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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极乐 你连笑也没学会。

    “就这样?讲完了?”

    “就这样。讲完了。”

    小仙子百灵托着下巴坐在石头上,听见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很不愉快地皱起了脸,有些埋怨道:“我瞧您就是无聊,连故事都编不出个有意思的,早知道不听您说了。”

    她面前坐在另一个较高石头上的男子,蓄着一把胡须,瞧着十分儒雅。他一面看着面前的莲塘,喂着其中的游鱼,一面又笑着回过头来,十分慈祥地望着百灵道:“那小百灵说说,这故事应该怎么结尾,才算有意思呢?”

    百灵攥着衣带,想了想,道:“神女做错了事,就要道歉的,等青狮原谅了她,他们就可以正视彼此给予的温暖,从此以后,就都不是孤单单的了。”

    男子问道:“她道了歉,他就要原谅吗?”

    百灵道:“如果不是大错,她又心诚,应当是可以原谅的罢?”

    她微微顿了片刻,道:“凡尘中,即便犯了错,道了歉,也不能被原谅吗?”

    男子极淡地扯了扯唇角,道:“是的,凡尘中,即便是道了歉,也可能不被原谅的。”

    百灵于是再一次皱眉了,道:“难怪您要离开凡尘。”

    她张开手臂,感受温暖的和风掠过自己的脸颊,面上那一点纠结很快就消散了。她笑着道:“还是我们极乐境好啊,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虽然您骗我说要讲个有意思的故事,但我还是会原谅您的。”

    他笑了,道:“我何曾说过这是个有趣的故事了?是你缠着我想听有意思的罢了。我觉得有趣,你觉得无趣,岂不正常?”

    百灵点点头,道:“说的也对。”

    她笑嘻嘻地看池子里的游鱼,很快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

    男子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背影,枯枯坐了许久,而后他开口道:“百灵,你去看看她罢,她要醒了。”

    “是吗?”

    百灵回过头看他,又开心地站了起来,提着裙摆小跑起来:“那我去看看她!”

    她的声音和身影很快消失,他再一次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随着他动作的停顿,风停了,花的摇曳停了,水的涟漪停了,鱼的摆尾停了,整个世界都倏然停止在了这一刻,美好得死气沉沉。

    他在这死寂的美丽世界里静坐许久,才放过了自己,结束了这场令人窒息的折磨。

    他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世界再一次流动起来。随着他仰首的动作,脖颈上有一道黑色的印记,隐隐从衣领边缘露了出来,掩藏在这个世界之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百灵一路沿着花木小径,来到一处静谧的院落,才推开门扉走入,便瞧见那边支起的窗户底下坐着个女子,穿一身明艳的红衣,比这院落里的琪花瑶草都要亮丽许多。

    她于是开心地笑起来,一路小跑进去,欢快道:“父神当真不骗我,姐姐果然醒了!”

    窗下这女子生得一双妙目,灵玉泼墨黑白分明,又仿佛笼着蒙蒙春水寥寥寒烟,目光变幻之间仿佛山移水转一般生动。

    但这样好看的一双眼,却与这个世界一样的诡异,若是仔细去看,便觉空洞非常,唯有美丽而已。

    百灵是看不到这些的。

    她绕进房间内,坐到了她的身边去,拉着她手臂道:“姐姐这一觉睡了好久,我和父神看鱼都看了好些时候了。现在姐姐醒了,就可以和我们一起了。”

    女子是认识百灵的,对于她天然的亲近和熟稔,并没有什么排斥,却也没有什么亲厚。她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听她说完了,才问道:“父神在莲塘吗?那我去见见他。”

    百灵于是起身道:“在呀,我和姐姐一起去。”

    “不必,我与他说几句话。”

    她走了出去,顺着百灵的来时路,又缓步走到了那处莲塘之侧。父神仍如方才一般安静地坐在那里,感受到她停在了自己身侧不远处,便转过头对着她笑了笑。

    “阿玄。”

    她站在那处,没有坐,眼睛淡淡落下来,停在了澄净透明的水面之上,轻易地透过水面看清了水下的尘世。

    尘世硝烟四起,大火焚烧烈烈,有龙吟悲戚地鸣于云雨之间,哀厉非常。

    她就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睫都没有丝毫颤动,那些画面便顷刻间从水底消散,只剩下一片纯净到不染纤尘的池水。

    父神有些无奈道:“我的孩子们在自相残杀,我只是想看一看我的孩子们。”

    阿玄道:“俗世生死,与你何干?六界众生,都是沧海一粟。”

    父神微微一顿,道:“是啊,极乐境繁花似锦,与你共生,你也是瞧不出每一朵的不同之处的。”

    他打量着她,问道:“你去尘世一回,恨海情天里走一遭,心境竟无半分触动变化吗?”

    他在发问,只是看着她的样子,却已经知道答案了。他有些遗憾地看着她平淡的脸色,道:“你连笑也没学会。”

    阿玄回想了一下,去尘世一回,倒是笑了许久,她还记得要怎么笑,提一提唇角就能笑出来,但她感受不到那种感觉,笑起来的时候心里的甜啊涩啊,她记得,但感受不到。

    她没有尝试去笑,仍旧那般站在那里,美丽地和这死气沉沉的美景融为一体。

    父神再一次让那水面动起来,重新将尘世的景象显现出来,口中道:“你在尘世的那些年,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那位彤华君,一生性走极端,爱恨激烈,你借了她的身躯命数,也算体验了一回七情六欲。即便是感受不到,总也是记得的。”

    他没有等她的回应,因为知道她从来话少寡言,答他极少,于是又继续道:“我想借你去看看我的孩子们。当初,我走得太突然了,没有安顿好他们,实在太怀念了。”

    阿玄记得当年,创世诸神看俗世苦难不休,想要开辟新境,父神因此来到极乐境。当初,他是自愿飞升,自愿前来,后来,想要回望的也是他。

    这样纠结反复的行为,阿玄不懂,也没兴趣去问。

    这里是极乐之境,没有烦恼忧愁,也没有纠结困苦,她不必问。

    百灵在的时候,父神讲那些故事给自己听,任她叽叽喳喳,也少倾诉感叹;可是如今阿玄醒了,她不说话,父神却仿佛来劲了一样,又絮絮叨叨地要与她说话,仿佛她能回应自己一般。

    “我特地选了这位彤华君。她交游甚广,与我这些孩子们呐,多少都能说上几句。你去这一回,见到我的孩子们,可有什么感受吗?我最爱是小女纯圣,博知明理,两个儿子次之,性情虽一收一放,截然不同,但都是一般的爱钻牛角尖,认准了一件事,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叫他们两个将尘世闹成天地两分,我看着都要头疼,还好是雪秩那孩子稳定中立。若说雪秩,她从前脾气骄矜,我倒没想到,竟是她站出来稳定乱局。我……”

    他说了许久,也不管她毫无回应,自己倒是满面含笑,数遍家珍说自己养育教导的这些孩子们。在尘世中,他们是六界敬畏的大神大魔,可在他眼中,只是些幼稚天然的孩子罢了。

    他记得他们每一个是如何出生在这世上,又是如何在创世六神的身边长大。他记得他们每一个的点点滴滴,也记得他们是如何在尘世中死去。

    想当年鸿蒙初辟,谈笑风生,何其热闹,无爱纪时万物不死不荒,万物恒久长存。

    到如今,都尽了。

    他感慨着,最后也只剩下感慨。他是创世的神明,是最早清明灵智的神,他明白自己能来到这里,就早已无俗世之心。他不会回到凡尘去,他也不想要回到那个凡尘。

    阿玄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烦,待听到旁边没有声音了,这才开口道:“我是来警告你,不要插手凡尘事。”

    父神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那一句话,道:“我只是想我的孩子们。”

    阿玄这才转身面向了他。

    “我投于彤华之身时,意识封闭,并不记得极乐境的任何事。但她困于恩仇,为求力量,试图强行唤醒我意识,以抽取极乐境力量为她所用。若非她不能控制,而我速醒,便要叫她得逞了。”

    她难得说这样长的话,父神一下来了精神,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什么你呀她呀,难道她不是你吗?我瞧的时候就觉得,她做事偏激归偏激,脑子却还是灵活的,竟能想出这么胆大的法子来。”

    阿玄道:“我意识封闭于极乐境中,她身处彼世之内,绝无可能发觉。是你泄密,让她察觉的。”

    父神道:“我是心疼她,她……”

    阿玄继续道:“她最后与长晔见面,说过一句话,‘若你来日夙愿达成,盼留大荒乐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大荒已经彻底覆灭,被海水吞没侵蚀殆尽,来日留,何处留?如何留?

    长晔那时面上有惊讶,但不是惊讶这件事,而是惊讶彤华居然也知道。他听她说完了,回答的是,“若所愿得成,必然不会重蹈来路”,他也是知道的。

    那么这件事,是谁告诉了彤华,又是谁告诉了长晔?

    父神望着她,想她有些地方还是没变的,她一如往常的敏锐,即便少言,但凡有风吹草动,皆可入她眼中,她才刚刚黄粱梦醒,从尘世那种激荡的情绪交锋里醒过来,便立刻可以如此平淡地站在自己面前,戳穿自己这些时候暗暗做过的隐秘行为。

    但她还是变了。

    她去了尘世一遭,看爱恨恩仇,看真假是非,也并不是全然一无所获。到如今,她也大约可以理解一些俗世情感的奇怪与扭曲。

    如果是以前,她根本就不会说什么,如果她觉得他做了什么不利于或者不顺从于极乐之境的错事,她只会默默应对处理而已,绝不会对他多说半个字。

    语言在这里是无用的东西。

    但现在,她来警告他。

    警告,这真是一个新奇的词汇。

    “如果因你越界,导致极乐境秩序混乱,崩溃坍塌,我会提前作为的。”

    父神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垂眼又见尘世某个身影,心动意转之间便开口道:“步孚尹也并非俗世生灵,你可察觉到了吗?”

    阿玄的脚步因此而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听到父神对她道:“在你成为彤华之前,你们已有相见之缘,你还记得吗?”

    第282章 借身 她真是好看得叫他念念不忘啊。……

    很多年以前,父神初初来到极乐之境的时候,曾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非常怀念着回到过去。

    他看不到彼世的模样,只能面对极乐境的虚假的美丽。他堕魔穿越屏障,可在踏入极乐境后,连身上的堕魔的纹路都渐渐要被洗刷干净,属于彼世的一切,都要消解干净。

    他不甘心,便频频作恶,可是在此处又有何恶?他毁掉的花,眨眼间还是从前的模样,他污掉的水,转瞬间又变得澄澈洁净。他想要杀死这里唯一的活物阿玄,可他无法伤她分毫。

    他想要哭,可是心里没有悲伤的感觉,眼眶里也流不出温热的泪水。他对阿玄恳求道:“放我回现世去罢,我不能把他们都丢在那里。”

    阿玄不解,不拒,也不应,转过身走开了,又将他独自安静地丢在那里。

    他们这样彼此互不干扰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某一日,阿玄忽然感受到了极乐之境的气息波动,有一个陌生的生灵来到了此处。她循息寻去,看见父神坐在那莲塘旁边,与那透明的一团游魂说话。

    她站在花木之后望着,那是个并不完整的游魂,懵懵懂懂,也许去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事情,但依旧天然,是个值得留在极乐之境、却并不归属于这里的魂魄。

    于是她没有上前。

    她生于极乐之境,不会与外界的任何生命建立联系,所以也不会与这个注定不属于此处的生命交谈。

    她转身回避了。

    相见之缘。那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她并没有忘记,只是一时没有记起来。

    “只要不累及极乐境……”

    她用那一双平静到了极点的眼睛回望,道:“他又与我何干。”

    她转过身,踏上来时路,又回到了原先的住处。

    极乐境里原本没有这样的住所,她的身体本就是化形,她可以是这里的花、鸟、树,万事万物都可以是她,她也可以归于万物。

    在第一次见到父神的时候,她才第一次幻成人形。她知道他是要来的,并且他将是极乐境此后直至末世之终的唯一一个生灵,只要遵从极乐境的运行规则,他便可永享极乐。

    阿玄沉默而安静地观察着他,他的情绪初时很激烈,后面就平和了下来,每日带着笑脸同她说话。他还问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

    极乐境内一切随心而动,想要住处根本不费气力。他兴起了一个幽静恬淡的小小院落,圈住了一个温馨竹屋,请她入内,说自己当年在俗世时,就给女儿布置了一个这样的住处,她非常喜欢。

    他请她入内、与她絮言的样子,就像真的融进了极乐境一样,可是他侧首的时候,颈上深黑色的堕魔纹印还在,没有半分消解。

    直到刚才,阿玄再一次观察着他,还能看到他分毫未改的印记。这就代表着,他的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接纳这个现实,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要真正地停留在极乐境,没有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极乐之境的一部分。

    阿玄一直看着极乐境按照固有的秩序运行,但显然,父神对于极乐境来说是一个危险的因素。她去凡尘一遭,离开这里太久,尚不知父神做下多少事,还是先要了解过再做决定。

    她坐在窗下,花树的影子落在她脸颊之上,形成一块破碎的斑驳,将她眼珠拢在阴影之中。她只是目光直直向前看去,不需要任何载体,便轻易看到了俗世万事——

    昏黑的夜幕将地界沉沉笼罩在其中,深暗而危险地向外不知餍足地延伸,仿佛想要吞噬掉整个世界。雄伟的大殿屹立此间,流露出一种比之更甚的森然和威严。

    薄恒独自静立在殿内,隔着一道屏风,看见一个身影独坐其间,周遭无数灵息涌动,自身体中溢出又融入,往复不休。

    他安静而立,身体站得笔直,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屏风上的影子,眉头皱成一座小山。外间事务繁多,不断有来寻他问话的,他通通让侍从在外面拦下,在此间事了之前,他半步也不敢离开此处。

    地界的事再重要,通通都没有地界之主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外放的气息尽皆收回,那道身影自榻上站起,拖着散漫的步子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他披着一头乌墨流金的长发,轮廓英气的眉眼带着些微倦与懒怠,却也掩不住一身的倨傲贵气。

    他对薄恒并不设防,也没有什么拘谨与遮掩,手里系着自己外衣的衣带,侧目瞧了薄恒一眼,眼中带着些分明的笑意,半点没有旁人见薄恒时的那点敬畏拘谨之态。

    “已不是头一回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薄恒瞥见他衣襟拢起之前,胸膛上有一处破损的缺口,笼着一团昏黑的死气,于是眉心越皱越紧,道:“你今日多费了一炷香的时间,这具身体恐怕用不了多久了。普通的既然用不成,莫不如先从部下魔君里选一个用着。”

    他看见薄恒冷肃的脸色,展了展疏朗的眉目,道:“正在战时,犯不上动他们。”

    他说完,看见薄恒难看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于是又笑道:“你是老祖我是老祖?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薄恒与他对望,冷声道:“我若知道到头来还是没法用上恂奇那具神体,当初就不会听你的一拖再拖。”

    朦朦的月色从窗纸外昏昏地透进来,与殿内煌煌的火光晕成一种融融的橘黄色。座上人支肘闲坐,鸦黑的长发披在寒霜月白的衣衫上,又一并掩在灯光里,黑白分明又仿佛晕在一处,在光亮与阴影里影影绰绰。

    魔祖长暝置身于这样柔和的光影明灭之间,眼里的光亮却犹如长夜寒星一般的锐利。他听着薄恒这样的话,露出一种并不担忧的自如之色,道:“如何用不上?他那具身体,不就是为了给我准备的吗?”——

    此计说来话长,若要追溯,要到许久以前。

    长暝在初次大战中被帝子神龙拉着一起陷入沉睡,薄恒为防不测,便将他藏去了离虚幻境之中。待长暝的意识好不容易有所恢复,便迅速和薄恒建立了联系,为将来的回归作以准备。

    如果他贸然以蛮力强行复苏,那么帝子英与他有所联系,立刻便会察觉,根本就瞒不过长晔分毫。长暝藏匿许久不被发现,也不能因此功亏一篑,所以他们商量过后的计划,是暂时将本体留在离虚境内,并将魂魄缓慢向外转移,借一具身体来金蝉脱壳。

    如此,既可使他顺利回归,又可使天界无从察觉。

    魔祖的魂魄并不是随便一具身体就可以承受,他们观察许久,将目光落在了大荒。天岁神族既是天生神,又有修炼神速的特殊体质,再从其中选一个天赋最优秀的。从恂奇到步孚尹,他一直都是他们关注的对象。

    地界的势力向大荒内暗自延伸许久,还曾因一次意外,将紫星蛇族彻底污染,但好在终究是没有暴露。大荒被天界攻陷的时候,薄恒明面上没有插手,但已经暗中做好了准备,打算将恂奇设法转移到地界来。

    是彤华在他前面动了手,将恂奇带到了定世洲去。

    于是薄恒又开始想,天岁神族的身体好是好,可惜年岁不永,若是在恂奇死前不能将那具身体夺走,那么又是白白浪费。

    他将这话给离虚境里的长暝说,谁知长暝听到这话以后,却突然变得十分从容轻松了。

    “他去了定世洲那个小神女身边吗?那你我倒是不用急了。”

    长暝的语气里分明带着看热闹的笑意,薄恒不解,却只能听从。他只是想,本来能利用的机会便不多,而步孚尹又显然是要铁了心地守着彤华,若是真的不成,他用强硬手段也要给长暝抢回来。

    但事情就顺利得如长暝所说那样,彤华再一次送上门来,问他长生骨是什么东西。

    从这里开始,薄恒就隐约意识到,步孚尹,彤华,长暝,他们三个人必然在某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些隐秘的联系,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这不是他需要探究的事,他没有多问,但从此以后,对于长暝对此事的安排上,他再也没有提过任何异议。

    他便一直这般冷眼看着彤华与步孚尹的相处,前百年有心不表,后百年两处难见,好容易凑到了一处去,定世洲一桩内乱,又让彤华下了狠心,将他设计杀死在三途海。

    薄恒亲自去了三途海。

    他去的时候,理由冠冕堂皇,是要为了长暝的归来,保全恂奇那一具绝妙的身体。可是站在那里的时候,他心中想的却是,彤华连长生骨都能剖的出来,如何能真正舍掉步孚尹?

    他想,恐怕这一次,他还是白跑一趟,空手而归。

    他想的一点都没错。他亲眼看见彤华还是奔赴到此,掐诀念咒,衔身锁魂,什么代价沉重的上古禁术,都只是她手下一个想要挽回的动作,硬生生将他散碎的魂魄拉回到了一处。

    他回去与长暝汇报,长暝仿佛想到了一般,仍旧是那么胜券在握地笑一笑,与他道:“他魂魄既在,只要灵智完整,随时都可凝聚实体,倒是不急。至于那个小神女,既是这种性情,又对他如此情真,也无妨利用一二,推动时局,再帮你我一回。”

    薄恒的确如此做了。

    他和彤华因为一个共同的长生骨的秘密而拉进了距离,那些酿了许多年的好酒,全都拿出来与她分享,对着一轮亘古不变的红月对饮千百年,她的笑啊泪啊都见过。

    他就想,步孚尹注定是将死之局,但彤华只是不清醒,如果真到了最后,她不一定要为之牺牲。

    他用丹诸和谷晴则生事,唯独没想到居然将陵游折了进去,他知道彤华不会善罢甘休了,于是那个可惜而心软的念头在极偶尔地想过几回以后,也就那么果断地舍弃了。

    他推动了战事的开启,激化了各界的矛盾,他用彤华斩了上古十一神,那都是曾与他一起拜在创世神座下的同门,而后他又用他们的死将符舜逼到了地界来,使得长晔身边失掉巨力。

    最后,他用步孚尹,除去了彤华。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永远不被发现的秘密,如果不想让彤华发现是地界在搅弄风云,不想让彤华来与地界拼个不死不休,那么还是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及时避免的好。

    至此,一切都按照长暝与他最初的计划,走到了最完美的位置。

    天界实力大弱,定世洲自顾不暇,地界势力大盛,前线战得激烈火热,长晔只是对付战事都要用尽全力,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继续去寻找长暝的藏身之处?

    长暝便正好借这连天不休的战事遮掩,慢慢从离虚境里,将魂魄转移出来。

    这个计划订立许久,经过了漫长的等候,终究还是圆满地走到了最后,但偏偏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上出现了问题,因为薄恒从琴关捡回来的那具身体,并不是步孚尹原本的身体。

    恂奇的身体毁在了三途海,步孚尹好不容易重新凝聚的身体也因心魔诞生而被她毁去。薄恒本以为他神思齐聚,应当是重新凝聚了神体,可偏偏他就没有。

    他偏偏就借的是那位在人间战事中故去的小将军谢以之的身体,而谢以之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凡人的身体,是无法长久支撑一位二代大魔的存在的。

    薄恒是不打算冒这个险的,但长暝这次没有再等待了。因为战事已经开启,地界却并没有如初时所想那样占据优势,天界那位大将风无痕的复生是他们的意料之外,一下便扭转了天界颓败的战局,而长暝转移魂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没有再慢慢寻找一个身体的打算。

    他对薄恒的解释是:“除了他,我谁也不会用。”

    长暝对步孚尹非常执著,除了他谁也不肯,即便这如今只是一具凡人的躯体。他用了很长的时间顺利从离虚境内转移出来,只将自己的身体作一个空壳子丢在那里,但是依旧无法站到地界的部众之前,就只是以左君的身份参与地界事,却连面也不露。

    这具身体有很大的麻烦,时间越长,问题就越多。在彻底解决隐患、做好足够的准备之前,长暝绝不会贸然站到人前,贸然地正面应对长晔。

    薄恒无数次想要替他重新寻觅一具身体,也的确如此做了,他寻来的身体总是要比这具凡人的身体好许多的,但是长暝一概不用。

    他宁愿拖着,宁愿一直持续战事的僵局,冷眼看着前线无数的流血牺牲,也绝不作任何妥协——

    薄恒想到他那一具破损的、还需要他不断用自己的修为来反哺修复的身体,就觉得一阵头疼,一边懊悔自己当初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话没有阻止,一边又再一次进行劝说。

    “浮炎近来与灵隽走得勤,关于你的长相,已经捅到了长晔那里。他看到步孚尹的脸,一定会知道我们另有所谋,若是针对起来,以你如今状态,要如何应对?”

    长暝轻松道:“用不着我去应对。”

    他淡然地垂着眼,道:“你且旁观。那个小丫头,不是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能成就大事吗?知道了步孚尹,只怕比长晔还动得快些。”

    烛火晃动,落在他五官立体的面目之上,留下深沉的阴影遮蔽。他用极其平淡的口吻,轻易道:“动得越快,死得越快。她死了,龙族那兄弟两个便要忍不住。动则生变——”

    如今战局能这么平稳地僵持住,就是因为风无痕与龙族兄弟如今太能稳得住了。无论地界如何故意生事,他们都求稳而不生事,不受挑衅。

    但如果灵隽出了事,他们还能忍得住吗?

    动则生变,如今的局势,谁先变,谁先输啊。

    这一局,才不算难做。

    薄恒记得灵隽的长相,即便是战时,她也大胆地来过地界,还和浮炎定过一段时间的婚约。他清晰地记得她的眉眼,还有站在自己面前的气势。

    还好她不穿红衣。

    否则真像是冤魂讨债、厉鬼索命、旧日幻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不说话也像是在口诛笔伐地质问他的罪孽,质问他是否问心无愧。

    长暝注意到了他的一时沉默,用一种看穿了他心意的眼神望着他道:“怎么,顾念旧人,舍不得?”

    薄恒面色不改,道:“没有。她并非旧人,我又多有牺牲,惟愿早日结束战事,有何舍不得?我是在担心,若是一切如此行进,局势变化,你要如何?”

    没有便没有,解释那么多,反倒显得刻意。长暝笑了笑,并没有戳穿,只是摆了摆手,道:“只是身体破损了,他的魂魄还被我锁在体内。只要他愿意苏醒,主动配合,灵体恢复自然不在话下。”

    薄恒直白追问道:“数千年不肯苏醒,缘何要配合于你?”

    长暝意味深长道:“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若说这世上有谁一定会说一不二地配合于我,他只怕比你还强些。”

    他一定会听他所想的。

    就像过去在离虚境里,他已经动了尘心爱念,可是他让他舍,他不还是将她舍下了吗?

    那个小神女取下覆眼的锦带看向他时,眼里的那一点失望和伤心,可真是好看得叫他念念不忘啊。

    第283章 无归 无力而强取,何异于玩火自焚?……

    东海那位九太子玄沧,昔年曾因犯下大错被天帝长晔忍痛贬入凡间,时隔千年方得归位。他本就是长晔极看重的一位年轻神君,此次归位后更是荣宠加身,甫一归来,便封了个四方水君的位置,掌天下水域流通诸事。

    大战以后,三代龙族尽数殒灭,四代龙族彻底以他为首。他与复生归来的那位大将军风无痕一起站在长晔左右,硬是将天界的劣势拉了回来,与地界相持对抗,一时难分上下。

    只是,与风无痕不同的是,这位颇得天帝看重的四代神君佼佼者,在战事进入僵持阶段以后,便再甚少露面。如非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情,是难得能见他一回的,即便得见,他也只是出现在与长晔一同议事的时候,纵然是龙族亲族,也几乎是完全无法与之相见。

    玄洌这日造访四方府邸,来时十分突然,也未曾提前知会。侍官见他来得突然,虽请入内落座了,却仍是为难道:“太子今日来得突然,神君恐一时不得归,若有何事,不如留个信在,待神君看了,再去寻太子便是。”

    这些年里,若有急事,一概都是由四方府邸的侍官通传,待玄沧看过,若是急事,尚且还会出面解决一二,若是不急,那就只剩下石沉大海。

    玄洌未有起身之意,道:“若无急事,只怕你得了他的嘱咐,根本是不会去寻他的。我且就坐在这里等着,你自行决定是否知会他罢。”

    他从前是龙族四代中虽有威望却十分温和的一位太子,与仙官们都极好说话,但如今龙族遭遇重创,他独自担着龙族重担,温和早已不见分毫,只余气度威仪。

    侍官在玄沧少时便跟随侍奉,但此时见得玄洌,却也不敢如从前那般对待了。听见这话,知道玄洌这回前来,是非要见到玄沧不可,便只得应声道:“那请太子稍后,我这便去报请神君。只是我等传话,神君未必应答,若今日他不回……”

    玄洌仍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语调平淡道:“他还不至于知道我来了,还不过来见我。”

    侍官闻言,不敢再说,便先行退下,去通报了。

    玄洌坐在原处,面前的一杯茶斟了又凉,斟了又凉,待见得天色昏昏,海水都彻底陷入黑沉之内,才从明珠煌煌的光亮里,看到院中有漩涡骤起。

    初时还是一缕水流带起的几滴水珠,后面便形成一个丈高的漩涡,从漩涡里缓缓露出一个身影,再步步走到近前来。

    玄沧穿一身最普通的常服,仍是惯穿的白色,但形制却并不复杂,就仿佛是最悠闲地待在家里的穿着。他连发冠都没带,就是简单用玉簪绾了,真像是因为是被最亲近的兄长唤了,所以才来不及换衣,便如此前来。

    但事实是,玄洌已在此处等候了许久了。

    玄洌放眼望着他自院中走进,他从前身上那些不绝的少年意气与桀骜,此刻几乎都不见了,只剩下不绝如缕的温厚绵长,从周身散发出来。

    甚至于他落座在玄洌对面时,脸上还挂着一种极柔和的笑意,与他道:“兄长今日怎么来了?”

    玄洌盯着他这副样子,问道:“你还要在那个小世界里留多久?”

    玄沧为玄洌更换热茶的手微微一顿,面上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便被他自然地遮掩过去。他放下茶杯,拂袖扶在桌沿,低头笑了一笑,瞧着乖顺极了,但说出的话却执拗。

    “我活着,就要去。”

    玄洌道:“三千世界,亦真亦幻,总有消解之时。到了那时,你总要回现世来的。”

    玄沧摇头道:“有我在,自不会让它消解的。”

    玄洌冷声道:“它既非现世,你心中便该清醒。那不过是一妄念罢了。”

    玄沧却道:“若是妄念不真,岂会成一真世界?”

    他针锋相对,句句都是沉溺不醒,玄洌眉眼低沉,压着怒气道:“你看不清楚如今的情势吗?早些了断两界战事,早些各自太平。你即便不肯管旁人的死活,灵隽也不管吗?那是你自己在帝君面前认下的好女儿!”

    说到此处,玄洌就忍不住来气。

    当年彤华为了陵游连杀十一神,自己也犯杀神之罪殒灭,她倒是还能想到长晔会趁此机会算计定世洲,所以在让文宜继承神主位后,又给定世洲另留了一条后路。

    她在本源灵脉里塑造了一个婴孩,在她长成时,给她融进了玄沧的一缕神息,等她出世以后,又将她藏了起来。

    可是她只是藏起来了这个孩子,却没有对长晔隐瞒这个消息,长晔虽不认为她会如此不理智地诞育一个和玄沧的孩子,但鉴于她过往胆大包天的行径,仍旧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他想那孩子同时继承了希灵氏与龙族的血脉,将来力量必然强大不可估量,若是被地界那几个与彤华交好的先得去了,必然后患无穷。于是长晔一刻不停,最后终于在无归城找到了那个孩子。

    无归城内鱼龙混杂,也不归三界管辖,里面随便一个街头小贩,都有可能是三界通缉的死罪重犯。城外有结界笼罩,城内的各种灵息便是混乱一团,根本辨不分明,正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而那孩子还太小了,莫说彤华根本没有和玄沧做过这事,只要打眼一看,便知道她只是身上带了一缕神息而已,并非龙族骨血。

    长晔去找的时候,并没有提前知会玄沧,为的就是在找到以后立刻处理干净。但是在他找到的时候,玄沧还是突然出现在了那里。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跳进了彤华给他设下的拙劣陷阱,说那就是他的孩子。

    灵隽,连这个名字,都是他给她取的。

    玄沧这些年留在小世界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将灵隽完全托付给了玄洌,但又交代了自己的部下,在无归城照顾好灵隽。灵隽长大后知了事,生出些渐强的野心,先是想要做无归之主,玄沧帮着她做到了,再后来文宜殒灭,下一任神主即位,灵隽又想去掺和定世洲的事,玄沧也纵容了。

    如今定世洲的神主换了几位,只能算是空有其名了,灵隽眼见自己不能借定世洲生事了,又迅速改换了行动的方向,饮着定世洲的血将无归城一再壮大,现在胃口更甚,连无归之主也不能满足,想着要在二界之内往来谋算了。

    玄沧听到他提灵隽,面上却并无忧色,只是问道:“灵隽是兄长教导长大的,她一贯不听我的话,也不听兄长的吗?”

    玄洌见他如此,便嗤道:“我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有什么必要一直听我的?”

    玄沧闻言摆摆手,不大在意道:“她既喜欢这些,就去做罢。帝君知道我的心思,寻常小事,不会问责。地界知道她与我的关系,又岂敢轻易做什么?”

    玄洌见他竟半分不放在心里,沉声道:“你见过灵隽几回?她的事你知道多少?你愿意纵容她是一回事,也要看她有没有那样的本事。无力而强取,何异于玩火自焚?”

    说实话,他对灵隽如今行径已完全不抱任何期待,但那到底是一个他看顾太久的孩子,纵然失望,也总有不甘之心。

    玄沧沉默片刻,最后道:“我知道了,灵隽的事,我会处理。”

    他如此干脆地答应了,玄洌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可是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反应过来——他哪里是因为灵隽才应得干脆?他是想赶紧答应了,才好打发他走!

    玄洌想到此处,一直隐忍的怒气又涌了起来,斥他道:“彤华趁你贬在人间,拿这种拙劣手段逼你与龙族就范,你纵然爱慕她,也不该明知她心属旁人,还要由得她如此算计操纵于你!”

    他看他那副沉默而避世的模样,越看就越忍不住生气,沉沉道:“我自认这些年里,对灵隽已是仁至义尽。她若肯留在无归城,彼此间相安无事,我也不会多插手为难。但她与浮炎、与地界越走越近,狼子野心已是无可挽回之势,你先前不加劝阻,如今又不肯放手,所为何来!”

    若说要体谅他从前伤心,他也算体谅许多了,可这数千年沉沉不知清醒,已实在是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范畴了。

    但他不仅是为灵隽而已。

    玄沧归位以后,骤知彤华不在,一时被冲昏头脑,非要犯这个蠢,可是灵隽即便捅破了天去,又能与龙族有什么关系?玄洌无法不生气的理由,归根结底还在龙族。

    “横竖彤华已死,灵隽又是如此,你也早该清醒一些,好好想一想当初在前线焚骨蒸血死去的族人,好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披了玄沧的身份回来,是要护着帝君,护着天界,行帝子神龙当年在龙祖面前发过的重愿大誓,而不是为了一点风月情孽,浑浑噩噩地躲在那个小世界里,长日不休地做什么春秋大梦!”

    玄洌甚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音调越扬越高,最后蓬勃的怒意都忍不住地沸腾爆发出来。室内一时安静得针落可闻,玄沧坐在原处,半晌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玄洌站在门边回头,看着那个安静的身影。他曾是他爱护不已的弟弟,由他亲眼见证他一步一步长成,跃出东海之境,升至云外之天,但现在不是了。

    随着大战卷土重来,所有人都要回到最初站立的位置。他始终是五太子玄洌,但玄沧却不会一直是东海九太子。

    他深深看了玄沧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四方府邸。

    侍官在门外等候,听见他们在其中大声争执,连气也不敢喘。待见得玄洌大步流星离开了,方敢探头去看玄沧的现状。

    玄沧垂着眼,在玄洌撂下那么一番话后,身上那一股柔和的气质,仿佛突然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寒霜冰雪般的冷意。

    侍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作何反应,立在门口进退两难。

    玄沧倒是主动开口了,问他道:“灵隽最近做什么了?”

    侍官连忙答道:“她最近往地界去的多,这几日去了一回上天庭,是帝君单独见的。”

    玄沧又问道:“之后便没有给四方府传信吗?”

    侍官垂首道:“没有。前线未有大变,上天庭已许久无旨下达了。”

    灵隽性情贪婪,明明自小生长也不曾遭逢什么大灾大难,但就是对权力极度热衷。玄沧初时将无归城送到她手里,一来好劝服长晔,只当无归城是囊中之物罢了,二来也是想磨一磨灵隽的心,用这个烂摊子里错综复杂的事情来叫她知难而退,以后对权利交锋避而远之。

    定世洲与龙族都不会承认自己与灵隽的关系,除了极少数的知情者外,灵隽在外界眼中就是个毫无背景不知出身何处的小角色而已。她虽为神,却连神息都不足为人所信。她这一路走得艰难,谁知即便屡屡碰壁,她也依旧没有消磨半分野心。

    无归城变成了无归界仍不足够,她还想要定世洲。她费了好一番功夫,将定世洲闹得乱成一团,可惜定世洲的神主都换了几位,她依旧也没能得到定世洲。

    她终于放弃了,却也没有放弃,回不到定世洲,拿不到属于自己的姓氏,她就要自己得到与定世洲同等的位置。

    在天界这边,她自有办法卖乖卖惨,让定世洲与龙族都觉得对不起她,从而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对她步步退让,再让她慢慢得逞;在地界那边,她也不算毫无前缘,用婚约捆住了浮炎,而薄恒也对她视而不见,自然使得她在地界也能展开场面。

    但她还是太年轻,也想得太少了。

    定世洲能建立,是雪秩抓住了长晔长暝争锋的机会,她分走了他们原本可以拥有的一部分权利,使得他们在这上面吃了一亏。再来一次,无论是谁,也不会重蹈覆辙。

    更何况,灵隽可比雪秩好对付多了。

    先前,玄沧盼着灵隽能结下些自己的交情,以便无归界将来遇到难事也好有应对之法,所以不仅不曾插手,甚至还与长晔谈过,望他对灵隽宽容一些。

    但灵隽始终不满现状,先是开始反抗玄洌,之后又解除了与浮炎的婚约,渐对两界一些要紧之事插手上心。如今遇上战局,忧虑者多矣,她倒是兴致勃勃,巴不得借势生事,好闯下自己的一番天地。

    玄沧原先以为,如两界掌权者,知她年轻鲁莽,总不会真与她做成什么。可是如今显见得是不一样了。

    长晔从前见灵隽,大多都是人前有个别的由头,也不是特地为了见她,不过是有其他事时偶然相见,场面话多说两句,如这般亲自、单独地接见,实在是头一回。

    而且,他还是在提前受了玄沧嘱托的前提下,还如此见了灵隽,并且不曾主动与他知会提及。若不是玄沧一直命部下看顾灵隽行踪,恐怕如今还不知此事。

    侍官听见了玄洌与玄沧的争执,又听见玄沧此刻如此问,便会意道:“神君是否需要我往上天庭去递个帖子,与帝君的掌事仙官约见会面?”

    但玄沧却没应下这句话。

    他拂袖起了身,走出门外,与侍官道:“你也听清楚方才的话了,以我的名义写封书信递交帝君,言明此事,让他莫要再将灵隽牵扯进来。”

    侍官原想凭自家神君对那位无归之主的偏爱,或许是要去一趟上天庭面见帝君,闻言微怔,却也没有露出异样的讶色,恭顺地垂首应了是,又看着玄沧重新迈步,再一次陷身在那一片漩涡之中,争分夺秒一刻未歇地又往那小世界去了。

    他送走了玄沧,回官署亲自写了一封书信,按照玄沧所说的要求将所请言明,检查一番无误后发往上天庭去。上天庭见是四方府来信,呈交得快,回得也快,长晔亲口说了“知道了”三个字,被仙官原模原样写在回信中发来了四方府。

    侍官按照旧例,以固定联系的方式,将信发往小世界。灵光闪烁,表示玄沧已经亲自看过,但看过之后便再无回音,此事就此作罢。

    有了长晔与玄沧的这两句话,灵隽再往天界来了两回,便没有再来过。她大约也能猜到是玄洌在背后与玄沧知会过了,有玄沧出面,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天界一时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便干脆调转了方向,往地界去了。

    侍官每日整理灵隽行踪发往小世界,自觉她不来天界以后,事都少了些许,日子都显得清静了许多。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并没有享受太久。

    这日,无归界主事的那位仙君简雪衣难得离开了无归界,亲自造访四方府。他未提前知会,来得很是突兀,但侍官见过后听罢来由,还是未敢耽搁,立刻给小世界去信。

    玄沧几乎是立即便抽身返回,待见过简雪衣问明来由,便立刻前往上天庭。

    无归之主灵隽在魔域深渊失踪,已有多日下落不明,简雪衣下令封锁消息,但无归之内仍有流言风起,一时混乱非常。更有甚者借故生事自无归越界,在天界边境犯事,风波不断。

    自龙族血祭数千年后,僵持许久的战事再次生变,四方水君玄沧亲自带兵来到前线阵前,以无归界风波为由,要求地界交出无归之主,由此再起战事。

    第284章 之间 那种香气醺得他伤口发痛。

    天界此番开战,帝君长晔带着四方水君玄沧与大将军风无痕一齐站在了阵前,任谁看了这般架势,也要道是天界暗地里做足了准备,故意借着无归之主失踪的由头来开战。

    但地界却也未曾惧怕。

    魔尊薄恒自然在场,先前险些将龙族焚尽的大魔浮炎也在,身后盘旋于黑云翻墨之间的,还有一尾黑色脊骨尽数暴露在外、周身燃着黑焰的魔龙,用一双幽紫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天界部众。

    创世神龙祖有九个孩子,行末的帝子神龙与长晔结契,成长晔守护神龙,彼此相伴相成,忠信不二。相应的,长暝也有这样的一位守护神龙,便是漆骨。

    漆骨神龙当年随长暝一同来到地界成魔,虽未在大战中与长暝一同沉睡,这些年却一直护佑地界,未有一刻止息。先前浮炎焚火,天界龙族难以抵御,未尝无他助阵压制龙族之功。此番开战,他亦未曾缺席,气势汹汹浮于云端助阵。

    龙族惨遭屠戮,帝子始终沉睡,漆骨在战中的残酷表现可称之为六亲不认,但在云端一声龙吟,便仿佛要将天界的气势吼弱三分。

    长晔倒并不因漆骨的龙吟而感到如何,横竖身边站着玄沧,旁人不清楚他的身份,他自己心里是清楚的。若不是因为他这副躯壳下藏着的是帝子神龙重英,他也不会如此厚待于他,因他一言就于此时开战。

    他们自出世结伴走到如今,彼此默契十足,此刻立在阵前,注意力也不约而同放在了一处。薄恒、浮炎、漆骨,这都是寻常已见惯了的,此刻也没什么好说,倒是地界那个始终不肯露面的左君,今日竟也走到了阵前。

    他立于薄恒身侧另一边,身上裹了件厚重大氅,头上又戴着风帽,还用一张面具将脸挡了个严严实实。莫说他们站在对阵遥遥,只怕即便站到了他的身边去,也看不到他究竟长了个什么样子。

    这本该是个想要低调遮掩的行装,可他偏偏依旧十分惹眼,原因除却左君本身从不露面的神秘感外,还因为他大氅之下,是一件与地界部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月白色长袍,随着他偶尔的动作或是长风的吹拂而时不时显露出来。

    而他的姿态自然又磊落,虽然遮着脸,却仿佛心中并没有想要刻意遮掩自己的样子。他十分从容地站在地界部众之前,抬首望向阵前的目光倨傲又不屑。

    他太惹眼了,即便地界部众个顶个的张扬阴狠,但他在其中,仍然是显得格外出众,由不得谁注意不到他。

    长晔负手站在阵前,悠长的目光无声落在他的身上,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越觉得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激得他浑身血脉沸腾,忍不住想要张弓拔剑去取对方的性命。

    于是他问身边的玄沧道:“你瞧他像谁?”

    玄沧岂能瞧不出来?

    他今日本就是带着气来的,想着若是他们交不出灵隽,他一路杀到魔域深渊也无妨,他自有这个本事搅得地界不得安生,若不是因为要考虑长晔,他才没这个耐心站在此处等着两边慢慢对账。

    他已经够忍耐了,也不知对面是不是故意的,明知他们为何前来,还故意在阵前放了这么一个碍眼的角色来。他只要看见那个颜色的衣裳心里就不痛快,裹着那个身形的样子就是化成灰了他都认识。

    他在定世洲追求彤华的时候,就是步孚尹借着近水楼台一直从中作梗。他瞧步孚尹不顺眼,日日都想着怎么料理了他,好不容易真等到他死了,软硬兼施地得到了彤华,自以为是两心相悦地过了那么多年,纵然为了规矩不能光明正大地成婚相守,但总能得个长长久久,为了她好,他放弃神籍贬入凡尘也甘愿。可他归位以后获悉人间事,方知道彤华这百年千年,始终仍旧对他念念不忘,又是不由生出一阵深恨。

    他恨不得彤华什么,她不爱他,这终归不是她的过错。他就只是恨步孚尹,恨自己,当初在大荒的时候,他就该早些预见,即便只是为了免除大荒余孽作乱的麻烦,也该不由分说将他斩杀在彼处才好。

    哪像如今,一步错,步步错。

    但此刻,恨归恨,到底不对盘了这么些年,玄沧尚不至于被一时气到冲昏头脑的地步。他冷眼盯了对面许久,在长晔都以为他要容忍不得的时候,听见他道:“不是步孚尹,像长暝。”

    到底是毫无根据,他没有说得过于绝对,只说相像,但他说话的口吻和语气却十分确定,大有一种即便不用去确证,也完全可以肯定的架势。

    他们毕竟认识太久了,从同舟共济到同室操戈,从降生于世到身死神消,二代的神魔见过这世界所有的变幻,也见过彼此漫长的生命经历。

    什么相见不识的屁话,从来就用不到他们身上。

    长晔闻言,扯了扯唇角,脑中滑过一句果真如此,懒声应他道:“我瞧着也像。”

    他们兄弟生于晨朝晚暮,相携日夜,他至今都记得长暝被重英拖入禁咒沉睡前的愤恨的眼神,如今再看到,却原来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就只剩下一句,哦,是他回来了。

    玄沧神息涌动一番,与长晔道:“我没有任何感觉,禁咒没有被破,他不应该苏醒才对。”

    长晔并不怀疑这点,只是道:“你借子孙的身体偷梁换柱,他自然也能用这个办法,换一具躯体来用。”

    玄沧沉声道:“我与玄沧同为龙族,血脉相连,也需得借出生重来一回。他与步孚尹有什么关系?如何能轻易做到如此?”

    长暝与步孚尹能有什么关系?若放在从前,他们是谁也不会去做如此联想的。可是如今若要刻意去想,倒也不算毫无联系。

    长晔在那日得了卷轴以后,就思索了许久,还没来得及告诉玄沧,就见他来上天庭请求出战。此刻见得对面如此,便道:“昔年步孚尹死于三途海,我用聚魂灯想要收他魂魄,却只收到部分,余下大多都被彤华收去。她若不用些禁术秘法,恐怕无法对抗聚魂灯的力量。当年对研究秘法感兴趣的,除了雪秩,就是长暝。”

    彤华用来收集步孚尹魂魄的那个咒术,究竟是雪秩所创,还是长暝所成,可根本就说不清楚。

    玄沧明白长晔的意思,却用极其笃定的口吻道:“此不足以为证。雪秩当年也对此道痴迷,多教她些也正常。”

    长晔听他如此,便知道他还是老样子,对彤华二字提不得念不得,若有一句不好,必有千般回寰补救,面不改色也要说她无辜。她又何其无辜了?

    他也不多说,只点到为止道:“雪秩若不悔于禁术之成,就不会有定世洲了。”

    他相信他虽然在与彤华有关的事上万般嘴硬,但头脑总还是清醒,在其他关键大事上,总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的。

    玄沧心里当然能想得清楚。

    彤华会的,不一定都是雪秩教的,步孚尹在她身边那样久,教她些东西也实在正常。若是步孚尹真与长暝有关,那么她知道许多二代神魔隐秘、又会许多上古禁术秘法的事,就全部都有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他只是不想这么解释。

    他宁愿那些都是雪秩教的。

    想到步孚尹与彤华过去的那段日子,他就越想越恨,区区二百年罢了,有什么不可罢手。偏偏她不罢休,他也就难以释怀。旧怨新恨堆到一起,再兼之如今灵隽失踪,更是无法忍让。

    古来两军对战,自有叫阵不休,愈吵愈烈。天界以边境作乱为由,扬言是地界扣了无归之主,怂恿无归部众寻衅滋事,要求地界放出灵隽。地界只一句无稽之谈,根本无从谈起。

    既然谈不拢,自然就该动起手来。漆骨当先上阵冲在最前,一身乌黑钢骨煞气不息,龙吟吼声震天动地。

    长晔见势不作阻拦,玄沧也未有犹豫,当先冲入云端,一身白衣在漆骨叫出的乌云之间煞是显眼,剑光划破万丈云,一点寒芒破千山。

    漆骨始终不曾幻化人形,但在玄沧跃进的瞬间,只需一次交锋,他就能认出对面是谁。他换了一张皮,换了一个名,但他就是知道这是自己的弟弟。

    若干年前,他们各为其主,欲战至不死不休,重英为长晔不惜以身犯险,漆骨耗尽全力也未能将长暝救回。今日一见,神力碰撞,此战未果,如何能停?

    但他们如今对战,却绝非如当年那般势均力敌。

    漆骨当年虽然重伤,可多年调养修炼,实力早已今非昔比,而重英神识到底还受困于禁咒之内,即便以玄沧之身重生多年,却到底有所桎梏,无法完全发挥。

    纵然玄沧全力支撑多时,却始终难以占得一丝上风,只要一处不利,便处处受制。

    来之前,长晔与玄沧都知今日贸然向前,必定是一场苦战,但玄沧为防灵隽出事,必要将事态闹大,所以坚持如此。他们心中都有所准备,但准备归准备,灵隽的失踪显然是地界诱敌深陷的借口,既然能引他们主动进攻,必然有应对之法。

    长晔的目光落在云头,看着玄沧身上多出的一道道血口,在心中默默估算着时间,忖度着要在何时打断阵前的这场纠缠。

    可在他还未开口之时,战场上却突然倏忽闪过一道刺目的红光。

    这红光速度极快,直穿云霄而去,目标明确地扑向漆骨的弱处。即便漆骨反应迅速,立刻便作以闪避,还是被它准确击中,迫不得已向后退去。

    漆骨本想在阵前给天界一记重创和下马威,未料到有此变故,怒目望向那红光来处,正要上前,耳边听到有人暗唤归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见长暝在下方看他,心中虽有不满,但还是立刻退了回去。

    而对方也并没有纠缠,拉着玄沧迅速退回,转瞬便在天界阵前落定。

    长晔见生变,立刻发出暗讯,暂停后手变故,而后立即上前一步,要看玄沧伤情。

    玄沧今日堵着一口气,纵然知道自己难敌漆骨,而长晔也另有安排,但仍旧一直咬牙坚持,无论如何都不能先输首阵。

    只是在那道红光从他眼前划过的那一瞬间,他脑中还是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他鼻端嗅到很轻的香气,是他过去很熟悉的那一种香气,醺得他伤口发痛,几乎要卸下力气。而那红光在击退漆骨的瞬间之后,便来扶住了他。

    他手下当即便攥紧了,而后才从一片渐明的幻形之间,看清了她的脸。

    于是他彻底松不开手了。

    他顾不上旁人,也顾不上这是战场,只一双眼紧紧地盯死了她。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她了,分别之时,正合两相情浓,归来之后,却是生死两隔。

    旁人都与他说,她是捉弄哄骗了他,将他当作个傻子一般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旁人懂什么?

    谁说都不算,他们什么也不懂。

    玄沧紧紧捉着她不肯放手,而她看着他的目光却没有一点感情和温度。她就那么平淡地望着他,明明眼中并没有相见不识的陌生,却也没有一点久别重逢后该有的情绪。

    而看清楚她的,除了玄沧,也有这在场的诸多神魔。

    他们都以为她早就死在了多年以前,魂飞魄散,在这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她却在此时如此突兀地出现。红衣仍旧明艳耀眼,但面目却冷清平淡,分明与从前无二,又仿佛有许多不同之处。

    而在这不同的异样感后,又好像隐隐能感受到,如今的样子,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

    她看着玄沧站住了,方将手腕微微一转,任凭玄沧如何用力,也仿佛如握沙捉风一般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她收回手去。

    那是一股几乎毫无感觉、却根本容不得谁拒绝的力量,是一股他们谁也从未见过的力量。

    玄沧望着她,想要唤她的名字,但那个名字突然变得极难出口,而他的心里又隐隐有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忐忑与不安,就仿佛那个名字已经不属于她,或者她已经不属于那个名字。

    她侧身站在两界之间,先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地界,目光在长暝的脸上停了一瞬,仿佛洞穿了他一般,却并没有任何表情,而后就自然地转了回来,继而面对长晔,微微颔首。

    “极乐境神女玄,见过诸位。”

    第285章 认我 他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在今日以前,极乐境始终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

    六位创世神为了救世试图集体飞升新境,却全部陨落,父神当场堕魔,却也没有留下一丝半毫的踪迹。他们豁出了性命,却甚至连新境的边缘也没有触碰到,任谁见到这种结果,还会认为新境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极乐境,在神死过去这么多年之后,这个名字再一次来到了他们的耳中。

    薄恒看清楚对面站在天界之前的那个身影,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有些无可置信地震颤起来,那种感觉让他一时间周身僵硬,竟做不出任何动作来,就只是那样紧紧看着对面。

    而下一刻,他听见身边传来很轻的一声笑意,紧接着余光便见到衣衫的微动。他立刻转过头,手下一把拦住身边人的手臂。

    他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长暝未答,伸手拂开了他,又往前去迈了两步。

    薄恒如临大敌,万分紧张地盯着他的背影。原本他今日前来,只是站在阵前,并不会多做什么,可当他走出去的那一刻起,一切的性质都不一样了。

    他是要去做什么,而这是他们都没有商议过、没有谁知道后果的。

    他站在阳光也驱不散的魔族阴翳里,长风吹起的衣袍劈散黑暗,又与黑暗再次融为一体。他在这样无序的混乱之中抬手取下了风帽,而后又卸下了覆脸的面具。

    他抬起脸,无所顾忌地露出自己的面目,用放肆而张扬的英俊眉眼望向对面,望向那个只是在刚才看了他一眼、就让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开始跳动的女子。

    他笑起来,对着云端之上的她唤道:“暄暄。”

    这一幕对着年轻的兵将来说实在是太莫名了,但是对于这些经历太多事情的神魔来说,又实在是太震惊了。无论对天界还是地界,这两张脸站在对面,都不是什么令他们可以安心的讯号。

    阿玄听见了身后的声音,正要回头,又被玄沧上前一把拉住。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道:“那不是步孚尹。”

    所以,不要回头看他。

    玄沧已有多年不见她了,做神时未有善果,做人时未用真心,好容易相见了,他本该要维护好自己这一场珍贵万分的重逢,可他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在恳求她不要回头。

    不要站在他的面前,却回头去看步孚尹。

    他盼着她无心,最好是认不出来,所以他说这话,才不至于那么可怜与可悲;可他又盼着她有心,最好是认出来了,那么他站在她面前,就不至于看见她残忍的选择。

    他祈盼着看着她的眼睛,也许她已经看透了他的内心,所以才对他道:“我知道。”

    阿玄的眼睛看遍了这个世界,看得清对面那一具内外不符的躯体和魂魄,也看得清面前这痴情神君的心。她善良又残酷地回应了他,却又平淡地回过了头去。

    她十分平静地揭穿了对面人已经放弃的伪装与谎言,冷声道:“你认错人了,魔祖长暝。”

    长暝站在对面,没有一点回避与闪躲,平静又自然地接受了地界部众震惊的跪拜。他在万众尊奉的位置里不曾回头,仍旧笑望着她,用一种甚至可称之为缱绻的口吻唤她的名。

    “暄暄,阿玄,我怎么会认错呢?”

    他胸有成竹,眼里有自信而势在必得的光芒,与她道:“当年在离虚境,你不是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吗?”

    阿玄这次认真地看他了。

    她一眼就可以看穿他了,但她还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那是一具凡人的躯体,又艰难地贮存着一个魔神的灵魂。

    但她看不到过去。

    离虚境里发生的过去是什么呢?彤华被蒙住了眼,心甘情愿地闭目不看,为什么会影响到她?她应该可以看到的,为什么却看不到?

    她心中有无数个念头流过,但面上依旧没有变化,她只会说自己确认无误的事,而有一点是一定可以确认的。

    他一定不是步孚尹。

    属于彤华的那一世生命里,只有一次,对现世中人暴露过玄这个名字,就是在离虚幻境里,她曾对步孚尹说过这个名字。

    步孚尹在那里,长暝也在那里,他们绝不是同一个生命,所以,长暝若是听到了,也是正常。她这句话本就不能作为什么相认的佐证。

    但是有一点,并不让她顺意。

    长暝在骗她。

    在他冒充步孚尹将彤华推出离虚境的时候,他已经欺骗过她一次,而如今再次相见,他依旧还想要骗她。他如此傲慢而自大,用同一套冒充步孚尹的话术,想要接连欺骗玩弄她两回。

    这世上是没有人可以玩弄玄妙的。

    他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阿玄冷眼看着他,属于极乐境的庞大神力倏然而动,那种不受现世任何生命所控的力量瞬间来到了长暝的面前,立刻便要让他得到惩罚。

    他不应该感觉到的。

    也不可能作以防御。

    但是他却仿佛有所感受地轻轻勾了勾右边的唇角,毫无遮掩地流露出一个近乎于讽刺和嘲弄的笑意,不屑地望着对面的阿玄。

    而他的左眼却忽而微变,那目光在阿玄力量到来之前突然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流露出了极短一瞬的茫然,之后便消失不见,换作了讶然和怔忪。

    一张脸,一半不屑,一半直白,它们扭曲地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却又没有任何的诡异,仿佛本就同体般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甚至于几乎没有一个人发觉这一刻的异样。

    但是阿玄的力量却突然停下了。那股力量停在他左眼之前毫分之距,没有再向前延伸一点。

    长暝满意的笑容彻底过渡到了左脸,眼中那一瞬的干净也消弭无形,彻彻底底地变回了那位张扬的魔祖。他用那种深情至极又虚伪至极的口吻再次道:“听我的声音,你认不出来吗?”

    阿玄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一次她看清楚了。这身体里除了长暝,还藏着另一个被囚禁的灵魂,就囚在那只左眼之中。

    真正的步孚尹被关禁在那只左眼中,毫无反抗之力,也不能得见天光。在刚才,长暝短暂地将他释放出来,让他为自己抵御所有的风险,又在确定她看清感受到之后,迅速将他关了回去。

    只是,谁都无法察觉的极乐境的力量,他是如何感受的呢?

    虽不知他是否仍有同谋,但他已经越线触碰了规则,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阿玄没打算这样放过他——他凭什么觉得他只要那么看她一眼,她就一定会放过他?

    那股停留在长暝面前的力量忽而发作,带着不可破解也不可阻挡的势头袭向他的身体,长暝却仿佛有所感知一样,身体明明毫无动作,可是那股力量却立即被阻隔在他周身一分之外,再也不得逼近半点。

    而阿玄还来不及思索这是为何,便突然觉得自己身体里那个应该称之为心脏的位置,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

    她一时不备,被激得微微含下腰背,修长的眉也跳了一跳。

    玄沧就站在她的身边,当即便扶住了她。他面上有万分担忧之色,要去探她的气息和情况,却什么也探不出来,她果真没有说谎,她不是来自现世,属于她的一切都是此世间不可探究。

    他顺着她抬起的目光看向对面,长暝悠然自得抬起一只手,停留在自己心口之前。他故意将动作摆在明面上,在身前收拢手指,隔空揉捏着自己的心脏。

    随着他的动作,她的痛意也在跟着他加剧或者减弱。

    他故意如此,谁还能看不明白?这所谓的新境神女,声势再骇人,也只不过是他手中任意拿捏。

    玄沧眼底一暗,当即便要再次上前,却被阿玄那只手拉住。她冷眼看着对面,长暝笑着同她道:“还记得你是如何学会衔身咒的吗?在离虚境,是我先教给你的。”

    是步孚尹先用了一遍,将衔身咒落在了彤华的身上,之后彤华才学会了这一招,在大荒又反制了步孚尹。

    彤华可以控制步孚尹,只要步孚尹愿意,他也可以反制于她。但在他们相处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衔身,就好像此咒不在他身连接,所以他无法使用一般。

    而现在,限制过彤华的那道咒语,穿越了现世与极乐境的连接,还能作用在阿玄身上,可是它连接的对象,却不是步孚尹,而是长暝。

    怎么会是长暝?怎么会是长暝!

    他太得意了,他遥遥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无能为力,也在嘲笑着她随意插手天地二界之间的战事,反倒让自己得了教训。

    玄沧看着阿玄这张脸,半点容忍不得旁人欺她,当即要与长晔传音要求动手。长晔正思忖彤华与步孚尹、或者说是与长暝的关系,以决定接下来应当如何去做,待听到这话,还不及劝他冷静,又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不必动作。”

    是阿玄的声音。

    她轻易地闯入了两位二代神的密语传音,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仍旧是微微躬身、仿佛仍旧为长暝所困的样子。

    玄沧皱眉垂首望她,感到她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微微一动,隐藏在下的手指落在他腕脉上,轻而快地压了两下。

    这是他们从前暗自知会对方的伎俩。

    这个动作惹得他浑身僵硬。

    而下一刻,长暝却忽然脸色一变,手捂上心口,口中狠狠吐出一口鲜血来。他足下泛软,向后踉跄着倒下,被浮炎和薄恒立时上前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可是呕血却没有停歇。

    那是一具凡人的身体,那太脆弱了,根本不足以迎接任何变故的来临。长暝无法遏制自己吐血的动作,一样无法遏制的,是他体内力量的流逝。

    方才被他轻易阻隔在外的力量,此刻在毫无阻力地大肆抽取他体内的力量,而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任凭其离他而去。

    即便他如何想要恢复方才对阿玄的控制,都在此刻变得无用了。

    他眼中之色忽而变得锋利而阴郁非常,蓦然抬首望向阿玄。

    阿玄自如地直起身来,仿佛根本不曾受他辖控,也不曾受过任何痛苦——是了,即便是方才,她的脸上也一直是这样平淡的神色,就像根本不痛一样。

    她怎么会不痛呢?她怎么能不痛呢!

    她迎上他笑意散尽唯余愤恨的眼神,很平淡地对他道:“没有步孚尹,你根本活不下来对吗?”

    第286章 囚笼 牢笼里的囚徒不能见到自由。……

    这一战以一种十分荒唐的结果结束了。

    凌霄殿内,长晔没有坐于至高尊位,而是径自坐在了下首一侧,又请阿玄坐于对面。玄沧看了他一眼,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坐在了阿玄身边、他的对面。

    长晔瞥他一眼,心中轻嗤。

    他望向对面的阿玄,问道:“我原道新境并不存在,如今看来是错了。却不知阁下自新境而来,是何原因?”

    阿玄不答反问道:“天机楼还好吗?”

    长晔目含深意,一时未答。

    阿玄道:“极乐境在此世之上,得见一切真相。天机楼位置固定于天界之内,不得变动,但在司命神君去往地界之后,你们就进不去了罢?”

    长晔问道:“天机楼中有和新境相连的秘密吗?”

    阿玄摇头道:“不是秘密,是规则。”

    长晔问道:“何解?”

    阿玄道:“天道在上,世间一切运行,皆有规则约束。若违背命运之因,或得来毁灭之果。在此道理之上,极乐境与彼世,并无二致。”

    长晔道:“所以是此世运行已经偏离,甚至严重到要扰乱新境了,故而阁下才前来插手?”

    他微顿,又道:“是战事的缘故?”

    阿玄仔细望着他,看了许久方道:“你很聪明,天道没有告诉过你,但你猜到了很多。所以你一直在试,只是始终没有成功。陵游暴毙,你觉得或许是个机会,便纵容彤华连杀十一神而未作阻拦,世界终于如你所想发生了变化,你觉得自己心愿要达成了,但你至今都没有看到弊端。”

    她已经看透他了,并且毫无遮掩。

    长晔没有半分回避地与她对视,心中不由得想到了从前,难怪彤华有那般的读心天赋,难怪彤华能有足以连杀十一神那么强大的力量,难怪她最后那么着急,生怕自己做不完这一切,生怕他不肯答应……

    原来是因为阿玄啊。

    彤华要为陵游报仇,自知余力不足,不惜自绝也要唤醒阿玄的神智,以夺取她的力量成事。但彤华想要毁灭,阿玄想要顺从,她们的意志从根本背道而驰。

    彤华压制不住阿玄,就只能望他快些,但他们还是没能来得及。

    在阿玄到来之前,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完,此刻对坐面前,还被她直白地戳穿了一切。

    那么他也就没有什么遮掩心迹、缓加试探的必要了。

    “弊端?”

    长晔冷笑道:“阁下既然观世所知一切,应当看到过天机楼内是什么样子罢?神魔视凡人如草芥蝼蚁,他们的一生经历,落笔不过一卷命书,尽是天道早已定好,任他们如何挣扎、不肯听天由命,也不过如此而已。我等神魔,又与之何异?”

    他目光泛出一种不甘又生厌的冷意,道:“天机楼没有我们的命书,那我们的命书又置于何处?新境若是高于此世,是否得见我等命书?阁下来自新境,可见过自己的命书?”

    阿玄面无表情道:“既是世间生灵,自然遵循天道规则,若跳脱于命书以外,生祸只在早晚之间。你本是天生神明,若无意外,寿数本可与天同齐,若此世崩塌,你已无生路可选。又何必如此?”

    长晔道:“若我偏不愿意呢?”

    他嗤笑道:“与天同寿,天道可问过我的意愿吗?这样蛮横又霸道的天道,我为何非要听命顺从于它呢?”

    阿玄望着他,道:“一旦世界运行的轨道发生重大偏移,而命书已经无力修复扭转的时候,命轨便会现世作以纠正。你是故意挑起战争延续许久,想要引出命轨,设法打开命轨通路……”

    她声音放缓,一字一定,道:“从而毁灭天道禁锢,回溯至创始之初,从头来过。”

    长晔轻笑一声,道:“妙临叛离天界之前千方百计封锁天机楼,不就是意味着,命轨已在天机楼之内显露原形了吗?我离回溯,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阿玄道:“只这一步,你已走了数千年了,可有办法将她从地界带回来吗?”

    长晔听见这话,问道:“阁下总不至于是见我束手无策,故而特地出现帮我的罢?”

    阿玄道:“我永远也不会帮一个妄想毁世的无理之神。”

    长晔道:“你若想要偏帮长暝,以期维护此世稳定,那方才就不会站在天界这边了。”

    阿玄道:“我对偏帮毫无兴趣。不帮你们,是因为你们欲图毁世,不帮他们,是因为他们满口谎言,更非善类。”

    长晔闻言便笑道:“如此岂不正好?既然两边都不偏帮,阁下何必还要在此处多言,速返新境去罢!”

    说完这话,长晔便看到对面始终沉默不言的玄沧抬头剜了他一眼。

    阿玄没有接这句话,只是与他道:“我从未见谁可以干扰命轨运行,又何况是打开命轨通路?命轨运行的规则亦是天道既定,若是天道毁灭,命轨要如何保证运行?回溯一事,只是传言,当不得真。”

    长晔道:“真与不真,我要试过才知道。”

    阿玄道:“若你只是为了复活霜序,自然有其他办法。”

    此言一出,玄沧下意识看向长晔,身体也向前微微倾了倾,生怕长晔因此而做出什么来。而阿玄恍若未觉般继续道:“如今定世洲的那位神主,也是前任献祭换回来的。只要你们的禁咒解除,二代神魔全部自本体之中苏醒,那么让她完全复生,也并不艰难。”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谈判。谈判,要有未知,要有试探,要一步一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阿玄对他们的底线与所想全然知晓,他们近乎于完全透明地暴露在谈判桌上,这绝不是什么谈判该有的样子。

    可在这一刻,长晔心中对她的那些戒备和警醒却突然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

    “我不只是为了霜序。”

    他爱慕霜序,为了霜序做过许多事,在霜序死后很多年里,他都一直在寻找让她归来的办法。那年彤华因为步孚尹受刑,文宜闯到上天庭,他明知道那是彤华故意为之,却仍旧愿意为了文宜体内那缕深藏的霜序的灵识而答允之后与彤华的合作。

    文宜在定世洲也要照管部分事务,如与他有关,他便处处为她让步。他想什么姊妹情深,彤华说得好听,到了真为自己牟利的时候,不还是将文宜推出来吗?

    文宜此世性情单纯,他得先护住了文宜,才有办法设法复生霜序。

    诚然如她所言,如果想要复生霜序,他不止有一个办法可以尝试。只要是为了她能回来,他什么办法都愿意尝试。

    但他不只是为了霜序。

    牢笼里的囚徒是不能见到自由的。一旦见过了自由,他们就会对逼仄而受控的现状生出不满,有不满便有二意。他们也是一样的。

    如果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神魔,享受着掌控着这整个世界的权利,那也许除了遗憾以外,也就只剩下些虚情假意的懊悔。

    可偏偏这天外有天,他们自以为可以决定这世间的一切,却原来万事万物尽皆平等,尽为天道掌控之下的牢笼囚徒而已。

    他们从来没有做过囚徒,也从来不肯甘为囚徒。若是天道执意如此,那他们豁出命去又如何?

    这新境的神女,为了让他们甘于现状、顺从天意,妄图用所谓的男女之爱来捆绑住他,让他从此俯首为囚,何其荒谬?

    长晔甚至觉得有些可惜——她还不如彤华。

    这就是一个毫无自己意识的空洞灵魂,被囚禁在这一具强大的身体之下,迷茫而顺从地听着天道的安排,没有自己的一点自由的挣扎。

    阿玄明白了他的心意,没有多言劝说这个固执想要追求自由的天界帝君,便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她转身向殿外而去,长晔只来得及甩给玄沧一个眼神,便见他立刻迈步追了出去。

    而阿玄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身对长晔又道:“你可曾想过,天命既定,你之反抗,你之失败,也会是命轨运行的其中一步而已?”

    天命无情,一切因果报应皆有定数,在你追求自由、竭力反抗的这么多年里,所失去的、所牺牲的,也不过是天道令你为自己的一切行动付出的代价而已。

    做错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在你不甘于自己的失去之时,又是否想过,若从一开始便顺势而为,也许根本不会造成如今这样的结果。

    阿玄言罢走出大殿,此处今日提前得了吩咐,殿外空无一人,不曾有谁等候在外,安静又空阔地显现出凌霄殿的威严。

    可此时殿前,却有一华服女子正等候在外。她穿一身浅紫色的明净袍服,发髻绾得清丽淡雅,整个人如空谷幽兰一般雅致非常。

    她望着阿玄出来,含一股微笑立于殿前,与她道:“听闻今日新境神女到来,我有好奇之心,冒昧前来相见,还望不嫌。”

    玄沧看见她的那个瞬间,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他实在不喜与她相见,素日里看长晔的面上不说什么,但也是能避则避。不想今日她在此处出现,他是半点不想让她见她。

    她倒也清楚玄沧对自己的排斥之意,在他上前阻拦之前飞快道:“我是定世洲神主明惠,听闻神女在新境对此世无所不知,想来应该也是知道我的。”

    她带着温和的笑意道:“更何况,先前我还做过神女的妹妹呢。”

    第287章 探究 你执念太深,已成魔障前身。……

    玄沧拧眉走上前去,道:“若是来见帝君,他在殿中,此刻无人。”

    明惠笑道:“神君紧张什么?我与神女一见如故,想来多说几句话,神君怎么倒急着赶我?我是来见神女的,不是来见帝君的。”

    阿玄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何谈一见如故?”

    明惠来前,已听说了阿玄在阵前的言辞做派,只道她如今是冷情冷性,却不想她拒绝起自己来倒是很不客气。

    她微微一怔,很快便恢复过来,笑言道:“希灵氏唯有两对双生姐妹,神女昔年入世,与我做过一回同胞。既有这样的故交情分,又何谈素不相识呢?”

    阿玄这般容貌,凡有见过彤华的,谁心中会不明白她们之间必有关联?只不过是想到她如今来自新境,此时到底不知深浅,所以才有所保留。偏偏就只有明惠一个,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她笑得温和,但所言所行却分明故意。阿玄平静地望着她,想,她与长晔但凡有一个心思收敛一些,今日局面也不至于这样麻烦。

    她问道:“你介意有旁人来听吗?”

    玄沧不知她们有什么好说,闻言望了阿玄一眼,明惠也随之笑道:“神女若要与我说定世洲,那还是请神君回避罢,毕竟……”

    阿玄未待她此言说完,便回头看向玄沧,示意他先回避。

    明惠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玄的点头和玄沧的退后,有些意味难明道:“神女待神君,倒是特别。”

    既与二界都不作同盟也不留情面,那对待玄沧的态度,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了。

    阿玄没有接这句话,见玄沧回避了,方对明惠道:“你既说了同胞,意思是你不仅无法控制文宜,意志还反被文宜所影响,是吗?”

    明惠面色不改,反问道:“神女说什么?”

    阿玄直白道:“你处处循规守矩,却自觉被雪秩而牵连至死,心中不甘,便借与她双生的特性为自己留下后路,在她借彤华之身重生以后,你也在文宜体内复苏。但你的力量毕竟太弱了,在文宜的身体之中甚至无法顺利唤醒神识,经过了许久才能轻微地动摇她的部分思想。”

    平襄执念过重,对待女儿行事偏激,以她们为棋子作布局谋划。长女瞧着处处合宜,却只是掩人耳目的弃子,次女惯得她行事狂悖,却逼得她非要即位不可,没道理偏偏留下一个胆怯懦弱的幼女,让她躲在宫苑之内安生度日。

    所以,文宜从一开始就是作为神主的备选来培养的。

    毕竟彤华的性情被她养得太极端了,很多时候,平襄也不得不考虑,她是否会有同归于尽的疯狂,拉着定世洲和她失去的一切一起陪葬。她必须要想一个后招来对付彤华,这一招也许用不上,但必须要存在。

    文宜生来就是做此作用的。

    她冷眼看着姐姐们的争夺,自幼接受的理念,便是自己要韬光养晦,做最后得利的渔翁。她知道自己要做神主,认为自己要做神主,所以自然不能容忍最后登上高位的是她那个愚蠢的囿于情爱的姐姐。

    平襄没有告诉过彤华有关于此的一个字,盼着她能目光清明,能看清楚定世洲内部的隐患,快刀斩尽,也盼着若是彤华难当大任,文宜自然有足够的手段将她了断。

    如同雪秩曾培养过彤华一样,在霜序养神多年以后,她渐也有能力动摇文宜的心思。文宜本就深藏不露,由她引领之后,自然就会有所行动。

    从前的文宜,在见过了长晔以后,在体会过了长晔对她的特别与纵容以后,无可奈何地对长晔动了心思。在慢慢变化、慢慢成长、慢慢意识到自己身体里也许就藏着长晔最心爱的霜序以后,她也有了借此作底气和筹码来行动的念头。

    她是彤华最好的妹妹,留在定世洲,她有无数种可以算计彤华的办法。这天下想要彤华死的人那么多,她使些手段,算计了陵游,算计了彤华,这都不是什么麻烦事,定世洲很快就到了她的手里。

    瞧,虽然过程曲折了些,但是定世洲不还是很快就彻底属于她了吗?

    她唯一就只剩下一个麻烦,就是身体里的霜序。

    霜序想要彻底占据身体,将文宜扼杀于无形之间,取而代之。偏偏文宜有灵脉本源供养,坐拥神主之力后意识清明,自然不愿让霜序得逞。

    她们在同一具神体里斗争日久,谁也胜不过谁。但文宜至少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长晔终究还是更爱护霜序,巴不得霜序赢下这场无声的战争,将定世洲彻底控制在天界手下。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爱情,自然不能连神位都丢出去。

    文宜再怯懦,底色终究还是心狠的,她当初能联合长晔算计姐姐,如今自然就能孤注一掷再算计长晔与霜序一回。她飞快创造后代传位出去,与霜序拼了个同归于尽,临死前还不忘设下禁咒,使希灵氏世世代代都受此局限,永远不得损伤定世洲分毫。

    阿玄继续道:“你胜不过文宜,反被她所灭,若非长晔对定世洲一再打压,又暗中筹谋多时,你也不能再一次借希灵氏后嗣降生,还顺利地继承了定世洲。你若肯安守此身,将来也是一帆风顺,偏你痛恨雪秩,痛恨定世洲,所以一再怂恿天界延长战事,妄图回溯至世界之初,再做回霜序才好。”

    她问道:“我说的可对?”

    明惠的目光分明是因为阿玄的言语而冰冷下来了,可是脸上的笑意却仍旧是一直在的。她似乎并没有因为阿玄看穿了她这千万年的经历而感到任何的恼怒和窘迫,只是十分自如地应对道:“对。”

    而阿玄又道:“你故意提到文宜,一来是想要试探我是否真如他们所说,可以尽知此世之事;二来是想看我会否因为彤华与文宜的姐妹之情对你让步。若知此二事,你便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对付我,免得我阻止你们。对吗?”

    明惠看着阿玄,想要试图透过她这具冰冷的躯体,看穿里面深藏的灵魂,就像若干年前她无能为力地沉睡在文宜的身体里,借文宜的眼睛去看彤华,去看彤华身体里的雪秩,去看她那一位行事狂悖又害人害己的姐姐。

    在过去直至今日的许多年里,她始终觉得自己太无辜了。她处处安分守己,不曾违制半分,却平白死在世界之初,而雪秩屡次闯下大祸,连自己的性命都断送三回,却还是有了这偌大一座定世洲,受三界敬重。

    她心想,凭什么呢?

    雪秩夺走了她原本的生活,雪秩所附身的彤华又夺走了她应有的生机。她因此而怨恨雪秩,怨恨雪秩留下的定世洲,怨恨雪秩培养的彤华,怨恨定世洲里的每一位神主。

    可偏偏定世洲是希灵氏唯一的后嗣,她想要复生回归,只能从她们身上苏醒。文宜那回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最终竟被这怯懦的小女子摆了一道,如今再来一遍,让她被局限在明惠这个平平无奇的封号里,守一个她无一日不想摧毁的定世洲,她早就受够了。

    她如今所做一切,没有害任何人,只是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报应,让自己回到原本应有的位置而已。她又有何错呢?

    明惠带着扩大的笑意望着阿玄,那种笑意里流露出一种根本不加遮掩的杀意。她的声音分明是比方才装模作样打招呼时低沉了许多,可是却仿佛变得更加尖锐了,因为其中有一股发现某种新奇之事的兴奋感。

    “听闻新境的神女未染纤尘,尽绝七情六欲。可我怎么瞧着不是呢?”

    她漂亮的一双杏眼里透出一种诡异的光亮,道:“你处处对玄沧退让,可是仍有对辜负了他的愧疚之心呢?我与你初次相见,你便如此与我针锋相对,可是看出了我对你那妹妹不好,所以即便知她背地里曾暗害过你,仍旧对我生出恨意呢?”

    她问她道:“你如此明显的倾向,让我如何不会相信,成为彤华的那一世,也影响到了你如今的道心呢,神女玄?”

    阿玄并未受她言语影响分毫。她不曾提及自己与现世彤华的联系,是因为她们原本就不算真正有什么联系。她虽借彤华一世看了回世间,却不曾动摇本心,否则如何还能回到极乐境中?

    她没有接口此言,只是道:“你执念太深,神力未彻底回复,又受禁咒牵制,已成魔障前身。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明惠笑道:“神女玄,你在避而不答啊。”

    今日她已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需要再在此处与这个无趣的新境神浪费时间了。她绕过她去,在她身侧又微微驻足,附耳与她道:“魔障又如何?我们为了回到从前,舍身饲虎也不怕啊。”

    她施施然走进殿中去寻长晔了。

    阿玄回过头,看到玄沧从不远的地方迈步走来。他来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道:“上天庭并非说话之地,你愿去四方府吗?”

    阿玄并无挑拣之意,点头与他并肩行去。说是四方水君府,其实还在他从前的封地洛水处。原本是要搬的,也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仍执意留在了原先的封地中。

    等到了府邸前,阿玄抬头一望才看清,哪里是重修了一座四方府,分明就还是从前的那座府邸,换了个牌匾而已,其他都与从前毫无二致。

    她对此没有任何言语,玄沧也没有与她多言。他走入时并非主人引客的姿态,只是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该往何处行,该在何处转,从容得仿佛已经这样走过许多次一样。

    他们从前的确是这样走过许多回的。

    侍官闻听神君归来,立即前来相迎,免不得在见到阿玄时微微一惊,饶是他这般办事稳重的仙官,也难免流露出惊讶之色来。

    他疑心是自己眼花了,甚至想当场抽自己一个巴掌,看看自己是不是去了小世界寻神君,被幻象所迷,所以连真假都分不出了。

    而接下来他更觉得自己是在发昏了,因为玄沧没有在意他的失态,摆手与他道:“奉花酿往赤阶庭去。”

    从前那位彤华君暗暗来洛水府与他家神君私会的时候,他往赤阶庭奉花酿都送成习惯了,许久不来,乍听此言,真是一种又熟稔又陌生的惊悚之感。

    侍官头脑发昏地去办了,全程都凭借的是过去许多年里的肌肉记忆,待到赤阶庭时,见两人在檐下对坐,方有些回过神来。

    不对,是真的。

    昔年他们自然是一对爱侣,入府时执手而行,赤阶庭内并肩而坐,远远便可听到低语谈笑,哪似如今这般,彼此漠然相对,一言不发。

    侍官上前将杯盏放正,又无声退了下去。

    玄沧伸手扶上杯盏,看着这一杯许久不见的花酿默然许久,方道:“方才在上天庭,帝君一时心急,交谈不快,我代他致歉。”

    阿玄道:“无妨。”

    玄沧微顿,又道:“阵前事发突然,许多情形未及了解。我心中有些疑问,想要细讯,还望如实以告。”

    阿玄点头。

    玄沧问道:“我本身是帝子神龙重英,当年大战之中,与魔祖长暝共禁于咒中沉睡。如今我本体神识未曾苏醒,长暝却得以在一普通凡人躯体之上回归。这是何故?”

    阿玄心中本已做好了准备,想他或许会问些别的什么,倒不料他斟酌许久,却只问了此事。

    她的确如实地告诉他道:“我不知。”

    她的眼睛坦坦荡荡地望着他道:“新境可知此世全貌,但关于他藏身的离虚幻境,与他复生之秘,我的确看不分明。”

    玄沧因她此言而眸光微颤,下意识垂首遮掩,低了头才想到这般掩饰也是多此一举。但他仍旧用这个姿态让自己冷静了片刻,才堪堪定下心来,抬头又问她道:“在阵前,你曾说过,他没了步孚尹根本活不下来,这话又是何意?”

    雪秩与霜序能复生于世,是因为回到了希灵氏后嗣的身上,他能脱身而归,是因为回到了龙族后嗣的身上,长暝也无法逃脱此理。即便他真与步孚尹有什么联系,可以借步孚尹而活命,可那具躯体却并不是步孚尹的。

    阿玄微微垂眼,仅仅思忖了很短暂的一瞬后便又抬头,与他道:“步孚尹魂魄特殊,不似现世生灵,在此之前,他甚至还曾去过极乐之境。”

    第288章 对面 失而复得,总是上苍垂怜。……

    如果非要细数的话,玄沧一定是这世上最厌恶步孚尹的人,没有之一。

    天界诛灭大荒,留下了恂奇这么一个后患,叫他孤身杀上天庭,还闹得之后风波不休,简直就是将天界的脸面踩在脚下。之后他做了步孚尹,做了定世洲的使君,又光明正大地借势来与天庭作对。

    他立过誓言,要守长晔,守天界,见到如此,岂不生恨?若非他设计让长晔配合自己,将步孚尹引去三途海暗杀,他这辈子都咽不下这一口气。

    他实在是不想提步孚尹,可偏偏阿玄来了,长暝那个疯子又拿步孚尹来试探她。战事如此,他不能不问,可她口中每提一句步孚尹,他都在胆战心惊。

    玄沧自打见到阿玄起,一颗心便一直仿佛在悬崖之上与深渊之底来回乱跳。

    他不知道旁人遇到久违的爱人会是怎样的心情,但对他来说,在看着阿玄的时候,他的确是恐惧的。

    他一刻也不敢离开她,一刻也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那个虚无缥缈的极乐境让他恐惧,也许它会再一次带走他的爱人,而面前的阿玄也让他恐惧,因为她让他感到陌生。

    无论是他或者步孚尹,都成她眼中芸芸众生,并无特别。

    可她偏偏又对他说,她看不清离虚境,也看不清步孚尹。

    他的心被高高抛起——新境超于现世之外,这无欲无求无情无心的神女根本不为凡尘俗世所动分毫,所以才能看得穿这世间万事。可她来了这世间一回,也有了看不清的事物,她终究还是与这世界有了些联系的。

    可他的心被沉沉摔落——什么联系不联系,却偏偏又是与步孚尹。

    玄沧有一颗固执的心,哪怕所有人说他们的过去是一场虚与委蛇的利用和权力交换,他也坚信自己所感所知才是真相,哪怕鲜血淋漓的事实摆在面前,证明彤华心中另有他人,他也可以扭过头去不看,假作那些都不存在。

    他将这些都抛诸脑后。

    管她是谁,管他是谁,死而复生、失而复得,这总是上苍垂怜。

    他忍耐着这个刺耳的名字,听她继续道:“他能在极乐境与此世之间自由来去,说明他的魂魄根本不受任何载体的影响,换句话说,他可以寄生在任何一具躯体之上而不受任何影响,哪怕那只是一个凡人。”

    玄沧明白了,这就是当初薄恒连那么一具凡人躯体都要抢回去的理由。只要步孚尹在,那么任何一具躯体都可供驱使,都可以让长暝顺利地转移复生。

    阿玄道:“但是长暝与步孚尹的关系,我并不清楚。”

    玄沧点点头,沉默片刻后问道:“步孚尹去过离虚境吗?”

    阿玄难得迟疑了。

    玄沧直视着她,她垂着眼安静地思忖了许久,这个答案似乎极难判断。这让他心中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一种讽刺的酸意——看,她能轻易看穿此世所有人的心,能轻易将长晔逼得生怒、让长暝被迫退兵,但她偏偏就不知道步孚尹的真假。

    她最后肯定道:“去过。他和长暝不一样,我可以感觉到。”

    玄沧低下头,没有再看她,应声道:“离虚境我已经在查了。妙临去了地界,此事有些麻烦,等有个结论,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就好有眉目了。”

    他已经知道她对此所知不多了,便没打算继续向下问,仍要按着自己的旧法去继续查。

    离虚境是司命神君妙临所创造的小世界。当初大战时,她原本是一直站在长暝那边,可后来却在玄沧设法擒他共同沉睡之前突然叛他来到天界,才成就了玄沧之计。

    而实际上,她从一开始就是假意叛变。她暗中创造离虚境,供长暝藏身所用,又在天界掌管天机楼,看顾上天庭动向。当日的自投罗网,反保住了地界大部分可用之人,所以此次开战,才好占得上风。

    她如今又在开战后重新追随长暝,还锁了天机楼给天界添麻烦。至于那个离虚境,当初就是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此番有他们刻意遮掩,更是难找。

    玄沧说去查,又岂是那样好查的?

    阿玄垂眼,安静片刻,道:“我打算去一趟地界,找长暝。”

    玄沧执杯的手指一滞,重新抬眼望向她,下意识道:“找他做什么?”

    他这句话说完,又觉得口吻有些不对,便又解释道:“若是为了探查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怕你去了也无济于事。今日阵前他故意激你,又有能制你的手段,若你去了,恐怕并不安全。”

    阿玄道:“他用的是衔身咒。”

    玄沧都不想去想离虚境里的长暝和步孚尹究竟有什么关系了——彤华当年能控制住步孚尹,用的就是衔身咒,而如今长暝制住阿玄,用的还是衔身咒。什么破咒,他听得都要烦死了。

    他垂下眼去遮掩情绪,又听到阿玄道:“衔身咒认人,不可能由一个人下了,又由另一个人掌握操控。若理清此间关系,便可知如何应对。”

    玄沧想了想,道:“长暝与长晔不一样。他的自由不在于是否实际为天道所控制,而在于自己是否可以随心所欲任性而为。他与天界开战,并不是对回溯感兴趣,就只是因为想要和长晔分个高下而已。这一点是很难改变的。”

    他说到此处,略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她道:“你由极乐境来到此处,是要插手此世的事吗?”

    阿玄摇头道:“我非此境生灵,无力插手此世之事。之所以来到此处,是为保极乐境。”

    玄沧想到前面那一句“步孚尹去过极乐境”,眉心微皱,问道:“极乐境可以自由来去吗?”

    阿玄道:“不能,入极乐境者,皆不得出。”

    她明白玄沧为什么要问这句,直接解释道:“但此世与极乐境的问题,未必全都在于步孚尹——你们应当是不知道的,父神未死,而是飞升至极乐境内了。”

    玄沧脸色立时便沉了下来,道:“我并不知此事。”

    对于这件事,他完全不知,甚至一直以为父神随其他创世神一同死在了飞升失败的时候。长晔也从来没有与他提过,若在从前,他必然会坚信长晔也不知情,但如今,也无法完全排除长晔知情的可能性。

    如她所言,长晔想要以战引出命轨的举动已经影响到了此世甚至极乐境的运行,那么是否可以认为,极乐境中亦有人在推动此事?

    要么,就是那个可以神秘来往两境的步孚尹,要么,就是父神。

    步孚尹的动机尚且不明,但父神却并非全然没有理由。

    当初创世神集体飞升时遇险,父神不惜堕魔也想要挽回同伴,却最终不得成功。他若当初之心不改,那么在孤身活了下来、还顺利地去到世界彼端以后,会否因为同伴的死亡和救世的无力而试图作以改变呢?

    阿玄知道玄沧没有说谎,便道:“我去寻长暝,是要知道此事究竟归结于谁的原因,才好回极乐境处理此事。至于你们的那道命轨,我能告诉你的是,凭你们的力量,根本无法将其打开。”

    她已经说出了许多事情,也将自己的来意和做法说了个分明,甚至最后一句还给了他一句忠告,告诉他命轨凭现有之力根本无法打开,实在算是仁至义尽了。

    玄沧望着她问道:“为什么告诉我这么多?”

    他轻轻笑了一声,道:“我会不讲任何道理地站在长晔那边。你就不担心我送走了你,转头就去告诉他?”

    阿玄平静道:“他与我不欢而散,你却跟着我一起出来,难道不是存着替他向我问明情况的心思吗?”

    毕竟此间的深浅不明,她揭露了许多他们不知道的隐秘,长晔绝不会放弃问明这些有关长暝的内情。即便玄沧不主动跟出来,他也会让他来的。

    玄沧的笑意因此言而露出微苦之色。他诚然是因为她才追了出来,但除此以外,却并非没有想要为长晔问明情况的用意。他无法反驳自己真实的念头,所以也就只能剩下沉默。

    但阿玄又道:“我知道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

    他复又抬头,眼眸里的那一点微弱的亮光在可怜地颤抖,而她与他对视的眼神却平淡而深沉,像他尚做凡人之时抬眼看到的定世神女像,慈悲又漠然地看着这世间的所有,也包括他在内。

    她道:“你知道回溯并不一定就是真正存在的,你知道命轨并非轻易可以破坏,你知道长晔所做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在自掘坟墓。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给他留一条活路,而不是不顾一切地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所以,就因为如此,他才是她来到这里以后可以信任的那个对象。

    在这个世界里,除了他,无人与她真正同路。

    玄沧听她说出一个又一个的理由,她是如此洞悉他的一切,却偏偏没有说出剩下的那个理由。他知道彼此之间已经不同了,在重逢以后的每一刻交往中,他都在注意着回避她的分寸。

    所以此刻,他也没有作任何反驳,只是与她承诺道:“我不会告诉他。若你要去地界,我可以送你过去,等你解决此事了,我再去接你。”

    阿玄没有拒绝。

    她垂眼看了下面前的杯盏,里面的花酿泛着晶莹的柔光,是从前彤华来洛水时爱喝的那一种。她乐意遵从一些交往时无关痛痒的礼节,例如幻化成人形与父神、与此世中的神魔相见,但这一杯花酿,她犹豫过,却还是没有碰过一次。

    她站了起来,与他告辞。

    玄沧拂袖站了起来,没有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仍旧如来时那般与她一起出去。他并不作挽留,也没有再多一分的遗憾之色,神态仍旧自如而坦荡。

    他们一齐往地界行去。

    战事已经进行了太久,全线边境上都有驻守的兵将。看到天界这位龙太子骤然出现在此地,纷纷执兵起身严阵以待。

    玄沧直走到了不能再向前一步的位置,才停了下来,与她道:“我送你到这里,你一切小心。”

    阿玄点了点头,走出一步,还是停了下来,回头又看了他一眼。

    他站在原处未动,挑眉无声询问她。

    阿玄静静望他一瞬,还是道:“不要再去小世界了。”

    她想他也是个固执的神君,才不计后果做这种危险之事。

    “虚境逗留太久,实体就会受到影响。你的本体已经在消散了。”

    第289章 乱识 我是为了寻你才来的。

    薄恒听到消息以后,便迅速赶到了阵前。

    部下的面前,他的神色和举止自然还是稳重的,但他步伐奇快,从部众身后走到前面,黑色的衣袍都被行走的风带起,卷成一个冷厉的弧度。

    他停在阿玄面前,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定,方看向玄沧。

    玄沧没有多言,摆手示意他们相谈,又向后退了一步,但也只有一步而已。

    他没有向前贸然进入地界的举动和打算,但又要站在这里,形成一道无声的警示和威慑,确认阿玄可以顺利进入地界。

    薄恒知他意思,目光重新回到阿玄身上,问她道:“你要见他做什么?”

    阿玄道:“那是我要与他说的事。”

    薄恒盯着她,没有出声,但也没有为她让开道路,仿佛是一种无声的阻止。

    而阿玄又道:“他会让我去的,你要违令吗?”

    薄恒的眉心不自知地皱起来。他心中的确是并不希望阿玄去见长暝,在许久之前,他意识到彤华与长暝有关、并且毫无顾忌地打算招惹长暝的时候,他就曾经提醒过她,让她离长暝远一些。

    她显然是不会听的。

    他侧目再次看了玄沧一回,玄沧露出一种默许的神色。薄恒心中又是一阵荒唐——他怎么也由着她这样?

    但他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了。

    若是天界将阿玄带走,那么自然无话可说,但如今她自己送上门来,长暝亦说过放她进来的话,如果玄沧也没有反悔的意思,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离开地界?

    他只能侧身让步。

    往魔宫走去的时候,薄恒在一片沉默之中,不由自主地想到从前她来地界的样子。

    那时候地界由他做主,他许她自由来去,每次他觉察到边境有异,便知是她再度到来,无论当场有多少繁杂的公务,他总是要立刻推掉去见她的。

    每次去,总要提一壶好酒,其实她哪里喝得出什么好啊坏的,他就是乐意拿给她让他浪费。横竖这世界百年千年又万年,酒就这么一壶一壶地酿,她总也喝不完的。

    小姑娘家,他让着她些又何妨?他见过了她最弱小的时候,见过了她成长的过程,见过她惶然无助地无处可去、只能来问他长生骨的秘密,见过她固执不休、与他说要再往人间强求一回的时候……

    他想,对她而言,他总要比旁人特殊些,他让着她些又何妨?

    但他仍旧还是对不起她。地界生事,他清楚所有的算计,却并没有将她绕出去。陵游死在天界是意料之外,但他缄口不言,享受了变故之后的所有成果,还利用了她的伤情,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就连去杀她的步孚尹,都是他去找来的。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都在劝慰自己,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他和彤华之间无非也是利益置换的交情,谁也没有对不起谁,他为地界、为长暝,这总是没有错的。

    即便他真的在最后对不起她,但好在她是死了。

    她死了,就再也没有谁可以指责他对她这一点薄情的过错。而薄情原本就算不得是什么过错,自始至终,他总也是沉默的、并不曾与她表露过任何心意的。

    时至今日,两下无言,都是咎由自取。

    他们终于还是来到长暝的居所之外。薄恒停下脚步,与她道:“他在里面,你进去罢。”

    阿玄迈步向前而去,薄恒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又向前一步,道:“你看清楚些。”

    你看清楚,里面那只是一具空荡的皮囊,皮囊中不是什么步孚尹,又或者说,步孚尹根本就不存在,那里面是长暝。

    你看清楚,那里面自始而终,就都是长暝而已。

    阿玄听见了,但脚下没有停步,她一直走到门前,厚重的大门向内自动打开,邀请她入内,又在她身后重重阖上,将他的目光阻绝在外。

    长暝坐在主位上,因为刚刚养过一回伤,这下只穿着一件朴素长袍,披着件外衣坐在那里,笑着看阿玄走进来。

    他用一双黑白分明的深邃眼睛笑觑着她,唤她道:“暄暄,你来了。”

    阿玄停在他身前几步之外,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暄暄。”

    长暝不大在意,将外衣拢了拢。他似乎毫不在意将自己此刻伤重的脆弱暴露出来,甚至还想用此刻的虚弱来换取些让她微微改变的好处。

    他寒星点漆似的眼睛,在大荒覆没之后,总是瞧着冰冰冷冷,只在偶尔之时,对着她微微露出些动容的暖意。

    此刻这躯体里换了个芯子,长暝却利用这身体的优点,从眼里露出好一番深情的做派来。

    阿玄眼中都一样,但好歹是来了尘世一回,即便看不清他的心,总也能分得清真假,分得出深浅。

    更遑论这双眼睛她总是熟悉的。她知道这双眼睛看她时是什么样子,所以知道此刻长暝都是故意为之。

    他侧首笑道:“既然来了,此处无人,何必还要否认呢?我们在离虚境中度过的那段日子,可都算不得假。”

    见她不答,他复又敛衣起身,去到她面前,垂首与她道:“我那时不说自己是长暝,是因为离虚境是我藏身之地,我总要有所防备,不好见谁都明说,便只能用步孚尹这个假名来应对你,待到后来,想要反口也难了。我欺你虽是实情,可总也是有难处的。”

    他眼睑微垂,流露出些可怜的意味,道:“我想出来找你的,只是情形不对,我身后是整个地界,总不能贸然行事。暄暄,我好不容易离开离虚境,你好不容易重新回来,何必在相见后还要浪费时间置气呢?”

    阿玄始终没有回避他的注目,一直都坦荡直白地与他对视。她听着他口吻温柔小意的低语,道:“你说得对,此处无人,是该坦荡真诚一些。”

    长暝一喜,笑了出来,还不待言语,又听她冷冰冰道:“我在极乐境中,曾入世来过一回,恰投身做了彤华。当年在离虚境里,我目不能视,确曾遇步孚尹救我,但如我所言,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分得清他究竟是谁。魔祖,你不是他。”

    长暝目光微颤,是个有些受伤的模样,他忽然向前一步捉住她的手,重重压在自己心口上,急急道:“那你来验啊。在离虚境时,是你说想要与我缔结誓约,所以我们之间才有这道衔身咒。你说我不是?你怎么能将我的名字反手送给旁人,还要否认我的存在,说我不是?暄暄——”

    他用有些痛苦又失望的眼神看着她,语气颤抖又发狠,道:“我是为了寻你才来的,你不能这样对我!”

    阿玄因他的迫近而退后了一步,但他又追了上来,拉着她不肯放手,非要逼她相信,非要逼她承认,否则就不肯罢休。

    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通通都是真的,什么衔身咒,什么誓约,那都是彤华与步孚尹情到浓时无所顾忌说出的情话,在那一刻时,全部都是真心实意的,没有半分的虚假。

    他说这些话,没有半分伪装矫饰的不自然,恨不得将心都要剖出来给她看了,想要她相信这一切。

    可她仍是那样淡淡地望着他,他温柔或是狠厉,落在她眼中,都是同一个样子,激不起她半分动容。

    她还是不相信。

    阿玄的心里只觉得他是在装模作样。她再如何愚蠢,不至于分不清当初是谁与她在离虚境内生情。但她再一次尝试去窥视他内心,却仍旧是徒劳无功。

    她本该在此世受限的。长暝是此世生灵,又不像步孚尹,曾往来两境之内。这实在是太过于奇怪了。

    长暝看出了她那种探究的注视,在她的沉默里忽而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笑了一下,放开了手,又向后退了一步,那些急迫和戾气都消失了,又重新变成了那个一身自如又从容的闲散郎君。

    他的眉眼再一次变得风流而温柔,含着笑意与爱意看着她,可说出来的话却意味不明。

    “你什么都不肯信啊,暄暄。”

    他们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开。长暝想,不妨事,将来有的是机会与时间,正要转身退回座位,阿玄的力量却突然发动。

    这次和之前在阵前不一样。她用的不是极乐境中的力量,而是衔身咒。

    当初风月情浓,以此盟誓,在他教给她的同时,也将此咒作用在了她的身上。后来离开了离虚境,她又给恂奇种下过一回。

    她发动的就是这一道衔身咒。

    这个咒术十分霸道,她种在恂奇的神体上,缠住了他的魂魄,哪怕将来他没了身体,变成超脱于六道之外的游魂,不受世界规则桎梏,也依旧摆脱不了控制。

    所以,此刻她一旦发动,即便步孚尹真的被囚禁在长暝的身体之中,也一定会有所感应。

    她要他醒来,他就一定会醒来。

    长暝立刻就被她所控制,因为她的力量太大而这具躯体太弱,他无法受控地单膝点地,拿手臂撑住自己才可勉强稳定。

    但他依旧无法动作,衔身咒强硬地控制住了他,让他因她源源不断的施力而开始颤抖。

    他按住自己的心脏,用自己的力量抵御痛苦,但却几乎没有作用。他有些发狠地抬头来看她,问道:“这次认清楚了吗?”

    阿玄的眉心沉了下来,虽然没有皱起,但分明是有了别的表情了。

    长暝居然笑出来了,他看着她这冰塑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便觉开怀不已,笑道:“验过了,这次可相信了吗?”

    他才不是什么证实自己清白的快意,分明就是看她不得真相的嘲弄和挑衅。阿玄快步上前,脚下用力便将他踢倒。

    他跌坐在地上,衣领被阿玄揪住,脸上仍旧笑得开心,道:“这才是你呢,暄暄。你冷冰冰的,都不像你了。”

    他偏过头逗她道:“出口气,就不与我闹了,好不好?”

    他可真像个温柔体贴的好情人。

    但他在发什么病?谁与他有旧情,谁与他有过去?

    阿玄伸手就往他左眼而去,长暝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手腕,没让她碰到自己的眼睛,反倒是将侧脸往她掌心里蹭了蹭。

    他都被衔身咒控制成这样了,手上的力气倒是大,半点没让她得逞。

    他还在装模作样,很温柔地与她道:“这次来了,就留在这里陪我罢?等赢了长晔,我好好重塑一具身体。过去的事都算过去,你不做彤华了,我也不做步孚尹,好不好?”

    阿玄的手与他肌肤相贴,她却没露出半分暧昧之色,想要触碰他左眼不成,便立刻换了动作,将力量从他躯体穿透而入。

    但即便是极乐境的力量,也被他强行驳出体外。

    阿玄立刻抽手起身,退开一段距离,冷声道:“你魂魄乱得厉害,再玩这种手段,小心灵识损坏。”

    长暝眼光闪了闪,道:“瞧出来了?”

    他只是微微顿了顿,很快又自如道:“是我小看你了。但这也没什么,不会太久的,很快就会好的。暄暄——”

    “别这么叫我。”

    她忍无可忍,出声打断。

    他正要再说什么,殿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有谁强行破开了他设置在门上的禁制,推门迈步入内。

    长暝收回了所有宠溺而温柔的神色,有些不悦地拧眉看向来人,斥道:“谁许你随意进来的?”

    站在门口的这女子,冷眼从他身上划过,目光又转向了阿玄。

    “旧友来访,我岂能不见?”

    第290章 机缘 非是我来,天命如此。

    她站在大门正中,穿一身温柔的藕粉色衣衫,在后面红月黑夜的天幕对比之下,显得十分突兀又干净,与整个地界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本就不是魔,她是神,是司掌天机的神君妙临。

    她甫一入内,便见长暝跌坐在地上,眼中那点未去的情意未收,看着刺眼极了。另一边,阿玄冷漠站在那边,回过头与她对视时,真是一张熟悉到让她觉得可叹的脸。

    妙临没管长暝是如何质问她,只问阿玄道:“阵前不曾得见,听闻你去了天界,我便总有遗憾。既然来了,何不与我叙叙旧呢?”

    长暝站起身来,冷声道:“我与她的事还没完。”

    妙临讽刺道:“在地界之内,你还怕她跑了不成?”

    而阿玄已经毫不犹豫便向殿外走去了。

    妙临冷笑着盯了长暝一眼,转身与阿玄一同出去。长暝面色铁青地看着她们背影消失,目光才放在外面的薄恒身上,道:“你将妙临找来?”

    薄恒未答,已是默认。他自知有错,垂首听训,没有反驳的意图。长暝看着就更加来气,冷笑道:“若说你昔年喜欢雪秩,我尚好信上三分,你偏要喜欢她?她既能将我伤到如此,你又害怕些什么?我能对她做什么?”

    薄恒道:“她早晚得回去,我们又何必算计她?”

    长暝正要答这话,实在觉得难受,于是没有开口,只是闭了闭眼,忍不住那种不适感,又伸手在眼睛上捂了捂。

    薄恒看到了,也顾不得别的了,快步过来扶住他,低声问道:“还行吗?”

    长暝用掌根狠狠揉了揉左眼,放手时整个眼睛都通红,血丝严重地泛出来。他仍带些不屑地冷笑道:“没什么,他能掀起什么风浪。”

    薄恒皱着眉看他,神色不明。

    “步孚尹。”

    长暝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继而又嗤道:“本就不存在,给自己取什么名字。”——

    妙临在天界时常居天机楼,那种存放命书的地方,满满当当全是书架子,实在是看着没什么意思。而她在地界的居处极尽奢华,空间开阔,陈设精美,一看就是被细心布置过的。

    在最早之时,她与长暝曾是一双爱侣,甚至还预备过筹办婚礼,但最终都因创世神的飞升之祸和大战搁置了。

    当初大战时,她保住了长暝的性命,将他藏身在离虚境中,没有让玄沧将他本体都一起带走囚禁,如今大战时,她又突然反水,来地界助长暝脱身回归。

    叫旁人看来,如何不算是情深义重?

    但妙临看这居处却毫不入眼,丝毫不在意这里是否用心,于她而言,这就是个栖身之地,还不如天机楼冷冰冰的书架子睡着舒服。

    她带阿玄入内,又叫侍从都退下,见她们犹豫,便讥道:“你们老祖将这地界的禁制围得水泄不通,还有谁能跑了不成?我与谁说两句话,你们还都非要在旁边听着不成?”

    侍从们面露尴尬,只得带上门退了出去。

    妙临也不请阿玄落座,径自对她伸出手去,道:“我知道你来地界是为了问什么,随我来,我告诉你。”

    阿玄望着她,没有什么犹豫,将手放在了她手心之间。

    一瞬之间,浮光掠影,天旋地转,再稳定下来,周遭已是一片祥云流转,晴光寂寂,却是在天机楼内了。

    妙临松开手,道:“天机楼已被封锁,谁也进不来,但我自天界离去前在其中留了一道通路,所以可以自地界传送至此。但有长暝限制在,你从这里出不去,只能回到地界。”

    阿玄道:“我既光明正大走进地界了,尚不至于要不告而别。”

    天机楼中已经空了,当年那些在此间忙碌的仙官,都被妙临打发了出去。此时因为长久无人打理,难免有杂乱寥落之相,妙临也没收拾,随手将案几小椅上的卷轴扔到一边去,请她坐下。

    “好歹天机楼还是我的地方,说话也方便,不必因为长暝那厮束手束脚。”

    她无所顾忌地打量起阿玄,笑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和彤华一点也不一样。”

    这样的话,阿玄已经从无数人的心声中听到了,她应道:“我不是她。”

    妙临听见这句话,垂下眼,很轻地勾了勾唇角。她将手臂支在桌角,仰靠在凭几上向窗外眺,悠悠道:“我从很久之前就知道你了,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后来你离开新境,来到此世,落到彤华身上,我就忍不住要去看一看你。”

    阿玄的目光抬起,落定在她的身上。

    妙临知道她在看自己,但也没回头,继续道:“彤华小的时候,太天真了,长在定世洲那种地方,总是要遭罪的。果然,她那个母亲就跟有病似的,我几天没见,彤华就被她养成了一个疯子。”

    她口吻有些嫌弃,阿玄没接这话。

    但妙临很快就回过头来,盯着她道:“你那会儿就是个疯子!”

    阿玄撇开目光,没有重复辩解。

    妙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又道:“何必不承认呢?你在新境无欲无求,来到尘世,便有爱恨嗔痴,这又不是什么怪事。玄是你,彤华也是你,不必非要分开来看。”

    阿玄问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妙临反问道:“不是这样吗?”

    阿玄道:“这世间本就有彤华,即便我不入此世,她也是这样的一生。我来或不来,改变不了她的任何。若是非要说,我不是彤华,我只是用了两千年,钻在那具躯体里,演了一个彤华而已。”

    她演了一个爱恨都炽烈的女子,但那都只是顺从天意和命运的演绎而已,等一切结束了,她回到极乐境,还是这样的一个她,没有任何分别。

    妙临听完,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道:“你若如此说,倒也是这么回事。”

    她复又回过头去,道:“要我说,连这天道都偏爱你呢。我将那命轨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终于看到了神魔也有自己的命书,却偏偏没看到你的。”

    她对着她笑了一笑,道:“偏偏你要来了,偏偏就多出了一册彤华的簿子,你说巧不巧?”

    阿玄在时间的静寂流淌之间与她对视。

    天地玄妙,不可复制,不可窥视。天道集世界精华的灵气,孕育出了那么一个精妙的灵体,落在现世,天生可观命运规则,驻守天机。

    就是妙临。

    莫说极乐境,任谁来看,也难见的一个妙临。

    她笑道:“天道怜你一生孤单,要接你来这爱恨俗世,轰轰烈烈走上一回呢。”

    阿玄听见这话,眼神向下微微沉了沉,问道:“谁与你说的这话?”

    妙临道:“希灵神。她有预测之力,一生得见一次真相,所以早见飞升败局。为求一破局之法,蓄力违拗天意,得见新世。”

    那时候,宇宙间最慈悲的一位创世女神,用一生只有一次的珍贵机会,想要看破这无爱幻灭后的死生迷雾,想要为三界求一个完满之道。

    她从前能以身相替,此时也就能以生相替,哪怕是必死的终章,也要换一点生的希望。她要确认这世界真的有快乐的新生境界可以保护一切生灵,要确认这境界中,亦有昂扬又勃发的生命。

    她唯一一次穿透未来的目光,在美丽至极的极乐境界中,看到了一个美丽又纯真的生灵。

    深妙悠远,是为玄也。你若无名,何妨名此?

    她恳请她打开新境,挽救俗世。

    七情六欲,由心而动,可更日月,可换天地,可改万象,自是世界大力量也。你若不信,何妨来见?

    妙临深望着她,道:“你来得晚了些,希灵神已经亡故了。但她对我说过你,你能来,能与我做一场好友,我也很高兴。”

    阿玄道:“非是我来,天命如此。”

    她头向上微微抬了抬,道:“你我之上,皆不自由。”

    妙临问道:“不要自由吗?”

    阿玄道:“不要。”

    妙临笑道:“我要。”

    她拂袖看着广阔世间,道:“不单我要,自创世神起,三界生灵,皆愿自由。天道在上,定运行规则,善恶有报,因果有偿,都是好事,但限制太过,笔落字定,世人又与棋子傀儡何异?若世间万千生灵,活上一回,都只为作天道掌下牵线木偶,意义何在?”

    这样的话,阿玄亦听长晔激情昂扬地说过一遍了。

    她眼中没有什么波动,看她道:“这世间从来不曾有谁,真正跳脱于外,不受掌控的。”

    她语气沉了沉,道:“若失之控制,必定酿成大祸。”

    妙临摇头道:“有的,阿玄,有的。”

    她声音十分坚定,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又自信的光亮。她起身往天机楼内层层书簿木架内走去,回身对她招了招手,道:“阿玄,我来带你看。”

    这绝不可能。

    阿玄迈步,跟着她走进命运浮沉的茫茫字书之间。

    妙临眼瞳的颜色在天机楼灵力流动之间慢慢变浅,最后异化成泛白的浅金色。她口中唤着“长暝”,便有灵力浮动成墨黑文字,最后落定在一幅长卷之上。

    那长卷缓慢下落,来到她们面前。

    阿玄眉心向下压了压,道:“你能召出神魔命书?”

    妙临笑道:“我驻守天机,岂能不察,岂能不见?”

    一直以来,神魔都是这世界的最高层级。天机楼内的命书没有神魔卷,让他们误以为自己才是推动这世界运行、决定众生命运的掌控者。

    可实际上,只是天道有所隐瞒而已。普天之下,众生平等,神魔又与其他何异?

    他们高高在上惯了,所以他们不能接受。

    但妙临天生与其他神魔不同,可以看到这世界深处的秘密。她从前不召,是因为没有必要,而且消耗力量过大,她实在有些承担不起。

    但现在不一样了。

    在某一个时刻,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仿佛突破了一层无形的桎梏,有了自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痛快。她尚未想明白原因,便听说前线来了一位新境的神女。

    阿玄来了。

    于是她的力量,终于在某一刻暗暗地完整了。

    长卷安静又平整地展露在她们面前。阿玄上前一步,看到上面白纸黑字,清晰非常地写着长暝的生平。如何生,如何长,如何沉睡,如何落入离虚幻境。

    她手指点在那四个字上,文字开始浮动扩大,又在其下显露出字迹更小的详细记录来。

    哪一年,哪一日,哪一时。

    于离虚幻境中,遇神女彤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