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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意重

    几日后, 灰衣男子特地跑来告诉薛适,他的同窗收到信笺后并未觉得难堪,反倒更加珍惜这段友谊。

    “他说, 他用了很多勇气才将爱慕的话对我说出口,很怕我会因这样离经叛道的情感断绝情谊,未想我虽拒绝, 却完整收下了这份情。”

    说完, 又多拿了些银两, 见薛适要拒绝, 赶忙正色道:“薛公子,你就收下吧,不然我心难安。先前你收的那点银子连在扬州城的摊边吃顿早饭都勉勉强强, 怎配得上公子为此事所费的思量。”

    见他执意如此, 薛适只好不再拒绝,笑着接过:“多谢公子。不过,我想你的同窗会有这样的反应,不全是因我代笔之能, 而是因公子本身,就是极温柔的人。”

    送走灰衣男子后, 薛适照例把代笔得来的银子相应分给江措和阿雅。知道薛适的性子, 江措没有推脱, 只是挥了挥手中银两, 笑道:“跟着薛待诏这段时日, 我像是吃白饭的。”

    “怎么会。没有你们, 我一个人难免忙中出错。而且我们三个一起, 对于一些特别的代笔之托, 也能集思广益。”

    天色渐晚, 薛适收好摊,几人说笑间别过离开,江措先行回刺史府,薛适将阿雅送回客栈,顺便布置教导的书法课业。

    路上,阿雅心情颇好地问道:“我这几日是不是写得好多了?”

    “嗯,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出师了。”

    “虽然你教得不错,不过——也是因为本姑娘聪明!”阿雅故作骄傲地仰起脸,比起平日多了分可爱。

    两人一路欢声,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客栈。

    “这是今日的,需每个字誊写五遍,”薛适一边往前走,一边垂头在箱笼中翻找,“明早我再……”

    刚要伸手递给站在左边的阿雅时,却忽地被人从右边握住了挥曳的衣袖,冷不丁的动作让她不由趔趄了下,堪堪停住向前的步伐。

    迎面一抹阴影罩下,江岑许靠在阿雅房间外的回廊拐角,姿态懒散悠然,像是路过的客人,但面具之下那双熟悉的眼,却像深不见底的幽谷,难以直探。

    薛适有些意外:“殿下?你怎么在这呐。”

    “来接你。”江岑许看了眼薛适,将她轻轻拉向一旁,视线径直落向身后的阿雅,语气玩味,“顺便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徒弟,要你特意读史书了解。”

    薛适心一沉,江岑许却是早猜到她会露出惊诧愕然的神色,先一步挥了挥手中书卷,“我要做些东西,临辞帮我买《开物志》时恰好见你前脚离开。”

    “不过,”江岑许脚下一动,直到站在阿雅身边,眼神沉凉落下,开口的话却是继续对着薛适,“你既特地温读了这段历史,应该清楚,大益和关塞的关系吧?”

    江岑许果然已经知晓了阿雅的身份。

    而大益和关塞之间的关系,薛适怕不够了解,特地通读了几遍这段历史,眼下又怎会不清楚。

    上一任关塞王,也就是什雅的祖父,因觉先帝身为女子不堪大任,于是举兵南下直指大益。长安因是都城,防守坚固死伤较微,但其他城池却损伤惨重,尤其富庶繁华的扬州城,首当其冲,甚至惨遭屠城。幸有袁老将军用兵如神,率袁家兵马和朝廷援军出征抗敌,力挽狂澜,才有今日安定平和的大益。

    关塞虽因元气大伤退兵休养生息,但暗地里却仍蠢蠢欲动,两国隔着血海深仇,即便经济上有所来往,但仍争休不断。

    再加之前任关塞王已逝,现任主张和平的关塞王病弱,大权只得都交于儿子什勒手中,而什勒比起前任关塞王更加嗜血残暴,奉行用绝对的侵略与战争实现关塞一统天下的霸业版图,大益与关塞的关系,便也更加剑拔弩张。

    虽然薛适很早就根据阿雅的写字习惯和笔法看出了她是关塞人,也曾在初见时心存戒备,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实在无法将她祖父、她哥哥的错,牵连在她身上。

    然而,江岑许只稍顿了顿,不等薛适回答,便朝眼前的人没什么耐心道:“说吧,什雅王女,隐藏身份从关塞远道而来,却接近我的人,所为何事?”

    “不说的话,我就禀告父皇,敌国王女便装前来,蓄意接近我大益朝臣,意图不轨。你身份特殊,父皇不便处置,若是把你送回关塞……你说,关塞王子该如何处置你?”

    “五公主不用试探我。”

    阿雅听出了江岑许话间的锋锐,坦率道:“我是背着家人偷偷出来的。阿兄的铁血统治我实在觉得压抑,父王亦奈何不得。而他连我这个妹妹也信不过,处处监视处处防备,就算有一天他把我杀了,我都不觉意外。

    千辛万苦来到这,是因我曾伪造身份在长临书院求学一年,你就当我……想要故地重游吧。至于接近薛待诏……”

    阿雅顿了顿,下意识抿紧唇,江岑许却是了然点头,哦了声:“是为清弥法师。”

    阿雅一愣:“你……”

    江岑许敛了敛目光,虽仍疏离,却不似方才那般充满逼人的敌意。

    “你不用意外,薛适身边不过我、二皇子和清弥法师,而你又曾在长临书院求学。因此你为的,只有可能是清弥法师。”

    猛然被薛适之外的人知晓了心思,阿雅有些难为情,索性红着脸坦然道:“是,我喜欢他,不可以吗?”

    与醉酒时产生的自责与退缩不同,此刻的阿雅大胆说出了自己的喜欢,没有丝毫犹豫。

    江岑许却是讥诮地勾了勾唇:“随你。”

    “你爱你的清弥法师,关塞百姓继续敬爱他们的王女,与我大益公主何干?不过是重情爱轻权势的王女最终被王子架空,最后爱与国皆不得圆满罢了。”

    “你……什么意思……”

    闻言,阿雅脸色一白,双唇也微微发颤,心底深处一直被她罩以厚衾刻意忽视的什么,猛地被人挑明掀开,让她再无法视而不见。

    “看来是,一定要我说明白。”江岑许扫了眼一旁静静聆听的薛适,眉梢轻挑,“行,看在‘师出同门’的份上。”

    语调带了分嘲讽,还有丝若隐若现的古怪,听得薛适手心骤凉。

    在本就危机四伏的处境下,未能提前告诉江岑许关于阿雅的身份,是她不对,虽然她是出于好意,觉得阿雅虽身份敏感却无异心,便没特地告知江岑许惹她烦思。

    但眼下看来,她似乎生气了……

    这边江岑许却已开了口,看向阿雅道:“你是关塞王女,我是大益公主,我大益曾因关塞差点面临灭国之恨,隔着血海深仇,我本不该说。但你毕竟无辜,所以作为江岑许,我想问,你爱清弥法师,而你的百姓亦爱你。每份爱都应负起同等的责任,你的百姓给予了对你身为王女的信任与敬仰,那你呢?

    以及,你能对清弥法师负什么责任?哪怕是他作为大益人、作为扬州百姓最基本的愿望,保证关塞今后不重现历史侵犯大益,你都做不到。

    关塞不比大益对女子处处限制,王女亦可凭借实力继承王位。但你却不去争权,放任你的哥哥什勒施以残暴无比的统治。如此,仅凭扩张暴行与踏骨饮血,换取的繁荣又能维系多久?衰败甚至灭亡,不过大势所趋。”

    “……”

    阿雅低着头,一时间哑口无言,但起伏的胸膛却无声彰显了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良久,她别扭地仰起脸,但却由衷道:“你确实很像许烟皇后。阿父经常提起和他一同长大、远嫁大益的许皇后,说她若是有了孩子,定是像她一样心思细腻,又伶牙俐齿。”

    薛适忽地想起含元殿下、龙尾道那晚,江岑许说起许皇后与关塞王青梅竹马,甚至因此背负叛国的污名时,落寞隐忍的样子。

    即便阿雅所言真诚,但毕竟提及许皇后,薛适担心江岑许会难过,忙伸手拉了拉阿雅,顺势将刚才找出的课业递给她:“那个……阿雅,我明早来查验。”

    未曾想,江岑许听后很是平静,只是波澜不惊地应道:“那是自然。”

    阿雅哼了声:“我倦了,你们请回吧。”

    她作势送客,想要掩盖此时慌措混乱的思绪,但在江岑许即将踏出房间外时,阿雅还是蓦地开了口,真心实意道:“五公主的一番话……多谢了。”-

    两人出门时,已是夜晚。冬日晚风稍疾,临桥湖水微皱,低垂倒映的星空倏忽晃动,像是藏了缥缈幻梦的漩涡。

    江岑许带着薛适在一处摊前停下,点了两人爱吃的春卷和炒饭作为晚膳,薛适忙知趣地斟好碧螺春,眨了眨眼,试探开口:“殿下是在……拉拢阿雅?”

    江岑许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与阿雅不过第一次见,以她的性情绝不会设身处地为仅是初见的人提出那些忠告。

    “关塞与大益势同水火,迟早会有再度开战之日。既然现下什雅同你算是亲近,又有清弥法师这层关系在,何不推她一把,认清自己的处境,拾起她该负的责任?

    如此,即便那一天到来,有什雅在其中周旋,总比关塞大权皆落于什勒一人手中强,这样对大益的威胁也能弱些。”

    薛适微微一怔,不过转瞬就已了然。

    热茶在冷风中渐渐升腾起雾气,江岑许垂眸啜饮,隔着氤氲的视线,薛适却觉眼前的人愈加清晰。

    这才是真正的江岑许,不是么。

    即便乌云蔽日、太阳沉寂,但日晖终究无人能阻。

    “他日卧龙终得雨”,江岑许亦不该被束于荒唐公主的伪装下。

    应是如鹤冲天,自由且耀眼的模样。

    “在看什么。”

    江岑许已放下茶杯,盛了碗炒饭推向薛适面前,指间筷子敲了敲桌面,提醒她趁热吃。

    心中似泻过春雨,温暖而潮湿,薛适看着满满的鸡蛋,笑了笑:“只是奇怪,谁把太阳藏在了碗里。”

    “你倒是烂漫。”江岑许挑了挑唇,难得很是配合地应道,“那薛待诏尝尝,太阳好不好吃?”

    薛适轻轻扒了下其间细碎的金灿,夹入口中,与对面也看向她的眸光蓦然成汇。

    ——“很好。”

    看向江岑许的那一刻,她听见自己说。

    【作者有话要说】

    啧,有人居然连女孩子的醋都吃(指指点点)

    *

    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唐·刘禹锡《刑部白侍郎谢病长告,改宾客分司,以诗赠别》

    第32章 相通

    翌日清晨, 天色稍沉,绵延连片的云不见边界,远远看去恍若倒过来的海, 风吹曳动,汹涌着半透明的灰暗。

    太阳未现,水汽难散, 聚起有些浓重的雾, 与时起时歇的风纠缠。

    薛适不到寅时就已出门, 想着去客栈前先到摊上取不慎掉落的镇纸, 不想清弥法师也早早起身,正站在寺门看向摊处的位置。

    许是因太过入神,薛适接连叫了几声也未应。直到走上前, 又唤了声:“法师今日这么早领诵吗?不过怎么不见其他僧人呐。”

    平日寺外总有僧人打扫忙碌, 此刻却是一片静寂,仿佛眼前的请愿寺已穿越风尘烟雨,成为千年后为人供奉的古刹,更显幽深肃穆。

    “哦, ”清弥法师这才回过神,收拢视线, “还未到领诵的时辰, 只是我有些睡不着, 索性出来吹吹风。薛待诏呢?”

    “我来取这个, ”薛适挥了挥手中的镇纸示意, “过会儿再去阿雅那检查课业, 等天色大亮, 便也到了出摊的时辰。”

    “薛待诏小小年纪却已如此忙碌, 实在辛苦。”清弥法师赞道, 蓦地又顿了顿,不动声色问询,“你的徒弟……她怎么样了?这几日又饮酒了吗?”

    薛适眨了眨眼,故作未察清弥法师眼中那抹极力压制的忧色,只道:“她说法师的醒酒汤很管用,而且喝起来甜甜的,她很喜欢。那日之后,她未再饮酒了。”

    “嗯,女孩子家还是少喝些好,伤身。”

    “法师所言极是,我定会转告于她。不过,”薛适笑了笑,“法师似乎很擅长看破扮作男装的女子,无论是我,还是她。

    清弥法师微微一怔,良久,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嘲意明显。

    “薛待诏,你其实……都已知晓了吧。”

    似乎无需薛适给予明确的回答,清弥法师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一直以为我已忘了她。直到那次,你带着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话语调很轻,似是喟叹,但潜隐的情绪却格外深重,难以掩藏。

    “这颗本应只系于佛、只念于佛的心,再次动了。纵使那晚我回去诵念了整整一千次静心咒,可还是抑不住肆意股长的情思。”

    “那时我才甘愿承认,所谓的修行,不过是我为懦弱的自己找的借口。这样的我,又怎能修得如山之立,岿然不动,如石之毅,坚定佛心?”

    “凡心与佛心,没有对错。只要法师清楚,自己想要选择哪一个。”薛适温声开口,娓娓的语调似是暖意融融的春水,清清柔柔便能漾起涟漪。

    “何况,在我看来,法师并不懦弱。天下之大,法师却依旧选择留在扬州,没有彻底隐匿踪迹,就此退却。或许是因在法师心中,还是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回到扬州,与你再次相遇。”

    国仇家恨,哀骨泣血,每一个大益人怎敢忘?何况是生于扬州、长于扬州的清弥法师。他不容许自己爱上出身敌国王室的女子,可他又单单,只爱那一个人。

    早在长临书院后的溪山下,夜晚星月疏朗,那身红衣掠动,时而拂过狠决挥击的短刀,似于凌空盛绽的扶桑花。白日男装束发的身影之下,原是女子的模样。

    这样孤勇的身影,却在回眸看见他时微微一怔,红着脸道:“在准备教你的刀法,防身必备。然后……抱歉啊,我不是有意想要骗你的,只是书院中没有其他女学生,才出此下策……”

    她几步跑近,因急于解释,手上动作也有些慌乱。但远远看去,火红而耀眼的身姿,像是最为灿烂的蝶,牵动起他身侧晚风,衣袖也随之翩然。

    而他们的衣裳,曾共迎在这流动的风里。不同的是,他听见了比风声更清晰的,自己的心跳。

    彼时,他还不是请愿寺的清弥法师,只是一介书生白明深;什雅也尚未表露关塞王女的身份,只是书院里一个喜欢武不擅文的男装女学子。

    而他,对这样的少女动了心。

    记忆回溯时光,又恢至当下,雾色中清弥法师的眸光却渐渐清明。

    一直以来,是他不够坦荡。所以连自己的心,都认不清。

    也许,他该放过她,也放过自己,真真正正地听从心意,做出想要的选择。

    “多谢薛待诏宽慰。我想,我知道自己的答案了。”

    ……

    薛适到达客栈时,阿雅已选好了靠窗的座位,正捧着一碗热汤等她。见她落座,忙递上自己的课业,连置于唇边的热汤都忘了喝,只是捏着边沿满眼期待地看向薛适。

    “怎么样?”

    见对面的身影眉宇轻皱一脸认真,不由得更加握紧。

    终于,薛适看完手中宣纸,抬头笑道:“基本和范例一致了。时常弄错笔画顺序的几个字也已改正过来,假以时日,你的字即便同土生土长的大益人所写相比,也不会有太大差异。”

    阿雅这才松口气,放心品尝热汤。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写一些……书信?我们平日说话的语序和你们不同,表达也更直白,恐怕短时间我很难学会你们那些弯绕,什么含蓄啊婉约啊……你都不知道,那日我将你代笔的回绝信默下后,回去研究了多久。”

    薛适弯眼:“书信是想写给清弥法师?”

    “嗯。”

    “不得不承认,五公主说话虽难听,但说得确实对……”

    “昨晚我想通了许多,我该正视自己的感情。既然这么久过去我依旧喜欢他,那就为了这份喜欢尽我最大的努力。无论是他,还是关塞,我要我们的结局都是圆满无憾的。”

    “等浴拂礼结束,我会和他再表明一次我的心意,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会回到关塞背负我应背负的一切,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看着眼前女子坚定不移的目光,薛适明白,那个为了喜欢的人改变自己的阿雅,不再选择舍弃原本的性情和骄傲。

    她选择做自己,承受喜欢之下责任的重量,将这份喜欢变得触手可及。

    想起方才清弥法师的话,薛适浅浅地翘了翘唇:“你会遂愿的,阿雅。”

    “那就承我的小师傅吉言啦。”阿雅豪气干云地举起汤碗同薛适相碰,“等以后我厉害了,关塞和大益和平共处,你尽情带着朋友去我的地盘玩,我一定像你现在关照我一样,处处照拂!”

    “好,”薛适回碰着,温声笑道,“我记得了。”-

    阿雅想再钻研下书信的行文及措辞,便没有和薛适一起出摊。

    等她一个人到时,江措已备好了一切。

    “抱歉二皇子……我来迟了些,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我也才到。”江措温和地摇摇头,将方才买的饮子递给薛适驱寒,等她坐下才道,“有件事想和薛待诏商讨。”

    “二皇子直说无妨。”

    “昨日收摊后,我去买诗文时途径酒楼,恰听见说书人聊起修建离宫之事,便也跟着听了会儿,发现底下不少百姓对离宫修建一事有些不解,觉得大明宫就已足够,没必要在扬州另修离宫,修建的费用可用于修缮工程,完善民生。”

    “他们说得有理,无可辩驳,所以我有些担心,咱们为离宫所作之赋,会不会不被认可?”

    薛适转了转指间毛笔,想了想,从容一笑:“不会的。”

    “各执己见乃常情,天下悠悠之口不可杜,那便让更多人知晓修建离宫的益处,在赋中言明,尽最大限度地,让反对之人收回成见。”

    “何况,文字之影响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广。再加之,历史上出过不少宫赋。有杜牧为警示统治者所作的《阿房宫赋》,也有李华为歌颂王朝强大所作的《含元殿赋》。”

    薛适鞭辟入里地继续分析:“等赋作成,言明其间裨益,影响之深不言而喻,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不仅可解当下反对之人疑虑,也可令后世加深对离宫的了解。”

    “所以,二皇子不必忧虑。”薛适笑了笑,宽心道,“届时署以二皇子你之名,更是锦上添花。你本就诗文出众,为人亲和又颇受百姓敬仰,即便仍有持不同意见之人,但也不至于反对。”

    闻言,江措一时之间有些愣然,看着眼前人语笑嫣然的自信模样,久久无法回神,昨日因此事所产生的忧思瞬间消解。

    良久,他轻声道:“薛待诏虽年纪小,却总是让我有安心的感觉。”

    “若是许皇后还在,想必她会很喜欢你。”

    薛适想起先前刘掌院提过一嘴,在扬州修建离宫一事早在许皇后在世时,皇上就已决心筹划。

    她问:“难道,这事最早是由许皇后提起的?”

    “是啊。母妃在世时,我听她提起过,许皇后曾同父皇说,大益幅员辽阔,仅是长安大明宫难免距离江南遥远,无法顾及。而扬州自古繁华,经济繁荣,文化繁茂,不如发挥其作为陪都的作用,在此修建离宫,也好南北相连,父皇日后南下巡访也方便。”

    薛适想起自己为离宫所拟的宫名,赞襄。

    这一刻,她忽地明白了,为什么皇上会在一众宫名中择定它。

    赞襄,意“辅助、协助” 。

    修建离宫,是为发挥扬州作为陪都的作用。如此,扬州与长安一南一北、一文化一政治,繁荣昌明、遥相呼应。

    谓之扬州辅助长安,文化拱卫政治。

    即为“赞襄”。

    她不由得感到开心。

    因为这个宫名,不仅记录下许皇后生前尚未实现的愿景;也承载着她和江岑许曾于龙尾道那晚,萌动的野心-

    经薛适这番话,江措对作赋的方向又有了新的见解。收摊之后,径直奔向刺史府他所在的房间。

    路过庭院时,却见江岑许正坐在拐角处的椅子上,手中打磨一块木色石头,远远看去,和毛笔笔身的黄有些相像。

    “小五?你这是……”江措看了眼被江岑许摆在一旁桌上的《开物志》,“在做什么东西吗?”

    凑近时才发觉,江岑许手中的木色石,是出自佛家的庙子石,有羊脂玉之别称。江岑许手头这块,更是水头莹润,质地光泽,属稀有上乘的奶瓷玉。

    “看起来,这是为信佛之人所偏爱的庙子石,来扬州后,小五你也开始信佛了么。”

    江岑许一向能言善辩的嘴,此时却难得在说话时顿了顿:“……不是。”

    “只是听说,这种石头能保平安,可作护身符,辟邪祟御疾病,便想做个簪子。”

    江措恍然:“怪不得先前你并不中意街上那些样式的簪子,原来是想添置一些特别的。”

    “不过小五,你既不信佛,怎么还信了佛家所言,可保平安的说法?”

    暗沉天色下,江岑许的眸光却格外清亮,垂敛的长睫闪烁轻颤,似因想到了什么人。

    她抚了抚手中那块庙子石,如此颜色衬着她修长的手更加白皙,在这样的阴日雾气里,宛若月夜凋落山岚之中的雪白蔷薇。

    脑海中浮现出某个其实很怕死,却总爱干笑着后退的身影,江岑许不由抑制唇边微微弯起的弧度,反倒令她整个人生出风流之姿。

    “只是希望,一切美好的祝福都能灵验。”

    薄唇轻启间,字句落下,江岑许道,“而平安,最是难得。”

    【作者有话要说】

    *【饮子】:唐朝盛行起一种叫“饮子”的养生汤饮,是一位到长安游历的江南大夫发明的,本来是给一个贫苦人家的生病老人写的药方,后来发现长时间服用对身体健康大有益处,被其女儿售卖推广,后受世人喜爱成为最早的健康保健饮品。

    (出自https://ishare.ifeng.com/c/s/7t3qFUoScGU)

    *【庙子石】:出自佛家。色彩丰富、品种繁多,常见颜色有白、灰白、青白、红、黄等色,其玉质最大的特点就是质地光泽如凝炼的油脂,自古有“羊脂玉”之别称。其中以稀有品种“奶瓷玉”为极品。——百度百科

    第33章 蝴蝶

    接连时日的降温, 扬州城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雪花簌簌落落,远处的山峦,近处的瘦西湖, 皆被银色润染,整个世界恍若琉璃,一片澄澈雅净。

    雪落之日, 恰好在腊月初七, 浴拂礼的第一日。

    传说中, 腊月初七是佛家先创诞生的日子。那日龙口吐香水, 佛身得以浴洗[1],故每逢此日便会举行浴拂礼,昭祥瑞洗污秽。

    浴拂礼从腊月初七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一, 恰是辞旧迎新的时候。

    期间当属首尾两日最为热闹, 信奉佛法和想要观礼的百姓,会在此时前往寺庙,以浴佛为始,以诵经作结。

    本朝在昭景帝的影响下, 本就佛教信仰兴盛,尤其氛围浓厚的扬州。城内所有寺庙都会举行祭礼活动, 其中请愿寺最为出众, 何况今年又有迎请佛骨之盛况, 即便百姓对修建离宫各执己见, 但对佛骨一事皆甚是期待, 想要于新岁求得元亨利贞, 福禄圆满。

    薛适这些日子因帮忙书写梵文祈愿符作为浴拂礼的准备活动, 所以并未回刺史府, 而是继续住在先前在请愿寺的房间。兜兜转转, 无论是摆摊还是写赋,她还是在请愿寺待得更久些。

    还有不到一刻浴拂礼正式开始,薛适也写得差不多,若前来求符之人过多,有此余量再写也宽裕。

    走出寺门时雪已经停了,沿途两侧已有僧人诵经,准备恭迎佛骨。再远一些,善男信女端着各式精巧的碗碟,盛着些煮熟的豆子撒有少许盐,热情邀请路过的人品尝,以为结缘[2]。

    薛适兴趣盎然地挤入人群,笑着接过不少豆子,虽吃不太惯这样的味道,但热闹欢声的氛围与虔诚珍重的祝福交织,即便在冬日里,也叫人情不自禁想要融入其中。

    一些人因常来代笔,认出了薛适,纷纷笑盈盈地朝她怀里送瓜果、予蜜姜,说着祝福的吉祥话。而原本留着过会儿有人求取时再相赠的祈愿符,这一路已被薛适送出了不少。

    薛适有些明白,为什么扬州是整个大益寺庙数量最多、信仰佛法最为浓厚的地方。归根结底,是因扬州城百姓总是乐观而赤诚,对大大小小的任何人或事,都报有最美好的期盼和善意。

    似乎连方才吃不惯的豆子,此刻都生出了丝丝缕缕的香甜,萦绕唇舌。

    如此,便算是结缘么。

    薛适觉得这样的心境很是奇妙,不由伸手想再抓几颗送入口中。眼前忽然一抹黑色翻飞掠过,像是风吹而落的鸦羽,衣袖微微拂过她手腕的位置,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隔着绢帕,从身后越过她的肩膀,先一步伸入瓷碗捏了颗豆子。

    薛适下意识回身,却听得耳边綷縩声响,肩上随之一暖,她看见江岑许一身烟墨站在面前,将厚实的水绿色斗篷披在她身上后,正悉心替她系好领口。

    口中虽慢条斯理地嚼着方才拿走的豆子,但垂眸间的神色却专注而认真。薛适的双颊被斗篷的雪白毛领紧紧拥簇,仰头看向江岑许时有些笨重,无意识地动了下身,却被江岑许顺着系带轻轻一拽,近乎紧贴在胸前,仅隔着江岑许此刻为她曲肘系带的双臂。

    “别动。”江岑许眉目微凛,带着一丝强硬。

    “风一吹就发烧的体质,还敢在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些出门,该不会,你想故意感上风寒再传染给我吧?”

    反应了会儿,薛适才想起江岑许指的是先前在宣微殿的树上暗中观察拂年,结果之后没多久她就发烧的事。

    “抱歉,让殿下担心啦。”薛适笑着弯起眼,但想到身上的斗篷又有些迟疑,刚要开口,江岑许却早猜到她的心思。

    “不用谢,不过随手买的。本宫可不想寒冬腊月再因你染上风寒受罪。”

    “殿下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斗篷是女子样式,我穿是不是不太好?”

    江岑许松开手,俯身与她平视,近在咫尺的距离,薛适看得她眼中笑意促狭分明。

    “薛待诏小小年纪,又无红颜,也无姊妹,怎就断言这是女子样式?又不是男子穿不得的颜色。”

    “我……”

    薛适一急,脸上不由浮现隐约的红色,在雪白毛领的衬托之下更显动人,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也似因慌乱蒙上一层水雾,望过来时的模样,令江岑许不得不移开视线,只得不动声色地移开话题。

    “……浴拂礼快要开始了。”

    “先前你说密咒一般为信仰佛法之人才会研习,我已查证,江接并不信奉。”

    话题转到这上,薛适也回过神,思忖道:“冰心笺上的内容,如今就差这一处尚无法解释。”

    “无妨。”江岑许想到徐桓应的证词,再联系江接这三年来的种种作为,虽仍有未明之处,但大体的结果,她已基本确定。

    “他最后,都是为了要那个位置。”

    “可太子之位不是一直未定吗?难道是……”

    江岑许语气沉寒:“刚到扬州时城门检查就已十分严格,很多人都非普通百姓,而是会武;三年前,江接对贪腐官员选用低劣木材兴修水利一事,一边秘而不宣自请治理水患,一边命人故意水中下毒伪造瘟疫,再暗中解毒赢得民心;包括传言中三年前,所谓的瘟疫之后受请愿寺接济的书生科考高中之言,我命临辞调查后得知,是因当年主考官受命泄题所致。”

    “扬州又是江接的封地,更遑论其最为陪都的地位。”

    “即便涉及请愿寺和密咒的些微地方尚未查清,但凭借现在掌握的这些,我实在想不出若不是为了谋求那个位置,还有什么会令江接如此大费周章,步步为营。”

    周遭人潮和乐融融,言笑晏晏,薛适却只能听进江岑许压低的声音。指间不由捏紧了斗篷边缘,薛适抑着惊颤,轻声问:“所以最近都没见到临辞,殿下是已暗中派他……先一步回京城了吗?”

    江岑许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她:“同你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与江接站在对立面的处境是何等艰险。”

    “倘若哪日你想彻底抽身,不再因当初无意收下装有冰心笺的盒子就与我纠缠到一起,我有办法助你脱身。

    无论是离开我身边,还是远离大明宫,我都会保你安宁无虞。”

    “你不用是五公主江岑许身边的面首,也不用是薛待诏。

    你就只是你,薛适。”

    薛适看着眼前的人,因太过讶然,眼睫不禁扑簌颤动。与之相和的,是胸腔之中蹁跹而跃的蝴蝶,一下一下,轻轻盈盈地,却牵动着她有些紊乱的心跳,掠过之时亦将她的思绪带到了刚来长安的那个冬日。

    那时候,也是这样临近年关;站在她面前的,依旧是江岑许。

    不同的是,初见的江岑许,把藏着提醒和善意的心思藏在了刻薄和讥诮的言语中。而现在,江岑许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让她知晓,会有人选择她的选择,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做自己。

    从小到大,薛适未有一日真正做过自己。她没穿过一次女儿家的衣裙,始终被人冠以“薛公子”之名,只能偷偷跟随娘亲学习喜爱的笔墨。

    若不是明皇后懿旨,她可能就此一生都活在那样的压迫里,无人知晓她为女子,无人知晓她亦有想要做成之事。

    可是现在,有一个人愿意给她自由,曾真心期冀着她能以代笔之能谱写天下盛景,会告诉她可以做自己。

    她却犹豫了。

    虽然一切漩涡的伊始,明处看来是因她摆摊时被袁敏达利用,收下了所谓的赠礼盒子。但,她终究会去看望明皇后,也会出于礼节向皇上献予书法,她还是会因此被封书待诏去崇文馆教导皇亲贵胄,然后与五公主江岑许日渐熟悉。

    她们或许会沿着不同的轨迹相遇,但因为,她们一直是她们,所以无论中途怎样变化,最后不过是殊途终归。

    像是纠缠的因果,难以割断的宿命。

    既如此,那对她而言,到底什么是自由呢。

    起码,不应仅仅意味着一个人逍遥肆意,远离纷扰。

    可以是心有栖居,也可以是甘之如饴。

    她忽然想起那日,自己为灰衣男子的同窗所写的那封回绝信。

    最先涌入脑海的,却是那句——

    “情之欢喜,不分异同。”

    远处,磐声阵阵,钟鼓齐鸣,宣告着浴拂礼的正式开始。

    喧闹声响瞬间止歇,僧人所诵经文虽幽深晦涩,却虔诚至极。

    在这样平和静气的氛围里,本是涤荡人心的磐声鼓鸣,却一下一下敲击着薛适的心口,鼓噪着纷杳袭来的悸动。

    当两侧百姓都将目光迎向僧人所在的浴礼队列时,薛适却抑制不住地,只看向了身侧的江岑许,然后很小很小地,又朝她的身边移了下,踮起脚,唇边弧度牵动眉梢,温宁笑意晃漾,落于翦水秋瞳。

    “我会选择你,殿下。”

    因为,我应该有点……喜欢你。

    不是所以为的,令她安心的姐姐。

    而是,想要一直陪在这个人身边,无关身份,无论生死。

    江岑许的目光停在薛适的面容。

    白皙的面庞,如樱的唇色,让她显出不加雕琢的纯净。而一双含笑且笃定的眼眸,又将那份纯净镀上夺目的光辉。

    蓦地,天上又下起了雪,薛适轻移开视线,看向空中雪落的轨迹。

    江岑许的唇边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趁薛适转过身时,触上她的发。

    “有点乱了,帮你理理。”

    “嗯?”

    “发髻歪了。”江岑许拂了拂落在发上的几片雪絮,熟练梳弄着。

    薛适无法看到的是,此时此刻,被她用来簪头发的那支毛笔,被人悄然换成了一模一样的另一个。

    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毛笔外形。

    不同的是,这支由庙子石所制,其间藏着难以叫人发觉的玄机,独一无二。

    “好了。”

    *

    这一日,他们共吃了同一碟用以结缘的豆子,在请愿寺外虔诚缭绕的声响中共淋了同一场雪。

    蝴蝶于她的胸口翩掠,她给出了她的选择。

    蝴蝶于他的指间翻飞,他给出了他对于这个选择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浴拂礼从日期到活动流程基本都为虚构,一些资料参照浴佛节,均来自百度百科,具体如下:

    [1]浴佛节,佛教传统节日。佛教传说,释迦牟尼生时,有九条龙口吐香水,洗浴佛身。

    [2]唐朝

    佛光普照遍长安,吃斋诵经建寺庵。

    居士男女多布施,为求来生结善缘。

    长安善男信女多于此日施舍,据《日下旧闻考》记载:“京师僧人念佛号者,辄以豆记其数。至四月八日佛诞生之辰,煮豆微撒以盐,邀人于路请食之,以为结缘。今尚沿其旧也。”

    第34章 拥风

    因宫宇尚未修缮完成, 用以庇佑离宫的佛骨暂奉于请愿寺主殿;其余需迎入京城大福殿的佛骨则暂存于请愿寺左偏殿。因两处佛骨除了寓意上各有侧重外,其余并无太大差异,所以一并于今日迎请入寺。

    队伍由远及近, 一众僧人最前面,江接手持净瓶,待过后佛骨入寺, 便用瓶中盛有的各香浸水灌洗。他目不斜视, 步履端正走来时, 平日高傲的神情尽敛, 眼下瞧着竟有几分出尘之姿。

    两侧百姓恭敬点燃香烛或线香,缭绕弥散的烟雾与稀疏而落的飘雪混萦,像是登云而上的仙境。

    快要行至人群最为密集的请愿寺门口时, 江接双唇翕动, 似虔诚诵念什么。紧接着,眼前金色乍现,江接的身体被一层薄薄的光影环绕。在飘雪的阴翳冬日,那灿烂灼然的金光却像是坠落的太阳, 不偏不倚缠镀在江接周身,浑然天成, 仿若下一刻便会羽化登仙。

    顿时, 人群一片哗然, 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是……佛光?简直是千年难遇的奇景啊!”

    “此乃吉祥之光!如此突然地降临在大皇子身上, 是福兆啊!”

    “浴拂礼迎请佛骨之日, 现佛光之人是三年前亲下扬州, 成功治理了那骇人水患的大皇子, 这说明什么?这是佛意, 是天选!这注定是要佑我扬州, 佑我大益啊!”

    ……

    一时间,围礼百姓的眼中纷纷露出对江接的惊叹与崇仰,接连跪在路边顶礼膜拜,口中满是对江接的赞美,意欲追随。

    薛适静默看着,先前无法厘清的团团迷雾,一瞬之间被江接身上笼罩的金光尽数驱散。明明今日风雪并不急重,但薛适却觉凛冽而刺骨,遍体生寒。

    “殿下,我好像……都明白了。”

    薛适一向含笑的眼,垂敛之间却是露冷霜华。

    “大皇子所作一切,都是为了此时此刻他金光加身,过度痴信佛法的扬州百姓会因此追捧跟随。长久以来的铺垫、渗透,让大皇子只需以这样的方式,便可顺利宣扬自己是‘天选之子’,一举赢得声名。如此……他想要于扬州起兵谋反之事,便是顺应天意,也不会违背民心。”

    江岑许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拉着薛适向后退了退,避开一些看过金光后,直冲上前高呼“请大皇子指点佛缘”“请大皇子予以庇佑”,甚至以头抢地、以血为誓的信众。

    幸有吴陵维事先安排好护卫维持秩序,才不致引起更大的骚乱。

    江岑许冷眼看着,想通了先前见过徐桓应之后,自己始终未明的一结。

    为什么江接一定要解瘟疫背后三日采之毒的一方是请愿寺、拉其入局,以造成扬州书生和百姓对佛法过度痴迷的局面。

    正如薛适所言,江接很早之前就在为自己的叛举造势,以求民心所向、名正言顺,他便不必受批判、担骂名。相反,还会为自己所行所举平添神圣色彩。

    “只是,如果现在提出回京,必然打草惊蛇。

    虽江接筹划已久,但眼下他在明,我们在暗。待浴拂礼结束佛骨迎请事毕,我们也已彻底完备好所有证据,届时回京后向父皇一举揭发,人证物证俱在,江接措手不及也难有辩言。”

    薛适应道:“其余证据殿下已搜集得差不多,但这金光,我总觉不会平白无故出现。今日并未出太阳,巧合下的自然奇景自是不可能。趁着最后的这段时日,我多去翻看些古籍经书,再请教下清弥法师,看看会不会有所发现。若是能解开大皇子身上金光出现的原因,那所有证据便彻底齐全。”

    话虽如此,但薛适清楚知晓,此事凶险艰难,必不会一帆风顺。

    大皇子的封地在扬州,而扬州的繁华并不比长安差上多少。是以他选择立于扬州,精心筹谋三年不说,身后除去自己的势力,更有袁家兵马提供支撑。唯一的名不正言不顺之处,也因与清缘住持步步设计,收获了如今对他一片敬仰信服的民心基础。

    “薛适,”江岑许看出她坚定眸光中隐约显露的忧色,忽然道,“我们一起去观礼吧,听说寺内今日会举行很多有意思的仪式。”

    说完,便拉起薛适的袖子,随着人群一起涌进。

    江岑许的步伐很快,四周人海在呼啸流动的空气中变得有些模糊,薛适好像只能看清眼前人的身影。不知是否因这身女子少穿的烟墨色,江岑许的背影被清晰勾勒,衬得更加挺拔清隽,身后发丝随随曳起,明媚而张扬。

    比起女子,反倒更像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隔着衣袖,薛适的手微微上移,轻轻地反牵住了江岑许的手腕,像是想要握紧手中的风。江岑许回头看她,唇边弧度肆意,“像泼水、赠花、荡秋千这些,扬州城很多同你年岁差不多的女子……和男子,都会喜欢。”

    薛适讶异地笑了笑:“我这几日一直留在请愿寺,都不比殿下知晓得多。不过,殿下不是不喜热闹的吗。”

    两人已经进入了请愿寺,往常幽静的院落中,今日自登入殿门需攀经的长长石阶开始,就已设好了各式各样的摊位置于两侧,经文、线香、菩提……应有尽有,目不暇接。还有一些平素所用物什,也与之结合制出了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充满禅意。

    看着薛适因眼前所及热闹一瞬亮起的眸光,江岑许浅浅勾起唇角,应道:“如果我不提及,你会主动参与吗?”

    薛适想她应是不会的。观完佛骨迎请,她会为前来求符的人寄以福愿。若是有人需要代笔,她会帮忙完成。至于其他,她在代笔时听旁人提起就已足够。

    江岑许没等她回答,“我一个人实在无趣得很,所以……”

    “我想你,陪我一起。”-

    江岑许带着薛适去到了百年古树下。前方不远处,两侧木桩高高矗立,最上方撑起粗壮的横木,牵起垂挂的彩色绳索,一方坚实木板被紧紧绑系,赫然是架秋千。

    薛适看了眼旁边,梳着双垂鬟髻的少女正站另一架秋千上,身后少年满眼笑意地将她推起。薛适也跟着笑了笑,看向江岑许:“殿下要试试吗?我推你,保证不让殿下受伤。”

    江岑许意兴阑珊地挑了挑眉:“没什么意思。不过,看你似乎兴致颇高,不如你去吧,我在后面推。”

    “这怎么可以?殿下千金之躯,自当……”

    “快去。”江岑许直接打断,轻轻推着薛适的肩膀走到空着的秋千前,“不是答应了要陪我吗?我只想推别人荡秋千,不想自己来。薛待诏不会连本宫的这点心愿都不想满足吧?”

    薛适不好再拒绝,恭顺道:“那……麻烦殿下了。”

    她从未荡过秋千,毕竟秋千多为女儿家所喜,她又如何有机会试上一试。

    今日瞧见,不免有些好奇,本想江岑许荡起时她在后边看上一眼就好,没有想过她可以亲自体验。想象着与风争次第的畅快淋漓,又紧张又期待,下意识便不断交握着双手。

    “怕了?”江岑许站在身后,伸手扶稳秋千两侧的握绳,学着薛适方才的口吻,“保证不会让你受伤。”

    “我相信殿下。只是……有些开心。”

    薛适敛了敛心神,登上秋千,握紧两侧绳索,放声道:“可以啦,殿下。”

    “那就,”江岑许一点点将薛适推起,声音如风,“飞吧。”

    摆动的彩绳将薛适倏忽送远,再带着她向后而去,随秋千高高荡起时,似与树齐。

    水绿色斗篷飘飘曳曳,如蝶如翼。远远看去,像是薛适从未拥有过的,少女的裙摆。

    “殿下,这和坐小木船从龙尾道上划下去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江岑许看向眼前一次次离她很远、又离她很近的身影。而她站在不远处,随时可以触及这抹身影的地方。

    “嗯……”

    薛适清亮含笑的声音散在风里:“一个是风载住我们,一个是我们拥抱着风。”

    倏然而过间,薛适不施粉黛的容颜绽出灼灼笑靥,似芙蓉盛开,比得上任何胭脂水粉。星眸流转间,如莹澈月华,恍若能黯淡世间所有颜色。只稍一眼,便叫人不禁深受感染,着迷沉醉。

    这似乎是江岑许第一次见到没有心事,也没有被其余纷杂情绪牵扰的薛适。

    她只有纯粹的快乐与尽意,彩绳斜拽,古树为倚,清风随行。

    薛适越荡越高,一旁少女已下了秋千,和少年一同看着。

    “公子荡得可真好!暧,我们也试试吧,你来荡,我来推。”少女笑着开口,跃跃欲试的模样。

    那少年看了下薛适的身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好意思道:“我……还是算了。那小公子身姿敏捷,推着也轻松些。我这又大又笨重的,怕会累到你。”

    “不会的。你忘了每天早上我都会帮阿爹一起上山砍柴的吗,力气大着呢!来吧,相信我!”

    ……

    薛适在秋千上听了大概,弯了弯唇,减缓了悠荡的力道,想要将这方天地更多地留给他们。

    “玩够了?”江岑许几步上前,站在薛适身后隐隐圈绕,护着她从秋千下来。

    “嗯!”

    两人不约而同地最后看向秋千的位置,百尺丝绳拂地悬,看似柔弱的少女笑逐颜开,正稳稳推起高大的少年。

    冬日下,熹微的光笼罩着百年古树,无声见证一双双交错拥护的身影。冬尚未离去,但春光却似已悄然乍泄。

    荡秋千的可以是男子,推秋千的也可以是女子,不是只有谁的专属。

    秋千所载不受限,亦如人皆应似风,卧云枕长空,所行俱自由。

    【作者有话要说】

    *百尺丝绳拂地悬:唐·元稹《杂忆五首》

    祝饱饱们也都能卧云枕长空,所行俱自由!

    第35章 是他

    两人攀过石阶, 抵达寺中正殿时,恰见僧人将所请佛骨安座在金盆中沐水洗尘,在清缘住持的带领下依次上香、展具、顶礼奉拜, 清弥法师则领声唱赞:“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

    大殿之外, 信众跪于蒲团, 双手合十跟着唱诵。其他只为观礼并不供奉之人, 则跟随小僧参与各样仪式。或炷香祈求心想事成;或献花以求明年此时前来还愿;或在赶摆时向心上人表达情意……

    薛适和江岑许一一走过, 最后被人群裹挟着,行至圆弧环绕的宽阔广场。此刻聚了不少人,无论男女, 不分年岁, 皆竞相泼水嬉笑追逐。即便彼此之间先前从未相识,但只要在这日,于这里,共泼浴佛之水, 便是结了洗去污秽和厄运的善缘。

    无需过多言语,只要一个相视的笑容, 已是跨越了前世的五百次回眸。

    “薛适。”

    她正去小僧那儿帮江岑许和自己拿盛水的瓷碗, 忽地听见江岑许出声唤她。

    “嗯?”

    这一转身, 隔空一弯澄净透亮的弧线已遥遥落在她身上, 温暖潮湿, 像是泄落的春光有了具象。

    薛适反应了会儿, 明明还没有拿到瓷碗, 怎地水就已先一步泼到了她身上呐。短暂怔愣的模样, 像是未睡醒般, 长睫缓缓扑烁,多了丝往日少见的可爱与娇憨。

    江岑许肆然地笑了起来,合拢的指间又沾了些水,作势要再泼去,没想到薛适早已不动声色地将瓷碗藏于斗篷下,趁着江岑许松懈的间隙,一举挥向对面,茫然之色瞬间褪去,唇边笑意狡黠。

    “殿下,是你先不厚道的。”

    即便江岑许反应迅捷,抬起手臂遮掩,但垂曳的衣袖却是结结实实迎下了这一泼,纵然布料厚重,边沿处也湿了大半。

    “行啊,学会唬人了。”

    江岑许嘴角微勾,几步靠向薛适身边,速度之快让人措手不及。薛适一时间手忙脚乱,既想泼水反击,又想躲避,最后哪个也没顾上,只得凭着本能蹲下,将方才散开的斗篷披在头上,眯紧双眼,很是安详地准备被泼。

    然而预想中的湿润迟迟未濡,薛适有些紧张地睁开一只眼,却见江岑许正蹲在她身前,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傻瓜。”蓦地,额间微凉,江岑许食指轻点她的眉心,轻嘲道,“还不如站着,这么蹲下,要是真泼了,不得淋个彻底?”

    薛适将斗篷卸下,仰脸一笑:“只是会紧张被水淋的那一瞬。但若真被泼了个彻底,更多污秽和厄运被殿下帮忙散去,福泽庇佑,也是开心的。”

    正说着,迟何不知什么时候挤上前来,热切道:“薛待诏!五公主!你们也来啦?”

    “迟何?”薛适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呐,不应在殿内跟着唱诵赞词吗。”

    “我资历浅,所以被清缘住持派到这迎恰了。”

    他歪着圆光光的小脑袋,满脸神秘道,“薛待诏,方才听你对泼水很有兴趣,那你想不想被更多福泽庇佑,参加泼水礼试试?”

    江岑许却是先一步出声,皱着眉甚是不悦地瞄了迟何一眼:“她不想。”

    迟何瞬间蔫下脸,甚至委屈得带了丝哭腔:“我这泼水礼实在无人参加,等清缘住持出来看见,定是要好一通训斥,我不想师傅因我丢脸。”知道江岑许不好惹,他直接晃着亮滚滚的脑袋朝薛适恳求,“薛待诏……你代笔名声广,城中很多人都认识你。若见你参加了,其他人也会想来试试看的……”

    “好呀。”薛适未等迟何再说太多,没有犹豫地笑应了。毕竟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这段时日她多受清弥法师和迟何照拂。

    “只是要如何参加呐?大家一起在广场这儿追逐戏水不就是泼水礼吗?”

    “不一样的!”见薛适答应,迟何顿时满血复活,元气满满解释道,“那是所有人一起,虽和乐热闹,但终归要把福泽分走很多。而泼水礼呢,是一次只许一人参与,独享厚福。”

    江岑许冷笑了声:“既然这么好,还需薛适帮什么忙?”

    “因为,因为……”

    迟何觉得今日的五公主实在可怕得很,看向他的眼神像是想直接原地杀了他……瑟缩地背过身,迟何选择只看着薛适说话。

    “泼水礼比较严苛,因我佛信奉‘九九归一’,意味久经磨难终会达到超脱世俗、超越生死的境界。故需参与之人随机抽取九个问题进行回答,且必须坦诚,不可欺骗,否则冥冥因果,自有惩戒。

    若九个数内无法答出,便要接受浴佛之水静心洗尘,以示警醒;若是全数答出,则赠香汤沐浴,予黑饭吃食,颂祝圆满。”

    迟何说完,生怕江岑许再不愉开口,只换了口气就又接着道:“不会太久的!五公主可先去别处逛逛。”

    “哦?”江岑许目光锐利地扫了迟何一眼,不知从哪忽地掏出根粗长的银针,慢悠悠地摩挲把玩着。但执银针的手却似沾染过梨花的颜色,好看得过分。

    “你不是想更多人过来么。本宫一国公主,站在这,”江岑许勾唇笑得很是亲和,“帮你吸引。”

    迟何:“……”

    这、五公主这副活煞神的样,谁还敢来了啊!!

    薛适也疑惑地看向江岑许,明明先前与迟何见面都不曾这般咄咄逼人,怎地今日如此反常呢。

    “迟何最近……惹殿下不开心了吗?”

    江岑许哼了声,眸光落在她身上,辨不出究竟是何表情,只撂下很轻的一句:“小没良心。”

    她移开视线,不耐地对迟何道:“开始吧。”

    “好、好的!”

    迟何赶忙站在方桌前,用力摇晃手中签筒,“薛待诏,来吧!”

    薛适随便摸了个递给迟何,迟何看过一笑,“这个问题我都可以替薛待诏回答!”

    “平素接触最多的是什么?”

    “笔墨纸砚。”

    “好。”显而易见的答案,迟何接着晃动签筒,“嗯……薛待诏抽到的第二个问题是,你相信世间会有至纯至善之人吗?”

    薛适没有犹豫:“相信。”

    “这样,才能更好地感受他们的存在,及时回应他们的善举,让他们知晓,会有人记得他们所予的美好,并对此深怀感激,不叫他们心寒。”

    两个问题过去,一旁已渐渐聚了些看热闹的人,听了薛适方才的回答后,不由纷纷赞叹。

    迟何开心地踮踮脚看向不远处,期待更多人能被吸引前来。

    “第三个,有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迟何啧啧舌,薛待诏一看就是极好的人,答案肯定为否。

    但薛适还是认真思忖了下,直至从九倒数到三,才出声道:“暂时没有。”

    ……

    很快,已经到了第八个问题。

    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一连听下来,也弄懂了规矩,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若有一日,和同伴遭遇追杀难逃一死,最后想做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倒也熟悉。她和江岑许那时便因冰心笺遭遇了追杀,只是虽危险,但还没到难逃一死的局面。

    薛适摸了摸发带,皱眉思索道:“既然已是绝路,不如看看有没有能保下同伴的方法,只有一人落难总比全都在劫难逃要好。

    比如以自己为饵引开刺客,拼尽全力为同伴争取生机。如果同伴活着,起码会为自己报仇;如果不幸都遇难了,至少努力过,也不会遗憾。”

    一旁围观的男子听了甚是疑惑:“为何一定是由公子你来引开刺客,也许你的同伴比你更适合呢?”

    另一中年男子说道:“人都是自私的,何况面临死亡。要是都像你这么想,谁也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哎,这也正常,每个人想法不同嘛。像我,可能什么都不会想,都这时候了,还如何顾得了同伴死活,只管自己竭力逃跑,能跑多远是多远。然后也许会……很想回家吧。这样就算真死了,死前想起家人,最后留在脑海的,也是幸福的画面。”

    ……

    迟何见众人对泼水礼越来越有兴致,不由笑开了眼:“薛待诏只剩最后一个问题,如有想要参与之人,可以先在右侧排队等待下一轮。”

    话音刚落,就见方才讨论激烈的几人立即站到右侧成列,其他人则想观到最后,看看九个问题全都如时应下后,会是怎样的流程。

    毕竟只差一题,薛适就可以体验香汤,品尝黑饭了。而泼水礼又是今年头一遭,往年并未举行,众人看了会儿有了兴趣,便也产生了好奇。

    “第九个问题,你曾撒过的最大的慌,是什么?”

    人群中顿时噫声一片。

    这个问题算得上很刺激了,毕竟人这一生总会出于各种缘故撒下谎言。但这最大的慌,往往是最难于人前启齿坦言的秘密。

    薛适一时怔住,她说过的慌很多,可当这个问题落入耳畔时,心中却只涌现出一个答案。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江岑许身上。

    迟何也没见过如此犹疑的薛适,本想拖延一会儿再数,但围观的人在侧,他就算慢些数完九,也只是掩耳盗铃。

    何况现在,有谁开了口带着众人一起数,好不热闹。

    “九,八,七,六……”

    “三——”

    “二——”

    “一!”

    众目睽睽之下,迟何只得在心中道了声“抱歉啊薛待诏”,闭着眼端起盛有浴佛之水的瓷碗,咬牙朝薛适泼去。

    薛适倒觉得没什么,毕竟一直以来,她撒的慌实在太多。既然选择了参与泼水礼,就要对佛意心怀敬畏。

    这次她记得了江岑许的话,没有蹲下,只是站在原地,闭紧了眼。

    晶润的弧度倏忽划过空气,一声轻微哗响,与之而来的还有布料摩擦临近的窸窣。紧接着,手臂一沉,再睁眼时,她已被掩于那身烟墨背后。

    “五、五公主?!”

    泼出的水恰好落在江岑许衣领的位置,迟何吓得话里都带了颤音。

    “薛待诏为本宫撒过不少谎。纵使佛祖在上,但倘若她真说出了口,你真得就敢听么?”

    迟何战战兢兢地捏着绢帕,闻言更是不敢递上前,愈发觉得今日的五公主实在可怕。

    薛适忙接过来,道:“迟何,你们继续吧。”

    迟何赶紧投以感激的神色,“那,今日多谢薛待诏和……和五公主前来捧场。”

    新一轮的泼水礼已经开始,薛适和江岑许找了处僻静的地方。

    薛适小心翼翼地攥着绢帕,移向江岑许濡湿的领口。

    “殿下为何要替我挡下呢。其实无论什么谎言……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不管是她自己的,还是江岑许的。

    江岑许轻笑了声:“只是觉得,我自己还没泼够,怎能让其他人抢了先?”她一边说着,一边抽去薛适手中的绢帕,“我自己来。”

    “哦……好。”

    江岑许微微解开领口擦拭,薛适这才反应过来,她是“男子”,应注意“男”女有别,刚要转身回避,却在看到江岑许露出的脖颈时,眼睫一跳,僵在了原地。

    没了平日常穿衣裳的立领遮掩,修长的脖颈间,如玉喉结轻滚,凸起的弧度,俨然不是女子该有的嶙峋轮廓。

    薛适连忙转身,只有肩上飘动的斗篷,知晓她此刻的兵荒马乱。

    为了掩盖女子身份,薛适入宫之后一直谨小慎微,穿得都是立领衣衫。眼下想来,江岑许同她一样,亦是从未穿过其他样式领口的衣裙。

    一时间,过往被她刻意忽略,觉得难以相信的零碎一一浮现,拼凑出清晰的完整。

    她想起春蒐时,江措提起五公主与兄长江执容貌气质极为相像的事实;想起江岑许走过口技摊后,不亚于口技人自如切换的声线;还有都亭驿外的雨幕中,小将军那句与初见江岑许时如出一辙的“一别数月,我回来了”……

    原来,她所以为的“不分异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

    心底的潮湿一点一点积聚,直到这一瞬,清风拂过,水汽有了实体,于是卷起风浪。

    当江岑许理完领口走到她身边时,薛适忽然笑着问他:“殿下,你想不想知道,我撒过最大的谎,是什么?”

    一如既往地,江岑许的面容被金色的千叶莲面具覆盖,眸光潋滟,唇如朱砂。微勾时,温柔若流光昭显,短暂却惑人。

    看着那灼灿的千叶莲,永远无法被窥探的晦暗之下,薛适却早已清晰记得光影曾流泻的模样,她目光明澈,声音轻轻:

    “我总是想起一朵很遥远的花。其实,不是因为他名贵又美丽,而是因为……”

    “我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迟何:怎么回事哇……今日的五公主好可怕好可怕……

    (因为你小子打扰某人暗戳戳的约会了!!)

    *

    终于写到给小江用“他”的时候了。

    记得写这章那几天,家里一直在下大雨,卡结尾卡了很久,直到一日中午下班回家,开车看着雨刮器扫来扫去,转过街角最后一个红绿灯的时候,突然就有了灵感。

    *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回向偈》

    第36章 祈愿

    不知不觉间, 已近黄昏,浴拂礼的第一日即将过去。

    薛适和江岑许也逛得差不多,薛适还替人写了几份代笔, 又多送出去不少福文。

    前来参拜的人陆陆续续离开,江岑许回了刺史府,薛适想着清弥法师这会儿得了空, 打算前去请教一番江接身上佛光乍现的原因。

    不想刚走到白日浴佛的正殿, 就见清弥法师四处张望着, 甫一见到薛适, 便急急向她走来。

    “我好像知道……薛待诏之前问我的密咒,是为何意了。”

    清弥法师眉间皱成一团,深吸了口气, 严肃道, “薛待诏可看到白日迎请佛骨时,大皇子身上的金光?”

    “看到了。我来就是想问问法师,是否知晓这金色佛光出现的玄妙?”

    “这并非佛光,而是缘于修炼了道家的《金光咒》。”

    薛适一愣, 道家?

    她忽然想到刚来扬州时,长临书院的书生在请愿寺的僧舍品鉴经文, 有小和尚提起过, 清缘住持在皈依佛教前曾修行过一段时日的道教。

    联想到江接与清缘住持在冰心笺上所说的密咒, 难道……

    “来寺之前, 清缘住持曾佛道双修。而金光咒, 是他最为擅长的密咒。”

    薛适心一沉, 虽料到如此, 但还是不由得握紧了拳。

    “法师, 如果是我要修行金光咒的话……需要多久?”

    清弥法师一惊:“薛待诏, 你……”

    “要揭穿大皇子的阴谋,攻破这样玄乎其玄的异象,只有让大家知晓,遵循一定的方法便可身现金光,并非唯有大皇子一人才能做到。

    慈悲为怀的佛,崇尚自然的道,不该成为别有用心之人夺权谋利的器具;扬州百姓淳朴真挚的信仰,更不该被利用。”

    清弥法师的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惊讶与赞赏,良久,他目光坚定,朝薛适微笑道:“我亦是这样想的,所以……

    此事由我来。”

    “薛待诏知道的,一直以来我都想要城中百姓可以恢复到从前,会信奉佛法,却不会事事依赖,过度痴迷。

    虽未来难定,但只要现在的我皈依佛门一日,就会竭尽所能维护这份信仰,守护信众。”

    “今日大皇子身上金光乍现,城中迷信之言愈发严重,甚至有画师画了这幅景象,很多百姓竟是散尽家财,不顾一切也要买下这画日日供奉跪拜,祈求事事顺遂。就连长临书院的书生也大肆宣扬此事,致使越来越多的百姓对大皇子为‘天选之子’的言论深信不疑。”

    “而这些,又怎能只由薛待诏你一人承担?”

    “可我怕法师……”此事毕竟关系到江接谋反的计划,是他宣扬自己乃天选之子、为自己造势的关键一环。如果将清弥法师这样牵扯进来,薛适担心会连累他。

    清弥法师却是轻声打断了她:“薛待诏不必担心。无论对方是谁,哪怕圣上亲临,我都会选择亲自修行,赶在浴拂礼最后一日,这最后能聚集供奉拜别的信众之时,让所有人眼见为实,破除今日荒谬。”

    “何况,普通人修成金光咒至少需三年时间。而我以前求学时对道教了解颇深,如今钻研佛法,亦参透些许修行要义,应是比薛待诏要容易些。”

    薛适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原来从三年前,大皇子计划的伊始,他就已跟随清缘住持修炼金光咒。

    而金光乍现之后,关于他“天选之子”的言论能够散播这么快,必是早早就联系了长临书院书生为此造势准备。

    薛适想到来扬州之前,她在都亭驿听到大皇子让清缘住持“提前和书院那边说好”,想来从那时候,他们就已经慢慢铺垫好一切。

    薛适觉得心中有些酸涩,同样是受人敬仰的高僧,有人将他人尊崇肆意玩弄,也有人选择倾力守护,只因——

    人的信仰本应纯粹,任何人都没有权利使其浑浊。

    “那法师,一切小心。如有需要我帮忙的,请一定开口。”

    “好。”

    浴拂礼的氛围持续笼罩,几度日升月落间,不同的身影忙忙碌碌。

    扬州城内,薛适除了和江措撰写离宫赋,又加紧对城中百姓过度依赖佛法一事针砭时弊,并隐秘地提了句一切是从三年前大皇子自请治理水患,请愿寺接济处于“瘟疫”源头的长临书院书生赴京科考开始。

    届时清弥法师修成金光咒,江岑许成功揭发江接,辅以这些文字配合流传,影响自是深远。

    清弥法师日夜苦练金光咒,一连几个时辰闭眼修行,废寝忘食是常事。阿雅每天陪在他身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王女,开始学着做各种各样清淡可口的吃食。阿雅的汉字也写得越来越好,她会将清弥法师标注的关键字句用更大更醒目的字体誊写,方便阅读。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的刻意保持距离,到坐于桌前一起用膳,再到时而话几句问候,相视一笑……

    以及阿雅不曾知晓的,自己夜间踢落的被子,每一晚都被清弥法师捡起,悉心掖好。

    他看向床上女子安谧的睡颜,轻声道:“时雅,等浴拂礼结束……我有话想要告诉你。”

    江岑许暗中将朝堂上能为他所用,且正直忠心的官员一一列明,因身为“公主”又有“荒唐”声名难以出面,远在京城的萧乘风接到书信挨个拜访。

    不动声色间,三年前因兴修扬州水利的官员贪腐,薪水惨遭克扣的工人已主动作证,并留存了当年相关人员选购低劣木材的交易明细,被萧乘风一举呈到监察御史手中;当年科考透题的监考官也被秘密查处;徐桓应在临辞等人的保护下安全到京,并被大理寺少卿小心看管;萧乘风自己则时刻监视着袁敏达手下兵马的动静。

    风雨欲来的日子难免压抑,好在宣凝郡主一直陪在他身边,像是甘甜可口的荔枝,虽看起来有棱角不易亲近,其实心软热情事事记挂,总会给他讲坊间有趣的秘闻,带西市时兴的各种奇珍异宝。

    大明宫中,奚玄日日前往蓬莱殿,替薛适向明皇后送写经文。他们在宫人的注视下恪守礼法,但短暂相交的视线,和不经意交叠的衣袖,无声诉说着只有二人才会知晓的爱意。

    每一次,每一眼,已胜过万语千言,无数次流转在深宫岁月。

    紫宸殿内,昭景帝的身影隐于夜色下的龙椅之上,目光却是落在空中某处虚无,神色缥缈却温柔。记忆中的画面仿佛能够凭借思念之力,成为触手可及的现实,在眼前浮现。

    那时候,他只是王爷,尚未坐拥江山,却远比现在幸福,因为他拥有所爱的一切。有妻子陪他挑灯夜读,梳理政见;有可爱的女儿送上亲手制作的点心;有聪敏的儿子常会从旁人难以想到的独特角度抒发见解,令他茅塞顿开。

    想到戴着面具,却依旧遮掩不住眸间凛冽灼亮的身影……昭景帝握了握手中笔,在蚕丝织就的明黄之上,坚定落下字句-

    转眼已是除夕,浴拂礼结束的前一日。

    各寺依照习俗于今日举行普佛法会,以他们独特的方式庆祝属于僧人之间的热闹。

    薛适不忍打扰,刚好江岑许正在寺门外等她,说吴陵维昨晚携亲眷回了老家,让他们可在刺史府度过除夕,随心所欲,无需顾忌太多。

    薛适想到阿雅一人孤身异乡,这段时日一直待在请愿寺陪清弥法师练习金光咒未曾出门,便去了厨房找她,果真见阿雅又在研究新的吃食。

    薛适笑笑走近:“阿雅,今日是我们大益的除夕日,要和我一起去刺史府嘛,大家一起也热闹些。”

    阿雅虽有些好奇,但想到清弥法师,还是担忧地摇摇头:“不了,你去吧。我担心他修行起来,又忘记吃饭。”

    薛适看在眼里,问道:“你听说过大益要在除夕这日吃汤中牢丸嘛?我教你包些素馅的,你好带回来给清弥法师尝尝。”

    听了这话,阿雅眸光一亮,转而应下:“那好!”

    临走前,迟何想让薛适帮忙在他的房间门口写副对联。

    薛适略微思忖了下,仿照迟何稚嫩可爱的字迹,基于他的角度,朴实写道:

    【一祈一拜世世顺意,一饭一蔬岁岁平安。】

    提笔写完,薛适还在最末端画了个小香炉,一旁是迟何乐悠悠的笑脸轮廓,远远看去像是吉祥喜气的年画娃娃。

    迟何喜欢得不行,左瞧瞧又看看,笑着跑开朝其他小僧放声炫耀去了。

    等这些事做完,三人乘马车抵达刺史府时,天色已暗。

    江措正摆弄着青铜方炉,见他们进来,忙招手笑道:“吴大人临行前特地将他平日用来烧烤的方炉找了出来,小五又在清早买了些羊肉,咱们刚好可以烤着吃。”

    “好,”薛适一笑,“那我和阿雅包些汤中牢丸。”

    即便偌大的刺史府只有他们四人,但今夜,香气四溢,炊烟徐徐,热水煮开的咕噜声和煎烤羊肉的滋滋声起伏相和。载笑载言间,抚动着最平常的烟火,似热烈着岁月,慢煮了时光,将每一瞬都变得安宁而悠长。

    泼墨夜色下,刺史府院外的石桌上已摆满了丰盛至极的年夜饭。

    江岑许和江措将烤好的羊肉用竹签串起,撒些粗盐盛碟摆放。薛适和阿雅将煮好的汤中牢丸捞起一些,其余的仍在锅中煨煮,以防变凉。

    薛适依次帮忙斟好酒,撮几粒花椒放入,笑意盈盈道:“椒盘颂花,除旧迎新,愿大家新岁顺利!”

    “饮胜!”

    几人围桌坐下,杯盏相撞,仰头饮尽后只觉寒气骤除,浑身都暖融融的。

    “尝尝我和小五烤的羊肉。不过,”江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是我们一起,其实主要是小五在烤,我帮她打下手。”

    “没想到小五竟继承了三弟的烧烤本事,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以前大家一起围猎时,跟着三弟总能一饱口福。”

    只见根根串好的羊肉金黄诱人,肥嫩处呲呲冒着小小的油泡,一口咬下软硬得当,唇齿生香。烤羊肉对于出身关塞的阿雅来说,几乎是餐餐必备,但江岑许烤的羊肉,还是令她在吃下后不由出声赞道:“好好吃!”

    江岑许又备好五辛盘,大蒜、小蒜、韭菜、云薹、胡荽一应俱全,给每个人都用小碟装了些放在面前,配着热香扑鼻的烤羊肉,吃起来不仅新鲜解腻,别有滋味,还有散五脏郁气,防病侵扰之效。

    这几日在请愿寺食不得荤,薛适捏着竹签笑眯眯吃着,很是餍足的模样。江岑许勾勾嘴角,又烤了几串,递到薛适面前。

    酒肉下肚,江措又呈上了胶牙饧,寓意长福长寿。虽主要是给老人家吃以防掉牙齿,但甜甜的味道、香黏的口感,让很多人极馋这一口。好似嘴巴甜了,日子也变得甜蜜了。

    一番下来,该是吃主食的时候。热气腾腾的葵菜馅汤中牢丸散发出鲜香,半月饱满,多汁味美。

    阿雅满脸期待地尝了个,惊喜地微微瞪大了眼,立即看向薛适,那副神情俨然在说:做成了!很好吃!

    薛适朝她点头笑了笑,阿雅看向江岑许和江措:“我可以拿一些,给我的……朋友尝尝吗?”

    “当然。”江措道,“这些本就是薛待诏和阿雅姑娘一起做的,而且还包了这么多,多一个人吃,也不会浪费。”

    江岑许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轻笑了声。

    阿雅喜笑颜开地拿出一些汤中牢丸用食盒装好:“谢谢诸位!那我先走啦。”挥手道别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立马回到请愿寺让清弥法师尝尝。

    三人又坐在一起吃了会儿,江措今夜饮了不少酒,到最后有些不胜酒力,歉然地先回房间休息了。

    一旁的江岑许似也有些倦醉,偏头懒懒趴在桌上,闭着的眼被长睫垂掩。

    薛适小声叫了江岑许几下,见他都未应声,浅浅翘了翘唇,从怀中掏出个妃色的小香袋,小心翼翼放在他旁边。

    江岑许送了她很喜欢的水绿色斗篷,所以她想亲手缝制这个香袋作为回礼。

    香袋内衬的最里侧,被她缝下小小的“执笔”二字。

    看似只因她喜笔墨、擅代笔,所以留下了类似署名的印记。

    但其实……这是她尚无法说出口的隐秘心思。

    以他的名,和她的喜好,并排放在一起,成为另一个只与她有关的、全新的词。

    是唯她知晓的,无人洞察的。

    薛适放好香袋,手刚想抽离,蓦地腕上一沉。

    迎着明明暗暗的火光,薛适看见江岑许睁开了眼,紧紧握着她的手腕。

    “怎么这般偷偷摸摸,”因着倦意,他的声音染上了丝低沉的喑哑,眼指了指一旁的小香袋,“不当面送给我?”

    薛适蹲在一旁,歪头笑了笑:“主要是,怕殿下不喜欢。现在送的话,殿下到时发现了,应该也不会特地再来找我退掉吧。”

    “你还挺相信我。”

    他直起身,将香袋握在手心看了看,然后系在了腰间,意思明显,“我很喜欢,谢了。”

    这时,刺史府外由远及近地传来打更的钟声,旧时年夜已过,今朝新岁降临。

    江岑许的眸光漾过粼粼笑意,启唇看向她,钟声令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虔诚。

    他说:“新年快乐,薛适。”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带大家云吃美食!!

    *金光咒:道教早晚功课经中八大神咒之一,有金光护体、护道护身的功效。——百度百科

    第37章 无题

    正月初一, 一年之始。

    浴拂礼迎来了最后一日,请愿寺一众僧人围着所浴佛骨打坐念经,在诵声阵阵中最后凝结福德, 传向更多人。

    前来拜别的信众跪于殿外蒲团,垂首合掌,无声跟随诵念。

    末了, 僧人和有意愿的信众会在纸条上写明心中认为的住持人选, 得支持多者为今年请愿寺的新住持, 是为圆满结束。

    薛适并未参与, 而是一直在房间忙着整理已经写完的离宫赋,待回过神已至申时。

    想到迟何午间过来送笔时提起,清弥法师几日前就已修成了金光咒, 目前处于根固阶段, 强加修炼好让金光稳定显现,持续的时间更久一些。不过最晚在今日信众离寺之前就能再现腊月初八那日情景,甚至更加金灿耀眼。

    说到这些,迟何很是愤愤:“皇子又怎样?利用我佛、欺瞒信众就是不对!等我师傅出来, 定要大皇子目瞪口呆!大惊失色!”

    薛适笑着摸摸他的头:“嗯,没错。”

    思绪回笼, 薛适却还是不免紧张担忧。将手稿锁好后, 她决定去后厨帮阿雅打打下手, 顺便在那儿一起等清弥法师出来。

    令她意外的是, 薛适未在厨房看见阿雅准备晚膳的身影, 四周阿雅可能去的地方薛适都找了个遍, 依旧无果。

    负责清扫的小僧见了, 主动道:“薛待诏是想寻些吃食, 还是来找阿雅姑娘呀?”

    “我来找阿雅。小师傅可有见过她?”

    小僧点点头:“阿雅姑娘昨夜从清弥法师房间出来后, 刚好和我碰见。她笑着跟我说,今日不会来厨房叨扰了,似是清弥法师同她约好浴拂礼结束会在长临书院见面,她说今日要外出买些东西准备准备。”

    “好,我知道了,多谢小师傅。”

    薛适弯了弯唇,如此听来,想必清弥法师已经做出了凡心与佛心的选择,而阿雅也在满心期待着再次表明心意的那一刻。

    心中轻松不少,薛适从小僧那儿拿了个雪白喷香的蒸饼,又拾了些蜜煎做零嘴,一路吃着,朝清弥法师房间走去,打算在院中的石桌前等他出来一起去正殿重现金光,也好安心些。

    穿过高耸的竹树,前面便是清弥法师的房间。薛适影影绰绰看见清弥法师竟走出了院子,不由一喜,想是金光咒已经提前稳定修成了。正要远远唤一声,却见清缘住持紧随其后,也跟着走了出来,两人似在说着什么,然后一齐踏上了悬在沧远河上的石桥。

    薛适稳了稳脚下步伐,小心翼翼地也跟了上去。

    因着清缘住持与江接的关系,薛适不敢跟得太近,加之桥上又无处隐藏身形,只得约莫着等人走下石桥后才登桥跟上。

    两人走进了主殿另一侧稍远些的左偏殿,此刻正存放着将迎入大福殿的佛骨。许是因回京在即,这些佛骨更需多加看护灌洗,所以两位法师才一同到此。

    不过片刻,清缘住持已经走出了左偏殿,薛适这才放心加快步调进去,可殿内哪还有其他人的身影?

    “法……师?清弥法师?”殿内并无人应,薛适又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也没看到清弥法师。

    可她明明亲眼见着两个法师一同从清弥法师的院落出来,最后一齐进了这里,她与他们前后相差甚至不到一刻钟,清弥法师怎会突然不见呢?

    “怎么了?”

    正想着,身后忽然传来江岑许的声音,薛适讶异回头:“殿下?你怎么也来啦?”

    “我担心清弥住持修炼金光咒的事被江接的人发觉,就把身边的几个侍卫派到他身边暗中保护。方才一人传信说清缘住持来找了清弥法师,两人在房内待了许久,我过来后又刚好瞧见你跟在他们身后,便也一路跟了过来。”

    话音刚落,余下三个侍卫齐齐从暗处现身,禀道:“殿下,我们一路跟随到这,除了最后只见清缘住持一人出来外,并无其它异常。”

    薛适疑道:“三个侍卫大哥先到,我随后,然后是殿下,但都没看见清弥法师,难道……”

    “有密室。”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虽寺中设有密室并不算稀奇事,但清缘住持在主动约清弥法师一同前往偏殿之后,反倒只自己一人走了出来,很难不叫人多心。

    江岑许向侍卫沉声吩咐:“我和薛待诏进去看看,你们在外边留心周边情况,不到万不得已,不许贸然出手。”

    “是。”

    江岑许身边的人基本都在护送徐桓应时回了京城,除去方才到刺史府送信的一人,眼下留在身边的只有三个,但想必各个能力不凡,所以江岑许先前才会放心把他们派到清弥法师身边。

    薛适和江岑许一同踏入殿内,与门相对的正中央,高大慈悲的金色佛像靠墙矗立,一瞬映入眼帘。佛像身上袈裟宽松却挺括,悬垂于台座。远远看去,体态饱满而雄浑,含笑垂眸的面容虽显丰腴,却反倒因此多了亲和之气。

    佛像左侧摆放着将迎的几尊佛骨,右侧是一个暗红色的经书柜,高度差不多与胸齐平,最上端雕有镂空的楠竹纹路,古朴雅致。因经书都被移到了主殿供浴拂礼上诵读,所以此刻柜中基本是空的。

    除此之外,殿内并无其他东西。薛适和江岑许仔细查看了一番,刚想从这些着手,挨个敲听寻觅密室所在时——

    忽地,一声类似木门被推开的沉闷响动隐隐从殿内正中传来,与此同时,殿内大门却“嘭”地一声合掩。

    薛适耳朵一动,刚想提醒江岑许,手腕却已被身旁之人先一步紧握,带着她藏到了不远处的经书柜中。

    一瞬间,黑如浪压,眼前光亮骤然掩于暗处,唯有镂空的楠竹泻落微弱的光影,让他们得以窥见外面。

    金色佛像的袈裟如门一般,伴随着方才沉闷的吱嘎声响,一点点向外移动,底下的台座亦随之旋转,慢慢地,上面竟显露出个人来,一动不动地躺着。紧接着,另一道身影负手站立,随后出现。

    一切响动渐渐停止。

    负手而立的身影脚踩台座悠然走下,赫然是前不久从正门出去的清缘住持,他的手中还拎着个木桶,不知想要做什么。待他将木桶放在一旁后,又转身将躺在台座上的人拖拽下来,与木桶并排。

    “真可惜啊清弥,你看不到我再次当选住持了。”

    “但这能怪谁呢。是你自己非要修炼金光咒,非要早早地就和五公主与薛待诏站在一起,同我作对,同那位大人作对。”

    “不过,念在这几年的情分,我会实现你的心愿。”

    清缘住持森然地笑了起来,他掏出把毛刷,伸进旁边的木桶中一圈一圈搅拌,“时间太短了,做不成肉身佛,那便涂上金漆吧,也是一样的金色,不比你费尽心力地修炼金光咒要更容易、更有趣?”

    搅拌了会儿,清缘住持取出毛刷,木桶中无法看见的所盛之物,此刻清清楚楚地染在毛刷上,俨然是清缘住持口中的金漆。

    他从清弥法师的头开始,一下又一下地涂抹,悠然轻慢的样子,像是抚弄琴弦一般自若。

    “清弥果真是好容貌,届时掩于佛骨之中,送入大明宫,定会有贵人喜你拜你。我生怕折损了你的好皮囊,可是特地选了平眠散,从你房间到这刚好发作,中毒后又不至于凄惨狰狞,就像平日睡着一样,一切都刚刚好,真是妙哉……”

    即便殿中金佛坐镇,佛骨在侧,可他们终归只是静默地矗立在原地,不为所动,又怎能真正地救下谁。

    而连太阳都有无法照及之处,仅凭金色的佛身,又怎能驱散得了大门紧闭的殿内,逼仄汹涌的黑暗。

    佛能普世人,可前提是,世人本就怀揣一颗慈悲良善的心。

    若人皮之下藏着的是猛烈邪恶的兽心,就算是佛,也压不住。

    薛适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怕发出声响,她死死将手捂在嘴上,艰难地用鼻呼吸。可浑身席卷流动的恶寒,又毫不留情地将每一次攫取到的呼吸竭力吞噬。

    清弥法师……死了……

    那个总会为他梳理佛法上的问题,会提醒她注意信赖佛法应有正确的尺度和边界,会用自己的全部守护信众信仰的清弥法师……死了……

    心中像是被垂落的巨石狠狠碾压,闷痛得她控制不住眼眶的酸涩与湿润,就连捂在嘴上的手,也将抵不住她发自本能的呜咽,薛适只得死死咬住唇。

    忽地,紧握住她手腕的人将她拽近了些,另一手向上,扣住了她捂在嘴上的手,一点一点,用力掰开。

    薛适的面容不再被手掌遮掩,水雾朦胧的眼,泪痕交错的颊,就这样直直撞进江岑许的视线,刺得他眼睫震颤,心跳猛地一滞。

    江岑许伸手,轻轻拉下薛适额上的白色发带,遮在她的眼前。然后,将人拥在了怀里,手掌安抚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

    等怀中的人呼吸渐渐平顺下来,他指了指外面的清缘住持,又指了指自己,比了个手刀,接着指了指薛适,点了点原地。

    薛适明白,江岑许的意思是趁清缘住持不备,他出去将人敲晕,让她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但薛适却轻轻摇了摇头,她微微挣开江岑许的怀抱,眸光已是一片狠决清明。

    她从发间抽出根毛笔,然后掏出先前在后厨拿的只吃了一口的雪白蒸饼,在上面简单写着自己的计划,江岑许看后,点了点头。

    薛适暗暗深吸了口气,用衣袖蹭了蹭脸,心神已定。

    虽然她无法救回清弥法师,但眼下的她,并不是只能痛苦,其它什么也做不了。

    她要拼一次,她要清弥法师就算死,亦会令清缘住持败得彻底。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想给清弥法师设计成肉身佛的死法(很残忍qwq),当时查了很多资料,都无法符合剧情里说的短时间完成。

    后来查到往人身上涂金漆,看到效果和脑中想象的情节很适配,就选择了写现在的金漆这版。那时候看到的相关视频还破除了“往人身上涂抹金漆会导致窒息死亡”的流言,感兴趣的宝子可以百度搜索关键字:纪录片;《流言终结者》;金漆,就能知道啦!

    第38章 耀眼

    柜门之外, 清缘住持气定神闲地在清弥法师身上涂抹金漆。因左偏殿少有人来,且密室一开大门就会随之紧闭,只能里面的人向外推, 外面的人却无法进来,所以他很是安心。

    “不过,是我太高兴了么。怎么瞧着, 这金色越来越耀眼了呢……”

    清缘住持说着, 低头又凑近了些, 视线还未聚稳, 后颈忽地一痛,直接眼前一黑,就要向清弥法师身上栽去, 结果被江岑许抢先一步掐着脖颈, 扔到了一旁空地。

    为保稳妥,江岑许拿着银针又朝清缘住持的百会穴扎了下,想是会昏睡很长一段时间。

    薛适从经书柜跑出,推开大门走向外面, 比了个江岑许教给她的手势,瞬间, 三个侍卫连同先前送信的另一侍卫一起, 四人齐刷刷地出现在她面前。

    “劳烦几位侍卫大哥立刻去向主殿, 将所有参与浴拂礼的僧人和信众引到此处。大致内容就说……

    左偏殿这里, 竟再现了浴拂礼第一日大皇子身上的金色佛光。一首一尾如此呼应, 是为大吉。”

    薛适把能想到的说辞迅速说了一通, 几人应声离开。

    回到殿内, 她和江岑许一起看向已被涂了半身金漆的清弥法师。

    “好讽刺啊, 殿下。”薛适轻声开口, “我也要和清缘住持做一样的事了。”

    “但你不会犹豫,也不会放弃,不是么。”

    “是……因为我知晓,清弥法师为了修炼金光咒、为了攻破那些荒谬的言论,付出了多少努力。我不想他遗憾,即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将金漆涂在法师身上,来伪造别样的金光,我也想——

    让清弥法师这样真正的卫佛之人,被更多人敬仰;让清缘住持虚伪作恶的行径,被所有人看见。”

    江岑许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也许,不用我们,清弥法师也会实现自己的想法。”

    “什么……”

    “你看,”江岑许指了指,“清弥法师腰处附近还没有被金漆涂抹的地方,隐隐缠绕着一圈金色的光。虽然因金漆太过刺目刚开始很难发觉,但仔细看后,这里的金光明显更加柔和,也更自然。”

    薛适一怔:“迟何说,法师这几日强加修炼,就是为了让金光持续得更稳定、更久一些。难道……”

    “看来,清弥法师在毒发的前一瞬,已催动了金光咒。清缘住持因一门心思都在金漆上,所以一直未反应过来。即便他刚刚察觉出法师身上的金色有异,但也被我打晕了。”

    一时间,大殿静寂。

    高耸挺立的佛像依旧笑得慈悲;尊尊肃穆的佛骨依旧磅礴大气;昏倒在地闭眼的人面容平和;被涂染金漆渐看不清容貌的人金光灿澈。

    无形的界线,将这四方佛殿分出四个世界。

    似乎一切都是安宁神圣的。

    直到门外传来人群议论纷纷的声音。

    所有谎言,将被撕破。

    “今年可真是稀奇,平常只存在于经书中,千百年都未必能遇的佛光,竟一下子让咱们见了两次,还都是赶在浴拂礼这样热闹吉祥的日子。诶呵,够咱们这代人吹一辈子的了。还有咱们的子孙后代,也能跟着吹‘想当年我老祖宗可是见证过两次佛光现世的人’哈哈哈哈哈……”

    另一人有些无语:“你别高兴太早,说不定只是有人故意放出谣言,想要哗众取宠,其实今日左偏殿这儿根本没人现什么金光。”

    “去看看又不会怎样,你这么扫兴作甚……”

    声音愈来愈近,江岑许听准时机,给清缘住持解了穴,拉着薛适再次藏回了经书柜中。

    刚关上柜门,一干人已浩浩荡荡踏入殿内。

    只是进来后,众人最先注意的反倒不是所谓的“佛光”,而是眼前实在有些诡异的景象。

    中央的金色佛像半侧着身,身上的袈裟竟是门状,显露出幽深的空间,一眼探不见通向的尽头,俨然是个布有机关的密室。

    佛前放着蒲团的地上,竟躺着两个人,一个双眼紧闭似是睡着,另一个却是满身金色,灼灿耀眼。

    有僧人迟疑开口:“清缘住持和……清弥法师?”

    见两人皆未醒来,寺中精通医术的僧人立即上前,“清弥法师……已经圆寂了,似是中了毒。”

    “清缘住持——”还未等僧人进一步查看,清缘住持皱着眉,摸着钝痛的后颈,悠悠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却吓了一跳。

    怎……怎么回事?

    为何殿内一下来了这么多人?

    他已开启密室,旁人怎会从外进来?

    ……

    一连串的问题压得他头痛,还不等细细思索,有信众忽地大声道:“你们快看!清缘住持手中拿着的毛刷怎么一片金色?似乎和清弥法师身上的金色一致?”

    “所以今日根本没有什么金光?一切都是清缘住持的把戏?”

    “可……清弥法师怎会死?”

    有懂医术的信众也热心上前帮忙查看了一番,同精通医术的僧人对视后点了点头,开口道:“看清弥法师的症状,应是死于平眠散,所以外表看去很是安宁,与平常无异。从毒发到现在,应还不到一个时辰。”

    有人“啊”了声,叹道:“清弥法师出现在这还好,因现在还未到由他领诵经文的时候。但身为住持的清缘法师,为何前不久还在主殿操持浴拂礼,眼下竟又突然出现在距主殿并不近的偏殿?还与清弥法师毒发的时间重叠,眼下种种,很难不让人怀疑……”

    不等这人说完,清缘住持大呵一声:“佛祖在上,休得胡言!我不知清弥怎会死,但他生前同我说过,希望死后可以以身镀金漆,供信众奉拜!贫僧不过是在实现他的心愿罢了!”

    人群中忽地安静了一瞬。

    清弥住持毕竟德高望重,一直以来都深得信众敬仰,被他这么一反驳,众人也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江岑许的侍卫掩在人群,此刻身着粗布衣衫甚是普通,完全不见平日的威凛,见此情况,想起薛适先前的话,立马放声打破了寂静。

    “不对!诸位快看,清弥法师身上已隐隐缠镀一圈佛光,与先前大皇子身上的一般无二,甚至更加浑然天成,与那劣质刺目的金漆截然不同!既如此,何以还需住持多此一举,平白糟践自己洁净的身体?”

    此话一出,不少人立即凑上前,揉了好几下眼以防看错;还有人将深色的衣袖在金漆处和金光处来回比对,辨识两种金色的不同。

    “真的!是真的!”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讨论什么的都有。

    “这样看来,佛光并不是只有大皇子才能修成,你看,清弥法师即便圆寂,依旧能身现金光,想是生前善举感动佛祖,以此金光庇佑他死后安宁。”

    “你还想着佛光的事?清缘住持都毒害清弥法师了,佛光现不现的,还重要吗?”

    有人不以为然:“虽说清缘住持确实形迹可疑,但他为何要毒害清弥法师?既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无动机啊。”

    “证据暂且不说,届时报官自有官府查验。至于动机……今日就要宣布新住持了,你们没有听说,寺内很多僧人都更敬仰清弥法师吗?嫉妒生恨,为保自己住持之位,这不明晃晃的杀人动机?

    还有,即便住持所言为真,那密室因何开启?如此鬼鬼祟祟,难道是想避人耳目?出家人不应讲求行得端坐得正吗?”

    “贫僧……”

    清缘住持颤颤巍巍起身,即便由坐到站,却也未能多添些底气。

    事关人命,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人根本难抵众口,而且连他自己都没想通,事情怎会变成如此田地?

    想到仍旧生疼的后颈,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这殿内除他之外,早已进了别人,将他所做一切,全部看在眼里。

    顿时,清缘住持浑身寒意瞬席,在人群包围中,更是抖得厉害。

    以迟何为首的僧人匆匆报了案,人群这才放心散开。

    谁也未曾想到,原本浴拂礼的最后一日,竟变成如今的局面。

    薛适和江岑许从经书柜中走出时,殿内只剩迟何一人,跪在清弥法师身前,垂头不语。

    见薛适过来,迟何以为她是刚刚知晓了消息从外边进来的,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声,扑在薛适膝边痛哭流涕。

    “薛待诏……我没有师傅了……我没有师傅了……”

    “我师傅那般好的人,清缘住持为何要杀了他!为何……”

    薛适一如平常般,一下一下摸着迟何的头,忍着哭腔,她微微笑着,很轻很轻地说:“因为法师他太好了。清缘住持害怕,怕自己的坏无处遁形。所以,迟何,”薛适看着他,温声道,“你愿意和我一起,为清弥法师讨一个公道吗……”-

    长临书院后,溪山下。

    阿雅从午间太阳最盛时,满心欢喜地等待;到现在夜色深凉,她连山川都有些看不清,又怎么见得到,想见的那个人。

    她看着手中欲要送人的上好的画扇,自嘲地苦笑了下。

    他应该……不会来了吧。

    可她依旧会等,直到今日彻底结束。

    既已应下今日赴约,无论对方是否会来,她什雅永远会信守承诺。

    忽地,身后传来脚步声。极快的次律,伴随着隐约辨听的呼吸,来人俨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阿雅神色一喜,急急回身,站僵的双脚险些令她跌坐在原地,但眼睛仍旧亮莹莹的。

    可视线尽头,并不是那个熟悉的人影。

    阿雅眸光慢慢黯淡,眼前的人她记得,这是他唯一的小徒弟。

    迟何的面容掩在溪山的暗夜里,看不清情绪。出口的声音有些哑,语调也很慢。

    “阿雅姑娘,我师傅……让我把这封书信转交于你。”

    “他人呢。”

    “……我不知。”迟何将书信递到阿雅手上后,只留下一句“姑娘离开时注意安全”,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很快,这里又只剩下了阿雅一人。

    她手心冰凉,指尖冻得半天也掀不开信纸。忍着因寒冷而生出的灼烧般的刺痛,才终于慢慢启信。

    纸张舒展,熟悉的字迹瞬入视线。

    迎着月色,她看到上面的内容:

    【一川淡月疏星,红裳刀影娉婷。

    三两惠风弄袖,知我此心慕卿。】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 o((*^▽^*))o

    *一川淡月疏星:出自——宋·辛弃疾《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

    *红裳刀影娉婷:化用——宋·辛弃疾《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中“浣沙人影娉婷”

    第39章 承诺

    一瞬间, 岁月倒退,在记忆中的某一日定格。

    那夜,她在此练习刀法, 准备教导他。而他无意间闯入,识破了她的女扮男装。

    眼泪载不住这过分熟稔深刻的记忆,颗颗掉落, 无声无息。

    阿雅紧紧捏着信纸边缘, 不忍使其褶皱。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何这般表明心意?为何约好了, 却又不亲自来见她?

    阿雅觉得有些混乱, 反反复复地将书信看了好几遍,想要平复下心神。

    除去书信内容,她注意到底端的名字并不是他如今的名号“清弥法师”, 而是他原本的姓名, 白明深。

    只是当她看到书信开头的“什雅亲启”时,眸光骤然一滞。

    忽地想到什么,阿雅将信纸装好后立即离开了长临书院,直奔向请愿寺的方向-

    薛适一离开左偏殿就回了房间, 将先前准备的对百姓过度依赖佛法之事的文章又进行了润色完善,着重写明了金光。

    【佛光现世, 此乃奇景, 人皆往之乃常事。然此非自然所成, 而因炼咒, 道家金光与此无异。为证此事, 以防民之蔽深, 清弥法师潜心修之, 且大成, 今于左偏殿现。然法师圆寂, 难再证,故其徒迟何欲修之,以卫佛尊道,愿无人复受欺。】

    薛适转了转手中笔,只待与先前所写整合成新的文章,便可流传。正欲誊写时,几下敲门声传来。

    “请进。”

    阿雅一步一步走近,举起手中信纸,哑声问她:“薛姑娘,这信……是你写的,对不对?”

    薛适纤密的睫毛颤了颤,不等她应,阿雅已笃定开口:“‘什’这个姓氏太特别,一看就是异族。所以先前我在长临书院求学时,将‘什’改成了‘时’,他一直叫我的,都是‘时雅’。”

    “我知道他的为人,也知道你的为人,所以为何会有这封由薛姑娘你来代笔的书信……”

    她抽噎了下,脑海中忽地浮现出方才看到的画面。

    四个僧人各于一角,用粗布托起一个浑身似笼金光的人,恰与她错身而过。

    暗夜下,她看不清僧人的神色,也看不清粗布之上那人的模样,可当她与他们的身影短暂于风相汇时,心中却本能地生起阵阵刺痛,似被利刃狠狠剜过。

    她怔愣了片刻,想要转身回望时,眼前已空。

    刹那间,眸中氤氲彻底凝结,再也承受不住地滑落。

    阿雅压抑着哭腔,声音极轻,“是不是因为,他死了……”

    薛适鼻尖一酸,原本明媚肆意的女子如今却倔强地看着她,无声落泪。

    她艰难扯出丝笑,轻轻抱住了阿雅,“抱歉……”

    阿雅比起薛适还要高一些,但此刻她垂着头埋在薛适肩上的模样,却是那样的脆弱。

    “我去后厨找你时,听小僧说了你们的约定,但我知……你等不到他了。”

    薛适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能安抚人心的舒宁,“我曾在晨间无人的请愿寺外,听过法师对你的心意。我想你应知晓,也不想法师遗憾,所以擅自写了这封代笔。”

    “或许,你会觉得一切太迟,直接回到关塞;或许,你会想要回寺问个明白。我无法判断,所以,我想借这封书信,让你起码可以知晓法师真切的心意。然后,由你自己做出选择。”

    肩上温热更甚,阿雅终是哭出了声。

    薛适仰了仰头,亦将眼中湿润圈禁。

    良久,阿雅拉着薛适坐在床边,沉声问:“是谁害的他?”

    “清缘住持。”

    阿雅冷笑:“因为今日就要宣布的什么住持之位?”

    薛适思忖了下,还是选择告诉阿雅清缘住持与江接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修炼金光咒早早为自己谋反做准备的事。

    阿雅死死握紧拳:“此为大益内政,我无法干涉,但他的仇,我定会报!”

    “我会立即回到关塞,背负我该背负的责任。”她看着薛适,红肿的眼此刻露出自信与张扬,“我要登高位,握实权,我要让大益皇子忌惮,我要为他报仇。”

    “我要关塞摆脱阿兄的残暴统治,走和平之道,不再施加侵略。”

    这样的阿雅,好像又回到了与薛适初见那日,明艳飒爽的模样。

    薛适一一应下:“嗯。”

    “只是……”阿雅歉疚开口,“一直以来,我好像都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谢谢你,我的小师傅。”

    她问,“你还记得我的承诺吗?”

    薛适弯唇,点头:“记得。”

    那日清晨,客栈靠窗的角落,阿雅与她汤碗相碰,说自己以后厉害了,两国和平相处,她和她的朋友来自己的地盘,定处处照拂。

    薛适看着她,笑意真诚而灿烂,“阿雅,你会变得很厉害。”

    “我相信你。”

    “小师傅……很相信你。”

    阿雅吸了吸鼻子,仰着头,不断眨着酸涩发红的眼。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头也不回地转身往门外走,压抑哭腔的声音,却闷得厉害。

    “走啦。”

    “要……保重。”

    ……

    阿雅离开后,找遍了请愿寺,终于找到了安置清弥法师的地方。

    因官府介入,她无法亲自为他擦去满身肮脏的金漆。只能轻轻掀开窗,远远看上这最后一眼,低声轻喃道:“我曾下定决心,等浴拂礼结束,就会和你再表明一次我的心意。现在,我来兑现诺言了……

    我从未有一日,放弃过喜欢你这件事。”

    阿雅攥着没能送出去的画扇,和薛适代为传递心意的书信,说道,“今日这一面,此时此刻,我们算是迟来得见上了。那么……”

    她握着与他最后仅有的一点牵系,头簪月光,与风诀别。

    “再见了……”

    “白明深。”

    她最后一次唤起他的名,像是吟诵着她最为刻骨的情诗。

    至此,异国两端,生死相隔。

    我想见你这件事,成为了回忆与我之间的秘密-

    目送阿雅离开后,薛适终是忍不住,慢慢蹲下,将面容埋在膝间,眼泪无声而落。

    身前有脚步声传来,带着莫名使人安心的重量,一下一下,愈加靠近。

    薛适抬眸,朦胧看见,江岑许单膝跪在她对面。

    “殿下……”

    “嗯。”

    薛适不安地皱了下眉:“是……出什么事了吗?”

    江岑许笑了声,揉了揉她的发:“没事就不能来找你?”

    “我只是方才做了个不太好的梦。梦到你被自己的眼泪淹着了,还说,那种感觉,比被我直接扔进太液池还要糟。”

    薛适明白江岑许是在故意逗她,浅浅勾唇:“所以殿下,又来救我?”

    “嗯。”江岑许的气息含着笑,有些撩人,“想着在梦外见一见你,因为……”

    “你在我的梦里,哭得很伤心。”

    他目光深深,认真凝望着她,好似能照彻她所有的脆弱。

    薛适仓促别开含泪的眼,颤唇笑了笑,“殿下,我确实……有些难过。”

    “虽然我知道,即便没有我,以法师正直的性情,他仍会选择修炼金光咒,揭发一切。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万一呢。

    万一,真实情况是,我不去提密咒,法师就不会主动修炼,也不会因此招致杀身之祸。而阿雅和法师,也会很幸福。

    他们……就差一点,就只差一点……”

    “那我更是罪孽深重。派了人去保护,还是没能发现清缘住持暗中下毒的事。”

    “我们都没错,虽然不可避免地会多想,会自责。那么索性,就尽情去难过吧,不要忍着。

    这样发泄过后,才能好好向前。那些清弥法师走不了的前路,由我们替他走。而且……”

    江岑许的唇角牵起温和的笑,“你不是已经在做了么。”他眼指了指桌案上那些文章,“你在用自己的力量,替清弥法师争取公道。”

    “你做得很好。”

    虽然江岑许平日说话总爱阴阳怪气,时不时还会刻薄几句,但他的声线很好听,比女子要沉哑些,如远山;比男子要清越些,似玉华。因而,他常含轻笑的语调较旁人多了分独特的洒脱和肆意。

    但此刻,薛适却好像能从他安抚的话语中辨听出属于他真正的声音。

    不是散漫的、端腔抬调的,而是如水底徐徐漾漾的涟漪,轻缓、柔和,却有力量,令她的心口渐渐升腾起温热,一点一点驱散蔓延的哀伤与自责。

    因为要永远记得,所以仍会在想起时难过,但比起刚刚,她已经有了更多信心和勇气,同这些压抑的情绪共存。

    与其将这些视作悲伤一直自我痛苦,不如作为标识,时刻提醒自己应该为此做些什么。

    薛适整理好情绪,将目光再次落在江岑许身上,眉眼弯弯一如平常:“谢谢殿下特地过来安慰我。”

    见薛适心情好多了,江岑许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嘴硬否认:“也不是特地。不然你一直在我梦里哭,本宫睡不好。”

    “哦……”薛适没有戳破江岑许的口是心非,甚至大着胆子主动道,“那臣给殿下唱歌,就像以前在宣微殿那样哄殿下睡觉,这样赔罪可好?”

    看着面前说起这些都不再脸红的人,江岑许哼笑了声:“薛待诏如今可真是本事见长。”

    “那殿下,喜欢吗?”薛适仰头,笑着问他。

    相似的话语,好像回到了教江岑许写艳诗的时候,她问“喜养面首”的“她”,是否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学习书法。

    面具之下,江岑许那双漂亮的眼中噙着笑,没有像当初那样回一句“尚可”,而是看着她,了当道:

    “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薛薛给法师代笔送给阿雅的情书,其实就是32章,法师在寺门外和薛薛说起在长临书院对阿雅动心那段的古诗版本。

    然后“时雅”这个称呼,应该出现在36章,过渡段法师给阿雅盖被子,说浴拂礼结束后有话想和她说那里TAT

    薛薛和小江的call back是在8章,薛薛为了让小江练习书法应付昭景帝检查,以教艳诗来吸引小江产生学习兴趣。

    第40章 宣告

    江措知晓薛适的想法后, 特地从刺史府搬到了请愿寺,同薛适一起整理文章。

    “我一人就可以的,摆摊时二皇子已经帮了不少忙, 怎么还能劳烦你再为此事烦心?”

    江措故作不悦,语气却是温和如常:“薛待诏怎么跟我还这般客气?且不说宫赋已经完成,我左右无事, 就是看在清弥法师生前在诗文经书上对我的点拨, 我也该陪你一起, 替他讨个公道。”

    薛适还欲再说, 江措却已坐在案前,垂眸认真翻看着她先前所写手稿,蹙眉思索着, 执起笔在纸上圈圈画画, 认真批注。

    她心中一暖,默默起身去到后厨,斟了壶江措最爱喝的白茶,又配上他爱吃的巨胜奴, 呈到桌上,“谢谢二皇子。”

    江措微愣, 盯着面前的巨胜奴有些出神:“你……亲手做的?”

    “嗯。”薛适笑道, “不然太没诚意了些。”

    江措眸光一亮, 立即捏了块尝着, “很好吃!”

    官府这边效率亦是极高。左偏殿佛像袈裟后的密道所通之处, 竟是主殿之上的另一尊佛像, 不过因所置偏僻, 不易被人发现, 如此便可解释得通, 为何清缘住持能在短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主殿转而出现在左偏殿,想是故意选定此处,既便于密室藏尸,又可来去自如。不过因报案及时,关于下毒的罪证清缘住持根本来不及销毁,杀人行径确凿无疑,无可辩驳。

    一时间,清缘住持成了扬州城茶楼酒肆、街坊之间最受百姓欢迎的谈资。很多人纷纷猜测,他是为了稳住自己的住持之位,所以才动了杀心。

    “那金漆如何解释?清缘住持既已杀了清弥法师,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江岑许身边的几个侍卫藏在人群,适时抛出疑问。

    “这……”众人思索着,猜了好几个答案,结果连自己都觉得纯属胡扯,一番议论下来,皆没得出缘由。

    “该不会……和大皇子有什么关系吧?”有人灵光一现道。

    “你不要命了?!”

    那人环视了圈四周,压低声音道:“浴拂礼最后一日你没到左偏殿,但我去了,所以瞧得清楚,清弥法师身上也显现出了浴拂礼第一日大皇子身上的佛光,几乎一模一样!如此之巧,那涂以金漆会不会是为了掩盖清弥法师身上的佛光?毕竟金漆颜色深,若不上前细看,很容易就忽略了佛光的存在。”

    此言一出,这下,不仅清缘住持,连带着江接,也成了城中百姓议论纷纷的对象。

    很快,传言如风,终是刮进了江接耳中。

    “岂有此理!”

    他本就因清缘住持被官府关押而忙得焦头烂额,想着派人暗杀灭口,然而官府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看守十分严密,最后一番冒险也只是毒哑了人,这一波才堪堪算平。结果还没等缓口气,另一波就急急赶上,还一把火烧在了他身上!

    “江岑许!”江接咬牙切齿,“去,你们都给我去,想尽一切办法,把传言给我平了!本王要三日内,城中再不会有此言论!若是办不好,你们全部依军法处置!”

    江接虽气得不行,但还不至于太慌张。毕竟浴拂礼初日,他身现佛光的异象几乎人人亲眼所见,远比这些传言要更直观、更令人震撼。即便清弥法师已修成金光咒,但那又怎样?人已经死了,影响有限,而他“天选之子”的名头却是人人深刻,崇信至极。

    这么一想,江接心情好了不少,刚想喝口茶润润喉,就听有人急急进来跪报:“大皇子不好了!”

    江接死死捏住茶杯:“……说!”

    “二皇子和薛待诏写了篇檄文,如今已是满城传阅了!估计很快就会传到皇上那儿……”

    禀告的人跪移到江接跟前,强压住颤抖,将写有檄文的宣纸递给江接。

    江接看了眼题目——《讨请愿寺住持清缘檄》,骂了声:“如此惊慌做什么?这不是讨清缘那和尚的吗?与本王何干。”

    “您……您再往下看看……”

    江接哼了声,撑着耐心继续扫了眼,结果脸色越来越沉。

    【《讨请愿寺住持清缘檄》

    大益十三年正月初七,吾江措与待诏薛适告扬州请愿寺住持清缘:

    慢侮佛法,戏弄信众[1],授吾兄江接道家密咒金光,伪作佛光,矫托天命[2],欺惑众庶[3],亦令皇室羞。为瞒此事,更毒杀同寺法师清弥,甚涂以金漆伪作入京佛骨掩人耳目,残害无辜,震怒万民[4]!

    然其罪何止一个?三年前扬州瘟疫之事实为谣言,其欲获住持位、得声名,暗与人勾连,于长临书院永兴池水下三日采伪作瘟疫,致书院书生及百姓惨死。后假行仁善,鼓吹求佛请愿万事可成,信众受欺,不劳不作,丧失自我,信仰失格。然薛待诏至扬州后亦代写福纸,助人祈愿可成,不难知酬愿者皆因自身之力,信仰不过锦上添花,唯勤勉奋进才可行之长远。

    是故今略举大端,以喻使民,申命百姓[5]。愿信仰纯粹如初,心有所依,却非沦失痴迷。

    另,闻皇兄与清缘住持稍密,吾甚忧。万望皇兄明辨,远离非人,切莫再受蒙蔽。】

    “好、好啊,还真是荡气回肠、引人愤慨!还真是令本王感动!”江接大掌一收,纸张瞬间被揉成团,他磨牙道,“连二弟也跟着参与进来了!就连二弟,也是向着江岑许的!”

    禀告的人小心翼翼道:“清弥法师的徒弟迟何也已修成了金光咒,并亲口诵念了这篇檄文配合流传,城中百姓皆是愤懑不已,更加确定一直以来清缘住持的种种作为,和您先前所现佛光,都是在愚弄他们,玷污佛法。甚至,他们都在说,与清缘住持勾连之人,是大皇子您……”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但被写成檄文人尽皆知,却是他们未曾想到的。即便大皇子再想出手,檄文已传,根本无法挽回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还会适得其反,更加确认大皇子与清缘住持合谋,是背后筹划一切的主使。

    江接眸色沉如乌墨,“我了解二弟的文风,温和如水,远不会如此犀利。除了最后一句,我敢肯定,这篇檄文基本全部出自薛适之手!

    看来徐桓应果然被江岑许带走了,所以他们才敢这般提及瘟疫,还知晓了三日采。

    最为诡计多端的是,他们只在最后以兄弟的口吻提了一句我与清缘住持相处较密,美其名曰表达关心,但此前不着痕迹的铺垫,已在无形之中引发了别人的猜疑,轻而易举就将所有祸水引到了我身上!好一个江岑许,好一个薛适!”

    “你们先一步回京,务必隐秘行踪,加快进程,同袁敏达准备好所有兵马,届时与我在扬州汇合。既然本王的封地在扬州,扬州如今又是长安的陪都,不比长安差,那我在扬州称帝又如何?就算现在被江岑许和薛适搅合得没了好名声,但历史从来都由胜者所书,千百年后谁还辨得清孰真孰假、是非对错?后人只会记得我江接,是大益的下一任皇帝!”

    闻言,屋内所有人齐齐跪拜,放声高呼:“大皇子英明!”“唯大皇子马首是瞻!”

    江接扶额坐下,挥退了众人。茶早已变凉,他也没了喝的兴致,只觉烦躁得厉害。这时,又一下敲门声响起,他不耐道:“还有什么事?”

    等看清来人是谁时,江接有些意外地皱了皱眉,“明侍郎?临要回京你却特地来了扬州,是礼部那儿对迎请佛骨一事还有什么要求?”

    时任礼部侍郎,亦是宰相明文昌的侄子明修,拱手见礼道:“在下此番是秘密出京,来扬州办些私事。只是偶然听得京中流言纷起,替大皇子感到憋闷,所以特来拜见,想告诉一些大皇子所不知道的事。”

    “既如此,那本王洗耳恭听?”

    “二皇子同五公主交好,缘于二皇子的母妃与许皇后是密友。那如果,二皇子母妃的死,与许皇后有关呢?”

    江接来了兴致,连冷了的茶也喝出了些许滋味:“此话怎讲?”

    “宫中人只知道,皇上以许皇后心怀不轨、肆意干政为由,废了许皇后的后位,许皇后失了盛宠,最后自缢而死,却没人知道,圣上隐瞒了真正的原因。”

    明修悠悠开口,浅淡的笑意却有股阴寒之意,“许皇后与前关塞王子,即现任关塞王,乃青梅竹马,因着这层关系,她暗中将大益局势写于书信,传给了关塞王,证据确凿。而那时,关塞挥兵入侵,正值我大益危难之际,许皇后若不死,如何平得了朝臣之怒?”

    江接锐利的目光黯了黯:“所以现在宫里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皆是因父皇暗中压了下去,不许人提?”

    明修不置可否。

    江接想到自己的母妃,眸中一抹痛苦与不甘浮现,不过转瞬即逝,他问:“不过,这与二弟母妃之死又有何关联?”

    “遥妃娘娘在许皇后自缢之后不久病逝,如果大皇子放出消息说,其实遥妃娘娘之死有异,是受到了好友许皇后牵连呢?比如放出谣言的方式,亦是借文章言明,如此,也算是解了大皇子眼下之困。因为……”

    “百姓的目光,会放到许皇后的女儿,五公主身上。”

    江接看了眼桌上方才被他揉成一团的宣纸,冷笑了声:“是,你说得有理。但,你为何要帮本王?”

    他直接道,“你不必再同本王装样子。能知道当年许皇后之事,还能遣你秘密到此的人,只能是明相。明相平日里同本王并不亲近,何况比起我,四弟这个亲外孙不是更值得他费心关怀?”

    明修笑了笑,不慌不忙道:“大皇子此言差矣,伯父向来帮理胜于帮亲。他只是觉得,二皇子为人和善,又受朝臣及百姓敬仰,还无野心,怕被五公主借着两人母亲间的交情利用。而皇上又一向对许皇后的孩子偏爱有加,伯父不想再看到大益出现第二个女皇帝。毕竟有违逆理之人,先帝一个就够了。”-

    这边,请愿寺中。

    长临书院的书生再次前来时,已与往常品茶斗诗的心境不同。他们反省着自己作为读书人,却不仅被清缘住持蒙蔽,还模糊了信仰真正的边界,没有给百姓起到好的示范。

    “不要太自责,幸有你们常来寺中,才可以让我们这些僧人也有机会读书习字,品鉴诗文。”

    变故之后,迟何被选为了寺中的新住持,以前乐呵呵的脸上已不见笑容。即便容貌未变,但穿上代表住持身份的僧衣,却像一下子长大不少,好似也有了清弥法师身上的几分温和出尘。

    “还请各位常来寺中,不是为了求佛祈愿,而是将诗书文墨传给更多人,不仅仅是寺中的僧人,还有来寺中的寻常香客。这样,才能更好地以文化拱卫政治,发挥我们扬州作为陪都的作用。”

    书生们纷纷拱手表示受教,其余小和尚听了也是目露期待。

    身后看着的江措却是有些讶然:“迟何这话,和你当初同我说的一模一样。”

    薛适解释道:“先前迟何同我说,既然清弥法师生前并不喜书院书生常来请愿寺,那是不是以后都要禁止书生前来品茶斗诗呢。

    我便说了自己的想法,法师所不喜的,是书生作为影响深重的群体,被有心之人利用后,他们痴迷佛法之举会形成风气,瞬间席卷至寻常百姓。

    但如今,大家都已识清了清缘住持的圈套,大部分人也开始正视自己对信仰的看法,逐渐恢复到从前,那就要挖掘书生到寺所带来的好的一面。”

    江措一笑:“不愧是薛待诏。如此,清弥法师应该也可彻底安心了吧。”

    薛适弯了弯唇:“嗯。”

    她做到了。

    执手中之笔,尽笔墨之能,了却了清弥法师未能实现信仰回归正常的遗憾,替他的死讨了说法。

    若是阿雅知道了,也一定会很开心吧。

    这样,才算称得上江岑许那晚对她说的“你做得很好”,也没有辜负总是帮助她的江措。

    薛适道:“多谢二皇子,以自己的名义写成这篇檄文。不然关于大皇子的部分,由我来说,效果远不如现在。”

    “若以你之名,我怕大哥会觉得没面子,事后难为你。何况,此事确实是大哥不对,而我对大哥的担心,亦是发自内心。”

    怕薛适会再向他道谢,江措故意道,“我还担心薛待诏会怪我夺了你文采斐然的好名声。”

    “怎么会?二皇子诗文出众,本就天下皆知。”

    ……

    两人说笑的画面,清晰落入了站在不远处的江岑许眼中。

    虽然心中像是沾染了打翻的青梅酒,酸洌弥漫,但看到那晚忍着泪水强颜欢笑的人再次重展笑靥,他也不自觉地,跟着掀了掀唇。

    蓦地,那抹人影侧头看过来,眸光盈盈,朱唇轻启,俨然在唤“殿下”。纵遥遥无声,但嘴角翘起的弧度,却似能描摹出世间最为灿烂艳丽的花瓣。

    江岑许觉得心跳慢了半拍。这一瞬,青梅酒变成了他最喜欢的樱桃露。

    很甜。

    【作者有话要说】

    檄文引用——汉·隗嚣《讨王莽檄》,其中:

    [1]慢侮佛法,戏弄信众:化用“慢侮天地,戏弄神祇”

    [2]矫托天命:引用原句

    [3]欺惑众庶:引用原句

    [4]震怒万民:化用“震怒上帝”

    [5]今略举大端,以喻使民,申命百姓:引用原句

    # 执笔倾寰,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