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初显
薛适站在江岑许身前, 紧仄距离下,不得不仰头直视着面具之下那双轻染笑意的眼,眸光温斓却也短暂, 像是浓黑夜色下掩在草丛中的一点繁花,借着残映的月光只得瞥见一眼,就足以摄人心魂。
她攥着糖人的手僵硬得微微发颤, 一颗心莫名喧燥, 让她辨不明缘由。薛适刚要开口说点什么驱散自己难以名状的心跳, 江岑许却已起身走远, 回到案前。
“事情有些眉目了。”
转回正题,薛适暗暗松了口气,拢回心神思索:“是从水患那查到什么了吗?”
两人本都聪敏, 又在一起相处久了, 默契更甚。薛适见江岑许虽没说话但眼尾微扬,便接着道:“听二皇子说,三年前扬州水患严重到工部都束手无策,是大皇子亲下扬州治理有道才得以解决。而瘟疫又在水患治理后不久发生, 如此巧合的时间点,却有一个共同的地方……”
“江接。”江岑许轻笑了声, “为防水患, 工部奉旨开始修建钩延渠水利, 三年前水患发生时, 正是水利快要建成的日子。而三年前扬州的雨量还不如去年之大, 去年却并未发生水患。”
薛适明白江岑许的意思。即便三年前与现在对比, 水利当时只是快要建成还未彻底完工, 但大体防治功能已经可以充分应用。
但前提是, 三年前的水利修缮确如预期, 不无纰漏。
想到这,薛适猜测道:“难道,当年的修缮有问题?可是为什么后来又能正常拦洪防患呢……”
江岑许玩味地敲了敲桌案,想到这段时间暗中搜集到的证据,语带嘲讽:“兴修水利的官员贪污朝中拨发的银两,选用低价劣质木材,江接查到此事后瞒而不报加以利用,静等水患发生然后再自请治理,不过估计就算水患没有发生,以他的性格也会想方设法人为造出场祸事,目的就是前往扬州。
毕竟以防皇子与地方官员结党营私,父皇从不轻易让皇子前往封地,而江接借着此事,却有了去往自己封地扬州的理由。届时再将官员贪腐的事情揭发,一举重修水利,既赢得了父皇喜爱和扬州百姓信任,又方便他在扬州部署。”
“所以现在的关键是……”薛适思忖着,接道,“大皇子千方百计来扬州,到底为了什么?瘟疫、长临书院、清缘住持,与大皇子之间有何关系。”
江岑许能说出这些,想必是收集到了确凿证据,他们与江接抗衡的筹码便又足了一些。
但薛适还是心惊。在这件事里,从头至尾江接没有主动做过什么,他都是在利用别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可如果当时他能及时揭发官员贪腐,就算来不及重修水利,早早转移沿岸百姓也不会让那么多人死于灾难。
贪腐的官员、突发的水患、百姓的死亡,每一个与他都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他只是旁观者,却藏着最残忍的恶意,漠视生命,玩弄权术,视一切如棋局。
她想收回自己先前的想法。江接作为皇子,所谓的足够勤勉奋进,却是冰冷地漠视所有不能为他所用的人和物。
江岑许眼见薛适垂头沉默着,脸色越来越苍白,几步走向她:“吓到了?”
额上忽地一抹温热,薛适看见江岑许伸手抚了抚她额上细碎的冷汗,叫人分不清指间的触碰,是轻缓还是温柔。
然而下一瞬,就见对面的人转而向上轻敲了下她头顶,语调里却是多了些不易捕捉的哄意。
“又不是不保护你。”
又至深夜,江岑许照例换上夜行衣准备潜往长临书院。
临辞百般斟酌,最后还是不放心地开了口:“殿下,属下跟你一起吧。你伤还没好,书院那边大皇子的人盯得又紧,比前段时日还多了不少人手,属下实在担心。”
“你不是查到江接在长临书院布下天罗地网,是为了抓一个人么。他这般费尽心思要抓的人,肯定是关键人物,所以我必须每天盯紧,抢先一步救下那人。”
“可是——”
“这是命令。”
说完,窗户短暂一开一合间,江岑许已消失在了夜色里。
长临书院这头,江接焦躁地在暗处踱步。
“不是说五天前徐桓应就已经进城了吗?怎么盯到现在也没动静。”
身边侍卫答道:“想来是藏在别处,不敢贸然到书院这来。不过殿下已经在城中各处都派了人手盯着,不管他藏在哪也都是暂时的,肯定逃不出殿下的手掌心。”
“哼,这个老东西,当年就数他跑得快,也不知这三年藏哪了跟人间蒸发一样。没想到如今还敢回来,那就别怪本宫赶尽杀绝。”
几个心腹连连称是,直道“殿下仁慈,晚三年才取他性命”,避而不提三年间对徐桓应的追杀不断只是一直没得手的事。
又等了大半柱香的时辰,一连五天都是这样无果,江接实在不耐烦:“本王先回去了,你们几个盯好了。”
“是。”
脚步声渐渐远去,夜色又恢复了静寂。
同样一起蹲守五天的,还有此时伏在树上的江岑许。
她轻飘飘看了眼树下,书院斜对面不远处的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店铺,古玩、字画、墨宝、雕塑琳琅满目,一应俱全。虽不如白日繁喧,但平日为了吸引客人,特地放置在店铺外如人形般高的大件雕塑,在月色下泛着银灰的暗调,诡谲而引人注目。
江岑许环视了圈四周,见看守的人并未注意到这边,立即跳下树朝对面而去。
她隐于雕塑店门口的几座雕塑背后,含着笑意的声音落于夜风:“第五天也要结束了,”她轻声说着,然后抬手搭在其中一座通体银灰的雕塑上,勾唇一字一顿道,“徐桓应。”
……
在暗处看守的侍卫本以为今日又是一个平静的夜晚,刚懒洋洋地打了个盹,却突然看到有抹黑色身影一闪而过,直向书院飞去。
“追!”
空气中顿时响起拔剑出鞘的声音,侍卫们纷纷向来人袭去。
而被人忽视的另一侧,雕塑店门口的角落少了一座雕塑,但其它几尊高高矗立,又显得一切如常,似乎本该如此-
薛适的睡眠一向浅,记忆里似乎只有在江岑许身边的几次格外之深。耳边隐隐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虽不明显,但薛适明显听到来人应是受了伤。她猛地坐起从床上跳下,顺手拿过桌案上的砚台,轻手轻脚地移向门口屏息聆听。
谁想刚站到门前,门就被来人打开,身影几乎遮盖了倾泻的月光,蒙着浓浓的黑叫人看不清。
只是扑面而来的气味和相近时的感觉让薛适的记忆似乎早已有了出自本能的识认惯性,不等她开口,来人已重重靠在她身上,伴随而来的是吐息在薛适耳侧,带着隐隐压抑的吸气声。
“浴桶……有水吧。”
薛适的鼻子从小就容易发干,所以平日她夜间沐浴之后都会先把水放着用于加湿,好让晚间睡觉时鼻子好受些,等到第二日再倒。
薛适虽心下迟疑,但还是立即应下:“嗯。”
话音刚落,就听到府外传来接连不断“抓刺客”的声音。
不等薛适反应,她只觉视线一动,腰间力量发紧,她被人拦腰抱着,几步朝向浴桶的方向。
经过桌案时,来人脚步顿了顿,笑了声:“快放。攥得这么紧,摔坏了不得心疼。”
眼指薛适怀里捧着的砚台。
薛适反应过来,赶忙放下。但似乎眨眼之间,她刚一放好砚台,下一瞬就被对方极快地带进浴桶之中。
“殿、殿下……”冷不丁的触碰,薛适被早已冰凉的水刺得直打了好几个寒战。
江岑许脱下外套,撑在薛适身后紧紧裹住她,虽依旧发冷,但薛适被江岑许的体温笼罩,较之刚刚温暖了些。
薛适很想开口,问江岑许是不是又受伤了。
因为她从江岑许进门开始,就闻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可这样的话一出口,也表明了江岑许会知道自己早已知晓她会武功的事。
虽然她能感受到,最近的江岑许,没有像早在长安时对她藏拙,反倒是多多少少地将自己的真正实力一点点透露给她。
但薛适还是怕。
如今不挑明,就可以当作不知。但一旦开诚布公一切,她怕她们会回到初识那般,江岑许又回到对她起疑心、不信任的时候。
她并不想这样。
薛适思绪飞快,心里有些发乱,倒是江岑许先一步开口,语调依旧云淡风轻,甚至多了丝懒散的笑意:“若是一会儿有人进来,看到我们这样,该如何?”
恍惚间,似又回到了第二次见面。大福殿的红梅树下,江岑许笑着问她,被人看到的话,是要做她的面首,还是与她共沉沦。
那时薛适只当五公主言语轻佻,放浪形骸。但如今,她却能立即明白江岑许的意思。
是要自己为她作掩护。
“微臣……正行男宠之职。”
即便做戏了这么多次,薛适还是会紧张,更何况是现在如此亲密的动作。
“嗯。”不知是不是她身处黑暗才产生了莫名的错觉,薛适觉得身后落下的声音带了丝温柔而惑诱的哑,叫她浑身一麻,不由得动了下身。
“别动。”隔着外套,江岑许紧了紧腰间禁锢的手,按住薛适有些不安分的腰肢。
与此同时,薛适房间的大门被侍卫猛地踹开,紧接着只听一声大喊:“给我搜!”
第28章 朦胧
骤然打开的门带进初冬凛冽的风, 吹得帘幔摇曳晃动。
领头侍卫左面巡视完,径直向右走去,深处似乎传来阵阵水声, 忽急忽缓,平白叫人听出几分旖旎。
领头侍卫脚步有些迟疑,但上头的人下了铁令, 必须严查这间屋子, 何况薛适再怎么细皮嫩肉也是个男的, 没什么好不敢细搜细看的。
他刚要接着往里走, 却听一道压着怒意而略显喑哑的声音响起:
“怎么,刺史府的人品味都这么独特,喜欢当面看别人翻云覆雨?”
领头侍卫一惊, 即便急急收回脚步, 却还是透过帘幔看到身影交叠的两个人相拥依存,似是难舍难分。若隐若现间,朦胧而暧昧。
身后跟着的侍卫们皆是瞠目结舌,传闻薛待诏是五公主最受宠的男宠, 眼下看来传闻果真不虚。
领头侍卫最先反应过来,忙带头俯身见礼:“五公主恕罪。我等奉太子殿下和刺史大人命令追查刺客。先前有人看见刺客朝薛待诏房间而来, 我等实在担心薛待诏安危, 眼下看来应是误会, 还请公主责罚。”
话中前因后果交代清晰, 领头侍卫想着就算五公主再喜怒无常, 但他们追查刺客情有可原, 说是责罚也不过是面上的谦词。
谁料江岑许却道:“既如此, 那本宫就和吴陵维还有大哥说一声, 给你们一人赏三十板子吧。本来应该五十的, 看在你认错积极的份上免去二十。至于理由么……你们把她吓哭了,我很不高兴。”
薛适窝在江岑许怀里听得目瞪口呆,但还是反应极快地低低抽泣着,明明只有几声,却让薛适喘得比那些用梨花带雨来讨男人欢心的女子还要委屈娇媚。
外面一干人听得大惊失色,最后无语凝噎,只得忍气吞声谢恩离开。
听得脚步声彻底离去,薛适才放下心:“殿下,他们……”
回头的一瞬,两人视线交汇成织,欲出口的话被窗外倾泻的月光轻轻浅浅缠镀,拉扯在似是拥抱的紧靠相贴下,落下惑人的静默。
江岑许望着她,眸光稍暗,先前收紧的怀抱一点一点松开,哑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薛适略重地摇了摇头,想要多多少少驱散自己方才有些混乱莫名的思绪。她索性不再询问,从浴桶中站起,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江岑许右肩及胸口处晕湿的血迹,眉间一蹙,伸出手,“水凉,我扶殿下出来。”
江岑许没应,余光似能看到薛适被水熨帖的衣衫勾勒出身体起伏的弧线。她偏过头,彻底移开目光,半晌道:“不用,我还有事,你先去休息吧。”
薛适虽担心江岑许的伤势,但也只能装作不知,应声离开。这样江岑许也能不用应付她,早些回房处理伤口。
搜查了一圈又一圈的侍卫们实在未追到书院外那名刺客的踪迹,只得心惊胆战地回去向江接复命。
“薛适房间搜了?”
“是。”
“没有任何异常?”江接背身站在书架前,正屈指把玩着一个青瓷花瓶,虽不见神色,但只听声音也能察觉出极为不快。
带头侍卫只得咬咬牙,故作平静地一五一十道:“除了我等去时,薛待诏正与五公主浴桶共沐,戏、戏水缠绵……”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
在领头侍卫的预料下,青瓷花瓶果真被江接摔了个粉碎。
“好、好啊。”江接怒极反笑,“这还说什么了?刺客摆明了就是江岑许!又一次,又一次!她拿薛适那个小白脸当挡箭牌,碍于男女有别、公主身份,就算查到那儿也不好进去细看!”
领头侍卫顶着江接的满腔怒火,低头沉默,姿态谦卑,已经做好了被殃及发泄的准备。然而,本以为大皇子还得发好一通脾气,却听他胜券在握地嗤笑了声,俯身随意捡起枚青瓷碎片,意味深长道:“就暂且让她再猖狂猖狂吧。毕竟也没多少时日了……”-
第二日清晨,薛适一推开门就见阿雅已经站在刺史府大门外等她,目光深深停留在空中某处虚无,似在想事。
薛适有些诧异,虽然她们相处不过两三日,但阿雅明显是有些贪懒赖床的,想来应是昨日见到清弥法师心情有些不好才起得这般早。
怕勾起阿雅的伤心事,薛适只是和往常一样弯眼而笑,随口道:“没睡好吧?昨日风有些大。”
阿雅这才缓过神,转而看向薛适,却是不由一愣,笑她:“还说我呢,你不也没睡好?两个黑眼圈这么重,不知道的以为你昨晚被人打了。”
薛适摸了摸因没睡好有些发涩的眼睛,干笑了几声。想到自己彻夜混乱的梦境与几个断断续续的现实片断不断交替糅合,却全都与江岑许相关,她一时分不明 。
“我心情不好,”薛适正想着,就听面前的阿雅道,“眼下看来,虽然你在笑,但心情似乎也不比我好上多少。不如,我们去街上逛逛散散心吧?”
“嗯?”
“走吧走吧!”不等薛适反应,阿雅已经大步拽着薛适的袖子往院外走了,“天大地大,开心最大!”
此时,扬州城郊外,一处无人注意的木房。
屋内只有一张桌子并一个椅子,且是干净的。其余则空荡荡,几处角落也已被蛛网堆结,银白蛛丝黏连卸软,近乎缠成一团。
忽地,开门声响,惊起尘埃浮动。桌前坐着的人闻声回头,只见一袭绛紫步步走近,脸上戴千叶莲状面具,笑容有些散漫:“实在没办法,委屈你了。”
江岑许几步站定,身后跟着临辞。
她无视地面积起的尘土,微微俯身,与座上人平视,一字一顿,“前长临书院院长,徐桓应。”
徐桓应早在昨晚被江岑许救下时,就已听到对方喊他的名字。既已知晓姓名,眼下查出他的身份,并不奇怪。因而很是镇定自若地道:“阁下不是大皇子的人,如此,我便心安。您冒险救我,想必有所求,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江岑许对此并不意外,像是早有预料,她点点头,起身不紧不慢道:“听说徐先生有一子,三年前意外中毒,寻遍大夫也无法医治,只能等死。而大皇子江接古道心肠,主动遍请名医,终治好令公子。
徐先生也自此事后,以照顾令公子为由,主动辞了长临书院院长一职。再然后,新院长上任,没多久,书院爆发了瘟疫。”
徐桓应的脸色愈听愈沉:“阁下已查到这些,到底想说什么。”
“不是我想说什么。而是你应该知道,我想听什么。”
江岑许指间转着笔,一派悠闲自如的模样:“你知大皇子想杀你,而我却救你,所以你确定,我不是大皇子的人。而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是想先听听我救你所谓何事,然后再暗自决定,对我吐露多少。但,我这人一向不喜欢被动。”
江岑许一收指间翻飞转动的笔,道:“刚才我的一番话,够不够徐先生猜到我的来意,并告诉我想听的答案,以全那夜的救命之恩?”
闻言,徐桓应不由细细打量眼前的人。虽是女子,却气度不凡,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心思却缜密狠准,那日出手救他,武功也是颇高。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若是再出身皇室……
他骤然想起了先帝,也是大益开国至今唯一的女皇帝。
半晌,他叹了口气:“罢了,我说便是。”
对方已经查到三年前自己和江接的往来,又主动提及瘟疫之事,定是有自己的情报网。且敢与当朝皇子抗衡,必非富即贵,甚至涉及党派之争。
而以此人的聪敏,当年真相水落石出不过早晚之事。自己只是提早介入,了结三年前所作之孽,以解愧疚之情。
“三年前长临书院的瘟疫,实为人祸。因为,我亦是主谋之一。”
话音一落,江岑许和临辞皆是一怔。对上江岑许的目光,临辞点了点头,转身出门守在外面。
“三年前,我儿所中之毒来势汹汹,我遍寻名医皆束手无策,直到大皇子拿上解药主动找上我,但条件是答应他一件事,那便是将毒药‘三日采’投入书院的永兴池水中。”
“三日采?”江岑许皱了皱眉,“传言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食之第三日出现咳嗽、高烧、晕眩等症状;第六日腹痛呕吐,身上呈现红斑;第九日毒发身亡。因每三日就毒素加深一次,故名‘三日采’。”
说到这,江岑许忽地一顿。
三日采最早流传在青楼,女子间为争客人而毒害盛宠有加者,也因此楼里的花魁最易受害。
因症状像极瘟疫,毒发时间长,故中毒者很难察觉,死后也被人焚尸灭迹以防传染,手段最为阴毒。
三日采,瘟疫……
即便江岑许的心里已隐隐浮现出一个庞大而难以置信的真相,但还是问道:“三日采不是早就失传了吗?因先帝知晓此事后已将所有研制之人斩杀,并派官府继续严查,若又再犯者,斩立决。因而几十年过去,已再无三日采。”
“是啊,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仍会研制三日采的人。”徐桓应没明说,但江岑许却蓦地想到,江接的生母曼妃曾为扬州最有名的舞女,且擅医术。
江岑许面上仍不动声色,但袖子之下,刚刚收回手中的笔却已再度被她死死攥紧。
只听徐桓应继续道:“大皇子让我放心,他不会让书院的学生们中毒太久,不过三日就会把解药给我,届时学生们修养好后也来得及参加科举,我儿也会痊愈,谁都没有损失。”
说到这,徐桓应冷笑了一声,“可谁知,他竟放任此毒蔓延,永兴池水连接扬州众多水渠,那可是水啊!慢慢地,城中百姓也接连中毒,可所有人都以为是瘟疫爆发,但针对瘟疫的治疗根本毫无作用,不过是在希望中等死。
事情发展成这样,我还有什么不明白?我儿中毒根本并非意外,而是大皇子派人故意为之,只为利用我下毒,造成城中瘟疫假象。哪怕东窗事发,也可推到我一人身上,做他们的替死鬼。
我知自己如果继续留在扬州,早晚要被灭口,所以不等大皇子出手,便已携我儿离开。但大皇子怎可能放过我,这三年来刺杀不断,我二人只得隐姓埋名东躲西藏。
如今我已时日无多,想必是报应登门。我别无所求,只愿能在死前陈明当年真相,揭发大皇子,为我儿积德,更为三年前所有死于三日采的书院学生和百姓一个迟来的公道……”
不然,他也不会冒死回到扬州,回到长临书院,想要搜搜看是否尚有遗落的证据,以求可以去往官府报案的契机。
谁料,江接消息果真灵通,很快就在书院外布下天罗地网,幸有眼前人出手相救。
语毕,屋内恢复了静寂。
但徐桓应却不觉得轻松,因为面前之人周身散发的低沉气压像是有千斤重,足以撕裂这份平静,荡出他难以承受的怒火。
是啊,他曾是为百姓爱戴、为学生敬仰的书院院长,可却为一己私欲,助纣为虐,残害无辜。
如今连想活着为自己赎罪、为他们讨债的念想,都是难而又难的奢望。
死远比活着容易呢……
可就算再来一次,他也会选择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因为比起学生和百姓,他更爱他的儿子。
“你的命,现在不仅仅只是你的。”
长久的静默之后,江岑许终于开了口。不是徐桓应以为的谩骂,她只是很平静地对他说,“当时大皇子给你的盛有三日采的瓶子,还在吗?”
“在。”正是这次在江接包围书院前,他进去找到的。当年他为防万一,藏在了只有他知道的秘密暗格中。
“好。如此,我会派身边所有人,拼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危,护送你前往京城。”江岑许定定看着他,面具亦掩不住她坚定灼灼的目光,“三年前那些死去的生命,以及三年后的现在、甚至未来,可能的更多牺牲,都将牵系在你身上。”
“徐桓应院长,”江岑许一字一顿地,对他道,“万望你御前陈情,字字如实,以全真相,以祭无辜。”
第29章 逐日
江岑许出门时, 只觉日光无常。
明明距离遥远,却很刺眼;明明很刺眼,却无法温暖冬日。
她向临辞交代好护送徐桓应回京的事, 临辞很是不放心:“殿下派这么多人护送,只留几个在身边,属下担心您的安危。”
“临辞, 你还不明白吗?是我们一直小看江接了, 他从三年前就已开始布局。”
一桩桩, 一件件, 三年前各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如今一点点清晰串联。
江接查到兴修水利的官员贪腐选用低劣木材,却是瞒而不报加以利用, 等水患发生后自请治理, 如此有了去往自己封地扬州的理由。然后洞悉人心,利用徐桓应对儿子的爱,借他之手于水中下毒伪装瘟疫爆发。
之所以选择长临书院,一来因其盛名, 一旦成为所谓的瘟疫源头带来的影响不可估量,百姓必将人心惶惶;二来科举在即, 但长临书院赴京赶考的书生却处境艰难, 人人避之不及, 唯恐被传染“瘟疫”。
江岑许将自己置身于江接的角度, 继续思忖:如此, 江接找到了清缘住持, 想必同徐桓应一样, 江接拿捏住了清缘法师最想要的住持之位, 利用此野心加以控制, 让他帮忙,比如将三日采解药给他。于是暗中的解毒,明面上却变成了因清缘住持的诵经祈福连突发的瘟疫都可平息。自此,清缘法师如愿成为请愿寺的住持。
只是,江岑许不明白,江接为什么要解毒一方是请愿寺。
她暂且掠过原因,想了下这之后的结果——
是长临书院的书生科考高中,请愿寺成为长临书院书生常去之地,在此影响下本就信奉佛法的扬州百姓对此更加疯狂迷信。请愿寺名声大噪,不仅有百姓信仰,更收获了最难被宗教束缚的读书人尤其是最负盛名的长临书院书生的民心。
也就是说,江接此举拉请愿寺入局,是为了让扬州的书生和普通百姓都对佛法过度痴迷。
但这样做,对他而言有什么用呢。
江岑许感觉自己似乎抓到了最为关键的绳结,但又总觉差了点什么终是难以彻底解开。便只先对临辞道:“查查三年前的科举主考官是谁,以及和江接的关系,有无提前泄题的可能。然后告诉萧乘风全力戒备,京城可能要不太平了。”
“是。眨眼间,临辞便消失在了视野。
江岑许清理了下屋内的痕迹,先前干净的桌椅不再,一切重新被蒙于尘埃,似乎从未有人进入过。她没再过多停留,转瞬也掩于了山野间。
再度回到扬州城内,江岑许已换回了平日张扬华丽的公主服饰,也明显感受到暗处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江岑许嘲讽地笑了笑,轻裘缓带地流连于各色摊铺,走走看看。
“小五?你也来街上逛。”
江岑许随手拿起支簪子,见江措迎面朝她走来,点点头:“二哥。”
江措注意到江岑许手中握着的海棠花银簪,温和笑道:“想买首饰了?看中什么,二哥给你买。”
“就,随便看看。”江岑许直了直肩,有些嫌弃地道,“我什么不缺?看不上这些。”
摊前卖首饰的大娘听了,很是奇怪地看向江岑许,见她打扮的确非富即贵,满腔疑惑便也没敢说出口,只暗暗在心中腹诽着:这姑娘可真怪!明明是对所有首饰都轻拿轻放,且一一放回原处的有礼性子,怎地这公子一来,突然故作嚣张跋扈起来?
一旁江措并未注意到摆摊大娘的异色:“来扬州这些时日,还没好好带咱们小五逛过,虽然你啊,自己倒是偷玩了不少次。不过,我近来发现个很不错的地方,带你看看。”
扬州不比长安干冷,虽已入冬,但气候如春,街上行人依旧,如织如潮。
江措带着江岑许进了家茶楼,从外看去,风格简朴素然,客人也不多,在扬州这样热闹的地方,可以算得上平平无奇。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江措指着茶楼上的牌匾——“见南山”三个字行云流水,大气磅礴。虽于边缘并不规整的木板上题写,但因这三个字的笔法和出处中的意境,却是别有一番韵味,将原本普通的店面添上了独一无二、超脱世外的洒脱。
“猜猜……”
“薛适的字。”不等江措问出口,江岑许已一目了然。
江措点头笑了笑:“薛待诏要是知道你这么熟悉她,想必会很开心。”
两人一前一后跟着小二进门,掌柜笑着和江措打了个招呼,一看就是因常来光顾,已是十分相熟。
里面的布置与外面截然不同,古朴雅致,像是一脚踏入陈年珍藏的画卷。
桌子呈方形、原木色,每桌之间距离较远,且有屏风隔挡,桌与桌之间很难听清彼此说什么。厅上中间建有小桥,淙淙曲水自下穿过,各色茶水点心顺流而下,抵达终端取餐之处。
“小五喜欢吗?以后我们可以常来这。”江措选了二楼靠窗的位置,点了茶楼几道最为有名的特色菜品,配以茶水点心,“出门在外,酒我就不点了。”
“嗯。”
见南山虽不起眼,却有着无与伦比的位置,尤其江措又选了楼中最好的座位,临窗望去,景致尽收眼底。
对岸河水平缓清浅,令人心生安宁。岸边疏朗枝头上,竟压簇簇海棠。相比春日的繁锦娇艳,此时难得的绽放,多了些冷傲之韵,比冬日梅花少一分疏离,比春日牡丹多一分清丽。
“看你刚刚看中了海棠花簪,便想到来这恰好一览海棠花景。”江措给江岑许斟了杯茶,“最初啊,是薛待诏先发现这的。她总念叨,有机会要带你来,你定会喜欢。那时我还笑她,说小五喜华丽,这里想必不入你眼。今日看来,薛待诏比我这个哥哥更了解你。”
“是她多事。”江岑许无意识扶了扶面具,状似漫不经心。
“可能是因为薛待诏心思细腻吧。”江措笑了笑,“从写赋便足以看出,每个字句总要反复把玩,有时候一段话写下后,过几天因着不满意,又会推翻重写一通,即便有时前后句的差异只在一个字的不同。”
“不过,这段时间写赋让我对遣词造句有了很多新的见解,但也因此陷入了瓶颈,因为较难突破自己惯常的风格,便想着寻一些名本学习,不然全凭薛待诏一人实在辛苦……”
江措自己可能没意识到,但江岑许却听得分明,江措几句不离薛适,那神色间不由自主透露的欢喜,不加掩饰,更足够真诚。
江岑许蓦地想起江措生辰那晚,他不可抑制握住薛适手腕的举动。月光笼罩,江岑许掩于树下,看着两人并肩站立的背影,在薛适还分毫未觉之时,江岑许却已心知肚明江措的心意。
“……好巧,说到薛待诏,竟就看见她了。”江措说着说着,忽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朝东的方向。
江岑许闻言,端茶的手一顿,她正对东面,不用偏头便能看见。
薛适依旧一身常穿的竹青色,身旁跟着双十左右的少女,身着鹅黄齐胸襦裙,最外罩同色披风,唯裙摆绣着青豆绿花纹。鹅黄娇俏,而青豆绿的点缀,又让这娇俏多了草长莺飞般的肆意。
江岑许记得,那是薛适新收的徒弟阿雅。
阿雅像是穿不惯身上样式的衣裙,有些束手束脚,怎么动作都觉别扭。薛适在一旁看着,最后无奈地笑了笑,主动上前替她理好,又将被披风压住的长发替她轻轻拿出拂顺。
一时间,两人身影相错。
黯淡的竹青色一点点被遮掩,穿着那身鹅黄的少女似在恍惚中变成了薛适。
“要是她能……想必很好看。”江措无意识的低喃,很轻很轻,一般人是听不见的,但江岑许毕竟武功不凡。
因此,她听得清清楚楚。
江措很好。
薛适……也很好。
因为,日光无常,但薛适不是。
她是触手可及的真实。耀眼,却不刺眼,且永远温暖。
而没有人,可以把这样的温暖私藏。
江岑许终是端起茶杯,将有些变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茶杯掩下的那一丝笑看不清晰,也辨不明情绪。
那笑大概只是因为,她不敢自私一回,拽下一片不属于她的光-
这边薛适陪阿雅逛完成衣铺,又被拉着去了酒楼。阿雅见薛适没有饮酒,也不觉扫兴,只兀自一杯又一杯地喝着。
“唔……本来是想给你买裙子的,好报答你对我书法的教导,最后怎么变成你买给我了……”
“阿雅,你喝多了。我们今日先到这,以后等我闲暇,再陪你好不好?”
“以后……”阿雅喝了会后,直接弃掉了杯子,抱着坛女儿红就仰头饮下,“没有以后了……没有了……”
“不行。”薛适忙担心地扯过阿雅怀中的酒坛,却见她突然颤着下巴,抿唇间,已是泪流满面。
“是啊,当然不行了……哈、哈哈哈……当然不行了……”她咚地声趴在桌上,指间摩挲着面前装满菜肴的盘子边沿,眼神黯淡,泪痕却在光影下刺人的亮。
“你是大益人,我是关塞人。我的祖父,曾率兵侵犯你的国,甚至……还屠了你家乡所在的城……你那般光风霁月,高风亮节,眼中最最揉不得沙子,何况是我,何况是敌国的我……”
趁薛适怔愣,阿雅已再度抢回了酒坛,她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日光灼亮,却难以照清她有些缥缈的笑容。
薛适听见阿雅哽咽着,很慢很慢地道:“可我只是,依然喜欢你……只是依然,想见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晋·陶渊明《饮酒(其五)》
第30章 问情
阿雅断断续续说了很多事, 从她破碎的言语中,薛适逐渐拼凑出关于阿雅与清弥法师大概的完整。
看着已经醉倒在桌前睡着的阿雅,薛适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 微有踉跄地走向旁边阿雅定下的客栈。
她感受着身上阿雅的重量,亦如她悲伤的故事。
原来喜欢这件事,只是听别人诉说, 也能牵动思绪, 似是感同身受。
“到底什么是喜欢呢……”
看到哭得这么伤心的阿雅, 薛适的心神亦随之纷乱, 不由想要重新思考喜欢的含义。
娘亲应是喜爱父亲的吧。
记忆中,父亲一门心思醉心官场,每每少有的来娘亲房中, 都是为了让娘亲动用家族关系帮他解决事情, 若有推辞动辄打骂。
府中其他姨娘于父亲而言,更是除了床笫情事外无甚它用,似乎只是他的附庸、他用来发泄的金丝雀。
即便如此,娘亲依旧会为父亲天冷增衣、夏日制冰;会为讨他欢心作诗赋画, 会因他风寒忧心照料……
薛适不懂,父亲那么坏, 娘亲为何依旧对父亲这般好, 但她知道, 娘亲一直还是喜欢父亲的。
可娘亲从未因对父亲的喜爱而放弃过她。为了保护身为女子的她不被重男轻女的父亲泄愤打骂, 每一次都挡在她身前与父亲抗衡, 朝她而来的疼痛最终大都落在了娘亲身上;父亲强迫她学武禁锢她自由, 娘亲就偷偷教导她擅长且喜爱的笔墨予她一技之长。
但长此以往的身心摧残, 终是令娘亲心有郁结早早离世。
现在看来, 好像喜欢……总是悲伤的。
来长安之后, 薛适已经努力让自己不再想起过去经历的种种,而是带着娘亲的爱,凭借自己的能力重新开始好好生活。只是没想到,今日阿雅为情所伤的模样,让她竭力封印的记忆不受控地涌现。
薛适用力眨了眨眼,抬头时视线已有些朦胧,她想要将眼眶中的些许湿润和所有伤怀一起消散。而在这时,耳边模模糊糊响起了阿雅对于她刚刚呢喃自语的回答。
“不知情人,不知情起,却已心动,是为喜欢……”
安置好阿雅,回刺史府的路上,薛适一直在思忖这句话。
她想起很多事。
有江岑许为感染风寒的她准备的甜梨水;有她被江接的人绑走后,江岑许从天而降带她策马逃离的身影;有初进刺史府时,中秋宴上江岑许为了保护她自己身受重伤倒在血泊的模样;亦有昨夜江岑许抱着她踏入浴桶时相触的温度……
这是喜欢吗?
似乎和娘亲的、和阿雅的,都不一样。
很早以前,薛适可以很确定地断言,江岑许像是她面冷心热的阿姐,虽看起来凶,但其实每一次都护着她。不仅同明皇后和江措一样令她温暖,还给了她于深宫之中独一无二的心安。
可为何如今……她总说不上来哪里有些奇怪,连先前的这份确定也变得难以言述起来。
与此同时,薛适又想起了萧乘风身边那个长得过分好看的小将军。他们只见过两面,他却次次救她。是粗长银针落下时为害怕的她遮挡的手掌;是倾泻雨幕下为她拦截身后匕首而撑起的伞面。
她难以断言,自己一直想再见小将军一面的原因,是道谢,还是喜欢。
忽地,视线里骤然多了片熟悉的衣角。
薛适顺着抬眸,就见隔着人潮的对面,江岑许站在不远处,手中拿了朵胭红的海棠,她低头看着,指间轻转了转,嘴角缓缓勾起丝笑,面上戴着的面具不减她气质分毫,反倒令她注视着手中海棠的眼神更显深情,引人侧目。
那一瞬,周遭所有声响似乎尽数停息,只余长久的安静,在耳畔因鼓胀而发出的嗡鸣声里,清晰可闻胸膛急切的跳动。
一时间,薛适被自己凭空而降的想法怔得失神。
视线相撞时,她居然在想,如果江岑许是男子,面具之下,该是京城少女人人恋慕的模样。
原因无法具体,但她莫名相信。
“和你的小徒弟,喝完酒了?”
江岑许几步走到她身边,语调是与平日无二的刻薄。薛适知道自己身上应是沾染了不少酒气,可江岑许虽语露嫌弃,脚下动作却是步步靠近,然后,将指间那朵艳丽的海棠从一侧插在了她束起的发髻上,嘴角还勾起丝格外明显的笑来,十分满意的模样。
“殿下,海棠正好,摘了可惜。”薛适收拾好情绪,重新作出平日和和气气的笑。
“薛待诏还挺自作多情,以为我是特意摘给你的?”江岑许转身往前走,时不时回头看她是否跟上,“花再好,折了便死了。这是掉在地上的,如此颜色,被人踩碾实在可惜,如今簪在薛待诏头上——”
江岑许停下脚步,神色认真地将薛适上下打量着。许久,掀唇道,“正好。”-
回到刺史府,薛适始终对阿雅的事有些介怀,一番考量后,她终是拿着近日翻看的经文再度出门,去了请愿寺。
迟何一见到她就热切地呵呵笑着,忙蹦蹦跳跳带着薛适去向清弥法师的庭院。
眼下已近黄昏,暮色若大漠黄沙,明日似乎会是阴沉天气。
清弥法师很快出来:“这个时辰来,薛待诏可是遇到了什么急事?”
薛适早已准备好措辞:“近来看了法师相赠的几本经文孤本,其中晦涩之处实在令我废寝忘食也不得其解,只好叨扰法师赐教。”又想到先前冰心笺上江接所提密咒,便也借此询问道,“甚至从一些经文中闻及密咒,不知其中可有什么玄妙?”
清弥法师接过薛适递去的经文,耐心道:“经文与平素行文习惯不同,薛待诏多看几本后便能渐渐了解,如此再读也会更容易些。至于这本,因是他国所作,经我朝高僧作译注解,理解起来难免有些差异……”
薛适虽为阿雅的事而来,但眼下也认真听着清弥法师的讲解。
“至于密咒,也无甚玄妙。除了僧人会诵念外,一些与佛有缘之人也会加以研习。每个密咒各有其作用,比如静心咒、文殊咒……薛待诏若是想学,闲暇时我可先择一些简单的教予你。”
“多谢法师。”薛适默默记下密咒之事,想着回头问问江岑许大皇子是否理佛,若是如此,那所言密咒或许与之有关。
此刻则道:“那有没有可以求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密咒?”
“自是有的。作明佛母心咒,可增权势、受爱戴、得圆满,亦包括男女婚嫁、有情人成眷属等。”清弥法师笑了笑,“薛待诏有心上人了?”
“不是为我。我想学成之时,教授给我的徒弟阿雅。”
清弥法师执经书的手一顿,险些握不稳,书页轻抖间摩擦出些微沙响,似风吹叶落、蝴蝶振翅。他静默着没有开口,薛适只作不知,继续道:
“今日阿雅寻我散心,一个人喝了不少酒,醉后吐出许多事。我虽不了解详细,但听出大抵与情相关。因她平日不愿将这些说出口,我也不便询问,便想着从法师这儿学以密咒教授于她,愿能多少抚平情间憾恨。”
“她……现在在何处,怎么样了?”
“我将阿雅送回了她落脚的客栈,想着明早再送些醒酒汤给她。”
清弥法师抚了抚被他紧握之后有些弯曲的经文书口,交还到薛适手中,道:“前几日我在山间摘了些苦参,刚好熬制醒酒汤。明早薛待诏不如带着……你的徒弟,一起来寺中。”
薛适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劳烦法师费心了。”
翌日,薛适带着阿雅来到请愿寺时,清弥法师已备好了醒酒汤,盛放在精巧的秘色瓷碗中。
许是精心算过两人过来的时间,即便清弥法师并未等候在此,但醒酒汤的温度却不烫不凉,刚刚好。
阿雅有些失神地看着石桌上的瓷碗,下意识环视四周,想要捕捉那道挺拔如松竹的绰约身影,薛适适时出声:“先前听迟何说,每日清晨清弥法师都会带领僧人打坐诵经,此刻应不会在此停留。”
“嗯。”阿雅点点头,指尖轻轻触了触瓷碗上刻着的兰花纹路,随即一饮而尽,将醒酒汤也喝出了同昨日那坛女儿红一样的气势。擦了擦湿润的唇角,她笑了笑,“薛待诏,只是这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薛适回以一笑,没再多说什么。
如初遇时江岑许所说,身为代笔人,不该自作多情地替客人做决定。
薛适无法断明阿雅和清弥法师如今对于彼此是何种感觉,她能做的,只是不去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起码现在,由她小小推进的一步,对于此时此刻的两个人,应是开心的-
阿雅自看过薛适代笔之后,也生了为百姓抒传心意的想法,便同江措一起在薛适身旁帮忙。
这段日子薛适的代笔摊在扬州百姓之间愈传愈广,代笔的委托便也不只局限于用梵文写祈愿符,而是更加多样,情笺、道歉信、讼书、和离书……所涉领域颇多,像是又回到了在长安为崇文馆的人代笔之时。
“薛公子,我那同窗……他爱慕我,可我只喜女子。要是直接回绝,我这人说话直,他又心思敏感,我怕伤着他。哎,我已是一连几日茶饭不思,实在没办法,还请薛公子帮忙解困。”
薛适看着眼前灰衣利落的男子,眉宇间愁云不散,但眸中却不乏担忧,笑了笑,保证道:“公子莫要担心,我会好好措辞,既传达出你的心意,也不会让那位同窗难堪。”
薛适大致问询了下灰衣男子的经历,又细细揣摩了番同窗的性情,心下已基本敲定,只待落笔。
江措见薛适的嘴角开始翘起了然的笑意,不由也弯了弯唇,对一旁的阿雅道:“阿雅姑娘,可以备纸了,先前薛待诏制的几种颜色,各取一张。”
阿雅愣了愣,一边准备一边道:“二皇子真是厉害,这是如何看出的?”
“和薛待诏代笔久了,便也渐渐了解了她的习惯。也许用不了多少时日,阿雅姑娘也能做到如此。”
薛适打算择纸时,见各色各式已铺陈开来,一应俱全,感激地朝江措和阿雅笑了笑,选择了代表古朴、庄重与希冀的青色。
手腕晃动间,墨香悠悠袭来,薛适抬头问:“公子可会习字?”
“会。”
“如此甚好。既是承载心意的书信,即便是为回绝,也需公子亲笔书写,不过内容我已想好,我先说与公子听,看看可否满意。”
灰衣男子听后不仅十分满意,甚至眼眶有些湿润,对于同窗不免生出愧疚之情。薛适又讲解了番书信的内容,确认他确实清楚,劝慰道:“面对他的爱慕,只有真诚才是最好的。若因怜惜就违心应下,才是对他最大的欺骗和不公。”
男子点点头,挽了挽袖口,在薛适的指导下端正姿势,于桌前执笔挥墨。一收一放间,墨已入纸;浅淡痕迹下,楷书已成——
【吾友亲启。
展读琅函,倍感荣幸。
吾一生清苦,难有人知,幸君与我谈诗论道,煮酒话意。情之欢喜,不分异同,感君千金意,用心如日月,我欣然受之。
然吾已有婚约,受之父母命,听之媒妁言,岂敢辜负?此非君子为,亦与君思相悖。
故愿吾友览尽山川日月,寻得心上人,解以双丝网,系有千千结。】
【作者有话要说】
*作明佛母心咒:“可增长人缘、权势,受部属、亲友爱戴,能圆满生活各种世间之事业。举凡诸般世俗男女婚嫁、求有情人成眷属、人缘佳、聪慧、貌美等,皆能如愿。”——百度百科
*感君千金意,用心如日月:化用“感君缠绵意”,选用“知君用心如日月”——唐·张籍《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
*解以双丝网,系有千千结:化用“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宋·张先《千秋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