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糕点

    封砚带盛则宁走到西院。

    盛则宁头上总喜欢带各种簪花,无论是真的还是金银宝石缠的,她的发饰里多是花型,大概是个喜花的。

    仁明殿的西侧是皇后的牡丹园,里面都是花匠们精心培植的稀有品种。

    盛则宁以前说的不错,牡丹园里一半以上都是各种黄牡丹。

    乍一眼看,她就和里面的姚黄差不多。

    只不过姚黄娇贵,先有暴雨后有烈阳,花叶都有些受损,此刻都有些耷头耷脑,但盛则宁就看起来——很精神。

    和在仁明殿里时,完全不一样。

    她不再低垂脑袋,行止小心翼翼,而是挺直腰背,大大方方地张望,一双眼睛澄澈明亮。

    随着长睫轻扇了几下,她开口问:「殿下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魏皇后说要他们多接触接触,这一听就是个托辞罢了,谁不知道在这两年里,两人已经踩着越矩的边缘,时常见面。

    其他定了亲的未婚男女也没有他们这样多的机会。

    这些都是在皇后与盛家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下,默许的。

    只要不会闹出人命,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事。

    而且封砚最是恪守君子之礼,断不会对盛则宁有暗室之欺的行为。

    不说盛家夫妇放心,就连盛则宁努力回想一番,都愣是找不到什么「错」。

    两人相处这么久,最亲密的事大概就是那次同骑一匹马,还有宝相寺前他抱她上马。

    实在屈指可数,乏善可陈。

    所以,两人以后若是能得偿所愿地分开,互相之间也不会有什么负罪感。

    更没有什么对不起和辜负。

    只有一份自以为是的喜欢和一个不为所动的自持罢了。

    盛则宁觉得自己很轻松。

    卸下了心底的欲求,她看待封砚的心境就变了。

    这样一位端方君子,若是盛家真的能扶他上去,以封砚的性子,必然不会亏待他们。

    盛则宁不担心他会做出忘恩负义的事。

    到时候只要再和他说明情况,自己心有所属,再求一道旨,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他也不用为了魏皇后,非要娶个不喜欢的人为妻,为后。

    盛则宁心里百念转过,耳边响起封砚沉稳的嗓音。

    「你不喜欢?这里清净。」封砚把她沉思的样子当作了不喜。

    这里的确静。

    往常还会有些宫女、妃嫔在这里逗留,但今天是皇后的千秋宴,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宫人敢在此处停留玩耍。

    盛则宁回过头,眼前花海如涛,叶子都被盛放的花瓣遮在了下面,如拳头大小的花朵压得枝头微弯,有清风拂过,花朵就颤巍巍地轻摇,仿佛随时都可能会从枝头折落。

    这还真是美丽的负担。

    「臣女其实不喜静。」盛则宁声音婉转,像只百灵鸟,脆生生的。

    也没有任何委婉的粉饰,就这样直白了当说道。

    她不想再委屈自己去逢迎封砚的喜好。

    喜静的人从来就不是她。

    她得让封砚慢慢扭转过来,意识到真正的盛则宁并不是她以前伪装的那样,适合他。

    他们有太多的喜好都截然相反。

    封砚似是愣了一下,眸光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在分辨她这句话的真假。

    不远处忽然传出一声嗤笑。

    显然是有人没能憋住,一不小心就引起两人的瞩目。

    一位双灵髻,穿齐胸襦裙、手挽着杏红寿春花披帛的少女拍了拍手,从容不迫地自花圃里站了起来,脸颊两旁摇晃的金步摇上各垂着一只展翅的鸾鸟,衬得她五官十分贵气。

    这就是皇后的女儿,九公主封雅。

    「九公主。」盛则宁做了一个万福礼。

    封雅摆了摆手,身旁也没有一个宫婢和太监服侍,她径自从花圃里跳出来,就这样落落大方地提着脏了的裙子迎上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位金枝玉叶。

    不过,盛则宁并不奇怪。

    这位九公主任性骄横,底下的人都是看她的眼色办事,不敢有丝毫忤逆。

    她既然能一人在这里猫着,宫人肯定都是给她打发走的。

    「五哥,你还是一点也不了解盛三姑娘啊!」

    九公主抖掉裙摆衣袖上沾的灰土和花叶,眼睛往两边各扫了一眼,满眼狡黠,「你忘了当初母后给你指人时说,「那群姑娘里蹦得最高,笑得最明艳的就是盛三姑娘」,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喜静的?」

    她咋舌,又叉起腰嘲笑道:「五哥这点上还是要多学学三哥吧,人三哥连谢姑娘爱吃哪家的汤饼全都知道。」

    他们是兄妹,讲起话来不必绕过来绕过去,更何况九公主就是这个性情,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要她憋着不说才是难为她。

    盛则宁微笑,唇线弯出一个温婉的弧度。

    封雅忍不住往盛则宁脸上多看了几眼。

    奇怪,盛则宁转性了?

    以前若是被她这样说,盛则宁肯定会一脸难受又憋屈,最后强忍着泪水委屈巴巴看着她五哥。

    这次她竟然不当回事。

    封砚也第一时间去看盛则宁的脸色。

    他见过太多次盛则宁恬静娴雅的时候,是真的不曾再想起过第一次见她时,她其实并不是个娴静端庄的样子。

    一群姑娘受皇后的邀来看花,本都是安安分分地站着,最多小声的议论,再没有谁比她更冒头,她尤喜欢夸别人,从新衣服到新首饰,每一个人都被她哄笑了。

    就像在一缸静水中,一尾红鲤甩尾跃出,打破了平静的水面,也跃入了他的眼帘。

    魏皇后同他指着人说:「那位是盛家的姑娘,族中序齿排行为三,母后瞧着她很不错,你该去认识一下。」

    她很不错,还是盛家很不错。

    封砚其实都懂。

    不过那一眼,确实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情绪涌了出来。

    大概是觉得那姑娘的确耀眼,像是一束光。

    他那时候就在想,这位盛三姑娘定然是千娇百宠长大,在她脸上看不出一点阴暗。

    因为心里不曾苦着,所以她活得很快乐吧。

    他其实很羡慕。

    但是没过长时间,在魏皇后与盛家的默许下,盛则宁就走到了他的身边,当她用那种羞怯又矜持的目光看过来时。

    封砚心里却再也起不来波澜。

    她变了。

    也变得不再那么快乐了。

    盛则宁边听着皇家兄妹的对话,神情懒散地往花圃里瞄。

    对于他们在说什么,也没了兴趣。

    九公主和封砚虽然不是同胞兄妹,但也算是一起长大,身份上同在皇后名下,感情当然会更亲近一些。

    所以封雅讲话才更加不会拘束。

    但是封砚却不会都由着公主随性而谈,直到公主满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打紧,母后身边有那么多命妇陪着,说不定还能再帮皇兄相看几个……」

    「封雅。」封砚声音微沉。

    「干嘛!」封雅不服气,炸毛一般叉起腰,像只雄赳赳的孔雀。

    「你太闹了,安静些。」封砚眉心有些烦郁。

    但是「安静些」三个字刚脱口,封砚感觉旁边有道目光就落在了他脸上。

    他一转眸,就看见盛则宁若有所思的眸光微闪,仿佛是忽然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封砚如饮醍醐,忽然想起盛则宁说她不喜静。

    那就是因为一直以来要屈就他吗?

    封砚眼睫垂下,掩住自己的失神。

    他的确是不喜欢身边太过吵闹,大概是因为幼时在亲生母亲身边,总是寂静一片,静得能听见花开叶落的声音。

    没有热闹声音,也没有明媚的景色。

    他便觉得那就是他该待着的地方。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就像封雅的周围也从来都是热热闹闹。

    「走吧。」封砚对盛则宁道,「我送你回宴上。」

    那里总归人多,盛则宁相熟的朋友也都在,她会喜欢。

    盛则宁愣了一下,还是旁边的九公主先反应过来。

    「五哥好狡猾!又要借着公事逃了?每次这种人多的时候就会偷闲,我要去告诉母后!」

    封雅装作气哼哼,往仁明殿的方向溜走。

    盛则宁方回过神,「殿下不去拦下九公主?」

    「让她去。」封砚不在意。

    盛则宁瞅了一眼神色如常的男人。

    大概是真的公事忙吧,魏皇后让他多留一刻也是不肯。

    好在盛则宁现在倒不介意,听他要走,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

    毕竟两个人闷声不响站着,活像两根驱鸟的稻草人。

    傻不傻?

    「不若殿下自去忙吧,我找个宫人来领路就是了。」她舒展眉眼,温柔体贴地笑道。

    封砚提步往前,温声道:「无妨。」

    盛则宁在原地顿了一下,才提步跟上去。

    两边夹道是狭长的丹红色宫墙,很高,也很压抑。

    盛则宁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但苦于封砚步伐不快,犹如闲庭信步,她也只能被迫压着脚步,慢慢跟着,其实心早就飞到前头去了。

    这条路虽然是近路,却也偏僻,连宫人都没见多少。

    只零零星星走过来几人,从服饰上就能看出品级不高,像是宫里五等的粗使。

    都是宫里人,早就练就一副好眼力,还在远处已经放下手里的东西,跪地叩首,基本不会有人不长眼,与他们迎面冲撞。

    盛则宁走快了些。

    因为只有等他们彻底走过,这些宫人才能够站起来。

    倘若这一条路接二连三走来「贵人」,也不知道这些宫人走出这条狭道,是不是得花上半个时辰,或者更久。

    盛则宁埋头疾步,没留意封砚已经停下,她余光才看见他伸出来的一截长腿,脚尖却已经触及他的后脚,一个趔趄就朝前扑。

    「殿下当心!」跪着地上的老嬷嬷抬头惊惶地大呼。

    封砚反应快,一转身,伸手捉住盛则宁的胳膊肘,把她牢牢抓住了。

    盛则宁身子定在半空,惊魂未定,小脸都吓得煞白。

    她刚刚差点就面朝下砸到地上去了,怎会不怕得要死。

    缓了几息盛则宁才回过魂来,轻抬了一下胳膊,「……多谢殿下。」

    第22章喜欢

    封砚骑着马来到了盛府门口,幽静的盛家宅院掩在两扇紧闭的朱门内。

    里面有寻常走动的声音,奴仆清扫收拾的声音,唯独没有听见惊吵的变动声。

    盛家仿佛只是在过一个很平静的夜,正准备收拾入寝。

    长随向他请示,想要替他前去叩门。

    封砚手指缠着缰绳,在指上转了几圈。

    他抬起头,眼底的倦意很重。

    今日他奔波多地,其实已经很累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被盛彦庚说动了,买了丰记的果仁酥送给盛则宁。

    盛府隐在屋檐下的匾额,上面两个端正的大字反着淡淡的漆光,照进他眼底。

    他想起皇后一遍遍对他说,盛家很重要,盛二爷上有文官之首的恩师,下有门生无数,是唯一能与谢家分庭抗礼的清流人家,务必要笼络到身边。

    他从前心里一直揣着这样的心思,就见不得盛则宁澄澈真诚的笑眼。

    因为他们两人是利益相关,根本无关情爱的组合。

    所以他可以一日复一日的克制,无欲无求。

    但那枚青脂玉扳指的出现让他想了又想,始终很难放下心。

    「不必,你们先去一个人,到马行街,看杨太丞家医馆的大夫可还在坐堂,请他过来。」

    封砚出来时脑子还不清醒,如今才静下心来。

    一来他还没有问清盛则宁对松子是那种意义上的「吃不得」,是吃了会害病,还是不喜欢吃。

    若是后者,她就不会用那果仁酥,可若是前者,已经过了这么久,想必她已经吃过了……

    那他现在再贸然进去,也没有用处,还不如先把大夫请过来。

    大夫请来后,封砚仍没有让叩门。

    一行人在门外等到盛府里声息渐止,旁边的宅子一个接一个都熄了灯火,月辉照在屋脊,撒下冷光,仿佛是入冬后挂上的寒霜。

    寒冷与幽静,笼罩而下。

    老大夫搓了搓手,又跺脚取暖,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静,「郎君还在等什么?」

    站在门前也不进去,他是大夫,请来也不给人看病,倒守起了大门,着实让人纳闷。

    封砚转过眸,命长随:「送杨大夫回去,照常付诊金。」

    杨大夫干站着等了半天,本来心情不太好,但听见诊金照付四个字后,面色才和缓了些,摇着脑袋,跟着长随离开。

    「哎,现在的年轻郎君啊……」

    「殿下,可要回府?」随从请示封砚。

    封砚颔首,再看了一眼紧闭的盛府大门,率先扯过缰绳。

    清晰的马蹄声打破岑寂的夜,但是没过多久,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登云巷子里无人知晓,曾有一行人在此逗留过。

    *

    第二日,晴空多云。

    宫里的热闹才过,就有小童举着新鲜出炉的小报窜巷走街的吆喝。

    和官方发行的邸报不同,小报是由民间发行,上到宗亲婚娶宴请、府衙朝野的内幕,下到趣味横生的民间百态,总而言之就是上京城有趣、博眼球的事都会被衙探们费尽心机搜罗到手,再有探官们润色成稿子,板印发行。

    今日的小童背起挎包,举着一份还散着墨香的小报,大声吆喝。

    「小报到矣!——」

    有时候为了卖得更好,他甚至还会用大人教他的话,也就是喊出小报上的要点。

    譬如:「吓!瑭王拦车与盛家三姑娘不欢而散!」

    又譬如:「小甜水巷梅二娘得圣人青眼,特赐嘉奖!」

    听见他卖力的吆呼,路上不少的行人会愿意掏出一文钱,买上一份小报,好好看上一看,免得茶余饭后与好友没有新鲜的话题可谈。

    魏国公府的马车招摇过市。

    听见外面的叫卖,一只手伸了出来,丢出了几枚钱,小童立即垫着脚把小报送进了窗口。

    魏平大致扫了一眼粗陋的印字,忽然用力把手一握,将小报揉作一团。

    「郎君,咱们还要去找那梅三娘吗?」刘大河虽然不懂字,可是刚刚卖小报的童子喊的话,他可听得一清二楚。

    这梅二娘当真是撞了大运了,竟然真的被皇后看中了。

    那盛则宁没有说大话骗他们!

    刘大河很担心会被皇后得知他们做的事,不敢在这个关头生事。

    魏平其实并不是非要那梅二娘不可,他就是越想越不服气,堂堂魏国公嫡次子,竟被一个外人和一个小娘子逼得要把到手的肉拱手相让,怎么想都憋屈。」哼,她能躲得了这一时,还能躲得了一世?」

    皇后看重又如何,不过是一贫贱的孤女,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忘在脑后,到时候谁还管她死活?

    刘大河谄媚道:「郎君说得对,这小贱蹄子躲不了多久,到头来还不是要乖乖侍奉郎君。」

    魏平又重重地哼了一声,齿间狠狠碾过封砚和盛则宁的名字。

    小甜水巷比小报还早知道梅二娘得了宫里的赏赐,昨天夜里听见动静这一大早就纷纷来给她道喜,顺便瞻仰一下皇后娘娘赐下的金针和金线,还有上等的宫锦。

    梅二娘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大事,十分惶恐,好不容易应付完看热闹的邻里,把独门小院一关,脸上又是害怕又是激动。

    想也不必想,这也只有盛三姑娘在圣人面前提起了她,才能有这样的殊赐。

    「二娘,你也别怕,有了圣人的赏,那魏平想必也会知难而退,不敢再来打搅你。」柴胡正在墙角帮她收拾要用的柴木。

    这间小院本来有三户人家住,但是因为屋子破损、地沟又堵塞,不好住人,陆续就搬去更好的地方。

    这里便宜,梅二娘首选就是价低。

    柴胡在给米铺做事之余,就过来帮她拾掇小院。

    「多谢柴大哥,这些日子也连累你了。」

    「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些,要谢谢,我们就都谢谢瑭王殿下和盛三姑娘吧!」

    梅二娘连连点头,「若是他们两位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肯定赴汤蹈火也愿意。」

    柴胡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安慰她道:「肯定会有的。」

    *

    千秋宴过后,还有十日就是端午。

    盛则宁的铺子本来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分派,入睡前她还反复思量,但因为前一天实在累着了,翌日就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竹喜打水过来给她熟梳洗的时候顺便还告诉了她,二姑娘和七姑娘都一大早就出门了。

    祖母的绣坊,让小娘子们都激动起来。

    虽然铺子不稀奇,但是这种拼本事的事,就好比那些苦读十几年的书生,得了进京赶考的机会,终于可以一展自己能耐,博一个好名声。

    「姑娘您也快些吧。」竹喜担忧盛则宁比不过姐妹。

    盛则宁懒洋洋地点头,用梳篦把头发慢慢梳顺。

    用过早饭再去苏氏院子里请了安,顺便说出门的事。

    大嵩对未婚的小娘子的限制比嫁人后要还少一些,除了几个迂腐的老头颇有微词以外,其他的人倒是很少会不满。

    毕竟谁人不爱看水灵灵的小娘子穿着鲜艳的新衣,人比花娇的模样。

    多看一眼,就是享福。

    等到她们嫁了人,夫家可就没有这般大方,这一茬茬的美人就像是地里的娇花,从含苞欲放时有目共睹,到被人采撷,藏于内室再难露面。

    盛则宁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心里不舒服,所以她趁着自己还做姑娘时,总想往外多跑一些。

    曾经她为嫁封砚成为皇子妃,也担忧过很久。

    普通人家对于妻室的限制已经如此多,那么宗亲贵族又该如何?

    肯定只多不少。

    她见过宫里的妃嫔,虽然吃穿用度皆是让人想象不到的奢华,但是却只能止步在那红墙绿瓦之中,能出去放风的唯有祭祀或者几年才一次的秋猎。

    倘若她嫁给封砚,就会和那些妃嫔一样,没有了自由。

    但是就因为喜欢,她连自由都愿意舍弃。

    好在她醒悟的够快,还没有任由自己把后半生都蹉跎了。

    苏氏是妇人,出身在大家,家教甚严,其实不大喜欢盛则宁每日往外跑。

    但这次苏氏也没法子阻止她,毕竟有老夫人的话在前头,她也盼望着盛则宁能争气。

    叮嘱了一番,盛则宁就出门了。

    临近端午,上京城里已经有了节庆的氛围。

    人们在屋院前后撒雄黄、门口挂上艾虎、菖蒲,贴端午符,驱邪去毒。

    街上有妙龄小娘子挎着竹篮,兜售桃枝、蒲叶、艾草等物。

    瓜果新鲜上市,空气里都散发着果子的甜香。

    「回去的时候去丰记再买些蜜浸的酿梅吧,娘喜欢吃这个。」盛则宁从窗口看见一眼晃过的熟悉铺子。

    竹喜刚点了头,就听见外面车夫一声长吁,马车突兀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我们还没到呢!」

    「是我。」

    帘子外传来一道声音,沉润的音色就如同拨动了琴弦,泛起了清音。

    「是瑭王殿下?!」竹喜忙不迭扭头,看着盛则宁惊讶道。

    盛则宁懒洋洋的身子骨蓦然一僵,须臾后又见车帘上投下一道影子,她才坐直身子,朝竹喜使了个眼色。

    竹喜挽起车帷,盛则宁就看见骑在马上的封砚。

    今日他应该正在当值,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吏,只是不知道为何那几个小吏正在丰记铺子门口探头探脑。

    好怪啊。

    这几个大男人在小娘子才爱吃的果子铺前逗留。

    「殿下在买东西?」盛则宁猜测。

    「不是。」

    盛则宁轻轻「哦」了一声,虽然心里还有些奇怪,但是她知道封砚向来话少,这兴许是和他办的案子有关系,那她就更不能不识趣地追问下去。

    封砚打量盛则宁,她面色红润,眼睛明亮,看不出有吃坏东西的病容。

    想到刚刚他在丰记打听果仁酥的事,那小二一听他提起盛家,就慌了神。

    「若您说是给盛三姑娘买,小的打死也不敢给带松子的给您呀!我们都知道那三姑娘一吃松子会咽喉肿痛,称之敏症,严重些那会要命的。」

    那「我们都知道」几个字让封砚无端觉得难受。

    两年了,他竟都不知道盛则宁有吃不得的东西。

    「那七宝果仁酥……」封砚微转过头,视线挪到了前方,丰记果子铺前的幌子随风飘扬。

    虽然开了口,却还没想好如何解释他是无心把带松子的果仁酥给她。

    但盛则宁闻弦歌而知雅意。

    昨日封砚走的时候,她还未道谢。

    人家头一回主动送上礼物,于情于理,她也是该道谢的。

    盛则宁想通其中关键,立刻眉眼一弯,露出笑容,两颊上还有浅浅的梨涡,显得十分真诚:「多谢殿下,七宝酥臣女很喜欢。」

    封砚蓦然转过头,幽深的眸子里沉沉浮浮,蓄着一些少见的情绪。

    「你不是吃不得松子吗?」

    第23章生气

    盛则宁呆呆地张开小嘴。

    她很惊讶。

    但并不是惊讶封砚忽然知道了她的忌口,而是惊讶封砚的反应,惊讶他的神情。

    男人眉心深蹙,眼睫下沉,促使那双清凌凌的凤目变得莫名有些挟怒而来的意味。

    这好像还是盛则宁第一次把封砚弄「生气」了。

    一向矜贵而自持的男人,语气都不禁带上了质疑和诘问,变得不太冷静。

    封砚好像生来就是一张清冷高贵的脸,像是遥不可及的月,总是带着寒冷清辉,漠不关心地照着大地。

    喜怒哀乐原是人之常情,可盛则宁从未见过有谁能比封砚还能自控之人,甚少见他大喜大怒。

    但这次,就是迟钝竹喜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威慑吓住了。

    没有那一刻,她是如此清醒地意识到即便对方再行事温和,可说到底也是真正的皇子,是御封亲王,更是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的人啊!

    瑭王殿下撞破了姑娘对他撒谎,怎会不气?

    竹喜急咽了几下口水,鬓角都渗下了冷汗,生怕下一刻封砚就会做出什么对她们不利的事。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声轻笑从她侧后方传来。

    虽然仅是气音,可也着实突兀。

    「……抱歉。」盛则宁抬手掩住唇瓣。

    她努力过,但还是没能完全抑住发笑。

    竹喜愕然回头,看见自家姑娘脸上非但没有一丝半点的害怕,反而露出一副看到什么滑稽事的好笑。

    「殿下是刚刚知道的?」盛则宁眸光流转,瞥了眼封砚身后,丰记的铺子里还有伙计忙忙碌碌地在卸货。

    她是丰记的老顾客,里面的伙计都知道她的忌口,封砚刚刚说自己不是去买果子,那可能就是去问事。

    封砚似是突然就泄了气,那原本紧绷而起的弓弦骤然一松,所有让竹喜惊怕的气压烟消雾散,他耸下锋利的眉峰,低声道:「我并非有意送带松子的果仁酥给你。」

    盛则宁点了点头。

    「臣女知道,殿下能有这好意,臣女已经相当满足了,不敢奢求其他,故而向殿下道谢。」

    他刚刚忽然生气,不就是知道她说了谎。

    她明明没有吃果仁酥,却还装作喜欢。

    但她又不是故意要说谎,这还不是为了顾全他的疏忽。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盛则宁眨了眨眼,「殿下为何要生气?」

    为何?

    封砚黢黑的瞳仁里映出盛则宁巧笑嫣然的轻松模样。

    她的轻快惬意更让他觉察出不对。

    但是一时间他又说不上为什么。

    他抬指揉了下眉心,还有些僵硬。

    「我没有生气,也不是在诘问你。」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没有生气,你也别往心里去。

    盛则宁聪慧,一点就明白过来,这是封砚在给她递梯子。

    盛则宁自然马上顺溜地扶着梯子下来。

    「哦。」她点了点头,云鬓上的蝶钗晃动着细蕊,衬得她轻扇的长睫灵俏动人。

    「没关系,殿下事务繁忙,臣女也不是小孩子,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能分得清楚。」

    听到这话,封砚好像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记下了。」

    盛则宁微笑,又关切了几句天气炎热,请封砚不妨在路边喝个清热解火的陈皮香引子,才与他告别。

    该维持的关系还是要维持,盛则宁没有忘记魏皇后给她敲的警钟。

    鸾铃锵锵,盛府的马车顺着大道往前,没过多久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车马掩住了背影。

    封砚的长随牵着马走过来,指着路边刚支起一个写着「喜笑颜开香引子「的招牌老实问道:「殿下可要去饮上一杯?」

    封砚横看他一眼,庆和就闭上了嘴。

    虽然闭上了嘴,但是还有一声嘀咕清楚传了过来。

    「……奇怪,该生气的没生气,不该生气得怎么反倒气上了。」

    听到这句话,封砚才反应过来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这样严重的疏忽。

    盛则宁竟没有朝他生气。

    *

    直到马车走出老远,竹喜依然心有余悸。

    「姑娘,你也太胡来了,就不怕瑭王殿下翻脸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好像担心瑭王还有顺风耳,会听见她的话。

    「他翻什么脸,他哪有脸翻,差点没把我弄死,我不吃那是我懂事,我要是盲目信了他,这会他都要去我坟前忏悔了。」盛则宁声音又缓又柔。

    她拿起银绣芍药的团扇轻扇了几下凉风,悠哉地摇摇头。

    清醒的人,才能活得长久啊。

    「呸呸呸,姑娘!」竹喜拉着盛则宁非要她把刚刚的话呸掉,「干嘛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姑娘是要长命百岁的人。」

    盛则宁笑了笑,揪了下竹喜的脸蛋。

    「傻丫头。」

    马车停靠在南门大街边上,前面拥堵,还有许多人正在修缮暴雨冲坏屋子,到处都有没来得及收拾的工具、材料。

    盛则宁带上遮阳的帏帽,由竹喜扶着下车。

    「姑娘,已经出了杨梅呀。」竹喜爱吃酸甜,一看见竹篓里堆起来的紫红果子就迈不开腿。

    盛则宁听出她的馋意,脚步就一转,带着她到小贩跟前。

    「小娘子要买杨梅吗?这是南地产的魁斗杨梅,个大味甜,汁水丰沛,尝尝再买也不迟啊!」口齿伶俐的小贩用蕉叶托起两颗新鲜杨梅,请两位姑娘品鉴。

    盛则宁没有伸手,竹喜拿了一个放进嘴里,眉开眼笑,「姑娘,好吃!」

    「那就买一些吧。这名字听着也好,魁斗管文运,这不刚好解试要开始了,倒是个不错的意向。」

    「姑娘,你懂得真多,反正我就知道这杨梅新鲜、好吃!」竹喜已经蹲下,美滋滋地挑着又大又新鲜地往叶子兜里装。

    盛则宁想到了一个不错的点子,正好珍食铺的厨子最近在研究用一种树葛的粉末做透明的糕点。

    若是把这形状圆润,色泽鲜艳的杨梅裹在里面,定然好看。

    盛则宁是想到一事就会提前预备,于是又与小贩询问过杨梅的产季和均价,敲定了端午后让他供应一些杨梅给她的珍食铺。

    小贩自然满口答应,保证自己会信守约定。

    竹喜捧着杨梅,跟着盛则宁走回珍食铺。

    掌柜的一听见盛则宁到来,就急忙从里面窜出来,满头都是大汗,「三姑娘,大事不好了!咱们买的凉州米到不了了!」

    盛则宁当场一愣。

    「什么叫到不了?」

    「前几天不是下了大雨吗?夹道有山的泥石齐下,好多官道都给冲毁了不说,因为堵塞马车倾翻,还有甚者,遇到一些灾民直接就抢了……」

    掌柜抹着头上的汗,正愁得坐不住,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灼:「姑娘,听说许多货商都急得上火,咱们拿不到货,他们也爽了约,两头都是亏啊……」

    因为大雨,盛则宁损失了百斤的凉州糯米,这才又定了几百斤,因为订单的数量不少,她考虑预备多一些。

    现在一粒米都没有了,她可就麻烦大了。

    「不若我们就换用本地的糯米,米铺肯定还有存货,先应付这一关过去。」掌柜的出谋划策,竹喜也听了直点头。

    为今之计,也只有退而选其次。

    「不成。」盛则宁摇头,「我们打出的是凉州糯米,客人也是因为凉州糯米才选择买我们的粽子,若是出尔反尔,信用不在,以后就再难成事。」

    掌柜当即就皱起了眉。

    盛则宁并不是彻头彻底的生意人,她可以不在意亏损,还非要维护什么所谓的名声,但是掌柜的却不想背上让主家亏钱的罪名。

    这让他以后怎么抬得起头?

    「离端午还有十日,原本预计着提前四日准备粽子,也就是还有六日,这六日里先做三手准备,其一询问上京城其他米铺里有没有凉州糯米,其二准备登门赔礼,说明情况。」

    「其三呢?」竹喜心急问。

    盛则宁指着她手里的杨梅,「让丁厨子用这个试着包个透明的粽子出来,若是有更好的东西,自然能取代。」

    交代完事,盛则宁带着竹喜去视察其他几间铺子。

    好在没有再出什么差池,一切有条不紊地在准备,只有琳琅馆的掌柜忽然提起一件事。

    「那日姑娘拿走那块青脂玉后,后来陆续有三人前来过问,伙计来告知小人,说是其中有一位像是瑭王府的德保公公……」

    「嗯?」盛则宁没想到德保公公居然找到她的店里来了,「然后呢?」

    「伙计同他解释了,并非是我们不愿意卖,而是东家拿走了。」掌柜担忧道:「先前也有人曾经来打听过青脂玉,当时三姑娘说不卖,我们就回绝了,现在想来,是不是也是瑭王府的人啊?」

    掌柜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

    身为土农商中最底层,他们这些做生意的还是害怕惹上贵族,也害怕给主家惹来麻烦。

    今天的小报上不是还说瑭王殿下与盛三姑娘当街冲突,不欢而散,掌柜就联想到了那块青脂玉,会不会就是因为没有把玉卖给瑭王,导致两人起了冲突。

    盛则宁对这件事一概不知。

    封砚都不曾提过……

    正想安慰掌柜时,盛则宁忽然想起她送青脂玉扳指去蘩楼那天,封砚喝醉了,像是有什么话想问她。

    那日他也是在蘩楼喝的酒,该不会看见了那扳指,误会了什么?

    不过她又摇了下头。

    应该不至于这么巧,更何况这有什么好误会的,青脂玉她卖给自家二姐姐,也犯不着要知会他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瑭王殿下前后派了四个人来店里要买玉?」

    竹喜觉得今天受到的惊吓一波接一波,都快让她有些吃不消。

    好在掌柜摇头,「最后那一位年轻公子看起来不像是瑭王府的人,我听见他的随从小声得叫了一声世子。」

    第24章不值

    薛澄记性不太好。

    拿着小报问随从,「盛三姑娘可是那日琳琅馆,伙计口里说的那位?」

    长随点头如啄米,再次肯定道:「是的呀,没有错。」

    「怎么会与瑭王有关系……」薛澄苦恼起来,一直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世子,依小人看这上京城里民风开放,只要没有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定下的婚事,都算不得数。」长随很是机灵,枚举了好几个市井传闻,无非不是那些婚前不合一拍两散的例子,说得头头是道。

    薛澄被他说动了,心情好转,又鼓起了勇气,「你说的有理!」

    因为大嵩的民风开放,节庆又多,许多未婚男女可能都有若干的机会接触,比起前朝那些盲婚哑家好上许多。

    但是这也就可能造成一家有女,百家求的情况。

    未到最后,也不知道花落谁家。

    「官家待世子和善,若是世子先提出求娶,官家未必不会答应。」

    「可是那瑭王那里……」薛澄又泄气。

    毕竟与人争女,总归是不好听,更何况对方还是瑭王,他没有那个信心与他抢人。

    长随又道:「世子若不放心,小人可以去打听一下,若是瑭王殿下对那盛三姑娘无意,世子就不要放过这个机会。」

    薛澄脸泛起微红,最后还是轻点了点头。

    盛则宁不知瑭王与薛澄的事,她现在满心想的就是自己的米没了,原定的计划眼见就要泡汤,她忧心忡忡。

    一一交代完事,盛则宁正打算到上京城里的米铺亲自考察一番,采芝远远喊住她。

    「三姑娘!」

    竹喜一回头,「奇怪,采芝不陪着二姑娘,怎么找来这里了?」

    采芝提着裙子一路跑到她们跟前,匆匆行了个万福就泣道:「三姑娘,你快去瞧瞧我们姑娘吧,老太太要给我们姑娘说人家。」

    盛则宁惊诧地眼睛一跳。

    采芝眼圈通红,好像才哭过一场。

    她与盛二姑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两人主仆情深。

    看见她这副样子,盛则宁就知道盛则柔是不愿意的。

    「回府。」

    盛则宁让两个丫鬟都上了车。

    在回府的路上,采芝事无巨细把事情的经过都说了一遍。

    原来是今日一大早就有位刘媒婆上门,给二姑娘说了一门亲事,老夫人觉得对方无论品行还是家世都十分优秀,还算满意,就找人把盛则柔叫回府,打算给她说下这门亲。

    「老太太还说对方是侯爵府,二姑娘嫁的又是嫡子,将来就是侯爵夫人,而且对方不嫌我家姑娘无父无母,愿意善待她,已是求之不得的好姻缘……」

    「那二姐姐的意思?」

    采芝抹了抹眼泪,「我家姑娘也没见过几个人,况且事出突然,姑娘她心里很慌。」

    盛则宁想了一圈,又问:「侯爵府?你可听见是哪个侯爵府?」

    「就是那宣平侯府的大郎,顾伯贤。」采芝抽了抽鼻子,「听说他有好些红粉知己,也不知道私下还有没有别的……」

    「顾伯贤?!」

    盛则宁对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

    因为他是盛则宁手帕交的心上人,两人已经私定终身,半年前还甜甜蜜蜜,让盛则宁一旁看着都酸倒了牙。

    顾家怎么忽然就上他们家来提亲了。

    这让盛则宁觉得不太对劲,她转头安慰采芝道:「你先别忙着担心,祖母最疼二姐姐,断不会不考虑她的心意。」

    采芝点头,抽泣道:「奴婢、奴婢也是这么安慰姑娘的。」

    盛则宁又让竹喜在半途下了马车,去朱府一探。

    她这个手帕交朱七娘,和她一样有一位爱慕已久的郎君,就是那宣平侯府的顾伯贤。

    小娘子也是心心念念都想着嫁给他,前些日子还去平湖的一间月老庙还愿,让盛则宁都以为两人好事将近。

    回到府,盛则宁带着采芝一路朝着大房的院子去,苏氏在路上看见她,就把她叫住了。

    「你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说你和瑭王殿下吵架了?」

    「娘,你都从哪听的消息。」

    「你甭管哪里听来的,你就说是不是?」苏氏把着她的手,一路问。

    「我和瑭王殿下好着呢,倒是现在二姐姐的事要紧,娘你也认识宣平伯府的大夫人吧,她怎么会看上我们家?」

    苏氏也知道今天媒婆上门的事,但是她一点也不奇怪。

    「我们盛家如今有你爹坐镇,你又有皇后娘娘照拂,他们看上咱家也不奇怪。」

    「那元勤伯府家呢?」

    「他们家?」苏氏一愣,「那不是七娘家,好端端你提她家做什么?」

    盛则宁闭紧了嘴,外人不知道七娘和顾伯贤私底下的关系,如今闹成这样,她的确不该在不明事情缘由之下再提出这桩事,连累朱七娘的名声。

    「说到元勤伯府,他们家的确出了事……」苏氏面露不忍,「你和朱七娘打小相识,玩得好,我就是的担心你听了难过。」

    「七娘家出了什么事?」

    「她家主母与人做那倒卖玉石的生意,结果给人骗了,亏了不少钱。」苏氏心有余悸,因为之前那位夫人就曾经试图拉她一起,但是苏氏一向谨慎,而且她的嫁妆也够她几辈子用,她不缺那些钱,就懒得折腾。

    「怎会如此?」盛则宁惊讶。

    苏氏摇头:「好在你说玉石这块水太深,不懂的话还是少碰,都让你说中。」

    盛则宁一下拿了四间铺子练手,没有哪一个她是擅长的,尤其玉石。

    常言道黄金有价,玉无价,一块玉的好坏与其质地、产地、颜色和稀有程度都有关系。

    她只研究了个皮毛就花几百两买了一块玉,买完之后也觉得仿佛是被人下了蛊一样。

    「听说不止上京城,外面好几个大城都有些富贵人家玩玉,玩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犹如魔怔一样,你说他们是不是还就是太贪了,什么买十卖百,翻十倍……」苏氏嘀嘀咕咕,「这差事不好办,你看瑭王不就是因玉石案弄得里外不是人,还给官家斥责弄去南衙当个推官……」

    话说到此,大房的院子已经到了。

    苏氏抬头看见晴雪院的匾额,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袖口,细声道:「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姐妹好好说话,也多劝劝二娘,老太太为她的事烦愁多时,总不会想害她。」

    盛则宁刚听见封砚的事,有心还想问,但是苏氏交代完这些,转身就走了。

    「三姑娘……」

    采芝又心急拉着她,盛则宁只好先进院子去找盛则柔。

    盛则柔的眼睛比采芝的还红,活像是一只被抢了吃食的白兔子,垂头丧气。

    「二姐姐,你没事吧?」

    盛则柔泪雾瞬间又笼了上来,「三妹妹……」

    盛则宁又听盛则柔讲了一遍,主仆俩齐齐掉眼泪,都无比委屈。

    「二姐姐,你先别哭,这件事未必就这么定了,祖母疼你,若是知道那顾大郎不是良配,必然不会允这门婚事。」

    盛则宁一想到顾贤伯一边送给朱七娘的那些胭脂水粉、珠钗环佩,转头就上她家求娶她二姐姐,就觉得怪恶心。

    这时候别说什么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但凡一个男子身有担当,就不会让自己心爱之人受这等委屈。

    盛则柔被她劝动了,擦干净眼泪,让人上了茶,两人在屋子里坐着歇凉,一时间也没有人再去想铺子的事。

    盛则宁还在等竹喜打听完消息回来,没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竹喜还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了朱七娘院子里的小丫鬟,问到事。

    朱七娘还在外地,尚不知道顾家的事,但是下人也已经派人送了信,原本七娘这一两日就该回来。

    身为七娘院子里的丫鬟,她们对于顾家大朗背信弃义一事也感到太突然,不敢相信。

    「他若是真的背叛了七娘又来求娶我二姐姐,想都不要想!」盛则宁拍桌。

    竹喜连忙扶住被她震翻的杯子,这可是汝窑出品的套盏,贵着呢!

    「姑娘,这顾大郎可真狠心,若是不娶,何必吊着人家这么久。」

    盛则宁抿着嘴,想了一会就琢磨透了,果然人站在外面看,脑子就格外清醒。

    她脸色不佳,声音沉冷:「一开始兴许是想娶,只不过后来又变了。」

    也许就是因为元勤伯府亏空银子这一事,顾家听到了风声就把他们家排除在外。

    顾家喜奢爱靡,开支极大,光靠朝廷发的钱粮,可支不住他们流水一样的开销。

    曾经的元勤伯府也算富裕,朱七娘更是有一大笔丰厚的嫁妆……

    盛则宁忍不住往这方面想,要不然,一个人若是真心实意爱着另一个人,会有什么外因迫使他突然就变了心?

    顾家可没听说遭过什么事,当初他喜欢朱七娘时,那字里行间全是绵绵情意,一举一动里也是真心呵护。

    顾伯贤是另一个极端的人,他热烈、积极,好像是炙热的火,发光发亮。

    这一点,他与封砚极为不同。

    可就连这样的人也忽然变了心。

    盛则宁感觉如坠冰窟。

    是不是就和她爹说的一样。

    情在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她们就应该深思熟虑,权衡得失,考虑利弊,然后选一个对自己、对家族最有利的联姻对象,生下代表着两个家族纽带的后代,然后同进退、共生死。

    这才是真正的婚姻之道?

    盛则宁为这事,气得晚膳都没吃下几口,刚漱了口准备梳洗,门外就有个丫鬟来传话。

    朱七娘刚回了府就听见了顾府来求娶盛则柔的消息,当场就发了怒,让人套了车,要去顾伯贤就读的松山书院找他要说法。

    盛则宁一听就跳了起来,急道:「快,套马车,去拦住她!——」

    朱七娘这一去,不但害自己,还会连累到盛则柔!

    原本这么晚苏氏是不许盛则宁出门。

    盛则宁只好谎称与封砚约了相见,苏氏才勉为其难地放她出门。

    不过她前脚才出门,苏氏忽然想起今日是瑭王当值的日子,怎会有空陪盛则宁。

    连忙派出一名口风紧的老仆,去瑭王府打探。

    第25章狂徒

    夜幕低垂,街市热闹。

    盛则宁让麻叔直接往松山书院赶。

    没过多久,嘈嘈杂杂的声音都被吱嘎滚动的车轱辘甩到了脑后,通往松山书院的小路幽静。

    小路上隔着几百米就有一石灯笼伫在路边,因为这条路常常会有学子往返,为安全起见,书院用了最实惠的灯油,每日都有专人负责点灯,大概十里路,步行都得半个钟,如是驾车则时间会少一半。

    盛则宁动身快,除了在苏氏那里磨了一下嘴皮以外,没有耽搁半点时间。

    松山书院就位处上京城东北角,是四大书院之一,许多权贵子弟会选择在这里就读,就是看在它离主城近,来去方便。

    盛则宁挑起车帘,平日里明媚的眸眼里满是担忧。

    她追在朱七娘身后有些时间才出发,算着时间,朱七娘应该已经到了松山书院。

    万一在她到之前,朱七娘言辞激动,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到时候如何收场?

    盛则宁一想就脑袋疼。

    不但脑袋疼,还有些发晕,她抬手揉了揉额角。

    「姑娘,您没事吧?是不是这几天累着了?」竹喜连忙给她递出一包薄荷蜜饯果子,「不若吃些凉果,提提精神?」

    竹喜心疼坏了。

    盛则宁这一个月来,不是雕玉佩就是蹙金绣牡丹,还要管铺子、操心梅二娘的事,每天睁眼就来事,还一茬接一茬,竹喜是个吃饱喝足就够了的人,不像盛则宁还要操心这、操心那。

    仔细回想一下,她家姑娘好像许久都没有好好休息。

    「等过完端午,姑娘要给自己放松几天,成天这样操劳,会生病的!」

    盛则宁吃了一枚薄荷果子,弯起唇角,并不会因为竹喜管到自己头上而不高兴,反而顺从道:「知道了,到时候也带你出去散个心。」

    「那可说好了。」竹喜这才满意。

    紧赶到了松山书院,门口的护院拦下马车。

    「你们是何人,书院禁止女子拜访。」

    护院出口就不客气,松山书院那是为朝廷培养进士的地方,他们的底气来自皇家,寻常人不敢造次。

    甭管是什么达官贵族,临近秋闱,打搅了考生温习准备,就是到皇帝面前也是要罚。

    盛则宁放低了声音,客气道:「我是来找人,请问在我之前可有位小娘子来过?」

    见她不是要闯入书院闹着来见什么郎君,护院们也态度和缓了些,回答了她的问题。

    「刚刚是有位小娘子,来找顾郎君,我们告诉她,顾郎君已经离开书院,她就走了。」

    说完,护院也请他们离开。

    麻叔胆小,忙点头应是,一甩马鞭,驱动马掉头。

    「那位顾郎君去往哪里?」盛则宁抢着再问。

    「听说是去西街巷见一位大儒。」护院这次耐心地回答。

    「多谢。」盛则宁客气后,放下帘子。

    「姑娘,咱们还要去找吗?」

    竹喜担忧再找下去,回去可就晚了。

    在这非节非庆的日子,身无父兄相陪,一位尚在闺中的小娘子深夜不归家,传出去也要有损名誉。

    「不找到人,回去我也睡不着,麻叔,从前面的道拐弯,去西街巷!」

    「可是姑娘……」麻叔还有话想说。

    盛则宁正着急,也听不进,重复道:「走。」

    「欸!」

    麻叔只能听命行事,竹喜也只能期盼早点找到朱七娘,跟着催促麻叔快些赶路。

    通往西街巷的这一条路上,人就多了起来。

    还不乏一些从酒馆、酒楼里刚出来的醉鬼,跌跌撞撞、三五成群,几乎霸占了整条路。

    麻叔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免得马车迎面撞上人。

    饶是如此小心避让,这路上东倒西歪的人太多了,还是被耽搁了不少时间,急的麻叔手心都冒汗。

    更有甚者,借着酒醉竟想爬上马车。

    「哟,这大晚上谁家的小娘子……嗝!……美人儿……」

    鸾铃被他撞得发出一阵震响,叮铃铃的。

    引来旁边几个人的大笑。

    众所周知,上京城里只有小娘子喜欢挂着鸾铃,这马车里定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姑娘!」竹喜惊得脸色都变了。

    麻叔在外面被几人缠着手脚,骂骂咧咧,好在他是个粗实汉子,不至于被那些人拖下车。

    在他的身后只有一扇薄门,根本抵不住任何推拉。

    「别走啊,这大晚上的该不会被情郎抛弃了,要不然哥哥陪你~」醉汉声音荡漾,说着下流的话,还嘎嘎乱笑。

    盛则宁和竹喜都背抵着身后的木板,紧张地看着窗户的位置。

    比起有麻叔守住的门,窗户这里仅仅有遮光的帷纱,更加薄弱易攻。

    「姑、姑娘,我听说主城外有、有很多地痞流氓,就专门埋伏在路边,抢掠小娘子……获取钱财……」

    小娘子看重贞洁,大户人家为了蒙羞,多半会给他们一大笔钱封嘴,他们就靠这个捞酒钱。

    竹喜还在磕磕绊绊说,窗户口就被一人撩起一角,露出一张赤红的大脸。

    「小娘子错了,我们不要钱,我们只要和小娘子亲亲热热……」

    竹喜尖叫了一声,往盛则宁的身边一缩。

    那醉汉用浑浊的眼睛往里面转了一圈,看见盛则宁时,眼睛大亮。

    「小娘子长得真美,这漂亮脸蛋儿,快让你好刘郎亲亲!」

    「大胆狂徒!你、你休想碰我家姑娘!」竹喜虽然害怕,但是护主心切,一下就挺身而出,还是盛则宁在后头及时把她拉了回来。

    「竹喜,别去。」

    就竹喜这个身板,上去也讨不到半点好。

    盛则宁不曾碰见过这样的事,她出门一直带有护卫的习惯,这次就是因为着急所以给疏忽了。

    她也害怕。

    但是害怕不会有任何帮助,她强迫自己收起了漫上来的眼泪,用力掐了一下自己手心。

    男人吭哧吭哧用着力,因为醉酒手脚都不怎么灵活,一时也爬不进来。

    「……姑娘!」竹喜惊恐万分。

    盛则宁握紧竹喜发抖的手,猛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厉喝道:

    「麻叔,冲过去!」

    麻叔在外面结巴道:「可可可是会撞到人啊!」

    「嘿嘿,我倒是要看看是谁家的小娘子,面若观音,蛇蝎心肠……」赤红脸的男人闻言更用力把身子往车窗里塞。

    「好哥哥不过想一亲芳泽,小美人忒心狠,倒是不管我们死活了……」

    盛则宁从头上拔下一枚簪子,猛然上前,往他手臂上大力一插,银簪坚固,前端锋利,那人痛得松了一下手,力气一个不支就从马车上跌了下去。

    竹喜惊愕地看向自家姑娘。

    「人若欺我,伤又何妨!」盛则宁声音发颤,但是每个音节都清晰,转头又对着外边的人喊:「麻叔还愣着做什么,快冲过去!」

    不能由着这些人爬上马车。

    麻叔被她的话一下被唤回神,倘若在这被人伤了、碰了他家姑娘,他又有何面目面对主家,他一咬牙,狠力踢开左右两人,扯起缰绳就驱马往前。

    「不想被伤,速速后退!」

    马车猛然往前急冲,盛则宁和竹喜都因为贯力而往后,磕得后背生疼。

    外面一片惨呼。

    可见刚刚马车定然也撞伤了几人。

    「姑娘!我们出来了!」麻叔激动的声音传了进来。

    盛则宁和竹喜都松了口气。

    不过竹喜的脸上还是余留担忧。

    她是担心盛则宁下令伤人的举动会被人告发,一名女子担上恶毒之名,将来会备受苛责。

    「他们冒犯在先,我们不过自保。」盛则宁安慰她,也是在肯定自己的做法,「我没有做错。」

    竹喜应声:「姑娘说得对。」

    这样一耽搁,三人都心疲力竭。

    盛则宁也从一开始的焦急变得无力,索性叹了口气,接受了肯定是追不上朱七娘的结果。

    正想让麻叔转道,不去西街巷,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彻底停了下来。

    「麻叔,怎么回事?」竹喜打开半扇门朝外看。

    「这是遇到巡查了,不妨事,他们也就是例行盘问。」麻叔有经验,并不慌张,安慰起两人。

    遇到官差,他们就不用担心再被那些恶霸酒徒纠缠。

    巡查卫的几十人堵在半道,别说马车,就连人也给拦下了。

    盛则宁挑起帘子一角,看见人影中有几个醉汉被推搡到了一边,几名身穿官服的男子正在盘问。

    「你说这小娘子自愿跟你走的,可人家喊了救命,你这是强掳良家妇女?」

    「不、不,不是的大人,我们、我们都是一起喝酒的,她算什么良家妇女,这么晚,穿得这么艳,看见男人勾勾搭搭,她、分明就是出来卖的。」醉汉舌头打结,说话结结巴巴,语焉不详。

    「你!——你胡说!我家姑娘好端端走在路上,是你们上来就拉拉扯扯。」

    「可是小娘子也没拒我们啊。」醉汉哈哈笑了起来,「你、你们也说,是不是啊?」

    另外几个醉汉也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

    还有人举起三根指头发誓:「我、我们绝无虚言……嗝……」

    「你们别胡说,我家姑娘……」丫鬟被吓哭了,抽泣起来。

    盛则宁听出她的嗓音有些熟悉。

    「竹喜,你下去看看,那是不是七娘的丫鬟云蝶?」

    有官差在盛则宁还比较放心,这才让竹喜下去看。

    竹喜去看了,发现真的是云蝶,而且她护在身后,背对着她们的那名姑娘显然就是她们找了一个晚上的朱七娘!

    此刻朱七娘不知道是昏着还是怎么,趴伏在树根,一动不动,只有她贴身丫鬟在苦苦护着她。

    竹喜急忙跑回去告诉盛则宁,盛则宁不知道朱七娘遇了什么事,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刚刚她与竹喜能逃脱,那是因为她们坐在马车里,但是朱七娘和云蝶走在路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盛则宁担心朱七娘,带上帏巾就扶着竹喜的手下了车。

    巡查卫的小吏拦住她,问她有何事。

    盛则宁指着人群,温声细语道:「那位是我朋友,我是来寻她的。」

    小吏扫了一眼远处那辆青盖垂鸾铃的马车,再看盛则宁这一副贵女的做派,也不敢随意得罪,就拱手道:「既然是小娘子的朋友,那好说。」

    这样就放她们入内。

    盛则宁直奔朱七娘而去,推了推她软倒在地的身子,焦急迭声道:「七娘、七娘!」

    朱七娘叮咛一声醒转,盛则宁靠近才发现,她身上竟然有浓郁的酒气。

    「阿宁,怎么是你。」朱七娘撩起眼皮,迷糊看了她一眼,眼神还有些飘忽。

    盛则宁使了个眼色,让云蝶帮她一起把朱七娘扶起来,谁知道朱七娘没迈开几步,就身子软了下去,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云蝶跺了跺脚,无可奈何地小声道:「姑娘,要哭咱们也回去先,这里人多口杂的……」

    「我回去做什么,反正也没人要我了,索性让我就在外面……」朱七娘悲从心底起,不肯再走。

    盛则宁压低了声音,却拔高了怒火。

    「朱芸姗!为了一个男人,你至于这样吗!」

    听见盛则宁教训自己,朱七娘也不是一个软柿子,顿时也火气冲天,朝她气道:「还说我?你又比我好得了多少,你还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不顾我们几年的姐妹情,天天只知道围着他转!」

    盛则宁一愣。

    朱七娘正愁找不到宣泄口,这会小嘴叭叭叭地开始倒苦水。

    她边哭边骂:「你这个坏东西,我过生辰的时候你就送了十只金猪,脸都不露一下,他过生辰,你倒是雕了半个月的玉佩,手都弄伤了也不说……还有上次我约你出来听戏,你看见他打街上经过,瓜子都给我掀翻了也要出去跟着他……还有七夕节,你等他半宿,都快冻成了傻子了也不走,我现在心里不痛快,只不过喝几口酒又怎么了!」

    朱七娘口齿清晰又有条理,哪有一点醉酒后的样子,这长篇大论迎头砸过来,直接把盛则宁都说蒙圈了。

    「我就原话还给你,为了一个男人,你至于这样吗!」朱七娘抽了抽鼻子,随即声音一低,又呜咽道:「至于还要来欺负我吗……呜呜呜。」

    盛则宁看见朱七娘哭,自己的眼睛也跟着酸涩起来。

    「我已经知道错了,我也改了……」

    盛则宁心里也委屈。

    「我、我就是担心你,你知道我找了你一晚上吗?」

    说完这一句,她自己也跟着哭起来。

    竹喜心急得不行,眼看着旁边不远处的官差们纷纷瞩目。

    她担心盛则宁会被人议论。

    「姑娘,您快别哭了,咱们先把朱娘子一起扶到车上去可行?」

    「我不去。」朱七娘抵触,耍起了脾气。

    盛则宁却很听得进话,低头擦了擦眼泪,就去拉朱七娘的手,低声劝慰:「七娘,你骂我之前拎不清,我认,但是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看清了,人贵在自知、自立,所以我们为什么非要把喜怒哀乐寄在别人身上?」

    「就算不被人喜欢,那也不能证明我们差,我们更要好好的,自珍自爱,过好每一天,不是吗?」

    朱七娘默默低下脑袋,虽然还在断断续续的抽泣,但过了一会云蝶去扶她起来,她不再反抗,可见刚刚盛则宁的话她听进去了。

    盛则宁伸手相扶,不过朱七娘没走几步,像是脚下不利索,忽然惊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往旁边一崴,这一下没起来,把扶她的几女都带倒了,包括两个丫鬟。

    盛则宁更是被推着身子趔趄后倾,心狂跳不止,惊呼出声。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有人几步上前,及时揽住她的腰。

    灼热的手温透过她娟纱薄衣,贴着她细嫩的皮肤,仿佛是烧得赤红的枷锁。

    「谢……」盛则宁惊了下,抬头挣扎想要站直,一个谢字还没吐尽,就回见封砚垂下眼,静静望着她。:,,

    第26章离经

    刚平息的心跳,又狂跳了起来。

    封砚怎么来了?

    他又听到了多少?

    盛则宁愣在当场,足足有三息都没有眨眼。

    封砚见她不会再摔倒就放开了手,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

    适当的距离让人不至于疏远又恪守礼节。

    随着封砚来的小吏负责赶人,把准备上前的官差通通挡下,让人不能再靠近这处。

    封砚扫视一圈。

    在这一团乱糟糟的环境,眉心都挤出了浅皱,好像被轻风拂过的水面,泛起了波澜。

    盛则宁就看着他这张在灯火之下忽明忽暗的脸,咬了咬唇。

    听见了也不打紧,她又没有说错什么。

    封砚收起视线,看向垂眼不语的少女。

    从听到那句「就算不被人喜欢」起就隐隐觉得他与盛则宁之间的确是出了一些问题。

    但是他并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让盛则宁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样的问题忽然冒出来,就犹如锋利的矛出其不意地袭来,封砚避了开去,只问道:

    「听说,今夜我约了你出去吃茶。」

    这个「听说」用得妙啊。

    盛则宁嘶了一声,幡然醒悟。

    原来坏在被她娘发现了端倪!

    都怪时间太紧迫,要不然她一定会想个妥善的借口。

    不过即便拿他做了借口,封砚也不至于会亲自过来揭发她吧?

    这根本不像封砚会干的事。

    不过封砚开口一说,就证实他的确是因为她的一句谎话,专门赶过来的。

    「此事是臣女的错,但事出有因,我可以解释,但是这里人多嘴杂,我们先回去再说?」

    盛则宁当机立断,先认错总归是对的,她的态度诚恳无比。

    刚刚哭过的眼睛还泛着泪光,鼻尖也红彤彤的一片,鬓发也有零星散发,脸颊上还有擦过的一道血痕,整张小脸看起来可怜兮兮,让人不忍责怪。

    封砚让开路,让竹喜和云蝶扶起朱七娘离开,朱七娘面色惨白,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

    「云蝶,我的脚好像伤着了……」

    云蝶让朱七娘把手架在她肩上,「姑娘,您靠着我,咱们回府请大夫来看。」

    盛则宁想起适才朱七娘拐了一下脚,兴许是扭伤了,提起裙裾打算跟着过去。

    恰在这个时候,几名头破血流的男人歪歪扭扭走来,活像遭了匪,竟几无一人完好。

    路人正感奇怪,他们之中有一人忽然抬手指向盛则宁等人的方向,大喊道:「官爷!快拦住她们,那***纵仆惩凶,伤了我们几个!」

    盛则宁抬起的脚又定住了,她是没有想到那几个醉汉竟然还追了上来!

    哎哟惨呼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巡查卫的官差上前去询问。

    他们手舞足蹈,连连比划,官差频繁地回头看向盛则宁。

    不用想也知道那些人一定在状告盛则宁刚刚下令伤人的事。

    竹喜回头,忐忑不安道:「姑娘……」

    被这些人缠上,一时半会都脱不开身,盛则宁看了眼身边站着的封砚,想到他堂堂一个王爷在场,自己必然不会出什么大事,转头先吩咐竹喜,「你与云蝶先带七娘回去看伤。」

    然后又简短地跟封砚道明情况。

    「殿下,这几人意图对臣女不轨,臣女下令让麻叔驾车直冲,这才伤了人,令是臣女下的,车是麻叔驾驶,与竹喜等人无关,恳请殿下派人送七娘回府,臣女与麻叔留下便是。」

    封砚听见「意图不轨」眸光倏然落下,但见盛则宁脸上除了愤怒之外,别无异色。

    他朝旁边的人招了一下手,小吏上前去替代了麻叔驾车。

    竹喜远远对盛则宁和封砚行了一礼后,忧心忡忡地跟着云蝶上了马车。

    那几个醉汉被马车撞伤,酒已经醒了大半。

    此刻捂着脑袋的、捧着手臂的,半身是血,跌跌撞撞携手而来。

    巡查卫的官差陪在他们身边。

    盛则宁将面纱重新带好,眼不露怯,站得挺直地,等着几人上前来指认她。

    「就、就是这***!」最先开口的是之前想钻她车窗的郎君,他愤怒道:「她故意伤人!还伤得是我们松山学院的学子。」

    盛则宁的心紧了一下。

    原来这些都是松山学院的学子,难怪巡查卫的官差都会陪着小心,跟着他们身后。

    「我们可是要参加秋闱考试的,你瞧瞧我们这伤脑袋又伤手,你叫我们怎么考试!」那些学子叫嚷着,引来了更多路过人来围观。

    封砚正要出声,旁边盛则宁已经开口道。

    「笑话,因为你们是学子,就可以做出辱骂姑娘、调戏姑娘的事?就因为你们是学子,可以酗酒寻乐,欺负良家子?」

    她声音清亮,很容易就引起人注意。

    路人纷纷转头看她。

    盛则宁声调一变,就换上了哭腔:「诸位,小女是正经人家的姑娘,由家仆驾车赶路回府,路遇这几位鼎鼎有名的学子拦路,两人要去打我的忠仆,一人想要攀爬我的车窗,我自问安分守己,并未抛头露面挑唆他人,他们却想辱人清白……」

    说到鼎鼎有名,那几个学子都面色赤红,他们自知自己学识平平,才不把这次秋闱放在心上,要不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饮酒作乐?

    麻叔撸起衣袖裤腿,指着自己身上青紫的伤痕道:「对,是他们先动的手,我家姑娘一直坐在车里,他们非要上车!」

    「你、胡说,我们可是读书人,怎会有那浪荡子的行径!」

    「读书人会一口一个***辱骂人?」盛则宁冷冷哼了一声,「也不嫌有辱斯文!」

    盛则宁有理有据,说的路人都频频点头。

    学子们一听风声转了,都心有不甘。

    一人扯起嗓子喊道:「我等不过醉酒失言,你这恶毒女子却想要我们的性命,这能相提并论吗?」

    「是啊是啊,我们说几句怎么了,你可有少一根毫毛!」

    若是竹喜在这里,肯定要被这学子的话气得跳脚。

    但是盛则宁早已经料到了他们的德行,一点也不奇怪会被反咬一口。

    「敢问诸位,疯狗拦路,尔等赶不赶?疯狗伤人,尔等杀不杀?」盛则宁嗓音清脆,不卑不亢。

    「家仆赶车之前,可有说过「不想被伤,速速后退」?常言道,好狗不挡路,你们非要拦在我车前,被剐了、碰了,还要来寻小女麻烦,这道理是尊师教的?还是令尊教的?」

    这句话就是在反讽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蛮不讲理。

    她们也并非故意伤人,赶车之前可是有出声提醒,要不是他们仗着别人不敢伤人还想继续施恶,又怎会被她的马车伤到。

    这一下,路人就纷纷站在盛则宁这边,对那些学子嗤之以鼻,指摘责备。

    盛则宁抬着下颚,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芒。

    封砚甚至还听见她小声嘀咕了一句,为自己鼓劲:我没有错。

    但是站得近的封砚还是能发现她频繁起伏的胸膛和略显急促的呼吸。

    她应该还是有些后怕的。

    试想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女,平日里呼奴使婢,出入护卫家丁相伴,何时受过这样的诬蔑与折辱。

    封砚本觉得自己该出头,但是听见盛则宁条理清晰地一条条为自己辩解,他便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余。

    他偏头注视,眼中是少见的专注。

    面覆着薄纱的少女昂首挺立,因情绪激动而两眼明亮,好像是落入了星子,闪耀着绚丽的光彩。

    她原来是这样有勇气,不畏惧人言也不惧事来。

    不似那千娇百宠长大的娇娇,倒有几分御史台直言进谏的铮铮风骨。

    「岂有此理!你、你不过是个女子,竟敢对我们出言不逊!」学子积羞成怒,跳脚道:「身为女子理应三从四德,讲究谦卑知仪,哪轮到你对我们指手画脚,还辱没我们夫子和长辈!」

    身为学子,他们要尊师重道,若是放任旁人指骂师长,那就会落到一个不好的名声,于将来的仕途大为不利。

    「像你这般的泼妇定然要被男人休弃!」

    「你名声毁了,又能好过到哪里?!」

    盛则宁秀眉紧蹙,虽然看不清她的唇,但是封砚下意识觉得此刻她的唇应也是抿得紧紧。

    这些学子七嘴八舌、咄咄逼人,让她一人难以招架。

    封砚取出腰间的令牌,亮与众人,容正色肃:「各位既然各执一词,不若跟本官去一趟南衙,当堂对证,孰对孰错,定会给个交代。」

    学子们虽然气愤,但是脑子还没醉糊涂。

    去了南衙,就会留有记载和笔录,他们还没入朝为官,就先背上案底,怎么想也不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有人不干道:「分明是她伤人,抓她就是了,我们还要准备秋闱考试,谁有空去什么南衙!」

    「就是!就是,我看你分明是看中人家小娘子貌美,故意要给她行方便吧!我们才不上当,谁知道进了衙司,你会如何搓磨我们!」

    「我们不去!」

    学子们满脸不信任,虽然面前身长如玉的青年生得一张正人君子的脸,可谁知道他心底有没有些龌蹉的想法。

    大家同是男人,总会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盛则宁气极,这些学子一遇事就拿秋闱来说项,赫然把这个当作自己的挡箭牌,是料定没人敢对他们这些未来的」进士「出手。

    「即使如此,那我们就秋闱之后再算账,到时候请这位大人秉公执法,定要给出一个公正的交代!」盛则宁看了一眼封砚,说着不肯罢休的话。

    凭什么这些男人就觉得事情是他们想开始就开始,想结束就结束。

    封砚没搭腔,也没有反驳,静静看了她一眼,目光转移回前方。

    那几个学子没有料想盛则宁如此难缠,脸上隐隐露出后悔之色。

    「罢了,晦气,我们明日还有考试,懒得和你们费口舌!」一名学子率先捧着脑袋,气哼哼扭头走,其余人也瞪了盛则宁几眼,骂咧咧地走了。

    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差役们没人拦住学子们,就这样放任他们离去。

    盛则宁气急,可浑身上下犹如歇了力,变得十分虚弱。

    巡查卫的人早被告知了封砚的身份,此刻都提心吊胆地前来请示,封砚并不是来巡视他们差事的,就随意交代了几句,把那几个醉得不清醒的人带去别的地方醒酒,以免再闹事扰人。

    等其余人都各自忙开,他才又回到盛则宁面前。

    麻叔紧张地不敢抬起头,早就退到后面。

    竹喜不在身边,盛则宁孤伶伶地,瞧着很落魄,尤其那一脸的疲色就再也掩饰不住。

    「我送你回去。」

    马车一时半会回不来,盛则宁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等多久,他的差事也还没办完,不好继续耽搁下去。

    这是抽空出来一趟找她。

    其实,若不是盛则宁是打着他的明目,他本不会来这一趟。

    盛则宁抬起眼,莹润的眸子里还有未散尽的怒,「不必劳烦殿下,我就在这里等竹喜回来。」

    她的声音瓮瓮,似乎无精打采,又仿佛是不想和他多说几句。

    封砚从她倏然垂下的眼睫里看出了迁怪,沉默了片刻才道:

    「你是认为我不该这么轻易放走他们?」

    那才垂下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又被幽幽掀起,盛则宁深吸了口气,直视封砚道:「身为女子,被人蓄意挑衅调戏,为保名声就该避让退缩,不予计较,这就是臣女自幼被告知的圭臬,但是直到现在,臣女都不认为这是对的,大概是因为从来这个世界都是男人的天下,他们是学子,将要来入朝为官,自然就比臣女重要,无论臣女是依靠父荫还是依仗未来的夫主,都不能与之抗衡。」

    更别提身为女子,以自己这单独的个体来对抗。

    她不重要。

    无论在爹爹心里、封砚心里,她都不重要。

    这个认知让她越发的委屈和难过。

    听到「未来的夫主」五个字,封砚神色微动,他眉舒神展,放低了嗓音:「是我疏忽来迟了。」

    若是在他们起冲突之间,他就找到了盛则宁,便不会发生那些冲突。

    所以他把错,归在他来迟了。

    「殿下,那您认为臣女命仆冲撞那些学子,错了吗?」盛则宁眼圈发酸,一言毕了就死死抿紧唇。

    封砚沉思须臾,还是公正道:「和学子起冲突,对你不利。」

    大嵩律法对学子的优待不容抵抗。

    盛则宁轻吁口气,面纱拂起又落下,就像是一片雪花,无法左右自己的飘落。

    无论它飞得有多高,最后的结局都只有——坠落。

    就像她可以用激烈的言辞说退那些搅事的学子,却仍然无法改变什么。

    她依然不对。

    「那就是认为臣女有错?」盛则宁蓦然将两手平举,衣袖被她前抻的动作弄得一路后滑,露出一截皓雪一样的腕子。

    「那您把我抓起来吧!」余音碎落,好像上好的琉璃盏打了个稀碎。

    那手腕纤细,透出青色的血管,像是丹青色的涓流,在雪地里蔓延,她这样愤怒地交出自己,赌气般地姿态。

    脆弱、单薄。

    「则宁。」封砚终于轻蹙起了眉心,「你何必曲解我的意思。」

    盛则宁眼圈泛红,哪里还听得清他的解释。

    她只知道,封砚也不认可她的话。

    到底是她太过离经叛道?是她不应该吗?

    是她不配。

    心里好像有个黑洞,不断坍塌内陷,她的神智与五识渐渐抽离。

    视线模糊的那瞬,她好像看见了封砚平静的脸上出现了波澜。

    是震惊亦是愕然。

    她好像是病了。

    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往哪处倒。

    倒进了一个熔炉,灼热的气息把她包裹住,暖烘烘地就好像冬日里拥着鹅绒被衾,但是又没有鹅绒的柔软。

    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舒服。

    第27章生病

    封砚下意识两步上前,扯住了她的腰带,把人往前面一带,没有让失去意识的盛则宁摔到一边去。

    她的脑袋砸进怀里,带着不寻常的高温,熨在他的胸前。

    封砚感觉到自己倏然紧绷起,就好像遇到「危险」而绷紧的那根弓弦。

    一个没有半分威胁力的小娘子这么有气无力地挨着,就让他如临大敌。

    他两臂微张,一动不敢动。

    「则宁?」

    盛则宁静悄悄地,没半分动静,只有灼热的呼吸缓缓呼出,将她的面纱吹拂。

    封砚身后的小吏以及他的长随发现了他们的不寻常,上前询问。

    「殿下,可需要搭手?」

    封砚赶在他们走上来之前,把盛则宁扶正,还用手背靠了下她发热的额头,对身后人吩咐:「去找一辆马车。」

    后面的人刚应声,他又改口:「不必了,牵我的马来。」

    这里离主城还有段距离,等人找了马车一来一回,不知道还要耽搁多久的时间。

    他把盛则宁先放到一边靠着树根坐着,伸手脱下自己的外衣,用它裹在盛则宁身上。

    风寒发热,最忌再吹风受凉。

    他把盛则宁从头到脚都用衣服包裹起来,唯独露在外面的口鼻也是朝着自己的胸膛方向,如此准备妥当,他轻皱了一下眉。

    想着事急从权,他只能失礼冒犯。

    封砚将盛则宁抱上马,骑快马,速回到高头街。

    这一条街上有很多医馆和药铺,幸好都是一天十一时辰,通宵达旦,也不打烊,不至于让人病了寻不到郎中医治。

    封砚才把人从马上抱了下来,医馆里的小药童就瞧见了,朝里面喊了一声:「师父,来病人了。」

    由小药童引着路,封砚把盛则宁一路抱进看诊的小室,一张简单的木塌上铺着漂白的麻床笠,看起来还算干净。

    「这位小娘子是发热了吧,我叫些冰水来,您给先擦擦,降降温,我师父在给另一个病人上药,一会就来。」

    七八岁的小童十分机灵,在医馆里耳濡目染,不是什么大病的情况下,也能辨个**不离十。

    在上京物运便捷,小药童就在门口叫了一个闲汉,让他去买几块冰回来。

    街市上经常有人挑着水和冰叫卖,但是因为是流动的,所以需要人去找一找,这时候闲汉就大有作用。

    等冰来了,小药童付了三文钱,里面包含着跑路费,依样记在单子上,以备后面可以找病人要诊金时一并付了。

    回到小室,大夫也正好切过脉,看过病容,诊断出就是寻常风寒发热,不是什么疑难重症,就指着冰水对封砚道:「郎君不妨先用帕子沾点冰水给这位小娘子降下温,待老夫开个药方子,煮好药,再给她服下,好好休息一下,几日就会康复。」

    大夫理所应当地使唤起封砚,他还以为塌上躺着的是他的夫人,交代完就十分放心地带着小药童避了出去。

    封砚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闭目不醒的盛则宁就背转过身,只觉自己忽然就不自在。

    对于一个没有意识的小娘子,无论做什么,都感觉有种冒犯的意味。

    封砚向来端方正直,做不来趁人之危之事。

    「热……」低低的呢喃声从塌上传来。

    封砚没有听清,以为盛则宁醒了过来,就走过去俯身问她:「则宁?」

    呢喃声含糊难辨,他不得已摘开她覆在脸上的面纱,就见她娇颜玉色的脸上浮着坨红,唇瓣更是红的像能挤出血来,微肿还翘,轻轻张启,就有低哑的音由软舌带来出来。

    「……我热……」

    封砚正低着头,带着幽香的气息迎面而来,似乎还停留在他唇上,他浑身一僵,片刻后才拔身而起,离开了床榻,走到小药童放置脸盆的木架旁,手指浸入冰水中。

    冰凉刺骨的寒气让他被迷惑住的意识重归清明,他两眼低垂,稍作停顿,感觉到自己身上也渐渐升起了热。

    从手指里渡过来的寒,与身上的热交织在一起,犹如两种相驳的念头在缠斗。

    最后他还是把浸在冰水里的帕子拧了起来,正准备拿到塌边。

    这时布帘一掀,一张惊慌的小脸忽然伸了进来。

    「姑……」

    竹喜的眼睛在看见封砚的那一刻,顿然撑大,声音生生打住,像是出乎意料还能在这里看见他。

    封砚正好就把手里的冰帕子递了出去,「你帮她擦擦吧。」

    竹喜傻乎乎哦了一声,接了帕子就往塌边奔去,都忘了要给封砚行礼。

    不过封砚此刻也没有追究这点小事,看见竹喜跪坐在塌边,悉心照顾起盛则宁,他轻轻舒了口气,挑帘出去了。

    盛则宁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的事,竹喜正端着药,愁着不知道怎么喂给她。

    「姑娘,您醒来了!」

    看见她睁眼,竹喜放下碗,又想哭又想笑,「姑娘,怎么样,可还难受?」

    说着伸手又去试了下她额头的温度,愁道:「还烫着呢……」

    「我……这是怎么了?」

    盛则宁意识迷迷糊糊,感觉身上还很酸痛,没有一处是舒坦的。

    「姑娘您病了,大夫说是风寒发热,来喝些药。」竹喜又端起了那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搅动着瓷勺,让温度再快点降下去些。

    盛则宁拧着眉,看那碗黑如墨汁的药,下意识偏了偏头,目光打量着四周,声音沙哑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七娘她可安好?我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竹喜挨个回答道:「现在已经是丑时了,朱娘子已经安然回了府,现在我们正在高头街,周大正医馆里头。」

    听见丑时,盛则宁轻呼了一声。

    「这么晚了,我没回府。」她忧心忡忡。

    虽说她出门是经过苏氏答应了,但是也没说会这么晚也不归宿。

    她担心回去后难以解释。

    「放心吧姑娘,瑭王殿下已经去府里打过招呼了,刚刚也派人来交代过,说等姑娘您喝完药,恢复一些后再回去也不迟,外面有瑭王府的护卫,保证不会让大娘子看出蹊跷!」

    竹喜语气轻快。

    她觉得这事,封砚为她家姑娘考虑地很周全,可见还是上了心。

    「瑭王?」

    「姑娘不记得了吗?奴婢去送朱七娘回府的时候,您都是同瑭王在一块的,自然也是他把您送到医馆来,不过他也没待多久,听说又回去办差了。」说到后头,竹喜又有些嘀咕。

    瑭王殿下也太忙了吧。

    盛则宁扶着还晕的头,朝竹喜伸手要药。

    她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印象了,但又记不清。

    喝完药,她强撑着要起来,竹喜担忧道:「姑娘,要不然您再歇歇,反正有瑭王殿下的人作证,只要让大夫人知道您是和瑭王殿下在一块,就不会有事。」

    「谁要和他呆到深夜,这话传出去……」传出去还得了!

    盛则宁还没说完,就听见外面有声响,她刚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就见门帘处被人挑起。

    封砚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在盛则宁的小脸上转了一圈,若无其事地开口,「现在回府吗?」

    盛则宁愣楞一点头。

    封砚不是忙着,怎么又回来了。

    也不知道他刚刚听见自己说的话没?

    不过她现在病着,声音应当很小,他在门外不注意,应当是听不清。

    盛则宁安慰起自己。

    封砚转过身,先挑起门帘往外走。

    「那走吧。」

    竹喜扶着盛则宁上了马车,封砚交代了几句,并未自己跟着马车送盛则宁回府。

    「奇怪,瑭王殿下既然专登回来,怎么不送姑娘回去……」

    盛则宁撑着脑袋,不想再去考虑这等复杂的事,只无力道:「谁知道呢。」

    深夜方归,少不了惊动了盛一爷与苏氏。

    不过封砚托了手下递了话,没有提起郊外的事,而是说自己因为公事缠身,一直没有空,让盛则宁空坐在茶楼受了风寒,改日定会送礼赔罪云云。

    苏氏看见盛则宁一副失了半魂,无精打采的病容,不好再训斥她,让竹喜扶着她先回房休息。

    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

    翌日,封砚休沐。

    他让人从库房里捡了些补品,送去了盛府。

    德保公公问他:「三姑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封砚心想,定然也与他有些关系。

    盛则宁和他争执对错的时候,情绪明显激动,一个人太过生气、悲伤都会容易让病邪入体。

    想到她伸出两截细白的手腕,愤怒又无力的样子,封砚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从前不觉得盛则宁会是一个脾气大的姑娘,如今看来,她是有的。

    「替我研磨。」德保公公欸了一声,随着封砚走到书案边,又好奇道:「殿下要给三姑娘写信?」

    「不是。」封砚用纸镇展开一张信,「是写给松山书院的学监。」

    *

    这一连三日,盛则宁都病着。

    反反复复不见好转,不是头疼脑热就是干咳不断。

    苏氏拘着她在府里,连喝了好几大碗的苦药,都快把人喝苦了,她这个病才抽丝一样慢慢好转起来。

    离着端午还剩下七天。

    盛则宁就是在床上躺着,也觉得煎熬无比。

    好说歹说,说服苏氏又能出府了。

    盛则宁连忙让车赶到南门大街上,带着竹喜才下了马车没走几步路,就有一个身上脏兮兮的瘦丫头从旁边的巷子里哭着冲出来,险些把两人都撞倒。

    盛则宁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

    竹喜把人一把拉开,生气道:「你走路怎么不看路啊!」

    小丫头抬起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哭得直抽抽。

    「救、救命,有人要打死我家姑娘!求求您,能不能救救我家姑娘!——」

    第28章出气

    盛则宁听见打人,额角的青筋就跳了跳。

    她拦住竹喜,「别拽她,让她先说说看。」

    瘦弱的小丫头在竹喜手上也不曾挣扎,只是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狼狈不堪。

    她用袖子抹了两下脸,语速飞快道:「娘子,您大人有大量,求您救救我们姑娘吧,她就要叫人打死了!」

    竹喜疑惑道:「这大白天谁人这么猖狂?」

    「是、是我们姑娘的未婚夫,本来打算秋闱后就要成婚了,没想到他竟然一夜被书院除了名,这就来拿我们姑娘撒气。」

    「还有这样的事!」竹喜怒道。

    这话谁听了不生气!

    只有顶顶没用的男人,才会拿女人当出气筒。

    盛则宁看见自己身后四个身强体壮的护卫,略一盘算,就让麻叔栓了马车后去报官。

    「我们先进去看看。」盛则宁看小丫头哭得这么惨,话八成不假,再耽搁下去,那位可怜的姑娘还不知道要受到多大的伤害。

    她带着竹喜和小丫鬟,领着四名护卫气势汹汹地杀回小巷子。

    可一进去,却发现里面人不少。

    都是巷子里住的邻里百姓,他们男男女女、或老或少,有不少于数十人。

    「啊!——」

    一声尖锐的惨叫,盛则宁不由起了一阵战栗。

    本来还跟在他们身后的小丫头挤开人群,冲了进去,大哭道:「别打了,别打了!」

    「让开,你们这些***,是不是看着本衙内不能做官了,就开始吃里扒外,想着红杏出墙了!」

    还没等进去,盛则宁就觉得这个声音分外耳熟。

    护卫簇拥着她,拨开人群往里面走,她就看见一个脑袋包着白纱的郎君正挥着大手,狠狠打在蜷伏在墙角的小娘子头上。

    那瘦弱的小丫头张开手臂想护着,却被他一脚踹开。

    「你也是狗奴婢,还帮着你家姑娘给人递信物是吧?」

    「不是的、不是的……」小丫头哇哇大哭,「呜呜呜,我们姑娘从没有做对不起郎君您的事啊!」

    这不是三天前,在路上喝多酒拦她马车的那松山书院的学子吗?

    盛则宁秀眉一拧,不好的记忆又涌了起来,她命两个护卫上前,去把那丧心病狂的郎君拉开。

    「你们做什么!」

    那人奋力挣扎,「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爹是通侍大夫,我可是管衙内!就算我做不了官,我还是有荫官在身!」

    不过区区五品,就敢如此叫嚣。

    盛则宁冷哼了一声,大步踏前,「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打女人就是不对的!」

    「又是你!」

    盛则宁对他印象深刻,管衙内何尝不是,这不是冤家路窄,没出三日,两人又针尖对麦芒,遇上了。

    竹喜跑过去和小丫头一起把受伤的姑娘扶起来。

    「天哪,好多血。」

    盛则宁扫了一眼过去,看见那姑娘捂着右耳,从指缝里不断有血流出来,脸、脖颈还有露在外面的手背上都有青紫和深红的痕迹,在其他看不见的地方更不知道伤得有多重。

    「你一个大男人,对女人下如此狠手,何其可恶!」

    「这是我的家事,你管得着吗?」管衙内喘着粗气,面目狰狞道。

    「两位既未完婚,就没有婚契,如何算是家事,况且就算是家事,大嵩没有一条律法是说男人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女人往死里打!」

    「她就是我的人,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

    说着,管衙内用力踢了一脚,竹喜和小丫头没留意,就被他一脚带到了,中间的姑娘又受了这一脚,疼得身子都蜷缩起来,两个人都没扶起她。

    盛则宁看见这一幕,怒火中烧,招呼身后四个护卫,「你们去,给我把这歹毒的东西打一顿!」

    管衙内听她这样吩咐,怒气冲霄。

    「你敢!你不要你名声了?!」管衙内对着围观的百姓开始大倒苦水,「你们快来看啊,她这位名门望族的小娘子竟然使仆当街行凶,再看我这个脑袋!就是大前日她让人驱着马车撞的!如此恶毒的小娘子,怎么还有脸管别人的家事!」

    经由管衙内的打算旁边的百姓也对盛则宁指指戳戳。

    「是啊,这小娘子看着娇俏漂亮的,一开口就喊打喊杀,真是可怕。」

    「居然还用马车撞人,这不是要人命吗?」

    管衙内打人的时候,这些人一声不吭,轮到盛则宁出手,却备受非议。

    盛则宁心里十分不快。

    说到底,在他们眼里,定了亲的小娘子也已经成了人家的家事,是男人的附属。

    他们看不过去,也不会出手干涉,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盛府护卫看重她的名声,不敢轻举妄动。

    生怕坐实里盛则宁纵奴打人的说辞。

    盛则宁浑不在意旁边人对她的指摘,只清声道:「谁家的姑娘生下来就是给人糟践的,同生而为人,怎能忍心看见毫无招架之力的小娘子被人殴打,你们也会有妻有女,他日要是也遇到这样的事,还会站在一边光说着风凉话,满不在乎吗?」

    她眼尾微挑,不屑地看向管衙内。

    「我与这位郎君是有嫌隙,可也是他酒醉后行为不端在先,这才被我家马车撞伤,巡查卫可作证,若我真是故意伤人的歹徒,此时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

    「巡查卫都能作证啊……」

    管衙内跳着挣扎,「你还不是和巡查卫勾结,我都看见了,他们的头儿对你言听计从、嘘寒问暖,你们肯定是一伙的!」

    「若我们是一伙的,你如今早已经在大牢里蹲着了!」盛则宁冷哼。

    封砚若真对她言听计从,这个在她眼前蹦跶的东西还能这么有精神,还能当街打人?

    「你打了她几下,今日我就要让你被打几下,要不然这事情没完!」

    盛则宁不是一个知难而退的人,越是在限制她,她便要迎难而上。

    「你敢!我爹可是通侍大夫!」

    「你爹是通侍大夫就可以打人了?我爹还比你爹官位大,那我是不是就能打你了!」盛则宁抬着右拳,恶声道。

    四个侍卫压住管衙内,就听见他杀猪般的叫声在巷道里响起。

    「你这个***!你敢动我一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姑、娘……姑娘要不然算了吧,不要为妾身得罪他,不值得……」

    柳娘子见管衙内挣扎得厉害,不由害怕起来。

    这次闹得阵仗大,她担心最后会收不了场,还会牵累到这位好心的娘子。

    可盛则宁正满腔怒火,不肯罢休。

    这狗仗人势的东西,他前些天敢调戏她,今日还敢当街打人,明日又不知道要对谁家的姑娘下手。

    这样作践女子的败类就是没有受过教训,他当什么人都是软柿子,好欺负?

    「你自己说说,你动了几次手,几次脚,我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咱们一还一,不过分吧?」盛则宁纤指一指,神情俱肃。

    「你敢动我一下!我让你身败名裂!你这个小浪蹄子,半夜在外找男人,也不是什么个好东西……」

    管衙内张口就开始乱骂,什么脏话都往外飙,听得旁边的百姓都感觉污糟,皱着脸,摇摇头。

    盛府护卫听不下去,扒了他的足衣塞进他嘴里。

    管衙内唔唔挣扎,在地上扭得跟条蛆一样。

    盛则宁见他负隅顽抗,正要让人动手,就听人群后传来几个声音。

    「让一让!」

    「让一让!」

    几名穿着松山学院服饰的学子快步挤了进来。

    一看这乱糟糟的场面,都脸色大变。

    「管兄!这怎么回事?」

    管衙内使劲对站在前面的顾郎君疯狂使眼色,嘴里发不出声音,急得满头大汗,「唔唔唔唔!」

    顾伯贤看了眼左右,连忙道:「你们是什么人,还不快快松开他!」

    顾伯贤是宣平侯府的世子,身份地位高,盛府的护卫也认得他,犹豫了一下,手里动作稍松。

    管衙内寻到了机会,一把揪出自己口里的足衣扔到一边,就开始涕泪横流地哭诉起来。

    听得那几个学子都愤愤不平,捏紧了拳头。

    「何人猖狂,竟敢殴打学子!」

    顾伯贤也猛然回过头,正欲为自己兄弟打抱不平,却看见几步之外,盛则宁满脸怒容地盯着他们。

    盛则宁是朱七娘的手帕交,他们二人的事,这上京城里就数她知道的最多。

    再加上宣平侯府要求娶盛家长房嫡女一事,顾伯贤的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

    「三姑娘,怎么是你?」

    盛则宁看见顾伯贤一露脸,就联想「蛇鼠一窝」这四个字。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之前怎么没看出,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我,怎么了?」

    盛则宁一开口,语气十分生硬难听,只要聪明一点的都能领会出她现在的心情很是不爽。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吧,要不然先把管兄放开,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解决?」顾伯贤还不敢对她说太重的话。

    顾盛两家的事还没有个结果,他不想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可以,先等我把他打这小娘子的次数还回去,我们再和谈。」盛则宁哼了一声,并不打算轻饶管衙内。

    顾伯贤见她不依不饶,脸上就渐渐露出了不耐,语气稍重:「三姑娘,这又何必呢?」

    「难道这位小娘子就白白给他打了?」盛则宁指了一旁,还在地上痛苦的柳娘子。

    看了一眼在地上捂脸抽泣的小娘子,顾伯贤改口道:「我们可以赔医药钱。」

    「医药钱是肯定要赔,但是打也要还回来!」盛则宁想也未想就答道。

    「三姑娘,你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顾伯贤皱起眉心,脸上浮现愠色,强硬道:「在下现在就要带走他。」

    盛则宁看见从人群里钻出几个宣平侯府的侍卫,他们人数就占了上风。

    盛府的四个护卫不够对抗这么多人。

    顾伯贤对盛则宁拱了拱手,正要招呼手下把管衙内扶起。

    「这里好热闹,你们在吵什么?」正在这个时候,有人风风火火赶来。

    忽然听见九公主的声音,盛则宁有些吃惊。

    一回过头就看见十几名皇家护卫簇拥着一名少女快步走来,就好像怕赶不及看热闹一般的热切。

    盛则宁正在为自己力单势薄,不能奈何顾伯贤而生气,看见九公主带着这么一群人,她心里一动,迎了过去,附到封雅的耳边说了一番话。

    九公主听后,果然脸露薄怒。

    「还有这等事!哼,好你个打女人的烂东西,你要仗势欺人是吧?那就看谁的势大!」

    九公主一声命下,十几名穿着软甲的护卫一拥而上,宣平侯府的护卫看见他们过来,只能退让到一边。

    侯府在皇家面前,还是不能看的。

    顾伯贤也瞠目结舌地喃喃道:「……九公主!」

    管衙内都给吓傻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从地上抬起眼睛就看见两名贵女一左一右俯视着他。

    九公主!

    他再怎么样,也惹不起这尊大佛。

    「听说你还看不起女人?但我看你也就只有欺负弱小的份,你有本事动本公主,本公主说不定还会高看你几分。」

    管衙内在地上拱手,犹如拜佛。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公主饶了我吧!」

    「饶你那是不成,我嫂子说了,今天你这顿打没有还,这事就没完。」九公主促狭地朝着盛则宁一眨眼。

    她兴奋地连脸蛋都浮起了红晕,仗势欺人这事她很少做,但是偶尔为之,竟是这样的爽快。

    更何况这事她们占理,那就更没有什么不可为的。

    「打!必须给本公主打!这样的恶徒败类,没得脏了我们的地!」九公主高兴地道。

    盛则宁知道九公主其实玩心占主要,但是此刻她愿意助她一力,她也就容着她一口一个嫂子先叫。

    管衙内脸色一白,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转。

    公主管盛则宁叫嫂子,这把他吓坏了。

    「说吧,打了多少下。」盛则宁呵道。

    管衙内心如死灰,放弃了挣扎,伸出两根手指,颤巍巍道:「二、二十!」

    「不能够吧。」盛则宁不信。

    管衙内一咬牙,痛声道:「三、三十……不能再多了,真是就这么多啊!」

    话音才刚落下,旁边一个巴掌就扇到了他的脸上。

    他惨叫一声,吐出了沾满血沫的一颗牙。

    盛则宁还让自己的护卫在一旁喊。

    一巴掌喊一声。

    「欺凌弱女,天打雷劈!」

    「辱骂女子,有辱斯文!」

    ……

    小巷里清脆的巴掌声和响亮的喊话,让松山学院的学子都无颜再继续待下去。

    往日再与这管学子交好,也忍不了这么多指指点点的声音和白眼。

    浑然把他们当作一类人了。

    于是他们抬起袖子遮遮掩掩,忙不迭地溜走。

    周围的百姓看见这场面,纷纷倒戈,转过头都开始骂那管衙内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

    伴随着惨叫声,大伙看得既是暗爽又是胆颤,只怕若是自己也犯下了同样的错,也会被人当街这样,又是打又是骂,丢尽脸面。

    盛则宁让竹喜和小丫头把那受伤的小娘子扶出去,去找大夫治伤。

    「你可还要什么赔偿?」

    盛则宁要留下来和九公主一起把这件事收了,她最后问那名小娘子。

    「退、退婚,他今日这样打我,我是断不会再嫁给他。」

    盛则宁点点头:「好,我一定帮你。」

    这人婚前就能把她往死里打,婚后关在院子里还不知道会怎样搓磨她,这位小娘子有济河焚舟的决心,并不是那些因害怕流言而不敢勇敢说不的弱女子。

    「多谢姑娘,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娘子抽泣着,被扶出了小巷。

    盛则宁走回到九公主身边,为九公主及时出现而道谢。

    九公主背过身,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没什么,我就是刚好听说我五哥为了你写信去松山学院告了一状,而学院里有我相熟的人,他找我打探消息呢,我趁机还敲了一顿蘩楼的满芳宴呢!」

    堂堂九公主自然不缺这点吃饭钱,她就是高兴能从铁公鸡口袋里扒拉出银两。

    盛则宁听到九公主说封砚写信去松山书院告状一事,十分意外。

    之前听小丫头说,这管学子是被书院除了名才找上门泄愤,难道就是因为封砚的这封状信?

    不过盛则宁还是费解,封砚既然肯写这封信,当初为何又不赞同她的做法。

    她更没想到,这事兜兜转转还有这样的关联。

    「叫得真难听。」

    九公主嫌弃地拉着盛则宁往旁边走开几步,「喏,你可记好了,我这是为你才管这闲事,以后若是我五哥对我看不顺眼,你可要帮我说好话!」

    「……尽力。」盛则宁也不知道自己帮不帮的上,但是顺着她的话总归不会错。

    「不过这个小娘子可怜归可怜,但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管这档子事。」

    盛则宁的父亲官拜二品,离着权利的顶峰不过差些许年份,她已经快是上京城里身份最显赫的贵女之一,居然还管这些平头百姓的小事,这让九公主很费解。

    盛则宁摇头,「这世上常常都是宽裕男子,而苛待女子,若是我们身居高位都不能帮助她们,那岂不是太让人难过了?」

    九公主若有所思片刻,点了点头。

    她虽然养尊处优,但是心不坏,听盛则宁一番话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你说的对,若小娘子都不帮小娘子,那她们可就太难了,刚刚听你说这臭男人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我其实也很生气。」

    话说到这里,九公主回头恶狠狠命令道:「给本公主重重地打!一次都不能少!」

    第29章买米

    巡查卫的小吏姗姗来迟,十巴掌也打完了,管衙内已经变成了猪头。

    九公主让人把事情经过讲述清楚,强调了她是为民除害的初心,区区巡查卫的小吏怎敢对公主问责,记录了一番就匆匆离去。

    百乱之中,盛则宁还是一件事也没落下,让管衙内交出了五十两医药钱,还勒令他写下了解婚书,从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

    九公主一边坐镇,管衙内只能呜呜咽咽,不敢反抗,看见解婚书尾端那鲜红的手指印,他终于身子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盛则宁让人把他送去了另一间医馆后,就带着竹喜回南门大街。

    不凑巧竟又看见那几名没走远的松山书院的学子。

    竹喜撅起小嘴,「哼,以前还以为读书人有多正经,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群歪瓜裂枣、助纣为虐的无情无义之辈,读书也没用嘛!」

    竹喜不爱看书,只不过随着盛则宁读过几个字,此刻把所学的坏词一股脑都堆起来,可见心里对这几个松山书院的学子多么痛恨。

    「坏的不是读书人,坏的是他们这些人,读书是好事,你也应当多看看,古有言,以史为鉴,可正衣冠,倘若一个人没有从书里学到正直、忠诚、仁义,那就叫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盛则宁纠正竹喜的话。

    她不认为所有读书人都不好,没有一棒子全打死的道理。

    竹喜也反省得很快,「对哦,大郎君书读的好,可人也很好,上京城里谁都要夸他不同流俗、高风亮节呢!」

    「没错,其实一个人的品行其实与学识高低无关,祖父曾教我,心有敬畏,而行有所止1,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也不要太把别人不当回事。」

    道理竹喜听了就懂了,可是她还是担忧:「姑娘,我担心这件事被一爷知道了,会责罚您……」

    「责罚就责罚吧,事情已经做了。」盛则宁已经想好了对策,「你回府后,记得把我娘前年给我做的那对护膝找出来,加了棉芯的那对。」

    「是……」竹喜心里还想着,是不是得让人提前把祠堂的窗户修一修,听说晚上漏风呢。

    「也不知道他们这群人,围着前面做什么?」

    她们要去珍食铺,就免不了要从这些学子身边经过。

    盛则宁觉得这些就要秋闱考试的学子未免太过轻松,一点也不紧张。

    「你们不知道吧,是他们都想求着我家老爷指点,来堵人的!」

    一个七八岁的小书童舔着糖葫芦,咂巴了下嘴,得意地炫耀。

    盛则宁好奇问:「你家老爷是什么人?」

    「我家老爷就是董老先生,西街巷里办了一间书馆,有空可以来买书呀!」

    竹喜不由笑了起来,这小机灵竟然当街开始拉客了。

    西街巷,大儒。

    这位老先生就是顾伯贤之前去找的人?

    盛则宁「哦」了一声,笑吟吟地对小书童道:「姐姐在前头看了一间珍食铺,有荔枝膏、桂花糯米团、甜桃水沙、草米果,有空可以来尝尝呀!」

    小书童眼睛瞪得大大的,舔了舔嘴巴,应声道:「哇——一定去!」

    盛则宁哄完小孩,带着竹喜从他们身边经过,果不其然听见顾伯贤在对那董夫子讨教。

    说了一大番话后。

    董夫子道:「哎,今日的果子露味道都不正了,是不是掌柜的少放了味甘草。」

    竹喜捂着嘴,盛则宁怕她笑出声,扯着她快步离开了。

    两人的轻松欢快,止于珍食铺。

    掌柜惭愧地交代了这天盛则宁没时间过问下他们的努力。

    第一,各大米铺都没有足够的凉州糯米提供,要不是早就被豪门富商包下,要不然就是量不足而要价高。

    第一,新品粽子好看不中吃,无法替代凉州糯米粽子。

    盛则宁拿起丁厨子做的透明粽,仔细端详。

    好看的确是好看,晶莹剔透,像是打磨光亮的黄水晶,里面夹着一颗紫红色的大杨梅,犹如琥珀一般。

    但咬上一口,却发现这树葛的口感与糯米的软粘相差甚远,不但不软,反而有点脆口。

    对于粽子来说,这种感觉就有点奇怪了。

    掌柜也摇头,他觉得这种粽子不会有人喜欢,肯定讨不到好处。

    这一点,盛则宁也同意。

    她又不是那种只认死理的老固执,该不对的时候,她也会认。

    如此一来,她不但没有了凉州糯米粽子,还多订了许多杨梅。

    太愁人了。

    盛则宁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带着竹喜出了门。

    四房的马车经过,里面四夫人正带着七姑娘。

    「宁姐儿,刚看完铺子啊?」四夫人主动招呼。

    盛则宁叫了一声四叔母,又和盛则娟打了声招呼。

    「是,刚刚看完。」

    「我听说你的铺子少了货,眼见这端午临近,还是要早做打算啊。」四夫人的语气里听不出好坏,倒是那副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劝说盛则宁敷衍一下,也好过不好收场。

    「谢四叔母,我知道了。」

    盛则娟也凑过来说道:「实在不行,就认输呗,反正你们家也不缺间绣坊。」

    「娟儿,你在跟你姐姐胡说什么,老太太看重的才不是输赢,而是在考验你们管家管事的本事,所谓有多大的本事干多大的事,都是做人的道理……」

    母女两人说着,马车又悠悠启程。

    竹喜等到鸾铃声都听不着了,才对盛则宁抱怨道:「怎么感觉四夫人是专程来看我们笑话的?」

    竹喜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直觉还是准的。

    盛则宁笑了一笑,没打算放在心上。

    人都会有失败犯错的时候,还能拦着不让人看笑话?

    「宁姑娘!」梅一娘手挎着竹篮子,高兴地小跑过来,「听说你之前病了,现在可是大好?」

    盛则宁见到梅一娘恢复了精神,很为她高兴,笑道:「都好了,你这么早就出来卖绣品了吗?」

    「不是,我是听到你来了,专门赶过来的。」梅一娘跑得急,这会气还没顺匀,脸蛋上还带着薄汗,粉腮桃面,十分俏丽。

    盛则宁奇怪:「是有什么事吗?」

    梅一娘不好意思道:「那天不小心听见你家的小一来问糯米的事,我多留心了下,你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盛则宁点了点头,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那我猜得不离十,所以那天我就去找柴大哥问了,他知道有家酒坊正好有大量的凉州糯米,而且最近他们东家出事了,酿酒权可能说不准还有没有,反正秋岁的酒肯定是酿不成了,说不定你去收米,他们会愿意卖呢!」

    盛则宁一听,眼睛都亮了。

    这个听起来靠谱。

    梅一娘也很高兴能帮上忙,就道,现在就去找柴大哥过来给盛则宁带路。

    盛则宁却说:「不好让你柴大哥因我的事还有请假,我自己去就好了。」

    梅一娘想了想,柴大哥最近差事也重,抽空出来也怕主家为难,就点头,告诉了盛则宁酒坊的地址。

    盛则宁又找了两个珍食铺伙计跟着,带着四名护卫找去了这个位于城西北角的酒坊。

    藏于一片槐树林后,酒的醇香扑鼻而来。

    闻这味,是间酒坊错不了。

    盛则宁从马车上下来,看着从院墙上摘掉的铜牌子,以及门口碎瓦烂泥,感觉有些不对。

    还没走进去就看见一行人推开院门,涌了出来。

    她想躲却还没来得及,就一眼被人锁定。

    封砚同身后的人交代了一句便走了过来,低头看她。

    「病好了?」

    「嗯。」盛则宁眨了眨眼,「多谢殿下送的补品,不过那些太过贵重了,臣女就是个小风寒,其实用不着人参、鹿茸、灵芝的。」

    「我没留意,都是德保准备的,下次我会提醒他。」

    盛则宁「哦」了一声。

    封砚察觉到她表情似乎变了,好像他刚刚说的话有哪里不对。

    他顿了一下,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来买米。」

    「买米?」

    盛则宁想起自己的正事,就从他的身侧探出头,不远处封砚手下的那些小吏正压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

    「殿下在办案?他们犯了什么事?」

    刚问出口,盛则宁就后悔,改口道:「臣女不该问,都是公事我懂的。」

    封砚知道她懂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听见她突然改口不问,心里就有些不太舒服。

    就好像意识到,盛则宁只不过是为了少跟他说几句话,才这样懂事。

    果然,小娘子脸上露出礼貌的浅笑,开口就道:「臣女不打扰殿下办差,先行一步。」

    「你想买米,可里面已经没有主事的人了,都在那里。」封砚叫住她。

    盛则宁才迈出的步子停在半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那边捆成粽子的胖子。

    她傻傻张开嘴:「他……犯了什么罪?」

    封砚睨了一眼她惊诧而懊恼的小脸,唇角不由勾了一下,但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行为不对,压下了唇角,声音比以往还要镇定。

    「他售卖掺水的假酒,依刑要问责罚没违律所得,还要处以棍刑。」

    「卖假酒比打人还要严苛……」盛则宁咕囔了一句。

    封砚没有听清,却看见小娘子纠结地拧着秀美的黛眉,樱唇微撅,像是气哼哼的样子。

    病了几天,她的脸感觉清瘦了一圈,圆润的下巴都有了清晰的轮廓,骨相透出清艳的模样。

    前日还听皇后说,女大十八变,有些人小时候生的端正漂亮,长开了却未见的出色。

    但是盛则宁倒是从小到大,都是往好里长。

    幼时小脸圆滚滚、胖乎乎,玉雪可人,像是年画上的神仙娃娃。

    长大后脸上就逐渐褪去那些肉感……

    「可殿下把人都抓走了,臣女想买米怎么办?」盛则宁扬起脸,姣美的眸眼好像都好像沾上了酒气,携着让人醺然的神情直直望着他。

    「……嗯?」封砚感觉舌尖好似尝到酒的味道,那细腻醇厚的味道侵入他的喉管,他咽了咽,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这样吧,殿下可否让臣女一刻钟时间,臣女先和那管事的谈完生意?」盛则宁竖起一根纤指,比在脸旁,脆生生的嗓音柔滑地把刚刚委屈服软的腔调都扫到一边。

    封砚一下酒醒了。

    第30章压着

    既是犯人,就不存在还能和人做买卖的事。

    「不可」二字就压在舌下,封砚却迟迟没能吐出。

    盛则宁还殷切地等待他的回答,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清亮得像是光斑落在了碧波之上。

    封砚略一思索,才道:

    「我要看着你。」

    「行。」盛则宁点头。

    毕竟对方是犯人,作为官差,封砚要盯着自己一举一动,怕使什么小动作,是再正常不过。

    现在只要封砚还肯让她去和主事谈买米的生意,盛则宁就很满足了。

    封砚先让小吏们把其他无关的人拉远一些,就对那杨主事道:「这里有位小娘子有事要和你谈,你只管听她说的事,其他无关的东西一概不准提。」

    杨主事早已被这连捆带绑的一系列事,吓得哆哆嗦嗦,很听话老实地点头,脸上的肉也跟着一抖一抖。

    盛则宁走过来,问起凉州糯米的库存。

    这间酒坊出品的酒叫金糯香,是一种酿造的黄酒,用的就是这凉州糯米,蒸透的糯米加以酒曲发酵放置后七七四十九天,而后撇去浮渣沉淀,就能装瓶封盖,送去酒楼售卖。

    不过这贪心的主家为了提高自己的收益,就想出注水的法子,只不过注水后酒味淡而且色不正,他又鬼使神差想出在酿造的时候就添入价格低廉的黄药粉,这样色泽和味道也差不多了。

    出产一批酒,却可以卖出两倍的酒钱,赚了一个盆满钵满。

    要不是有个爱较真的老酒鬼咂巴出了不对,告了上去,只怕这主家还能在潇洒几年,赚出套上京房子钱来。

    酒是不好,但是米好歹还是货真价实的。

    梅二娘保证过,那些米就是经由她柴大哥的米铺子转卖过去的,假不了。

    杨主事呆呆地问:「小娘子是要买米?」

    盛则宁道:「反正你们也不能再酿酒了,就折价卖我吧。」

    也不怕这话戳人心肺,盛则宁直截了,没有含糊其辞。

    主事偷偷瞅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犹如门神一样面无表情的男人。

    「可是……不知道官差大人能不能同意。」

    「他既然肯让我来,当然是同意的啊,这还用得着问?」盛则宁抢在封砚出声的时候,把话说完,还瞪了他一眼。

    没事别问他意思,问就是不同意。

    「哦……」杨主事领会了,扭了扭身子,他被捆得严实,肯定不舒服,被那男人无情的目光扫视,他更感忐忑。

    「那、那就卖你吧,折一半的价,四百斤都给你,就算是十两银子……」

    起初盛则宁不过打算来收个两三百斤,可是折一半的价,实在是太打动人了。

    「行,成交,我去写交契,你签字按印就行!」

    盛则宁想到答应封砚一炷香的时间,不敢耽搁片刻,提着裙摆就打算进酒坊里去找纸笔来写这交契。

    凡事都要白纸黑字写好,以后才不怕被人翻出来对账。

    竹喜没想到姑娘说跑就跑,一点也不端庄,早就看呆了。

    等回过神打算跟过去,就见封砚对她摆了一下手,「我去。」

    盛则宁一进酒坊有些摸不着方向,左右都看了几眼,瞎猜了一个方向,就一头扎了进去。

    她的运气不错,这边的屋子就是酒坊管事平时休息记账的地方,里面笔墨纸砚齐全。

    盛则宁铺开两张纸,就用笔架上的狼毫沾了点砚台里还没干透的墨,在纸上书写起来。

    她写得并不是女子多习的簪花小楷,而是一手潇洒多姿的行楷,每个字都像她一样跳脱活跃,跃然在纸上,很快就将他们交易的事项一一写详尽了。

    写完一张后,她又誊写了一份,一式两份才算合规。

    「印泥放哪里了?」

    桌子摆满了杂物,又是玉镇、又是账簿本子、还有些酒葫芦,盛则宁从椅子上起来,伸出胳膊去扒拉桌边上的一堆纸,想看看下面有没有压着印泥,交椅被她的腿往后大力一踢,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巨响。

    盛则宁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面是什么东西的声音,就感觉自己的后背被人一压,她整个人扑在桌子上,一个瓷瓶擦过她的脸颊从一旁坠落。

    哗啦啦——

    数不清的东西掉了下来。

    盛则宁这时候想起了,这些东西都是什么了。

    在椅子后面有一个竹子做的博古架,上面就放着这些东西,她刚刚不小心撞倒了这个博古架,上面的摆设就全下来了。

    盛则宁心惊胆跳了半晌,直到最后的一件东西掉下来,声音和动静才彻底停下。

    这个时候她就再不能忽略还有一只手压在她背上。

    盛则宁费力地扭过头,眼睛努力往后瞟。

    「殿下?」

    也难为封砚从始至终还能一声不吭,盛则宁略一观察后面的情形,刚刚是他一手按下她,一手撑住了博古架,将她半护在手臂下,才让她没有被这倒下的架子砸到。

    但是他本人倒是被那上面的东西,丁玲哐当地砸了一通,现在脸色都不太好看。

    「没事?」

    盛则宁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没事,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没过一会,她又说:「殿下可否松手,压着臣女了……」

    封砚手指微松下了力,可还没完全挪开,注意到自己这一掌横搁在那不及一握的柳腰上,差距有些大。

    他指骨修长,完完全全覆在那截腰上,就好像是能将它纳入指掌之中一般。

    盛则宁不舒服,扭动了一下身体,封砚倏地抬起手掌,握成了拳头。

    他把博古架往另一个方向横推出去,任由它像一堆破烂倒到一旁。

    盛则宁撑着身子从书案上起来,避开封砚的目光,小心地揉了揉自己胸前那些肉,刚刚一下压得她心都发闷了。

    封砚的力气真的大。

    盛则宁不由假象两人日后起了冲突,他若是想制服她,简直不要太容易了,只推一下,她可能就应声要倒。

    不过这种无厘头的设想一点也没有参考意义,盛则宁心里就想着要让着他,避着他,得过且过就行了,怎么会傻到去和封砚起什么冲突。

    她摇了摇脑袋,发髻上蝴蝶簪也跟着振了振翅膀,就像是饱饮花露的蝴蝶,准备溜之大吉。

    谁知道就是她这一晃脑袋,蝴蝶翅膀下的金丝巧簧就勾住了一缕发丝。

    更巧妙的是这缕发丝里不但有盛则宁自己的,还有封砚的。

    她一扭脑袋,就疼得嘶了一声,伸手拽住封砚的衣襟,把他的脑袋往自己的方向拉下。

    「头发缠上了!」

    封砚也吃了痛,但是他只是轻蹙了一下眉,余光撇见头发缠绕的地方,有些复杂。

    还在盛则宁看不见的地方,她只能用手指摸到缠得犹如一团乱麻的地方。

    「别动,我来解。」

    盛则宁怕疼,听话地一动不动,就连眼睛都闭上。

    头发缠得紧,两人的距离不得已拉得很近,近到呼吸都感觉在交缠。

    封砚的手指在蝴蝶翅膀下勾着头发丝,一点点抽出。

    扯得快了,盛则宁浓密的长睫就跟着颤,每颤一下,下面的唇瓣还要抿紧一分。

    封砚的注意力就不知不觉被带走了。

    小屋太过幽静,总让人产生一种安全的感觉。

    一种,做任何坏事都不用担心被人发觉的安全感。

    二十岁的青年正值血气方刚的时候,虽然对于封砚而言并不经常,但是还是时不时会感到周身热血涌起,那种洪水冲堤的紧迫感压得他头皮发麻。

    他闭上眼,慢慢调整了呼吸,手指顺着自己的头发这一端,用力一使劲,头发应力而断,他抬起了上身,离远了些才哑道:「好了。」

    盛则宁抬手揉了揉自己被扯疼的地方,轻声道了谢,自己也跟着退开了些。

    脚后跟就踩到一物,她低头一看,可不就是她费了老大功夫要找的那印泥嘛!

    把印泥、交契都拿上,盛则宁礼貌地问:「殿下不出去吗?」

    封砚没有看她,低头好像在研究地上那堆垃圾里有没有藏着什么宝物。

    「你先出去。」

    盛则宁虽然奇怪,但是她扫了几眼也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值钱玩意,就拿着东西出去了。

    封砚听见脚步声跨出门去,才抬起眼往那边望。

    这个时候,也只来得及捕捉到盛则宁头上发带的那一抹残红。

    也没在小屋里待多久,封砚稍整衣装,平复了气息就走了出去,不过原地已经没有盛则宁的身影。

    两名珍食铺的伙计被封砚的目光看得忐忑,还没挨过两息就主动交代。

    「三姑娘,她急着回去让人来运米,我、我们负责留在这里看守。」

    盛则宁解决了心头大患,当然更要争分夺秒去准备,等不及封砚找宝出来,她就要回去告诉珍食铺掌柜这个好消息。

    封砚嗯了一声,脸上不显分毫。

    只是在转身的时候被伙计看见他的目光往车道沿展的方向瞥去了一眼。

    仿佛还在追寻着什么。

    盛则宁交代完事,心满意足地出来。

    门外就看见小书童正领着一位青衣老先生过来。

    小书童见她,眼睛大亮,朝她喜笑颜开:「姐姐,我们来吃好吃的了!」

    盛则宁脸上的笑容一僵。

    没想到这小孩是真吃货啊,真是择日不如今日,这就上门来了。

    「可是不赶巧,现在铺子里都在为端午做准备,要不,你晚些日子来?」

    董夫子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啧道:「还以为有什么稀罕美食,不过也是普普通通。」

    盛则宁顺着董夫子的目光,看见珍食铺的菜牌,微微一笑:「看来老先生是老饕,普通的东西当然瞧不上眼,不过我们店里外面挂着的都是大众口味,像您这般的得用我们秘而不宣的菜单。」

    董夫子挑了挑眉,「哦,小娘子这里还有稀奇的吃食?」

    「像上青天、千秋雪、花雪芜丝你可在别处听过?」

    董夫子摇摇头,但又怀疑道:「老夫吃遍大江南北,从没有听说这几道,莫不是子虚乌有之物,用来诓人的?」

    「世上本无菜,有人研究了就有了。」盛则宁理不直气也壮,一点也没有被董夫子揭发的愧疚。

    董夫子一听,哈哈哈笑了起来,用羽扇指了指小书童道:「这小子把你说那些学子的话转述给老夫,老夫就知道你是个有意思的小娘子。」

    盛则宁讶然看了一眼小传话筒,小书童反而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那就等你研究出来,老夫一定来品鉴一番。」董夫子拍了拍腰间的荷包,「甭管什么山珍海味,老夫吃得起。」

    盛则宁见董夫子如此随性,心里一直压着的念头就又冒了起来,她眼睛眨了眨,柔声道:「我不要老先生的钱,只想求老先生一件事。」

    董夫子狐疑瞅她。

    「不要钱的事怕是比要钱的事都难办,不过你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