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囚徒 我就当是真的好了。
入了夜的定世洲,褪去了白日尚可得见的肃穆庄严,反显出了神洲原本的毓秀灵气。彤华久违登临小兰山,坐在山顶那一处简朴却风雅的小亭中,越过崖前树冠退避显露的空余往前望去,向东向西,恰可得见日升月落。
她坐在栏边,无声看着月车缓慢行过天幕,华光静谧又温柔,也不知等夜尽天明之时,会不会还有人纵日来追。
这处安静极了,只有晚风吹过,连晚风都和缓。
覃黎将所有事都处理完毕,再三确认过没有遗漏,便上山来寻彤华。
那之后她就不穿红衣了,如今这般孤单一人坐在这空旷的凉亭之中,背影萧索又消瘦,直望得覃黎心中微叹,无声念起今人别于旧人。
她垂眼,掩过自己心底的唏嘘,同她道:“尊主,小少主那边已被护送前往无归城安置,简氏的小主君也一同去了。无归城已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不会暴露他们任何信息。”
彤华没回头,随意应了一声。
她这一声里充满了无谓和无畏,覃黎想了又想,还是再一次提醒她道:“小少主身上的神息,将来总会掩盖不住,若是天界发现,必然会生出麻烦。”
彤华这才回了半边身,靠着廊柱曲腿坐着,问她道:“你怕什么神息掩盖不住?希灵氏的,还是玄沧的?”
覃黎至今犹觉得她这行为太过大胆,实言道:“希灵氏和龙族的关系太近了,昔年天界问罪您与九太子,用的就是这个理由。若是天界想要针对,必然会拿这点说事。”
创世之时,希灵氏女神和龙神同蕴一灵之内,分而化之成神。龙族子嗣绵延庞大,而希灵氏则始终单一传续,直到彤华与玄沧,已是第四代。
就因为有这些缘故,两边念起先祖出于同源,先前彤华和玄洌之间才肯互称兄妹。
只是虽然如此,两方却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天界之所以拿这个缘故来问责彤华与玄沧,不过是因为彤华出身一向中立的定世洲,而玄沧则出身于长晔最信任的四海龙族。
长晔千防万防,防着玄沧和彤华再扯上关系。先前因为误会彤华身上的绝情咒是对玄沧起了效用,以为她早忘了旧事,才肯让他们在人间接触。若是将来发现彤华的女儿身上居然有玄沧的神息,还不知道要如何愤怒,到那时,必然念着旧例前情,也要设法治罪除了这个麻烦。
彤华已想好怎么解决了:“等我这边完了,你或是慎知亲自去寻一趟玄洌,莫要惊动,引他暗暗去无归城见一回,不必多言,让他自己去想就好了。”
将来玄沧也会回来的,有他在,有他们在,会好好护住这个孩子的。
她一点也不忧心这件事将来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也一点都不忧心长晔的反应。长晔能说什么?她又没有犯错,她只是什么也没说。
她的女儿身上有玄沧的神息,他们都会以为这是她和玄沧的孩子。但是没关系,她没有犯禁,她一句假话都没有说,只不过同时,她也没说真话而已。
而沉默是无罪的。
长晔找不了麻烦。
覃黎看着她说话的表情,毫无负罪的愧疚,也没有痛恨的狠意,眼神淡到仿佛可以望穿亘古,只有口中说出的一字一句,带着私心的算计。
她心中非常清晰地感觉到,彤华走上了一条和平襄一样的旧路,但她没有平襄那样平稳的耐心,也没有平襄那样充裕的时间。
她不会赢的。
覃黎试图为她留一条后路,希望她可以开口,将小少主从无归城接回来:“其实,即便没有小少主,九太子当年对您痴心一片,归位之后,也会记得您的。”
而彤华道:“痴心是没用的东西。”
覃黎听到这话,突然觉得,从前那个最喜欢拿人痴心算计的神主彤华,变了。
她变得漠然,对此不屑一顾:“感情会淡,但一条活生生的性命,会比一个死去的名字更加醒目,只要她活着,玄沧和长晔之间,就永远得留着一根刺。”
她不好过,他们也不能好过。长晔也有最信任的臣子,而此日之后,这个臣子不会与他同心无间了。
永远。
覃黎觉得这个词太没有可能了:“无归城到底不比定世洲,既是三界无主之地,便无法保证万全。万一——”
彤华望着她,目光沉如死寂深渊:“那这根刺,就是真的留下了。”
一次死亡唤起惋惜,两次死亡造成铭记。即便是长晔也要承认,死去的人是比活着要更令人难以舍弃的对象。
死亡会将一切变得美好,修饰成活人最希望见到的情形,最后在回忆里万古长青。
覃黎知道她无力再劝了,抿唇不再多言。彤华道:“之后的事,你多费心。时局要乱一阵,稳住了这段,定世洲就能保住了。”
覃黎垂首躬身道:“我必竭尽全力。”
彤华道:“你已管了中枢许久了,此事交代给你,比任何人都更加让我放心。辛苦。”
覃黎感到这是最后的交代了。她望向彤华,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又看到最后的孩子,默默提裙跪下,对她合手深深一拜。
平襄在蕴灵池育出了彤华与文宜之后,一次都没有抱过,是她和嘉月负责中枢内廷的一切事务,亲自去将她们两个从蕴灵池中接出来又抱回来的。
她看了她的生,到如今,又要送别她的死了。
覃黎不忍再看她了,起身后便要转身离去。彤华却又唤住她,问道:“我幼时,和他们从内宫夜逃,来小兰山玩了整晚。这件事,她是知道的,是吗?”
她在问平襄。
覃黎道:“是。”
彤华又问道:“她可说什么了吗?”
覃黎想到那一晚,扬灵少君没有离开而是留居内宫,此事报到平襄处的时候,便有人会意地盯住了其他几位少君的去向。
他们每个人自以为隐秘而不被人知的动作,全都清晰明白地落在平襄殿内的镜中。
平襄看着他们掩人耳目,去璇玑宫中叫走彤华和陵游,又设法买通那早得了嘱咐的石兽,避开了故意装作不见的仙卫,而后奔向高深的宫墙之外。
她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开怀的笑脸,听见他们每一个人快乐的笑声,踏云御风,迎月向星,高高登上小兰山。
覃黎那日就侍奉在平襄左右,陪着她从头看到尾声,亲眼看见平襄看到这一幕,满意地笑了起来。
“开心些好。越开心,将来才越有意思。”
被关押在同一处牢笼的野兽,被共同放出去的时候,总是带着冲向天地的无限兴奋的。
他们会肆意奔跑,感受干爽的清风,感受温暖的阳光,感受厚实的土壤,他们会跑向自己暌违已久的自由,然后跑着跑着,发现仍旧困在斗兽场中。
然后他们会明白,牢笼关不住他们,却也放不走他们。他们必须要冲向对方,将其他和自己一起在黑暗中相濡以沫过的同伴撕咬扑杀至毫无气息,最后只剩下一个,或许可以伤痕累累地听到满场旁观者的兴奋高呼,迎接这一场血淋淋的胜利。
胜利之后,是死是活,唯命而已。
覃黎清晰地记得平襄那个看似宽容却万分残忍的笑意,记得她这句冷漠又期待的话语,记得那一面铜金围边束缚住的镜子里,少年们跑啊,跑啊,永远跑不出这定世洲的重叠高山,永远也跑不到宇宙天地的尽头。
而现在,最后这个遍体鳞伤的胜利者,被圈在这一个狭小的木亭围栏之间回头,徒然地寻觅已经倒在过去的同伴。
她还是没有走的出去。
覃黎面上平静得没有表现出一点内心的波澜,她甚至敢直视着回答她道:“她什么也没说。”
彤华于是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又再一次转回了身去。
覃黎渐渐远去,这里又重新剩下她一个人。她侧头抵着廊柱,看着皎白遥远的月色,喃声道:“我就当是真的好了。”
她来人间一趟,总要记得些真正的美好。
记得这世间繁花似锦,忘记它们总归落红成泥,记得这日月更迭不休,忘记它们永远不可同悬。
记得也有人对她说时间恒长,忘记他最后与她只剩下刀剑相向,记得也有人承诺过相伴一生,忘记他最后为她被残忍抹杀。
她就当那些都是真的好了,她就当这世间总归有些美好,会真的绵延到末世之终,长久、长久地不会停止好了。
她目光落下来,看见手心中一直攥着的那条浅蓝色的发带。她那双漆黑到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忽而狠狠地波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在挣扎着向上破出,最后又被强硬地压灭在平静的水底。
她手上力道不自觉地收紧了,闭着眼皱起眉来,挣扎了许久才喘息着平复。
她颤抖着手指,将发带缠在木栏之上,最后又与自己眉心相贴。
“我压不住了……只这一点儿而已,但比绝情咒的力道大太多了,我压不住了……”
她似乎是在对着某个人说话,想要故作轻松,说些苦中作乐的玩笑,却半分也没能笑出来,只剩下些无边无尽的绝望,被掩在紧闭的眼中,又从颤抖的声线中隐秘着流淌出来。
“快了……你留着心,将来有机会,千万跑快些,不要回头等谁……跑快些,就能回大荒去了……”
跑快些,就能回家了。
风越长岭,月过中天,此夜半尽。
无人应答。
第192章 复仇 我是没有对不住你的。
人间正是暮春晚夜。琴关山岭之间兰花败尽,彤华久不至此,今日来时只见一片枯萎残色。
长晔孤身立于此间,目光落在远处山脉轮廓,察觉到彤华气息后便回过头来问道:“为何在此处相见?”
彤华上前与他并肩而立,道:“天界此刻防着我去,定世洲大约也请不动你。人间正属中间之地,两相便宜罢了。”
长晔自然也是这么觉得,今日才来赴约。他目光淡淡落过她周身,又回过头去,道:“你这些时候太安静了,由不得我不谨慎。”
彤华瞥他一眼,忽而道:“该做的事我已做完了,安静些又如何?”
长晔听见这话,心中盘算了一遍,确信这些时候天界各处没有什么异常,又觉得她不会轻易罢手,一时有些拿不准这话里的分寸。
他侧目望她,干脆问道:“没给我下套罢?”
彤华道:“说不好。”
长晔“啧”了一声,道:“这些时候,东海与南海那对兄妹,没少提醒我。大约是说,那日战场之上我封锁了结界不开,让我多小心着你。”
他发出一种近似于玩笑的口吻道:“那结界我早已全权交给了你,连设界的法器都由你确认接管了。我是有冤无处诉,还要怎么小心你?”
他半点没有不该提起那事的避讳,十分自然便说出了口,即便此刻与彤华之间仅隔半臂之距,也没有半分紧张之感。
因他所言句句都是实情。他既指望彤华去替他解决这么一桩麻烦,自然要表现出自己的诚意,该给的好处要给,该让的权限要让,若是连结界的控制权都不给她,那她怎么可能同意?
那日天地色变,仙兵从前线来报,说结界始终不开,那时他就知道出了岔子。而玄洌与霜湖回禀时,提到了他们是用三海的王印和定世洲印玺才得以破界,亦说明了这一点。
他手中早无法掌握结界的开关,那结界不破的责任,无论如何,可担不到他的肩上。
彤华意料之外的好脾气,听到这话,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问他道:“那日一切未按计划而行,你打算给我什么交代?”
长晔道:“谷君一心只为夫人,我愿道他夫人安全,他便不该拼死一搏。那日他所为,也在我意料之外,我给不了你交代。”
彤华听他避重就轻,便直接道:“你我身边都不干净。我身边出了个叛徒,在结界法器上动了手脚,使得结界无法顺利被打开,而唆使了他一个还不算,还要谷晴则在内打开镇山鼎才完。”
动机已经非常明确,长晔面色平淡地听完这话,道:“就是为了杀你去的。你的仇家可不少。”
彤华道:“不一定是为了杀我,也不一定是我的仇家。”
她望着今夜已无意识慢慢染上霜寒的月色,凉凉道:“兴许就是想借此绝境来试一试,除去我不是目的,换始主雪秩复苏才是目的。”
她身体里藏着被平襄献祭聚灵的雪秩神元,在当日那般力量压迫之下,彤华这样一个小神也许做不到抵抗,但是雪秩一定可以。
只要她能占据这具身体彻底复苏,那么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
长晔终于转身面向彤华,道:“你想要我给你这个交代?”
彤华望着他道:“帝君,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与你交过底了。你我合作到如今,你容我拿住了定世洲的权利,我也算是帮你拦住了地界,我可是半分、都没有对不住你的。”
这一对人尽皆知的敌手,针锋相对地较量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两个互相不对付,但这一刻无人在侧,他们终究还是揭开了隐秘的真相。
他们从来就不是什么仇敌。
彤华从来没有将长晔当作仇敌。那年她将自己体内存有雪秩神元的秘密暴露给了长晔,向他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资本与他合作,而他也的确因此向她伸出了橄榄枝,表示愿意联手。
这些年里,他一直明里暗里地忍让着她的行为,有心助长她的气焰,让平襄满意地看着她变成自己满意的作品。她越嚣张,在长晔手中讨到的好处越多,平襄就越满意,就越愿意给她更多的权力。
而她凭借自己与地界诸魔的亲近关系,得来了不少要紧的信息,帮长晔规避了无数次的麻烦。
他们根本不必担心地界起疑。只要他们面上的关系摆得僵硬,故意做些互相侵占伤害的态势,就足以塑造出他们两相生厌势不同党的情势。
而彤华甚至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释——因为定世洲本就属中立之位,她本就无法偏帮任何一方。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这是一项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的合作。他们实在演得太像,实在有时连自己都忘了他们本是同谋,所以戏太逼真,没有任何人对此产生质疑。
哪里会有合作者不断给对方使绊?哪里会有合作者暗中刺刀要取对方性命的?
彤华被长晔逼到命在旦夕的时候是有的,长晔被彤华闯进大殿横刀于颈的时候也是有的,谁会相信他们是合作者?
没有人相信,连他们自己有时候都因为太过入戏,而对彼此生出些避之不及的厌弃。
但暗棋就是要这样用的。
埋得越久,越没有人发现,就越珍贵。他们不能放弃对方,因为对方可以给自己带来的好处,实在是因已经牵连太多而变得不可估量了。
长晔冷笑道:“你疑心是我说出了雪秩的事?说出这事,对我有什么好处?雪秩创立定世洲后处处与我作对,我盼着谁,也不会盼着她。”
彤华摇头道:“我可没有点你。”
她目光颇深地望他,问道:“至此地步,你还要保符舜吗?”
长晔也不故意装傻了。他沉默地放远目光,回避了她的视线,道:“大战在即,十二神只听他意见。只要他肯带他们出战,我可以替他欠你这一命。”
十二上神以符舜为首,他不愿出战,所以十二上神便一直避世隐居。长晔不会放过可以对抗地界的任何一股力量,只要符舜肯点头,他哪怕给彤华让渡一些好处也无妨。
他明言对她道:“陵游这一命,你可向我随意开口,但我不能动高逸。”
随意开口。
这已是他对旁人绝无可能做出的承诺了。
因为知道陵游对彤华重要,因为知道彤华不死不休的性情,因为定世洲与十二神,他哪一方都不想丢,所以此时此刻,他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甚至因她沉默,所以思忖过后,又主动再让一步:“等大战之后,若我得胜,那时你要作何处置,我可听你意见。”
这便是从她不可动符舜,退到了此事过后,便可随意处置符舜。
他自觉已足够了。
他只要一个条件,就是让她等过这段时间。
但彤华没有点头。
她看着此刻平静无波的夜色,道:“我方才已经告诉过你了,该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符舜的仇,我已经寻完了。”
长晔霍然望向她,目光凛冽,而她无畏无惧地直视他道:“我也就这么一个要求。只要向符舜讨回这一桩债,而已。”
长晔沉声道:“这是战前。”
彤华便道:“我死了,玄沧回来,便更理直气壮了,对罢?”
长晔听她如此直白,居然是即便设置了自己的死局,也非要做到如此不可,不由得双眼微微眯了眯。
而她继续道:“你必然也是知道我这几日行踪的。地界那边,我已经替你商量好了,起码在玄沧回来之前,你不需要担心。”
她迈步,离他再近一分,声音也再低一寸:“甚至长暝的归来,我也替你绊住了。”
她步步紧逼,誓要达到目的不可,此刻的音色已带了十分锐利:“如此,帝君不算亏的。”
长晔太了解她了,她想要做什么事,必然是怎么都拉不回来的。他见她这般姿态,心中便暗暗道:只怕她早已将一切做尽了,此刻不过是先斩后奏罢了。
他问道:“你做什么了?”
彤华扯了扯唇角,却没有什么笑意。她退后了一步,左手扬了起来,手心浮起十一个黯淡的、斑驳的、残破的光点,在浓黑的夜色里模糊地盘旋浮沉——
“自然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啊。”
长晔在刹那之间便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那一瞬间他脑中划过无数思绪,她是何时到天界的,她是何时做这些事的,她是如何做到这些事的,她是如何没让人发现的……
但在这一刻,所有的疑问来不及得到回答,便全被揉碎在她合起的五指。
“住手——!”
长晔脑中发木,连思绪都在瞬间停滞,但下意识已察觉到了之后无可挽回的后果。他立刻出声试图喝止彤华,但话音未定,已见得那些光屑在她掌间揉碎。
同时间,天空骤然爆声惊雷,刺目的白光照亮整个人间,将她艳丽的面目轮廓映照得如同修罗恶鬼一般。
远处轰隆隆地传来地动山摇河海翻涌的沉闷低吼之声,方才还算干净晴朗的天空骤然乌云密布,月色被彻底吞没,星石被击碎陨落,雨啊、雪啊,全都凝结成碎冰雹子,狠狠击穿人间。
——不就是杀神吗!符舜杀了陵游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日的!
彤华眼中的仇恨,此刻终于被闪电疾光照亮,露出了残忍的痛快。
“十一神俱死,现在,该轮到符舜了。”
第193章 堕狱 从此堕入无间,再也不得解脱。……
长晔用一种分外深沉的目光望着彤华,白光闪电是他们之间相隔的深壑天堑,他从来没有觉得她这般陌生过。
他意识到,自己也许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她。他只觉得她是这代小辈中极具野心又足够狠心的神女,有足以和手中权柄相匹配的能力和手腕,所以愿意对她作一定的扶持。
但她的短板也很明显。她神体不足,显而易见的短命之相,又沉溺风月,因爱情而遍体鳞伤。长晔很满意这个缺点,这意味着若是遇到不妥,他不必担忧她难于铲除,酿成大患。
他一直以为他是清楚她的深浅的。定世洲灵脉传承的力量,雪秩在她体内的潜伏,这就是她底气的来源了,至于后面她修炼禁术,霸占旁人的力量,那些大多是不及这两样的。
符舜设计杀她以逼雪秩复苏,尚要暗中布置,策反她身边那个属族少君封锁结界,又鼓动谷晴则祭出镇山鼎,如此才好保证一定能将彤华斩杀于内。一个小神彤华而已,若想不惊动旁人,哪里能做到杀神?
他从来不觉得她有肆意杀神的能力。
但她手掌中圈住的那些脆弱的神元,他实在太熟悉了。他们是一起从创世之初走到如今的同伴,是一起受教于创世诸神的同伴,即便是那样微薄的神息,他也可以在瞬间辨认出来。
她是真的,无声无息地,夺走了十一位上古神的神元。
十二上神同居无定山,每一位手中都掌握着一个上古神器。若是遇到强敌来犯,单凭抵御的力量,都足可震惊八方。
可是实际就是,天界安静到毫无声响。
若说一个两个,尚有偷袭暗算的可能,可除了符舜之外整整十一位都犯在她手里却寂寂无声,那就除非是,她的力量真的已经强大到足以在面对他们所有时依旧可以保证一击致命,而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连创世神都做不到如此的!
长晔心头狂跳,她是如何做到的?即便是创世神亲至,也不能这般无声无息地就除掉十一位上神!
他冰冷地注视着彤华,但面前的她只是抬起头来用一种欣赏的眼神望向天际。
所以,神陨之相,是这样的。
所以,那日陵游一个人被活活熬死在结界中时,他们就是这般在外面欣赏着天崩地裂,却绝然不肯伸出援手的。
她问长晔道:“你与符舜做了这么多年好友,他要用多久才能发现死的是自己的同伴,你能猜到吗?”
她虽是在问,却并没有希望得到什么回复。她眼睛里的疯狂慢慢被黑夜侵蚀,再次回归成死水一潭,那么空茫地望着夜幕,只有唇舌翕张,说着毫无音调波动的语句。
“我希望晚些。”
他得多用些时间,得一个一个看过他的同伴,看到他们每一个死前最后的姿态,是如何痛苦地久久煎熬,看到他们如何挣扎着渴求他的到来,他却根本无力回天,来晚了不止一步两步。
他必须得多看一看,看着他的同伴们是如何被毫无怜悯地屠杀,看着他是如何无力地只能旁观。
他必须得多看一看,他体会过了,才算她将自己和陵游的仇,都回报给了他。
她甚至有些遗憾地想,她真该在无定山也设一处结界,让符舜也被困到无路可逃,让他也试试看那种滋味。
她的话提醒了长晔,他没有继续将时间浪费在这里,转头便要离去。
彤华没打算留他,但在他身后出声唤住了他:“帝君。”
长晔回过头,看见她的眼睛里,隐隐浮起了些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波动,仿佛是一种艰难又无声的恳求,从深渊泥潭里向他伸出想要呼救的手。
他疑心是自己看错了。
恳求,呼救,这怎么能是她的眼神?
那种眼神在电闪雷鸣里明灭,像一闪而过的幽魂默默退去。
她站在那处,同他道:“你大战的目的,与我也算同道。今日我所行所为,亦是助你一程。我已无前路,别无他请,若你来日夙愿达成,盼留大荒乐土。”
莫要因为尝到了如今拿天岁神族铸建神地屏障的甜头,便又生贪念。
长晔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自己大战的目的,但今日她骤然提起时,对上那样的目光,他忽然觉得,她其实已经知道了。
她是那样聪明的女子。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一直敏锐透彻,她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四代神女,没经历过从前的那些大战波折,但是有关他们之间的那些恩仇,她全都分辨了个明白。
那不会是雪秩教她的。那日陵游陨灭,让他突然意识到,也许雪秩从来就不在她的身体里,也许只是她知道了他们都在关注雪秩是否还会回来,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一场假象。
她成功了。
他们所有人,都觉得雪秩在她的体内,可如果雪秩在,那日的绝境之中,便不会眼睁睁看着陵游枉死了。
所以是她自己与他们周旋日久。
所以是她自己知道了所有,他的所想,是雪秩也不会知道的事,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
长晔忽而对她改换了自己的态度,因她绝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模样。
他朗声应她道:“若所愿得成,必然不会重蹈来路。”
于是她笑了。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露出一个从心而动的笑意,只从唇角微微抬起了那么一瞬间小小的弧度,又被顷刻间淹没在黑云倾世。
她就这般垂下首,淡淡转了过去,重新面对这浩瀚紊乱的世间。
长晔回身便往天界去。
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一定有什么事是他忽视了的,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轻易丢到了一旁。
他与薄恒都在预备着让二代神魔复苏归位,这些神魔如今都在谁的身体里沉睡,他们比谁都一清二楚。彤华的身体里一定有另外一个元灵栖息,如果不是那些因战而沉睡的神魔,那便有很大的可能会是雪秩。
雪秩本就不是因战而死的,她当初是魂飞魄散,想要复生也难,若不是先前隐约从彤华那里得了线索,又见平襄这般急于推动彤华上位,他根本不会想到甚至确认雪秩就在她的身体之中。
彤华是大战中的一个变数,而符舜恰恰又刚好想要雪秩回来,那么这就成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利用符舜的这份心,借他之手去促成了这样的一桩死局,无论结果如何,他的手上都干干净净,不见血腥。
雪秩若回,他便得了符舜一份天大的人情,雪秩若不回,他正巧解决了彤华,又不必再对付这么一个麻烦的角色。何乐而不为呢?
无论如何,对他来说都是没有坏处的。
但如果她身体里不是雪秩,又会是谁呢?
今日的彤华,显而易见与之前的每一眼都并不相同。她在每一次无意识流出的那些情绪里,都在释放着一种濒死的求救信号,就好像她已经要无可避免地走向灭亡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所以才不惜将话说白,非要他允诺她不可。
她说她是与他同道的。
也许从一开始,也许是因为陵游,所以她才与他同道,所以她才不惜牺牲,也要助他达成夙愿。
所以今日她所拥有的这份力量,是她去向谁换来?是她用什么换来?
彤华说这是助他一程,这话是什么意思?给予她力量的那一方势力,为什么会想要和他达成同一项目的?又或者说,对方是想借他所为,达成自己的所需?
这是一个巨大的变数,是以往任何时候都没有考虑过的变数,而他甚至不知道对面是谁,底牌几何。
长晔一路往无定山去,他必须要拦下符舜,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在冲动之下去找彤华。
十一上神已经没了,没了便是永远也讨不回来,符舜放不下自己的同伴挚友,非要去找彤华相拼,那么结果就只有一个。
他必死无疑。
可以无声无息抹杀十一位上古神的力量,想要铲除符舜,不需要费吹灰之力。
而他们必须立刻停下。在知道对面是谁,对面想要做什么之前,他们必须立刻停下。只要尽可能地保留力量,将来有合适的机会,总是可以再起的。
他们从创世之初走到了现在。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忍耐。
长晔足下生风,用最快的力量来到了无定山,可惜仍旧迟了一步。
在山崩水啸的激烈动荡里,他清晰地看见符舜的身形浮于半空之中,被浓重的黑雾团团围绕,而黑雾逸散之间,他目中暗红色的光芒隐约闪烁,眉心一个断裂的猩红纹记,死死镌刻在骨血皮肤之上。
神明堕魔的标志。
长晔看着那个标记,眼中立刻生出了浓郁的厌恨和愤怒。
这世上绝不会再有一个人,比他更加厌恶那个标记,因为在他看来,这世上永远美好不休的恒常,全部都结束于这个纹路的诞生。
在恶欲诞生不息、叫嚣着要吞没世界的时候,在无爱纪终于彻底覆灭的时候,在创世诸神决意集体飞升破开极乐之境、重新稳定世界秩序的时候,在那些可恶的半仙族为一己之私暗害诸神使他们全部陨落在漠西的时候——
他亲眼看着他的父亲,在所有同伴灰飞烟灭的残灵缭绕之间,骤然生出了这个标记。
就在那一刻,这世上所有黑暗的气息,纷纷朝着父神所在的方向而去。他们迅猛地闯进那个暗红的标记之中,又或者是被它吸引入内,从此恶与恶相携相生,从此堕入无间,再也不得解脱。
长晔亲眼看着它带走了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长,自己的友人,现在,轮到了符舜。
他们都去了,投入恶的世界,然后将创世纯气吞噬殆尽,被欲望驱使着吞没世界。
他忍无可忍,神剑在手中泛出金色璀璨又炽烈的光芒,对着符舜当头劈下——
杀了他!
宁失亲友,不生恶魔!
杀了他!
这一剑已晚了,他来不及斩他,符舜已彻底堕入魔道。立于一旁的薄恒满意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冷笑着上前去,和符舜合力一击,径自逼退长晔这一剑。
他笑着同长晔道:“天地同生,又有何异?仲君,你既见彤华,不去除她,又来此处拦符君作甚?”
他二人毫不恋战,抵挡之后便转身而退,唯余薄恒之余声悠悠:“今日我且还仲君一礼,彤华那边,你我杀不得,自有人杀得。我已请他去了,不必谢了!”
第194章 杀爱 人生不过一念之间。
彤华站在这一片由她守护了许久的人间之中,望着黝黑混沌的天幕。
日月星辰是由上古神执掌,他们今日了结在了她的手中,将来,在长晔重新任命之前,恐怕这天象会紊乱好些时候。
白昼无日,黑夜无月,没了光源,这世间要在黑暗中独行许久。
但就是因为黑暗,让她忽而想起了之前的闲话,他们说大荒的夜色静谧美丽,可惜她是从没见过。
他们说的大荒的月啊,清冷又温柔,即便是走丢的小兽,也能循着找到归去的方向。
她没见过大荒的月,但她的确见到了一个人,宿命般出现在她的面前,来时如月光一般寥落。
在无光的黑暗里,他向她走来了,千年前,千年后,一次又一次,都这么向她走了过来,最后停步在了她的面前。
英气的眉,沉寂的眼,清隽的面目,挺拔的身形。他披着一身月色走到近前,仿佛是看到了少年时的光景。
彤华这么安静地望了许久,心里恍恍惚惚地想到——
他不像他。
谢以之的命数太薄,早就死在两朝的对战之中,偏是他借这一副身躯,走完了万里山河,征南定北,全了数百年未成心愿。
但这身躯不是他的,即便是谢以之这般眉目,也不像他。
她看清他的元灵已经合为一体,那些被遗忘的过去也应当已经通通回来,他走过这一遭,什么也没换回来,她走过这一遭,失去了自己所有。
他们对面而立,想要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话可以去说了。那些披着一件外袍就可以说到夜深的日子,那些只要见到就忍不住先要相拥的日子,都过去了。
情谊的消磨也许需要或长或短的一段时间,但消失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
而现在,他们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这个瞬间,已经过去了。
他们无声又安静地跨过了这个瞬间,接下来,只是相对一眼,都要觉得漫长而难熬了。
彤华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失望,但在这一刻,她的确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他。她有些怅然地问道:“符舜与地界联合害死了陵游,我要找他寻仇,但你却要来拦我?”
那是被你幼时便赶出了家乡的弟弟,那是到死都记挂着你、却始终不得一见的弟弟。
他无力地死去了,天际的星辰都落了下来,他一定见到了,但他没有来。
他没救他,也没见他,最后这一回报复,他还要来拦她。
她不想都知道是谁想出了这种招数:“是薄恒找你来的?你只记得要对付天界,只记得长晔是你的仇人,所以此刻,可以站在那边忘记陵游吗?”
她从来就不懂他在想什么,此刻也不想探究他在想什么了。她的疑问并不尖锐,反而透出一种千帆过尽的浓重无力。
步孚尹尽数都听在耳中,她的声音,像坠地砸碎的冰雹,融化了,和土壤落叶和在一起,变成不肯沾染的泥泞。
“如果不是为了陵游,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如果不是为了这些始终未尽的旧恨与新仇,他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以杀止杀从来就是一个伪命题,这般无休地杀戮下去,也许能止得住新杀,可是死去的人,无论如何也是回不来的。
他的人生始终被沉甸甸的仇恨重压,他没有办法忘记,但比起将仇敌一个又一个地杀尽,他更想换回族人与大荒的生路。
他心里藏着沉重的秘密,这秘密压得他连再次向她迈出的步伐都滞缓,又或者他们之间的这一程本就是沼泽泥潭。他在她身前,看到了她眼中的暗色,和远山那一圈模糊的轮廓混在一起,看也看不清了。
那双从前明亮又潋滟的眼睛,都看不清了。
步孚尹心中微叹,微微俯下身来,伸出手臂,将她缓缓地拥抱在自己怀里:“你很累了,暄暄,我们快些结束罢。”
这是最后一次了,拥抱之后,我们之间,就该结束了。
他已经对这样的自己十分厌倦了,是从什么开始的呢,控制不住永远都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可是从心底里散发的痛恨和杀意却海浪般一层又一层将他淹没。
好在一切都要结束了。
他感受到她的防备,她没有推开他,但她的脊背在那一瞬间僵硬绷直,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垂下的手掌之间已经在暗自蓄力,如果他敢借这一个拥抱偷袭,她便可以最快做出还击。
如果一个尽可能摒除杂念的纯粹的拥抱,最后却被人解读到这般地步,那么这点道别的温情,就会显得无聊而可笑了。
彼此都无法全情投入的姿态里,他感受到离别的前兆。
他不再自讨没趣,慢慢退开,只是右手顺着她手臂滑落下来,指尖扣住了她腕上的那一枚玉镯。
她下意识抬了抬手背,别住了它的位置。但他没有回避,稍稍用了些力气,就将这枚她自己都脱不下来的手镯,轻易地褪了下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呐,他亲手送出的这一回情愫,也该由他收回才好。
步孚尹笑意温柔地望她,温和地批判着她:“当初是你宁肯犯滔天罪孽,也不肯与我成婚,如今这东西再留就没趣了。暄暄,我收回此物,就当与你清算了。”
彤华听到“成婚”二字,眼中微动,想,他果真还是知道了。
当初她为保地位权势,暗中设计,借长晔之手铲除大荒,此事做得隐秘,连平襄都不得不替她隐瞒,她自然觉得无人知晓。
她怀疑过他知道了,所以才对他下了杀手,才决定让他去三途海送死。
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一句话,清晰地表示过,他真的知道了。
这是第一回。
说破了此言,代表着说穿了过去的一切隐秘。那一张无人见过的婚书,那一场无人证实的婚事,那一桩无人知晓的婚约,本该是宿命给他们惊喜一般的相见相识,最后却变成一次血腥无比的仇恨伊始。
他不知道自己的那场生辰礼上,本该惊喜地听说那个他在往生潭里见过的姑娘,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而她也不知道自己亲手抹杀的这位未婚夫君,会是她未来无数年中苦求不得的执念。
一切的开始都太荒谬了。她那时候,只是看到了平襄与牧弘的来往密信,除了知道自己日后要嫁给大荒西境的少君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决定要杀他。
十四岁的彤华,满心都是得到定世洲,她看着信上说,待少君满了十八岁,平襄会带着她出席少君的成人之礼,届时宣布婚约,待到她及笄之礼,便是二族成婚之日。她看到这些,捏着婚书的手都在抖。
她十四岁的生辰很快就到,虽不知那少君的生辰在什么时候,但她明白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她没有给任何人说,在头脑一片混乱里去暗暗查大荒神洲的卷宗。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想太过周密的计划,但是她记得要借刀杀人,要撇清自己,即便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一份密约,也不能让任何人联想到她。
那一年的生辰,她过得兵荒马乱。
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未曾相见的陌生人,这不过是她日后染血路上的一笔,这无甚大碍。
为了得到想要的一切,她不能停手。
她轻贱人命,冷血无情,她虽不是什么好人,却是执掌定世洲的不二人选。
她那时觉得自己没有错。她要得到定世洲,便不能嫁给任何人。她的时间不多,只要杀了他,就能阻止这场婚约,她为什么不做?只要杀了他阖族,就能掩盖她只想杀他一个人的明显意图,她为什么不做?只要嫁祸给长晔,就可将她撇清,她为什么不做?
她决定去大荒神洲的时候,长晔的屠杀已经进行了许久。大荒神洲天岁一族覆灭,唯独他还活着。她心里一边怨恨长晔无用,一边焦虑急迫。她不是为了去救他,只是为了去杀他。
既然到了这一步上,哪怕弄脏了自己的手,她也不得不永绝后患。
她后悔过,但后悔也是无用的事情了。既是清算,既是他都要与她清算了,她终于不用再像从前那般艰难万分地遮掩了。
于是她也第一次提起了这事,与他坦诚道:“婚书,我已毁了。”
平襄死前说的一点也不错,这不是什么良缘天定的纪念品,而是仅存的罪证,只要她毁去了,就可以抹杀掉这桩旧事。
这婚事早就不成了,婚书留着,又能有什么用呢?
步孚尹听她如此说,想起了自己当初看到那张婚书的复杂心情。
他有些迟疑地问她道:“婚书上的内容,你可都看过吗?”
彤华道:“看过了。”
二族交欢,敬兹新姻。一张不见天日的婚书,却被写得浪漫美好,任谁看去,都能觉出那虚伪字句的荒谬。
步孚尹只是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是如何想,就知道她必然从没仔细算过,必然从没认真看过。
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平襄在蕴灵池中孕育她的时候,他曾被剔出一缕心头肉骨中血,是这分骨血融进那朵照古兰中,塑造了她幻形的神体。而他割除血肉后受伤的身体,也是用她逸散而出的神息修补完整。
她不知道,他们两个的生辰,其实是两族精心计算过的结果。她出生的日期和时辰,是合着他的八字定下,虽说是人为故意,却也勉强了成就一回天作良缘。
她不知道,他即便不知婚约也不知她,却仍旧在往生潭里见到了她的模样,在她不知道的日子里,他已经悄悄爱慕了她许久,他一直在守着她长大,想着她会长成什么模样。原本她该成为他的惊喜,像天赐之礼一般让他知道,她终究会属于他。
她不知道,他举行成人之礼的时候,婚约会昭告天下四方,她会如何出现在他面前,他又会如何向她介绍自己。等到她及笄的时候,他应该会给她做一枚华簪,去定世洲为她绾发,而她该穿着嫁衣,盖头被他戴上又取下。
她不知道,他会在婚礼之上,对头顶万千星辰立誓,他将一生都忠于她,爱慕她,直至死亡到来,将他彻底抛在时间的长河。
她不知道,他会爱她到死,即便成婚也无法使她爱他,只要容忍几十年,等他死了,他依旧会将这个天岁送给她,让她借着这个后盾去做一切她想要做的事情。
她什么都不知道。
彤华听见步孚尹此问,隐约觉得这一问的背后必然还有什么故事,但那些都是他再也不会讲而她再也不会知道的事了。
她恍然明白了他们这一回相见的意义。
步孚尹向后退开了,捏着手镯在她眼前晃了一晃,指尖一松,便由得它落到地上,七零八落地碎成几段。
他想舍去了,他想要它碎,于是连软烂的泥土也留不住它东西南北地崩溅而去。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一只在当初就被他打碎了,剩的这一只,今日也了断。
这些年爱恨都了断,你情我愿都收回,自己的心,自己管。
玉镯落下的那个瞬间,谁也没去看它最后的结局。步孚尹扬手而起,她的佩剑沉光倏然回到他的手中,由他破空而来,直指彤华咽喉要处。
而彤华抬手时十指迅速运转,神火在她指尖熊熊燃起结印,气势汹汹地扑向步孚尹。
他们在此刻交手,完成许多年前没能了结的那一场对决,谁也没有留情,所以杀机和恨意都无所遁藏。少年爱意消磨到如今不知还剩了多少,好的是终于都要结束了。
他越过印记凶悍的力量,在缝隙里不断变换位置,找她最软弱的地方蛰伏等待攻击;而她攻势狠厉,招招致命,处处向着他要紧之处狠攻。
神印紧紧贴上他胸膛的那一刻,他收回了执剑的手,一掌推到她面前。
结束了。
他们的动作都快得惊人,最后一刻她的眼神透过他手掌落在他眼底,他不知道她是在看着他,还是穿过他看着别的地方。
他也不知道那一刻,她是生是死。
那一刻目光相对里,破碎的除却她的神元,还有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她逸散的时候,他感到他的身体仿佛也在分崩离析。
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是一体的了。
长剑落地,她闭上了双眼。
心头肉、骨中血,都还你。
血脉还给你,性命也还你。手镯还给你,誓约也还你。兵器还给你,姻缘也还你。前尘还给你,爱恨也还你。
都还你。
他受那神印的巨大力量冲击,元灵早已不堪重负,甚至无法驱使这具凡人的身体。他站立不住,向前跪倒,却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抓了她一把。
他抓了一手空,跪伏在地上大口地咳血,余光里看到有人带着她退到了几步之外。他努力想要再看一眼她,却已无力抬头去看。
他沉重地喘着气,每说一个字,喉头都有鲜血在翻滚厮磨:“……你让她,等等我。”
昔日立过誓,无论他们最后走到哪一步,生死便了断,转世之前,一定要等着对方。
这句话,都别忘。
面前很快就没了声音,她被带走离开了此处。他无力地匍匐在地,勉强翻过身望着夜空,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生辰的前夜。
那一夜,他曾念着她喜爱的姑娘至酩酊大醉。
他不知道第二天迎来的是她还是死亡,是爱还是恨。
人生啊,不过都是一念之间。
不知这般过去多久,他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脑海中的意识渐变得朦胧,眼前也开始模糊,身上的知觉都变得不甚清晰。而他在夜色浓重里孤身独行,不肯停下。
他走到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看不清月色,脚下却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一步踩空,穿过枝杈棘草滚落坡底,这才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靠在那里。
那是个有些凹进去的土坡,头顶伸出的繁茂的枝叶挡住了他的身躯。他听着耳边隐隐的流水之声和嗡嗡虫鸣,看见了熹微晨光洒进深谷的景象,手边有花,风将停,星落尽。
他居然想到,借了谢情这身躯这样久,总也算给他找了个不错的埋骨之处。
他听见嘶嘶的声音,身上有谁爬动的感觉。
兴许是小奇。
它没和她一起走吗?
他想不动了。
东方天光乍破,他在山花烂漫里静静死去。
第195章 番外:镜合1 小舟从此逝
汪晴初在梨园十四岁出道的时候,扮了个净角,满面油彩声音粗犷,演的是卫旸大帝的得力战将杜昊英。
汪晴初一个小姑娘,原本长得玲珑白皙,梨园的蔡老板原先是打算她学旦角的,可是汪姑娘脾气火爆,倔强地别了脸道:“蔡老板,我就唱大花脸。”
汪晴初的母亲就在梨园唱戏,被自己的恩客夺了清白,生下了汪晴初的姐姐汪锦媚。母亲从良后不久,恩客病死了,母亲带着孩子没有了活路,只好重新回到梨园,蔡老板二话没说,重新收留了她们。
那个时候,汪锦媚六岁,跟着蔡老板当时的头牌小红蓼学了花旦,十二岁那年成功取代了小红蓼,在宁都火得天上有地下无。
既然红火了,自然就有人想从她们身上捞钱。那一年,汪锦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叔叔找上门来,想要将她们母女抢回去,在梨园后院里就敢对她们动手。
小生陈云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匆匆过来,捞起后院里的劈柴斧头便砍了过来。
陈云喜欢汪锦媚,他在戏台子上无数次折一枝梅花,放在生了青苔的井沿子上面,深深看一眼花后的小姐,返身离去。那小姐自然是明白书生心意的,待书生走了,她便拿起那枝梅花,插在自己房间里的花瓶中。
一个冬天,就是一瓶红艳艳。
小姐后来与书生私奔,被书生照顾得无微不至。
陈云把尸体投了井,对汪锦媚道:“阿媚,我在戏台子下面,也能照顾好你。”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假戏真做的小儿女。
母亲在叔叔死后十个月生下了汪晴初,又过了十个月死在了梨园。汪锦媚的钱不够,是蔡老板出钱埋葬了她母亲。那时候,汪锦媚冷着一张脸道:“蔡老板,我不会欠你钱的,等汪晴初长大了,让她给你唱一辈子戏。”
汪锦媚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她讨厌这个妹妹,就像讨厌她的父亲和叔叔。
蔡老板是个好心人,见她这般心狠,口中道:“孩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汪锦媚冷笑道:“蔡老板,难不成我这辈子,为了这个小野种,要唱一辈子戏吗?”
汪晴初有记忆的时候,面前出现最多的就是三个人。梨园里善良和蔼的厨房林大娘,老实敦厚的蔡老板,还有总是冷冰冰的姐姐汪锦媚。
汪晴初四岁生辰那天,汪锦媚吃完饭对她道:“我教你一段戏,你听好了。”
汪晴初从没听过汪锦媚给她唱过什么戏,所以听得很认真,但是汪锦媚唱的是什么,很久之后汪晴初才知道。那一出叫《梅花误》,是汪锦媚和陈云唱了快十年的孽缘分。
那天晚上,汪锦媚和那戏里的小姐一样,和陈云私奔了。
汪锦媚没有卖身,来去自如,可是陈云是被卖到梨园的,几年来虽有积蓄却不够赎身。汪锦媚拿着自己全部的钱包好了带着信放在桌上,算作为陈云赎身,然后给陈云道:“你拿好你那些钱,我们这就走。”
陈云问道:“你不怕?”
汪锦媚道:“汪晴初在这儿呢。”
汪晴初一觉醒来不见了姐姐的踪影,后来蔡老板来找她,双眼红红道:“丫头,我没照顾好你娘,也没能照顾好你姐姐,丫头,我以后一定把你当我亲闺女,绝不让你吃一点苦。”
汪锦媚的尸体浑身伤痕,大大的眼睛是蔡老板找到她的时候才帮她合上的。汪晴初听蔡老板私下里和林大娘说这事,那陈云和汪锦媚逃跑时连夜赶路,不巧遇到一窝山贼,把汪锦媚的尸体就扔在山坳里,连件衣服都没有。至于陈云,想来是和山贼拼了,最后那些狠毒的山贼,把陈云大卸八块了。
汪晴初自己找来《梅花误》的本子看,原来那小姐和书生没能在一起,他们被小姐的父亲抓了回去,小姐嫁给了乡绅,书生高中榜首另娶他人。
此后经年,不提往事。
汪锦媚下葬之后,汪晴初去找蔡老板,说她无处可去,想留在梨园唱戏。
蔡老板点头道:“小红蓼虽嫁了人,行动却还是方便的,我寻她来教你。”
汪晴初摇头道:“我姐姐学的就是花旦,我不想学这个,我想唱那些大英雄。”
于是汪晴初十四岁第一台戏,就是杜昊英拼死回程救后主。她总觉得,书生软骨,难担命运,白负深情。
她上台前,蔡老板来看她,老目里隐隐有着泪光,喃声道:“你母亲当年……当年也是这般……”
哪般?汪晴初不懂。青衣和花脸,她觉得没有任何可比性。
汪晴初火了两年,每场戏座无虚席,十六岁那年她发现底下座儿空了两个,被伙计颤巍巍藏着,立时发了脾气一个字都不唱,站在台上,一脸粉墨,硬汉打扮,却是脆生生的声音怒喝问道:“那没来的两个人哪里去了?”
那天晚上,宁都天星楼来了个男旦唱头一场,连那位异姓女国公都亲至天星楼听戏。
汪晴初出道两年砸了第一场也是唯一的一场戏。她恨透了镜合,那个在天星楼唱着花旦的男子。
和姐姐一样讨厌,她想。
可她没想到,隔了一日,她就被请到了天星楼去。
镜合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烟火气。而那个人同样没有人气,好像是个人世的鬼魅一般。
他向她发出邀请道:“汪姑娘,同我唱一出戏罢。”
汪晴初道:“你的戏柔情迷蒙太过,用不着大花脸。”
镜合的声音不疾不徐,谦和有礼:“我新写了一出戏,需要一个花旦,我看过汪姑娘的戏,汪姑娘很合适。”
镜合用干干净净的目光看着她道:“汪姑娘,你现在的样子,和这本子里那花旦的性子,倒是极相似。汪姑娘,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唱我的戏,这个角色我绝不会脏了,我宁可不演。选择权在汪姑娘手里,一切看汪姑娘的意思。如果汪姑娘实在不愿,我绝不为难。”
汪晴初道:“既然宁愿不演,干嘛还要找人演,算了罢。”
镜合手指摩挲着桌案上一本薄薄的戏本子,似乎极为矛盾,最后只是道:“我既想让人看到,又想让人一辈子都看不到,所以不妨请汪姑娘替我做个决定,也免得我为难。”
让一个花脸来唱花旦,还说要让她决定,这不是摆明了希望人拒绝他吗?
想通了这一重,汪晴初又觉得是被人利用了,不忿地正色质问他道:“你的人生,从来都是要别人来替你做决定的吗?”
镜合微微笑了,说道:“三次。”
汪晴初没懂:“什么?”
镜合却不再说话了。
有三次,他的人生,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第一次,他变作一个女子,只为了可以留在那个人身边。
第二次,他擅自修改了命书,不惜犯下滔天大祸,只为了改变那个人的未来。
第三次,他离开了那个人。
这一次,要不要让那人知道,要不要见面,却怎么也无法决定。
汪晴初看着镜合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思绪,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受不了看见他这个样子,于是挑眉故作很好说话的样子道:“好罢,你减掉一半场子,我就陪你唱。”
镜合看着她狡黠的面容,怔了一下,听到她的话之后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拒绝道:“不行,我唱戏是为了等人……”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眉还是紧蹙的。
汪晴初于是换了条件道:“或者,你告诉我,你在等什么人?”
镜合却移开了目光,听到这个条件,他突然放松了似的,声音淡淡道:“罢了,我等的人不会来,我少开一半场子就是了。”
汪晴初觉得奇怪,她仔仔细细地看着镜合,问道:“你唱戏等人,却愿意少开场子。你明知那人不来,却还要唱,又有什么用呢?”
镜合自嘲般笑了一声,道:“汪姑娘,我想透透气,我想放过我自己,给自己留一条命,这需要什么理由?”
汪晴初还是答应了镜合,约定第二日早上来学戏。
第二天汪晴初来的时候,一进房门,就看见镜合站在桌前画画,不免惊讶道:“你还会这个?”
镜合头也不抬,目光认真,手法流畅,与她缓缓道:“我一开始想学唱花脸,要给脸上画油彩,怕不好看,就先在纸上画,慢慢就会了。”
汪晴初一下子就来了兴趣,问道:“你还会唱大花脸?”
镜合还是没有抬头,淡淡道:“以前专门学过,想给一个人演。我以为小姑娘家,都是喜欢大将军大英雄的,所以应该会喜欢花脸。”
他终于勾完了最后一笔,抬头笑道:“可见是我无知,她还是喜欢书生小姐才子佳人的戏码。”
汪晴初看着他脸上干净明澈的笑意,突然觉得他长得也算是英俊,便一下子生了些兴趣,问道:“所以呢?所以你就去学了花旦,讨她的欢心吗?”
她自然不会问出口,只凑过去看那幅画,一个美丽的红衣姑娘俏生生坐在画里,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汪晴初抬头看镜合,镜合专注地看着画里的姑娘,握着笔的右手指尖微微发白。
啊,情伤啊。
汪晴初把画拿起来,对上他转过来看着她目光却平淡如水没有一丝错愕的眼睛,道:“你把这画给我罢。”
镜合问道:“你拿去做什么?”
汪晴初道:“我拿去烧了。”
她挑眉,笑得好可恶。
第196章 番外:镜合2 江海寄余生
镜合看她这般俏丽活泼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来,是一个非常温暖柔和的笑意。
“画我要自己烧的。你若想玩,我另画一幅送你,随你怎么处置。”
不是这一张,那还有什么意思。汪晴初撇撇嘴,道:“画就算了,也没什么稀罕。到了上台那天,你给我化妆罢?”
镜合又笑了,他脾气好得让汪晴初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他:“好啊,我来给你化。”
那一晚镜合果真给她画了妆,比起浓郁的戏妆,镜合手下淡得像一幅素净水墨,可是她圆圆的眼睛却被勾得锋利,瞧着内蕴锋芒,惊艳至极。
汪晴初有些不解道:“这妆太淡了,台下只怕看不清。”
镜合看着她道:“不会,正是好处。”
他又不是为了给台下其他人看的。
她白皙的面容停在自己面前,渐渐在自己手下从素净的美丽变为极致的明艳,正是她该有的样子。
而他自己,一身月白色的衣衫,长身玉立,却是个干净清爽的青年郎君。
这一出,讲的又不是他自己了。
这一晚座无虚席,大邺都城最卖座的两个戏子同台,唱净角的唱了花旦,唱花旦的唱了小生,唱了一整晚恩恩怨怨,来来往往,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镜合唱着缠绵戏词看向汪晴初微笑的那一瞬间,眼中的温柔爱意,汪晴初记了一辈子。
她隐约感觉到了一些戏词背后的故事,她以为那是镜合穷极一生所隐晦表露的爱意,但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出戏,本不是镜合的一生。
他知道那人的注意力,不会为他停留,所以若他想见她,就不能做自己。
叫好声经久不衰,掌声雷动,镜合唱着,往下瞧了一眼,于是檀板管弦的声音都空了,只剩下他的心跳声擂动。
也许他心中是有过预料的,再加上他一贯善于掩饰,所以那一刻的动容,并没有看客发现。
可是汪晴初等到这一幕完,却在后台拉住他,低声愠怒地诘问道:“你要砸了我的招牌吗?”
镜合的眼睛里璀璨得宛如繁星,音调都快乐地高昂起来:“不会的,我等的人来了,我一定要唱一出最好的给她听。”
他仔仔细细换了戏妆,扮成了一个飞扬又艳丽的姑娘。他登台唱着一出从没唱过的戏,衣袂飞扬,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往昔年华。
是他主动离开她,不愿她看见自己慢慢枯骨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见她的一颗心。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认真地诉说过自己的爱意。他有最诚挚的一腔热爱,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的情谊,随他消逝之前,依旧不肯辜负。
他扮着别人,却在唱自己的心,他谢幕下台,没有卸妆就从后台出去,一路快步疾行,赴一场心底里等候许久的重逢。
汪晴初也没有卸妆,她看着镜合上台,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鲜活的他,看到一个富有生机而不再死气沉沉的他,看到他急切地奔走,奔去他向往许久的方向。
她没管住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提步跟了上去。
避开了繁华宁都夜晚里的一切热闹,回到那一方安静的属于镜合的小小院落。她藏在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树木之后,看见镜合绕过半圈回廊,在大开的门前止步。他伸出手扶住门框,却没有走进门去。
房中,背对着门口静立的女子,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裙,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一位随时将要融于月色的神女。
镜合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就隐约明白了什么。她在他眼中已经太过细致,哪怕有丁点不同,也足以让他分辨出变化之处。
他踯躅着开口,用自己原本的嗓音,同她道:“这一次,我就不和你去了,行吗?”
他在说不去。
但是连汪晴初都听清了他语调中的请求——这一次,你还能带我同去吗?
镜合想起从前,他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缠丝仙草,在山间摇摇欲坠地等待死亡。她见他是难得的一体双生,念及他成熟后可以孕育宝珠,于是将他带回救护,使他保下一命又生出灵识。
他听着他们说话,知她如今势单力薄,有心想要报恩,便吞噬了同生的姊妹株来壮大自身,想要尽快幻化人形。谁料她见此却并不开心——一株失去了母体便无法育珠的普通仙草,留之还有何用呢?
她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如此便将他丢弃在外。他心有不甘,忍着痛苦又改换成女体,重新幻形后去找她。
她不知为何不肯应允,抛出神力威压想叫他知难而退,但他心有不甘,强硬地抵抗住了,叫她看清了他吞噬双生株后的力量变化。
于是她将他带回去关禁起来,给了他两半破镜,说他只要能够合在一起,就算通过了这最后一道考验。
镜合,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
但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法器合一镜,本就是两半永远也合不到一起的镜子。
他是凭借着自己生而为恶的狠意走到了她面前,凭着这股狠意强行合上了那面合一镜,再一次走到她身边去,做她可以肆无顾忌去劈砍的刀刃。
而一把断刀是无用的。
他失去了保护主人的能力,强行握在手中,反会使她落入危险之境。
他被镇山鼎的力量倾轧推下云海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仙骨被逐寸剥离,只勉强留得这么一具破损之身。他活不长了,连原来的样子也无法保持,只能变回最初的男体。
他想他再也没有能力和资本回去了,若他懂事,就该自觉退后,不要强行凑上去,非走到两相生厌的地步。
可即便是一把断刀,也会生出不愿被丢弃的心。
再带我走罢,再一次带我走罢,不要让我落入无主之地。
而她转过身来,却是道:“人间也是好地方。”
她对他这般男儿形态显然应当是陌生的,但是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却不见什么陌生或惊讶的异色。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的脸,走近了,望了许久,同他道:“你若不愿去,便留下罢。”
汪晴初看不见镜合的表情,但她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脸,正是先前画里的姑娘。
她听见他因这句道别,而微微躬身低咳了起来。这些时候,她已经对他太过熟悉了,她知道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每七日登一次台,一次只唱一个时辰,仅仅如此就要耗尽他将养了七日的气力。他常常生病,病重时不能下床,背都直不起来。就在她跟着他学戏的日子里,她亲眼看着他生病到粥米不进。
他今日唱了那么久,为了她来听,他嗓音清亮了一整晚,杜鹃啼血一般的清鸣,难道就是为了这么一句“你若不去,便留下罢”?
汪晴初静静流着泪,听到他们居然这样还能闲聊起来。
她道:“早知你唱得这样好,从前我还听别人的做什么?”
他道:“我又不喜欢唱戏,难道我除了唱戏以外,对你便没有别的好处吗?”
他有些苦涩地想要剖白:“你明知道我……”
她目光向他一望,他后半句话,便被遏制在喉头。
有的话,说得太过就失了分寸,反没去了原本难得的恩义。她要走了,不忘替他圆上这分破绽:“你多保重。”
从头到尾,她绝口不提那些他借戏文逼问她的那些东西。他有些绝望了,喉咙被那句说不出来的爱慕堵得发痛又发痒:“你千万记得我。”
他发了狠,说道:“即便是这张脸,我也不是任何人。”
他怕到死都等不来她,日日照镜子,怕面目变得苍老不识,看着看着,就看明白了她先前拒绝他又留下他的理由。
她喜欢他笑,他也习惯了笑,但是他现在绝对不向她笑,笑了就不是镜合了,笑了就太像步孚尹了。
步孚尹都不对她笑,他也不要对她笑。她得不到想要的,他也不要给。
镜合不知道定世洲发生了什么,但好在这一场变故之后,她心境早已大改。她看着他的脸,就只是看着他:“误你此生,十分抱歉,多谢。”
有些倾城之色,生来不如不遇,人非木石无情,白白消磨而已。最早的缘由早就忘去了脑后,原来他们没有这分巧合,也该换得一场好好的君臣之义。
她没有收下他的心,但好好地尊重了他的意,像面对她每一个忠诚不二的使官那样,他也终会在那个位置有一席之地。
就只在那个位置。
她离去了,只留他一个人在这静寂之中。汪晴初慢慢走到了镜合面前:“你骗我。你这哪里是在等人?”
镜合看到她,面目显得有些苦涩:“我不曾骗过你,我的确是在等她来。她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她若是喜欢上了别人,我就不喜欢了。”
汪晴初道:“可你分明还喜欢她。”
镜合沉默许久,问道:“小姑娘,你十六岁了,可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汪晴初声音闷闷地答道:“有。”
镜合问道:“他可喜欢你吗?”
汪晴初揪着自己衣角的手指紧了紧:“不。”
镜合说的话,劝她也是劝自己:“小姑娘,有些人的缘分,开始在所有故事发生之前。她喜欢的人,早在不曾见过时就喜欢了她,那我的喜欢就什么都不算。有的爱就分先来后到。”
汪晴初站在皎白月光下直白地问他道:“我来迟了吗?所以没有资格了吗?即使我不会喜欢上比你更好的了,你也不会像喜欢她一样喜欢我了吗?”
镜合看着她的眼神让她绝望:“小丫头,你才多大呀,你懂什么呀?”
这一年汪晴初十六岁。
名伶汪晴初和镜合因戏结缘,整整十六年,一直到镜合十六年后因病重不治身亡,一直到又一个十六年之后汪晴初四十八岁投湖自尽,她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什么人。
她老去的时候,不再登台唱戏,但经常坐在后院的摇椅上教那些年轻的后生。他们唱戏的时候,她就闭着眼睛听,总有年轻的生命无所顾忌地一次又一次投身爱情,借着那些情意绵长的唱词,对着喜欢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发问心迹。
就像她年轻的时候,唱这些酸词唱累了,玩笑着看向对面:“大娘子啊,你与不与我走?”
镜合在好春光里垂着眼头也不回:“小相公莫要久等。”
等过了好年华,你怎知,风景如旧处,能否见故人?
他又一次拒绝了她。
第197章 番外:原邈1 所思隔云端
大邺宁都的宸王府上早得了信儿,提前便预备着打扫了王府院落,到了约定好的日子,不断有家丁往城外去探,一趟又一趟地往府中回信。
宸王陪着宸王妃等世子回王府,宸王妃自世子出生三日后就不曾再见过世子,此时早已是激动不已,坐立难安,免不了让宸王揽了肩膀,温柔言语一番,这才稍稍能安定下来。
相爷顾府家的大小姐顾清晓这日也被宸王府上的小郡主原堇接了过来,一并坐在王府花园里等候。春日的清风和煦,顾清晓就听原堇兴奋不已地说着自家那位从来不曾见过面的兄长。
过了正午,城外官道上方缓缓驶来一辆马车,江浔坐在亭中遥遥见了,便起身迈步到车前相候。
他看着车上下来的这白衣公子,笑道:“城中一群人从清晨等你到现在,你竟这样拖沓,枉我今日特地同陛下告了假,在这地方等你大半日。”
这浑身布衣、朴素简单得不像贵胄的世子原邈,对着他的怪罪毫不在意:“我知错了,师兄。”
江浔幼时拜在天池山,与他也有快二十年相识的情谊,虽不如他一般久居天池山,但也是和他在一起待了好长的时候。
他对师弟温和谦让外表下的那点叛逆和顽劣最为清楚不过,此刻看见他这般衣着,又没乘王府派去的车马,便知他是故意晚到。
他无意做这一家子的调和剂,但他此来的确有原因,便道:“我可没怪罪你,只是怕带不回人,阿堇要来怪罪我。莫耽误时候了,跟我走罢。”
原邈听见妹妹的名字,唇边笑了一笑,脚下却没动,负手同他道:“师兄去罢。我回来之前,遣文升先行,替我在兴安巷置了个别院。我先过去安置,今日半尽,便不去拜见王爷与王妃了。”
江浔想到他不会乖乖回来,没想到他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此刻拧了眉头:“什么?”
“师兄回罢。”
原邈说着,转身便回到马车上。他摸出个小锦盒递给江浔,丢下一句“送给阿堇”,而后便吩咐车夫往前去了。
江浔觉得手里这小盒子千斤重,若是没有也便罢了,他只回去说没见到便是了,偏偏有个这东西,拿了回去,不就是明摆着告诉那些人,他是故意不来见的吗?
那一日,世子的马车径自去了兴安巷别院。
宸王,王妃,郡主,小姐,还有皇帝,没有一个人见到他。
第二日一早,原邈睡饱歇足,养好了舟车劳顿的疲累精神,带着侍从文升出去,优哉游哉地在宁都城内外游玩了起来。
一连多日,他泛舟碧湖登临远山,从日升到月落各处转个不停,马车将将都要从王府门前走过,就这也没有转弯过去看上一眼。
如此等了三日,王府中派了马车来,一大早的就堵在别院门口。原邈睡饱了一睁眼,就听见文升进来同他道:“我的小爷哎,王府的人堵在咱门口了,你今日要是不回去,恐怕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原邈不在意地答道:“那我就不出门了。”
文升袖手道:“你不出门我也不出门?家里的下人都不出门?咱俩不吃不喝,就这么饿死在院子里?”
这可不行。
原邈想了想,随意找了身半新不旧的衣裳换上,拿发带随便将头发捆了,推开房门道:“走罢,拜见那二位去。”
王府里头,原博衍与陶嫣都在,原堇也跟在旁边。许是不放心这相见的场面,连江浔都一起坐在正厅里。
原邈一进来看到这般场面,冲着江浔暗暗挑了挑眉,没多言,只是对着座上双亲拱手一礼道:“见过王爷,见过王妃。”
便没了下文。
陶嫣许久不见长子,受了这么多日冷落,今日又见他与自己生疏至此,不由得眼泪簌簌。原博衍心中本就有结,此刻更是冷了脸色道:“你这是什么态度?”
原堇连忙站起来打圆场道:“爹爹,阿兄自幼不在家,与咱们生分些,也是自然的,他才刚回来,您何必动怒呢?都是一家人,以后多见见,多说说话,自然就亲近了。”
她有些怯怯地看了一眼这熟稔又陌生的兄长,回头又看了一眼江浔,让他起来说话。
原邈一看就明白了,江浔必然也是被她拉来的。他对这妹妹是没意见的,便笑着道:“姑娘家说话是好听些。我在天池山便听姑姑说过,比我小三岁的妹妹阿堇嘴甜,最讨人喜欢,果然没错。”
他一改对双亲的冷漠姿态,笑眯眯地望着她问道:“前几日的礼物收到了吗?可喜欢吗?”
原堇眼睛眨了眨,礼物是收到了,江浔偷偷塞给她的,但是她怕父母难过,就一直没说,今日被骤然挑破,倒一时不知道要让她怎么接话了。
那边的原博衍与陶嫣,听到这么一长段话,果然面上一僵。但比起儿子不愿回家,他们的重点更加落在前头一句上面。
陶嫣面色微白,强自镇定问道:“……阿邈,你说谁?”
原邈笑得更开心了:“姑姑啊,祝文茵。”
他们的脸色倏然就变了。原博衍看着原邈这张挂满了笑意的脸,分明是一张和自己与妻子相似的脸,但那个笑意带给人的感觉,却怎么看怎么像祝文茵,就那么笑着看他们的时候,便让他从骨子里生出一种阴冷之感,仿佛又回到多年以前的北朝上京。
他放重了声音斥道:“休要提她!”
而原邈浑然不觉自己有错。
他手中轻轻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那半枚姑姑送给自己的白玉珏,云淡风轻地开口道:“为何不能提?比起王爷和王妃,我还是同姑姑更亲近熟稔些,姑姑也比二位待我更好些。”
他真是吃了熊心豹胆一般的无惧无畏:“毕竟负了姑姑的人是你们,可我从没做过那些翻不到明面上的事情。”
原博衍一巴掌就扬了过去,但原邈却毫无恭敬之色地退后一步躲过了。
他冷眼望着对面,道:“二位千金之躯,莫要恼羞成怒,合该当心身体才好啊。”
这一面实在是闹得太不愉快,此后的很久一段时间里,原邈都再也没有回到王府。
再之后,宫中有回办了家宴,原邈身为世子,头回受诏入宫。他看都没看世子服制,仍旧是穿着散漫的一身荼白常服往宫里去,巴不得被速速撵出来才好。
他这般实在是不成样子,可他偏偏生的好,年轻又英俊,往那处玉树临风地一站,一身掩不去的潇洒风流少年气。
原景时吩咐内监引他往书房来见,原邈进去的时候,宸王夫妇已经坐在里面等着了。
原邈微哂一笑,心中暗道:他们只怕是巴不得别见,不过是怕他在宫里说出什么错话来,才故意守在这处来盯着他些。
他看了座上那穿着龙袍的皇帝一眼。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这位叔父,心中刹那间便有一丝异样的情绪暗暗滑过,像水流经过一条蜿蜒崎岖的河道,曲曲折折,不成规矩。
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十分守规矩地躬身行礼:“拜见陛下。”
宸王夫妇的脸色都算不得十分好看。当初答应将孩子送走的是他们,答应将孩子送到那女子手上的是他们,如今孩子回来了,不曾叫过一句父母,他心中有怨,没有规矩,这也就算了。
如今见到皇帝,倒是守规矩了,可是这十分谨慎的守矩,却也让他们心中膈应。到底旧事说来算不得好听,如今倒成草木皆兵、风声鹤唳一般的情态,随便一句都听得人发慌,猫爪子使劲挠人一样。
原景时倒没说什么,问了问原邈这十八年里在天池山求学养身的事情,问他如今身体怎样,原邈都一一含笑答了。待到了该用晚宴的时候,内监来请,他们便一道过去。
这回宴饮,正赶上原景时的生辰,因不是整寿,没有大办,只请了宸王这样的亲人,以及开国时的几位大将重臣。顾相带着家人入宫赴宴,顾清晓便坐在原邈的斜对面。
原邈坐在原博衍下座,随众人一道祝酒,饮下的时候眼光快速扫过那几位妃嫔,环肥燕瘦,不一而足,不由得心道,这样的男子,到底只是嘴上好听,心里实在薄情。
卢遂良老将军家的小孙女卢晏致,这回也跟着入了宫,席间由卢遂良开口,说是准备了一支乐舞贺寿,原景时兴趣不大,但没驳卢遂良的面子,同意作来。
这小卢姑娘于是去换了一身绯红烫金的纱裙,抱着一把琵琶进来,对着原景时盈盈一礼。原邈挑了挑眉,余光见宸王夫妇几乎都是暗自一惊,不动声色地去望原景时的脸色。
但原景时脸上始终是和缓又八面不动的笑意,似趣非趣地欣赏下头这有备而来的舞乐琵琶。
卢晏致如今正值芳华,相貌艳丽,身段窈窕,这妆一上,端的与某人像了个七八分,琵琶一拨,看得好些人心惊胆战。但她眼中只不时地潋滟望向上位,待舞毕后便再拜一礼,说了好些好听话,又说自己反弹琵琶练得不精,还望陛下不弃。
原邈看着这群人的脸色,实在觉得好笑,捧着酒杯便笑出声来,口中道:“卢小姐真是有自知之明。舞跳得只算凑合,那一段反弹琵琶更是惨不忍睹,下次若没法一心一意作来,便莫出来献丑了。”
卢晏致自小被全家人宠着长大,自觉是天之骄女,连她那位为今上立了赫赫大功的长姐卢音致都不放在眼里,又哪里受过这样的奚落,当场便红了一双眼眶。
原博衍见他这般糊涂,张口便叱骂他几句,倒是对面那位女国公八面玲珑地开口打了圆场:“世子醉了,扶世子出去吹吹风、醒醒酒罢。卢小姐莫要难过,我瞧着,小小年纪有此成就,已是很不错了。”
又向皇帝开口,说实在稀罕卢晏致的好本事,打算将今上从前赐的那把玉首琵琶转赠给她。
原景时从头到尾没接过原邈的话,显然是不打算追究,此刻顺着她的话准了。
原邈佯作不稳地被文升扶起来,只抬眼时与昭元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谢她好意,而后便顺理成章地离了宴上。
他越走越远,将卢晏致封妃谢恩的声音和贺声远远抛在了脑后。他寻了花园里一处无人的小亭坐下了,抬头看了半天月亮,口中喃喃道:“今晚的月亮好,也不知姑姑在哪儿,能不能看见。”
第198章 番外:原邈2 奈何凡肉身
他安安静静地对着月亮,心里思念着一个人,但身后却有人低声唤他:“世子。”
原邈被打断了,回头看时,见是顾相和钟将军家里的那位小姐,和侍女一起跟着他退了出来,一路跟到这里来。
他大概知道顾清晓。听说是王府和顾家有意结亲,但阿堇喜欢江浔,哄着父母定了婚,那边那位顾小公子就没能成,于是只剩下这位小姐,打算等他回京了相看一番。
原邈心里没这个想法,看见顾清晓时,也没有热络的姿态,只是淡淡应声道:“啊,顾小姐啊,你也喝醉了?”
那顾清晓于是上前来。他以为她是要和他攀谈,但她却没有坐下,只是道:“你和宸王与王妃不睦,不乐意见他们,但不该辜负阿堇期待你许久的心情;你今日入宫不开心,但那位卢小姐没有招惹你,同样不该被你那般羞辱。”
她说的这两句话,没有一句说错,原邈也知道自己回来以后这般幼稚的行为有错,伤两个无辜的姑娘来刺伤别人,的确是他的不对。
他直起身子,道:“是我不对。”
顾清晓道:“你有不对,但不该对我说。卢小姐已经封了妃嫔,今日得罪了她,来日卢家必然和你结怨,闹出什么祸事都是你应得的。至于阿堇那边,她一直喜欢自己的兄长,只要你愿意去和她说,她会开心的。”
她说完了这一段,盈盈一礼,便要转身离去。
原邈问她道:“那你没什么与我说的吗?”
她回过头,微微偏头,不解何意。
他道:“我听闻回城那日,你也在王府中。”
顾清晓恍然,道:“是阿堇那日递了帖子,我才去。一半是为陪她,一半也确实是因为长辈们的闲话,想瞧瞧你是个什么样子。”
原邈借着酒劲发疯:“什么样子?”
顾清晓眼里清清冷冷的:“不成样子。”
她也算从阿堇那处听得够多了,小小年纪便开了蒙的聪明少年,文成武就,没一处不好,若是真应了那些话,成了夫君,那是给她长脸。
那日瞧他不来王府,是有些固执的脾气,不过谁没有脾气,若是她被父母抛下了,心中有些怨气,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今日这么仔仔细细瞧了,却实在只有皮相好看而已,没什么意思。
她从小跟着父亲念书,读过兵书策论,也读过闲书杂志;她从小跟着母亲习武,春秋寒暑从来不断,一柄红缨枪使得虎虎生风;她还跟着王妃的商队走过许多地方,天下景致,她这个年纪,已经见过不少了。
她绝不自轻,她知道自己是这宁都、乃至整个天下都佼佼的女子,她不排斥与一个男子成就婚姻结合家庭,但他需要足够优秀、足够配得上她。
原邈不在她的选择中了。
她回过头,毫不留恋便离了此处。
原邈直到此刻,才对她从一个模糊的印象,转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心中升起些钦佩和欣赏的意味,但却并没有追上去多余解释。
他觉得自己和这位顾小姐没什么缘分,多说实在是无谓牵绊。
于是他继续坐下了,继续看月亮。
这一晚好长。
他没点灯,在黑夜里吹着风,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但总之宫宴是没停的,因为没人来找他。他一直坐啊,坐啊,又听到有一个人唤他:“世子。”
他再一看:嚯,这不是新封的后妃吗?宴还没完,怎么离了那位皇帝叔叔的眼睛,跑到这里来的?
他装醉,借着天黑,没搭理。
卢晏致已将衣服换回来了。她心里的不甘还是没有压回去,翻涌成滔天巨浪,逼着她出来找他,问一句:“世子方才宴上所言,是什么意思?”
她已是后妃了,原邈一点都不想和她攀扯上任何关系,但她显然是刁蛮跋扈的性情,即便自己服软同她道了歉,她也是会揪着不放的。
于是原邈打算将无赖进行到底:“便是字面上所说的意思了。”
卢晏致气得牙痒:“你怎知我为今日这支舞练了多久,轻飘飘一句话,便可说不好吗?”
她当然是好的,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好的。如她这般自傲的人,若是不够好,岂会拿出来给人去看?
但原邈偏偏就看不上,贬了她一次不算,还贬第二次:“美不足十分,又毫无新意,如何非要让我昧心夸赞?”
他起了身,麻溜叫了文升要走:“娘娘,陛下满意就好了。以后这宫墙相隔,您不满意我,一辈子都不必见,就当我说醉话,您可别往心里去。”
如何不往心里去?
卢晏致含恨看着他模糊的背影,心中道:原邈,这个名字,我可是要记你一辈子。
苍天可证,有的话,不能随意说,有的誓,不能随便立。一回不肯放下,也许以后,就真的是放不下了。
原邈一路往回走,却被内监拦路,另外带去了一处殿宇。他喝了两碗热乎乎的醒酒汤,彻底酒醒,等了许久,才见到内监在前,引原景时前来。
原邈站得笔直,和原景时相对许久,谁都一语不发。
后来他累了,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皇叔,侄儿困了。”
原景时听见这个称呼,冷笑一声,道:“朕现在杀了你,没有任何人会有异议,你知不知道?”
于是原邈开始装傻,毫不犹豫跪地开始卖惨:“陛下,侄儿喝多了,不懂规矩,说错了话,您看在我离家多年的份儿上,饶了我这回罢。”
他心里想,他哪里敢杀他呀?王府欠了他一辈子的,皇帝一天念着王府跟着他叛国南下的恩义,一辈子都不能动他。
原景时的确杀不了他,但也没饶他,直接着人将他送出宫,一路半押着送去宸王府了。
回去了,陶嫣以为他回家去了,原博衍将人拦了下来,没知会陶嫣,径自将他关去了王府的密室里。
下人们按着他拿铁索捆住了,原博衍站在他身后,气得拿鞭子抽了他几十下。
孽障,都是孽障,早知今日是这般情形,当日就不该生他,就不该心疼他,就不该为了救他的性命,把他交到祝文茵的手中!
就不该要他!
原邈没受过父亲一日疼爱,十八年后,先受了他结结实实的一顿鞭子。他不呼痛,反而大笑起来:“打得好!今日合该将我打死在这里!既无养恩,还你生恩也够了!”
他身体先天不足,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艺,只不过为了强健体魄,但到底比别人差些。原博衍怒气上头,手下失了分寸,在阴冷潮湿的密室里抽完了,才看到他早就迷迷糊糊地低下头去。
他这才唤回理智,痛呼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望着原邈清瘦的血淋淋的背影。
当初说什么来着,将孩子交到了她的手上,就再也回不来了。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样。她到底有什么好,他们都念念不忘,他们都昏过头,他也昏过头。
都是孽啊。
下人方才见他下狠手的样子害怕,思前想后,还是去请了陶嫣来。陶嫣此刻见孩子被打成这样,也顾不上说原博衍什么,哭着上前去捧起原邈的脸,口中唤着“我儿”,叫下人赶紧将铁索打开。
她觉得是自己犯下的错,如今终于得到了报应,心疼万分地唤着原邈道:“儿啊,你听话些,如今既回家来了,就当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别提那些人,好生过日子罢。不回家就不回家,不做官就不做官,自由自在的,再莫要说这些浑话了!”
原邈跪在地上,头脑发昏,眼前天旋地转,终于对抱着他的母亲施舍了三分目光。
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怀抱。
书上说,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他从来就不明白。小的时候,他害怕的时候,他呼痛时除了喊师父就是喊姑姑,因为他没见过她,不知道娘在是什么感受,所以一次也没喊过娘。
原来母亲的怀抱是这样的。
他害怕自己要死的时候,如果能得这样一个温柔的怀抱,那么死在当时也无所谓了罢?
她哭得这样心痛,看上去这般爱自己,若是他需要的时候能来抱一抱他,那该多好啊。
怎么到了这时候,他不需要的时候,反而这样轻易地给了他这样的怀抱呢?
他对这世间的道理感到困惑和迷茫了,他晕晕地露出了难过和不解的神情,问她道:“为什么不可以?那皇帝有好多妃嫔,他今晚还纳了一个,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她,为什么我不可以?她救了我的命,她待我这样好,为什么不可以说她?”
陶嫣听着,指尖都开始发颤。
“阿邈,我有对不起她的,她也有欠了我的。人情账根本算不清楚,就这么一笔勾销抹掉了,才算是分清楚了。你又不欠她的,这笔账我来欠,我来做这个坏人,不好吗?”
但原邈还是不解:“我知道你们相欠,我又不是想替你们清算。我又不欠她的,为什么我不可以?”
原博衍看他这副昏头的模样,过来强行拉走了妻子:“叫他一个人清醒清醒,再说这些话,打死都不冤。”
陶嫣哭着打他,但他心里也不好受。那毕竟是他的孩子,当初他从稳婆手里将他接过来的时候,他也因为这个柔软幼小的孩子发过颤。
这是他的孩子,这世上万千美好,他都没见过。他活生生地哭着,在他怀里动着,这是一个活着的延续他生命的生命,他抱过了他,怎么能放弃他?
他那么恨祝文茵,为了救他,不惜将他交给她,他怎么算是不爱他?
下人在他身边跪求道:“王爷,那密室又冷又潮,世子体弱,他待不得啊。王爷,您也知道世子是在说昏话呢,放出来罢,世子读过书,明白道理,放出来好好说,他会听的呀。”
原博衍心中无望地想:不会了。
人这一生有几个十八年啊,宫里那独坐高位的陛下,过了这十余年,不也照样忘不了吗?
这一切啊,就像当初他们心里那种不妙的料想一样,还是变成了他们最不想要看到的模样。但是悲哀就在于,哪怕早就猜到了,却还是没法规避。
即便想得再多,他也不能对着那小小的孩子说:你原谅爹爹罢,爹爹不会救你的。
“放出来罢。”
他疲惫万分地道:“送回他那别院去,再去请小岑来。”
王府就不留他了,横竖也留不住,还不如送走了,送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见才好。
第199章 番外:原邈3 愚公不复见
原邈因这伤,发热烧得一塌糊涂,眼前看不分明,耳边嗡嗡作响,喉咙干燥沙哑,四肢虚弱无力。旁人对他说话,他答也不想答。
岑姚这些时候正好回宁都,王府一去请,她立刻便来了。
她想起原邈在宴上说的那些话,觉得今日挨了原博衍这顿打也不亏,做父亲的将他打成这样,原景时也就不好罚了。
伤不要紧,命要紧呐。
她一边救,一边打量着原邈的神色,见他没有昏迷过去,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你长了多大的胆子,今晚宫宴上那么说话?”
她并不是责备的口气,原邈听出来了,笑了一笑,没答话。
岑姚又道:“卢老将军有大功就不提了,卢家先前那位大小姐,和亲到南国也是受苦了,为了这些事,也够保荣华富贵了。我看你说得也好,卢家人尾巴都要上天了,我最瞧不上他们那副贪多不足的样子。”
她话里话外透露着嫌弃,原邈问道:“殿下不觉得我有错吗?”
原景时给了岑姚一个封号,认她作义妹,叫她殿下倒也不错。
但她一听,手下就狠狠用了些力:“刚才说你聪明,现在又不聪明了。”
原邈的伤痛久了,现在也感觉不到什么痛意了,就道:“我也不喜欢他们叫我世子。我不喜欢宁都,一点也不想回来。”
他问她道:“你年纪比他们都小,肯定也不喜欢我叫你岑姨。那我该怎么叫你?我听说你很少在宁都的,应当很快也要走了,走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吗?我不麻烦你一路照看我,离了宁都,我就和你分道,不碍你的事。”
岑姚笑了笑,道:“我比你这个年纪还小些的时候,他们都叫我小神医,年纪再大些,就叫我神医。后来我让他们都叫我岑大夫,因为我发现我只是一个人,医术再高明,也不是神仙,救不了所有人。”
她给他把伤口处理好,又把药粉撒上包扎好,同他道:“生病了,就去找对症的大夫,不一定能治好,但起码心里有个慰藉。你若实在不喜欢宁都,将伤养好了,远远走出去,再也不回来,他们谁也抓不到你。”
天下有九洲,又不是只有苍南这一片土地。
原邈听着这话笑了,他目光越过岑姚,远远地落在门口,眼睛里映着灯火的光点,亮晶晶的。
“姑姑,你来啦。”
岑姚手一抖,以为他发烧说胡话呢,但还是下意识转头往门口一看,果然见着那人站在门口,素衣和夜色相融成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愣怔之间,原邈已经从床上起了身。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坐起来不说,还要扶着床沿站起来,吓得岑姚赶快把他按回去。
“你伤——”
但原邈还在那边唤人呢:“姑姑,宁都容不下我,我回天池山去好吗?你还像从前一样,时不时过来看我一回,我已有十多年没见过你了……”
岑姚感觉自己在发颤。隔了十几年了,她就那么像鬼魅一样地走进来,相貌还是多年前的那样,一点都没有变化。新封的小卢氏模样冠绝后宫,但也不过是照着她的样子描来而已。
她走进来,将原邈重新按回去,这次他非常听话地躺下了。她同他道:“此时无人,我来瞧瞧你。”
他隐约听懂了,紧紧攥住:“以后也不会有人的。”
门外忽然有什么碰撞的声响,岑姚立刻回头,看见门口因为担忧儿子匆匆赶来的陶嫣怔愣愣地站在门口,方才的动静,就是她惊讶之下踢上了门槛。
原邈看过一眼就继续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落在彤华的脸上,他手指愈发用力,但没敢说话。
彤华垂眼,便要站直身子,原邈也不知是何处来的力气,顺着她的动作也跟着起来,手里一把抽出一直放在床头的长剑,摇摇欲坠地站在前面。
他的剑抬不起来,对不准冒雨而来的母亲,但他就挡在前面:“走……走!”
陶嫣唤着阿邈,他却道:“我可以不做你们的儿子,我可以不做什么世子,我这就回天池山去,你们都莫要再来……”
他话音未完,彤华一步上前,手往他脑后轻轻一碰,他便失去意识,向后重重摔倒。
在一旁的侍从文升连忙上来撑住,将他放回床榻之上。
彤华要上前去,被陶嫣一把拉了回来。她钳着她的手臂,双目因为哭泣而通红:“当年在玉玑山是我对不起你,但我当年中毒、阿邈体弱,这是你先算计我的。你死了,阿邈才能好好地回来,他现在回来了,你又来做什么?”
她拔高了声音,指尖的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你走得远远的不好吗!”
就像过去这十几年一样,不管是生是死,总之走得越远越好,不行吗!
彤华垂眼看着她几乎有些狰狞了的面目,怎么也想不出,昔年那样和睦温柔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想起从前,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地俯望她,不带一丝感情地低声道:“当初真该让你死在水里才对。”
陶嫣想起当初那辆因为刹车损坏而冲进水里的车,想起当日自己在此世中一出现,她就对自己的来历并不惊讶的样子,一瞬怔然。
但彤华已经抽手转过身去。
她看着门外一直碍于长辈在内不曾入内的江浔道:“你进来。”
她翻手取出半枚玉珏,和原邈衣领里露出来的另外半枚完整地合在了一起。她的手指覆在他的眉心,轻轻向外一提,就将一段幻着浅淡流彩华光的记忆抽了出来,尽数投入到这白玉之中。
她将自己那半枚收了回来,转身直接递给了江浔:“有关于我的部分,我已经全部抽出来了,你们即便全说了,他也记不起来。”
江浔接过了,看着那白玉的流光。他在天池山见过她,也大抵知道她不是什么寻常之人,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术法:“他的记忆,都在这里面?”
“在。”
他有些迟疑道:“你既取了出来,不带走吗?”
一个人的记忆是不会被夺走的,他虽然不会再记起来了,但是属于他的,就是他的。
这样轻易毁去旁人记忆的事,她经历过,她不想做。
她没接这话,只是道:“他需要时间重组记忆,需要多睡一段时间。以后你们同门在此,一定要互相照顾。”
江浔恭谨颔首道:“我记住了。”
彤华又道:“今日之后,便无再见,最后留你一句话。我知你抱负远大,但即便将来继任家主,也不免会遇到难处。若真有那日,你只当退则退,江氏根基深厚,不怕无力重启。”
江浔虽不比原邈,可是在天池山也受过她不少关照。此时心知这便是最后一面,她依旧殷殷嘱咐,再听她永别之言,不免心中微戚道:“姑姑保重。”
她没说自己此日回去会落于何种境地,只道:“阿浔,保重。”
她在世间频繁与人结缘,可叹都走不到终场,她想要尽力将缘分画满,但有些事,尽力也无用。
她叮嘱完最后一句,回头瞧了瞧安静熟睡的原邈,不再多望陶嫣一眼,转身便往外去。
如她所言,今日之后,便无再见之日了。
江浔攥紧了她丢下的这半枚玉珏,看了一眼原邈,目光转过去,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他有心爱之人,知道一个人看着自己爱慕的人,会流露出一种怎样的眼神。他和原邈在一起长大,这十八年里,他是亲眼看着原邈如何珍视着那半枚信物,眼神又是如何从尊崇敬重,变成隐晦情思。
但这是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事。她先前还来天池山的那些年,对他们只有看待小辈的关照与爱护,她似乎是并不关心他是否能够成才,只关心他身体是否健康的。
原邈开蒙的早,很小就开始读书,那时候她还来天池山,有时候对着月亮和他们说话,原邈就抱着书和她聊那些大千世界。
他说今日读了段玉楼,心中敬佩,想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那时候,她听过了,就只是同他道:“那你千万要留在师门里,好好养身,好好读书。平安健康为第一要紧,下山历练嘛……晚些也无妨。”
江浔那时候已经看过外面许多世界了,甚至有些可惜师弟不能出去,便问道:“可是,我听爹爹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不该珍惜时光,早些去外面看看吗?”
原邈疑惑了,看着她,想要等一个答案。但她只是沉默了许久答道:“没关系,平安最重要,晚些也无妨。”
晚些下山门,晚些知丑恶,晚些磨意气,晚些保平安。
江浔自觉十分理解原邈。他幼时实在一个人过得孤苦,而偏偏她又那般温柔对待,即便将来真是要利用他做些什么,原邈未必不肯愿打愿挨。
但她就这么走了。
岑姚顾不上别的,匆匆追上去,喊了句“等等”,硬是叫她驻步回身。
从相见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她上上下下又看了她一遍,看着她这从来穿红的人,却如今只是一身素服,她迟疑着问道:“你还好吗?”
“不好。”
她实话实说。
岑姚因这一句话,心底那股不妙的感觉仿佛突然就得到了确证,只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否认。
“你过得不好,陵游去哪儿了?”
她哭着问她道:“他怎么能看你过得不好?他去哪儿了?”
第200章 番外:原邈4 精卫长泣鸣
原邈病好之后,得了今上重用。宸王是他父亲,江浔是他师兄,他在朝堂上官路通达,直可乘青云而上,若不是想叫他踏实历练,又怕他年纪轻轻封无可封,只怕还要升得再快些。
又两年,宫中给了旨意,由今上亲自为他行加冠之礼,以示看重。
行礼之前,他去另请了一道旨,亲自送到宸王府上。这是他回京后第三次回府上去,手中旨意一展,明明白白的,是请今上放人,允宸王夫妇归隐,不管政事。
原博衍参政自不必说,陶嫣是得了原景时允许,照管着户部及商业事宜的,这么一张旨,彻底将他们两个放逐出了朝堂中心。
他举着那张旨,问双亲道:“二位,不接旨吗?”
原博衍知道自己在朝上的权力太大了,因为原景时什么都愿意给,因为他自己什么都愿意管,这些年不知不觉,他就已经成了权倾天下的亲王。皇帝已经没什么能给他的了,历史上走到了这一步的,下一步,便该是死了。
他知道那龙椅上的除了是他的弟弟,也是说一不二的君王。原邈回来以后,他有心要退了,只是树大根深,总是需要时间,他还没能彻底抽出来,旨意先来了。
他望着原邈冷声道:“你不看看这两年是怎么走到了这一步,如今得了陛下看重,嫌父母碍眼了,去请这么一道旨,要将我们摒弃开了?”
他哂道:“你站得稳吗?”
原邈仿佛听不出这讽刺似的,笑了一笑,道:“这话我就听不懂了。王爷推我上高位,不就是想要自己抽身吗?今日我将旨意请来了,王爷又有什么不满呢?”
他上前,将圣旨放进原博衍手中,又拂袖退开:“收着罢,莫作此故意之态了。二十年前送我走的是你们,二十年后要将我留下的还是你们,我替你们圆了这个名头,已是担了骂名了,你们轻松安心地走就是了。”
他脸上笑意不灭,但眼底却淡淡的:“父亲,母亲,今生亲缘我赔到这个份儿上,够了罢?”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称呼他们。
看着父母要一次又一次丢下自己,他还主动去请了旨,要把这无情寡义的骂名担在自己身上,当儿子的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够了罢?
原邈带着嘲讽的笑意合手一礼,转身便要离去。可原博衍却在他身后道:“我先前同你说过顾家的事,你不要忘记。”
他脚步一顿,又回过头,问道:“宸王殿下,我真的是你的儿子吗?”
如果我是你的儿子,你怎么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原博衍硬下心来,道:“我既送走了你,自然做好了准备,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不是的。他们再留,便成今上眼中钉,可他们若退,也得给他留个靠山,不然这般锋芒强盛,将来必有灭顶之灾。
原邈这般聪明,应当是想通了这点的,但此刻他还是选择了对他们最恶毒无情的揣测。他报复一般说道:“你们这样的人,会入地狱的。”
他的话是冷的,心也是冷的,直到入宫等候冠礼时,都没能热起来。
时辰还没到,原景时的公事还没做完。他在侧殿换好了衣服等候,叫侍从们都退下,留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坐上一会儿。
但偏偏就有个冤家,将人都拦在外面,自己施施然走了进来。
原邈这些年对付卢家也是有些无聊了,此刻连站都没站起来,懒声道:“娘娘,给皇叔送了点心汤羹,就回后宫去罢。在皇叔眼皮子底下来这里,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卢晏致见他提不起兴趣的模样,以袖掩口笑了笑,道:“陛下亲自给你加冠,你还将脸掉到地上,我不生气,他会生气。”
原邈不想搭理她,想外面的人知道分寸,就是放了她进来,也不会由她太久,便连头都不想抬。但他感觉到她一直打量他,就还是抬眼问道:“看什么?”
“看脸。”
卢晏致说话直白:“虽然你当年说我美不足、无新意,但我瞧了你这么多回,却觉得姿色实在是不错。”
原邈冷道:“你是真不要命。”
卢晏致的手放下来,落在自己腹上,轻轻拍了拍,得意道:“陛下为我遣散了后宫,你姑姑也被撵出去了,现在我有它了,无论如何,陛下都会原谅我的。但你——”
她压低声音,道:“你行为不端,勾引后妃,陛下早就厌恶宸王一家了,他不会留你的命的。”
原邈讽笑道:“我勾引你?你算什么,我看得上你吗?”
他心里实在厌恶卢家。卢家就那么一位大小姐卢音致算得上是明事理,当年和亲时就知道分寸,如今另嫁了,在夫家也懂得规劝守度。但这个小卢氏,实在是狂得没边没沿。
朝上不要脸的多了,没见过卢家和卢晏致这么不要脸的。
卢晏致见他厌恶到底的神色,面上的笑意分寸未改,接口道:“你瞧不上我,但我却很是瞧得上你。原邈,仔细瞧瞧,你这手段,这样貌,我还是喜欢你的。”
虽然她的乐舞被他贬得一文不值,虽然她的人都不被他放在眼里,但她还是喜欢招惹他,喜欢气他,喜欢看他因为她而忙得无暇他顾……那时候,她就觉得,他都是因为她。
她不用争宠,不用学那些并不热爱的技艺讨好君王了,但她还是好好将琵琶练了,虽然如今没什么机会告诉他,但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她的乐技绝称不上是惨不忍睹。
原邈权当她是在说鬼话:“你哪里是喜欢我?你分明更喜欢权势。撺掇卢家和朋党杀了那么多人走到今天,你可还快活吗?”
“快活呀。等将来我有了皇儿,天下都是我皇儿的,我要杀多少就杀多少。但我不会杀你的,小宸王,我喜欢你这张脸,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快的。”
卢晏致发了一通疯走了,这些年她和卢家对着他发疯够多了,他都快要习惯了,但今日先是去王府传旨,又是见皇妃撒泼,最后还跪受皇帝加冠,他心情实在是非常不好,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疲惫不堪地回了居所。
师兄江浔在里头等他。
原邈拿着一壶好茶当白水,只作牛饮解渴泄愤之用。江浔啧啧地看着他,想着他大约今日不痛快,也懒得与他多言,便将手边木盒朝他一推,东西送到,便打算去了。
原邈问道:“什么东西?”
江浔道:“玉冠。我先前满二十的时候有一个,现在轮到你了。”
原邈听到他这么说,便道:“师父给的啊?老头子那么抠门,还有钱做这个送咱俩?”
江浔心头顿了顿,想师父哪会给这个?还不是那人提前安排的。
他含糊地应了,又道:“得空你去谢谢国公,她给的。”
原邈没懂一样:“师父给的,怎么又和她有关系?”
江浔寻了个借口,道:“师父和她是旧交,她是长辈,这样的东西自然是给她,难不成直接给我吗?我又不能给你戴这个。”
“知道了。”
原邈随意挥了挥手,算作与他道别。江浔被他打发走,回头看了看他那不上心的样子,盒子放在那,动也没去动。
他前脚离去,后脚文升套了车,载着原邈往国公府去了。
两年前昭元病了一场,之后一直反复不断,总也不算大好,渐渐的,出来露面的时候都少了。但江浔和原邈还是常去探望,这样加冠的好日子,他特地来拜访一回,倒也不算惹眼。
这日昭元精神好些,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原邈就乖巧万分地坐在她旁边,问一问身体如何,又谢她给自己赠冠,说师父怎么那般不懂事,给他就给他,还特地经她转一手。
昭元知道内情,没有辩驳,顺着这话接口:“是啊,什么时候你有机会回去看他,记得替我骂两句。”
原邈笑着说“成”,又道:“近来只怕不得空呢。什么时候师兄外出,叫他去罢。”
两个人坐在一起说了会儿话,阳光弱了些,原邈怕她冷,想扶她进去,昭元说还想坐会儿,使唤他进去给自己拿条毯子来。
侍女出去续茶了,昭元说毯子就在窗边小榻上,于是原邈便自己进去拿。只是她记错了,榻上全然没见什么毯子,原邈便去屏风边探头看了一眼,见毯子在她看书的桌椅那处放着。
他走过去拿,正遇上窗户没关,桌上没收的书笔被风吹落,他又俯身去捡,谁知臂弯里的毯子将一旁书架上的书本又碰掉。
他心里暗道今日怎么这般毛手毛脚,捡起来时,便看到了地上那本书里掉出来的一张信纸。
就一张,那么轻,风一吹就展了开。
长姐慧鉴:
暌违日久,得此一见,心下俱安。对面难言,皆表此函。
关于前事,未听君言,抱歉良深。我与帝君,君臣一场,多年来貌合神离,如今已至末路穷途。帝君功成,而我势盛,纵先前助他良多,恐也难安保前路。
我得教于中枢,深知生死不由自己,身须时刻以家族为先,故已布好后路,绝不使基业毁于一旦。孤女安排另已备妥,未至死局,绝不牵涉。
时局至此,我已无生路,更无生念。为复亲友深仇,唯死而已。念千百年来,虽生犹死,又觉不过解脱耳。
人间不少故人,虽得一见,但难及终局,亦已无心。但先前应允阿邈,赠上双十冠礼,此日恐不足待,转托长姐,代为赠交,来源旧约,不必提及。
谨此言终,不复一一。长姐日后,盼自珍重。
愚妹手书。
原邈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即便目光落定在了“阿邈”那两个字上,目光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他站起身来,将毯子放在一边,又将落下的书打开,打算将信叠好,重新放回去。
碎玉续茶回来时,听昭元说遣了原邈进去拿毯子,知道自己将毯子没收回榻上,便又入房内来找,此刻看着他站在桌前拿着那封信,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公子。”
他不爱听世子,来这里时,都是这么叫他的。
碎玉紧张得一背冷汗,声音说出来,既轻又虚。
原邈抬头看见她,将那封信叠好收了回去,抬起手指来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碎玉提心吊胆地看着他将书放回去,又将毯子重新搭在手臂上,从桌案后绕了过来。
他低声同她道:“我看信的事儿,别给她说,就当我不知道,麻烦你替我瞒一瞒。”
碎玉看着他,他脸上实在是太平静了,什么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就好像那封信真和他没半点关系似的,可是真正没关系的人,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她有些想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你是不是记起来了?
又觉得不可能。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抵抗神明的力量,记忆被夺走了,连彤华都不能抵抗,他只是一个凡人,他根本做不到的。
她整个人如被击中般立在原地动不得了。但原邈已经挂上了灿烂的笑意走了出去:“您这记性也是不好了。分明是放在椅子上了,叫我好找。”
碎玉挪着僵硬的腿脚走到门边,看见他给昭元展开毯子盖上,又重新坐在了旁边。
他的手很自然地移到了身侧,将腰上挂着的那半枚玉珏握在手中,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天光之下,那玉好温柔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