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北魏明珠 裴氏那门亲事,我应了。……

    弄玉听着, 只觉齿冷,她忍不住发笑,道:“母后这是哪里话?昨日母后不是还劝我嫁给裴玄么?”

    萧皇后叹道:“此一时彼一时罢了。今日一早北魏人便同你父皇说了, 要求娶一位公主。如今宫中上下, 只得你与持盈两个公主。你性子刚烈, 就算去了北魏也不会吃亏的, 倒是持盈, 她自小没吃过苦,锦衣玉食的长大, 性子又和顺, 哪里能去和亲呢?”

    “那我呢?”弄玉嘲讽道:“我能吃苦,便可以有吃不完的苦?”

    真是失算啊!

    她算计得了司马弘, 却算计不到她有这么蠢的一个母亲。

    上一世, 她怎么会想到孝顺这样一个母亲的?又怎么会妄想她会庇护自己平安喜乐一生?

    陈弄玉, 错成这样,你不死谁死啊!

    伯英蹙眉道:“娘娘怎能如此待殿下呢?和亲历来都是九死一生, 娘娘就算不顾惜殿下的身子,也该顾惜着这么多年的母女之情啊!若是殿下去了, 将来谁在娘娘膝下承欢尽孝呢?”

    萧皇后红了眼眶, 道:“你说的本宫岂会不知?可如今的形势,容不得本宫意气用事啊!安平,你若当真惦记你我之前的母女亲情, 便不要让本宫为难。”

    遣兰忍不住道:“奴婢不懂,娘娘在为难甚么?娘娘是皇后,难不成还怕谢贵妃不成?”

    这一次,连伯英都没有拦着遣兰。

    萧皇后也顾不得嫌遣兰放肆,只道:“如今本宫不得宠, 萧氏亦式微,怎能不低头?安平纵着奴才将睿和打得不省人事,谢贵妃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她说着,看向弄玉,道:“安平,你父皇女儿虽不多,儿子却多。霸先虽是嫡子,却不得他喜欢……无论是他,还是本宫,都经不起谢贵妃的算计啊!”

    弄玉只觉唇齿发苦,冷笑道:“若我当真嫁到北魏去,裴氏的亲事怎么办?萧氏怎么办?”

    萧皇后捂着胸口,道:“谢贵妃与本宫说了,你不愿要裴氏的亲事,连陛下那里都是说过的。想来国家大事面前,裴氏也不会太过执着,再不然,将持盈嫁给裴玄也抵得过了。至于萧氏,谢贵妃答应本宫,若你肯去和亲,她便保举你舅父为右丞相,也会求陛下将霸先立为太子。”

    弄玉一步步走下石阶,直直逼视着萧皇后的眼睛,骤然笑起来。

    萧皇后见状,不觉向后退了几步,眼底涌起一抹慌乱,道:“安平,你作甚么?”

    寄奴赶忙上前扶住萧皇后,声音却是怯生生的,道:“殿下,娘娘她受不住……”

    弄玉冷笑道:“我做甚么?母后倒不如问问,自己在做甚么。”

    是啊,她就是要陈持盈去和亲。

    不仅是为了上一世的悲剧不重演,更是为了伯英。

    上一世,陈持盈害死了伯英啊!

    她本也不想参与和亲之事,可他们要让她最爱的真真表姐去和亲啊!

    陈持盈,是结束悲剧必须要牺牲的人,更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她怎么可能放过她?

    “谢贵妃会眼睁睁看着萧氏爬到她头上去?她会生生断了谢氏一族的活路?还是会借此指摘萧氏野心过大,有谋逆之心?”

    “母后,你记着。我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让陈持盈必去和亲无疑!你若再敢带着谢贵妃踏入云光殿一步,我便做给你看!”

    “或者,你要的是她去死,我也一样做得出来,绝不手软!”

    弄玉一步步迈向她,一步比一步更坚定,她语气平和,却似千钧。她眼眸柔和,却裹挟着无限恨意,让萧皇后忍不住颤抖。

    萧皇后终于忍不住,大声道:“安平!你疯了!持盈是你妹妹啊!”

    上一世,你也曾说过这句话,对不对?

    记忆翻涌着,冲击着弄玉的心脏。

    上一世,在伯英被陈持盈害死的时候,在裴玄错以为面具的主人是陈持盈的时候,在她想要陈持盈的命的时候……

    弄玉恨毒了这句话。

    她算她哪门子的妹妹?

    “你既不愿嫁给裴玄,为何不把这姻缘让给持盈?皆大欢喜不好吗?”萧皇后不解。

    弄玉一字一顿道:“我凭什么让给她?就算我不要,也是我的!”

    “安平,你怎么变得这么霸道?”萧皇后目光盈盈地望着她,道:“你变了,你从前不会这样……”

    弄玉嗤笑一声,道:“所以,从前我才被你们欺负啊!”

    有一天,我不肯让你们摆布了,便是我变了吗?

    那好啊,我再也不要变回去了。

    “母后一早便来我这里演了一出戏,曲终人散,我看厌了,母后也该回去了。”弄玉冷冷道。

    萧皇后由着寄奴扶着,跌跌撞撞道:“安平,你只是个公主,就算再厉害,失了庇佑,又能有甚么?除了本宫,除了萧氏,除了霸先,你还能依靠谁?你父皇宠爱谢贵妃,等她开了口,就算你再不愿,又有何用?你以为太后当真救得了你?倒不如卖谢贵妃这个人情,不好么?”

    没等弄玉回答,便见陈顼急急走了进来。

    “母后!”他见萧皇后连站都站不稳,不觉紧蹙了眉,看向寄奴,道:“怎么回事?”

    他方才得了消息,说谢贵妃拉着萧皇后一路行至云光殿,他便知要出事,却没想到,在此没见到谢贵妃,却见萧皇后成了这副模样,满脸仓惶,连鬓间的发钗都乱了。

    寄奴不敢多言,也不敢不言,踟蹰着道:“六殿下,您是知道的,安平殿下的性子……娘娘素来和善,怎么遭得住这些?”

    伯英恨道:“胡说甚么?殿下面前,也敢挑拨,不要命了吗!”

    寄奴悻悻住了口,陈顼却已懂了几分,便看向萧皇后,道:“母后,您又让皇姐为难了吗?”

    萧皇后摇头道:“怎么会?”

    陈顼眼眸微沉,看向弄玉,道:“皇姐,无论方才出了何事,我都会处理……”

    弄玉淡淡道:“不必了。”

    寄奴担心弄玉细细争辩起来,凭着陈顼的心思,定会偏向弄玉,忙道:“娘娘,奴婢扶您回去歇着罢。这再争下去,只怕您的身子受不了啊。”

    萧皇后亦明白她的心思,便攀在陈顼身上,道:“霸先,本宫累了,我们走……”

    陈顼脚下不动,只深深望着弄玉,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甚么。

    “霸先……”萧皇后催促道。

    陈顼知道弄玉不愿见自己,只得收回了目光,他正准备扶着萧皇后离开,却听得弄玉道:“霸先,帮我告诉父皇,裴氏那门亲事,我应了。”

    “甚么?”陈顼猛地回头。

    弄玉缓缓闭上眼睛,道:“伯英,送客。”

    伯英闻言,便走上前来,道:“娘娘、殿下,请罢。”

    陈顼怔忪地望着弄玉,连萧皇后都顾不得,赶忙上前几步,急唤道:“皇姐,终身大事……”

    萧皇后亦怔住了,道:“安平,你这样做,是为了甚么?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报复得了持盈了?”

    弄玉道:“我没想报复谁,可若是如此能让陈持盈难受,我倒是很愿意的。”

    萧皇后带着哭腔道:“你这是让持盈难受吗?你这是让本宫,让霸先难受!”

    “母后!”陈顼喝斥道:“够了!”

    弄玉没等他说完,便转身走入了寝殿之中,重重地阖上了门。

    “皇姐,保重。” 陈顼望着殿门道。

    殿门之后,弄玉倏尔睁开了眼睛,她靠在殿门上,眼眸一寸寸地沉下去。

    裴玄这步棋……

    是时候了。

    *

    合光宫。

    “想要哀家的玉儿去和亲,办不到!”崔太后重重将茶盏摔在案几上,指着陛下的鼻子道:“你要谁去,哀家都不管,只不能是哀家的玉儿!绝对不行!”

    陛下心中也并不十分愿意将弄玉送到北魏去,只是耐不住谢贵妃恳求,又担心陈持盈无法在北魏各种势力之中斡旋,方才借势顺了谢贵妃的心意,道:“母后息怒,朕并未说一定要安平去,只是北魏欺人太甚,议定了要一位公主。这……”

    他看了一眼跪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陈持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崔太后道:“怎么?你心疼宣德,就不许哀家心疼玉儿?”

    陛下道:“朕也心疼安平。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持盈性子软,若是让她去,只怕……”

    崔太后冷笑道:“陛下也不必瞒着哀家,哀家可是听说,北魏那司马瓒指名道姓的要宣德去,并未提及玉儿。”

    她说着,抬眼看了看陛下身边的季风,道:“陛下要了玉儿的人,翻脸便不认人,只怕不合适吧?”

    陛下忙道:“母后说得哪里话?这……”

    谢贵妃道:“太后娘娘,此事实在是您错怪陛下了。是方才皇后娘娘同陛下说,安平愿意去和亲,陛下实在挨不过,才勉强同意的。”

    季风眼底微沉,唇角抿了抿。

    果然,历经两世,他还是会被谢贵妃的无耻所震惊。

    陈持盈听着,不觉止住了泪水,抬头看向谢贵妃。

    谢贵妃笑着道:“想来,要成全安平,陛下还得与北魏人费一番唇舌呢。”

    她说着,看向陛下,道:“陛下为了孩子们的事,当真是辛苦。”

    陛下没说话,只转头看向崔太后,道:“母后,此事……”

    崔太后冷笑道:“季风,你去传了玉儿来,哀家要亲自问她。”

    季风道了声“是”,正要离开,便听得门外有人通传,道:“皇后娘娘、六殿下到!”

    谢贵妃心中正忐忑着,听得动静,忙道:“何必那样麻烦?问问皇后娘娘就是了。”

    不等崔太后开口,谢贵妃便看向萧皇后,道:“姐姐说说,方才安平是怎么对姐姐说的?她可是心甘情愿去和亲的?”

    萧皇后有些怯怯地看了陛下一眼,道:“这……”

    崔太后冷声道:“季风,去请玉儿!”

    季风应声便要离开,却听得陈顼道:“不必去劳烦皇姐了。”

    他说着,看向崔太后和陛下,道:“皇祖母、父皇,皇姐说,她愿意嫁给裴玄。”

    季风脚下一顿,手指微微轻颤着,悄无声息地拢在了袖中。

    第32章 北魏明珠(二)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他……

    崔太后不觉坐直了身子, 道:“此话当真?”

    陈顼道:“是孙儿亲耳听皇姐说的,断不会有错。”

    萧皇后不敢多言,只低着头, 小心避开陛下的目光。

    崔太后听着, 略松了一口气, 向后靠在了靠枕上, 赞许道:“裴玄出身清贵, 人品也不错,倒勉强配得上玉儿。”

    陈持盈一颗心几乎要恨得跳出来, 她红了脸, 怔忪地望着谢贵妃,只觉周身发冷, 连头脑都是懵的。

    谢贵妃赶忙向她使了个眼色, 陈持盈这才略略回过神来, 道:“姐姐有此良缘,持盈为姐姐高兴。但愿持盈有姐姐这般运气, 能觅得良人,而不必受骨肉分离的苦楚。”

    她跪在地上, 一双眼睛盈着泪, 如同受惊吓的小兽一般,惹人怜爱。

    陛下见状,心也不觉软了几分, 道:“不必跪着了,起来罢。”

    陈持盈道:“持盈身为公主,和亲之事本是责无旁贷,只是……持盈实在舍不得父皇,舍不得啊!”

    她说着, 恸哭起来。

    谢贵妃忙上前抱住她,道:“我可怜的孩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眸看向陛下,道:“陛下,因着臣妾的身份,持盈这孩子不配享受过甚么嫡出公主的尊荣,今日却担了这样重的担子。这孩子至孝,即便当真让她去和亲,她也绝无二话,只是顾念她的一片孝心,臣妾有件事,不得不求陛下恩准……”

    陛下叹了口气,见谢贵妃肯松口让陈持盈去和亲,心下也不觉松了几分,便道:“你说罢。”

    谢贵妃轻轻抚着陈持盈的发髻,道:“臣妾想求陛下,以嫡出公主之礼送持盈和亲。”

    陈持盈心下一紧,攥紧了谢贵妃的衣袖。

    谢贵妃却不为所动,只静静望着陛下。

    “准了。”陛下道。

    “还有,”谢贵妃接着道:“持盈自小没有离开过臣妾,臣妾实在不安。臣妾想请陛下命裴玄和季风去送亲。”

    陛下看了季风一眼,还未开口,谢贵妃便道:“臣妾知道,无论是裴玄还是季风,都是陛下倚重之人。臣妾也正是看中裴大人办事持重,季公公于北魏人眼中颇有威势,想必唯有他们,才能护持盈周全,陛下与臣妾的父母之心才能得到慰藉。”

    陛下道:“如此,便依你罢。”

    “最后,”谢贵妃道:“持盈自小与安平和臣妾的侄女谢念最为亲厚,臣妾想请陛下准她二人随持盈同去北魏,待婚礼之后,再由裴大人和季公公送她们回来。”

    大楚的确有姐妹送嫁的习俗,可历朝历代却从未听说和亲也带姐妹同去的。

    陈顼忍不住道:“这算甚么?又不是做滕妾。如此一来,不是让北魏人看笑话吗?”

    谢贵妃红了眼眶,道:“陛下,若非睿和病得起不来,臣妾也不会出此下策的。旁人女子送亲,都会有至亲的兄弟、姐妹去,怎么轮到持盈,倒不行了呢?”

    陈顼听着,道:“谢娘娘,若五皇姐需要由至亲去送亲,我去就是了!”

    萧皇后忙道:“你年纪尚小,如何经得起这些?快别添乱才是。”

    崔太后道:“霸先年纪不小了,也该历练历练。”

    陛下迟疑道:“如此,不若让霸先去送亲。依着朕看,安平和谢家姑娘倒不必去了。”

    谢贵妃道:“谢念定是愿意去的,若是陛下和太后不愿让安平去,也就罢了。只是臣妾担心,那些北魏人不懂是陛下和太后体恤安平,只会说大楚皇室子女之间并不亲厚等语,这也就罢了。若是要说我们大楚的嫡公主没有胆色,还不如……”

    “不如甚么?“陛下的语气有些不悦。

    谢贵妃小声道:“不如,不如臣子之女。”

    陛下硬声道:“大胆!”

    “谢娘娘错了。”

    门外陡然响起弄玉的声音,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弄玉正俏生生的站在殿门前,她唇上略擦了些胭脂,越发显得眉目妍丽,顾盼生辉。

    风骤起,吹散了她的发丝,一缕碎发拂过她唇边,带着淡淡胭脂香气,便是一幅最动人的美人图。

    她清浅一笑,明眸皓齿之间,却是云淡风轻之态。

    众人都不觉有些看呆了。唯有季风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崔太后忙唤她进来,道:“这样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弄玉笑着道:“出了这样的事,孙女睡不着,倒不如过来瞧瞧。”

    她说着,款款走了进来。也不管谢贵妃跪在地上,只径自走过她面前,受了她这一跪。直恨得谢贵妃气白了脸。

    陛下见她坐下,方道:“安平,你方才说谢贵妃错了,是哪里错了?”

    弄玉勾了勾唇,道:“儿臣知道父皇平素最恨激将法,谢娘娘以此来激父皇,岂不是错了?”

    谢贵妃忙抢白道:“陛下明鉴!臣妾没有!”

    陛下的面色有些阴沉,道:“到底有没有,只你心里清楚罢了。”

    谢贵妃恨恨地看了弄玉一眼,她可当真是小瞧她了。只一句话,便轻轻巧巧挑拨了她与陛下的关系。而最可怕的是,她分明感觉得到,弄玉在陛下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了……

    弄玉微微抬眸,道:“不过……儿臣愿意去送亲。”

    季风的眸子越发地深,漆黑的瞳仁中掠过一抹情绪,让人看不分明,亦抓不住。

    “玉儿!”崔太后忍不住道。

    陈顼心头一紧,到底少年骄傲,生生将目光避开了。

    弄玉笑着抚着崔太后的手,道:“皇祖母,谢娘娘有句话倒是说对了,玉儿既承了嫡出公主的尊荣,便该为大楚做些什么。”

    她说着,看向谢贵妃,认真道:“谢娘娘放心,有我在,这场婚事定会顺顺利利的。一点差错都不会有。”

    谢贵妃望着她,不知为何,一股彻骨的寒意自头顶一路灌下来,浇了她满头满脸。

    她勉力强撑着,挤出一抹笑来,道:“如此,便多谢安平了。”

    *

    众人散去,弄玉又陪着崔太后说了会子话,方回到云光殿来。

    “如今天气一日日冷了,想来北魏人不日就会出发,咱们也得预备着,万不能误了殿下的事。”伯英吩咐着云光殿的宫女、宦官们,直到都吩咐妥帖了,方才走到暖阁中来。

    弄玉早捧了手炉,靠在美人榻上悠悠闲闲地看着书,见伯英进来,便将书放在一旁,笑着道:“不过去北魏几日,没得这样仔细。”

    伯英道:“话不是这样说,殿下难得出宫去,总要备得齐齐整整的才好。”

    弄玉笑着拉她坐下,道:“多谢你,伯英。”

    伯英道:“殿下怎么说这样的话?”

    弄玉道:“你知道么?我今日特别高兴。”

    伯英道:“是因为陛下决定了命宣德殿下去和亲么?”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不光是因为这个。还因为……”

    她走了,你就可以长长久久的陪在我身边了。

    弄玉没说下去,只道:“你就当我是因为这个吧。”

    伯英也不多问,只是心疼道:“殿下筹谋了这么多时候,今夜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弄玉笑笑,道:“这就睡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伯英听着,又陪了她些时候,见她安歇了,方才退下。

    *

    弄玉轻轻吹灭了蜡烛,刚一躺到床上,便觉身边温热。

    她猛地坐起身来,想要从枕头下抽出那把藏好的金簪,却已发现枕头下空空如也,甚么都没有。

    她神色一凛,便听耳边响起一声轻笑:“果然你藏了这么个东西。”

    “给我!”弄玉伸手去抢。

    他却顺势将她揽入怀中,道:“对付我,金簪没用。”

    弄玉反手将金簪握在手中,道:“自戕也足够了。”

    “你舍不得的。”他轻声道:“这世上,没人比你更在乎活着了。这么用力地活着,怎么舍得死呢?”

    弄玉冷笑道:“只看值不值得罢了。”

    他下意识地往她握着金簪的左手上看了一眼,瞬间便将金簪夺了过来,扔到远处,道:“不会有的……这金簪用不着,我待会替你处置了。”

    弄玉也不恼,只冷笑一声,道:“今日用不着,也有明日。本宫劝九千岁大人,还是别白费功夫了。”

    季风眸光微暗,认命道:“先说好了,自保可以,自戕不行。”

    他握紧她的手,道:“绝对不行。”

    弄玉不在意道:“你放心,还不到时候。”

    季风这才松开了她,缓缓躺了下去,他一手枕在脑后,盯着天花板看着。

    适应了光线,周遭也没有那么黑了,反而渐渐清明起来。

    弄玉望着他,也躺了下来。

    两人同床共枕,仿佛亲密无间,却又相隔千里。

    寂静中,他突然开口,道:“想好了?”

    “甚么?”

    “你当真要嫁裴玄?”

    “是。”弄玉顿了顿,接着道:“如今的形势之下,裴少夫人的身份比公主的身份来得方便得多。”

    “只为这个?”

    “只为这个。”弄玉说着,浅笑一声,道:“所谓贞洁、名声,我都不在意。所以,能有这样一个身份,很划算。”

    “那你去北魏呢?也是为了他?”

    弄玉不答,只看向他,慧黠一笑,道:“怎么,吃醋了?”

    她见他不答,便伸手去抚他的胸膛,道:“九千岁大人该当比本宫清楚,要复仇,动心可是大忌……”

    她话还没说完,只见他呼吸微沉,捏住她的下颌,顺势便吻了上来。

    从未有过的强势,他侵入了她的唇齿,手指轻轻叩着她的后脑,所有的一切都宣泄在这个吻里,如同潮水,瞬间便将她吞没、将她碾碎。

    “唔……”

    剩下的,便是她喉咙里低哑的呢喃,再听不清甚么。

    第33章 北魏明珠(三) 殿下,你有没有觉得………

    他唇瓣温热滚烫, 自她唇边一点点向下游走。

    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气息烙进她的身体。

    他克制着自己,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仅将那份情/欲化作一吻。仅此而已。

    他抬起身子, 望着她, 道:“你想甚么时候见姜离?”

    弄玉攥住他的手, 殷红的唇角轻轻勾起, 道:“你知道了?”

    季风苦笑着道:“殿下素来无利不起早,不难猜。”

    弄玉反身将他压在身子底下, 伸手触碰着他的唇, 道:“你不是怪我刻薄自私?怎么又肯帮我了?”

    季风道:“殿下错了。”

    “嗯?”

    “我从未怪过你。更何况,我们是盟友。”

    “也对。”弄玉笑着道:“此次去北魏, 定会路过边境, 到时候我会假装身子不适, 在边境拖延几日。到时,还请九千岁大人斡旋, 让我见姜离一面。”

    季风点点头,道:“此事不难, 我会安排。”

    弄玉道:“还有一事。”

    季风支肘靠在床上, 由着她伏在自己胸膛上,一手轻轻拂过她的发,他的目光都变得很沉, 夹杂着淡淡笑意,道:“你说便是。”

    弄玉神色微凉,道:“三皇兄既病得起不来床,便不必起来了。”

    季风点点头,道:“此事不难。”

    弄玉看向他, 道:“要他死当然不难,只是此事须想个巧妙的法子,没得让谢贵妃抓到把柄,反而不好。”

    “你的意思是……”季风赞许地看向她。

    “上一次陈持盈用在我身上的,我还给她哥哥,也不算错罢?”弄玉嗤笑一声,滚到季风怀里去,道:“到时候,谢贵妃没了女儿,又失了儿子,还怕她不狗急跳墙吗?”

    季风将她按在自己肩头,道:“殿下,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很像奸夫□□?”

    弄玉笑着道:“像不像倒没那么要紧,左右在世人眼里,我们已经是了。”

    *

    翌日,凤吟阁。

    谢贵妃坐在陈舜床前,一口一口地喂他吃着汤药。

    陈舜靠在软靠上,面色苍白地看向坐在床脚的陈持盈,气喘吁吁道:“持盈,你别哭,等我好了,一定帮你讨回公道!”

    陈持盈擦了擦眼角的泪,道:“此事木已成舟,还有甚么好说的?就算皇兄将陈弄玉杀了,亦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谢贵妃不屑道:“哭什么?甚么木已成舟?还远没有到时候呢。”

    陈持盈道:“父皇都应了,难不成母妃还能劝他收回成命么?”

    谢贵妃哂笑一声,道:“你们两个,生得都是人中龙凤的好看模样,性子却毛毛躁躁的,连本宫的三分都没有。”

    陈舜不耐道:“母妃快说说,还有什么法子?”

    谢贵妃道:“此去北魏,路上少说也得三个月。那司马瓒是有了名的好色之徒,安平和阿念又都是出了名的美人,只要她们有人能替你担了这件事,你还怕不能完璧归赵么?”

    陈持盈道:“母妃说得轻巧,陈弄玉岂是好相与的,又有季风护着她,定不会让司马瓒轻易得手的。”

    谢贵妃道:“你懂甚么?男女之事,有时候不必动情,只须迷情。就算她陈持盈不上当,也总有阿念。”

    她说着,叹了口气,道:“当真是她,你父皇也不会亏待你舅父和整个谢氏的。”

    陈持盈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一瞬间,像是醍醐灌顶一般,道:“母妃的话,持盈明白了。”

    谢贵妃笑着道:“果然是本宫的女儿,一点就通。”

    陈持盈羞涩一笑,道:“但愿女儿此次能平安归来,还能为母妃添个如裴玄般的女婿。”

    谢贵妃道:“正是呢。”

    陈舜不解道:“母妃、持盈,你们在打甚么哑谜?”

    谢贵妃笑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现在把身子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正说着,便见有宫女走了进来,道:“贵妃娘娘,裴府的帖子。”

    陈持盈听说是裴玄府上的拜帖,不觉心头微动,道:“上面写的甚么?”

    谢贵妃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那宫女,道:“说罢。”

    那宫女道:“这个月初十是裴太傅的寿辰,裴府设宴,想请三殿下去呢。”

    谢贵妃道:“知道了,下去罢。”

    那宫女道了声“是”,正要下去,又听得陈持盈问道:“这帖子是单给三皇兄的,还是也给了旁人?”

    那宫女不敢多言,只抬头斜觑着谢贵妃的脸色。

    谢贵妃道:“殿下既问,你答了便是。”

    那宫女这才道:“说是大殿下和六殿下那里都送了。”

    谢贵妃抬了抬眼,道:“去罢。”

    那宫女不敢再耽搁,急急退下了。

    陈持盈见她离开了,方才道:“三皇兄会去吗?”

    陈舜道:“如今离初十不过几日,我这病料想还好不透彻,倒不如不去了,没得给裴太傅过了病气。”

    陈持盈劝道:“皇兄如今已能下床走动,不过是参加宴席,料想不碍事的。再者说,裴太傅曾教过皇兄读书,若是大皇兄和霸先去了,唯独皇兄不去,岂非落人口实?”

    谢贵妃低低地笑了一声,道:“你这孩子,就算心里有筹谋,也该沉得住气些。”

    陈持盈被她戳中心事,不觉面色一红,道:“持盈也是为皇兄着想,万万没有私心的。”

    谢贵妃看向陈舜,道:“弘农杨氏与裴氏是世交,又沾着亲,想来那日杨妙仪也会去的,你去走动走动也好。还有,带上你妹妹。”

    陈舜听她们二人说着,心里也了然了几分,道:“就听母妃的。”

    陈持盈听他这样说,才安下心来。

    *

    临近傍晚时候,弄玉方从合光宫中出来。

    伯英陪在她身边,道:“奴婢还是头一次见太后娘娘这么高兴呢。”

    弄玉笑着道:“今日舅父举荐了崔恬入朝,父皇很喜欢他。皇祖母见崔氏有人能担当大任,自然是高兴的。”

    伯英道:“还是殿下慧眼如炬,这才找到了这么个人。”

    弄玉摇摇头,道:“我只是要天下人知道,人人都道崔氏败了,我却说崔氏啊要支棱起来了。”

    伯英点点头,感慨道:“正是呢。如此,殿下在前朝有了助力,也不必事事被皇后娘娘掣肘了。”

    弄玉笑着道:“伯英,你不懂。”

    伯英不解地望着她,道:“殿下的意思是……”

    弄玉眼眸微沉,眼底划过一抹狠厉,道:“我的意思是,没有谁是本宫的助力,而是世家荣辱皆在本宫一念之间,本宫要谁繁盛,谁便繁盛。本宫要谁毁灭,谁便再也起不来。”

    伯英听着,只觉周身一凛,道:“有殿下这句话,奴婢都精神了。”

    弄玉笑笑,正欲往前走,却见裴玄正站在不远处,直直望着她。

    弄玉脚下微顿,便见裴玄走了过来,端端正正地向她行了礼,道:“臣见过安平殿下。”

    弄玉虽懒怠见他,却也不得不做做样子,道:“起来吧。”

    她说完,便准备离开。却见他拦在她面前,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

    弄玉不觉蹙眉,道:“小裴大人这是何意?”

    裴玄拢在袖中的手指猛然攥紧,道:“有件事,臣想亲耳听殿下说。”

    弄玉淡淡道:“何事?”

    裴玄迟疑道:“臣求娶殿下之事,殿下当真应了?”

    弄玉答得干脆,道:“确有此事。若是小裴大人反悔了,大可去寻父皇说明此事。”

    “并非反悔!”裴玄赶忙道,“臣只是没想到,殿下会轻易答应。”

    他的语调染了些自嘲,可到底还是藏了几分欢愉在其中的。

    弄玉从未见过这样的裴玄,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或者是矜贵无双的公子,或者是端成持重的大臣,但无论如何,总是运筹帷幄,骄傲绝尘的。

    可是今日,他仿佛有了气息。活人的气息。

    他竟会低到尘埃里,又竟然会笑及眼底。

    可弄玉,竟不愿让他快乐。

    她记得所有痛苦的滋味,也不打算忘记。一点也不。

    弄玉冷冷望着他,道:“小裴大人该当知道,本宫若有半分旁的路可以选,也不会答应这亲事。”

    裴玄抿了抿唇,哑着声音,道:“无妨。”

    无妨?

    弄玉几乎要笑出声来,上一世那个骄傲的公子还依稀站在她面前,道:“我裴玄若要娶妻,便要娶世上最好的女子,她一心一意爱我,我一心一意敬她。”

    那时,他嫌恶她和季风纠缠不清,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处境,没有想过她是否愿意。

    他的话语是插在她心上的刀。

    自那日之后,她便再不奢求嫁他,也再不奢求能干干净净地走出宫廷去……

    弄玉道:“小裴大人当真是好脾气。”

    弄玉言罢,便拂袖要离开,却听得裴玄急道:“初十那日,殿下可会去?”

    弄玉猛地回头,道:“怎么?本宫还未嫁作新妇,小裴大人已来约束本宫了?”

    “臣并非此意……”

    “不过小裴大人放心,初十那日,本宫会去的。”

    “臣是希望,初十那日,殿下不要来。”裴玄急道。

    弄玉直直望着他,半晌,突然一笑,道:“可惜啊,本宫就是不愿让你如愿。”

    言罢,不等裴玄开口,她便离开了。

    裴玄站在原地,只觉心头一阵阵席卷着钝痛,铺天盖地地迎上来,将他彻底吞没。

    直到宫门下钥的钟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无知无觉地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第34章 所谓寿宴 你说过,无论本宫发生甚么,……

    七天日子匆匆而过, 仿佛一瞬间,便到了裴府寿宴之日。

    弄玉一早便准备好了,只等着季风来接她出宫去。

    伯英道:“贺礼已准备好了, 奴婢已吩咐过, 遣兰会守着那贺礼, 定不会出岔子的。”

    弄玉点点头, 将手中的铜炉握紧了些, 道:“你今日就留在宫中歇息,傍晚时候, 我们便会回来的。”

    伯英虽不解弄玉为何不肯让她同去, 却也没有多问,只道:“是。”

    遣兰着了身蓝粉色的衣裳, 与素日里的宫装不同, 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 青春活泼。她笑着走了进来,道:“殿下, 季风已到了。”

    弄玉欣赏地望着她,道:“姑娘家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整日里穿着宫装, 倒像是大了几岁。以后若是不出去办差,你就穿这些亮色的衣裳。”

    遣兰笑着道:“多谢殿下。”

    伯英道:“殿下疼你,你更要好好办差才是。”

    遣兰道:“姑姑放心, 奴婢定会照顾好殿下的。”

    她说着,便随弄玉一道走了出去。

    季风坐在马车上,见弄玉来了,便斜身一跨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煞那间, 挺拔颀长的身躯便自阴影中走出,暴露在了阳光之下,他下意识地握了一下腰间的宝剑,才抬眸望向她,勾唇一笑。

    英俊潇洒,气宇轩昂。

    弄玉想,若当真有能及得上这八个字的人,便该当是季风这样。

    如此想来,她上一世倒也不算很亏。

    他见她伫立在原地,便走上前来,一双眼睛望着她,似笑非笑,自有一番风流。

    “怎么?”

    弄玉道:“我只是在想,你在沙场上的模样。”

    季风微一晃神,道:“会再看见的。”

    弄玉吸了吸鼻子,道:“真好。”

    季风深深望着他,只觉她眼角和鼻尖都有些泛红。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替她擦擦眼角的泪,却又自觉唐突,终是把手缩了回去。

    弄玉道:“走罢。”

    季风微微颔首,他上前一步,飞身上了马车,迎着阳光,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他手中拧着缰绳,熟练地拍了拍马匹,道:“上车。”

    遣兰笑着道:“季风,你上马车比人家上马还潇洒好看呢。”

    季风笑笑,道:“遣兰姑娘,你夸我不算,要让殿下夸我才行呢。”

    弄玉径自上了马车,笑着道:“要本宫夸你,想得美。”

    遣兰“扑哧”一笑,侧眸看向弄玉,道:“这可难了。”

    季风勾着唇,只微一扬马鞭,马车便疾驰而去,朝着宫门外的方向奔去。

    *

    裴府今日将宴席设在了京郊南山。

    俗话说,寿比南山。为着这个好兆头,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便喜欢将寿宴摆在此处。尤其是半山腰的醉翁亭,靠山傍水,秋日里更有漫山遍野的红叶,最是景致好。

    季风将马车停在山脚下,早有裴府的小厮跑过来牵了马,道:“贵人们只管上去,小的会将马车停到便宜处,将马儿伺候得好好的。”

    季风扶了弄玉下车,望着前方不远处盘山的石阶,低声道:“南山看着不高,其实上面山峦层叠,更有云雾缭绕,若是谁走失在里面,只怕一时半会是寻不到人的。”

    弄玉道:“是啊。”

    她说着,抬头望着山巅,只见它隐藏在云雾之中,仿佛阳光都照不进去。

    弄玉不觉心头一窒,攥紧了季风的手,道:“你说过,无论本宫发生甚么,你都会护我平安,对不对?”

    季风望着她紧握着自己的手,神色微凛,道:“是。”

    弄玉松了口气,道:“有你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

    遣兰跟在他们身后,不知为何,她心底竟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

    一路上都扎了红绸,更有裴府的人在路上接引。

    裴玄站在醉翁亭前,远远地便看见弄玉和季风一道前来,不觉沉了眸色。

    裴敬走了过来,道:“兰辞,三殿下和宣德殿下来了,你且去迎迎。”

    裴玄道了声“是”,目光却从未从弄玉身上挪开。

    陈舜行动不便,由两个宦官架着,陈持盈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边,她微低着眉,又着了藕荷色的衣衫,越发显得温柔沉静,于这漫天风霜之中,唯有她一抹恬淡的颜色,是旁人再不能及的平和安稳。

    是谢贵妃告诉她,于男人而言,女人的绝色妍丽都比不上那一份安稳。

    她深信谢贵妃的每一句话,也自问自己容貌绝尘,没有谁能抵得住这些。

    “小裴大人。”她轻声道。

    裴玄朝着她和陈舜行了礼,便径自朝着他们身后的方向走去。

    陈持盈不觉回头,只见弄玉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她身后。

    她今日着了一身妃色衣衫,红得热烈,倒比漫天的红叶还瑰丽浓烈三分。

    也许是因为冷,她的唇红得厉害,倒比最时新的胭脂还要艳丽些。

    陈持盈走上前来,道:“今日姐姐这一身倒与枫叶一色了。这红色偏要配着漫天雪景才好看,只是这时候的南山还下不了雪,姐姐这身衣裳算是辜负了。”

    弄玉冷笑一声,道:“我瞧着这天色,倒像是会下雪呢。”

    陈舜嗤笑一声,眯眼看着天色,不屑道:“安平,你也太霸道了些。这晴空万里,如何下得雪来?”

    弄玉没理他,只微微蹙眉,像是看见了甚么脏东西似的,弄得陈舜好没意思。

    裴玄上前朝着她行了礼,却不是臣子的礼仪,而是未婚夫婿对未婚妻子的。

    弄玉没有回礼,只是笑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小裴大人,便知此言不虚。”

    裴玄心底涌上一抹淡淡的喜悦,他正要开口,却见弄玉已与季风一道进去了。

    他站在原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看着,目光在他们相牵的手上凝聚,于是,方才满心的欢喜便化作了一团触目惊心的勇厉。

    陈舜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过是个奴才,小裴大人还怕比不过吗?”

    他说着,轻笑一声,戏谑地看着裴玄,道:“本王这个妹妹,做事还真是离谱。小裴大人别在意。”

    裴玄淡淡看向他,道:“殿下说笑了。”

    陈持盈走到裴玄身边,道:“姐姐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待宫人更是宽厚,想来,她也是无心……”

    裴玄紧抿着唇,道:“孰是孰非,谁是有心,谁是无意,臣分得清楚。不劳宣德殿下费心。”

    陈持盈面色微涨,道:“小裴大人误会持盈了……”

    “或许吧。”裴玄浑不在意道。

    言罢,他便自去招揽别的宾客了。

    陈舜冷眼看着他的背影,道:“持盈,这样的人,你确定要嫁么?”

    陈持盈咬着唇,道:“皇兄,我要嫁的人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他该有通天的本事,有高贵的出身,有世人的赞誉,至于他心里有没有我,是最不重要的事。”

    陈舜道:“你小小年纪便看得懂这些,倒比那些痴情的女儿强多了。”

    “我是公主,她们如何能与我相比?”陈持盈反问道。

    陈舜望着她,不觉轻笑,道:“是啊,本王的妹妹可是公主。”

    陈持盈浅浅一笑,轻声在他耳边道:“皇兄,我如今再如何,也越不过陈弄玉去。等你做了太子,我才是真正尊贵呢。”

    陈舜笑着揉揉她的发,道:“有那一天,你且看着。”

    两人一路说着,朝着醉翁亭走去。

    *

    醉翁亭虽是亭子,却有亭台楼阁相配,不似京城中那般富丽堂皇,反而极有农趣。周围种植的不是奇花异草,而是民间常见的花卉,甚至植着些稻米、果蔬之类的东西,此处放着农具,那边设一口井,虽是寻常景色,可于京中子弟而言,却是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大楚的读书人常有归于田园,采菊东篱之心,这也算是成全了他们的心意。

    裴敬坐在醉翁亭中,一边抚着琴,一边陪着宾客说话。

    弄玉和季风走至醉翁亭边,见萧丞相与萧真真坐在醉翁亭中,弄玉便朝着季风使了个眼色。

    季风微微颔首,一转身便不见了。

    弄玉笑着走到醉翁亭中,朝着裴敬行了长辈之礼,便走到萧真真身边坐了下来。

    众人见状,皆向着裴敬道:“听闻陛下已为安平殿下和小裴大人赐了婚事,郎才女貌,裴大人当真是好福气。”

    裴敬笑笑,顺手拨弄着琴弦,算是应了。

    可只有弄玉看得出,他望向她的目光,笑不达眼底。

    老练如他,怎会看不出弄玉并非佳媳?可若他不愿,又为何会去寻陛下提亲呢?

    弄玉不解,也懒得去想。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萧真真,低声道:“姐姐今日穿得也太素了些,和亲之事已定,今后不必如此小心了。”

    萧真真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算是知道了。从前我心气高,无论做甚么,总想着拔得头筹,却不想这份心气倒成了旁人利用我的工具。”

    弄玉听着不觉心酸,她握了握萧真真的手,道:“姐姐受委屈了。”

    萧真真摇摇头,道:“我并不觉得委屈,只是陡然尝到人间冷暖,有些不甘罢了。”

    她说着,不由看向萧丞相,他正笑吟吟地与周遭同僚说话吃酒,全然顾及不到自己女儿的心情。

    她本以为自己是掌上珠,可最后却发现自己是第一个被舍弃的人。她怎能不痛?怎能不恨?

    可他到底是她的父亲啊!被他疼爱了那么多年,她不能恨他,却也无法再爱他。

    弄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萧丞相身边坐着一位年轻男子,约么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上着了最寻常的衣衫,连衣襟和袖口都洗得发白,可这男子坐得笔挺,面容沉静,虽不苟言笑,却并不让人生厌。只是,太过严肃板正了些。

    崔恬。

    弄玉一眼就认出了他。

    虽隔了一世,可他的神情却未改。

    萧真真见她望着那边,便低声道:“他是崔恬,是我父亲新举荐的年轻人,陛下封了他去御史台做治书执法。据说他人品刚正,宁折不弯,没有半点污浊之气,正合御史的本分,陛下很喜欢他。”

    弄玉点点头,道:“听闻他颇有才干。”

    萧真真道:“有没有才干我不知道,只是他太较真了些。人人都敬佩赤子之心,却都不肯让自己做这样的人。因为人们知道,有这样的一颗心是会吃亏的。也不知将来在这官场上混久了,他会不会改。”

    弄玉笑笑,道:“不会。”

    萧真真有些诧异,道:“你如何知道?”

    弄玉笑着道:“因为他是崔恬啊。”

    若是他变了,就不是那个上谏天子,下惩贪官,令人叹息的“崔青天”了。

    上一世,她一步步逼着他做贤臣,做酷吏,逼着他承受内心的煎熬。

    这一次,她希望有那么一日,自己可以放了他。

    第35章 所谓寿宴(二)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已……

    萧真真没有问下去, 她对崔恬并不感兴趣,也不在意朝堂之上谁得了志,谁又落了难。纵使她注定是浮萍, 在不被人主导的时候, 她也只想安安心心做自己。

    “陛下命你去送亲, 这其中不会有甚么算计罢?”萧真真见陈持盈走过来, 不觉有些担心。

    弄玉优哉游哉地端起茶盏来吃着, 道:“凭她有甚么算计,我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萧真真点点头, 道:“万事小心。”

    弄玉道:“姐姐放心。”

    两人正说着, 便见陈舜和陈持盈走到了裴敬面前,二人端端正正地行了师长之礼, 又命下人奉上贺礼来。

    陈舜道:“太傅, 这是南海的东珠所制成的手串, 这是两颗鸡蛋大的夜明珠。都不算甚么稀罕东西,远不及您谆谆教导之情, 聊表心意罢了。”

    见裴玄引着陈尧和陈顼朝这边走来,陈舜便故意提高了声音, 道:“东西不值甚么, 只是这手串是持盈亲自编的,还望太傅喜欢。”

    裴敬拂过琴弦,停了这一曲, 道:“宣德殿下有心了。”

    陈持盈含笑道:“持盈也只是尽学生的本分罢了。”

    裴敬道:“臣只教过殿下几日而已。”

    陈持盈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持盈不敢忘。”

    正说着,便见裴玄等人走了进来,陈尧也就罢了,不过郑重向着裴敬行了礼, 陈顼却蹙了眉,道:“五皇姐这样说,是想害太傅得个逾越之罪么?”

    陈持盈涨红了脸,道:“太傅,持盈绝无此意!”

    裴敬笑着道:“宣德殿下守礼重义,臣却愧不敢当。”

    他说着,站起身来,向着陈尧等人行臣子之礼,众人皆不肯受。

    裴敬道:“臣方才已是逾越,受了诸位殿下的师礼。如今,各位殿下也该受臣的君臣之礼。我大楚以礼立国,臣亦不敢废。”

    听他如此说,陈持盈的脸色便越发难看起来。

    不多时,又有谢顺、杨氏等同僚家眷来了,醉翁亭中便越发热闹起来。

    裴玄坐在裴敬身边,一边替他添了茶,一边低声道:“当众给宣德公主难堪,倒不似父亲平日里行事的风格。”

    裴敬笑笑,命人将凤尾琴撤下去,道:“谢贵妃既敢算计着让你和安平殿下去为她送亲,我便得让她知道,我们裴氏并不是好相与的。”

    裴玄道:“父亲从前不是喜欢宣德公主胜过安平殿下的么?”

    裴敬道:“为父虽是老眼昏花,可孰近孰疏我还是分得清的。”

    裴玄不觉轻笑,道:“是!”

    他说着,目光向着弄玉那里看去,只见她和萧真真坐在一处,笑吟吟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猛然记起上一世,她得到萧真真死讯时的模样……

    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很心疼她了。

    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对她……情根深种。

    季风……若没有季风……

    他突然发现,季风并不在弄玉身侧!

    他心底涌起一抹不祥的预感,容不得他深思,宴席便已经开始了。

    *

    虽是五十岁寿辰,裴氏却并未大操大办,一共也不过几十人而已。

    众人沿着先前布置好的曲水而坐,一路绕过醉翁亭,最终落入山涧。酒菜看似都是寻常吃食,吃到口中才知这些酒菜都是下足了功夫的,全然不似寻常菜肴。其鲜甜爽口,于秋冬之交最是难得。

    南山上历来有不少鹿、野兔并着些许野兽出没,因此,每逢在南山设宴,世家男子多会在南山狩猎,若是打到甚么好东西,晚膳便有了最好的餐食佐味。

    如今已是秋冬之交,动物毛皮正是丰腴的时候,若是能偶得一只貂或灰鼠、白狐,便更是添彩。

    因此,酒过三巡,便有人已披了披风,带着弓箭上了山。或是成三成对,或是由小厮们陪着,喧闹非凡。

    陈尧静静坐在案几旁,连酒也未饮几杯,他不时抬眸望向萧真真,犹豫着将酒盏端起来,又终于放下去。

    萧真真坐在他对面不远处,只顾和弄玉说话,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安。

    弄玉见状,自是乐见其成,便也当没见到。

    遣兰一边俯身为她们添酒,一边低声道:“殿下、萧姑娘,奴婢瞧着大殿下的眼神一直往这边瞥呢。”

    弄玉笑笑,道:“不许多言。”

    遣兰道:“是。”

    弄玉端起酒盏,歪头看向萧真真,只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甚么。

    “心疼了?”弄玉问道。

    萧真真摇摇头,道:“没有,我既下定决心断了这段感情,便不会后悔。”

    弄玉很欣慰萧真真这样的果断,她轻啜了一口酒,道:“姐姐能这样想,是姐姐的幸事。”

    萧真真苦笑道:“我只是笑自己从前识人不清,他连与我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爱我?”

    弄玉道:“优柔寡断于旁人而言或许是美酒,可对于爱他的人来说,却是毒药。”

    萧真真道:“从前我觉得自己担得起这些……”

    “现在呢?”

    “厌倦了。”萧真真抬眸看向她,眼底晶亮亮的,可弄玉却看得出她眼底的疲态。这是一种历经千帆之后的淡然,却再也经不起半点波澜。

    一时间,弄玉也不知这于萧真真而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多时,陈舜、陈顼等人也起了身,各自带了人走了。

    醉翁亭周遭便只剩下裴敬、裴玄等裴氏族人,萧丞相、谢顺等老臣,和一些女眷。陈尧的左右为难和崔恬的闲淡自持在这里便显得尤为突出。

    遣兰低声道:“殿下,那个崔大人是不是有些毛病?”

    弄玉笑着道:“可能是天下人都病了,才显得他这个正常人不大正常。”

    遣兰小声重复了一遍弄玉的话,道:“殿下说的甚么?奴婢怎么不明白?”

    弄玉笑笑,道:“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世上本就有一种人,他们不愿人云亦云,亦不愿屈从于权贵。他们只做自己。

    几人正说着话,便见陈持盈走了过来,她含着笑,道:“姐姐,山上红枫开得正好,我们结伴去瞧瞧可好?”

    又是同样的说辞……

    弄玉握着酒盏的手不觉一震,还未答她,却听得耳边响起裴玄的声音。

    “她不去。”

    众人都不觉诧异地看向裴玄,他一向清冷,如何会管女子之间的事?更何况,是两位公主之间的事,怎么看他都有些逾矩。

    他解释道:“山上路滑泥泞,安平殿下素来身子弱,还是不要去的好。”

    陈持盈两颊微红,道:“小裴大人,你误会了。我只是想与姐姐去周围走走,并不会去多远的地方……”

    裴玄道:“周围的红枫没什么可看的,倒不如不去。”

    陈持盈杏眸潮湿,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几乎算得上楚楚可怜了。

    这一次,连谢念都忍不住道:“小裴大人也未免管得太多了些,不过是女儿家的小事罢了。”

    裴敬等人也看了过来,道:“兰辞,你由得殿下们去便是。”

    谢顺笑着道:“太傅,兰辞想来也是为着她们的安全,顾及着主人家的本分罢了。”

    裴敬道:“兰辞的心也太细了些。”

    裴敬一面说着,一面冲着裴玄微微摇了摇头。

    裴玄却不肯松口,只直直看向弄玉,他眼底带着七分郑重,而多的三分,几乎是乞求了。

    一晃而过。

    弄玉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是啊,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

    弄玉迎上他的目光,道:“这种小事就不劳小裴大人费心了。”

    “安平殿下!”裴玄硬声唤她。

    弄玉款款站起身来,勾唇道:“怎么?还未嫁给小裴大人,小裴大人便要限制本宫的自由了么?若该当如此,本宫真要好好想想,要不要嫁给大人了。”

    裴玄认真望着她,眉峰紧紧蹙着,他想要解释,却根本无从开口,反而像是在极力隐忍着甚么。可他的目光坚定,一步也不肯放松。

    萧真真站起身来,劝道:“玉儿,小裴大人既如此说,也是担心你的身子。我瞧着周遭景色也没什么特别的,不去也就罢了。”

    弄玉款款坐了下来,道:“既然表姐如此说,我便不去了。”

    裴玄听着,心底略略松了口气,道:“多谢萧姑娘。”

    萧真真道:“小裴大人,我只是就事论事,不必谢我。”

    她言罢,又忍不住嘱咐道:“小裴大人,玉儿一贯要强,还请大人今后能事事以玉儿为先,尊重她的意愿。”

    裴玄听着,不觉看向弄玉,眸子如秋水般,一寸寸地沉下去。

    “用不着……”弄玉本以为他会拒绝,便开口道。

    话还没说完,却听得裴玄道:“兰辞谨记。”

    甚么?

    弄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他,却见他极郑重的朝着萧真真行了礼。

    疯了……这个人和她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她几乎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谢念见陈持盈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便道:“殿下,我陪殿下四处走走罢。”

    陈持盈点点头,由着谢念将她带走了。

    第36章 乾坤扭转(二) 这味药是……红花。……

    弄玉等人回到宫中已是入夜时候了。

    伯英守在宫门前, 见弄玉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她疾步走上前来,低声道:“奴婢在宫中听闻南山那里出了事, 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生怕是殿下有什么不测。后来听得宫人来报, 说是……奴婢才安心些。”

    弄玉四下看着, 道:“今夜只怕宫中不会安宁, 看好咱们宫里的人,谁也不许添乱出头。”

    伯英点点头, 道:“奴婢省得。”

    她说着, 等弄玉和遣兰踏入云光殿的门,便命小宦官们将门紧紧阖上, 再不许人进出。

    直至进了暖阁, 遣兰才拍着胸口道:“殿下, 今日可吓坏奴婢了。奴婢到现在还手脚发凉呢。”

    弄玉吃着茶盏,凉凉道:“今日只怕有许多人要不得安眠了。”

    伯英打发了遣兰去歇着, 又将暖阁的门阖上,方走到弄玉身边, 道:“今日之事, 可是殿下有意为之?”

    弄玉不答,只看向她,道:“伯英,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诸多巧合?”

    伯英心下便明白了几分,道:“谢贵妃虽得陛下宠爱,可活下来的儿子却只有三殿下一个,如今她断然失了孩子, 凭着她的性子,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弄玉点点头,闲闲道:“你放心,纵使她去查,也查不出什么。”

    雪天,深山。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若非如此,上一世陈持盈也不会选择在此时动手。若非弄玉命大,只怕也会死在山涧里。而不同的是,她捡回了一条命,却落得一身寒症,再也无法直视冬天的太阳,也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而伯英,也是在那个时候为了护着她,死在了南山里。

    弄玉想着,不觉攥紧了手中的茶盏,道:“只怕不过多少时候,父皇就会挨不住谢氏,命我们都到九华殿去。”

    伯英担忧道:“今日季风随殿下同去,若是陛下细问起来,可如何是好?”

    弄玉不在意道:“抛开大楚历代公主不提,便是有些脸面的人家,贵女们也有豢养面首的。既然本宫喜欢季风,带着他出去走走有什么错?”

    “可裴氏到底是清贵人家,若是因此影响了殿下与小裴大人的婚事,可如何是好?”

    “你放心,他不会如何的。”弄玉笑得凉薄。

    她望着桌上燃着的宫灯,目光却像是能穿透这燃烧的烛光似的。

    伯英听她如此说,虽不懂她为何如此笃定,却也信她所说,便温言道:“殿下今日也累了,奴婢侍奉殿下早些歇息罢。”

    弄玉道:“不必了,算着时辰,父皇的旨意也该到了。”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进宝的声音。

    伯英蹙紧了眉头,自去开门。

    弄玉站起身来,低头剪掉了案几上的烛芯,道:“父皇啊,上一次,您可没有为我讨回公道呢。”

    她眼底划过一抹恨意,只一瞬,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

    “走罢。”弄玉款款自暖阁中踏出。

    进宝赶忙迎上来,赔笑道:“耽误殿下歇息,实在是……”

    弄玉道:“还传了谁去?”

    她一边说,一边向外走着。

    进宝赶忙跟上她的步子,道:“大殿下和六殿下也差人去传了。还打发了人去宫外传谢大人和小裴大人。”

    弄玉听着,便知此事今日是不能善了的了。

    “奴才是想了法子才能来见殿下的。”进宝突然开口。

    弄玉听着,脚下一顿,像是第一次见他似的,仔细打量着他,道:“他让你来的?”

    进宝摇摇头,又点点头,道:“季大人没说,是奴才自己忖度的,也不知对不对……”

    季大人。

    熟悉的称呼。

    上一世,进宝也是那般唤他。

    “那你为何偏来寻本宫?”

    进宝不敢胡说,也不敢多言,只得道:“因为……殿下心,心悦……”

    弄玉冷哼一声,道:“你是想说,季风是本宫的禁脔。”

    “奴才不敢!”进宝赶忙跪下去,道:“奴才绝无此意……”

    弄玉道:“说吧。”

    进宝一愣,四下看了看,见果然没有什么人,方爬起身来,道:“还请殿下想法子救救季大人!方才谢贵妃娘娘去寻陛下,说此事定是殿下与季大人所为。”

    “哦?”弄玉有些诧异。

    进宝道:“因为宣德殿下说,今日季大人随殿下同去,宴席之上却并未露面。”

    弄玉眼底微黯,道:“本宫明白了。”

    她说着,便拂袖朝着九华殿的方向走去。

    “殿下有法子了?”

    “没有,本宫只是觉得,他很有本事。”

    才短短时间,便能让进宝对他死心塌地至此。

    进宝不懂弄玉指的是谁,也又不敢多问,只得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跟在弄玉身后走着。

    *

    九华殿。

    谢贵妃哭得鬓发尽乱,她伏在陛下腿上,捂着胸口,道:“陛下,臣妾只有睿和一个儿子,晨起他还好端端的,臣妾实在心疼啊!求陛下,务必要替他讨回公道!”

    陛下一脸疲惫,脸色铁青,道:“柔嘉……睿和亦是朕最疼的儿子,若当真是有人要害他,不必你苦苦哀求,朕也会为他做主的。”

    崔太后坐在一边,脸色亦有些沉痛,她闭着眼睛养神,却根本没办法宁心静气。

    若云在她身边小心服侍着,道:“太后若是累了,奴婢便侍奉太后先去歇着。”

    崔太后摆了摆手,道:“出了这样的事,哀家怎么睡得着?”

    陛下道:“母后放心,朕必定会查清真相的。”

    崔太后冷声道:“谢贵妃如此攀扯玉儿,哀家如何能放心?”

    谢贵妃听着,越发恸哭起来,道:“太后娘娘明鉴!若非是季风害睿和,他又为何不出现在宴席之上?季风不过是个奴才,与睿和有何恩怨?若非安平的意思……”

    崔太后冷冷打断了她,道:“玉儿是哀家一手带大的,她为人如何,哀家心里最清楚。她就算平日里胡闹些,也绝不会做这种事!谢贵妃,你就算悲伤过度,也要有个限度!”

    她说着,用手重重捶着桌面,道:“你从前欺负玉儿也就罢了,那是她母后不中用!如今有哀家在,你当哀家也是死的吗?”

    萧皇后在一旁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方才崔太后还没来,谢贵妃甫一指出弄玉是罪魁祸首,她便吓得跪到了地上,连连认错,到现在都未敢起身。

    季风跪在她身侧,却显得气定神闲,连眼皮都没抬。

    无论谢贵妃说什么,他只说“绝无此事”这四个字而已,这脾气倒是和弄玉一模一样。

    正说着,便见弄玉款款走了进来。

    她像是带着风月一般,周身都是冷意,明明换了件常服,却飘逸恣意得不像样,裹挟着半盏月光,宛如仙子。

    月光就在她身后,而她就这样坦荡安静地望着陛下,行礼道:“父皇万安。”

    陛下蹙着眉,道:“进来罢,且等等你大皇兄和霸先,等他们来了再说。”

    弄玉道了声“是”,正要去崔太后身边坐下,便见谢贵妃朝着她扑上来,恨道:“你这贱人!”

    季风利落地站起身来,护在弄玉身前,反手攥住谢贵妃的手腕,将她推倒在地上。

    他戒备地看着她,道:“娘娘若再对殿下无礼,就休怪奴才放肆!”

    谢贵妃披头散发地倒在地上,陈持盈赶忙起身将她扶起来,道:“母妃!”

    谢贵妃不肯起来,只道:“安平!睿和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样害他?”

    “放肆!”崔太后指着谢贵妃道:“你这疯妇!此事还未查清,你若再敢胡言,便禁足三月,发落到冷宫里去反省!”

    陈持盈道:“皇祖母,母妃实在是太过悲痛才会如此。还请皇祖母见谅!”

    她说着,看向弄玉,道:“姐姐,今日季风为何一直未出现在宴席之上?只要你解释得通,我便信了,三皇兄之事非你所为!可若是你解释不清……”

    弄玉淡淡道:“本宫有什么解释不清的?只是,本宫为何要同你解释?”

    “安平,”陛下沉声道:“既如此,你就说穿了此事,倒了却你谢娘娘一桩心事。”

    弄玉看了季风一眼,款款走到陛下面前,跪了下来,道:“还请父皇不要惩罚季风,无论他做什么,也是因着儿臣罢了。”

    谢贵妃指着弄玉,道:“你果然承认了!”

    陈尧和陈顼此时已到了,两人见状,便都不敢近前,只站在殿门前望着面前的一切。

    陈持盈屏住了呼吸,不可置信地看向弄玉,连手指都不由得攥紧了。她不过是诈弄玉一句,却未曾想到她会这么容易承认。

    弄玉目光凛冽,道:“承认什么?本宫话还没说完,谢娘娘就是这么给旁人断罪的?”

    谢贵妃听她如此说,不觉面色一僵。她本想借机给弄玉定罪,不给她任何争辩的机会,可如此一来,她便不得不听弄玉辩驳了。

    陛下道:“安平,只要你说出真相,朕不怪罪季风就是。”

    弄玉闻言,方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季风不肯说,不过是因着儿臣嘱咐他不可说罢了。”

    她顿了顿,接着道:“这些日子,儿臣见父皇总是眯着眼睛看东西,便担心父皇眼睛不适。儿臣听闻南山之中有黄柏、白芷等物,且其药效极好,却很是难得,便命季风去寻。”

    崔太后道:“这正是玉儿的一片孝心。如此看来,玉儿不仅不当罚,更当赏了。”

    谢贵妃站起身来,道:“若如安平说的这般,季风有何说不得的?为何方才抵死不肯说?陛下,安平这丫头一贯伶牙俐齿,定是她信口胡说的!”

    弄玉道:“今日料想季风已寻到不少,父皇命人去他房里搜搜便知道真假了。”

    陛下听弄玉如此说,便命人去季风房中搜寻。

    不多时候,进宝便匆匆赶了进来,道:“陛下,这是从季公公房中搜到的。”

    他说着,便将一个包裹捧到陛下面前。

    陛下将那包裹打开仔细瞧着,道:“来人!去传太医院院正来,让他仔细瞧瞧!”

    陈尧道:“父皇,儿臣浅通些医理,虽不能看诊,这些药材却是认得的。”

    陛下下意识道:“是了,你母妃是医女出身,你自然认得。”

    他说着,便命他去看。

    陈尧仔细瞧着,指给陛下看着,道:“父皇,这是上等的黄柏,这是白芷……”

    “这个呢?”陛下眼眸沉了下来。

    “这……”陈尧不敢说话,只抬眸看向陛下,又看看弄玉。

    “说!“陛下厉声道。

    陈尧不敢隐瞒,只得道:“这味药是……红花。”

    第37章 乾坤扭转(三) 是啊,她若是上一世的……

    红花!

    饶是众人再如何不懂医理, 也都听过红花的名字。

    “为何会有红花?”陛下沉声道。

    “难不成,姐姐是有了身孕?”陈持盈的声音有些颤抖。

    “住口!”陈顼喝住了她,却再说不出一句话, 只是目光沉痛地望着弄玉, 心疼道:“事关皇姐清誉, 不可胡言。”

    萧皇后已怔得说不出话来, 若不是有寄奴扶着, 似乎顷刻间便要晕过去。

    崔太后此时再无困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弄玉, 道:“陛下, 此事……”

    陛下怒道:“安平,你还有何好说?”

    弄玉道:“红花的确是女子打胎常用的。”

    谢贵妃冷笑道:“难怪季风不肯说, 只怕你这腹中的野种就是他的!”

    “娘娘慎言!”季风挡在弄玉身前, 目光锋利得像是能穿透谢贵妃似的。

    弄玉微微扬起脸, 居高临下地睨着谢贵妃的脸,她分明什么都没说, 却不知为何,竟有种莫名的肃然, 让谢贵妃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小裴大人, 姐姐她不是……你别怪她……”陈持盈柔声说着,缓缓直起身来,她着了件月白绫罗衫, 鬓发上簪了支再纤巧不过的珍珠钗子,真是显得如花般娇弱,此时面色苍白,眼中含泪,便越发惹人怜爱。

    众人朝着她的目光看去, 才发现裴玄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殿门前,死死地盯着弄玉。

    他一步步走到弄玉面前,一手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因着用了力,手上便显露出隐隐的筋骨来。

    依然是如玉模样,可他的下颚却咬得紧紧的,眼神冰冷刺骨,他一把攥住弄玉的手,他的手本生得极好看,白皙匀称,指节分明,此时却能清晰地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

    “安平殿下,你当我是什么?当裴氏一族……是什么?”

    弄玉抬眸迎上他的目光,道:“小裴大人忘了,是你要娶本宫的。”

    裴玄听着,猝然松了手,眸光渐渐暗了下来,眼底染着一抹自嘲,道:“是啊,是臣要求娶殿下的。”

    弄玉道:“小裴大人若是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是啊,她若是上一世的她,又怎么肯嫁他?

    他伤她至深。

    他早该知道的……

    他眼眶透红,深深望着她,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笑意,仿佛在那一瞬间,她砸碎了他所有的期冀和侥幸,道:“不悔。”

    弄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道:“小裴大人可想好了,若本宫……”

    “不悔。”他努力稳住心神,拢紧了袖中的手指,大声道:“臣裴玄,不悔!”

    陈持盈几乎有些站立不住,她没想到,裴玄竟能为弄玉做到如斯地步。

    众人也都惊异不已,连陛下都忍不住重新打量弄玉这个女儿。她虽有些小聪明,有些手段,却能让裴玄放下一切爱她,亦是他没有想到的。

    陛下不由得看向裴玄,他与他记忆中那个端正自持的年轻男子重合在一处,在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恍惚,忍不住眯起了眼睛,道:“兰辞,此事是朕对不住裴氏,若是你愿意,朕可以重新为你指一门亲事。”

    “不必。”裴玄转过身来,冲着陛下深深一拜,道:“臣此生,只有安平殿下一个未婚妻子。臣此生,认定了安平殿下为臣之妻。”

    弄玉眼底微黯,不觉心疼上一世的自己。

    上一世,她明明那么努力,却得不到裴玄的半点好脸色。若是那时的她能听到裴玄今日这番话,一定会很高兴吧?

    季风心疼地望着弄玉,半晌,他跪下身来,道:“陛下,奴才与安平殿下清清白白,从未做过苟且之事。奴才在殿下身边侍奉多日,可以以性命担保,殿下行事清白,一直只把奴才当作侍从,仅此而已。”

    谢贵妃冷冷道:“既然如此,你去寻红花作甚么?”

    弄玉道:“父皇,儿臣近日里有些落红之症,听闻红花可治此症,因此命季风去采。其实其中原因,连季风也不知道,因此他答不上来。”

    陛下道:“既如此,何不请了太医去看,何苦让季风去采这东西?”

    弄玉道:“这些日子有北魏使臣在,父皇又忙着准备和亲之事,自是无暇他顾。儿臣不愿让父皇忧心。”

    她说着,跪下身来,道:“还请陛下万万保重身子,大楚江山,天下百姓,全赖父皇一身罢了!”

    陛下道:“安平有心了,快起来罢。”

    崔太后笑着道:“陛下有女如此,是陛下之福啊。”

    裴玄跪在地上,不由缓缓放开了拢在袖中的手。此时他才感觉到了手上的一丝痛感。原来他方才下了那样大的力道。

    陛下笑着道:“兰辞也起身罢。”

    他说着,伸出手来,将裴玄的手和弄玉的手放在一处,道:“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呐!”

    裴玄笑着道:“多谢陛下!”

    弄玉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道:“父皇,儿臣累了,想先回去歇着了。”

    陛下道:“折腾了这一日,快回去罢。”

    他说着,又看向谢贵妃,道:“此事分明了,你也安心了。”

    谢贵妃红了眼眶,道:“是。只是臣妾,实在心疼睿和。”

    陛下温言道:“朕会追封他为太子,以太子之礼下葬。锡元近日立下大功,封锡元为太尉,位列三公,金印紫绶,掌武事。”

    谢贵妃听着,大拜道:“谢陛下恩典!”

    陈持盈陪在她身侧,怨毒地望着弄玉离去的方向。

    弄玉转身离开之时,掠过季风身边,深深望了他一眼,唇角带笑。

    *

    “此事既了,小裴大人该出宫去才是,不该跟着本宫。”

    弄玉猛地停下脚步,回身看向裴玄。

    此时宫中万籁俱寂,幽长的六棱石子路上只有他们二人,映衬着宫灯的光,将他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裴玄走到弄玉面前,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有些颤抖,在抚在她脸上的一刻,她微微歪过头去,避开了他的手。

    “小裴大人这是作甚么?”弄玉的语气有些冷。

    裴玄道:“疼么?”

    弄玉还未回答,他便接着问道:“上一次,疼么?”

    弄玉淡淡道:“前尘往事,本宫已尽忘了。”

    裴玄唇角渐渐勾起,笑得苦涩,他收回手来,道:“臣知道,殿下恨臣。从前种种,谁是谁非,已理不清了。这一次,臣定会好好待殿下。”

    弄玉不屑道:“你是真心实意想娶本宫?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裴氏?”

    裴玄笑着摇摇头,道:“臣是真心实意想娶殿下,无关其他。”

    弄玉几乎忍不住冷笑出声,要她相信裴玄爱她,简直是天大的笑话,道:“可本宫却已忘了,从前想要嫁给小裴大人的那份真心。”

    她说着,向后退了一步,道:“很多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本宫花了一世的时间学会了这件事,如今,轮到小裴大人了。”

    “殿下!”裴玄想要伸手拉住他,却发现再也不能,只握住了她一点衣袂,便滑过了手指。

    “本宫不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本宫都要告诉你,迟来的深情比蒲草还贱。小裴大人好自为之。”她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

    翌日,伯英本以为弄玉忙了一夜会多歇息些时辰,却没想到她一早便起了身。

    伯英发现她的时候,她正独自坐在池边喂鱼。

    伯英赶忙替她披了件披风,道:“殿下怎么不多歇歇?”

    弄玉笑笑,道:“本宫心里高兴,睡不着。”

    伯英道:“昨夜那样惊险,殿下也熬过来了。”

    弄玉笑着扔了颗果子进池塘里,道:“那不算甚么,将来凶险的事多着呢。本宫高兴的是,本宫真的改变了一些事。”

    她望着自己的手指一点点拢紧在手掌,眼底一寸寸地冷下去。

    伯英道:“奴婢听闻陛下厚葬了三殿下,还封了谢大人为太尉,执掌京中兵权,也算是安慰了。”

    弄玉道:“厚葬不值甚么,太尉也终归不是丞相,这步棋,谢贵妃算是输了。”

    伯英点点头,有些心疼地望着她,道:“奴婢只怕谢贵妃不会善罢甘休呐。”

    弄玉眯着眼睛道:“从前她争来争去也不过是为了陈舜,如今陈舜死了,她定会消沉一阵子。她若要重整旗鼓,只怕还要些时候。咱们便该趁着这个时候,要了她的命。”

    “殿下的意思是……”伯英不解。

    “算算日子,陈持盈也该起身去和亲了。”弄玉看向伯英,幽幽道:“你说,若是她先失了儿子,再失了女儿,她会如何?”

    伯英道:“殿下的意思,是要宣德殿下死在北魏?”

    弄玉摇摇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陈持盈死了不算甚么,凭着谢贵妃的本事,她也能找到旁的方式巩固自己的地位。本宫要的,是她们自相残杀,彻底断了谢贵妃的心思。”

    杀人诛心。

    就像上一次,谢贵妃对她做的。

    第38章 扭转乾坤(一) 顺序发错了,请大家先……

    裴玄见陈持盈离开了, 又不放心似的望了弄玉一眼,方才回到裴敬身侧坐下。

    萧真真见弄玉沉默不语,担忧道:“玉儿, 你若是想四处走走, 我想法子……”

    弄玉笑着摇摇头, 道:“表姐, 我若真想去哪里, 你以为裴玄能挡得住我?”

    萧真真思忖道:“你的意思是,你本也不想离开这里?”

    弄玉点点头, 道:“是。”

    萧真真道:“我以为, 你是不愿与宣德公主同去……”

    弄玉道:“我的确不愿与她同去。不过,我还有别的原因。”

    萧真真见她神情凝重, 不觉心疼, 道:“玉儿, 为何我觉得你明明身在深宫,却好像无所不知?可这份无所不知, 又并没有带给你快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弄玉叹息道:“原来,我看上去并没有那么快乐吗?”

    她言罢, 便轻轻靠在萧真真肩头, 道:“表姐……很多事,我也许没办法告诉你原因,你就当是我的直觉, 可以吗?”

    萧真真温言道:“当然可以。我只是希望,你能快乐……”

    两人正说着,便听得外面吵嚷起来。

    裴玄猛地站起身来,他下意识地看了弄玉一眼,见她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处, 方才松了一口气,道:“怎么回事?”

    小厮急急跑到他面前,道:“老爷,公子!三殿下失踪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失踪?”裴玄厉声道。

    小厮道:“小的也不知……只听三殿下身边的侍从说,三殿下看到一只白狐,便跟着它一路往南山深处跑去,他们跟着跟着便不见人了!”

    在场的人听闻,都惊的站起身来,谢顺急道:“裴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啊!这南山虽小,可到底野兽众多,三殿下身子又刚好,若是出了甚么岔子,可不是玩的。”

    裴敬当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命所有人马都上山去找。

    陈尧、裴玄等人也各自带了人上山去。

    萧丞相、谢顺和裴敬也有些坐不住,皆站起身来,四处踱着步子。

    渐渐地,天边竟下起雪来。

    众人心中都掠起一抹不祥的预感,按理说南山这地方虽是山,却并不大,断不能与深山老林相比,想要走失更是不可能的事。

    而山中白狐更是几年都见不到一只的,又偏偏下起雪来,大雪最易掩盖人的行踪,到时候,别说是白狐,就算是满山的红枫也都会变成白色,如何还找得到什么人?

    陈持盈已得了消息,匆匆赶了回来,哭倒在裴敬面前,道:“太傅,皇兄他身子不好,这样冷的天,他怎么受得住啊!”

    裴敬赶忙将她扶起来,安慰道:“宣德殿下,你放心,就算把这座山翻过来,也定会找到三殿下的。”

    谢顺亦道:“殿下,这种时候,找不到才是好事啊!许是三殿下仗着自己身手好,不肯放过那白狐也是有的。说不定一会子就能看到他扛着白狐出现在这里了。您这个时候哭,不是太丧气了嘛?”

    陈持盈听着,才勉强止住了哭声。

    她恨恨地转头看向弄玉,道:“皇兄出了事,难道姐姐丝毫不担心么?”

    弄玉坐直了身子,淡淡道:“一定要哭天抢地才是担心么?”

    “那姐姐为何不出去找他?”

    弄玉道:“为何要我去?”

    陈持盈一时哑然,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

    弄玉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道:“有时候,不给旁人添乱,也算是帮忙。”

    她说着,朝着陈持盈伸出手来。

    裴敬赞许道:“安平殿下说的是。宣德殿下,您快起来罢,若是哭伤了身子,可怎么得了呢?”

    陈持盈闻言,方点点头,伸出手去握弄玉的手。

    她本是万般不愿,却没想到,弄玉却是真心实意拉她起身的。

    弄玉笑吟吟地抚着她的手,道:“好妹妹,我们静静等着就是了。”

    她说着,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我巴不得他回不来,怎么会去寻他呢?”

    陈持盈瞳孔微震,刚要反应,却被弄玉狠狠地推倒在了地上。

    “谢姑娘,宣德伤心过度,连站都站不稳了,劳烦你扶她去歇息片刻罢。”弄玉率先开口。

    谢念不好拒绝,便俯下身子,扶了陈持盈起来。

    陈持盈本就担忧得厉害,如今又摔得全身疼痛,她想要开口告诉旁人是弄玉的所作所为,可弄玉正一脸担忧地与裴敬等人分析着陈舜可能会去的地方。饶是谁看,都以为她是个心疼兄长、照拂妹妹的好人,谁又会信自己呢?

    她由着谢念扶着,目光却一刻都未从弄玉身上移开。

    她的那一抹红衣在雪色之中渐渐分明、凛冽,甚至是可怖……

    “我瞧着这天色,倒像是会下雪呢。”

    她想起弄玉方才说的话,突然心头一窒,疼痛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不,不会……不可能……

    她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她颤抖着看向谢念,道:“是她,是陈弄玉,是她……”

    话音未落,她便晕了过去。

    “宣德殿下!殿下!”

    听得谢念唤陈持盈,弄玉回过头来,只见不知何时,季风已回来了。他正站在陈持盈身边,朝着她微微颔首。

    萧真真走到弄玉身边,道:“玉儿,你没事吧?”

    弄玉摇摇头,浅浅一笑,道:“姐姐,如今,我快乐多了。”

    萧真真不解地看向她,而弄玉只是勾了勾唇,道:“没事,没事了。”

    上一次,倒在漫山风雪中的人是她。

    这一次,命运的齿轮终于转动了。

    转向了她喜欢的方向。很好。

    *

    太阳渐渐沉下去,人们也越发急躁起来。

    裴玄、陈尧、陈顼皆带着人回来了,四目相对,也唯有摇头。

    萧丞相看向裴敬,道:“若是再找不到人,便得派人去和宫里通个气了。”

    裴敬面色凝重,道:“已派人去了。”

    萧丞相点点头,道:“这样的事,瞒不住呐。”

    众人正说着,突然有人喊道:“找到了!三殿下找到了!”

    陈持盈挣扎着坐起身来,道:“皇兄找到了?”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身上虚弱得不像话。

    谢念扶着她,道:“好像是,殿下别急。”

    谢顺已疾步走到小厮面前,道:“三殿下在哪里?”

    小厮大气都不敢出,只看向裴敬。

    裴敬道:“谢大人问你话,你照答便是!”

    小厮道:“是在山涧里找到的,许是三殿下追白狐时不小心落了下去……”

    “甚么?”谢顺几乎气得昏过去,他再顾不得甚么礼仪,只大声喝道:“三殿下人在哪里!说!”

    那小厮朝后看了一眼,只见两名小厮正抬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浑身都湿漉漉的,一路走还在一路向下滴水。

    谢顺上前一步,只看了那人一眼,便瘫坐下来。

    那小厮忙不迭,又赶忙来扶他。

    说话间,众人都围了上来。

    裴玄走在最前面,伸手探了探陈舜的鼻息,冲着裴敬摇了摇头。

    裴敬的脸色越发难看,道:“快去请太医!愣着作甚么!”

    小厮们应着,急急跑了出去。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舜已不中用了。

    陈持盈由着谢念扶着,走到陈舜面前,只看了一眼,她便泪如泉涌。

    她顺势攥住裴玄的衣衫,道:“小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裴玄面色铁青,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道:“殿下,还请顾念身子。”

    陈持盈恸哭道:“他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谁在他身边侍奉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舜身边的侍从已齐刷刷跪了一地,领头的那人道:“殿下,是奴才失职,还请殿下责罚!”

    陈持盈恨道:“杀了你们又有甚么用?你们百死都换不了我皇兄的命!”

    陈尧赶忙扶住她,道:“宣德,你别急,一定还有法子的……”

    陈持盈道:“还能有甚么法子?你们说,到底是谁害了我皇兄?是不是她?”

    她说着,指向弄玉。

    弄玉眯了眯眼睛,道:“妹妹,我方才一直坐在这里,如何去害三皇兄?”

    陈顼急道:“五皇姐,事关皇姐的名声,你休要血口喷人!”

    陈持盈再也支持不住,她扑地抖着身子开始哭,直扑到裴玄身上去,道:“小裴大人,求你,求你为我三皇兄主持公道!”

    她抬起一张挂泪的脸来,确是我见犹怜。

    他轻轻扶了陈持盈起来,道:“殿下,此事只是意外。”

    *

    不多时,宫里便来了人,要接陈舜回宫。

    众人也再没有了兴致,纷纷告辞了。

    弄玉亦走到裴敬、裴玄身前,正要告辞,抬眸却看见裴玄也正望着她。

    裴玄目色深沉,一瞬间,他像是能看穿她似的。

    他一把握紧她的手,拉着她朝僻静处走去。

    弄玉想要挣扎,又担心惹来旁人的目光,便只得由着他拽着自己。

    季风正要上前,弄玉却微微摇了摇头。

    季风会意,这种时候,绝不能引人注目。

    裴玄带着弄玉一直走到山涧前,方才道:“是你,还是季风?”

    弄玉嗤笑一声,抬眸看向他,道:“小裴大人,你说,是我还是季风,有甚么区别?”

    裴玄恨道:“你倒不避讳。”

    弄玉道:“在小裴大人这里,本宫有甚么可避讳的?今日之事是因裴太傅的寿宴而起,本宫又是裴氏未来的媳妇,你说,本宫出了事,裴氏一族能不能独善其身?”

    裴玄的眼底像是淬了火,道:“安平殿下当真是好算计!竟能将裴氏卷进来!”

    弄玉笑着道:“彼此彼此,本宫愧不敢当。”

    “你……”裴玄怒不可遏。

    弄玉迎着他的目光,道:“小裴大人可知,上一次在陈持盈的及笄宴上,本宫为何不奏一曲?”

    她说着,盈盈笑着,转身离开了。

    裴玄怔在原地,几乎有些站不住。

    他当然知道答案,当然知道……

    可她,凭什么笃定他会知道?

    第39章 黄粱一梦 可是啊,你不配啊。你若还是……

    料理好陈舜的丧事, 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而陈持盈等人也该动身前往北魏和亲了。

    “这些日子,谢贵妃虽还算体面,可哀家听闻, 谢氏一族已挑了几个族中的年轻女子来给谢贵妃过过目了, 想来等和亲之事定了, 这新入宫的女子便该定下了。”

    崔太后说着, 轻叹了一声, 道:“宫里的女人,任凭她多受宠, 多穷尽心力地为家族筹谋, 到最后还是会被族人抛弃。宿命呐!”

    她有些浑浊的眼珠难得的有几分动容,她望着不远处的铜镜, 悠悠的, 不知想起了甚么。也许是在想, 从前她这双眼睛也称得上明眸善睐。

    弄玉道:“谢贵妃已不太可能生育,谢氏一族如此做, 也无可厚非。”

    崔太后轻笑一声,道:“是啊。你看哀家, 年纪大了, 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弄玉轻轻靠在崔太后肩头,道:“皇祖母也只是感慨世间女子命运罢了。宫中女子与家族利益本就祸福相依,无论家族做多么让我们痛心的事, 我们也还得顾虑着家族的利益,绝不敢忘。”

    崔太后道:“难为你,年纪这样轻,就懂得这些。”

    弄玉苦笑着摇摇头,这是因为, 她也曾被她最亲的人背刺啊。他们让她赔上一切,又如敝履般放弃了她,这份心痛,让她即便重来一次,也再没有相信他们的勇气。

    弄玉笑着道:“玉儿虽有皇祖母庇佑,不必受此苦楚,可到底也见得多了。”

    崔太后道:“你父皇也就由着谢贵妃去折腾,不肯稍加管束。依着哀家的意思,他这样的年纪还要甚么新人?又不是没有皇子。”

    弄玉道:“皇祖母不懂,若是谢贵妃彻底没了念想,还不知会怎样呢。就算她不折腾,这宫里其他人也难保有不折腾的。于父皇而言,倒不如让她们各自去争去斗,父皇也好坐山观虎斗。只不过,这谢氏的女子也太难缠了,有谢贵妃一个也就够了。”

    崔太后道:“还是你思虑得周全。”

    她顿了顿,接着道:“你可见过崔恬了?”

    弄玉道:“上次在裴太傅寿宴上见了一面,没说过话。”

    崔太后点点头,道:“前些日子哀家那个不中用的弟弟带他来拜谒过哀家,哀家瞧着,他还算有些见识,也懂得些道理。哀家已和他说过,哀家年纪大了,许多事情精力不济,让他有事多去寻你商议。你若有事交代他去办,自去差人寻他就是了。”

    弄玉点点头,道:“玉儿明白了。”

    崔太后道:“他做御史倒是合适,只是你也该思量着,让他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弄玉浅浅一笑,道:“皇祖母放心,玉儿正有事情安排他去办呢。”

    崔太后笑着道:“如此,哀家就等着看好戏了。”

    *

    外面虽是日头正好的时候,九华殿里却阴沉得不像话。

    季风侍立在陛下身侧,屏气凝神,有意无意地瞥向陛下手中的奏折,及至陛下搁下御笔,他才走上前去,替陛下理着奏折,道:“陛下累了。”

    站在一旁的顾问行不觉多看了他一眼,笑着走上前来,道:“陛下可要出去走走?”

    陛下抬眸看向他,道:“你先出去,朕有话要问问季风。”

    顾问行眼底闪过一抹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便唤了旁的宦官、宫女一道退了下去。

    陛下看向窗外,季风已跪在了他面前。

    陛下回过头来,见他正跪着,不觉笑笑,道:“你倒是个懂规矩的。”

    季风没说话,只跪在地上,背脊笔挺。

    陛下幽幽望着他,道:“净身了这么久,还是没学会做奴才。罢了。”

    他说着,将脚搭在季风肩头,用了十足的力道向下沉着,可季风却一动不动。

    他的脸上不觉浮起一抹怒意,道:“你祖父季敢、父亲季望都是铁骨铮铮的人,若是他们看到你这般,你说,他们会如何?”

    季风眼底渐渐蒙上一层寒冰,道:“陛下既当他们是乱臣贼子,又何必在意他们的看法?”

    陛下一愣,不觉大笑起来,道:“是啊,乱臣贼子。季风,你可认吗?”

    季风抬起头来,平视着他,道:“陛下问的是季风,季风宁死不敢认。陛下问的是奴才,奴才只能说,在陛下心里季氏一族是甚么,季氏一族便是甚么。”

    陛下没有责怪他的无礼,反而躬身上前,死死盯着他,道:“季风,你以为你残缺之身,还能和安平一起掀起甚么风浪吗?”

    季风不卑不亢道:“奴才从未想过要如何,安平殿下就更是一片赤诚之心。”

    “一片赤诚之心?是么?”陛下冷笑道:“她若自以为有些小聪明,便以为可以主导朕的江山,那便是大错特错了!这些日子,她与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陛下迫近了季风,连呼吸都慢了几分,道:“季风,你告诉朕,你为何要跟在安平身边?是她答应了要替你们季氏一族报仇,还是……”

    “因为,奴才心悦安平殿下。”

    季风坦诚地望着陛下的眼睛,他眼底澄澈干净,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似的。

    “是么?”陛下轻声道。

    季风听着,不觉攥紧了拢在袖中的五指,几乎在一瞬间,他动了杀心,如困兽般死死盯着陛下,只要他再多言一句,他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突然,陛下大笑起来。

    季风随即松了一口气,他明白,陛下信他了。

    陛下拍了拍他的脸,道:“可是啊,你不配啊。你若还是那个少年将军,朕将安平许配给你也未尝不可,可你是宦官,你说,哪有宦官尚帝姬的呢?”

    季风眼底微沉,他当然知道,所以,上一世他才强迫了她……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这个人啊!

    季风低下头去,道:“奴才明白。”

    陛下站起身来,道:“朕问你,在你心里,是当朕是主子,还是当安平是主子?”

    季风干脆利落地答道:“季风自小受季氏教导,虽不会当奴才,却懂得如何做臣子。”

    “哈哈,好一个懂得如何做臣子。”他将季风扶了起来,道:“你放心,总有一日,你建功立业,朕赐你多少美人都使得。”

    “是。”季风道。

    陛下笑着道:“忘了安平罢。”

    季风没说话,陛下也没计较,好像心情大好似的,笑着推开殿门走了出去。

    *

    三日后,弄玉一行人便踏上了去北魏的路。

    司马瓒掠过坐在马车中的陈持盈,瞧着她柔柔弱弱的模样,用马鞭狠狠地抽了一下马匹,见陈持盈惊慌失措地尖叫,不觉大笑出声,道:“宣德殿下,此去北魏艰苦,这路上也得走三个月,你这细皮嫩肉的,只怕走不到啊。”

    他说着,不等陈持盈回答,便大笑着走了。

    司马弘跟在他身侧,亦朝着马车中看了一眼,甚么都没说,便大步朝前走去。

    陈持盈不觉抱紧了坐在她身侧的谢念,哭着道:“念姐姐,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

    谢念红了眼眶,道:“殿下只能忍着。”

    马车滚滚向前,淹没了她们的声音。

    远处,众人都面容平静,只有谢贵妃抽泣着几乎昏倒在陛下怀中。

    陛下心疼道:“柔嘉,以持盈一人换我大楚百姓十年安稳,是她的福气。”

    谢贵妃点点头,道:“是。”

    萧皇后站在他们身侧,不屑地看了谢贵妃一眼。

    这些日子,谢贵妃已凭着这件事得了不少好处,陛下给谢贵妃的几个子侄都升了官职,又松口同意谢氏一族再送一个女儿入宫,而她却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去给陈持盈送亲,甚么好处都没有。

    崔太后倒是面容平静,她望着弄玉所坐的那辆马车,道:“若云,哀家累了,陪哀家回去罢。”

    若云道了声“是”,走到崔太后身边。

    崔太后瞥了一眼谢贵妃,道:“陛下也该注意着些体统,任由嫔妃哭哭啼啼的算什么?”

    陛下道了声“是”,将谢贵妃勉强推开了些。

    萧皇后心头暗喜,只假意看向别处,眼睛却觑着谢贵妃脸上的神色。

    崔太后这才收回了目光,道:“谢贵妃,陛下虽宠你,你也该记着,宫里不是你为所欲为的地方。皇后软弱,淑妃避世,可这宫里还有哀家呢。”

    她言罢,见谢贵妃怯怯道了声“是”,才款款离开了。

    萧皇后听得太后说她软弱,心中不免不悦,低声道:“何时都不忘带着本宫。”

    谢贵妃红着眼眶看向陛下,道:“陛下,许是臣妾德行有失,才害得睿和惨死。如今持盈远嫁,不过勉强替臣妾抵掉些罪孽罢了。臣妾自问不配侍奉陛下,又担心皇后姐姐和淑妃姐姐侍奉得不好,便私下选了一位族中的姑娘入宫。如今,她已在广陵宫中了。”

    陛下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谢贵妃见陛下没拒绝,便知此事已成了。

    她低头看向不远处的谢顺,微微颔首。

    正想着,却见顾问行走了过来,为难地看着陛下,道:“陛下,御史台那里……”

    “何事?”陛下沉声道。

    顾问行见状,也不好隐瞒,只得道:“陛下,奴才实在不敢言,还请陛下亲自看罢。”

    陛下接过奏折,只略扫了一眼,便眯着眼睛瞧起来。

    突然,只听“啪”的一声,他反手打了谢贵妃一个耳光。

    谢贵妃一怔,急急跪了下去,道:“陛下,臣妾不知,臣妾犯了何错?”

    陛下将奏折砸在她脸上,生生将她的额头砸出了一倒血痕,怒道:“看你养的好儿子!甚么谢氏女子,即刻赶回家去!来人啊!将谢贵妃拖下去!”

    谢贵妃不可置信地看着陛下,眼底几乎要浸出血来,道:“陛下,臣妾不知……这其中是否有误会?陛下,陛下!”

    可陛下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40章 黄粱一梦(二) 裴兰辞,你我缘尽于此……

    弄玉坐在马车中, 静静看着伯英和遣兰调胭脂色。

    如今他们已走了半月有余,这些日子以来,每日所见, 不过眼前的几个人, 刚开始还能路过些城镇村舍, 到后面, 便再无人烟。

    弄玉算着日子, 大约再有半个月,便可到两国边境了。

    也不知, 朝中如何了。

    她正思虑着, 便听得马车外传来渐近的马蹄声,她将帘栊掀开, 果然看见季风骑着马走了过来。

    马上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他高昂着头, 手中若有若无地牵着缰绳,并不用几分力道。

    在看到她的一瞬间, 他唇角勾起,道:“京中来了消息, 殿下思虑之事已定了。”

    弄玉的眼睛晶亮亮的, 她支肘靠在窗棂上,道:“此事诸多劳烦季大人,不知大人想要甚么酬劳?是要金山银山, 还是加官进爵?”

    季风笑笑,道:“我这个人爱美人,不爱江山。”

    弄玉故作诧异,道:“此处只本宫一个美人,大人可爱?”

    季风道:“正好, 我独爱殿下。”

    他说着,俯身低探到帘栊边,挺拔颀长的身躯便沐浴在融融冬日骄阳之下,一张俊俏到无与伦比的脸便这样出现在弄玉面前,他薄唇微翘,宛如春风。

    弄玉下意识地向后一缩,红色的烟霞刹那间便映了满脸。

    她伸出手来,正要开口,便见裴玄策马而来。

    他面色凝重,淡淡道:“安平殿下,前方便是洛阳城,臣已与北魏太宰议定,将在洛阳城歇脚两日。”

    弄玉的脸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道:“小裴大人做主便是。”

    裴玄道了声“是”,目光却凝在弄玉脸上,固执地不肯离开。

    弄玉道:“小裴大人还有旁的事?”

    裴玄道了声“无事”,只冷冷看了季风一眼,便调转马头,策马而去。

    季风浑不在意地望着裴玄的背影,道:“洛阳繁华,殿下倒可随处去看看。”

    弄玉点点头,道:“本宫早就想来洛阳一游,只是有些怕生,到时,还请季大人随本宫同游。”

    季风笑着道:“是。”

    *

    临近傍晚,众人便入了洛阳城。早有洛阳的官员在城外十里处迎着,一路将众人迎至驿站,方向裴玄禀明,洛阳城上下官员在此处设了宴席,以接风尘。

    司马瓒待陈持盈并不如何热络,只径自入了驿站,全然没有在意她。

    陈持盈由谢念扶着下了马车,她惨白了一张脸,道:“念姐姐,他如今便如此待我,等将来我入了太宰府,他还不知要如何折辱我。这日子如何挨得过?”

    谢念道:“事已至此,殿下能做的也唯有忍耐罢了。”

    两人正说着,便见裴玄走了过来,道:“宣德殿下,房间已准备好,还请殿下稍作休整,沐浴更衣。洛阳刺史已备下宴席,晚些时候臣会去请殿下下楼用膳。”

    陈持盈点点头,她向前一步,却觉脚下虚浮,直直摔在了裴玄怀中。

    裴玄向后一步,她却伸手攥住裴玄的衣襟,红着眼眶扬起头来,道:“大人救我!”

    弄玉甫一下车,这一幕便直直撞在她眼中。

    裴玄抬眸见是弄玉,赶忙伸手将衣襟拽回来,行礼道:“安平殿下。”

    弄玉眯了眯眼睛,轻笑道:“大人不必顾虑本宫。”

    她说着,便看向身边的季风,道:“还请季大人引路。”

    季风道了声“是”,朝着伸出手来。

    弄玉便伸手搭在他手上,款款朝着驿站走去。

    陈顼在不远处瞧着,眼底一寸寸地冷了下去。他一手随意将缰绳丢给侍从,走到弄玉身侧,冷冷地看了季风一眼,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弄玉身后。

    弄玉也不在意,只径自跟着季风一道离开了。

    裴玄站在原地,正要进去,却见陈持盈款款跪了下来。

    裴玄赶忙去扶她,厉声道:“殿下这是作甚么?”

    陈持盈不肯起身,只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道:“大人从小与我一同长大,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我入这豺狼窝吗?”

    裴玄面上有些不耐,道:“殿下,事已至此,再无回旋。”

    他说着,道:“来人啊!扶宣德殿下去歇息。”

    “等等!”陈持盈挣扎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来,道:“大人或许知道,持盈自小便倾心于大人,只是……再无缘分。此物算是断绝了我的念想,还请大人收下。”

    裴玄面色一凛,道:“殿下,今日之事臣只当没发生过。还请殿下好自为之。”

    “大人……”

    裴玄没有等她说完,便大步离开了。

    谢念走上前来,道:“殿下……”

    陈持盈将那香囊塞在她手中,柔声道:“姐姐,这东西我见了只觉伤情,还请姐姐替我收着罢。”

    谢念望着那香囊,低低的叹了口气,道:“殿下莫要太过伤心才是。”

    她说着,便将香囊收在袖中。

    陈持盈微微颔首,与谢念一道入了驿站。

    *

    这还是弄玉他们自出了京城之后,住到的最好的地方。

    遣兰笑着道:“奴婢待会替殿下打一桶热水,殿下好好洗洗身子解乏。”

    弄玉望着镜中的自己,只伸出手来,将鬓发上簪着的钗子拔出来,如瀑的长发便瞬间落了下来,迷了季风的眼。

    季风望着镜中的她,一时间,倒分不清是前世是今生。

    弄玉将梳子递到他手中,季风顺手接过,轻轻在她发丝上梳着,道:“从前不懂,听家中长辈讲起‘结发受长生’,只当是他有多少丘壑抱负。”

    弄玉笑笑,道:“这仇才报了一半,你便要沉醉温柔乡了么?”

    季风眼底微黯,道:“见过一次结局,这过程便没那么重要了。”

    弄玉眼底一冷,道:“本宫刚好与你不同。见过一次结局,才更期待过程。”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得门“砰”地被推开来。

    遣兰应声叫起来,道:“小裴大人!您这是作甚么!”

    弄玉和季风齐齐朝着门外的方向看去,只见裴玄正站在门外,眼中惊涛骇浪,冷意骇人。

    裴玄强压着怒意,道:“安平殿下,臣有事想同殿下单独说。”

    弄玉淡淡道:“小裴大人但说无妨。没什么是他们不能听的。”

    裴玄扫过季风的脸,目光停在他手中的梳子上,他再也按耐不住,大步走上前来,道:“殿下到底懂不懂,甚么是结发为夫妻?青丝之于女子再珍贵不过,怎可让旁的男子随意触碰?”

    伯英看不下去,忍不住提醒道:“小裴大人误会了,季公公也只是尽本分侍奉殿下而已。”

    “怎么?裴大人还未娶本宫,便已要尽为人夫的本分了么?”弄玉站起身来,由着发丝披散下来,走到裴玄面前,道:“还是说,裴大人霸道,连宦官都不许本宫用了?”

    “可笑!”裴玄恨道:“臣只问殿下一句,在殿下心中,果真当季风是宦官么?”

    季风听着,不觉心里一紧,他不可控制地看向弄玉,忐忑不安地等着她的答案。

    弄玉反问道:“不然裴大人以为,本宫当他是甚么?”

    她一步步迫近他,迎上他的目光,道:“是男人,是禁脔,是面首,还是……夫婿?”

    “殿下!”裴玄几乎是怒不可遏地盯着她,道:“殿下别忘了,陛下赐婚,殿下已是臣的未婚妻子。”

    “还未成亲,便做不得准。不是么?”

    “殿下当真执意如此?”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直直地望着她,目光寒冽。

    “殿下!”说话间,季风已到了她近旁,好像只要她一个眼神,下一瞬他便会将裴玄赶出去。

    弄玉没说话,只是望着裴玄。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目光,还是上一世时,她命人要了陈持盈的命。

    时移事异,如今这目光,是给她的了。

    弄玉眉头微蹙,略略回头,道:“伯英,你们先下去。”

    伯英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终究没说甚么,便带着遣兰走了出去。

    “季风,你也下去。”弄玉道。

    季风抿直了唇线,到底没说什么,便猛地将门推开,大步走了出去。

    门被重重阖上,弄玉知道,季风是动了气。

    她微微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幽幽道:“裴大人方才还与本宫的妹妹谈笑,现在又摆出一副忠贞的模样,这是何必呢?”

    裴玄道:“方才宣德殿下只是……”

    弄玉冷声道:“裴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本宫不管你们今日如何,你们从前的恩爱却全在本宫眼前。裴大人以为,经过上一世的你和本宫,还能走到一起么?”

    终于,终于等来了答案。

    裴玄虽早已知道,却还是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

    他痛苦地望着她,半晌,他终于开口,道:“殿下,若臣说,臣从未想伤过殿下,殿下可信?”

    弄玉勾唇一笑,苦涩地摇了摇头,道:“本宫只是觉得,信不信都没那么重要了。”

    “那季风呢?他当初……”

    “那是本宫与季风的事,与裴大人无干!”

    “难不成,你是愿意的吗?”裴玄厉声道。

    “啪!”弄玉狠狠打了裴玄一个耳光,冷声道:“裴兰辞,你我缘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