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番外:晏致1 春窗一觉风流梦
卢晏致自小就知道,自己是不一般的。
堂祖父卢遂良从一众姊妹中选中了她,将她过继到自己的儿子这边,让她叫自己祖父,给她住最好的院落,予她用最好的东西,明摆着让她有与众不同的待遇。
他还找了一位江湖游医,每天给她药浴敷脸,又要按脸半个时辰。那药用完痛得狠,感觉整个脸的骨肉都移了位,小姑娘家天天哭,哭完还要继续去。
就这么痛着痛着,她长大了,一张脸生得愈发好看。甫一入宫见到今上,今上就喜欢了她,当场封她作了娴贵人。
卢家已然式微了,虽然卢遂良是打了一辈子仗,跟着今上南下叛国的,虽然她堂姐,不,是长姐,虽然她长姐卢音致是在南国和亲,为今上取出过驻防图的,但如今卢家子侄得用者寥寥无几,这是实情。
她知道自己是带着卢家的荣耀入宫的,她知道自己是生来就适合在深宫生存的女子。她有相貌,有头脑,有手段,可以一步一步爬上去,不留痕迹地铲除所有绊脚石。
第一个,是淑妃顾氏。
卢晏致入宫的时候,淑妃就是后妃之首,因她兄长是顾相,在后宫也镇得住人。那是个书读死了的贤德人,如今又三十了,见不惯她侍奉君王的做派,时常多嘴自以为是地规劝她。
卢晏致不喜欢她,当先就是要对付她。
这事不难。她知道自己这张脸就是自己的武器,她忍了那么久,只要脸在,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今上喜欢她温柔小意,她就温柔小意地服侍他,她越听话,他就越喜欢。
后宫的妃嫔,本就是靠圣宠说话。卢晏致是最得圣宠的那一个,位份也提得快,升了嫔,又升妃,后来今上干脆解散了空置半年的六宫,叫她做后宫唯一的主人。
后妃收到圣旨被解散出宫的那天,今上被朝臣缠着不得脱身。卢晏致一个人在宫里等候,花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沐浴准备,换上自己最喜欢的红色寝衣,闲闲地用着水果等候君王。
她让侍女们将窗户打开,她要听一听,也许那些后妃的哭声和谩骂声传不到她这里,但她好像是真的听见了一样,她听着便觉得快乐。
她心中想,这位贤德无比的顾淑妃生下过一位公主,背后又有顾相撑腰,但那又能如何,不是还要乖乖将位置让出来给她吗?
但卢晏致没想到的是,这位公主虽然位份降成了县主,但份例却依旧还是没有变过,之后长大了些,还被指给了顾家那个小将军顾清昀,只等着年纪到了就可成婚。
卢晏致听到这个消息,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原以为顾家没了淑妃支撑,家中两个小将又没长成,起码要安分一段时候,谁知这么一桩婚事,又给救起来了。
顾清昀如今是和帝女有了婚约了,他那个讨人厌的将军姐姐,当初就说想指给小宸王,如今这么大了,可还没成婚呢!
若是成婚还得了?
卢晏致越想越气,顾家就那么两个孩子,全是战功堆起来的荣耀,一个娶帝女,一个可能嫁亲王,这么显贵卓著的荣宠,怎么就落不到卢家来?卢家当年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染血的功劳,怎么就比不过顾相那个只动了动嘴皮子的书生!
眼看着顾家是蒸蒸日上了,可是卢家却是后继无人。就连她那姐姐卢音致,当初有勾引南国国君的胆子,如今改嫁却缩到后头去,把夫家的子侄藏了个严严实实。前朝不顶事,全靠她一人在后宫又有什么用?
可卢家不说体谅心疼她,却还成日叫她母亲入宫来,只顾催她尽快诞下皇子,说后宫如今只她一人,早日诞出皇长子,早日安心。
卢晏致也想要皇子,但这还不是她要皇子的时候。宸王、江家、顾家,他们都是站在一边的,把持着朝政,见不得卢家半点好。卢家此时又没人,她即便生了孩子,也是落不着好的。
她请母亲给祖父带信出去,让他大力扶持亲信,而卢遂良早有准备,只等着有合适的机会才好动作。二人一拍即合,卢晏致当即便开始给今上吹起了枕头风。
江氏是望族,根基深厚,如今在南北两朝都有入仕做了高官的子弟,今上重用江浔,却又防备江浔;宸王和今上是骨肉血亲,是一路南下的旧人,他的妻子掌握着经济命脉,更是让他手中权力大过天。
这个世上,没有一个皇帝,是会全然放心这种站在权力中心的虎狼之辈的。
她要维护自己的形象,都不需要说的太多,只是偶尔不经意地带过一嘴,今上自然会在心里发散绵延。
她看着今上暗自思忖时深沉的脸色,心里想到那个令她讨厌万分的世子原邈,想,他无根无基,又长了那么一张爱得罪人的嘴,没了他父亲和师兄给他做靠山,他在宁都可怎么活呢?
天子手下,生杀予夺啊。
今上开始有意限制他们的权利,于是卢家在外配合,总算将朋党往朝中塞进去了一波。宸王开始激流急退,而原邈更是直接请旨,让他离朝。
如此,宸王也没了。
卢晏致那时候有了孩子,又看前朝得势,心中终觉快意。她去找那承袭了亲王爵位的小宸王原邈好好炫耀了一番,想,宸王得势,是因为真有手段,而他一个才回宁都两年的年轻公子,懂什么朝堂争斗,只怕就快要粉身碎骨。
可她这一回,也没有快活太久。
因为她那孩子没能生出来。
那所谓的悲天悯人的神医岑姚,从最初就看她不顺眼,装都不装一下,便送香来流掉了她的孩子。卢晏致哭着去找今上求个说法,但今上半点犹豫都没有,径自信了岑姚的那些鬼话,只在事后拨了些金银宽慰她。
她要的哪里是金银?
她得要一个皇子,才对得起自己受的这些委屈。但皇子哪里那样好得来?她能靠的只有今上和卢家,卢家帮不上忙,今上也未必站在她这边。
她终于明白,今上只是宠她,却不是爱她。
卢晏致幡然醒悟,从今上予她的那些脉脉深情里抽身而退。她知道自己不能被他那点虚伪的好处蒙住眼了,他不会计较岑姚,她再闹也没用。
她将那些金银默默都收下了,抱着他假模假样地哭两回,叫他多心疼心疼她,越发觉得金银对不起她。他对她有愧疚,她的路就更好走些。
卢晏致觉得不麻烦。不就是孩子吗?整个后宫只有她一个,只要除了岑姚,她生下儿子,不就是迟早的事吗?
岑姚再厉害,不过就是一个游医,她不愿意在宁都享受富贵,偏要去山野乡间治病救人。那些荒僻之地,出些意外,也是难免的。
她又不是什么上天眷顾的特别之人,遇到危险,又不会有神仙来救她。
但这样还不算完。
卢晏致始终没能生出孩子。她怀过两回,又掉了两回,总是保不住。后来卢遂良也死了,卢家彻底没了指望,她母亲入宫看她时暗悄悄地哭,问是不是他们造孽太多,才会如此。
她斥她母亲愚钝,说这世上没有什么鬼神,便是真有报应,她也不相信。
父母要去烧香拜神,但她不会去拜。神仙若是关爱她,便不会让她如此,可见神仙不垂怜,她拜了也没有用。她身体看过了几位医官,都说是好的,那她就不该随随便便地落胎,必然是有人指使。
卢家的敌人,所有和卢家为敌的人,都是有可能会害死她孩子的凶手。他们见不得卢家起势,所以才来欺她一个女子。
卢家没有得用的子侄,朋党家里总有,只要将把柄捏在手中了,他们全都得乖乖听她的话。原邈如何,顾家又如何,若不是如今卢家赚不到战功了,也不会白白叫他们占了便宜。
就这般斗下去,她又有了一个孩子。
她小心翼翼地藏着这个孩子,不肯叫人知道,后来过了头三月,宫中又办家宴,她这才开口说出了这事。
她的眼睛遍布整座大殿,都帮她盯着这些人的脸色。除了今上笑了,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并没有人因为她有孕而开心。
卢晏致瞧着原邈出去醒酒,过不多时,自己也借口出去。她想起当年自己进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跟着他出去,送到他面前去自取其辱。
但原邈这回没有取笑她。
他应当是喝醉了,否则他望着她的眼神里,不该流露出这样可怜的意味。
“娘娘,你已几回有孕了,却都未能顺利生产,凭你之聪慧,也该察觉出其中有些蹊跷。只当我奉劝你一句,在宫中安心养身就是,莫要费心操劳了。”
她不知这是警告还是关心,她也不知自己本来是想要做什么的,她听着他这般说话,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我不费心,由着你们合起来,为难我一个吗?”
他似乎是哂笑了一下,同她道:“都是朝臣,在天子手下讨生活,为难你一个女子做什么?”
她被他这多年不改的无赖行径气得不行,又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
那夜今上到她宫中陪她,他喝醉了,摩挲着她的肚子不说话。她笑着同他道:“孩子还小呢,陛下就这样喜欢它了?”
今上随意从喉咙里应了她一声,她抬眼去看他的脸色,他垂着眼望着她的肚子,眼里没有期待,没有喜悦,也没有爱。
他打量着它,像在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但又不像是无关紧要,因为他的眼神不是淡的,却是冷的。
卢晏致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她杀过很多人,她看得出人目光里的冷。
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原邈说什么来着,他叫她安心养胎,不要干涉政务,他说他们只是朝臣,无谓为难她一个女子。
是了,他们只是臣子,而这世上能定他们生死的没有别人,只有皇帝。
皇帝想要除掉宸王,宸王就得从前朝退得干干净净,皇帝想要扶持顾家,顾家无论如何都能扶摇直上,同样的,皇帝不想要卢家,那么卢家在前朝便永远要低人一头,她的孩子,就永远也生不出来。
而他却还对她道:“冷吗?快些安置罢,盖好被子,莫要着凉了。”
他的怀抱温暖,他的手掌宽厚,他的言语熨帖。
但卢晏致浑身发冷。
原来枕边人,才是真正害她的人。
第202章 番外:晏致2 却是同衾不得知
卢晏致觉得好可惜。
她的家人,将她当作揽权的工具,她遇上一位心仪的公子,可惜时机太晚了,想做什么也来不及,至于朋友,她这一生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她入了宫,都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可他待她那样好,她是真的想过要和他好好过的。
但是此刻,她躺在他怀里,眼中干涩,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在想:陛下,我是想要爱你的,但如果你要这样对我,那你也要原谅我用同样的办法对付你啊。
可怕的不是她要对抗谁,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对抗谁。但现在知道了是今上暗中制衡她,那她就有余地转圜了。
祖父临死前告诉过她,让她在今上心里留下自己有别于旁人的印象,因为这张脸是别人的,但她只是自己。最初可以用脸换来的东西,到后来,要换成她卢晏致能换来的东西。
她听进去了。
脸是会变的,但权力不会。谁握住了,它就听谁的。
她入宫这么久了,也不是全然无所经营的。这宫里宫外,多的是效命于她的人。
她实际做起来,比预想的还要心狠。既然今上不肯让她生下孩子,要一次一次要她孩子的命,那她只要反过来,取今上的命就好了。
在宫里杀人不难,岑姚都死了,没人能帮着他了。
他只要慢慢生病,慢慢病重,而她只要慢慢地渗透,慢慢将他身边的人,全部换成自己的人。
她要让他病得难以自理,必须时时有宫人照管,这样他才不会腾出手来对付她和她的孩子,但她也不能让他死得太快,如果自己这胎生的是女儿,那还不能稳定她的地位,在确认她生下皇子之前,他都不能死。
但好在她的肚子争气,这一回顺利生产,果真是一个皇子。
她觉得足够了,这一场戏,终于是有惊无险地演到了最后。她抱着孩子去看望他,从前器宇轩昂的帝王,此刻已经消瘦不堪。她抚摸着他的眉眼,问道:“陛下,你分明是喜爱我的,为何非要逼我们走到这步呢?”
她看见他分明醒着,却不肯睁眼,又问道:“陛下,许久不见了,你不看一看我,看一看我们的孩子吗?”
他用虚弱但冰冷的声音道:“朕不喜欢你用这张脸做心狠的事。”
于是,她因见他濒死而生出的那些余情,也因此全都消散了。
夫妻一场啊,却原来他看她时,全然想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卢晏致回了自己宫中,吩咐宫人和部下可以去行动了,太医说这药这么喝下去,他也就只剩下两三日的光景,那等过了这两三日,宫内便向前朝报君王崩逝的消息。
而不久后宫人又来报她,说小宸王想法子入了宫,将领拦不住,叫他见了皇帝,便连忙来问她要如何处置。
她想,陛下只在这两三日了,原邈即便见到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带不走他,也救不了他。
她最后道:“把他留在宫里。这两三日里,莫要让他出去坏事。”
心腹宫女劝她道:“他见过了陛下,若不然果断些,直接要了他性命,免得他将来又说出什么不该的话,反误了娘娘与小殿下。”
卢晏致道:“留着罢。”
她想他也是怨恨陛下的,陛下死了,他也自由了,有什么不好呢?
看守君王寝殿的兵士得了令,等原邈一从殿中出来,就拿下了他,关押在内宫一处殿宇之中。卢晏致得了消息,好好整理了形容,特地过去看他。
那一路上经过了过去举办宫宴的殿宇,她忽然想起那年初见之时,他一身轻衫,醉酒立在月下,远远望过去,月辉铺了他满身,他目光旷远而绵长,真是好引人注目的一个公子。
她本是去兴师问罪的,看到他的那一眼,都好像不是那么生气了。
可是他始终那么讨厌。初见的时候,他就羞辱挖苦她,后来她针对顾家人,他又和顾家站成同党。她虽然始终没说过,但她想他那么聪明,也许已经猜到了自己对他也有几分喜欢,可他对她的心意全然视若无睹。
他明知道自己讨厌顾家人,却还是娶了顾家的那个大小姐。今上要她准备礼物的时候,天知道她气得多想将那些成双成对的东西都砸了。
她这些年过得战战兢兢,可他怎么永远耀眼,怎么永远过得那般好呢?
殿门推开,卢晏致再一次见到了原邈。
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一个是后宫的宠妃,一个是前朝的重臣,他们这些年里没完没了地交手争锋过很多次,但却几乎再也没能有一次相见的机会。
但他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他穿着亲王服,即便此刻已是囚徒,却仍然没有一点狼狈,瞧着仍旧和从前一样,仿佛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浪荡子,风流俊美的皮囊下又藏着一颗长久深沉的心,于是始终勾得她不甘放手。
他还是与她两厢不容,带着刺问她道:“娘娘是来同我耀武扬威的?”
她难得一见,心里居然生出些当面争执的快乐来。她不想走了,坐在他对面,道:“是呀,我想仔细同你说说,仔细同你炫耀一番。少了一桩,我都觉得不痛快。”
他居然笑了,同她道:“有酒吗?我多饮两杯,免得你喋喋不休,我听来生厌。”
他始终没有改变,这让她对他又生长出三分耐性。她当真叫宫人去备酒了,自己施施然坐在他对面,摆出一副真要和他饮酒说话的模样。
她等酒来,心中觉得奇妙。她已是后妃了,他又已成了婚,何曾会想过有这么一幕?
酒送上来了,他先为他二人斟满,不待谁先开口说话,自己先举起酒杯,对她示意。她于是也将酒杯端起,和他轻轻一碰。
她的眼神一直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即便她是那个备酒的人,依旧免不了对他狡猾行径的防备。她看见他哂笑着将酒一饮而尽,这才将酒杯递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她抿得很慢,因为她突然发觉,如果酒杯放下,她就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她原本是想来和他炫耀的,宸王殿下,你瞧瞧,这一局,不就是我赢了吗?只可惜仿佛从见了他的这一面开始,她就已经落了下乘。
而原邈在对面放下酒杯,先开口同她道:“我方才去见皇叔,得了一道旨意,是封您的儿子为太子,将来等他殡天便可继位的诏书。”
卢晏致知道这事,那诏书是她命人写的,是她亲自带到了今上面前,拿出了玉玺,握着他的手盖下去的。
他又道:“除此之外,他还另外给了我一道口谕,道子弱母壮,是祸国之相,命我送娘娘一程,莫要误了国朝的将来。”
卢晏致脸色一变,心道他果然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冷笑道:“你自己都没法活着走出这宫城了,还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说要我的性命?”
原邈只笑着摆摆手道:“娘娘放心,这酒发得快呢。”
他话音刚落,卢晏致便感到腹中骤然生出一阵痛意,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翻搅在了一处,痛得她脸色大变,徒然地蜷缩成一团。
她开口大叫侍女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原邈在她面前从从容容地理了理衣摆,道:“娘娘,我提醒过你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想在宫里耍心眼算计陛下,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卢晏致心头浮上大片的恐慌。她心想不会的,她已经掌握了内宫,今上吃了那么久的毒药,始终没人能来救他,他已是油尽灯枯了,身边留下的全是她的人,他怎么有能力对付她的?
原邈倾过身,手指轻轻一拨,将酒杯拨到地上,滚到她的面前:“瞧,真是快。”
他坐在她对面,面上的笑意落下来,看着她徒然伸手挣扎,却只能无力地蜷缩,目光里的温度又淡又冷,最后他抽走垫在小案上的那张桌巾,随手撂在了她的脸上。
“原邈……”
她没力气了,见他这般对她,气得咬牙喊他的名字。
但也只是喊出名字而已了,她没有那么多说话的力气,再去控诉他的错处。
他在那边应她道:“娘娘且忍一忍,我实在见不得这张脸痛苦,等您去了,我会叫宫人将您这张脸毁掉,好好换张织锦的缎子裹上,风风光光地安葬您。”
卢晏致在朦胧的光影里,看见对面那个模糊的身影。今日她见到的这两个男人,一个说,不喜欢她用这张脸做心狠的事,一个说,见不得她这张脸痛苦,她一想到这两句话,她就觉得唇齿间一股血腥的锈气。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脸是假的,陛下的爱是假的,无论她如何对自己说,她是卢晏致,这是卢晏致所拥有的一切,都改变不了这一切得来的理由,是她的这一张脸。
她要死了。
她想,她和陛下要结束了,她和他也要结束了。
她并不遗憾,她只是有些余恨,她活了这么一辈子,居然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手指颤抖,拢在那块粗糙的桌巾上,终究没有将它扯下来,而是放任它继续那样扣在自己的脸上。
原邈安静地看着,等到她没有任何动作了,才上前去,将那块桌巾扯了下来。
她生得美丽,连死去了,也是一样的美丽。
他伸出手去,将她失去了光泽的眼睛阖上,转身走了出去。
第203章 魂定 步孚尹,我们往前再走走。
最开始的时候,他是飘荡在这世上的一缕游魂。
因为从意识生来时他便残破不全,这世上所有的名簿都没有记录过他的存在,连他飘过鬼差的身边,鬼差都懒得拿他归于地府。
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空有存在的意识,却不算是真的存在。他自己都说不准自己是否能算作“存在”,别人就更不会承认。
但是需要承认的是,那的确是他生来以后,最无拘无束的一段时光。
他想要自由的时候,做风,做雨,做月光,他想要停留的时候,做花,做石,做高山。
偶尔他也会做人。
他原先一直没有想过要做一个人,但他喜欢看人,这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各有各的趣味,他觉得这世间因此而变得有趣。
某一回,他看到一个潦倒的书生。
这书生才二十多岁,可是头发已经都花白了,整个脸泛着青黑的死气,目光麻木又空洞。他应当是久病不医了,已是油尽灯枯的将死之兆,但他并没有停下休息。
他一直走,佝偻着背,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袱,走到衣服和鞋袜都破了。白天,他行走在阴雨绵绵和烈日炎炎,晚上,他就看着昏昏的夜幕,风餐露宿地躺倒,只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袱。
包袱也是破的,有两支秃得有些可怜的毛笔,还有两卷虽旧却并不脏污的书簿。
他不看,不写,也不丢,他珍惜自己的纸笔文书,却并不是走着去求功名的道路。
游魂觉得疑惑又有趣,就跟着他走,不见他说话,也不见他停下。
后来书生终于命数将尽了,临死之前,他那一双始终没有光亮的眼睛,却看到了这陪他游荡了一路的幽魂。
他朝着他伸出手,道:“你替我走罢。”
游魂讶异他能看见自己,飘近了,问道:“走哪里去?”
那书生道:“你替我走罢。”
游魂以为他没听见,又问了一遍道:“走哪里去?”
那书生答道:“你替我走罢。”
他的头无力地向后一仰,散出自己在这人世的最后一次呼吸,死了。
于是游魂第一次附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鬼差来时看见了,有些无语道:“我说你这幽魂,飘飘荡荡不好吗,非要附在这尸体上面添乱?”
他笑嘻嘻地回应这已经熟稔了的鬼差道:“大人放心,我绝不给你添麻烦。他让我替他走一段,我就走一段,走走就死掉,不会让大人为难的。”
鬼差见他许多次了,知道他只有些活泼跳脱,但做不出什么坏事,临去前便道:“你玩几天便罢,莫要与人说话,莫要给我找麻烦,记住了吗?”
游魂记住了,不与人说话,不要添麻烦。
但他要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他不知道这条不见行人的去路究竟通向哪里,他将书生的包袱翻开了,那书簿都写满了,但是又被他拿墨汁和炭笔都涂黑了,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只隐约见得一个名字而已。
步孚尹。
游魂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书生的名字。
游魂困惑了,但是还是把包袱背好,起身道:“走罢,步孚尹,我们往前再走走。”
他带着这具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力的身体向前走去,几天之后,他看到了一个村庄。村口玩闹的孩童看着他鬼魅一样的憔悴模样,将手里的木枝一撂,哇哇大叫着往家跑去:“有鬼啊!有鬼啊!”
游魂想,我不是鬼,我只是个离魂而已。
此地的村民十分淳朴,有个老妇人见他这般可怜,留他歇脚用饭,还给了他一身旧衣。虽然不是什么好料子,但起码温暖熨帖,还没有什么破洞。
压箱底翻出来的,约莫是她死去的丈夫,或者是不在家中的儿子。
他看着这老妇人帮他缝补那身旧衣,还打算之后再还给他,便问道:“您认识我吗?”
那老妇人道:“不认识。”
他又问道:“那您认识步孚尹吗?”
那老妇人依旧道:“不认识。”
游魂有些失望,同她道:“那我要走了,这里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那老妇人点点头,将衣服补好了递给他,又扯了块旧布给他做包袱。她将他的纸笔仔仔细细放好收起来,送他出门,道:“好孩子,好好读书,做个大人物。”
他没接这话,心里想,若他要做个大人物,就该转身往回走。那些王侯公卿,可都在他身后的富饶城池呢。
他如此这般走到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人,但没有人认得他这张脸,也没有人认得步孚尹。遇到好人的时候,他们留他借宿,予他温热饭食,甚至还会给他些钱财,叫他一路照顾好自己;遇到坏人的时候,他们见他穷困又无力,拳脚相加,又抢他钱财,看那书册和秃笔没用,才嘲笑着扔给他,笑他是个没用的穷光蛋。
好的人多,坏的人也多。
他走了很久,后来被鬼差抓住了。鬼差气急败坏地问他道:“你怎么走了这么远了!我不是说过,要你玩几天便罢,要你不要和人说话,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回事。
他有些纠结了。不说话,就没法问别人认不认识他,那么要怎么才能确定这书生要去哪里呢?更何况,好人的言语,温暖得让人不忍拒绝,坏人的问话,也由不得他不答啊。
他点了点头,对鬼差赔笑道:“记住了记住了,这回真记住了,我玩几日便罢,不与人说话了。”
他赔礼赔得情真意切,又因为这一路上没和什么牵动时局的大人物说过话,没有改变什么世情,于是鬼差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又放过了他一回。
这次他真的记住了。
他闭紧了自己的嘴巴,就像那书生先前一样。但这次他没那么好命了,他遇到了一群山匪,将他劫了以后见他问话也不答,干脆手起刀落,将他喉咙割了直接踢到了山下。
游魂匆匆追下去,看着书生可怜的身体,有些无奈地叹了叹气,将他藏在了坡下,身边是一处有花有河的地方。
他同他的尸体道:“实在对不住啊,没找到你要去哪。不过这地方山清水秀的,也是个不错的地方。我看你这一路这样累了,不如就在这里休息罢。”
他要走了,还回过头来又道:“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去,可是我那鬼差兄弟已帮了我很大忙了,我也不能给他添麻烦是不是?”
他看着他那张分明疲惫的脸,此刻终于能平静安稳地躺下来,自觉也是一个好的去处,便扭头走了。
走两步,又回来。
“我实在是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不过我会在这世上停留很久的,如果没有意外,我会一直停留到末世之终。我会看很多人、很多事,如果有一天,你我有缘转世得见,或是有一天我能明白你的心思,你放心,我一定回来带你去完成心愿。”
他非常诚恳地允诺道:“你放心,我此言既出,绝不食言。”
游魂第一次有了没完成的、逼迫他一直回头不忘的夙念。于是他后来附身在许多人的身上,真的走遍了这人世九洲,想要弄明白这书生的心里究竟想要什么。
他见得多了,隐约明白到,他不是真的想走到某个地方去,只是有一个心愿想要实现。在亲眼看到之前,他不敢或者是不能停下。
但是这人间,他走完了一遍、两遍、三遍,还是没有想明白。
于是他心一横,回去找那相熟的鬼差大哥去了。
而世事总是如此奇幻,许久不见,那鬼差大哥都不在了,他本是想借和他的交情,往鬼界谋一份差事去,可是鬼差没有名簿记得他,他们只道他是个不知何处就会散去的游魂,并不打算要他做什么。
鬼比人傲慢许多,他们再没有一个像当初那个鬼差,没有一个愿意和他做个闲话的朋友,偏偏就是那么一个好鬼,做了鬼都难逃一死。
游魂于是失望地离去了。他不想再和任何一个鬼做朋友了,没有一个鬼能比得上当初那个鬼差大哥。
他继续孤单单地游荡,时不时来鬼界转悠一圈,离了凡人的世界,就会奇妙许多。这里有许多死亡也无法跨越的妙事,有三生途忘川河也断不开的前生恩仇,也有些各处历练冒险的仙道修士。
他于是跟着他们这些修士,在世上的许多地方穿梭不停,想要继续去找那书生想要的东西。
世界越大,他找得越久,他就越疑惑:那只是一个书生而已啊,如果人间没有他想要的,这里真的会有吗?
但他虽然心中疑惑,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他最后去了无归城,那是三界之中唯一的无主之地,是除了魔宫和上天庭以外他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他想,如果这里也没有,那他真的要疑惑了。
但即便是无归城这样什么都有的地方,也没有书生想要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他一路找到这种地方来,已经是走上了一条错路。他决定回去,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回到书生最原先走的那条路上,重新再找一遍。
但他回去的时候,出现了一点意外,莫名其妙地搅到了一桩是非之中,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地界,阴官找不到他的名字,将他随意往旁边一推,奈何桥上人挤人,他一把被推进了轮回道。
他无望地想到:他魂魄都不全,进了轮回道,无论是投生在人身上,还是投生在畜生身上,先天不足,岂不都是害了人家吗!
可是灵光闪过,他无力抵抗,只得被推动着送去不知道是什么的地方。
他没看到轮回道门口那个裹着黑衣坐在那处的男子,他低着头,整个身子都被挡得严实,只见他进去之后,才抬起头来,只隐约在轮回道的灵光照耀下,露出一点琉璃色晶莹的瞳仁。
他笑了一笑,转身便离去了。
而这游魂在轮回道中飘了许久,他甚至有些适应了下来,心道这还在宇宙里吗,都这么远了。
正想着,身体一个失重的坠感,他便落了下去。
再睁眼时,他就感受到了干燥又温暖的阳光,有鸟儿的鸣叫声顺着清风送到他的耳边。好像有谁将他放在背上,从空中盘旋着飞越而过,叫他正看见苍茫黄沙和东升旭日。
背着他的这人收了青色羽翼,换成人形落了地,将他稳稳抱在了怀中。
“恂谨通达,奇殊不凡。我们这少君,便唤他恂奇罢。”
第204章 因爱 一见钟情,有不有趣?
恂奇出生在一个阳光明亮的清晨,整个狮族都为他的降生欢呼呐喊。这是一个全新而稚嫩的生命,也是一个被爱包裹的生命。
他终于体会到了爱的感觉,他在爱里一天天长大。他有父母、亲人、友人,他的生活美好得难以言喻。
大荒也是他没有到过的地方,这地方美得和其他地方一点都不一样。这好像是遗落在世界的最后一处极乐之境,没有污秽,也没有杂念,就像创世后干净万分的无爱之纪,但是各族紧密相连的情谊,却浓郁得无法消融半分。
天岁族的生命不过短短数十年,在时间的流逝之中不过是一个短暂的瞬息。他不想走了。他喜欢恂奇这个名字,在不断走下去的这条路上,他第一次,有了想在某处停留的念头。
他喜欢那种可以和朋友们肆无忌惮地去追风逐日、累了就躺在沙丘老树之上、醒来了就可以踩着月色的华光回家、而家人们永远都亮着明灯等候的日子。
有一回,他去见北境仰月狐的少君连扬,两个人一起幻出原形,懒懒散散地躺在沙丘上等日出。他妹妹连抒玩累了,困了,缩成一坨绒绒的小毛球,蜷在他肚皮上。
她轻得没什么份量,他都忘了她还在这,稍微动身时惊动了她,她没醒,只是呜呜了两声。
恂奇这才低头看了一眼,翅膀懒洋洋地戳了戳连扬:“把你妹抱走。”
小小一个孩子,人形都化不出来,成天一副狐狸样跳到他肚皮上打滚算怎么回事?真不怕他烦了一口把她吃了,塞牙缝都不够的。
连扬眯着眼睛:“你让让她呗。大不了以后你少化形。”
那不成,没人可以阻止一只狮子想要在沙地上打滚放松的心。
连扬和他闲聊了一晚上,这会儿有点困了,打着哈欠同他道:“过几天,我打算去东境那个往生潭去瞧瞧,你一起吗?”
恂奇听说过那个传说,但是不大感兴趣。他觉得自己除了找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以外,就没有什么夙愿了,但那应当也不是什么永生延续的执念。
连扬有点怕东境狼族,那群成天冷着个脸的,他实在是相处不了,于是他打算拉上恂奇一起。
“你不好奇吗?你家代代出情种,听说往上几位主君,都是看过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夫人,没有不一生恩恩爱爱的。你去瞧瞧,说不定也能瞧见意中人呢?”
他说到这里,垂眼瞟了下,坏笑道:“不会是我家这小狐狸罢?”
恂奇抬手就把连抒给他扔过去了。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将连抒的闹声抛到耳后。
但他确实是来兴趣了,因为他记起曾经有人对他说,他这一生真正开始,是源于对一个人的爱意。
他没明白这句话是怎么算的。如果是从他出生成为恂奇开始、从他真正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开始,那也是源于他父母亲人给他的爱意。
什么叫他的开始,源于对别人的爱意?
但恂奇还是来兴趣了。连扬还是没敢去,于是他拉着陵游一起跑去了那处。
他在那潭水底,看到了一个谁都没有看到过的姑娘。她穿着红衣,站在大荒的土地上,遥遥望着他的方向,风将她的衣摆吹起,吹向他所在的方向。
恂奇的身体还是一个孩子,但他内里的魂魄,已经有着千岁万岁的年纪了。即便是这样千岁万岁的年纪,即便是见惯了这世间这么多的美景美人,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姑娘。
在此之前,他看过无数话本,也见过无数真事,但从来没有一刻真的相信过一见钟情的神乎其神。
而这一刻,他相信了。
原来人的心啊,当真是可以因为一个人,一面就触动。
他迫切地要知道这是谁,要知道她在哪,他觉得他突然好像明白了那书生的执著——他知道他要找,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那又在哪,但他知道那一定存在,在他终于得以见到的时候,一定美好得让他所受的一切苦难空虚都化作泡影。
他知道他要找,那是值得他付出一生去找的东西。
他毫无犹豫地跳进那潭水之中,伸出手去,去捞那镜花水月里的姑娘。她就一直那般遥遥而立,用灿如星辰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望着他奋不顾身地奔向她的身边。
天下芳菲尽,唯余一暄妍,就这么山水遥迢的一眼,足以让他确定——
我心中爱她。
他是在无数的爱意里长大的孩子,没有人会比他更加明白爱意的感受了。
小精灵楹花亲眼看着他投身水中,虽然浑身都狼狈得湿透了,但起身抬头时,笑意却朗然得掩也掩不住。
她看着陵游手忙脚乱地把他拉上来,有些好笑地问道:“少君,一见钟情,有不有趣?她的名字,好不好听?”
“好听啊。”
暄暄,暄暄,她的名字,她回答他时的声音,温暖得就像她笑起来的模样一样。
陵游后来说,他那天回来以后,满嘴都在念叨着暄暄的名字,他还以为他故意编了个名字来骗他的。但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就忍不住想要去见她一回。
可惜了,天岁神族修为深厚,他又是少君的身份,不便随意离开大荒神洲,而定世洲又实在特殊,不是个能随意来去的地方。
他想啊想,想啊想,想到了明宿神王这条路子,兴奋无比地去问陵游:“要不你帮我去看一眼罢?”
陵游当场就愣住了:“你没在开玩笑啊?”
恂奇脸上的笑忍不住,但是语气和神色都非常正经:“我说真的,我当然没开玩笑。”
潭水中的景象,她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但如今定世洲的小少主彤华,却不过是一个幼童而已。
恂奇一直在想,为什么呢?如果他此生都无缘得见,那么为什么不显出她现在这个年纪的样子?如果他此生有缘一见,那会是在那个时候吗?那会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回相见吗?那个时候,她为什么要来大荒呢?
他脑中的思绪根本停不下来,后来忍不住了,回去问他父亲牧弘:“老爹,你知道定世洲吗?”
牧弘不料他问出这个,反问道:“先生今日给你教什么了?”
牧弘盘算着诈他一回,自己和定世洲来往得那么隐秘,这小子不该有发觉罢?多半是谁跟他提到了才问的。
恂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点没体会出来,便答道:“先生没教,我就问问。这不是没见过吗?想见识见识。”
牧弘于是非常隐晦地同他道:“那等将来有机会罢。”
恂奇一下就来劲了:“还真有这个机会啊?”
牧弘笑道:“也许真有。”
恂奇想着自己如今的年纪,有些着急:“还久吗?”
牧弘道:“等你长大着罢。”
等你长大了,成人礼的那天,自然有一份礼物要给你的。
恂奇怀抱着这份期待,等着陵游什么时候回来了,才好仔仔细细地和他说一说暄暄,那么三言两语的简信回来,他哪能看得够?
但他没能等到陵游回来的那一天。
明宿一族突然出事,陵游来不及回到大荒,恂奇许久没听到陵游的消息,心里害怕又着急,去找牧弘打听。牧弘只知陵游是跟着明宿去了,却不知真正原因,但还是命下属不断打听消息。
很快便知道,陵游留在定世洲了。
听到这里,恂奇总算放下了一颗心,他想起明宿神王和定世洲的关系还算好,既然能在这个时候把陵游交托过去,陵游就该是安全的。
可再之后,便有一个消息传遍三界:明宿阖族覆没,只有一个独子陵游幸免,已被老神王托付给了定世洲。
恂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他立刻去找牧弘:“陵游什么时候成了明宿王的独子了?他若是明宿王的儿子,那以后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牧弘望着他,道:“我先派了使者去定世洲,问明情况再说,你莫要着急。”
其实他们心里都很清楚,明宿一族没得如此迅速又莫名,陵游小小年纪不急着回来却还是留在了外面,这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天岁神族从不出境与外界沟通,如果不是为了陵游,牧弘根本不会派出使者。这其实已经是他们对陵游最后的保护,陵游既然已经认下了这个身份,他们就必须坐实,否则将来他危险无穷。
恂奇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这个大祸,逼得他的弟弟远走,再也不能回到家乡,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的私念而已。
他希望他过得好。他想起陵游前些时候给他传回来的那三言两语,听他说那小姑娘的冰雪可爱,想,陵游在她身边,应该是过得好的。
他一直念着自己的弟弟,念着远方的定世洲。他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了,但是他后来又见了一回。
在大荒炽烈的阳光下,已经长成的少年陵游和他遥遥相对,在他还茫然着无法确认的时候,他从远方朝着他冲了回来,重重地跪在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阿兄!”
恂奇被这一下的冲击逼得退后了一步,他垂下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终于确定是自己的弟弟回来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低下头看着自己崩溃到嚎啕大哭的弟弟,张开唇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可是陵游却又哀声哭道:“阿兄,暄暄出事了。”
他怔在当场。
第205章 初见 恂奇此生第一次见到暄暄。……
那日有妖豹作恶,被恂奇一路追踪而去,现出原形当场咬死。他就站在尸体面前幻回人形,正抬起手来要抹去脸上嘴边的血迹,目光便遥遥看见了对面一身干净明亮的陵游。
从前的时候,两只小狮子永远混在一起打闹,滚泥坑的时候一起脏污,参宴饮的时候又一起尊贵整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刻,两个人可以截然反差到这种地步。
直到陵游扑过来抱着他哭起来,他才怔怔然回过神来。
“阿兄,暄暄出事了。我陪她去寻友,刚出定世洲不久便遇到堵截,对方什么来头查不清楚,但是当场展开一个结界将她网了进去。我找不到入口,只能回去求援……”
他强自压抑着惊惧不止的苦泣之意,尽可能同他说得详细:“定世洲和上天庭都去了,说那是离虚幻境现世,一开始找不到入口,后面好不容易找到了,又不敢进去。只东海一位交好的龙太子进去了,出来时一身的伤,那里头过了十年,外头才过了一个时辰。阿兄,暄暄还没回来,怎么办啊……”
恂奇听他说着,看见他一身的伤,应当只是粗粗救治过,此刻长途奔波,已经从衣襟微微透出血迹。
他将神力注入到陵游身体里,修补他明显脆弱不堪的神体,助他缓过些气力,这才按住他的肩镇定道:“莫慌,有我。”
他这般伤重,必然是已经拼尽全力,实在是毫无办法,这才想着要回来找他。
陵游在彤华遇险之后几乎一直不曾休息,渡过禁海来到大荒又费了些力气,此刻情绪激动说了这么多话,早已是精疲力尽,等恂奇帮他修复了许久才缓过来。
他深呼吸几次,抬眼看向自己的兄长,终于镇定了几分:“阿兄,我该怎么办?”
是他陪着她出去的,那也得是他把她带回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要用什么样的办法,不管多危险,他都是一定会去做的。
恂奇看着他那双始终明净的眼睛,问道:“小游,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吗?”
陵游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有要翻涌的架势:“很好。定世洲富足,我做了她的使君,不说别的,光俸禄就不少呢,肯定比你强些。”
恂奇于是笑了:“那就好。”
陵游又问他道:“阿兄还好吗?我爹娘还好吗?”
恂奇道:“这会儿想起来问我们了!”
他看着他现在可怜兮兮的样子,回答他道:“都好,你别担心。”
他拍拍他的脸,站了起来,扶着他也起了身,同他道:“这次是偷偷回来的罢?”
陵游点头。
恂奇便道:“回罢。你受了伤,那边很快就会发现你不在,出来太久不好。”
陵游扁扁嘴,道:“我有朋友在内宫陪我,如果发现我不在了,他会帮我遮掩的。”
噢,小游如今也有别的朋友了。
恂奇说不上是失落或是开心,扯起唇笑了笑,道:“那也别出来太久。回去好好养伤,我来想办法,我一定把她好好带出来。”
陵游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兄长,只要是恂奇说出来的承诺,那就一定是会做到的。但是此时此刻遇上这样的麻烦,陵游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怎么去解决了。
他明显踯躅,但恂奇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向后退了一步:“小游,照顾好自己。”
陵游就此回到定世洲,恂奇一边往家去,一边想着离虚境。回去时,正赶上牧弘也从外面回来。
他抓住父亲,同他商量道:“老爹,我想出去办点事,需要点时间才能回来。”
牧弘见他明显的犹豫,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便深深打量了他半天,问他道:“麻烦吗?”
恂奇想了想,不大确定,便道:“应该还行,我能处理。”
牧弘不大放心,但是看他语焉不详,便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孩子大了,总会有自己的秘密,他既然说了可以处理,那他就要给他保留余地。
他迟缓地点点头,道:“进去跟你母亲说一声,准备好再走,小心点,尽快回家。”
同样的,母亲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嘱咐他将法宝武器都带好,小心点尽快回家。
恂奇念着父母都给他说过的这一句话,转身走出了家门,走远了,寻了个无人之处,一脚踏入离虚幻境。
在世上漂泊多年,他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地方。
整个离虚境都是黑暗的,没有一点光亮,但是危险万分的禁制却到处都是。那些在阴影里泛着隐晦流光的光刃从他身边旋转而过,略过他衣袍袖边,却没有伤他分毫。
他立在那处,没有随意走动,过不多时,便听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怎么回来了?”
那是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
如果不是太过慵懒而散漫,那只怕即便是他本人,都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恂奇抬眼,从黑暗之中分辨出来人的轮廓。那在初次神魔大战中落败了的魔祖长暝,新鲜地看着他,道:“去时孤魂一缕,归时锦袍华带。许久不见,如今这是有些身份了?”
恂奇望着他道:“我如今是大荒狮族的少君。”
长暝点头。天岁神族啊,那的确是个好去处。一缕孤魂混到这个份儿上,确是有些运气和本事了。
恂奇又答他前头那句问话:“我本无意回来,只是着急要寻一个人。约是外界一日多前,定世洲有一位小神女落入离虚境,你应当是知道的?”
长暝笑道:“知道。”
恂奇得到确切的应答,提起来的心放下了三分,却也只有三分而已。他又着急问道:“她在何处?”
长暝未答,打量着他这般焦急的神色,问道:“她与你是什么关系?”
恂奇想了一瞬,道:“没有关系。”
长暝道:“这便没意思了。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多少是知道的。你怎么对我也说起假话?”
恂奇不觉得自己在说谎:“的确没有关系。”
他们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哪里有什么关系。
长暝道:“她不是你喜欢的人吗?”
恂奇沉默了。
长暝笑道:“我哪里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你是如何结缘的?你私自离开大荒?或是她去了大荒?”
恂奇道:“都没有。我们没有见过。我只在往生潭里见过她一眼。”
啊,一见钟情,一眼万年,真是有趣的故事。
长暝道:“若是寻常,我倒有兴趣听一听,但这回就算了。你回去罢,往后莫要再来离虚境了。”
他转身便要离去,恂奇上前一步,在他身后叫住了他,道:“我得将她带回去。就这一次,望你允准。”
长暝于是回过身,道:“离虚境是我藏身之处,轻易不会现于人前。她落入境内,是有人对她存了必杀之心,明白?”
恂奇点头,他来时已经想到了这点:“是司命借你之手杀她。”
司命神君从前是长暝的未婚妻,因她在大战中突然倒戈向长晔,才使得长暝被帝子英拉着落入圈套,只得委身在这样的地方以待来日。
除了她,再没有谁可以叫长暝这般心甘情愿了。
听见这个名字,长暝沉下三分声音,带了些警告之意,同他道:“既然知道,便莫要插手,我且放过你这回。”
恂奇仿若未闻,再次逼近他,道:“我不关心你们之间的谋算,但我要将她带回去。她在定世洲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小辈,同旁人没什么利害恩仇,即便出去了,也想不到是谁要置她于死地,你不必担心暴露。”
长暝太了解他了。
他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于是他清楚,既然他说了要将她带走,那就一定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
他想了想,便对恂奇道:“她进来以后,我是没去管过的。这离虚境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处处都是伤人的法阵,过了这么久的时候,约莫也差不多了。你且去寻罢,寻到以后,是死是活,我都不管。”
恂奇听到这话,心头放下的三分紧张与担忧又重新冲破身体。他得了长暝的允准,转身便要去寻。
外界一个时辰,境内度过十年。如今外头已过了这么久,境内这般危险之处,她一个小姑娘家受伤落入此处,恐怕已是凶多吉少。
他就只能盼望她尚有余力坚持,再盼望他能尽快寻到。
长暝能答应他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将手下放得很宽松了。
长暝觉得他变了,也许是因为名字赋予了他身份,名字赋予了他生命,名字是最简短的禁锢,有了名字,就会把灵魂永远地禁锢在这几个字里。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他瞻前顾后,他心有所念,他为了一个女子犯禁,为了她而向他低头,他不再不羁而自由了。
这世界给予了他这样大的变化,这变化真是有趣极了。
长暝兴致忽起,跟上他的步伐,问道:“和我做一个交易罢。同意了,我帮你快些找到心上人。”
恂奇同意了。
这世上有许多浅显的道理,连稚童都明白,人不能因为所求而出卖自己与恶魔做出交易,那会导致自己落入万劫不复的结局。恂奇明白,但是恂奇同意了。
他在黑暗的世界里穿行而过,锋利的风刃掠过他的脸颊,落下的双足踩在腐蚀的毒液之上,虚假的幻境被他从眼前拨开,他心如石,坚定不去,未受到离虚幻境内的半分阻拦。
所有死亡的迷障为他寻爱的道路退避,引着他走向自己的去处。他清晰地看到这一片黑暗惨淡的世界里,有他正在寻找的小姑娘,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彼处。
她一身的血,将红衣浸透,又从身下的水洼中慢慢氤氲弥散。她簪环都被打落,满头乌发因无桎梏,此刻全数铺开,长如流水地安静蜿蜒。
这是恂奇此生第一次见到暄暄。
和往生潭里她那样凝望的美丽完全不同,他真正见到她的这一刻,她毫无生气地闭着眼,整张脸都被她双眼里流出来的鲜血染红。他用最快的速度扑到她的身边去,可是手却是颤抖的,想要将她抱进怀中,却怕力道大了一分一毫,都有可能将她触碰成水里易散的倒影。
他双唇翕动,想要念一念她的名字,想要听她回应,但是已经发不出声音来。
长暝作无关之态,悠闲地旁观这情之一字的残忍。他看着他仿如失魂的无措,又垂下眼看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小神女。
他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第206章 生情 我会记住你的,步孚尹。
彤华意识清醒的时候,感到身上的痛意消散了许多,一瞬间竟有些恍然,不知是不是自己快要死去了,所以连痛意都不大敏感了。
但她身体虽然虚弱不堪,却分明是积攒了些力气,这般稍微动了一动,意识便跟着缓慢回笼,发现这并不是自己因伤重而无力倒下的地方。
她身下是干的,没有那些灼痛的毒水。
在下一刻,她发现自己睁不开眼。
她将手抬起,放在眼眶之上,摸到自己的眼球还安安稳稳地落在她的眼皮里面,却又感觉得到双目分明还有痛意,应当是伤口未愈的缘故。
不知此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仅余的神力不多,即便想要释放出去,也离不了周身太远,更遑论去探知周围的情况。她皱了皱眉,做好了疼痛的准备,咬牙睁开眼皮。
一片漆黑。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感到双目仿佛刀割一般,立刻便使她被动地闭上了眼。只是在双目阖上的那个瞬间,她隐约看到一片浅淡的月白从她眼前滑过,就像是眼花缭乱时的错觉一般。
但这不是错觉。
因为下一刻,她就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轻贴上了她的双眼。
“别睁眼。”
来人几乎没用任何力气,但是这道声音一出,彤华便仿佛被定在了原处。她没想过这地方居然还有旁人,又辨不清来者是谁,顿了片刻方问道:“你是谁?”
她落入此处时,也挣扎过一段时候,在晕厥与半醒之间,也沉浮过一段时候,但她从来没有感受到除她之外还有谁在此处。
此人骤然出现,又似乎没有敌意,让她有些猝不及防。
那只手撤走了,转而覆盖上来的是一截微凉的布带。料子很细,没什么绣上的花纹,彤华的指在那截带子上摸了摸,也没摸出什么特别的。
但这带子的温度却是正令人感到舒适的微凉,即便覆在她的眼睛上,也不受她的体温影响,依旧保有合适而偏低的温度,既可以微微摒除她的痛意,又不至于不适。
而虽然外界是一片黑暗而她又闭着眼睛,却仍然觉得,仿佛外面有光似的,透过眼皮还叫她觉得有些刺目。只是自从将这带子覆上以后,便连这样的感觉也没有了。
他伸出手,将带子绕到她脑后系上,因为这个动作而靠近了她些许。他的手臂靠近了她脸前,她嗅到他衣袖上极淡的烙月雅兰的香气。
他动作极快,系好便撤开,这才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名作步孚尹。”
彤华心里默默念了一遍,问道:“这是哪里?”
他顿了顿,答道:“离虚幻境。”
彤华长眉微动。这世上三千小世界,离虚境算是其中的一处,有关它的消息非常少,只听说是从世界初辟不久后便生成的一个小世界,只是危险极了,虽然世上只有几个进去过的,却都是有来无回。
她听过这个名字,不知道自己是惹了谁,居然要将她推到这里来。
她感到这自称步孚尹的人便坐在她身边,虽然没有与她离得太近,但却没有远去。她没放过这唯一一个遇到的人,问道:“你救了我?你在何处救我的?为什么你不会受到境内攻击?你——”
他听着这一连串的问话,开口打断了她,道:“少说话。”
彤华下意识皱了皱眉。
她生来身份尊贵,遇到的神仙妖魔不知凡几,还没什么敢这样打断她说话的。虽然他语气平平淡淡,并不严厉,但依旧让她不快并且不适应。
但此时,她是因被侍从背叛而落入此处,又毫无还手之力地受了这样重的伤,不管这里是不是真的离虚幻境,凭她现在的力量,一时之间,恐怕没有让她对抗面前人的能力。
她将那点骤然而生的不愉咽了下去。
只是下一瞬,他又道:“别皱眉,你双目伤得厉害,尽量不要牵扯,神力也少用,和此境冲突,容易招来攻击。”
他解释了自己让她住口的理由,又仔仔细细回答了她的问题:“我生来便在此境之中,气息相融,又轻易不用力量,所以不受攻击。我成日无事,睡着便不分时间,醒着便四处游荡,巧遇了你受伤,才将你捡回来。其他的,若不急问,便等你养养伤,改日再慢慢说罢。”
双目被遮,危机感让其余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注意着他说的话,听到他的音色虽然低醇偏冷,如碎冰击玉,但对她说话时的语气却并不疏冷,反带着些可称作是温柔的宽慰和依重。
小神女生而爱美,这美却不局限于只有双眼所能看到之处。足够好听的声音,也能使得她的提防感因这一长串的声音和话语而渐渐弱了下来。
“步、孚、尹。”
她唇齿微动,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他名字念出来,问道:“是哪三个字?”
他正要回答,却见她靠近他这边的手朝他伸来,翻过了手掌,面对着他。
他身体在原地顿了片刻,而后靠了过去,单膝点地,停留在一个合适的高度,左手虚虚握住她第二个指节的位置,右手在她掌心轻而缓地写下这三个字。
彤华感到掌心有微微的痒意,手指下意识一动,从他左手掌心轻轻挠了过去。他下意识向后避了一下,但并没有离开她的手掌,而她也忍住了痒意,没有缩回。
那三个字顺着掌心,将异样的感受传达到她身体里掩藏的心脏。
步孚尹,原来是这三个字。
她下意识将手指一收,他写完最后一笔之后却又退了回去,徒留她一手捉空。她拢起手掌,掌心被触碰过的轨迹上的感受残存不去。
她回忆起方才他念出自己名字时的那个声音,有心要他再多说一句,便问道:“何解?”
他一时没答,最后在她意料之外地轻轻笑了一声,道:“等你作解,再告诉我罢。”
他笑得她一时心颤,居然在当下怔了半刻。
她是定世洲的小神主,从小过着应有尽有的日子,从来是想要什么就都能得到,虽然到了这种地方,但那种娇纵的脾气一时还在。
他是个素不相逢的陌生人,却奇妙地给了她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让她放下了些自己的戒备,而她又因为他这一个清清朗朗的笑声,恶从胆边生。
她大着胆子要求他:“你多说几句话。”
这话说出口,她就从容了,那一点紧张和忐忑也没了。木已成舟,米已成炊,说出来的话反正也收不回了,她反倒更加有勇气。
他问她道:“你想听什么?”
从她醒后,他似乎一直是在对她百依百顺。彤华习惯了这样的顺从,但是陌生人对她的顺从,却是特别的。
尤其,这里不是在外面。
尤其,他的声音格外好听。
既然已从他那里讨来了三分颜色,便无妨再多要一分。她于是直白道:“我想听你说话,我想听你的声音。”
他不由得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姑娘。
她年岁还不大呢,身份尊贵,又有好友相伴,想来约莫是身边人都愿意宠着她,所以她才带着些轻易不去的娇矜,在这危境里吃了苦,隐忍久了,一听得有人捧她,又不自觉地扬起了骄傲的下巴。
但这并不令人生厌。
她像是只漂亮的小孔雀,合该这般炫耀自己的美丽,世界就该这般为她的美丽俯首。只是现在她受伤了,看着有些脆弱,羽毛都失去了应有的光泽。
但即便是这样,落进他的怀中,落进他的眼中,她依旧是令人可怜又可爱的。
她轻易便俘获了他,叫他为她低头。
他应允她,道:“你好好养伤,好好休息,醒来的时候,我会与你多说话的。”
他看出她的疲惫了。她受了很重的伤,眼睛几乎全都被毁了,身体一时间恢复不过来,虽然只是躺着说了这么几句话,但她的唇色已经又从粉白变成了苍白。
她的声音也轻,像是快要沉睡时撑着力气说话的那种轻。
彤华听见他的承诺,感觉疲累像海浪一般在她身体里翻涌,将她的精力一点一点扯下海面。她的确是有些没力气了,但这样听话的他让她很开心。
她愿意给他一些甜头。
“我会记住你的,步孚尹。”
她闭着眼,口中轻轻同他道:“我很喜欢你的声音。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但是无论在哪里,只要我听到你说话,我就会认出你的。”
他心中觉得有些好笑:换一具躯体,便换一副声音,她怎么会听得出来,怎么会认得出来呢?
这是个毫无说服力的谎言。但是很好听,很美丽,也很让人开心。
他笑了起来,口中说好。
她快要睡着了,但是又觉得他太顺从了。中枢奉行有所得便有所失的道理,他只是回答了她的话,却没有问她什么,她起码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又知道自己什么呢?
这是并不公平的交谈。即便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所问必答吗?
她朝着他声音传来的方向偏过头来,问道:“你不问问我的名字吗?”
他想她这么困了,怎么还不睡?
他有心顺着她,要让她赶快无趣,赶快休息,想要聊天的话,还有时候呢。
他问她道:“那么你叫什么呢?”
这是个已经知道回答的问题。他知道她的名字,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心里默默念过这个名字。
暄暄。暄暄啊。
这是个很温暖的名字,是世上所有美丽集合而成的明媚。
他当然知道。
彤华听见他发问,目的达成。
以前,虽然不多,但的确是有些人问过。那种时候,大多不用她开口,便会有仙官或者仙侍在旁边替她答道:“这位是定世洲的彤华神女。”
这是一个很张扬的封号,她本来已经习惯了这个称呼,只是这一刻彤华二字到了唇边,她又突然觉得似乎不太合适,重新咽了回去。
彤华神女年纪还小,但她是一个很聪明的神女了。她从小学习这世上所有情绪的变幻与莫测,她知道自己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没出现过的好感,并且她清晰分辨了这是什么。
说来好笑,但她似乎是这样,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点喜欢。
她有些不大好意思说,但是如果是喜欢的人,叫彤华会很生疏。比如她那位兄长陵游,叫她暄暄的时候就比叫她彤华好听。
但陵游和步孚尹不一样。
“阿玄。”
睡着前,她最后说。
第207章 迟疑 我们之前认识吗?
步孚尹看着她又一次昏昏睡去。她根本不记得先前的事了。
离虚幻境内的攻击让她遍体鳞伤,她体内神力被激难以受控,在周身流窜不休,又从最为薄弱的双眼伤处迸发。她甫一醒来,便痛不欲生,无法自控,即便睁不开眼睛,那些窜出的神力也可以摧毁周围的一切。
步孚尹极具耐心地控制过她许多次,每一次,她都没有任何自主意识存在,只是因恐惧而不断释放神力对着四方攻击。他为了能够靠近她,受过很多次伤,好不容易控制住她后慢慢将伤养好了,她又会重新苏醒失控。
她很不对劲。
她的修为和神力十分深厚,完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所能拥有的,他也是在许多次后才发现,她体内有那么一股力量,已经和她原本的力量融为一体,几乎化成她身体的一部分,那是天岁神族、或者说、是与他一致的力量。
这股力量的存在,可以解释她为什么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因为天岁神族修行速度本就快于其他神族;它同样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可以控制住她的身体,因为他对自己的力量非常熟悉。
但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有和他一样的力量,又或者,她拥有的本来就是他的力量?
这一点让他觉得奇怪,但在此处,他又无暇多想,只是设法稳定她的力量让她安定下来,便已经要用尽了他所有心力。
她这一次醒来的时候,他依旧觉得她会像之前一样失控,看到她睁眼的那个瞬间,他想也不想就冲了上来,拿手直接盖住了她的眼睛。
他预备了一副手套,是和为她蒙眼的那条带子一样的材质,可以稍作隔绝,免他手上伤口过深。但总有那么几次,他因为太急,会来不及戴在手上。
只是这一次,预想之中的痛处并没有来临,他只是感受到在自己的手心里,她正紧紧地闭着眼,忍受那一股疼痛的侵袭。
她安安静静的,最后还问了他一句:“你是谁?”
她的神智终于清醒了过来,虽然这一回醒的时间不算多,但的确让他放下心来,这般慢慢将养下去,总是能好的。
待她再一次睡去,他靠近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十分熟稔地将自己的力量蔓延进她的神体,帮她修补破损的灵脉和尚未痊愈的伤口。
她睡着的时候,和醒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他握着她的手,又想起方才她醒着的时候,指尖在他手心轻轻挠过去的感觉。即便已经和她这般交握许多次,那一瞬间的感受都让他觉得异样。
长暝见他这般沉默着敛目,轻笑着同他道:“阿玄,你救了她的性命,她却连名字都不肯告诉你。”——
彤华再次醒来的时候,感受又不大一样了。
上一回醒来时,她分明感到自己的感受并不十分明晰,虽然周身有伤过之后的痛意,但那种痛意迟钝而麻木,并不让她十分难忍。
可这一回醒来的时候,她明显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痛。
她还记得上次醒来的事,此刻却不大确定是不是真的了,只是因双目太疼,所以抬手时触碰到那截蒙眼的锦带,才确认了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
但就是这么一碰,她指尖径自痛到缩回。十指连心,那种感受居然一时还要压过双目的伤痛。
彤华将双手交握,想要碰一碰指尖的伤处,却被分别捉住手腕拉开。步孚尹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手上有伤,别碰。”
她下意识心底一沉,听见他问道:“我先前施术帮你镇痛,现在撤了三分,你感受如何?若是太痛,我便继续帮你。”
只是撤了三分,便已是如此,彤华大约知道自己伤得远比自己所想的要厉害许多了。但她摇摇头,没有让他继续力量,她保留一些感受,也好对自己身体的现状有个估计,催发自身的神力尽快恢复,以带动自愈的能力。
她问道:“我手伤得厉害吗?”
上次醒来时,她不怎么能感觉到手上有伤,但这次明显感受到十指都不对劲,便让她生出些恐惧和担忧。
步孚尹看着她的手,指尖和靠近指节的部分都有伤,甚至有几处已经见了骨,此刻都被他的灵力包裹慢慢治愈,但效果并不算好。
他虽见她不愿,但还是非常缓慢地加重了为她双手镇痛的程度。
他道:“是被风刃伤的,恢复起来或许有些慢,不过等你神力恢复,也就慢慢好了,别着急。”
但从他撤去一点镇痛之后,她好像感觉到自己的手越来越痛了:“可我感觉比其他地方都疼。”
其实没有,她伤得最厉害的还是眼睛。
他道:“十指连心,你不要总想着。若不然我还是帮你阻断,无声无息地就痊愈了,好不好?”
他有些后悔自己贸然撤去这三分力了。虽然他本意是想着她意志恢复后可以促进神力自愈,但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彤华摇了摇头。
她想起自己先前去天界围猎的时候,开始之前,她作武曲琵琶助阵,惹得满场仙兵神将瞩目,还得了长晔之赞。那一回,连平襄都难得地夸赞了她。
她一向自负自己的琵琶技艺,从前轻狂时,还与雅乐仙姬较量了七日,让雅乐仙姬将自己的琵琶都心服口服地输给了她。
她在想,如果不能恢复,以后再弹琵琶定会受到影响。如果没了这个,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有这样的赞赏和风光呢?
她越想,就越觉得手疼,手越疼,她就越忍不住去想。最后她泄了气,还是道:“你还是帮我阻断罢,太疼了。”
步孚尹在她开口的时候就立刻动手,等她话音落定,已经做好一切。
她的双眼被蒙着,往他声音所在的方向偏了偏头,他却感到自己好像真的正在被她注视着似的。
彤华现在比上回清醒些了,她在想,他说他生于此处,而此处又只有他一人在,他在此处来去自如,因为有他在她身边,她也在这样的危境里得了安稳……
他该是离虚境的主人才对。
有人想要她的命,将她推进了这里,那么他又会做怎样的决定呢?是此刻伪作善良,将来还是会要她性命,又或者真如表面这般好心,救了她,也会……放了她呢?
她思索了许久,总觉得他应当不算一个坏人。伪作的善良终会让人觉得奇怪的,但他的好并不让她觉得异样,又也许是因为相处得太短的缘故……
但她愿意相信他这一次。
她沉默许久,还是问道:“等我伤好些了,你能放我走吗?”
步孚尹绕过了那个字眼,道:“等你好些了,我便送你走。”
他想自己是有些被从前在大荒时的那些幻想迷惑了,也是有些被他在这些时候与她的相处迷惑了,误以为自己真的和她已经变得非常亲近。
但其实她清醒过来,终究还是会对现状和他有些防备的。
她没有错,是他有些难耐了。
但他仍旧不愿意让她将自己视作一个坏人,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道:“我没有要关着你。你若是害怕,我便不来了。”
又何必谈什么放不放呢?
他来这一趟,本就是为了将她好好地带出去,又不是当真为了和她有些什么。她还是个小姑娘呢,还没到他在往生潭中初见的样子,他就是想到了长相厮守,那也该是将来的事,而不是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她平安回去就好,无所谓这一时如何。
彤华见他听出了自己的心中所想,又觉得自己那句话稍有些直白,不由得有些难堪而赧然:“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步孚尹道:“我知道。”
她戒备害怕也是正常的,而他总不能说“你别害怕”,这是无用的话。
他想了想,为了让自己这三个字不那么生硬,于是补了一句:“我真知道。”
就因为这一句,彤华便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对自己那句略显冒犯的话而生气了。她没忍住勾了勾唇角,但心头又浮起些疑问来。
“我们之前认识吗?”
如果不认识,无缘无故的,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呢?她还记得先前那些传闻里,误入离虚幻境的那寥寥几人,可是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他道:“不认识。”
他看着她迟疑的神色,笑道:“不理解我为什么救你?”
她点了点头。
他故意道:“也许我是因为你生得好看,所以心软呢?”
彤华倏然便有些脸红。虽然她已经习惯了旁人对她美貌的称赞,但由他说来,就奇怪得很。
她声音也由此变小了些:“那你也太心软了……你有些像我兄长。”
他心道她哪儿来的兄长,但口中顺着她问道:“怎么像?”
彤华想了想,道:“大概是……别人都觉得他可怕,但其实他很好,对我心软,也喜欢夸奖我。”
步孚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什么叫喜欢夸奖她?她这样的身份,收到的夸赞难道会少吗?
他开始想,所以,她的日子也不一定是他想象的那样好。
而她说着说着,却又有些忧愁了:“我落入这里的时候,他拉了我一把,但是没有拉住。不知道这么久了,他该着急成什么样子。”
他愣了一下,想起她前头说的那句,“别人都觉得他可怕”。
谁可怕?她说的不会是陵游罢?
他想起陵游小的时候满地打滚、前些时候又抱着他嚎啕大哭的样子,沉默了。
第208章 异眼 我看到了一颗恒久不变的心。……
彤华到底是伤没好,说了两句,又有些累了。她想到自己这样频繁的疲惫,有些惆怅道:“我又困了。”
步孚尹明白她的意思,道:“困就睡罢。你刚醒来,伤重觉得疲惫是正常的,会慢慢好的。”
她想起自己这两回醒来的时候他都在身边待着,忽而想到:“那你去哪儿?”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要是他一直在旁边,那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道:“我不会太远。你醒了叫我,我再来。”
于是彤华很放心地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她享受这样安静有分寸又有安全感的环境,所以神力也慢慢安心地释放出了些许,开始进行缓慢的自愈修补。
他看着她周身浮起一层清浅的红色光晕,安静地起身回避。
她这一睡,最少也要一整日。长暝见他居然每回都这般守礼地回避,真有继续对着漆黑空旷的幻境再枯等下去的样子,道:“既然喜欢,多看两眼也没关系。”
步孚尹问他道:“你会做这种事吗?”
长暝想了想,自己从前,的确是没有因为无聊就去一直盯着司命看的习惯。
他表示理解,不再给他出这些主意,只是瞥了瞥那个安安静静的小神女。这厢步孚尹还在问他:“我看她有几处实在伤得厉害,恐怕是不能完全痊愈,你有什么办法吗?”
长暝打量着,忽而道:“恐怕用不上我罢。”
步孚尹问道:“什么意思?”
长暝道:“我从前有个师妹雪秩,生就一双异眼,可见旁人目不能及之事物,类如过去未来、是非生死,又或者心意神思。她知自己双目特殊,勤奋修于此道,最后误入歧途难以回改。希灵神怜女困厄,将此术封禁,但她已是无力回天,挣扎多年,还是因此而死。”
他亲眼见过雪秩因为那一双异眼而骄傲又陨落的样子,那样子实在令他太过熟悉:“当初战死的神魔,如今都寻找宿主以待复苏,雪秩虽然并非死于战时,但也并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步孚尹一下理解了他的意思,霍然看向彤华,她安静地躺在那里,气息宁静安稳,并不像是有什么的样子。
只是一双眼睛伤了,此刻还蒙着锦带。
长暝道:“你瞧她的眼睛,恐怕不太对劲罢。”——
彤华沉睡以后,并不像之前那般无知无觉。她外表在闭目运力养伤,意识却清醒地内窥世界,与脑中另一个存在无声地交流起来。
那声音道:“你可算是清醒了。怎么样?能听到我说话吗?”
彤华连忙应道:“听到啦听到啦。”
那声音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那就好。你神力损失得厉害,我探不到外界的环境了。你怎么样?仔细给我说说。”
彤华道:“我掉进离虚境了,受伤有些厉害,不过被救起来了。他说他叫步孚尹,生来便在此处,我猜他是离虚境的主人,但我感觉不到他的底细,是神是魔也分不清楚,你知道吗?”
那声音非常笃定道:“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肯定是假的。”
彤华:“啊?”
“离虚境在创世后不久就诞生了,多半是个世界力量强大的无主之地,即便是真的有世界之主,他的力量也不容小觑。而那个时间里可以创造出这种力量的小世界的人……”
这声音冷哼道:“左不过是我那些个旧相识罢了。”
这声音在她体内,感受到了她神体破损的程度,冷哼完便生出些不甘不平的语调来:“你放心,若将来叫我知道是谁在这里欺负了你,肯定帮你教训他!”
彤华撒着娇说“你真好”,这声音哼哼两声,又道:“你前面意识失控了,我控制不了,一直没能和你说话。不过现在你伤得厉害,我的力量也受制,帮不了你太多,你恢复也许会慢些。”
彤华听此言,便有些担心:“我不知道进来多久了,但是时间肯定不短了。陵游在外面也伤得厉害,我怕他有什么。”
那声音道:“小游聪明,肯定知道求援的。你别担心,离虚境虽然神秘,但我知道的是,这里的时间比外面的主世界缓慢很多,也许你在这里十年八年的,外面也只一个时辰呢。”
彤华将信将疑:“你这话不是在安慰我呢罢?”
那声音万分骄傲道:“不是啊,我从前偶然撞见过一次离虚境的入口,好奇,又不敢自己进去,顺手把断骨扔进去了。他半死不活爬出来给我报的时间,我自己折算的。”
彤华迟疑了一下:“是……传说中创世神龙祖的次子、上古时守护魔祖长暝的那个、断骨神龙吗?”
“对啊,就他,我师弟嘛。虽然他生得吓人,名号吓人,但其实是个笨瓜,经常被我作弄到,好在是皮糙肉厚,命硬,反正也玩不死。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让他在里头替我查查到底这里有没有世界之主了。”
彤华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了,依旧觉得离谱,并且开始觉得这位选择了堕魔的断骨神龙其实是一个好龙:“阿秩,我觉得是你的错哎。”
二代最跋扈的神女雪秩,在她的身体里嘿嘿一笑,道:“是我的错呀。”
她恶狠狠地说道:“早知道这小子居然敢堕魔,我当初就该多揍他几顿。”
多揍几顿,揍得他没胆子没脾气了,他也就不敢在开战的时候站在最前面强出头了。
对面是帝子神龙,凭断骨的脑子,哪里能算计得过他那个眼睛一抬就八百个心眼的臭弟弟啊。
彤华听见雪秩这般说,便同她道:“如果我能出去,我想个办法去地界罢?你来我眼睛里,我带你去见见他。”
雪秩道:“你肯定能出去的,但这事不急,先养养你的伤。你多睡觉,多休息,我尽快恢复好,帮你修复,别怕哈,有我在呢。”
彤华应声,又问道:“我眼睛和手伤得有些厉害,能先恢复这两处吗?我怕拖得久了,将来好不全。”
雪秩在她身体里面久了,既然这时候能和她联系上了,自然也就能探知她身体的情况:“手上不怕,只要你以后练丝弦的时候不要太久,那就没什么问题。”
彤华很敏锐地问道:“那眼睛呢?”
眼睛很不好。
雪秩也有些头疼:“我就说希灵氏靠继承神力来传宗接代有问题。你说说你,我这儿这么多好处你不继承,怎么把我这双眼睛给继承去了。”
特异之物,既然有了优于寻常的好处,自然也有寻常没有的麻烦。雪秩探知她双眼的伤情,只觉情况不好,一时连玩笑的心思都收了回去,只是非常谨慎地沉声与她道:“不急,我想想办法,我肯定有办法。”
其实只是一双眼睛罢了。即便从此以后再也睁不开了,彤华是个神女,只要外放神识,没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
这并不是一个麻烦。
但雪秩喜欢美丽。
美丽的人或物,会叫她天生一种想要保护周全的心思。她很喜欢这个小辈,不想叫她因为一场无妄之灾丢掉一双漂亮的眼睛。
她和断骨又不一样。断骨多了几道疤,出来后更能吓唬下属了,但是漂亮的小姑娘不可以,这会让她觉得遗憾。
微弱的神力在她身体流动,彤华感受着双眼仅剩的那一点痛意,忽而道:“所以,其实我的眼睛已经毁完了。”
雪秩一听这话,怕她灰心,连忙道:“完不了,有我在,完不了。”
彤华笑了笑,道:“是完了,但是,阿秩,现在这双眼睛,是不是可以修炼你那一套控神读心的术法了?”
她想到从前她说过的话:“从前不是总说阴云蒙蔽,差了半分,再如何努力也只是事倍功半吗?”
雪秩想了想,破而后立,趁此机会修炼,的确是此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那一套术法是她创的,她知道所有的捷径和弊端,如今都可以帮她规避,更遑论她本身就是这样有天赋的小神女。
练好之后,那双眼睛,自然也就好了。
但她并不那么情愿。
不是她不愿意教,是因为她已经在这上面吃了苦头,并不想让后辈再来一遍。
雪秩非常认真地同她道:“那并不是什么好的术法。世界生我们一对普通的眼睛,只看我们所珍重的东西,这就足够了。若你看得太多,看得太杂,心随意转,终究也会发生变化的。”
彤华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雪秩沉默了许久,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最后同她道:“我看到了一颗恒久不变的心。”
彤华听着这个形容,问道:“这世上有恒久不变的事物吗?”
雪秩道:“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
所以,即便生长在无爱之纪,也注定她永远也看不到不变而始终如初的东西。
彤华了然。
她倒是不大在意,同她道:“我和你不一样的,阿秩。你习惯了拥有不变的一切,所以不能接受改变。但我生来不信有恒久不变。”
雪秩仍旧没有立刻答应。她安抚着她的意识道:“你让我再想一想。”
彤华因有她的陪伴,而沉静地深眠下来。雪秩的力量自如地和她的力量交织在一起,熟稔地游走,最后停留在她的眼睛。
将来,这里会变成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就仿佛是一间失去了门窗的房间,风霜雨雪皆可落入其中。
她沉寂着思索了很久,最终,将力量注进了她的双眼。
第209章 心眼 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彤华这一回睡去的时间有些长。
步孚尹听闻长暝所言,思索许久,中途曾来解开过一次彤华眼上的锦带。她外表上的伤口都好了,仍旧是通体的白玉无瑕,但是她的眼珠仍旧因为受到刺激,在眼皮下微微动了动。
他又将那锦带帮她蒙了回去。
他退远了些,长暝才与他道:“我虽答应你可以放过她,但若她真与雪秩有关,练成此术,不管伤好与否,都不能在此处多留一日。”
他看步孚尹神色平静,又沉下声音补充一句:“你,也是一样。”
步孚尹面色不动地回应道:“此术是天赋所致,她神力运转领悟此道,也不是没有可能。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自然不会毁诺,你何须担心?”
他反问道:“我是什么样的,你不清楚吗?”
长暝冷声道:“但愿如此。”
他先时那些旁观的悠闲明显淡去了,玩笑话都少了,变得异常谨慎。
步孚尹倒不怕他对彤华做什么。一来,他是守诺之人,既然答应了他,便不会出尔反尔;二来,他在此处寸步不离守着,便有变故,也能第一时间处理。
如此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彤华终于醒了。
她就仿佛真的只是睡了饱饱的一觉一样,抬起手臂伸了伸懒腰,轻盈无比地便起身转了个圈。她的外伤已经彻底好了,肌肤上看不出一丝破碎的痕迹,扬起的衣摆像翻飞的蝴蝶一样轻巧。
她放下手,深深呼吸了一回,神力倏然释放而出。
长暝立时便要出手。
步孚尹立刻将他的力量拦住,自己主动上前触碰到她释放的神力。她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十分精准地转身望向他的方向,唇角高高地扬起:“孚尹。”
他来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仍然蒙蔽的双眼,问道:“都好了?”
她声音都变得轻盈活泼了许多:“都好了。”
步孚尹笑不起来,他的目光微凉,定定地望了她一瞬,方上前抬起手道:“那我帮你把带子取了……”
“不行!”
她一把抓住了他已经伸到她耳畔的手,摇头道:“这个不能取。”
他问道:“怎么?”
她道:“眼睛偶尔还是痛呢,睁不开,继续戴着罢。”
她扁扁嘴,似乎方才的快乐都低低地落了下来。她十分自然地将他的手放了下来,顺势就抓着他手腕逼近了他一些:“我不知道要多久能好呢。我看不见,你还能留下继续陪着我吗?”
她手段拙劣得很,一看就是骗人。他垂眼问她道:“当真看不见吗?你的神力不是已经能放出来了吗?”
她摇头道:“看不见呀。”
他看着她狡黠的神色,顿了一刻,忽而无声无息地俯低了身子,极近地靠近了她的面颊,如果不屏气,呼吸就会直直打在她的脸上。
他像一个浪荡子,马上就要轻薄面前这个漂亮的姑娘。他不说话,用力量凝聚发声:“这样也看不见吗?”
她眼睛看不见。
但如他所言,她的神息可以无声无息地释放出来。她分明是知道他在做什么,耳朵尖都开始红了起来,但还是同他道:“看不见呢。”
步孚尹很轻地笑了笑,这一下,他屏住的呼吸,终于从她脸颊滑过,像方才那个将落不落的吻。
但他没有遂着方才那仅剩毫厘的距离落下来,而是重新站直了身子立定了,同她道:“那就慢慢养罢。”
她问道:“如果要很久才能养好呢?”
他道:“那就等你养好再说。”
彤华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长暝在步孚尹耳后冷笑道:“小丫头看上你了,耍手段呢。”
雪秩在彤华的脑中尖叫道:“他故意不说破,他吃你这套!”——
彤华的眼睛的确是没有好。
直到雪秩真正决定帮助她修炼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眼睛伤得远远比自己想象得要重,如果不走这一条路,也许将来就会像一个无法除去的吞噬的源头,不仅不会痊愈,甚至还会越来越严重,扩大影响到她身体的其它部位。
但这个术法是不好练的。
雪秩能悟,是因为她在最平稳的无爱纪,又没有受过伤,全凭那时候的灵气充沛外加自己的心境澄净,所以才通晓世界领悟此道。
而彤华不是如此。此世有浊气,她又受过重伤,定世洲里那些弯弯绕绕也不比从前那种简单的时候,更何况,她并非自觉开悟而是主动修炼。外界因素和内心境界都不一样,自然难度也不一样。
但她的天赋实在是强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仿佛是上苍刻意安排,给她在此道上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她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阻滞,只是用一种非常迅速又稳定的势头持续精进,只是最后将近突破最后那个关隘的时候,她却停了下来。
雪秩已经啧啧称奇到了彻底无心拦阻的地步:“怎么停了?早些好,咱们早些回去啊。”
彤华想了想:“你说这里面时间过得慢,对罢。”
雪秩不解:“对啊。”
彤华笑着道:“那我们等一等再出去罢。”——
雪秩听到步孚尹明明看破了还肯顺着彤华的话去说的样子,就知道彤华为什么要等了。
她打趣道:“我真是老了。原来你们这些小年轻看上谁了,用的是这种手段。”
她在离虚境内力量被制,看不到外面环境,也就看不到对方的长相。她有些稀罕地问彤华道:“你就这样容易坠入爱河了?若将来锦带取下来,看见他是个丑八怪,那多失望啊。”
彤华思忖着道:“他声音挺好听的,应该不会丑的罢?”
雪秩啧声道:“这可不一定啊。”
彤华想了想对面是个丑八怪的样子,又觉得好笑,道:“那也没关系呀。阿秩,起码现在,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对我好呀。”
雪秩想到了某个神,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对所有人都很好,她也很喜欢。
但是他对她不好。
就这一点,足以成为她寒心的原因。
她迅速共情,非常慈爱地对彤华道:“那就都按暄暄喜欢的来。将来他不好了,我们再一走了之!”——
但步孚尹一直很好。
因为彤华一直在笑。
她蒙着眼,从来不主动去用神力探知什么。除了最开始寻找步孚尹的那回以外,她好像真的听进去了步孚尹先时说过的话,仿佛只是为了不散发神力引来攻击一样。
于是他便这么顺理成章地守着她,顺理成章地被她当手杖,牵着手去做一切在这个黑暗世界里都可以称之为无趣且毫无意义的事情。
有时候他也会故意逗她,惹她来与他打闹,但无论如何,他总是关切备至的。
到最后,长暝都懒得看了,雪秩都懒得听了。
哪怕是亲眼看着无爱纪破灭,所有的生灵都义无反顾扑进感情的泥障,哪怕是他们自己都尝过这个滋味,也没有一刻让他们比现在看着还觉得更加无语。
小儿女谈情说爱,看久了真没意思。
甚至于,他们非常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罢?
这会儿不觉得外头着急了啊?
所以说,上头要不得啊,要不得。
但他们分别、各自地腹诽什么,这两个自然是不知道的。
彤华先前听步孚尹说自己生来便在离虚境中,又说这里时间漫长,过得无聊,便觉得他是没有离开过此处的,心中对他生出些同情和可怜来,时常给他描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他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见过这世上所有的美丑与善恶,但她说的总是让他觉得特别有趣。
他也想了解她的生活。偶尔抓到了合适的机会,他便会不动声色地问上一句。她大约是觉得他已经知道了她是神女,寻常的生活多说一些也是无妨,便隐去些名字和内情,挑些有趣的告诉他。
所以,她虽有严厉的母亲和教习仙官,却也有疼爱她的长辈,亲近的友人,忠诚细心的下属,如果她这一生都无风无浪,也能这样平安顺遂地走下去。
他听她说自己有一个优秀非常的姐姐,想,若是如此,她大约也和其他神女一样,将来要避世隐居,那他在往生潭里看到的那一幕又算什么呢?
是他终不得见的幻想吗?
他心中亦有些怅惘,但从来不曾表露分毫。只要是回应她的时候,他就会将笑意升起,于是本就温柔的语调里,都带着自觉的纵容。
她喜欢听这样的声音。
但即便是这样无止无尽的顺从和偏爱,也依旧有让她不满的地方,或许就是因为他瞧着像什么都愿给,所以这一点的不能,便让她不那么开心。
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
彤华是不介意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他的,如果可以,她也愿意将所有的事都剥去修饰告诉他。但她却无法确定,对方愿不愿意将自己的秘密说出来。
她无数次地忍住了自己对他的好奇,忍住了那一点想用即将修成的读心控神之术去窥清他内心的冲动。
她在想,即便他们这样亲近了,他也不愿意说,哪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秘密呢?
在离虚境这样危险又无趣的世界里,他一直孤独地生存下去,也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
她有些心疼,也就这么同他说了。
他勾着她的发丝,笑道:“山中无岁月,也没什么难熬的。更何况,如今不是还有你陪着我吗?”
山中无岁月啊。
她躲在山中,竟不知外面已是怎样的沧海桑田了。
她知道自己终究是有一日要走的,但似乎又对这里、又对他,有越来越浓重的不舍了。
她有些低落地问他道:“孚尹,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叫我的名字呢?”
步孚尹怀中抱着她,但却感到周身发冷。这个问题并不难作答,因为步孚尹是他游荡人间时扯来的一个名字,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名字。
因为他不是什么步孚尹,而她也不是什么阿玄,这样的名字叫来,还不如不叫。
但他不能这样说。他思忖片刻,同她道:“因为名字是会变的,但你不会。即便你不是阿玄,将来换一个名字,你还是你。”
彤华听见这句话,心中却也被戳了一下。她在想,名字是会变的,她也是会变的,但在用这双眼看到所有改变以前,她想看到他不会变。
她突然明白了雪秩的心,明白了雪秩为什么会犹豫。
她打定主意,终于鼓起勇气同他开口:“孚尹,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第210章 出境 你以为谁都像你?
易水之下,神居之中,玄洌一身单衣站在窗边,拢着件外袍沉默思忖。玄沧今日前来探病,入内见他静立窗前,开口道:“兄长的身体还没好全,不好好休息,还在操心那个小神女?”
玄洌听见熟悉的声音,不曾回头,只看着内院之中在水下盛放的洒金碧,眉心微微地皱起,这花百年一开,她再不回来,恐怕是赶不上这次花期了。
他道:“离虚境危险,我尚不得全身而退,恐怕彤华更是艰难。”
这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了。
玄沧行至近前,伸手要扶玄洌坐下,玄洌摆手不用。于是他也不勉强,手肘悠闲地往窗框一搭,陪他一并站在了窗前。
他眼瞧着只穿了一身简单清雅的白袍,行动之间却透过水光粼粼,隐约见得衣上精致刺绣的隐晦流光,由此显出了这位龙太子自小尊养的奢雅姿态。
玄沧望着窗外将开未开的洒金碧,想起那个不曾谋面的娇蛮神女。
他对她是有印象的。玄洌与定世洲的平襄神尊都擅弈,时常对坐约棋,玄洌因此与彤华相熟。上次在御苑碰上灵兽坐骑的那回事儿,还是玄洌与他一起去,在旁边听那仙官说了一嘴,才与他细细说起。
不过一个名儿罢了,被他用去了,也值得她赌气。到底是年纪小,恐怕在定世洲内很是张扬跋扈,将来若是长成了,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但无论如何,想来那也只是个外强中干的主儿。虽养得这样的脾气,手中却没半分权力,也不常出来走动,难得来一趟御苑,也只能拿个灵兽的名字暗暗撒气。
这样无用的小女子,恐怕落得那种凶恶之地,只剩了死路一条。
玄沧心中这样漠然地判定了她的结局,但面上自然不会对兄长这般扫兴地讲出来,于是只做足了温和姿态,微笑安抚道:“兄长倒也不必如此担忧,若遇上什么巧妙机缘,也未可知。”
玄洌自己进去过,何尝不知道彤华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什么,只不过总心存一点侥幸,盼着真有什么奇迹:“但愿真能如此罢。”
玄沧有心开玩笑,想让他轻松一些,挑眉问他道:“家中姊妹这样多,我倒没见过兄长如此关心到以身涉险的样子。怎么,她倒比其他妹妹们更得兄长喜欢?”
玄洌知道他在打趣自己,淡淡道:“倒确实是个最得我喜欢的妹妹。”
玄沧笑了笑,没上心,龙族傲气娇贵的公主们多了,惯得太野了,他自己是一个都不喜欢,只觉得吵闹,他想着兄长大约也是如此,估摸着也只是这个得了三分眼缘,所以别待些。
他随意道:“若有机会,倒是可以见见,只别总念着‘飞云’那桩官司就好。”
正说着,却听得外头有仙官匆匆入内。玄洌早吩咐了若有消息立即来报,听到声音便立刻回头,便见那仙官行礼道:“殿下,定世洲那边有消息,说彤华神女回来了。”
玄沧心道这倒巧,看着玄洌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坐下了,笑问道:“兄长要去看看吗?我陪兄长一起?”
玄洌想了想,先问仙官道:“她状况如何?伤得如何?”
那仙官顿了顿,道:“只知是回来了,不知是如何。定世洲做了限制,严禁消息外传。”
玄洌闻言皱眉。他当初还同平襄说过一回,让有消息便告知于他,如今这般遮遮掩掩,却像是有事。
他道:“莫打扰,若有消息再来报我。”——
定世洲此刻确有些紧张。
那位落入离虚幻境长达半月的彤华神女回来了,医官署的医老亲自带着数位医官往璇玑宫去,主掌内廷的嘉月仙君也陪平襄去了一回,但随后便严令封锁璇玑宫,除非近前侍奉的仙官,其余皆不得随意打听。
陵游先前受伤过重,原本一直在寝舍休息,只听着安静了许久的宫苑突然有了声响,招来仙侍一问,这才知彤华回来了,连忙下了榻便往夙夕殿跑。
那边的仙侍和医官来来往往,一切倒是井然有序,只有几个近身的仙侍和仙官陪着医官在内,其余都在外头不曾进门。
陵游只怕自己耽误了他们,一边是担心,不肯回去,一边又自知不能打扰,干脆直接在外头转角席地而坐,将腿蜷缩起来,免得搅扰旁人。
仙官仙侍们匆匆来往,一时倒顾不得他。
陵游从天亮等到天昏,连明珠灯都亮了起来,也没等到安静下来。又因伤重不曾休息,此刻疲惫地将头靠在廊柱之上,显而易见地有些无神了。
飞翎开门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外头等候的仙侍,转身时余光无意一瞥,此刻才瞧见那边露出来的半截身子。
她往里看了一眼,迈步关门走了出来,转过来一瞧,果真是陵游。
她看着陵游发白的脸色,蹲下身扶了扶他手臂。陵游这才回神,见是她来,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殿门,这才问道:“暄暄怎么样了?”
飞翎听他声音都有些发虚,道:“我先扶你回去休息,你明天来看。”
陵游没起,他没力气了,也不想走:“姐姐让我在这儿等罢。”
飞翎轻叹,凑近了道:“人多不好说话,那你随我进来。”
陵游微讶道:“能进吗?”
飞翎无奈,笑着掐了掐他脸,道:“都是小主子,哪能厚此薄彼?能进来,跟我走罢。”
她扶着他起身往殿内去。他虽心急,却实在走不快。飞翎配合着他的速度,将他带到殿内另一边的小榻上坐着休息,又扯了个毯子来给他。
她叫仙侍将他的药拿来,这才与他低声道:“那边奇怪的很,她倒是没受伤,就是一直睡着不醒。尊主和嘉月仙君都来看过了,说没伤根本,留医老在这里守着。等会儿人少些,我带你去看看,你先休息会儿,养养神。”
仙侍把药拿来,飞翎看着他将药喝了,这才过去。陵游也是疲惫,不由得阖了眼,却也睡不踏实,迷迷蒙蒙地半梦半醒,仿佛看着彤华醒了,睁眼又听那边说没醒,仿佛看着恂奇一身血地站在自己面前,睁眼却还在殿内。
陵游心里百味杂陈的,又无能为力,直到许久后飞翎来拍了拍他:“她醒了,医老刚看完出去,你要不要来看看?”
他一下清醒了,直接起了身,只是余光又看到窗外天黑了,脚步又停下来,有些迟疑道:“入夜了,要不让她休息?”
飞翎笑,拉了他一把,但自己却没进里间。陵游赶紧扶着门进去了,正看到彤华坐在床上喝药。她自己捧着药碗,瞧着脸上手上倒没什么伤,面色都很不错。
鱼书捧着漆盘,收了彤华的碗,回头看见陵游来,便快步退了出去。
彤华一抬头看见陵游进来,只是状态很不好,随意拢了个外袍,看着消瘦得很,脸上甚至还有没好的伤口。她立刻从床上直起身子要下来,却被陵游抢先一步冲了过来,拢着她的肩把她抱进怀里。
他不敢用力,抱一下确认她在,又松开来,只扶着她肩上下打量:“伤哪儿了?啊?伤哪儿了?”
“没伤,没伤。”
彤华看他焦急,又感觉他手在抖,连忙说着“没伤”,又向后退了些,拉着他坐在自己床沿:“我没伤,你倒看着严重些,怎么还过来了?”
他眼睛通红,彤华又去指他眼睛:“不许哭!不然我笑你一辈子!”
陵游硬把泪意憋回去,嘴硬道:“谁哭了?我是没睡好熬的。”
彤华觉得好笑,又要张口,却听他又道:“你眼睛怎么了?”
他按了按眼眶,好像是慌乱得什么都来不及仔细看的样子,却问出了今天殿内所有人都没问过的一句话。
彤华笑意僵在脸上,道:“没怎么啊。”
“少来。”
陵游还是没忍住,低头擦了擦眼泪,抬头看着她道:“飞翎说你没伤,我一进来就看到了,你眼睛怎么了?跟我都不说实话?”
他见彤华沉默下来,又轻声道:“五太子进去找过你一回,没找到,说里头过了十年,可外面才过了一个时辰。他那样的修为,连神元都伤了,你进去了半个月,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有什么不能张扬的,你和我说,我来想办法。”
彤华看着他,安静了一会儿,这才道:“是受伤了,但又养好了,已经过去了的事,我不想说。”
陵游觑着她低沉下来的神色,退了一步,道:“好,过去了的,不想说就不说,但是过不去的,想说的时候还是来告诉我,行不行?”
彤华点头。
陵游这才微微放下心。
彤华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他肯定忧心得很,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没养好伤,想了想,决定还是与他说一些事。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但我不想告诉别人,你也要替我保密。”
陵游点头。
彤华神神秘秘道:“你心里随便想点什么。”
陵游不解问道:“做什么?”
彤华看了他半天,陵游一把捂住她眼睛,看了一眼外头,低声道:“干什么呢?”
彤华将他手拉下来,有些惊讶道:“有变化?你能看出来?”
陵游摇头道:“没变化,但我就觉得不对劲。”
熟稔过头就是这样,虽然外表看上去一点变化都没有,但就是觉得不对劲。他总觉得她眼睛奇怪,和从前不大一样,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彤华悄声道:“神魔应当不行,但凡人和低阶的仙鬼没有问题,我通通都能看得清。”
陵游的眉心越拧越深,紧紧盯了她半天。如果他没有领悟错她的意思的话,这是被希灵神封禁过的禁术,她在离虚境里经历了什么,居然练成了这种术法。
但事已至此,他更关心的问题在于:“你实话说,这术法对你自己有没有影响?”
彤华摇头道:“没有。我在里面的时间很长,已经可以控制它了。如果我不主动触发,和从前也没有什么不同的。”
陵游盯着她,见她的确不是同他撒谎的样子,这才道:“医老应当是看不出来,但尊主和仙君们也看不出来吗?”
彤华道:“你以为谁都像你?就是因为她们看不出来,才让封宫再观察我些时候的。”
她有些无奈道:“我最近是出不去了,你替我给他们几个报个信,别让他们担心。”
陵游想到了其他事,耳边分心听她念叨朋友们,含糊地应声:“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