谁也料想不到他这个疯子下一步会走出什么险招。
护卫护着柳娘子没走多远,柳娘子就转头对护卫道:「护卫大哥,我看你家姑娘是惹上麻烦了,你也不必送我,我既然答应盛娘子,就一定不会不告而别,你还是先去寻、寻那位殿下吧,我担心刚刚那位郎君会对盛娘子不利。」
「柳娘子说得有理,那在下先行一步了。」护卫抱拳告辞而去。
窗下的小药炉咕噜噜冒着热气,苦涩的味道一路送了进来,连带着浮动的空气仿佛都能看见药的粉末。
盛则宁手放在膝上,坐的挺直,目光不偏不倚,正斜斜擦过坐着会诊椅上的男人,看向挂在墙上的百草图。
老大夫从后面拿出上好的金创药,谢朝宗努了努嘴,命令道:「放下,让她来。」
盛则宁精准地捕捉到这里的「她」是指自个,她正要发火,脑袋倏然扭过去,就看见谢朝宗对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一见面就送我血光之灾,宁宁难道连这点诚意都不给吗?」
「谢郎君,小人给你上药。」护卫大步上前。
谢朝宗手指携柳叶刀摆了摆,「不要你,让宁宁来。」
「让大夫来,我不会。」盛则宁纹丝不动,陪他来医馆,付这医药钱,已经是仁至义尽,亲自上药那是他异想天开。
谢朝宗抬起左手,端详着手背上的伤口。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不上药了,反正宁宁给的我都留着。」
「你疯了,这样热的天,伤口不处理会化脓的!」盛则宁倏然从椅子上起来。
谢朝宗把装着金创药的托盘往盛则宁的方向推了一推,看着她,弯了弯唇角。
盛则宁不想和谢朝宗有牵扯,能坐在这里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倘若还要靠近他,再给他上药。
她怕是气疯了才会听他的话。
两人正僵持不下,门口的竹帘一掀,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
男人扫了眼屋内的情形,转眼看向两颊气得发红的少女,淡声唤她:「则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