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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1章 所愿 发狠做的决定,凭的是一腔孤勇。……

    扬灵对于自己的入狱,并不算非常惊讶。

    既然已经知道了是平襄着力清理知情者,连拾雨和衔云这样的无关者也一同被查办,那么她这个直接的经事者,就一定是跑不掉了。

    洪炎仙族能不能保住,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但她并不担心族人会被内廷拷问出什么来。她唯一担忧的只有一点——她此刻依旧活着,是平襄想要彤华以什么作为交换?

    她坐在昏黑的牢狱之中,手中伸向颈肩,自衣领向内伸指,恰能触到一根柔软的红绳。东西还在,她因此定下心来,保持着一贯冷静而清醒的姿态,开始思考眼下的情势。

    她想若是平襄残忍些,也许会让彤华来见她一次,这也没什么不好,即便之前她已经与彤华做好了准备和提醒,她还能当面再提醒她一回;若平襄干脆不让彤华过来……

    那就更好。

    不见面,还更省心些。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彤华来了,还来得很快。

    她前脚被内廷的使官从璇玑宫中押到这里,还没坐多久,后脚就听见牢狱门前禁制浮动,有人迈步走了进来。

    扬灵估算着时间,就知道她要么就是一口答应了和平襄的交易,要么就是没经过平襄直接过来,她心中希望是后者最好。

    她半紧张半无奈地起身看她走近,道:“你来得太快了。”

    看管牢狱的仙卫请彤华上前,为她解开了这间牢室的禁制。彤华因此而走近,还让仙卫退后等待,那仙卫也就老实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她们两个。

    扬灵心中一凉,脸上的表情也落了下来,道:“你莫要告诉我,你去寻她谈过条件了?”

    彤华瞥她一眼,道:“你与我耳提面命多日了,我岂敢不听你的话,还去寻她谈条件。”

    扬灵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彤华坐到她身边,道:“我进来看看你。他们可有问过你什么?洪炎仙族应当也被关押了,但是还没有被处置,你进来时可见过?”

    扬灵一概摇头。

    彤华于是道:“我来得急,还没顾得上问他们,等会儿出去了……”

    扬灵知道了她的意思,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不要管我们。”

    她非常严肃地看着她低声道:“内廷这次是为当初之事收尾,但也不想将事闹大,此番本就是想要借你杀属族之事立威,若是将你身边亲近的少君全斩尽了,便又有一番惩你之意,反倒使威慑之意全无作用,所以她一定会谨慎行事。”

    她一一盘算到了将来的情形,逐个道:“若是她放我一回,自然是好,若她不肯放我,你也不要再与她交换任何。我可以保证,即便我死,洪炎仙族上下依旧对你绝对忠心,只要你有需要,我族中绝不推辞。”

    她说到此处,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微微顿了顿,有些无力道:“若是她连洪炎也不放过,你……就当作无事发生,将我们尽舍了罢。勿要可惜,也勿要挂念。”

    定世洲的内宫之中不过是死地一处,真正可以掌握生杀的唯有神尊一位,所有人的生死不过是她所念之间罢了。

    谁也无力抵抗,谁也不能脱逃。

    扬灵已经看清楚了这些生存法则,也早在当初为彤华作刀时便已经替今天做好了心理准备。视死忽如归,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彤华看着她,又忽然伸臂靠向扬灵,像以前每一次靠在她怀里那样,小声道:“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些了?你都对我说过了,我只是想要来看一看你。”

    扬灵口中说着“怎么又撒娇”,但是还是把她揽在了怀里。

    小的时候,彤华没想过要和昭元去争去抢,平襄知道怎么拿捏她,就去为难文宜,用文宜来逼迫她。文宜性子本就内向柔软,被几次施压后心情郁郁,又没有解决的法子,在宫中偷偷哭了好几回。

    她自然不敢与旁人哭诉委屈的,但彤华还是看出来了她的恐惧和委屈。那个时候的她也害怕高高在上又漠然的平襄,这个与她们算不上亲近的母亲盯着她们,让她们毛骨悚然,但是为了文宜,彤华还是站出来站在了她的前面。

    平襄目的达到,收回了对文宜的桎梏。

    文宜这些年是安安稳稳地度过了,风刀霜剑都让彤华拦了下来。她总说自己是姐姐,总该要护着文宜的,可她明明是和文宜一起出生的,她也是需要被偏爱照顾的。

    扬灵自幼洞察秋毫,入内宫以后,很快找到了俘获神主信赖的手段,承担起了这个作为知心姐姐的角色。也许初时确实有些谋划所求,但后来也尽然都是真心了。

    彤华在有些阴冷的牢狱之中紧紧地抱住了她,低声道:“我都听你的,没有去求过她,也没有和她做过任何交换。但我今天来见你,的确是经过了她的允许的。”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复杂。扬灵拢着她的动作没有任何改变,心中的感受却好像是终于看到那一块悬于头顶的大石落地一般,因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甚至轻松到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笑了起来,说道:“做得很好,少主。”

    作为我一直以来尊奉追随的少主,您真的做得很好了。

    她感到彤华愈发用力地收紧了抱在她腰间的手臂,虽然被勒得有些发痛了,却没有想要推开她的意思。

    她亦用力地拥抱着她,说道:“这次之后,身边都干干净净的,你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想要什么就去得到,不会有任何事再阻拦你的脚步。少主……暄暄,千万不要回头看,不要为已经失去的东西伤心,你一定要记住。”

    她重要的身边人,都因为她当年一念之差而失去了,若是错误不能改正,那么就只能将错就错。扬灵已经做好了为此牺牲的准备,但更欢喜于看到彤华没有因此而被击溃。

    那么这一路血流成河、尸骨成堆,只要能见到最后登于至高,就不算是一错到底。

    而在此之前,失去是最无用的过去,请你一定要记住。

    彤华沉默了好久,她在如姐姐一般的扬灵的温暖的怀里栖息。她以为自己在看到终局前夕的时候,也许是要因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哭泣的,但此刻诡异的是,她的眼眶干涩,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似乎也没有纠结和痛苦,没有后悔和难过,她麻木而空旷地靠在她的怀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浮上来,像死水一样安静而空寂。

    她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拉开些距离,抬起头来望着扬灵。她们已经是将近两百年的挚友了,她们是定世洲中最熟悉彼此的那一个,她们白日携手相游,夜晚抵足而眠,她们有着彼此最熟悉的一张面孔,彤华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扬灵来。

    但她此刻想要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她,因为还没有分别,她已经觉得自己在遗忘她的模样了。

    也许这是她再一次变化的前兆,就像她已经快要忘记章苑的长相。她知道自己也许到将来的某一日,终究会因为眼前的神座而忘记过去所珍爱的一切。

    明明没有变,明明只要看着她,就知道一切都没有变,为什么今时却不同往日呢?究竟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她唇齿间踌躇许久,最终才缓声道:“你许久没见过父母了,我去找他们来。”

    扬灵却微笑回应道:“别找了。”

    她摇摇头,面上有些思念和惋惜,但依旧还是决绝的:“发狠做的决定,凭的都是一腔孤勇,此日虽不后悔,却也不想破了声势。都是早就悟到了的道理,何必此刻多此一举去见,难免又要哭哭啼啼的,反惹出许多笑话。”

    她拍拍她的手背,道:“快走罢,免得她又反悔。”

    彤华被她轻轻推着站起了身,扬灵又与她多言道:“子昭也就算了,他自己有成算,即便留在内宫,也不会太过难熬。但他家中不好过,你也要防着他偏执太过。至于司滁那边,你且低低头罢,让步使君去也好,终归让昭元主抬抬手,将他放出去做个散仙罢。”

    她轻轻叹道:“他太不适合在内宫了。”

    她的目光落于空寂,穿越厚厚的砖墙,仿佛又要放于遥遥。她这般说,这般神色,不像知道了是司滁让她陷于囹圄,脸上没有慨叹和怨怒,反倒是追忆的落索更多。

    彤华看着她,想起自己从前,总是因司滁的那句真言而悄悄地观察他们。人前时,司滁一贯的爽朗细心,对待扬灵与对待其他朋友没什么不同,笑着看向她的时候,姿态与对待其他朋友一般坦荡。而扬灵更是对谁都落落大方,活泼的听她话,闹腾的听她话,连简子昭那样谁的话都不听的,也愿意听她的话。

    没有人会觉得司滁爱慕扬灵,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之间异于旁人。也许是当真两个人都掩饰得太好,又也许是,动心的那个从没奢望,而被仰慕的那个又从没回应。

    彤华和扬灵那样亲密,却也从来都不能确定她的心意,即便有过委婉的试探,也什么都看不出来。扬灵当然也有过为司滁不顾一切出头的时候,上次在殿中她忍无可忍的起身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如果换成是其他的好友,扬灵也会那样做的。

    爱本该就是一件无法控制的事,即便再如何遮掩,也能从细枝末节无可遏止地流露出来才对。

    可是,可是——

    彤华侧目看着扬灵,想,如果你心中从来无意,为什么现在提到他,会是这样的表情呢?

    天色还亮,宫道还长,司滁刚刚才从这里孑然走出,如果此刻立刻去追,还来得及在他离开内宫前拦住他。

    阴阳相隔之前还有时间,若是从前的恐惧使它难见天光,那么起码最后一刻之前,抛开一切,总该说个分明,才算不留遗憾。

    彤华想到这里,便要迈步出去,可是扬灵却又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少主!”

    她回过头去,隔着牢室禁制的流转灵光,看见扬灵端端正正地面对她跪了下来,双手合于身前,俯首磕于地面。她起身的时候,衣领微微折了一段,于是颈间系着的链子,就那么滑了出来。

    那是一段红绳编织的链子,上面简简单单地坠着一个白玉的戒指,各方面都平平无奇,只有戒圈上镂刻的老虎图案上,有一点晶莹的橙黄,如同落日浮光一般亮眼。

    彤华原本急促的脚步因此而停下了。

    她不能去追司滁了。

    因为这枚戒指,她非常确信该是一对,因为另一个戒指她曾经见过,同样的橙黄,与之相配的卧虎美人,戴在另外一个人的手上。

    ……是娄延。

    那年因为章苑离去,平襄将章苑补在了璇玑宫中。彤华始终不肯轻信,嘱咐了扬灵前去试探。后来一起游玩的时候,隔着湖光水色,她看到娄延遥遥地长望扬灵,那时候她就知道娄延对扬灵动了心。

    但扬灵始终没有改变,始终以她为首要之务,始终如从前一般,不曾让任何人事阻碍前路。所以彤华从来没有想过,扬灵这样心坚如磐石,也有滴水击穿之的那一天。

    关于娄延的那枚戒指,彤华只是偶然一见,并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戴在手上,只以为是寻常饰物,若非是图案颜色别致些,她也不会记得。但关于扬灵的这一枚戒指,彤华清晰地知道,她不曾有一日戴在手上。

    但她显然是珍重的。

    她没有和娄延走到一起,却也没有否决自己的心意,所以她留下了这枚戒指,又深深地藏了起来。

    至于司滁,也许有过,也许没有过,也许是慢慢消磨殆尽……总之,现在不是他了。

    扬灵没有察觉到她这些莫测的心意,只是跪在那里,望着她道:“少主,前路漫长,愿你保重,得偿所愿。”

    愿你最终所得,可抵得上这一路所失,愿你最终之心,绝不曾有任何的后悔与遗憾。

    彤华拖着缓慢的步子走了出来,看到阳光的那个瞬间,微微地恍惚了一下。内廷各署的仙官忙碌往来,她身在其中,却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是下一刻,又有人唤她道:“少主。”

    她循声望过去,看见娄延站在阶下。

    洪炎仙族出事的消息传到璇玑宫时,彤华与扬灵不在一处,所以知道扬灵被内廷押走时,她匆匆忙忙,只身便去见了平襄,又转身到了内廷大牢。

    她不知道娄延是何时来的,但终归他出现在内廷官署中也并不突兀。只是彤华方才知道了扬灵的心,此刻见他,便觉特殊。

    娄延面上却从容,没有叫她窥破或是疑惑的紧张。他站在下首向她躬身合手一礼,指间的玉戒从她眼前一晃而过。

    他是平襄送来的少君,他怎么会不够聪明,怎么会看不清眼前的局势,怎么会不明白她从里面孤身离开的意味。

    他对她俯首低声道:“少主,让我去做罢。”

    他等了片刻,未得到任何回应,又抬起头来,正撞进彤华凝视他的眼睛。于是他卸下了所有心防,坦荡地将自己的心表露了出来。

    他道:“少主,去得快些,她不受罪。”

    彤华看着他,想到自己走进牢室之前,扬灵正捂着心口若有所思。如果她没有猜错,虽然扬灵从头到尾都不肯说出口,但会不会,她也在等着一个可以明言的机会呢?

    “你去罢。”

    她让开了这条路。

    第272章 前夕 她看不到那些,看不到天地。……

    这些时候内廷盘查,三宫使君大多回避,虽还料理些寻常小事,但大事都交了出去。步孚尹这些天难得清闲了些时候,又不便离开定世洲去做自己的事,便只在宿处偷闲。

    所以知道洪炎仙族出事的时候,他也比彤华晚了一步,有使官匆匆来与他报信,却也是因为看见彤华进了使君舍而陵游不在,这才觉得不对,匆匆来报他。

    具体的情况一概不知,但事涉扬灵所在的洪炎仙族,想也知道彤华不会轻易罢手。

    步孚尹快步往使官殿去,心中却一沉再沉。陵游虽与他居于两处,但平日里时常相见沟通,如今离了此处他却不知,本身就有存疑之处。

    并且彤华虽不曾向他避讳自己也在暗中掌握璇玑宫的事,却不曾真正插手做过什么,如今骤然生变,轻易便将他蒙在鼓里,即便他就居于内宫之中,竟也在事件发生这样久以后才收到来信。

    而他看着这阖宫与他效忠的众仙官,竟一时瞧不出是谁站在她的那边。

    步孚尹大步迈入使官殿中,陵游不在,他的那间办事用的使君舍就空了出来,此刻门上封闭的禁制消失了,可见是彤华打开的。

    他推门而入,里面在桌边围了一圈的人纷纷转头向门口望了过来。步孚尹打眼看过去,站在彤华对面的,一个是颂意,一个是许久不曾出现在内宫的尔娘,而站在彤华左右回头的,一个是简子昭,一个是九弥仙族的娄延。

    全都不是可信之人。

    他看着这么一群部下出现在彤华身边与她秘密议事,当下便觉得彤华在这事上也许已经玩脱了,先前那些关于她无法顺利解决的担忧,也许都是要成真了。

    彤华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前来,回头的动作都比别人缓上三分,面上的表情也并不惊讶。他才向内走了两步,她便开口道:“停。”

    这一字竟贯联衔身咒,硬生生让他双足停了下来。她冷眼望着他,又是一字“退”,他便退向了门外。

    步孚尹分明看到那桌案之上,浮着个灵力模拟的世界模型,从天地到人间,近乎于应有尽有,期间还有数个色彩斑斓的光点飘浮,饶是他只匆匆瞥了一眼,都能分辨出其中一处是昭元的势力。

    他立刻喊她道:“彤华。”

    房中人都在等着她的态度,她踱步来到了他的面前,分明距离极近,却是一个房内、一个房外,被一道低低的门槛隔开。

    步孚尹手扶住门边,以防她关门,口中道:“别冲动,洪炎仙族那边……”

    彤华看着他道:“扬灵死了。”

    步孚尹明显怔住了,他来时只知洪炎仙族出了事,却没意料到扬灵这么快就没了。他明显梗了一下,来时想说的话都又咽了回去。

    彤华道:“尊主在背后给昭元撑腰,洪炎仙族的案子是司滁去办的。我不会责怪司滁什么,但和昭元必须清算。你不用来劝我什么,也不用去做什么。”

    她口吻非常坚定道:“我绝不会与她和解。”

    是她将所有事都想得太简单也太好了。平襄一力促成了她们之间的争斗,怎会容许任何人来随意破坏这桩布局?是她误以为步孚尹是个有力的变故,可以在其中做一个微妙的改变,可以让她们之间能像前段时间一样,相安无事地这样过下去。

    之前平襄始终没有动作,她们还以为自己能喘口气了。可是瞧瞧看,回击转瞬即至。

    步孚尹立时也想明白了此间的问题,他也失去过至亲挚友,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自然不会隔岸观火般漠不关己地劝她宽心大度,更何况,扬灵本就是无辜。

    可是她现在完全与他划分界限,倒反而凑了这么一群人来与她出谋划策,他不想也知道她接下来要做出什么亡命之举。

    他没有再想多做劝言,也没想非要强行加入他们此刻的讨论,心中暗暗思忖着自己再为她善后就是。

    可彤华完全猜透了他的想法,直接道:“你不要再插手我和昭元的任何事了。”

    她望着他,用完全不容情的那种目光望着他,道:“要么,你就直接带着你的人去菁阳宫请她留你,要么,你就直接撤职离开定世洲,别想着再在中间做任何事情。”——

    房门重新阖上。

    彤华再次回到桌前。

    简子昭的目光从他们之间收回,又重新回到彤华的身上。他思忖片刻,道:“不然就去给他找些事做,也如陵游那般,一齐先打发出去。”

    陵游知道这事只比步孚尹早些。彤华自内廷回来的时候,正赶上他过来问她。她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扬灵生死的事,只装作仍有转圜余地一般,说内廷拿住了扬灵先前去一处险地历练的时间,称她那时未在彼处,而是为洪炎仙族牟取私利,再请陵游帮忙,为她寻找证据。

    扬灵当初历练所去的那一处险地,有魔化的邪松蔽日,以急速又大量分泌的树脂包裹吞噬来者,吸纳修为。彤华特地拿出了扬灵的一支钗,说此物本有一对,另一支是当时历练落在了那处险地,若无意外,应当还留在那里。

    那险地浩大,要找小小一块琥珀无异于大海捞针。但陵游念着扬灵也是他的朋友,又知道内廷定罪迅速,所以只叮嘱了彤华几句,便迅速去了。

    他没有任何疑惑,因为他本来就擅长追踪寻查,若是彤华着急,让他前去,本也就是意料之中。

    但步孚尹和陵游不一样。

    彤华摇摇头,否决了简子昭的提议,道:“他在定世洲做什么我会知道,昭元也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们用不着管其他人,只按方才所言,做完你们的事就好。”

    简子昭于是没有多说什么,重新接上了前面被打断的话,道:“昭元在天界的布置不多,但想要动手,恐怕要生些风波。我们不能做得太过,否则若让他抓住了把柄……”

    彤华听到此处,知道他未尽之言的意思,便道:“不用担心这个,他什么也不会说。”

    简子昭试探道:“天帝乐见你们争斗,但若比起昭元,我们可没她在他面前那般说得上话。”

    好歹昭元为在天庭立足,与纯圣长公主的交情不错,即便都是利益相关,少见真心,但也足够折腾他们了。

    他由来心中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不肯与外人道之,更遑论如今都各自长成,一一比过去不同。彤华听出他自己在心中盘算的那一套私心,但没有回避或是追究,只道:“我们说不上话,自有说得上话的,愿意为我托底。”

    简子昭何其敏锐聪慧,只这一句话,便下意识地明白了她的意思,联想到了那位始终暗地里紧追不舍的龙族九太子。

    如果是那位的话,的确是很能在天帝长晔面前说得上话的一个人物。

    但如果是他的话——简子昭不由得不动声色地仔细审视了一番彤华的侧脸。他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性子,不会拿旁人的真心作计来谋取什么,而现在,她也变了。

    他看着她站在此处,指尖微动,面前这个小模型里的灵光也随之改变位置,一一落在了她想要对付昭元的位置上。她似乎比先前还更要不计后果一点,完全是个哪怕自伤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态度。

    简子昭心里默默盘算着,借着抬头的动作,目光自然地扫过一圈。

    颂意曾经是他举荐上来的,虽然在此之前他们并不相识,他也并不是他精心培养的部下,但他似乎真的十分投入于如今这个角色之中,完全视他如无物,反倒是对彤华恭恭敬敬,忠心不二,话虽少,但已隐隐有些陵游那般待她不分青红皂白的盲目了,似乎她无论去做什么,他都不会说一句拒绝,也难怪今日能站在这里。

    尔娘是过去平襄从内廷调来的,他们都清楚她一定与平襄有关,在璇玑宫的这么多年里,也许她还一直在向平襄传递与彤华甚至与他们所有人相关的一切消息,但她的身份妙就妙在,即便她是平襄的部下,他们畏于平襄的威严,也不敢太过冷落苛待她,也正是因为她是平襄的部下,所以再不磊落的隐私之事,也可以放心地让她知道,因为没有谁是比平襄更加看重维护定世洲的那一个。

    至于娄延,老实说,他出现在这里,简子昭根本没想到。

    他顶了章苑的位置,即便不是平襄特地放进来的自己人,也足以让他们因此而心中不满。他们一直都排斥娄延的入内,简子昭也知道彤华一直让扬灵盯着娄延和九弥仙族的一举一动,直到扬灵被捕前一日都不曾放弃。

    而今日,娄延站在这里了。

    不仅如此,他还留心到,在彤华为了扬灵去内廷奔走时,他们的消息都滞后了一步,只有娄延离开了璇玑宫,只有娄延是和彤华一起回来的。

    他八成是探不出这其中发生了什么的,但却不能不留意。

    简子昭心中一边想,一边看着彤华开始在人间布局,盯着的几洲,皆是平襄交到昭元手中由她照管的那些辖地。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何时对昭元有了这样深厚又清晰的了解,但从她如今排兵布阵的熟稔程度上来看,绝非一日两日的浅薄之功。

    “你已在天界与她大动干戈,到了人间,我们毫无根基,你也要如此吗?”

    内廷的争斗自不必说,她们如今各掌三局,平起平坐,平襄巴不得一碗水端平了,好看她们的高下之分。到了外面,简子昭原以为她是想将昭元在天界的部署重创一番,将昭元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再从人间暗暗找些麻烦。

    但如今看,似乎在人间,彤华也想拼到最后一步。

    彤华果真与他点点头,不忘抬头瞥了颂意与娄延一眼,道:“正因为毫无根基,所以才好做。你们不必管任何后果,要做到昭元自己无法兜住,另有其他方来插手才可。”

    人间还能有谁来插手,无非是影响到了凡人的生死命数,才会有天庭的仙官或者地界的阴官来插手。

    彤华似乎怕自己没描述清楚,又重复给他们提醒了一遍,道:“要做到连鬼王也兜不住,必须要报于魔尊薄恒知道才好的程度。”

    有些事,若是小了,自然可以轻易解决,若是不大不小,反而是个麻烦,但只要够大,大到谁都遮掩不住,倒反而好解决一些。

    如长晔,再如薄恒,如何处置,也不过是言语翻覆之间。

    简子昭念着彤华这句话,薄恒,薄恒,这是何时的故事尚不好说,但终归又是一个他不怎么清楚的秘密了。

    彤华一一将各处安排都与他们说明,人间有颂意与娄延去做,天界有简子昭来接手,内廷这边有尔娘来照管,总之是全面对立,不曾遗漏一处。

    四人向彤华颔首称是,彤华看着面前的部下们,缓声道:“各位此去,务必尽心,务必小心。”

    他们依次从她的身边与面前退了出去,只有简子昭留到了最后,他侧身看了她许久,还是转身向外走去。

    彤华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却不想他居然就这样离开,于是转头问他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简子昭停下脚步,回过神来望她,默然片刻后问道:“扬灵果真是死在内廷吗?”

    他问的当然不是扬灵的葬身之处,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望过来的目光也坦荡直接。此时所有无关之人都退了出去,只有他们两个在这封闭的秘密之地面面相对,他在等着她对他说一句实话。

    扬灵果真是死在内廷吗?扬灵果真是死在内廷、死在平襄的手中吗?

    彤华立在那处,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眼神也没有任何的闪躲,她回答他道:“是的。”

    简子昭点了点头,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他同样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道:“我知道了。”

    他转身要走,又听身后的声音唤他的名字,字字分明的。

    “简子昭。”

    他再度回头看她。

    彤华彻底回过身来,于是那浩瀚天地收于一怀,那些幽妙的灵光闪烁,仿佛芸芸众生的生死浮沉,都不过在她背后方寸,绕不到她的身前,绕不到她的眼前。

    她看不到那些,看不到天地,倒是看着他,沉声对他道:“无论如何,保住自己,记住了。”

    他正色回应了她。

    “我记住了。”

    第273章 隐瞒 她既然爱他,又何妨输他。……

    定世洲两宫动荡,对峙之局再盛几分,已有不少仙官夹在其中叫苦不迭,奈何这都是昔日使官被杀和灵息被盗的后续,中枢不叫停,都得陪着她们继续。

    步孚尹不放心彤华的身边人,始终在背后替她绸缪转圜,倒真是有几回拉住了她们之间的剧烈冲突,但大势终究也是拦不住的。

    由此过段时间以后,昭元暗暗命部下为步孚尹递了一个消息,邀他往封地一叙。步孚尹没有耽误,避开耳目低调前往。

    昭元甚至提前为他安排好了相见的环境,即便他走进了封地之中,也不曾与多余的使官或者仙侍相见。他们相见的那个房间里门窗紧闭,便是引路的使君也是走到近前便退了好远。

    她替他斟好茶,道:“这种时候,本不该寻你来的,不过我瞧着,彤华近来行事倒也不避你了,所以我这里有桩要紧事,便想着,与你提前通个口风,要你予我一个方便。”

    步孚尹点头道:“你说。”

    昭元道:“我得了消息,说她集结了部下,打算攻我两仪山腹地灵阵。”

    此事确实无误,但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也还没有张扬出去。步孚尹下意识抬眼瞧了她一回,却也没有避讳反驳,问道:“如何?”

    昭元笑道:“不瞒你说,她排兵布阵,我大约也清楚。她如今根基不深,部下散在外面与我对峙,费心费力,再来攻两仪山,必然力不足备,再若想我掉以轻心,恐怕来时并不多人,只等着我露出真实守阵之力了,才要等你为她调派援手罢。”

    她一一说准。

    她没等步孚尹的回应,继续道:“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待她那日来了两仪山,你便与她切断联系,不要给援了。”

    步孚尹面目不动,但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些荒谬之色,落在昭元眼中,倒觉得有趣得很,想他与彤华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也不知是谁像了谁,倒是越来越像对方了一般。

    她想起自己方才知道的那些事,又看着这个眼神,露出了有些意味深长又颇具趣味的笑意。

    她半开玩笑地与他道:“她胡闹些便也罢了,我若不知分寸,尊主第一个就不会放过我,我没有惹祸上身的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我想倒不如与她决一死战,定个结果出来才好,也免得长久僵持,费心费力,倒让外面看了笑话,你说呢?”

    步孚尹道:“我同意尽快落定,解决此事,但并不觉得你让我弃她不顾,是什么上乘高明的建议。”

    昭元听出了他的讽刺,但也听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于是笑道:“你与她之间的矛盾,却也不在这一件了罢?债多不愁啊。”

    步孚尹打量着她轻松的表情,手指摩挲着瓷盏的边缘,忽而道:“你不是会胡言的性子,此时叫我来,不能是只为了开玩笑罢?”

    “当然不。”

    昭元扯了扯唇角,笑意还在,但明显也只是浮于表面的一个表情而已了。她道:“彤华这些时候怒气滔天,觉得她璇玑宫折损了许多,见谁都满怀怨气。但我这边也已先后失了四位随侍仙君,也是与我一同长成的挚友,没道理恨的只有彤华,我却无动于衷罢?”

    她的表情慢慢冷下来了,口吻也低下来,继续道:“中枢这几次三番对待彤华的态度,包括这一次突然兴起的轩然大波,实在是让我觉得太过于奇怪了。内廷这般声势浩大的整顿,哪里像是整顿,倒更像是借故灭口一般。我的友人死了,我也有了三分反骨,便去查了一查,倒还真叫我查出了一些事来。”

    她说出来,总不能是白说一句,步孚尹由此问道:“什么?”

    昭元没有立即明言,而是道:“你先好好考虑考虑罢。我的确是想借此事与你合作,但我思来想去,尊主这般程度的秘密,怎会让我如此轻易得知?怕不是已经料想到了我会与你分享的决定,所以才故意给我露了些门路,叫我瞧见。你若问了,便是自愿入彀,莫说我不曾提醒过你。”

    步孚尹哂笑道:“说罢。我虽厌她行事手段,但她算定了的事,到如今,却还没有未成的。你已说了知道,我为彤华行事计后果,总是要问的。”

    世人棋盘博弈,黑白之间总是有输有赢,偏偏平襄坐在了局前,从来是不输不赢。这般的手段,只怕比长胜不败还要境界更高些,又哪里能容得了他的脱逃?

    也不是这一回了,听了又如何。

    昭元沉沉地看着他分明无知无觉的姿态,静默片刻后道:“大荒与天岁覆没,另有隐情。”

    步孚尹面色倏然一变。

    大荒,天岁,这是他此生无论如何都难以渡越的关口。他一次又一次要为了它拼命,又一次一次地为了彤华而容忍下来。当年所言之分道而行,其实早就走到了道别之时,是他一次又一次拖延下来。

    杀长晔,屠天界,此事绝难成功,他劝了自己许久,以使自己卑鄙地逃脱了两百年的责任,到如今,又被人当头一棒,清醒地说出了大荒与天岁这两个名词。

    昭元道:“彤华与你分明有情,这些年却相处尴尬,兴许是因为知道此事,所以才难从容。我可以告诉你此间隐情,但你必须在两仪山对我退步。”

    步孚尹咬牙道:“可以。”

    昭元见他答应得如此迅速,微微怔了一下,又想到自己所见,心中轻嗤一声,口中道:“那就等两仪山事毕以后,我再告诉你。”

    她起身道:“此时情势紧张,我不留你多坐了,请罢。”

    步孚尹站起了身,却没有迈步。他与她对面而立,沉声道:“两宫相争是上位逼迫,但你我之间,不必虚言。”

    “自然不会。”

    昭元平静道:“我与彤华无仇无怨,即便战起来,也绝不会到取对方性命那步。我有需要达成的目的,也有需要验证的事情,此事之后,自然会将所知尽数告知于你。”

    步孚尹点头,迈步走到门边,昭元站在那处,手扶在门框之上,便要拉开房门送他出去,他却忽然伸出手来,将房门重新按住。

    他目光里十分深沉,纠结了几番,还是没忍住问她道:“与彤华有关吗?”

    昭元想了想,道:“未知全貌,你只能自己判断。”

    他难免有些失望,迟滞地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他走出门去,从昭元的封地出去,又走进璇玑宫的宫苑。归来时,他不曾如去时那般掩人耳目,于是在夙夕殿内见到彤华的时候,他分明看清了她有些微冷又讥诮的眼神。

    她知道了。

    他想。

    这定世洲是个黑暗的洞窟,所有的阴损和恶意都被团团包裹在其中,谁也看不见,谁也逃不掉,但它也是个透明的牢笼,所有的神啊仙啊,在此处不过都是猫儿鸟儿,供笼外的恶主取笑逗弄,满足趣味的东西。

    她是神主。

    但她也是囚徒。

    她在这般痛苦地折磨着他又审视着他的时候,她也是个可怜的玩意儿,她不承认罢了。

    慎知和飞翎此刻应当是在与她回话,所以都侍奉在一旁,见到他这般面色冷肃地踏进来,一时都噤若寒蝉。步孚尹顾不得她们在,就只看着面前的彤华,问道:“你有什么是瞒着我的吗?”

    二位仙官觉得不对,匆忙退下了,还不忘将殿门闭好,给他们留下一个密闭的说话的空间。

    彤华在这种静谧到诡异的环境里看着他,他用一种让她心中狂颤的目光看着她,让她皮囊之下的血肉筋骨都为之恐惧得震颤,但她面上依旧是漠然而冷静的。

    她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惧意,甚至仍能摆出一番与他往日里冷战吵架一般的高傲姿态,半分不低头,半点不认输,起身将腰背肩颈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去,反问道:“你质问我?”

    她冷笑着道:“你有多干净清白,你会将万事都告诉我吗?这样的话说了几遍了,肯定的答案说不出,一次又一次地问,你自己倒不觉得生烦生厌吗!”

    步孚尹也觉得疲惫了。

    他极少在这样的时候,如此轻易又快速地对她败下阵来。他的目光软了下去,弱了下去,他看着她,用生出些希冀和祈盼的眼神看着她,再问了一遍道:“你有什么是瞒着我的吗?”

    他特地放宽了条件与界限,又重复了一遍问道:“关键的,重要的,涉及到底线上的,你有什么是瞒着我的吗?”

    彤华再一次因为他的柔软而心软了。

    吵架的时候,他们都硬气,都不肯低头言和,你强三分,我便要强五分,可若是他流露出示弱的意味,她就要无可奈何地被自己心里那些不争气的爱意摧毁。

    她从前想,她既然爱他,又何妨输他。

    可惜时日长了,可惜她变了。

    她看着面前这一张英俊却也温柔的脸,看着他将她圈住的眼睛,想,她为了得到他而失去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必须是值得的。

    她的心在固执不堪地呐喊:你当然爱他,你当然爱他。

    不爱否决的不止是他们之间的过去,也否决了她一路走来做出的所有决定,以及付出的所有代价。

    她要将那些念头都驱离自己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当然爱他”,才能在这样一遍又一遍的离心之中剥离自己所有的错误,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无辜的痛苦的爱人,而不是一个残忍又生疏的加害者。

    所以,此刻伸出去的抚在他颊侧的那只手,那些怜惜又挣扎的抚摸,是种种罪恶与难堪之下塑造的不堪,还是说……我依旧深深地、不可抵抗一切吸引地、那样地爱着你呢?

    而他因为她的伸手,将她重重地拉进怀里,在紧密相拥的那一刻,生出一种暌违如刀、此刻又反复来回研磨的爱与痛苦。

    “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他一遍又一遍地与她这样说,也是反复地对已经动摇了的自己在说: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的,我会永远爱你。

    我会……永远爱你的。

    绝不会有散尽的那一天。

    这誓言也绝不会有反悔的那一天。

    绝不。

    房门关闭了,没有人能看到,她见过日月难得的同天而现,也再次迎来了这个温暖的拥抱。她原来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她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贪恋。

    这一日他拥抱着她,忽略了她的沉默,也忘记了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一个答案。

    第274章 成败 今晚月色暗,正合丧命时。……

    一切都如安排好的那样进行:颂意在人间生事,彤华由此而离开定世洲,再借此机会绕道而归,带着部下暗中摸进了两仪山内。

    两仪山也是定世洲界内的一处仙山,其中的灵源有极强的塑成之力,离昭元封地边境并不太远。当初被平襄赐给昭元以后,昭元便在彼处设立一道灵阵,引之与封地相连。

    她的使官出去办事,总会有受伤的,再有修炼难进的,或有瓶颈之处,请示过昭元以后,昭元大多会同意他们借此来疗伤突破之用。

    而除此以外,另有灵药灵武,经由此地生长洗练,也总是更好一些,所以这一处封赏给了昭元,其实是一道相当大的助力。

    也正是因此,在盗灵案爆出以后,菁阳宫下效忠仙族,或有被牵涉进此案的,也常以此为由做出辩驳——他们若有所图,求昭元引两仪山灵源便罢了,何需如此铤而走险,去盗取中枢的本源灵脉。

    彤华的目光盯住两仪山,正有关于此的打算,若是两仪山不出事,那么菁阳宫那边的处置就算不得完全的名正言顺,早晚会生出麻烦来。即便她不来,平襄也恐怕很快就会来提醒她。

    但现在,除却这个理由,彤华一想到因为昭元贸然去查,所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一场乱子,所以才闹得她们彼此之间损失这样惨重,便越发恼恨,非要摧毁了她两仪山灵阵,好好杀一杀她使官的势头不可。

    她带一行部下收敛灵息潜入两仪山,暂且藏身在一处隐秘之地,派出几个使官当先前去探查。她仰头看着黑暗夜幕里昏黄的月色,低头时就看见站在自己身前不远处警戒的娄延。

    探查的使官恐怕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她打发着时间,问道:“不想留在人间,跟到这里来做什么?”

    娄延原本是侧身对她,听到她开口,就转过了头,答她道:“颂意办事稳重,人间事务虽多,但我瞧他一人足以处理妥当。我若两边开口,反倒不好。”

    彤华道:“你是九弥少君,又是我随侍仙君,他可受你差遣。”

    娄延低着头沉默了一下,忽然眉宇之间展了展,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少主一直有心提拔颂意,予他机会多次立功以服众奠基。我若此刻去指派起他,岂非太不长眼了吗?”

    彤华有趣地打量着他。大概是,他从前知道她防备他,所以从来都将自己藏得泯然众人,此刻突然不装了,隐隐露出些犀利的锋芒来,倒叫人觉得有趣起来了。

    她道:“功劳自然是谁有本事谁去拿,你若胜得过他,替他又何妨?”

    娄延抬起眼来看着她,即便是晦暗的月光,也能照得出他眼中那些燃烧得炽烈的野心。他道:“所以我今日才要来两仪山的。”

    他和旁人分功劳又有什么必要?他若真是那种愿意一步一步苦熬资历的少君,这些年就不会对她的权力核心避而远之。

    他在等一个机会,他等到了。他出现在她面前,为她了断了她的挚友,而后站在了她的身边,在那个原本应该属于陵游或者步孚尹的地方,看着她将自己的力量倾盘而出,来一场酣畅的大战。

    如此才快意!

    彤华故意道:“尔娘跟在我的身边,你又能做什么?”

    娄延道:“她永远不会完全是你的部下,而我会是的。”

    他说得很直接。事实上,在方才她想要和娄延交谈的时候,就已经暗示尔娘稍微站远一些。但即便站远了一些,这个距离也十分靠近,足够她听到他们的所谈。

    他还敢这样说,真的是很胆大。

    他似乎是做好了决定,要将真实的自己献上了,所以说的话意也清晰起来。

    彤华哂笑道:“你知道我先前排斥你,所以从来不主动凑上来,纵然野心赫赫,你也该看到我这里是一条死路,与其等着何日能被我重用,还不如好好忠侍尊主,再或者,去菁阳宫那里谋一条路子,也比枯等强些。”

    娄延道:“此事不论急不急,要论值不值。”

    彤华问道:“你又如何认为这样是值得的呢?”

    娄延道:“因为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要留扬灵了。”

    彤华脸上那一点表浅的笑意彻底落了下来。

    他提到这个名字,面上没有任何波动,眼中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但拇指却下意识而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指根处的那枚戒指。

    他道:“你从不回头,也从不后悔。少主,我认为我是没有选错的。”

    彤华没有说错,娄延是有野心的。

    他若是没有野心,就不会攀上平襄的路子,即便知道这个入内宫的时机,无非是要给各位神主之间做一个靶子,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

    他看了看平襄,这是一个永远权衡利弊又永远只利自己的上位者,他听说过简子昭被她赠冠赞扬的事,连简子昭都能成为随时可以舍弃的弃子,那么他就更没有什么好处。

    他不希望自己被舍弃,所以平襄不可以。

    他看了看昭元,这是一个毫无破绽毫无缺点的完美的继承者,他知道她拥有这定世洲一切的便利和平襄看似不加掩饰的偏宠,但是就是因为一切都太好了,才看着像一个完美的陷阱。

    他不信自己可以抓住虚无缥缈的荣光,所以昭元不可以。

    他也看了看文宜,这是一个从来不被优先提及的藏于暗处的隐匿者,他知道她性情怯懦,即便接手了中枢的事务,也还是一切都听胞姐的话,却又不敢忤逆长姐,所以永远被两个姐姐抛在一边。她像这风波诡谲的定世洲内的唯一一处静地,但平静之处,总是风暴眼。

    他不信自己可以立足于黑暗之地,所以文宜不可以。

    他看了一圈,目光又重新落回了彤华的身上。

    她身边有一个随时都可拔刀叛变的揽权的涉罪使君,将她的权力架空,又将她摒除在外,还拿捏着她的爱,将她变得患得患失,变得阴晴不定,变得易燥易怒。

    她上面还有一个笑面迎人却永远暗里藏刀的无情母亲,将她的心气推得高傲骄矜,又不肯给予她该有的、与其他女儿平等的一切,拿捏着她的脾气,将她变得不堪受辱,变得无法忍受,变得暴戾激进。

    她左右还有一群真心赤诚的好友,在她最可以称得上是脆弱的童年时给了她所有的爱与温柔,又在她最可以称得上是势单力孤的少年时给了她所有的忠诚与勇敢,将她惨淡又可怜的生命照得犹如春日白昼,让她不能避免地想要抓住这珍稀的美好,又在她踏上不归前路之时吻血于道前。

    她像一个注定要走向失败、又会在失败前将所有人都拉下地狱陪葬的恶鬼,任谁来看,都不会认为这样的她可堪托付,任谁来看,都不会将自己的全心奉上而毫无保留。

    就连她身边最好的那些朋友们,不也是各怀鬼胎,不曾告知吗?

    所以他从前时常会质疑起扬灵的心。

    他当然知道她是奉命来试探的,两个都是聪明人,有些事不必说破,隔着窗户纸演一演戏,真话掺着假话说,有时候倒觉得真是很有意思。

    于是他看着她,看见了她和他一样的野心,看见了她和他一样的对于权力的渴望。他有时候可惜,想她怎么选择了这样的一位主君,有时候又好奇,想她怎么就选择了这样的一位主君?

    他想自己也许是不曾看清楚彤华的全貌的,但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他认定了扬灵与他是同道之人,所以她必有特别之处,否则扬灵怎么肯愿意在早已预料到前路的情况之下,却不做任何反抗,甘愿将脖颈置于长刀之下,用尸身来做她向前的阶石。

    那晚的月亮和今晚一样,也是昏昏暗暗,他们那晚的对话,如之前的每一次一般断续又使彼此莫名的了解。他说夜深了,鸟都要栖了,她却很突然地问他道:“月色不好,你也能看得清吗?”

    他至今想起,还觉得自己那一刻实在是有些敏锐得过分。她并不困惑,她仍能看得清,她却有些担忧了,也有些恐惧了,但那些担忧与恐惧却不是为了自己,因为她的目光还是坚定的。

    她是在找同路人,或许,也是在找接替者。

    他全都听明白了,回答她的那句话却是:“我要再看看,才能确定。”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所有都只能止于那一对玉戒的原因。

    他们太相像了,这世上再也很难有一对毫无关系的男女,会在同一个地方相遇,被彼此身上与自己惊人的一致而吸引,又因为这样的一致而不能拥有。

    爱是难能可贵的东西,他们懂得珍惜,却不会放在自己心中最前的位置。而最前的那一位,是使自己足够谨慎的、连爱也不能轻易动摇的东西。

    那晚的月色太苦了,苦得他们连分别都难得生出些依依不舍,但他们还是分别了,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将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说明。

    第二日天色亮起的时候,他听到她被捕的消息。

    他想到昨日自己没有同她说“再见”,他们之间不欠谁一句道别,永别是早已明白的未来,但他还是觉得少了这一句,才让今日有这样不好又令自己难过的事情发生。

    他要再去看一眼,哪怕就只是为了补上一句道别。为了这一句道别,将自己这些年的隐藏和小心都暂时抛到一边也无妨。

    她是值得他亮锋的知交。

    然后他看到了彤华。

    她从牢狱之中走了出来,她漂亮的眉眼都被浓浓的阴翳笼罩,她的伤心和难过无可遮掩地流露出来,即便穿着神族最华丽的衣袍,也在日头下露出一种令人可惜的落魄。

    他们都知道她失去了一个最好的友人,他们都认为她会发疯、会无所顾忌地针对一切触怒她的人,所以都低下了头,不敢看她。

    只有他没有低头。

    所以只有他看清了她阴翳之下的决绝,她根本没有流露出一点懦弱的姿态,她根本没有考虑过要去做什么无力的挽留,她的眼里有坚决果断的杀意,不止针对痛恨的仇敌,也对自己挚爱的友人。

    他看到了她藏在身体里的刀锋的光芒,那光芒残忍得好生漂亮,他想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也终于明白了扬灵所忠守的东西。

    于是他走了上去。

    他永远相信自己,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她如扬灵所热衷的那样,从不回头,也从不后悔。

    他这样说着。

    彤华在夜色里看着他,隐约中看到了一点与扬灵好生相像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攥紧那枚戒指,也明白了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将戒指戴在手上。

    她对她说娄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在为她思忖所有的最后一刻,她提了她,提了司滁,提了简子昭,却唯独没有提娄延。

    果然,扬灵才是最明白她内心真实自我的那一个。

    他们是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一样的两个人,有扬灵与有娄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相同的效用,他们在她身边完成了一个交接,让她在这场战役里实现了力量的最大保存,没有在此处上做出任何损失。

    但这不一样。

    扬灵就是扬灵。

    而他成也扬灵,败也扬灵。

    她身边的这个人,可以是扬灵,也可以没有扬灵,但绝不可以是一个和扬灵这样相似的娄延。

    她不该让任何部下看清自己对待他们的态度,她让每个部下都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从而轻易地做到了这一点。扬灵到死都认为自己是她独一无二,认为最后的一死是她求来的余忠,也许她那样聪明,也猜到了她的舍弃,但她走不出来了。

    但娄延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是和扬灵一样的存在,所以看过了扬灵的结局,等同于看清了自己的终章,看清了彤华对他从头到尾将怀抱的一切态度。他成竹在胸,所以才觉胜券在握。

    他不是在忠于她,他是要拿捏她。

    但彤华为主,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拿捏。

    她笑了起来,她露出一种毫无破绽的满意的笑容,仿佛就是和他达成一场双方都非常满意的交易一样,带着一种成功与获得的开心。但她的心里非常清晰地咬住了他,预备着将他拖进死亡的深渊,再无翻身之日。

    就今晚罢,今晚月色暗,正合丧命时。

    第275章 值得 她用风月作掩,与他周旋日久。……

    探查的使官很快回来,给彤华禀报过灵阵的情况,如他们之前所知的那样,在两仪山没有使官或者仙卫镇守,只有两只镇守的灵兽和三重禁制保护。

    灵兽与禁制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更何况有彤华坐镇,更是不必担忧。一行人来到近前,有六位使官分别靠近正在闭眼小憩的守阵灵兽,等候着彤华这边最后的命令。

    彤华站在不远的隐蔽处,看着禁制之后灵阵上的流光变幻,问道:“你看清楚那个灵阵和禁制的运行了吗?”

    娄延站在她身边,仔细看了一会儿,而后道:“看清了,破禁不难,但禁制与灵阵应当与菁阳宫那边有所联系,这边一旦动手,那边就会发觉,若为毁阵,当速战速决。”

    彤华又问道:“你能解决吗?”

    这和最初的决定不大一样,娄延微顿片刻,道:“可以。”

    他以为她是要让他去做了,心下已经开始思索如何用最快速度来做,下一刻彤华点了点头,却没让他动手,而后看了尔娘一眼。

    尔娘会意,立刻发出灵讯,让灵兽处埋伏的使官注意。

    彤华手下微微一动,手指向内微微一勾,有神火在她手腕玉镯中流动一圈,忽而逸散而出,形成一小股火苗,缠绕在了她的指尖。

    那火苗与寻常火焰不同,连燃烧的形状都比寻常火焰温和许多,甚至给人以一种柔软且并不灼烫的感受,宛如红云般萦绕在她掌心。这是这世上最柔和的红莲神火,是乖顺听命于她的大荒神火。

    这火焰由她指尖一拨,由此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黑暗的密林,在它触及到禁制薄壁的那个瞬间,几位使官骤然出手,一个挟制一个攻击,两相配合直取灵兽性命。

    彤华回头瞥了娄延一眼,娄延会意,在这个瞬间飞身而出,跟随神火穿透禁制的那一个瞬间,飞身便跃入禁制之内。

    灵兽来不及发出哀嚎,娄延落于灵阵当中,余光向后瞥了一眼,看到那禁制居然完全没有破损。红莲神火的威力如此柔和,竟在烧穿禁制穿越入内之后,又使它完全不至破损。

    娄延心中微微赞叹,手下动作却丝毫未停,根据方才自己在阵外的观察,几番动作以后迅速潜入阵下,触碰阵眼。

    这灵阵铺设于山坳间一个不大的湖泊之上。他潜入水下,衣衫未湿,只觉周身被一股盈柔又丰沛的灵气包裹,难怪外人都道昭元得了一处宝地。但他此刻也没顾得上享受,迅速拔出兵刃往阵眼处挑去。

    结阵需要费心经营,但破阵并不复杂,直接逆着道理脉络损毁就是。娄延迅速解决了此事,立刻感受到身边的灵息开始迅速枯竭减弱,他正待抽身返回之时,一回头却被一道力量狠狠压制在刚刚被他亲手损坏成一堆碎石的阵眼废墟之上。

    娄延被那道力量遏制住全身,四肢都无法用力反抗,颈前更是被狠狠扼住,连呼吸都艰难。他抬眼看去,看到是彤华用膝盖按住她胸膛,手执一道长剑抵在他颈上。

    他的本能反应使得他在遇到危险的时候运出最大力量来抵御神剑,但也只是暂缓,却不能完全抵抗。

    他紧紧盯着她,咬牙问道:“我以为方才与少主已两合心意,少主何故杀我!”

    彤华的目光幽寂,在黑暗的水下逆着月色,竟显露出一种诡异的暗红之色,看得他心头一震。她幽幽道:“是啊,你很合我心意,但你这样聪明,怎么敢什么都说呢?”

    她冷笑道:“即便是扬灵,也知道说话要留三分,你莫不是觉得我与她之间也并非无话不说,所以还自以为是地感到可笑罢?”

    她的声音如刀刃见血时生命流逝的寒冷,但她落在他颈前压入血肉的兵刃却偏偏是烫的。她道:“你瞧瞧尔娘,怎么她就不会说,是我杀了扬灵呢?”

    谁给他的胆子,让他敢如此光明正大地提起扬灵,说她绝不后悔?

    他觉得自己与扬灵是一样的?好啊,那就让他看看,她能毫不犹豫地除掉扬灵,也能毫不犹豫地除掉他。

    有些可惜,但是没关系,她这一生里,最擅长的事就是舍弃了。

    她手腕向下压去,没有半点犹豫,娄延迅速扭头,用唯一能动的头颈部挣扎了一下,他侧首的那一刻,她看见了他颈边的红绳。

    “扬灵。”

    彤华一字一字地吐出这个名字,忽而笑了一下。

    扬灵啊,好扬灵,她那样聪明,她如此了解娄延,她只是在自己临死之前看到了娄延的到来,就知道他还是决定站在了彤华的这一边。

    但时机不对,他的做法也不对。

    那日走进牢室的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绝对、绝对不该是娄延。

    他足够聪明,所以他应该能想到,此刻不该由他来挑破彤华的杀计,他该隐藏自己的所想,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扫清麻烦。但他也太狂妄了,所以他不惧这些行为可能会带来的对他的忌惮,他认为自己在彤华一无所有的时候只要能表露出足够的能力,她就会抓住这个难得的部下。

    他错了。

    月色昏暗,他还是没能看清。

    他不该让彤华知道,他看清了她对最亲密的朋友的狠心与杀心,他不该以此为投名状,在此日之后的每时每刻成为主君无情的罪证,让彤华一日又一日地看到他,就要想到今日。

    死亡抹杀了所有的错误,使错误不需要被修正或者道歉就可以消失不见。他想做她的部下,却偏偏成为不死的见证。

    他大错特错了。

    扬灵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最后一刻从颈间摸出了自己贴身佩戴的信物。她已用风月作掩,与他周旋日久,死别之时,流露出生前不表的三分真情,就足以让他一时茫茫。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刀锋不在彼时落,藏于此刻方见血。彤华只要瞥一眼这截红绳,就读懂了扬灵想要她小心娄延的最后忠告。

    但她不想要费心地去小心注意了,她在这次内廷行动之中从平襄那里学会的最大的一个道理就是,与其终日谨慎惶惶,不如杀尽了才好坐享安定。

    尔娘站在阵外等候,彤华很快从水下出来,将手中两枚玉戒放进了尔娘手中,其中一枚上还悬着一截红绳。尔娘自如地收好,没有露出分毫,听见彤华道:“处理掉,阵中不要留痕,撤罢。”

    她当先往既定的退路而去,尔娘招呼了使官,前后散布开,将彤华护在中间向外而去。

    两仪山地界大概是个圆形,山势恰如两仪交错。在原本的计划之中,彤华是打算不走回头路的,从另一边迅速撤离,退到离昭元封地相对更远的那一方,这样即便她派部下来堵截,也会晚上一些。

    但实际的情况却不对劲。

    此日前来,直到彤华顺利破阵之时,都实在太过顺利,偏偏就是在她开始撤离之时,却突然不太平起来。各处的法阵悉数变化流动而起,山内竟有仙卫使官随即发动。饶是彤华再蠢,也知道是昭元知道了自己的这项行动,所以故意引君入瓮。

    她手中长剑未收,此刻径自脱手释放而出。既然昭元非要在此处治她,她也不必如先前所想那般简单来去。更何况她所带的部下并不多,真的交起手来,并不多占优势。

    那长剑在黑夜里自如来去,凝成一道锋利的剑光,又裹挟着彤华抛出的红英神火,威力惊人。对方初时来堵截的使官与仙卫并不算多,彤华没想让自己的部下折损,一一处置之后,带着部下往原定的退路上飞快前行。

    但这一路上都有使官前来堵截。

    昭元是有备而来,又下了决心,截击的使官与仙卫越来越多,彤华愈发发起狠来,下手并不留情,但对方人多势众,即便力量并不如她,也足以造成不少麻烦。

    尔娘劝她先走,她掌中剑与火锋芒不息,狠声道:“我们自有来援接应,何必惧她昭元堵截?”

    她要保留自己的部下,势必便要消耗自己的力量。原本无论再多的使官,也敌不过一个天生神女,而昭元早做了准备。

    两仪山是有灵源的,所以在两仪山外围设置好结界之后,便等同于阻隔了定世洲的灵气向内流动,在彤华破坏两仪山灵源之后,两仪山的灵气便开始迅速枯竭。

    但彤华的神力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她的神体已经破损了,在没有灵气补充的地方,体内的灵蕴就会源源不断地外泄。两仪山已经没有灵气了,但她又在不断地消耗神力,对方虽不敌,却早晚能耗到她体内神力枯竭。

    尔娘见情势不好,不敢让她再多做消耗,当即命部下断后,无论如何要护着她优先尽快离开两仪山。

    可惜的是,他们已在昭元的彀中了。

    那日早晨的朝阳很快就升了起来,可直到日过中天,渐落西山,他们都没能走出两仪山。堵截的力度越来越大,而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彤华的神力在对方祭出的法器之下缓缓耗尽,最后需要尔娘在旁边搀扶才能继续向前行去。

    她的神火环绕在她身边保护着她。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所以那火焰也只是微微地燃烧,却再也不是最初时那样炽烈的迫人之态。

    退路已经被尽数堵死,他们始终没有看到前来支援的使官。彤华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在听到部下对自己说坚持、说步使君一定会来的时候,她心里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会来了。

    他在小兰山表达过自己的心意,她不敢应,但她心里是真的信了。她觉得他无论如何也一定会站在自己身边,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自己,之所以默许他继续去做这样无用的反抗,是因为她明白定世洲里这种愚蠢而疯狂的内斗,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不愿而彻底平息。

    她心里没有在除了大荒以外的任何方面防备过他,所以即便是在和昭元争斗的关口,明知道他与昭元交好,她也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什么安排。决定前来两仪山之前,他还曾站在使官殿前,用深长眷念的目光看她。

    她怎么能想得到,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心里却用她的落败来作此事最后的终结。

    她唯有一败了,她身边使官不多,已全部倒在两仪山内,只剩下一个尔娘最后陪在她的身边,强忍着将所有修为转移到她身上,帮她缓解身体仿佛被抽干一样的不适。

    彤华感到流进自己身体内又不断消失的力量,低下头去看尔娘,正对上她不舍又担忧的眼神。

    除了扬灵以外,她的确是她身边唯一一个完全知道她做过什么事的人了。她在她幼时就来到了她的身边,看着她的成长与变化,恼她怎么做出这样荒唐的大事,又为了护住她的性命而去奔波。她不在定世洲的那段时间,都是为了去查明查明昭元那边的探查轨迹,将外面的痕迹替她清理干净。

    尔娘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尊奉二主,将来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她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她心中好遗憾,但这遗憾不好说了,她尽可能将分离做得温柔,让她珍爱的小少主不要再一次承受失去的打击。她拉着她的手,尽可能将声音放得轻柔道:“少主,不要怕,要回家了。”

    这一切结束,她就要回家了。

    彤华看着她阖眼,看着她低下了头,就还在自己的身边。

    菁阳宫的使官站在不远处,手里的兵刃反在身后,不曾上前。昭元终于现身,孤身而出,步步走到她面前。她似乎是轻轻叹了一下,而后伸出了一只手,有神力渐渗入彤华的身体之中。

    彤华却将她的力量抵御在了身体之外,冷笑着看她道:“怕我若折在此处,回去不好交代吗?”

    昭元没生气,将封禁两仪山的结界放开了一道口子,让灵气涌了进来,而后才俯下身来,与她轻声道:“现如今,即便是漏网之鱼,也都死在两仪山了。我纵然对不起你,今日也足以交代了。”

    她的眼神在尔娘的身体上来回一圈,最后又与彤华对应,眼里的笑意带着一股微微的讽意。

    她们的目光相对,彼此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今日在两仪山看似惨重的伤亡,是一场比盗灵案更加不讲道理的清洗,为免有心人猜到她们清理内廷背后的真意,盗灵案的余音不能再这样激烈,所以总要有另一件事来遮掩。

    今日之后,终究是要彻底干净了。

    昭元用一种轻飘飘的、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恶劣的口吻问她道:“若是我今日干脆将你斩杀在此处,彻底免了这桩麻烦,尊主会不会也像这样护着你一样,来护着我呢?”

    那一瞬间,彤华看着她清亮的一双眼睛,觉得她也许什么都知道了。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寻常的姿态,道:“尊主留不得他了,你回去之后,早作决断罢。”

    彤华心里都知道,但是他们之间这点相处的不堪被昭元拿出来明说,便让此刻本就狼狈的她觉得更加难以忍受。她逞强道:“我留他又如何?”

    昭元望着她,道:“他留在璇玑宫,是给你添了不少好处,你这些年屡屡挑衅于我,不就是有了他这点底气吗?但你心里总是明白的,其实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之所以与步孚尹合谋,是要让你看看,你留下他,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她语调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在说最近更加激烈的姐妹争斗这一件事,但她知道彤华一定可以联想到此句里真正的内涵,是在说关于大荒的那一件事。

    她已经看清,彤华是为了他而付出许多代价都不曾回头了,时至今日,这种挽留究竟是爱或是不甘,分辨起来已经毫无意义。当为一件事付出的沉没成本太大的时候,头脑也总会被冲击得昏聩愚蠢,被推动着一次又一次做出错误的选择。

    平襄利用了彤华的这一点,推得她走上不归路,昭元看清了,所以才要当头一盆冷水泼下去,让她好好地冷静下来,好好地再去想一想。

    看清了他是随时会背叛你的人,看清了他并不是那个值得你豁出一切去拥有的人,再来看看来时这一条长路,看看这条路上被永远丢在身后的那些人或事。

    再来想值不值得。

    第276章 偿债 好一场虚妄戏言,好一场镜花水月……

    昭元回到封地时,便听仙侍来报,说步孚尹已来此处等待她许久。她表示知道,让仙侍退下了,这才步入室内将房门阖上,面对步孚尹抬起的双眼。

    若不是提了大荒,倒也从不见他为她办事如何积极。

    讨债倒是快。

    昭元落座于他面前,看着他肃然的脸色,半晌后眼睑垂下来,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

    他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她说着,却没解释自己在可惜什么,只是很快地调整好了心里那一点在见到他时浮起的怅然,直接地问他道:“你知道自己和彤华有婚约吗?”

    步孚尹是来听有关于大荒的事的,骤然听见这么一问,明显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目中生出明显的困惑。

    昭元猜他就不知道,这么一问,便算是完全的确定了。她道:“尊主理事的殿中藏着一封婚书,写着你和彤华的名字,是她与你父亲一同定下的。如果大荒没有出事,看时间,应当是在你生辰礼上公布的。”

    她望着他,问道:“贺礼之上,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步孚尹怔然又迟缓地想,那日的贺典上有什么不妥吗?一切都如往日仪典的热闹,他父母用骄傲又爱护的眼神看着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次什么婚约的话来。

    可那日的礼物是什么呢?那一年,他还没有收到父母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就披着坚甲上了战场。

    但牧弘并不是全然没有说过的。他曾经提到过定世洲,并不是带着怒色,反倒有些低落,且也没有后话。那个时候,他一直以为是父亲想到定世洲秉持中守正之道、却也一同随天界来犯,必然是早已达成共同利益,大荒覆没已成定局,所以才哀之叹之。

    如今看,不当全然如此。

    大荒不仅仅是被诬陷了,也是被放弃了,被曾经可以结为姻亲的定世洲放弃,或者说,是背叛了。

    步孚尹当即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步伐又快又大,一瞬间都耽误不得。昭元转头看他,在他身后出声道:“话已至此,你非要去看了才能做出分辨吗!”

    平襄放弃联姻,必然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祸事。先前瞒着步孚尹,是要利用他成为定世洲针对天界的一把尖刀,如今故意告诉他,自然是要达成另一桩目的。

    昭元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却没有拦到他的身前去,只是在他身后道:“内廷多日风声鹤唳,尊主坐镇中殿从未离去,偏就今日要赴道友棋约,将内宫空了出来。你此刻去,正入彀中,岂不愚蠢?”

    在看到中枢的手段以前,她原本是打算听从彤华的警告,不再插手任何事的,可是内廷的反应实在是太极端了,甚至她放在天庭的暗线都回应了她,内廷的动作绝不仅仅只限于定世洲内,甚至暗暗扩展到了天庭。

    她就想,彤华小小年纪,北穹的帝姬挑衅到她面前去,她也最多就敢摔掉自己的琵琶,这样无能又无力的妹妹,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她这次非常谨慎,即便查,也没有声张,等线索渐渐拼凑出来,觉得似乎真的不大对劲,便又及时清理了这些知情者,由她亲自去做最后的确认。她想到了彤华曾经从平襄殿中匆忙走出来迎接自己与嘉月的那一幕,便自己走进了那间殿中。

    后来想想,孤身走进去的自己,和当初孤身走进去的彤华,也没有什么两样。一张塑造了两族之好的漂亮的婚书,在事前毁了彤华一段人为故意的天定良缘,又在事后毁了她一段难得的知音之交。

    就只有平襄落子不败,前前后后,教训了她两个不听话的女儿,让她们狠狠吃了一记教训。

    步孚尹立在那处,安静地回过头来望她。他从前对待挚友尚算温和的眼睛,此刻深沉又寒凉,他并没有那种被辜负的失望和愤怒,就像早已预想到了这一天一样的哂然。

    他反问道:“我便是不去,又岂在局外?”

    定世洲不无辜,当初进犯大荒的时候,定世洲的仙卫与使官堂而皇之地踏上了大荒的土地。昭元也许不知道为什么,但走在最前的就是她。所以她也许会成为他的知音,却也只能成为这一时的知音,待将来他举起复仇的屠刀,这茫茫一道余音,连刀刃的寒芒都无法阻隔分毫。

    他与定世洲是注定站不到同一边的。定世洲是神族,是和天帝长晔一样的神族,所以从一开始他面对彤华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来注定要与她分道。

    但现在,他为了彤华一步又一步地退让忍耐,不成平襄嘲弄的戏闹,却成她判定为阻碍彤华舍绝人性的绊脚石。她要将她塑造成一柄冰冷而无情的剑,要她锋刃所指,先断鞘。

    于是她将婚书再一次拿了出来。

    现在,这一切,都不再与彤华无关了。

    当初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依旧不知道,但也不需要知道了。在彤华被扯进这桩官司的时候,他就会立即想到彤华对平襄所有的逆来顺受,以及她所有完全令人无法理解的疯狂与不管不顾。

    她为什么要杀昭元的使官?是因为恨昭元吗?

    她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朋友?是因为不敢求情吗?

    她是真的无能又愚蠢吗?还是说,对这件事,她其实也并非全不知情。

    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不敢告诉他,因为不能让他知道,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用谎言弥补谎言,直到今日,要付出连她自己都承担不起的代价。

    今日平襄不在,那殿中有一封他从未见过的婚书。那张红色的薄纸在引诱着他上前去看,在讥诮地无声询问他——

    恂奇,恂奇,你是大荒的少君,这成百上千条无辜的性命,这浩荡神洲的残酷覆没,竟抵不上你对仇敌之女的这一点微薄爱念吗?

    恂奇,你敢来看,你敢来想吗?

    “我早就应该走了。”

    他最后说。

    在昔年,彤华向平襄低头才得以从遗灵窟返回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当有一方松手的时候,他拽得越紧,就要摔得越痛。

    若早走了,早舍了,将那些荒谬可笑的不舍与眷恋都斩尽了,早早杀了她,就只会剩下遗憾,而不是这些挥之不去的羞辱之感了。

    他决绝地转身而去,一脚踏入泥泞前程——

    陵游站在英灵殿外,沉默着望着从窗纸里隐隐露出来的烛火明灭。身边许多仙侍和使官陪伴在侧,因他的沉默也一齐沉默下去,直到看到步孚尹出现在此处,才回身去安静行礼。

    他依旧没有回头。

    直到步孚尹的脚步不停,将将要越过他了,他才忽而伸出手臂将他拦住,而后转过身向前迈了一步,立在了他的面前。

    他有着明显的阻拦的意味,但依旧没有开口。

    几日前,他花费了好大的功夫,将一处浩瀚灵地翻得底朝天,硬生生把那个包裹着簪子的小小琥珀给挖了出来。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定世洲,怀揣着紧握一线生机的激动与急迫,想要去挽救他幼时的好友,却到那刻才听到了好友的死讯。

    从来没有什么生机可言,丢掉的发饰,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美丽又短暂的骗局。

    而他还没来得及从这荒谬的打击中抽身而出,又听说彤华独自去两仪山要破昭元的灵阵,身边带着的只有尔娘和娄延而已。这两个都不算什么自己人,陵游当即要去找她,可是又被步孚尹拦了下来。

    他说他有计划,但要再等一等,等他确认了结果,就会去接应彤华。

    陵游信了。

    信了的结果就是今日在英灵殿中,看见彤华一笔一笔写下几百个使官的名字。而即便是她当初刚从遗灵窟回来的时候,他都不曾见她体内的神息弱到这种地步。

    站在殿外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安静地回忆从前。从前的事情,也有了一两百年的漫漫时光了,可是他回忆起来,还是觉得清晰非常。章苑还是少时的样子,他长不大了,所以永远都是个喜甜的少年;司滁那样爱笑的性子,皱着眉纠结了几日以后走出使官殿,那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最聪明的扬灵,仿佛万事万情都了然于胸,一切进展皆执于她手,她没有猜错过,所以也没有走出来。

    从得到又失去,连两百年都不足,在神族漫长寿命之中,短暂得仿佛只如弹指一瞬。彤华要多久才能走出这间供满了灵位的殿宇,他要多久才能忘记这里弥漫不散的香烟,如果这世间讲求的是善恶有报,因果循环,那么他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要这样失去他们呢?

    他觉得非常恐慌,失去是这样轻易的事,而只差一点,彤华就要回不来。

    于是他看向步孚尹的眼神里,无可避免地带上了怨恨的愠怒,但又因他是他如今唯一的血亲,所以说不出什么重话,算不清这笔糊涂账,就只能倔强地一言不发,即便他并不知道兄长究竟为何如此。

    步孚尹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解释,到了此刻,他就更不想解释。他已经去了平襄理事的中殿了,婚书、信件,他都一一看过了。好一场虚妄戏言,好一场镜花水月,好一场难圆旧怨,好一场爱恨死生。

    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躯体只剩下麻木的驱动,推着他继续走完剩下的道路。但他唯一的弟弟还站在面前,他好好地活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所以此刻,才能用这样稚嫩的目光看他。

    ……倒也算,一桩好事。

    活着好。他注定要死了,但他的弟弟一生快乐,还能继续活下去。

    他一句话都不打算对他多说。

    “让开。”

    陵游没让,他听着这话,心头的怨恨和委屈更甚,倔强地仰着下巴道:“凭什么?你把她丢在昭元手里,现在还想找她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算账。早知她不无辜,他就该去两仪山,将她按死在昭元的杀阵里,让她们姐妹相杀,最后一齐死在那里,让平襄的算盘落空,再回来好好清算旧账。

    血泪债,性命账,管他对面站着谁,都该好好算清楚。

    步孚尹见他不让,迈步便要越过去,陵游刚拦了半步,便听身后的殿门声动,彤华从其中走了出来。

    她站在那处,身后烛火昏昏,照得她身周模糊不堪。

    “要谈谈吗?正好,我也要找你。”

    第277章 契阔 何以致契阔?好梦不长圆。……

    彤华与步孚尹一前一后踏入夙夕殿,厚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阖上。

    就在殿门关闭的瞬间,彤华便听到身后倏然而起的掌风,但她速度也并不慢,在他动手的同时,她手中亦凝聚起一股霸道的神力,回过身毫不犹豫冲他而去。

    两股神力裹挟在神火之间,强悍地冲向对方,又在他们彼此相触之前就撞在一起。两股神火都太熟悉彼此的气息,即便在主人驱动下表现出骇然的气魄,但是在触碰到彼此的时候,还是默契地偃旗息鼓。

    神火撞碎在彼此之间,只余下默默消散的一点余焰,有些瑟瑟地观察着彼此主人的表情。但两边的主人显然并没有想要罢休的念头,在神火消散以后,依旧没有丝毫停留地冲向对方。

    两处神力狠狠相撞,第一击可称之为势均力敌。他诚然力量全在,还算有理智地控制分寸,但她却是刚刚重伤归来,还不曾彻底恢复原貌,这一击可算是毫无保留。

    于是只这么一次交手,便足以使两方清晰对方的底线和心意,他们几乎是同时从心中生出愠怒,所以手下更是不留余地,又再次将神火召来。

    两股神火纠结地落在各自主人的手里,迫于主人的威严而发动攻击,却不敢暴露出太大的力量,倒让这场突如其来的凶残的打斗,变得有些滑稽和优柔来。

    尤其是红莲神火,在彤华的腕子上绕了这么些年,谁都没有它更了解自己主人的心思。这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它动也动不痛快,每每触碰到彤华的身体,就不自觉地要绕着她皮肤滑过去,所以就造不成任何伤害。

    而彤华不一样,她就仗着红莲神火不敢动她,愈发不管不顾。

    她的脾气如今就是天上地下头一份的跋扈蛮横,两仪山的杀局是她定的,本来的目的就是要铲除所有相关的漏网之鱼。如今目的达成,但她依旧生气,因为此间有她不曾想到的变故出现,因为偏偏就是步孚尹,在此时背叛她,和她的姐姐站到了一边。

    她不占理,但她就要和他算这笔账。

    但步孚尹的心里也同样在想——

    她凭什么呢?

    她凭什么敢这样,明知道大荒是他心头重中之重,还敢这样欺骗他、隐瞒他,看着他为了她忧心焦急,却还是一语不发?

    他究竟问过她多少次了?有没有什么隐瞒,如果有一次能告诉他……哦,没有如果,她是定世洲的神女,她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他对她的忍耐倏然就降低到了极限,也没心思陪她玩这些打打闹闹的小把戏了。

    他的神力本就高于她,更遑论她此刻并未完全恢复。他动作忽而变疾,闪身在左,一手卡在她颈边,拇指从她咽喉下落,停在锁骨上方制住她,另一手又钳住她执火的右手,将她向后一按。

    彤华脚下被他绊倒,当即向后倒去,她知道自己摔倒已成事实,但不肯认输,又用空出来的左手直袭向他心口。

    她的袖中,灵宠小奇见她不敌,当即便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出击,以极快的速度窜了出来,张口便咬住了他的虎口。

    小奇如今这一口下去的效用,早就今时不同往日,步孚尹的眼神几乎在同时便晃了一下,但他却硬生生忍住了,以体内神力阻断之后,动作更快,用力将她按倒在地,膝盖先一步压住了她左边腕子。

    此一来,她彻底落败在他手中。

    他仍算是留了三分情的,彤华向后倒在柔软的地毯上,脊骨受到撞击,却算不得如何疼痛。可是偏偏她被他钳住的右手的手腕,却狠狠地磕在了地毯之外。

    她为了避他制住她脖颈的那只手,头向右偏了偏,目光正落在手腕上,于是得以在极近的距离里,清晰地看到那枚镯子在触地的时候因为冲撞的力度过大,而狠狠地磕碎成断裂的几段。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一截碎玉溅了起来,从她脸颊边划过,锋利的碎口瞬间将她脸颊划出了一道血口,可是因为太过细小,又很快地愈合如初。

    只是玉镯再也不能如初,它那几截断裂的碎口留在他紧握的掌中,割伤他的掌心,又割伤她的手腕,让他们的血混在一起,殷红刺眼地滴落下来。

    彤华在这个瞬间,倏然怔住了。

    步孚尹也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么一个意外,即便是在这样情绪翻涌的当口,竟也使理智归拢了三分,皱着眉顿了一顿。

    进门之后所有的急切情绪,终于在此刻停了下来。彤华缓慢转过头来,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道:“如今这样,是你想看到的吗?”

    她诚然是在说这只断裂的镯子,却又不仅仅是说这一只镯子,也说他们现在这种难堪的境地。

    他心中那点在片刻之间浮起的愚蠢柔软,都在这一句话后消失殆尽。也许某些意料之外的事情的发生,也不过是一种潜在的暗示罢了——注定他们之间好梦不长圆,两心难成双。

    他嗤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如今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吗?”

    他紧紧盯着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轻微变化,再一次问她道:“你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彤华眼睛微微眯了眯,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她试图从其中发现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的能力还远不到可以看到他真心的程度。

    可她心中却并不平稳,她焦急地想要知道他的内心,可却只能从无用之间获得愈来愈深的恐慌。这种恐慌的熟悉感在某个临界点瞬间冲垮了她,让她突然意识回笼,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上一次,在她试图利用窥视而挽留他的那一刻,就是他们分离的前音。在她突然醒悟的这一刻,另一个声音也在心底对她悄悄说,有些事,重来也一样。

    但她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不是什么无辜的孩子了,不会有一个又一个或强大或忠诚的后盾支撑着她,包容她犯下一个又一个的错误。

    如果每个生命都有犯错的权利,如果每个生命的一生里,受到原谅的次数都有定数,那么她现在,早就已经是无可原谅。

    “没有。”

    她最后这样回答。

    她已经浪费掉了无数生命,浪费掉了自己所有可以被原谅的机会,所以在面对他的时候,她不会、不能、不想、也不愿意再说出一句真言。

    他们之间哪有什么两全之法?要么骗,要么死。

    步孚尹看着她沉默的窥探,看着她纠结的眼神,看着她最后尘埃落定后做下的决定,依旧是不肯正视真相。

    他哂笑了一声,眼中心中连失望都没有。也许是他已经见过太多她在平襄面前做出决定的样子,所以对于她此刻做出这样的选择,一点意外都没有。就因为没有意外,所以连失望都没有。

    彤华清晰地看见了他那一双寒冷又深沉的眼睛,开始回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从前那点掩饰不去的少年神君的赤忱热情,此刻早就消散得干干净净了。

    她究竟用所有换来了什么?

    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她的执拗不值得,但她见过他爱她的样子,见过日月同天的那个明亮的清晨,她发上是他铸就的长剑,她腕上是他打磨的玉镯,她枕边是他雕琢的连环,她的生活是他环绕的一切,在他来到定世洲的那一天,是他大胆地拉着她,隐秘又光明正大地挑衅了中枢的森严规矩,给了她那么一些叛逆又反抗的勇气。

    即便不能宣之于口,她要怎么否认自己心里对他的不舍?

    但现在,当他的眼里也不再注视着她,她又要怎么劝解自己,怎么欺骗自己这一切依旧值得?

    亲眼看着爱人眼中的深情死去,她的心里终于开始质疑,对他的执著和拥有是否值得,却没有想过,自己思索的冷酷面目落在他的眼中,是否也是同样残忍的一件事。

    步孚尹率先停下了这场无用的对峙,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因有小奇的毒液未绝,他初时没有站稳,脚下微微晃了一步。待站稳了,将清明的理智唤回,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些迟钝的痛意。

    他低下头,看到有一块碎玉嵌进他掌心之中,于是用手拨落在地,待伤口愈合,又将血迹拂去。做完这一切再抬头的时候,他连衣摆都平平整整,还是好一个清隽高贵的神君。

    他退后了一步,就这一步的距离,就显得彼此之间瞬间远去了许多。

    彤华坐起身,手扶在身侧,触到那截断裂的玉镯,手指微动,下意识便要收拢在掌中。

    而他却高高在上地开口道:“碎了的东西,就别要了。”

    她看着他那种漠然的神色,咬牙恨声道:“那也是你弄碎了我的东西!”

    步孚尹听着她骄矜的口吻,恍恍惚惚地想到,她这些年里,多少还是保留了些天真的。就像许多年前,自以为没有了他,就不会有那一桩莫名而来的婚约,也像许多年后,自以为杀得这一片尸山血海,就能掩盖住从前犯下的错事和罪责。

    他没打算说破。

    事已至此,亡故者无法复生,苟活者平添痛苦。他若真要与她闹得天翻地覆,都不用自己动手,方才只要与陵游说白,便好叫她惶惑无措一番。

    可那又能如何呢?要么就是让陵游痛中又痛,昧心斩她,要么就是让她硬下心肠,将陵游也彻底灭口。前者不足报他深仇,后者违背他护亲本意,无论是哪种结果,说破都毫无意义。

    “我弄碎了你的东西?”

    步孚尹望着她,像是听到了笑话一样,发出了一个类似于笑的气音,但脸上的笑意早就落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深雪覆盖后的寂静寥寥。

    他语调深沉,意有所指道:“赤方玉,红莲火,这是大荒的东西。”

    大荒。

    彤华一瞬间就仿佛全都明白了。

    她眉心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攥着那截断玉的手缩回了宽阔的袖子之下,渐渐用力收紧了,被断口尖锐的破损刺痛掌心。

    “你是来找我算大荒的账的?”

    她强势地、生硬地、毫无悔改之色地冷声嘲讽道:“步孚尹,我早就警告过你,放不下大荒,便尽早与我分道!你自己充耳不闻,现在倒算账算到我头上了!”

    步孚尹没有再接这段荒谬的对话了。他想,他已经足够对不起大荒,也已经给过她足够次数的机会坦白了。

    她说的没错。既然她与定世洲都不肯认,那他自然是要算个清楚的,就从定世洲踏上大荒的那一刻开始算,从她用那种天真的恶意将屠刀悬向大荒的那一刻开始算。

    彤华,这个世上,再没有谁比你更不该用这样厌恨的眼神来看我。

    他一眼都不愿多看,径自转过身向外走去。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有日光倏然落进来,将他的背影圈在其中,刺得她眼睛都微微眯了眯。

    她看着那个刺目的背影,心里清晰地知道,有些事不会有她可以躲避的机会,终有一天她还是要去面对一切的后果。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知道了过去那些她费尽全力也想要遮掩的秘密,但决断的那一天还是要来了。

    他舍下了她的离去,是即将分道的无声前奏。也许在过去的许多时候,他们心中都有过无数的纠结与寡断,但今日之后,再也不会了。

    他们已经太了解彼此了,缠绵的爱意是太平时刻的锦上花,一旦再难粉饰,风月不会凌驾于他们任何一人的理智之上。

    事实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脚步毫无停留,很快消失在她视野之中。慎知早就守在门边,看他大步远去了,立刻便关门进来,待见彤华跌坐在地上,又立刻扶她。

    彤华借力起了,一把攥住慎知的手臂,慎知感受到不一样的触感,低头看到淋漓的血迹,惊讶地望向了她。

    “去查,他去了哪,见了谁,事无巨细告知于我。”

    知音便知心。在慎知诞生于彤华手下琴弦之时,她注定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彤华真心的那一个。贪心,杀心,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她闻言看了过去,彤华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惶惑与犹豫,在他转身的那刻,她也知道了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当初,她是为了求生而冒险,现在,也同样是为了求生而断念。

    内廷的清理还没有结束,她还有最后一次可以止损的机会。

    第278章 故事 哪里有什么永恒浩荡的誓言?

    “……神女实在是太孤单了,这个世上,她是单独的一个,谁也不懂她,谁也不爱她,那些所谓的爱,也都是虚无缥缈而无长久的妄言。她从来难与谁结缘,所以啊,看到了那么一只骄傲的青狮,肯在她面前俯首,她便推拒不了了。”

    “……那青狮受伤了,身上的伤口总会养好的,但蒙蔽的双眼一时却看不清楚。他仓皇唐突地给出了自己的真心,又被神女仓皇唐突地收下了,这样毫无理智地一来一往,彻底便断送了他们的前路与退路。”

    “……誓言?哪里有什么永恒浩荡的誓言?就连他们自己,过了那个昏头的关口,自己也开始懊悔不已了。过了爱,就是恨,谁还记得最初那些好听话?”

    “……不记得誓言,也不会怎样。他们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天庭之上,是千万年如一日的一片和风祥云,但氛围早不如昔日的轻缓太平。玄洌自议事的大殿之中走出,抬眼便见不少仙官仙将,此刻正站在外面,等着被传召入内。

    见他出来,有几个位高些的便围了上来,满面忧色问道:“太子今日面见帝君,可知帝君对前线有何新安排吗?”

    玄洌道:“若有安排,自然有令旨下。”

    仙官忧愁地将目光落在远处,天际之沿泛着一种裹着猩红之色的黑气,那是隐隐蔓延过边界的凶煞之气。

    他道:“神魔之战僵持日久,地界可拖得,天界可拖不得了。若是帝君再没有什么新的安排打破僵局,那边界之上,尚有仙兵在日日牺牲啊!那可都是——”

    玄洌平淡地垂下了眼。

    另一位仙官始终观察着玄洌的脸色,见他如此,当即轻轻碰了碰那仙官,让他住口,而后道:“太子勿怪,我等也是焦急,苦思无法,才生怨语,竟让太子听我等抱怨了这些话来。”

    玄洌面无表情道:“无妨。”

    先前那说话的仙官被打了个岔,这才反应过来,面色尴尬道:“是我多言了。太子与帝君议事,辛苦许久,我等便不在此处扰殿下休息了。”

    玄洌礼貌颔首,也没同他们多言,袖手离去了。

    见他身影消失在宫道之上,先前那打岔的仙官才道:“好端端的,你说什么牺牲?仙兵牺牲是牺牲,龙族便没有牺牲吗?龙族子孙何其繁盛,四海多少太子公主,几乎都在魔界手中死了个干净。你同他谈牺牲,他心中岂能开心?”

    那仙官自知失言,低头道:“我也是心急,不曾想到这些,并非忘了。”

    另一个仙官叹道:“龙族被屠,确实也隔得久了,大战僵持这么长时间,死伤无数,现在还活着的仙兵里,还有几个是亲眼见过当年那般惨状的?却也不能全怪他。”

    初时那提醒他的仙官便道:“岂是怪他?到底对我等来说,是惨烈了些,一时记不得也有。可那位虽侥幸活了,旧伤到今日都不曾好,难得来上天庭议一回事,却被个莽撞的戳中痛处,岂能开怀?你在上天庭这样久,怎么就不长记性,他从前是宽厚些,却也不是能容谁这般胡言的。”

    “哎,一时失言,记住了,记住了。”——

    玄洌披着厚氅,一路面无表情地顺着宫道往下行去,远方的黑色天际落在他眼底,与他黑色的瞳仁融为一体。身侧路过的无数仙官仙侍向他默默行礼,他没有回应,径自便越了过去。

    今日他受召往上天庭来,在殿中说了许久,虽然是坐着,却也疲累,到此刻,觉得全身龙骨都在发痛。他的侍从跟在身后,原本想让他上车归家,但见他不言,只一味行走,便只得无奈跟在身后。

    侍从无奈地看着玄洌,心中暗骂方才那个鲁莽的仙官:说什么不好?非要说这事!谁不知道他家太子心中是最顾念族亲的!

    当初高逸君堕魔遁入地界,天地二界便以十二上神之死为契机展开大战,又续上了千万年前那场暂休的神魔大战。

    地界来势汹汹,十二位魔君自边界之外带兵成阵,全线开战,趁天界不备、未曾来得及换防的时候迅速攻入,昔年那位在魔祖身边颇得看重的大魔浮炎焚祭烈火,将三界烧得炙热干涸,为免火势蔓延,龙族子弟迅速出动,唤雨召水以对抗火势。

    这大魔浮炎生于烈火之中,生来携带三种不世灵火,后又征服四类灵火,修炼之后七火相互纠缠,威力更甚,占得先机之后,竟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天界前线兵士。

    而龙族虽子孙繁多,天生神却实在稀少,大多都非龙而是蛟,力量自然不可匹敌。即便是真龙出阵,龙王为三代神,诸位太子公主为四代神,也比浮炎这二代大魔弱上许多。虽然全力对抗,却也只是勉强持平而已。

    那浮炎将他们戏弄够了,也将他们的力量耗了许多了,这才心满意足来到边境,复又生出两种灵火。也不知他是从何处而来的源源不断的力量,竟仍旧气定神闲、毫无倦色,瞬间将天界防线再一次逼得险些崩溃。

    之所以是险溃,是因为四海及各方龙王当先站了出来,焚祭龙骨,泼洒龙血,这才将局面挽救了回来。而在三代龙神尽数牺牲于战场之后,玄洌又当先站在了阵前。

    他虽得以生还,但当初也实在伤得太重,一身龙骨伤了八成,直到如今过去数千年,也一直不曾痊愈。他亲眼见证了父辈和兄弟姊妹们在阵前的灭亡,直到今日,那一片遥远寰宇之上的前线,仍旧不得安宁。

    一场大战,蔓延这样久的时间,简直如笑话一般。

    侍从走在玄洌身后,心里又不禁想到:九太子如果在这儿就好了,也好让他家太子歇上一歇,免得旧伤迟迟养不彻底,还要日日奔忙。

    这般想着,玄洌在前头终于停下了脚步,侍从心中大喜,想他终于不再折磨自己了,正待开口请他上车回东海去,便见面前有个身影正娉娉袅袅走过来。

    侍从才晴了没一刻的脸又落了下去。

    走过来的那个华服神女,身边一个侍从都没有,但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点傲气的骄矜是一点都不少,三界之中所有贵气的神女与魔女加起来,也没她一个更张扬到碍眼的地步。

    以前也有一个很张扬的,但张扬起来叫人害怕,这个不一样,这个让人看着心烦。

    但玄洌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波动。他站在那处,看着她走近了,在一个很近的距离里给他颔首行礼,笑着望他道:“今日可巧呢,在这里见到殿下了。”

    她眼睛生得大,脸庞又小巧圆润,很有一种稚嫩的可爱,可惜她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纯然的天真。侍从垂着头,眼睛故意不看她,但耳中还是能听到她那种甜腻的嗓音,心中不觉喜欢,只觉有种故意的矫揉。

    他想自家太子真是辛苦了,怎么能将她忍受了这样久。

    玄洌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分明也没什么怒色在脸上,但她看着他,就是莫名从心中生出一股惧意来。她见他久不出声,于是放低了姿态,不如方才那般张扬了,软下眉眼来低声道:“伯伯怎么生气了?”

    玄洌这才道:“谁允许你在外如此叫我的?”

    她哑口难言,他又问道:“谁允许你来上天庭的?”

    他声音沉,她听出了他的责备和愠怒,便低着头,有些怯地闪着一双眼睛看他道:“战事不休,我心中也焦急,总是想着若是能出一分力,不说旁的,起码叫殿下少操劳些。”

    玄洌道:“你只要老实留在无归城,就是叫我少操劳了。”

    她低着头,垂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恨的阴翳,但很快就消失不见,只是一直不语,不曾应答。

    玄洌见她如此,语气更沉三分,带着些警告的意味喊她道:“灵隽。”

    她这才应声道:“我记住了。”

    她看着玄洌,微微顿了顿,又道:“可是天地二界的大战打不完,无归界就始终不得太平,来的牛鬼蛇神越多,我处理起来就越是麻烦不断。”

    她语气是娇嗔的样子,却暗暗加重了无归界三字的发音,这是对先前玄洌口中那句无归城的反击。

    玄洌还不至于听不出她这点小心思,没有明着回应什么,只是道:“有简雪衣给你勤勤恳恳做副手,千万桩麻烦也不算什么麻烦。你有什么可处理的,又有什么可焦急担心的?”

    她脸色有些难看,道:“殿下非要在此处教训我吗?”

    此处是在天庭之内,又不避着谁,来来往往的总有仙侍,他在这里教训她,要她的面子往哪里去搁?

    可是两位天生神站在此处说话,谁这般不长眼,敢靠近来凑这个热闹?

    玄洌到底还是关照了她的自尊,放过了她,问道:“简雪衣怎么没与你一起来?”

    灵隽松了一口气,道:“他不喜欢来天界,我就没让他来。”

    玄洌想他倒是明事理,知道天地二界之争,无归城作为第三方,自然是回避得越远越好,怎么她就这么不长眼,看不懂这种局势,非要来天界凑这个热闹。

    灵隽读懂了他沉默之中的言外之意,解释道:“殿下莫要错怪我,非是我自己要来,我是受召,不得不来。”

    玄洌终归还是没忍住,又道:“无归之主,何须听天界召令?”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无论怎么说,改变不了她自己有心的事实。灵隽知道自己怎么解释也都没用了,他是想定了自己是贪权,才故意不肯罢休。

    她轻哼了一声,拧眉道:“无归又是个什么好地方?我有多大的脸面,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还给他们天帝魔祖撂脸色?”

    玄洌冷声道:“无归算不得什么,倒是你,若是当真没有脸面,天地二界何须容你在战时还左右逢源到如今?定世洲都没有这样大的脸面!”

    这话说到最后,玄洌的口吻已经很重了。侍从在后面听着,当下便觉得不妙,下一刻,果真听得灵隽也不加掩饰而沉怒下来的声音。

    “定世洲今时不同往日,是希灵氏自己胡作非为的下场,殿下拿定世洲与我比什么?好一句轻飘飘的左右逢源,殿下便是没见过我去地界如何,总该见过我在天界如何罢?哪里是我有脸面,是她彤华君有脸面才对!”

    “灵隽!”

    这一下,玄洌是真的露出了明显的怒色。

    第279章 生事 她偏偏就做成了一件大事。

    如今定世洲的神主已经延续到了第七位,距离彤华当初陨灭,已经过了太久的时间。定世洲终究没有如平襄所想那般长长久久的昌盛强大下去,这其中原因颇多,也不是全然与灵隽毫无关系。

    玄洌的怒气在听到灵隽这话之后蒸腾而起,严厉道:“你私下里叫我一声伯伯,我与你哪有什么关系?你叫她彤华君,她却是你确确实实的母亲。当初我纵容你插手定世洲事务,是因为彼时定世洲神尊骤亡,内忧外患,让你将定世洲搅乱成这个样子,是我识人不清。我不图你为恢复定世洲元气多做什么,但你嘴上最好注意分寸。”

    灵隽绷着脸,没有抬头看他,却也没有答话。

    玄洌见她分明不知悔改,便也没了先前那般爱护她的心思,直接道:“你心里倒是清楚他们都看得不是你的脸面,那么怎么不知道掂掂自己的份量?定世洲对三界负责,如今尚不敢来往两处,无归本就是混乱无序之地,你倒敢妄想在其中牟利?他们兄弟分裂世界,从创世之初站到如今,你有多大的本事,还想戏弄他们?”

    他满面严肃,厉声道:“立刻向我保证,今日之后再也不插手天地二界战事。灵隽!说话!”

    灵隽听他说完这样长的一番话,方抬起头来,只是一双眼里全是固执和倔强。

    她仰着下巴,也不再装乖了,倨傲道:“殿下,我自幼受你教导长成,所以尊你重你,凡你有所言,未曾不听进耳中,放在心上。但我如今是无归之主,有我自己的意志和判断,不可能永远做一个只听你话的小女孩。神魔大战纠缠日久,你束手无策,当初只能引颈就戮,又凭什么来教我如何去做?”

    她退开一步,向他微微颔首行礼,冷声道:“殿下既然旧伤未愈,早些回东海休息去罢。有这般长篇大论教训我的功夫,不妨回去找找你们东海那位尊贵的四方水君。他既处处优渥尊荣,怎么不顾念着天界同胞,早日去了断战事?如今这般躲在不知道哪个鬼地方不肯现身逃避现实,还不如我所作所为呢!”

    灵隽说罢,却也不等对面反应了,径自越过玄洌侧身,往前而行去了。

    侍从听得敢怒不敢言,此刻连忙上前问玄洌道:“太子……”

    玄洌伸手示意自己无妨,眼底阴沉地回身望了灵隽的背影一眼。他返身上车落座,方对侍从道:“派人盯住了灵隽在无归城以外的所有动作,随时报我知道。另外送信去给简雪衣,让他盯住了她,莫要让她多生事端。”

    侍从称是——

    灵隽一路向上行去,最终来到玄洌方才离开的地方。外面那些等候的臣子见到她来,一时都噤声不言了。

    她感受到那些悄声打量的目光,知道他们心中大约都在议论自己什么,于是脊背挺得愈发笔直,谁也不看,最终立定在大殿门前。

    很快便有仙官出来,请她入内。

    殿中并没有其他人在,长晔站在案前,随手将战报合起放在桌面,回身望她笑道:“小界主今日得闲,来我上天庭小坐了。”

    这个称呼稍微好听了些,但前头加个小字,还是没那么好听。

    但她自然可以自动忽视掉这个小字,笑吟吟地回礼道:“是许久未来了,见过帝君。”

    长晔请她入座,自己闲闲靠在案边,仿佛聊天闲谈一般道:“先前请小界主帮忙,往地界去了几回,可有什么收获吗?”

    灵隽不提自己在地界感受到的那些轻慢,只故作从容道:“帝君想听什么收获呢?若是战事布置,您的战报,恐怕要比我清晰许多罢?”

    长晔笑道:“我所知何其有限?否则也不至于僵持到今日。小界主但凡有所言,都不定成我意外之喜呢。”

    灵隽的笑意里都带上了些得意之色。

    她先前的确是不曾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纵然有用,也不是什么关键的消息,故而长晔总用这般逗弄小辈、又或者可以说是逗弄些什么打发时间的有趣玩意儿的态度来面对她。

    无归城,无归界,名字叫得再好听,她也终归是不被定世洲与龙族任何一方承认的无源之身。彤华神尊,四方水君,凭什么他们的封号可以叫得那么好听,凭什么他们可以在天地二界肆意来往,偏偏她要这般受人轻慢呢?

    她可真是受够了。

    玄洌管教拘束着她,简雪衣阻止妨碍着她,但她偏偏就做成了一件大事呢。

    灵隽细细观察着长晔的脸色,慢慢道:“帝君好奇魔界那位一直都不曾露面的左君吗?说来可巧,我可见了一眼呢。”

    长晔依旧笑着,但眼中底色分明就变了。他头一次认真地打量起了灵隽,缓声道:“这可真成了意外之喜啊。”

    灵隽难掩自得,看着长晔向自己详细询问,这才不紧不慢道:“帝君想知道,又拿什么好东西来换呢?”

    长晔笑眼里的温度微冷,想她办事的手段上比她母亲差了不知几多,但是受他讨厌的程度倒是更胜一层。没有与野心相配的能力,那么所说的话都是愚蠢,所念的事都是妄想。

    若不是好掌控,她也不能这样安稳地坐在无归界主人的位置上,可她若这样不肯听话,那游戏就没什么意思了。

    长晔问道:“小界主想要什么?”

    灵隽想了想,道:“我一时倒没想好,不知帝君肯不肯接受赊账,待来日我想到了,再来问帝君讨。”

    长晔看着她坐在自己面前讨价还价,意味深长地笑道:“好哇,便等那日来了再说罢。”

    灵隽满意起身,掌心一翻,便有一张卷轴出现在自己手中。她向长晔递了过去,道:“我年纪小些,没经历过初回大战,也不曾见过这位在初次大战之后便避世不出的左君。不过我手下倒也有些门路,容我去暗暗打听了一回,听说这位左君的容貌,与当初有些不同了。”

    她笑道:“帝君是见过的,看过之后,不如给我解解惑?”

    “好说。”

    长晔伸手,将卷轴接过,展开来看,目光落定在上面画像的那一刻,他脸上露出了一种意料之外又仿佛情理之中的神色。

    灵隽注意到了,问道:“如何?帝君认识?”

    “如何不认识?”

    长晔翻手将卷轴毁去了,这才抬眼道:“虽不是从前那个左君了,倒也是另外一个熟人。”

    地界如今虽以魔尊薄恒为首,但大战开启之后,却不是全然由薄恒掌控。这位左君在当初魔祖长暝沉睡于初次大战之后便再也不曾露面于人前,直到这回开战,才重出世间。

    但虽说是重出了,却也依旧不曾让太多人见到他的真容,只隐秘地坐镇于后方排兵布阵,倒是让天界对应得十分艰难。

    天界一直想要探知这位左君的底细,却始终不曾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越是这般琢磨不透,便越是令人生疑。

    到如今,待看见了真容,倒是可以解释了。因为左君不再是从前那一位左君了,所以,也难怪地界遮遮掩掩,不肯让他露面。

    长晔觉得这倒也不算什么,最起码,是个完全可以告诉灵隽的消息,便道:“从前彤华身边,有一个来自大荒的罪臣使君,早早死在了三途海上。后来被薄恒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留下,彤华就是死在了他手里的。”

    他笑了笑,道:“我还道他是与彤华同归于尽了,原来是去地界做左君去了。”

    灵隽的脸色没了刚才的那般得意与自在。

    实际上,她每听见一次彤华,脸色便要落上三分,待这三遍彤华听完,早就十分难看了。

    她心中不忿地想,彤华,彤华,怎么哪里都是她?明明那么短命,早早就死了,怎么过了这么久,还要处处出现,处处来妨碍她的生活?

    但这个使君,她是听说过的。

    “步孚尹。”

    长晔有些意外于,即便是这样被刻意封存了的陈年旧事,她居然还能这样准确地说出来,看来彤华在她的心里,的确是一根无论如何都拔除不掉的深刺。

    他好笑发问道:“小界主听说过?”

    灵隽道:“我听说他有些手段,迷得她七荤八素找不到北,犯下了许多蠢事,即便是死了,还给她埋了不少祸根。”

    长晔煞有介事地点头道:“的确如此。”

    灵隽轻嗤了一声,没说话。

    人人都说她厉害,她怎么不觉得?定世洲落在了她的手上,她做些什么不好,非要和一个男子玩这些愚蠢的风月把戏,最后把自己的命都断送在这上头,简直愚蠢至极。

    不过,这个步孚尹,他恨她啊。

    他必然恨她,所以当初背叛她,被地界救下以后,又去杀了她一回。恨是好事啊,他恨她到下杀手的地步,如此刚好,她也恨她到无以复加。

    虽然她看不上他,但不妨碍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痛恨的女子,这就是一件好事。

    她可得好好地想一想,待想清楚了,也许能做成好些事呢。

    灵隽想到这些,便有些心不在焉,归心似箭了,待再闲谈了几句,便迫不及待告退了。

    长晔望着她离去,待殿中再次空寂了下来,才回身看向从后殿走出的女子。他露出一种外人几乎从未得见的情意绵长的眼神,望着她,笑道:“都听见了?阿序,你当年也是教过这个小辈的,怎么这么久过去了,她总不长进呢。”

    第280章 有病 她的贪心让她想要得到他。……

    灵隽离开天界之后,没有立刻回到无归界,而是往地界而去。

    今时不同往日,她到底是一位神女,身上的气息与地界格格不入,没办法在战时随意往来。但她身上带着一样魔族的东西,待示意过后,魔兵便见怪不怪地将她放了过去。

    无他,这样的东西,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她来到地界的行为相当狂妄,但是进入地界以后,却并没有胆大妄为地四处游走。她这般无故前来,就只会往一个地方去,而那里的主人已经在等着她了。

    大魔浮炎再一次感受到了属于自己的信物的气息,提前等候她的到来,待看到她的身影,便露出一个玩笑的表情来,戏谑道:“你到底要霸占我的东西到什么时候?”

    灵隽与他已经十分熟稔了,上前来自觉来夺他手中松垮垮提着的酒瓶,随口道:“占到你死为止。”

    浮炎看她一边仰首饮酒、一边漫步到一旁落座,抱臂笑道:“婚都退了,你拿着信物不还,在地界随意来来去去,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总不能回回等你闹出乱子了,我都得认命去给你收尾,被他们取笑了,还要说,对,没错,我对我那前未婚妻旧情难却,实在是不忍心。”

    灵隽停下了饮酒的动作,翻了个白眼觑着他,冷声嗤道:“你这个岁数和我联姻,你当我多稀罕?”

    她故意刺他道:“你倒是愿意上赶着,也得人家肯要才好。”

    浮炎冷笑一下,手中力量微动,将酒壶从她手中抢了过来。他直接对着瓶口饮下去,动作十分自然,丝毫不觉得有哪里不妥,与她针锋相对道:“你别来蹭我的酒了。难得从薄恒那里抢了这么一壶出来,还没咂出味儿,都叫你这不懂货的糟蹋了。”

    灵隽盯着他,道:“薄恒酒多,埋着也是埋着,既然他舍不得喝,让你多拿些怎么了?他留着给谁喝?”

    浮炎扯了扯唇角,警告她道:“你这话也就是在我这里放肆敢说,莫不如我带你去他面前,你与他说一遍试试?”

    这下灵隽住口了。

    浮炎又是一声哂笑,笑的是她那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模样。

    但灵隽除了色厉内荏,还擅长的一件事是窝里横,她就是知道浮炎不会对她怎样,所以肆无忌惮地和他胡言乱语。

    “活着的时候,要做闷葫芦,到死了之后,反做深情态。你们做魔的都有病。”

    她这话骂完,扫射了一大片对象,但浮炎没反驳。他将所剩的最后一口酒喝完,默默转移了话题,问道:“你去过天界了?长晔说什么了?”

    灵隽道:“没说什么。他认识步孚尹,也不惊讶,闲谈了几句便让我走了。”

    浮炎笑道:“步孚尹。你知道的倒多。”

    灵隽闻言拉下了脸,微怒道:“你们什么都知道,故意拿我作筏子,给天界递话?”

    浮炎也不怕她生气,火上浇油道:“我们还怕你不知道、做不了呢,盘算着若是一回没叫你见到左君真容,又该设个什么局,让你再瞧一眼。”

    灵隽当即手中凝了一团神力砸过去,被浮炎轻易化解。他掌心九彩琉璃火焰将她的神力吞噬包裹,又柔柔自他指尖逸散开来,化于无形。

    她看着那团火焰消散,看着他微微垂眸的脸,眯了眯眼,又将脸转到了一边,道:“随便你们要做什么,赶紧将局势搅乱就好。打就打,谈就谈,这么半死不活地僵持着算什么样子?”

    浮炎望着她,问道:“僵持着对你有什么不好?局势不明,正宜浑水摸鱼。据我所知,自战局僵持以来,不少各路人马去了你无归界,想要帮着你另起炉灶,推翻了定世洲,再成三足鼎立之势呢。”

    灵隽嗤道:“推翻定世洲?凭它那般不作为的无能之态,推与不推何异?”

    她先习惯性地驳掉定世洲,还没忘记他是为了说什么,又答道:“我稀罕那些来路不明之人来无归界吗?各个心怀鬼胎,从早到晚地翻天覆地,根本没一刻消停!”

    浮炎有些好笑地望着她道:“简雪衣没让你辛苦罢?”

    她立刻反问道:“扯他做什么?无归界又不是他的。”

    浮炎摩挲着酒瓶光滑的瓶口,垂眼道:“看在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的份儿上,我给你多讲些事如何?当初步孚尹做了使君的时候,彤华也是如你这般,四处为非作歹,却不管宫中事务的。后来三界人尽皆知她权力被彻底架空,步孚尹借着她的名义自行其事。”

    灵隽心里有鬼,这么被他类比了一番,心中立刻想到了简雪衣,便转过脸硬声道:“为情乱智,我没她那么愚蠢。”

    浮炎笑道:“愚蠢吗?当初我们也都觉得她愚蠢。可步孚尹利用她培植起来的那些势力,通通都在她掌握之下,在步孚尹想要起事之前,她先一步设计将他斩杀在三途海。”

    他眼中有一股赞赏之色,道:“那日子选的也妙,恰巧是在她生辰。大好的日子,听到倚重的使君暴毙的消息,正好叫她红着眼睛去母亲那里闹上一番。再借着心情不好的理由,和姐姐起些矛盾,人间三洲的权利,不就到了她手里吗?”

    他问她道:“换作是你,简雪衣现在想要除掉你,你玩得过他吗?”

    浮炎是姿态很疏阔的大魔。当初天地未分之时,他就是二代里最张扬恣肆的其中一个,后来分界时去了地界,一来是因为他气性与魔祖长暝相投,二来便是因为不喜管教,不愿让长晔拘束着他。

    大战暂休时,长暝被迫陷入沉睡,以他的地位,暂管地界也是使得,但他不喜这些,便都推给了薄恒。可长暝不在,他虽尊重薄恒管辖,却也并不听他的,扭头便撤出了战事。

    他这些年自由自在,胡作非为,如果不是为了此战复活长暝,他是不会出山的。

    就是这样一个无拘无束也不讲是非的大魔,他心甘情愿地在凡世里落入局中,又以落俗尘网束缚自己,陪着这一群不自由者,玩这样不得解脱的漫长游戏。

    灵隽仔细地瞧着他的面孔,他与她说话的时候,即便是在谑笑,眼睛也是一直认真地看着她。他和她没什么关系,即便有,也早就已经解除,但他还是一直在关照着她。

    他和玄洌不一样。

    玄洌看护教导着她长大,管教她颇多,不肯提过去旧事,也不肯让她涉身于现世乱局之内。但浮炎从来不驳斥她内里稚嫩而张狂的野心,他说她不爱听的话,讲她不爱听的事,很多时候,他做的事也让她或厌恶或愤怒。

    但他在陪伴着她走进这个荒诞的世界。

    灵隽清楚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贪心,因为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想要,这贪心是对于各个方面的。对于浮炎也一样,她的贪心让她想要得到他。

    这样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莫说是她了,便是换了旁人来——哦,对,便是换了那人来,换了浮炎那个得不到的心上人来,也是不舍放弃的罢?

    那么她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她仍然觉得遗憾。这双眼睛,明明是在看着她,但是为什么其中放出的光亮,却不是因为她呢?为什么这种迷人的光亮,会为了这世上许多她讨厌的对象,却偏偏不是因为她呢?

    灵隽看着他那双眼睛,非常直白地说道:“浮炎,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真想把你这对眼珠子抠下来。”

    如果好看得不合时宜,还不如毁成一件死物呢。

    浮炎面不改色回答道:“你这毛病怎么还不好?”

    他故意道:“你怎么不敢去给玄洌或者简雪衣说,想要把他们的眼珠子抠下来?”

    他已经是十分了解她真实劣根性的那个对象了,灵隽无奈地自暴自弃道:“因为只有你最不老实。”

    浮炎从容道:“胡说,我不喜欢你,怎么会不老实?”

    灵隽道:“老实的浮炎,不会因为和她打赌打输了,就答应一个没头没尾的婚约。”

    浮炎笑道:“那你怨错我了,你还是应该怨彤华。她一个小辈,若不是赢了我,哪有机会让我给她做女婿?”

    她一个小辈,若不是打赌赢了她,拿什么和他做交换,让他好端端地又自找麻烦,跑到无归城去和玄洌抢一个小姑娘来养?

    他承认他是将灵隽养歪了,但是看着玄洌因她的乖张而气得不停吐血,他倒是也挺开心的。

    毕竟玄洌当初能从战场上活着下来,是欠了他们地界一条命,死活也还不清楚的。

    灵隽沉默了片刻,想着那个素昧平生的、给予了她非凡的身份、又将她孤单单扔去了无归城的狠心的母亲,问他道:“她一个小辈,你何必为了一个赌约,就乖乖听她的话呢?”

    浮炎于是随意道:“这倒也没有。我若听她的,此刻咱们早成婚了,无归界早就是我的了,你也早就该没命了。”

    灵隽不甘示弱回击他道:“就是因为你成日拿婚约和我的性命不当回事挂在嘴边,她才讨厌你,才不愿意理你的。”

    浮炎脸上笑意微微僵硬,下意识举起酒壶,到了嘴边才发现早就喝完了,便有些尴尬地直起身将酒壶往旁边一撂,道:“没良心,我白留你分我的酒喝。”

    他撵她走,伸手问她道:“将信物还来。”

    灵隽没给。

    “还了你也没人可给。”

    她趾高气昂地离开了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