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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若说还有什么话, 可以比拟这句话的荒唐恶心。

    大概就是楚清鸢前世对谢澜安说的那句:“我只是想和你成亲生子,让你过正常人的生活。”

    谢澜安气到失笑,反而出离了愤怒, 只是啼笑皆非地想:男人是不是都这样?

    在他们倚凭她的能力腾达以后, 那些从云端吹来的风, 将他们捧得飘飘然了, 让他们以为自己的位置本该这么高。然后为了满足自己的尊严与征服欲, 这些人反过来剪断她的羽翼, 要将她圈拢在他们的领地中,还美其名曰报答。

    口口声声说“愿意用性命来答报你”的人,原来,用的是她的命?

    谢澜安不怕被人背叛,充其量是又一次印证了人性的不牢靠,啼笑皆非而已。

    “陈勍。”她又问了一遍,“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想过绾妃吗?”

    “绾妃性情最是柔婉,她不会有异议的。”

    陈勍一点不介意被她直呼大名,他专注地望着向那张因怒而生艳的容颜, 急于剖白自己的真诚:“朕以祖宗社稷起誓,从此你与朕共为这江山之主!只要你点头, 你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含灵……”

    “锵啷”一声, 大殿外猝然传来食盒落地的声音。

    “娘娘!”随着这声宫人的惊呼, 暗红的血色在朱槛外冰冷的地上蜿蜒开来。

    成蓉蓉捂着肚子倒在中门外, 发钗堕在洒了满地的滋补汤中,叮地一声,如同濒死的呻吟。

    绝望到极点的人,神色反而变得茫然了。她费力地仰头看着大殿里, 目光像跌进深渊的雪花,支离破碎。

    ·

    “主子怎的还没出来?”

    云龙门外头的玄白抻着脖子往前庭张望。

    他心算着朝臣们退朝的时间,总该有一个时辰了,连大司马都出宫了,皇帝有什么话需要单独与主子谈这么久?

    胤奚锁着眉立在玄白身旁。而今形势突变,无论谢澜安去哪里他都要贴身跟随才放心,唯独在这里,他只能止步。

    肆虐的风吹动他寒青的斗篷,胤奚心里无端躁郁,决定不等了。

    他迈步正要闯入内,忽有一道人影从对面走了过来。

    “按吏部调令,你昨日便该离京了。”楚清鸢走到胤奚面前,声里带着寒意,“你在这里已是不合规矩,还想闯宫不成?”

    “有何不可。”胤奚直接拂开他,忽闻喧嘈声响,转眼见四五位太医背着医箱,从另一道门匆匆往太极殿方向赶去。

    胤奚脸色蓦地难看起来。

    他反手揪过楚清鸢衣领:“里面出了什么事!”

    玄白也急了,“怎么召这么多太医……主子!”

    楚清鸢一介文人拦不住他们两个,何况他右手还是残废的。他左支右绌地张臂拦阻,“止步!姓胤的,你少给她惹些麻烦,就是帮她了!”

    适才皇帝将所有人都屏退出殿,楚清鸢亦不知殿中发生何事。只知后来绾妃娘娘带着汤食给陛下送来,不知怎的在殿门外跌了跤,这些太医,便是为保绾妃的胎而来的。

    胤奚却哪里与他废话,他眼中戾气骇人,抬手搡开楚清鸢。

    突听有人喊了一声“胤奚”,贺宝姿扶刀从广场快步跑到云龙门口。

    看见胤奚神色沉寒非常,仿佛下一瞬就要取刀来拔,贺宝姿忙道:“不是娘子,是绾妃娘娘摔倒,只怕要临盆了……”

    胤奚立刻问:“你亲眼看到了她无事?”

    “我亲眼看到了,而且娘子有话嘱咐。”贺宝姿说着话,偏头看了眼身形单薄的楚清鸢。

    楚清鸢顿了少顷,无心多听,面无表情地转身随着太医的脚步回到御前。

    这些人都不明白,他并不会成为谢澜安的阻碍。

    贺宝姿等他走远,方从腰带中摸出立射营的令牌交给胤奚,快速压声交代:“立即集合骁骑营和立射营在宫门外待命。”

    调兵把守宫门,必是出了极大变故,不是一个妃子临产能够解释的。胤奚接过令牌,面色几变。

    半个时辰之前。

    那声“娘娘”在太极殿外一响,陈勍霎时僵住,而后才像被炸回了魂魄奔向殿门。

    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成蓉蓉那张惨白似纸的脸,然后陈勍就看到了从她身下不断流出的血。

    陈勍瞳眸颤抖,好像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忽然间茫然地,手足无措地被冻在那里。

    就在他怔忡之时,一阵疾风从身旁掠过。

    谢澜安跨出朱槛,见绾妃身边的宫女吓傻了的模样,一味只哭,她毫不犹豫将成蓉蓉横抱起来。

    离此最近的便是西暖阁,谢澜安一刻都没耽误,抱着人抬步往阁中去,同时向陈勍咬牙:“还不快召太医!”

    陈勍这才陡地惊醒,只是不等他发话,跑上台阶的彧良公公促呼一声:“中丞大人,不可将娘娘放在西阁!那是议政之所,不能见血光,大玄从无让后妃在前殿生子的先例啊!”

    谢澜安侧眸,眼底淩动着寒光。

    彧良小腿顿时一软。陈勍心绪紊乱,却总算当机立断:“事急从权,不必说了。快将太医署的医丞全召进来……还,还有备在永宁殿的稳婆、医妇……快,快!”

    “……澜安。”谢澜安还没有走到暖阁,怀里的成蓉蓉扯住她的袖角。

    这脸庞失去血色的少妇人已经疼得目光涣散,连蹙眉的力气都没了,却努力地嗫嚅惨白的唇,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年少时的成蓉蓉,也如安城郡主、如这金陵城中无数闺阁小女一样,悄悄收集过谢澜安的锦绣诗文。那此逸荡在字里行间的高迈之气,念之刻骨,让她铭心多年。

    她很早就清楚,谢澜安是天地间自由的凤鸟,不会为凡间的梧桐而停留。之前宝兴隐约说起陛下对谢澜安的心意,成蓉蓉听了,只觉不安。她不是不安于有人与自己争宠,而是担心风骨清高的谢澜安遇上金丝打造的笼网,两下扞格不肯让步,会出什么乱子。

    然而她死活没有想到,陛下竟想用她腹中的孩子,来锁住谢澜安。

    这一刻,成蓉蓉甚至没有多想孩子能不能保住,而是拼命地喘气:“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你快、快出宫去……”

    于此性命垂危之际,她竟是在道歉。

    谢澜安眼眶酸胀,却不敢开口,怕这口气一泄就抱不动她了。从绾妃裙裳里渗出的血水塌湿了两人的衣布,仿佛不断从女子体内流逝的生命。谢澜安几乎跑得飞起来了。

    宫娥在前头惶惶地打帘,谢澜安将成蓉蓉安置在暖阁的须弥榻上,那里曾经,放过一幅少女成蓉蓉嫣笑寻梅的肖像画。

    放妥她后,谢澜安立即用麻得失去知觉的手,紧握住成蓉蓉的手心。

    “嘘,无碍,都无碍。蓉蓉别怕,你和孩子会没事的。”

    她蹲在榻前轻柔地说:“谢澜安在这儿陪你。”

    一滴清泪从成蓉蓉的眼角流入鬓中。

    “太医……快进去看看绾妃!”陈勍指挥着赶至的太医入内,他自己走到明纱橱前,却仓猝地停住脚步,不知是不敢面对里面两个女子中的哪一个。

    议政阁中已是兵荒马乱。成蓉蓉的胎之前一直养得很好,正是太医建议她临产之前可以适当散步,有益生产,她今日才会来给皇帝送汤食。可那一跌撞歪了胎位,加上绾妃心神被伤,这会儿精神头看着很不好。

    稳婆往绾妃舌底压参片,也有医妇拿着剪刀飞快地剪开娘娘的裙裾。

    谢澜安让至一旁,眼看着一盆盆热帕子淘下来的血水端走,听见有经验的老人窸窣地商量:“这,以娘娘现下力气生不下来呀……”

    太医隔帘诊过绾妃的脉,神色凝重,不得不问出那句话:“陛下恕罪,若实在难以两全……要保哪个?”

    谢澜安在满室血腥气中冷声道:“保大。”

    隔了一息,阁外传来皇帝沙哑的声音,“……保大。”

    像一个木偶重复谢澜安的回声。

    未嫁之女不适宜直面妇人分娩,但谁敢把规矩扣在谢澜安的头上?她是医道上的外行,并不轻率开口,但她在这里,便是一根定海神针。谢澜安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场,能镇住一切牛鬼蛇神,死伤灾殃。

    医丞与稳婆的配合渐渐默契起来,下针的下针,推拿的推拿。

    谢澜安看着稳婆将成蓉蓉硕大的肚皮使劲推转,哪怕是韧牛皮做的皮球也该破了,可成蓉蓉在这么大的力量下,也只是呻吟几声,没力气撑开眼皮。

    “娘娘,您别睡,坚持住……”宝兴跪在榻边泣不成声,“都怪奴婢不好,没有扶稳您。您不是做了好多孩童的小衫小鞋吗,您腹中的孩儿还要出来穿呢,奴婢求您、求您加把劲……”

    谢澜安问稳婆:“能生吗?”

    稳婆没有停下推拿的动作,保守地回答:“似有将胎儿回转胎位的迹象……但要看娘娘的体力能否撑住。”

    谢澜安又将目光移回成蓉蓉脸上,见她先是被稳婆推摩得失色,后勉力灌下一碗汤药,颊边红晕略回,也知道配合稳婆的号子用力了,方松开掌心,想了想,走出暖阁。

    陈勍正柱子似的直戳戳立在外头,耳听屋里的呻呼声,眉头痛苦地皱起。看见谢澜安走出来,他心跳如鼓,下意识解释:“含灵,朕、并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

    对于失望透顶的人,谢澜安没有再费一点口舌。她目不斜视地走出殿门,才迈出去,侍卫首领牟逵却带兵挡在门边。

    长戟交错在谢澜安颈前。

    候在玉阶下的贺宝姿立刻扶刀登阶,警惕地逡巡着那一排御林军,判断此刻的形势,睇目向谢澜安请示:“娘子?”

    谢澜安侧眸凝着跟出来的陈勍,似讥似笑:“想拘禁我?”

    说罢不待陈勍辩解,谢澜安自顾自睥睨长阶御道,手抚玉带,冷声道:“陛下别会错意思,我答应绾妃要陪伴她,目下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只是须着人回家报声平安,毕竟。”

    她在重云堆积的天幕下转头,注视陈勍的眸光如睡醒山虎,择人而噬。“我家里人护短得紧,不如我那么好说话。听不到我的消息,做出闯宫的事也是说不准的。”

    贺宝姿见娘子说话时,手指轻敲腰带,那正是自己贴身放置立射营调牌的地方。

    贺宝姿眼神一动,顷刻领会了娘子之意。

    陈勍心神失守间却没留意到那些细节,只是惊疑不定:“含灵,走到这一步,朕是情非得已。你难道想学北尉的纥豆陵和吗?”

    纥豆陵和闯宫兵变,被尉庭诛于洛阳宫门,正是谢澜安一手策划的结果。谢澜安无动于衷地说:

    “汉高祖何以取项藉,离间君臣而已。今日之变,我有言在先,陛下不听,是想学霸王听听四面楚歌吗?”

    陈勍怔在原地。

    拿他比西楚霸王,都是抬举了他。谢澜安见贺宝姿会意地离去部署,不再多言,转回暖阁中。

    她回去时成蓉蓉犹未生产,稳婆高声说看见婴儿的头了,令她使力。成蓉蓉哀呼凄呜,发如水洗,顷刻湿透枕褥。

    后半晌,绾妃的母亲平北侯夫人得信入宫。成蓉蓉神智迷蒙间见了阿娘,方如娇生惯养的稚女一般,嚎啕两声,转瞬又没了力气。

    这一胎直从黄昏捱到黎明。成蓉蓉几度濒临昏厥,当所有人都以为那副柔婉的身子不成事了,成蓉蓉却从绝望中硬拼出一股坚韧,中间说的唯一一句整话是:“让我生下祂。”

    直到东方将亮,一声微弱却真切的婴儿啼哭响起。

    满室的医者不约而同脱力一般,双腿泥软地松懈下来。

    成蓉蓉倒在枕上,喘息细细,平北侯夫人心疼地抹去女儿鬓边汗水,又哭又笑地感谢满天神佛。稳婆用襁褓裹了婴孩,满面喜色地贺曰:“母子平安!绾妃娘娘为陛下诞下龙子!”

    她一扭头,却见站在榻外守了一夜的谢中丞,肤光胜雪的脸如同冷玉雕出的一般,与昨日一模一样,不见一点喜色,是个真冷情人。

    陈勍在阁门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谢澜安踩着曙光再次离开大殿时,陈勍无令,牟统领没敢再拦。

    她在西阁守了一夜,胤奚接令将事办妥后,又回到云龙门,亦等了半宿。他看见谢澜安走过来,第一眼就发觉女郎的神情不对。

    她的眼神静而疏远,宛如寻常地接受了一件令人失望透顶的事。有点像,当初得知他杀庾洛神时,看他的那个目光,可又更为淡漠。

    胤奚犹豫了一下,卸掉鸾君刀。

    谢澜安近前看清这人被风吹得寒青的脸,冷漠的眸光倒烁了烁,探出指尖试他手背的温度。

    就在襕襞展动间,胤奚眼尖地看见她身上干涸的暗褐血迹。

    胤奚瞳孔被激得一抖,反握住谢澜安,“怎么回事?”

    “别人的血。”谢澜安解释。胤奚却仍拧着眉,就要解下斗篷给她遮挡,被谢澜安拦了,“天冷,自己穿着。”

    二人一道出宫门,在建春门外看见黑压压的一片禁军,头前带队的是肖浪、王巍。

    胤奚看着谢澜安的脸,低声说:“我以‘宫嫔产子,谨防生乱’之名,令两营分兵守在宫城八门,又让立射营向积弩营借调全部箭支。也着人回乌衣巷通知了二爷,做个防备。”

    谢澜安眉头轻舒,说:“很好。”

    当时时间紧迫,难为胤奚能从贺宝姿一句话里想到这么多。他在不知底里的情况下,直觉出女郎要大调禁军,必是与皇帝生了分歧,必要时需用武力解决。

    而昨日皇帝的注意力还在说服谢澜安和绾妃的安危上,反应不及时。胤奚比他快了一步,控制住禁军的武库,就等于辖制住剩余的三大营。

    “每个宫门口都要有人守。”谢澜安揉了下手腕,向肖浪交代,“若遇向外传旨的宫人或出宫的御林军,一律扣住,消息先来报我。若与御林军起冲突——不用留手,我兜着。”

    这便是封锁宫城消息,里不出外不进的意思了。

    肖浪心下微凛,没犹豫地应是。

    自从谢澜安救他出牢狱之灾,肖浪便知这个女人心机不逊于庾太后,早已断了二心。他身边站着立射营主将薛赤霄,已然被贺校尉的武力降伏得服服帖帖。他闻音知变,揣测究竟出了何事,心想难道当初庾家在皇宫上演事的,谢家也要效仿?

    马车等在横街上。上了车后,胤奚还是解下斗篷罩在谢澜安身上。看不得她穿带血的衣裳。

    胤奚捏住谢澜安的指尖,眸底敛着一团清黑:“皇上对你不敬?”

    两个人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谢澜安说:“他想联合我除去褚啸崖。”

    然而单是这个原因,不足以闹得绾妃受惊早产,也不足以触怒谢澜安调来禁军。

    谢澜安还在掂量后面的话,忽然唇上一凉,胤奚俯身贴住了她。

    他是最善感知谢澜安细微情绪的人,这一夜风宵,胤奚心中不是没有猜测。

    皇帝惧北府与西府两相坐大,自古帝王收服强臣的手段,不是打压,便是联姻。何况元日宴上皇帝看女郎的眼神,决不清白。

    一想起那股幽湿的龙涎香气,胤奚就心如火烧。方才谢澜安那一顿,更坐实了他的猜想,使得他心底的怒焰一瞬冲了天。

    可是他的嘴唇很软,仅仅克制地点了一点,便抬起头,柔情地望着谢澜安:“女郎想做皇后吗?”

    谢澜安惊讶于胤奚看问题的一针见血,在他烁动的眼里捕捉到一丝癫狂。

    “不,你不想。”

    胤奚笑了声,发狠说:“我去杀了他。”

    第112章

    “是个皇子, 倒不大好办了。”

    谢家二爷斜倚靠几,轻摇鹅扇,慢声道。

    谢澜安留在宫里这一夜, 除了百里娘子支撑不住小憩了一个时辰, 府上的当家人和幕属们就没怎么合过眼。谢澜安天明而归, 告知众人宫中发生种种, 包括皇帝的荒诞想法。

    文杏馆晨光微熹, 侧首披氅而坐的百里归月听了谢二爷之言, 眸光沉着,哑声开口:“下属之前的建议,女君可认真考虑一下了。”

    谢澜安换了身干净襕袍,坐在谢逸夏对面。

    她神色莫测地捏着把紫竹明光小扇,开开合合,一时没答腔。

    谢策和楚堂在下头迅速对视一眼。

    胤奚负手抱刀,倚在屏风边,身条清肃修长。仿佛怕眼里的狠色惊到谁,闻声未抬睫。

    屋里一时更静了。

    谢策不知百里娘子对阿澜提过什么建议, 但他听出了父亲话里隐含的意思。

    皇帝欲立澜安为后,莫说澜安不会屈就, 就是谢府上下也都不会答应。皇帝有心和谈在前, 痴心妄想在后, 已然显现出不德不智。

    澜安怕陛下越过她再发无脑诏令, 调骁骑营守宫门, 首为自保,次是把控,是与皇室撕破了颜面。

    路走到这一步,退是无法再退了, 端看“进”到何种地步。正逢皇子降世,谢家此时较为稳妥的选择,是舍弃辅佐这个不成熟的皇帝,转而扶立幼主,摄政南玄。

    父亲却说,陈氏江山后继有子反而难办。

    这个孩子所妨碍的,只能是……想要换立新朝之人。

    谢策一瞬肝胆俱张,长久以来盘踞在他心头的担忧,终如一道诡影浮出了水面。

    青年人沉眉思索少顷,忽向父亲郑重揖手:“阿父,谢氏心贯白日,岂能谋篡!此事要三思。”

    谢家大郎为人清脱温敦,骨子里还是信奉君臣礼乐秩序的。而今谢家调兵自保,可以说是被形势逼得不得已而为之,周公摄政,尚有可辩。可一旦谋朝,不止清名尽毁,还会被当成各路藩镇势力的活靶子,如何得以万全?

    “阿妹。”谢策袖挟清风,看向谢澜安,“及进士第者,皆有志忠纯之辈,也最落笔如刀。你当初为国取士,用的是忠君救国之名……一朝风云变,你如何拗得过读书人的悠悠之口?”

    他说着闭了闭眼。阿妹她一路搏出今日局面,肩负一身高望、一世清名啊,这一步迈出去——

    这一步迈出去,千古史笔,会怎样斫书她?

    谢澜安眉睫轻敛,似在深思。

    只不过她想的并非什么清名得失,而是胜算几何。

    阿鸾要杀陈勍,那是气头上的话。皇帝一死,纸里包不住火,各方藩王立刻会像嗜腥的隼蝇一样拥入京城,争夺皇位。无论谁坐龙庭,都会有人不服,继而便会发展成各路军阀再招兵纳寇,以壮实力,互相攻斗。

    到时诸州四分五裂,等待百姓的就是一场浩劫。

    所以与其弑君,不若挟天子以令诸侯。在京中归谢澜安调动的两万余禁军,她有信心能压制住其余禁军与御林卫。

    然眼下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是——

    楚堂适时道:“大司马还在金陵。”

    因谢逸夏在堂,除去百里娘子身弱入座,这一众小辈都是站着的。楚堂在沙盘旁踱了两步,从另一个角度考虑现今的局面:

    “禁军一动,褚啸崖闻信后必然也动。女郎手上的禁军兵力,能与京畿兵力持平;二爷在荆州的兵力可威慑京师,却不好大规模调动,否则御敌的西北线便会薄弱。倒是大司马屯聚在京口的兵甲,回调灵活,那可不是个动心忍性之辈,届时三方撞上……”楚堂转眸望向谢澜安,没有十分把握地低问,“鹿死谁手?”

    “你忘了,”百里归月一针见血地指出,“女君还有精锐营与部曲,还有钱塘阮氏与山越帅的支持。”

    楚堂摇摇头,他没有忘,只不过,“如此一来,三吴之地便也动荡了。”

    阮氏是谢娘子的母族,固然能举兵声援,然江南的其他士族,之前被谢澜安清田刮去一层皮的,不在少数,怎见得个个服她?

    倘若这些门户抱起团来抵抗,又是一层麻烦。

    到那时,谢娘子费了许多心血才落实的田政稳固,便功亏一篑。

    “那就杀。”

    一直没吭声的胤奚,从齿缝里咬出这三个字。

    男人浓长的鸦睫覆着与周身如出一辙的萧冷。

    皇帝是女郎的威胁,褚啸崖何尝不是。既怕褚啸崖阻挠女郎的登顶之路,那么,索性如皇帝所愿,趁褚啸崖在京,先取了他性命。

    “女郎将精锐营借我,我这便去围杀姓褚的。”

    “北府之众,皆当叛军处理。褚盘能接收多少收多少,余下的,我为女郎守城北,绝不令一卒踏入金陵。”

    凭什么女郎过往的功绩,在此时都成为她要顾全的大局来为难她?她一心想要边关少死人,金陵少动荡,谋算着上战伐谋,兵不血刃,可皇帝在干什么?

    这些原本都是一国之君的责任,既然坐江山的不在乎,那他胤衰奴便为谢含灵以血开道!

    谢策见胤奚满脸挂着杀机,哪里还是那个微言大义的文状元,急得皱眉:“如此一来,我朝与北朝内乱,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说尉迟太后的这份大礼,回得真绝。谢澜安听着你一言我一嘴的争辩,合紧了扇骨。

    尉迟太后是女人,这是个厉害女人,她在隔着疆界线与南朝第一权臣的几次交锋中,敏锐地找出了谢澜安的死穴,也正是在这两个字上面。

    谢澜安怜惜女人,她从未掩藏这一点。

    北尉不知她死而复生的根脚,却阴差阳错押对了注。谢澜安可以玩世,可以不羁,但她此生唯一执念,便是不想见生民白骨成堆,不忍见女子再受糟践。

    形势急转直下到如今,就是因初时那一句“公主和亲”,在她和皇帝之间埋下了分道扬镳的祸根。

    谢澜安当时不是没察觉——如果她能更圆融一点,念头转辙一改,哪怕只是假意答应皇帝和谈,就能破掉这一局。

    但谢澜安,就是哪怕粉身碎骨了一回,也抹不去与世为敌的骄傲。她敛锋谋划了九十九步,却不愿意因“顾全大局”的理由,将无辜女子摆上赌桌,屈从这最后一步。

    这是她的缺点吗?百里归月不这样觉得。

    如果天衣无缝的谢澜安身上,连这一丝破格争天的人气儿都没了,她凭什么拿命为女君谋划?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谢澜安,包括在荆州统帅做主的谢逸夏,都等待着她的决定。

    谢澜安一夜未眠的眼睛里明光熠熠。

    对手以为,她会受缚于自己的原则吗?谢澜安的目光透过朝阳倾洒的北窗,远望着皇宫方向,又仿佛在看更北方,隔着一张棋盘,与稳坐枰局前的那位雍容老妇遥相对视。

    她唇边漫出一丝淡薄的笑,说:“那就斗一斗。”

    “请叔父速调一万亲骑入京,驻扎京城南北城门外,防范北府军异动。”

    她亲眼见识过叔父训练骑兵对撞,只要褚啸崖不敢把全副身家投入金陵,那这只隐藏起来的荆州骑队,足与同等数目的北府铁骑对抗。

    “精锐营交由戏小青统领,纪小辞为副将,配合骁骑营行事。召拨云堡部曲伏于石头城外,由胤奚调配,作奇兵待时而动。”

    谢澜安转眸看胤奚一眼,不轻不重,宛如解冻的春水轻易漫过了堤岸。

    她说:“戒躁勿怒。”

    胤奚迎着她眼里的粼粼光芒,心中的滔天之怒忽化作一川烟草,顺从地贴伏在地了。

    “没有女郎的命令,”他按捺着自己,“我不擅动。”

    “不,”谢澜安却道,“我给你见机应变之权。”

    今形势变幻莫测,如果事事都等着向她与二叔请示就太迟了。她需要适当放权,而这个弥上驭下的人选,必须有极其出色的定力与判断力。胤奚与贺宝姿、玄白允霜不同,他虽是她栽培起来的,却不是她的下属。

    他们二人,是心有灵犀的同袍。哪怕胤奚的刀再锋利无前,也会以她的考虑为先,她便是束得住他的宝鞘。

    胤奚一静之后,俯首称诺。

    不止如此,谢澜安又请谢逸夏立即向朝廷上书,要求接收丞相的任令文书。

    陈勍不是很想让二叔做丞相吗,而且还是宫宴上当着众臣的面亲口说的,想赖都赖不掉。叔父有了这个身份,控制中书省的诏令拟制,就是名正言顺。

    于是乎绾妃才在太极殿为陛下诞下大皇子,未等群臣同贺,三公九卿便听到了谢澜安叔侄强势把持朝政的风声。

    以骁骑营为首的三营禁军,将皇城围得水泄不透。褚啸崖得知消息,说意外却也不甚意外。

    文人有句武词儿,叫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褚啸崖与谢二同为统领十数万兵甲之人,谁不知谁肚子里的算盘?这些年,褚啸崖一直分出一只眼睛紧盯着荆州,就是因为知道那谢二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可笑谢逸夏常年以风流不争示人,江左清流还对他万分推崇。如今怎么样,褚啸崖这个冠着“狼子野心”的军阀还未动,谢家却先显露了不臣之心!

    大司马自不肯眼看觊觎多年的果实,被旁人摘去,他迅速调集两万北府军,封住金陵城门,自己暂在东城的府宅中,静观其变。

    “父帅,”褚豹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变动,兴奋的眼里暗含杀戾,“皇子诞生,谢家这是嫌‘丞相’的位置不够高,想废帝扶幼,做摄政王不成?他们不是一向以革新救弊为己任吗,怎么突然不装清高了?父亲等朝廷赐九锡,等了这些年,尚且未进一步,谢家凭何觉得他们可以抢先一步!”

    褚啸崖也有几分想不通,之前谢澜安还在为皇帝尽力调和,怎么突然便生了嫌隙。

    可不管怎样,他们君臣生隙,便给西府与北府联手腾出了可能性。

    褚啸崖唇髭轻扬,修书一封,命亲兵送至乌衣巷谢小娘子手里。

    ·

    朝中一连罢朝数日,一直到了元宵节这日,宫中愁云惨淡,全无节日气氛。

    陈勍看到谢逸夏那封请任丞相的折子,深深体会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他不敢应,也不敢驳,不敢把人继续留在金陵,却更加不敢放。

    陈勍到此时终于醒过来,他对谢含灵的坦白,是不合时宜的。这便是谢家动怒的后果。

    可是,那褚啸崖不是同样提出与谢含灵结两姓之好吗,而且还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己的初衷明明是替她解围,为什么她对褚啸崖的冒犯没有反应,反而他一提,谢含灵便刀戈相向,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难道在谢含灵心里,他堂堂国君,比不过一个大司马?

    陈勍内心郁闷而惊惶,收获长子的喜悦,也被兵甲围城的威胁冲得荡然无存。向外的诏书传不出去,陈勍坐在永宁宫的暖阁,只觉周身寒冷。

    新生的娇嫩婴儿在襁褓中哼哭,陈勍听得心烦,让傅姆将皇子抱下去。

    他望着榻上闭着眸不看他一眼的成蓉蓉,默了默,为她掖了掖锦被,抿开干涩的唇:“你没有话想问朕吗?”

    成蓉蓉睫毛轻颤,久到陈勍以为她睡着了,她缓缓启口:“绾,牵绊也。从臣妾与陛下相遇的那一面开始,陛下便想利用我、利用我与谢大人之间那点微薄的交情,绊住她。这一切一直在陛下的计算之中,不是吗?”

    一年的欢爱时光,浮光掠影。绾妃的声音在四妃中最为柔甜,可今日,她的语气疏离而悲冷,比起怨恨,更如心死。

    陈勍自嘲地笑了笑,他垂下眼睫,柔情地望着那张他亲过怜过的脸。

    “那么爱妃呢,朕当真是你第一个钟情的人么?‘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蓉蓉的闺房里,至今还藏着亲手为谢含灵绣的荷包吧?”

    成蓉蓉豁然睁眼,那张本就苍白的面容,瞬间褪尽血色。

    她诞下孩儿后,本就将养得不好,下身一直沥血,尽日靠着喝药维持。那句话在耳边炸响的一瞬,成蓉蓉惊坐欲起,只是眼前金星乱迸,竟坐不起来。

    成蓉蓉徒然倒回枕上,冷汗沾鬓,含着羞耻又惊怒的颤声道:“您、您调查我……”

    陈勍又是疲然一笑。若不调查清楚,他怎放心如此专宠一人呢。

    “所以说你是最适合朕的枕边人啊……”

    他握住成蓉蓉的手,“谢含灵做男人时,骗煞多少少女,谢含灵换回女装后,又迷倒几多儿郎。这是什么样的缘分,让朕和蓉蓉的真心,都曾付与同一人。所以,咱们三个团圆美满在一处,有何不好呢?”

    成蓉蓉听得毛骨悚然,只觉皇帝在说疯话,挣扎着要抽出手,却挣不脱。

    宝兴见情形不对,咬牙跪在脚踏旁叩头:“陛下,娘娘在月子里不能伤心激动,奴婢求您……”

    她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巴掌就落在脸上。

    陈勍收回手,平静地抚平袖管,眸光转回成蓉蓉脸上,又是一脉柔情似水。“就说你病了,让她进宫来看看你,好吗?含灵那个脾气,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可听说是你,她一定会来的。”

    “陛下!不可!”成蓉蓉不敢设想,皇帝将澜安诓入宫中后会发生什么,她双手并用,终于在衾被下挣脱了陈勍的桎梏。

    她的眼泪与虚汗混在一起,潸然流淌,嗓音嘶哑:“为何一定要强求……算臣妾求您,您放过谢大人吧。让她做个前朝臣,尽心地为陛下分忧,不好吗?”

    陈勍眉头抖动了一下,他似是想笑,然而浮现出来的仍是那种无奈又嘲讽的神情。

    他活得多失败啊。连为他生育子嗣的爱妃在得知他心系他人后,产生的念头都不是害怕失去他的宠爱,而竟是大度地替对方求情。

    “蓉蓉,你该担心的是,她会不会放过我。”

    ·

    陈勍离开永宁殿,回到政事堂,总错觉阁子里还遗留着一股血腥味。

    他命彧良打开一扇琐窗,通一通风。

    随着沁人肺腑的冷风涌进来,帷幔飘忽,候立在门边的楚清鸢衣裾也被吹动。皇帝将他召到跟前。

    “骁骑卫围守宫门,卿家有何破局之策?”陈勍的声音里透出疲惫。

    他如今眼前可用的人不多,谢澜安控制了中书省,但到底皇伯父与大司马还在京中,谅谢家还无法一手遮天。当务之急只在于,他要如何将命令传递出去。

    从前陈勍最信任的心腹是郗歆,可一想到郗家二郎钟意谢含灵,皇帝便不敢冒这个险了。

    而这名他钦点的黄门侍郎,为人聪明,屡有奇文,说不定能助他一程。

    楚清鸢闻言默然片刻,竟掀袍跪下了。

    陈勍眼皮轻跳,“何意?”

    “兵法言形随势动,方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不可挡也。臣虽不知陛下与谢中丞之间发生何事,谢氏何以突然生变,”楚清鸢眸色深沉,揖手道,“但禁军至今守宫门而未寸进,谢刺史尚且向宸内请旨,便是谢氏还没有立时变乱的意思。当下最好的法子,是请陛下暂忍心火,遂谢氏之意,方可解困城之围。”

    他说谎了。

    楚清鸢知道这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按他推断,之所以出现这场变故,此前的议和分歧是导火索,而皇上必然对郎主做出了不可扭转之事,方使郎主强横地兵戎相见。

    再结合那日绾妃早产,谢澜安随即调兵封宫,可想而知关节多半在男女之事上。

    陛下对谢澜安生了情,此事楚清鸢早便察觉了。

    他为了澄明忠心,不能在这件事上多嘴,所以一直在皇帝面前装糊涂。但是他曾委婉地提醒过皇帝,用谢澜安的上策,是以她来制衡大司马,这便是暗示皇帝分清公私。因为楚清鸢了解的谢澜安,绝非一个愿意被收入椒房金屋、随便嫁人生子之人,一旦惹恼她,她是有能力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的。

    可是年轻的皇帝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没有咂摸明白他的意思。

    “放肆!”

    楚清鸢这番话引发了陈勍的震怒。

    皇帝忽然觉得荒诞不解,谢澜安究竟有何魔力,为何他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向着谢澜安说话?

    “尔让朕低头,低头跟谢家认错?照你的意思,朕是石,谢澜安是山,朕要滚落何处全由她来主张!”

    陈勍忽然想起上一次,他询问楚清鸢对伪朝是战是和,是何看法,当时楚清鸢虽言辞圆融,但言下之意却也是不赞同议和。

    他满腹邪火一下子找到了由头,重拍书案:“你心中是不是觉得,朕有今日之危,全赖朕咎由自取?你是不是以为朕与北边议谈是错的?你说!”

    楚清鸢跪得笔挺,深黑的眉睫掩着不卑不亢的目光。

    面对天子的雷霆之怒,说两句曲意逢迎的话,当然容易。可楚清鸢自认不是佞臣,他用心考取功名,是为辅弼天子坐稳这大好江山,是想为政通人和尽一份力的。

    楚清鸢镇定自若道:“请陛下息怒静心,听臣一言。自古明君内中国而外四夷,夷狄如同贪得无厌的毒狼,只能以力降之,不可轻纵锁链。

    “陛下执意和谈,是一过;谢氏偏激围宫,亦是一过。然恕臣一句大不敬之言,强臣弱主便是如今大玄的现状,殊不知北尉一纸和书,就是想看到今日江左君臣不和的局面?是以陛下含辱,痛在臣心,却仍望陛下以大局为重,暂让一步,退了今日之危急,方有来日可图。”

    陈勍正值敏感挫败之际,楚清鸢的每一句话,恰恰都戳在他摇摇欲坠的尊严上。

    哪个皇帝不知忠言逆耳的道理,可事到关头怒难忍,便是因为那些话,是当真在为君者的心头上剜肉啊。

    当了皇帝还要向臣子低头求饶,世上有比这更大的奇耻大辱吗?

    出这个主意的人,其心可诛。

    “来人,”陈勍失望地命令,“黄门侍郎御前失仪,带下去,廷杖五十。”

    楚清鸢眉心轻动,背脊没有弯下一寸。

    彧良却听得吓了一跳,这五十杖下去,人还有命吗?此刻陛下身边可用的人本来就少,他忙给楚侍郎使眼色:“陛下连日心烦,正是气头上,楚侍郎,快和陛下认个错啊!”

    楚清鸢心中的失望,并不亚于皇帝。他寂寥地想:遇大节而不明,逢小辱而不忍,这样的君王,能成就中兴之业吗?

    “臣,”楚清鸢铮铮叩首,“谢主隆恩。”

    彧良焦急上脸地“唉呀”一声,眼看着楚清鸢被御前侍卫拖了出去。

    现如今御前的人出宫门限止重重,在宫中行刑还是驾轻就熟的,楚清鸢被按在一张朱漆剥落的长凳上,靛青的袍角孤簌地垂在地上。

    执杖侍卫臂肌粗壮虬结,第一杖落下,天际夹着雪霰的冰雨也随之而落。

    楚清鸢的闷哼声压在喉底,他竭力闭唇忍着,想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脑海间白光一闪,却忽然闪出一幅画面。

    也是这般的冷雨天,他一袭天青色玉襕衫,容雅地持着一柄油纸小伞,却任由谢澜安在一群人的包围里被雨淋透。

    身着男装的女子丢冠散发,鸦羽般的湿发狼狈而凌乱,贴在湿透的衣衫上。

    她看向楚清鸢的双目通红,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愕然与仇恨,可画面中的楚清鸢只是那样看着,甚至还露出一点笑意。

    “他”唤了声阿澜,说:“莫怪了我,今后女郎便可以像正常的女子一样,与我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二十杖下去,腰臀处被血染红的楚清鸢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行杖者低喝了声“干什么”,将人死死按回去,落杖愈急。

    混着冰茬的雨水流进楚清鸢眼里,也打在他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男人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来,他仿佛不能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谢澜安绝非一个愿意被收入椒房金屋、随便嫁人生子之人……

    他明明这么认为,可前尘幻境里的他,怎么会……对郎主做出那等事?

    他联合谢氏族老揭穿了她的身份,他想抢夺谢家的掌家之权,他还当众看着她受人辱骂。

    他将她的地位与人格,一丝不剩地剥削委地。

    “不好了,西院里主母投水了!”

    幻镜还在继续,阮氏自尽的惊报与谢澜安低抑的嘶喊,交织着刺入楚清鸢的脑海。楚清鸢在皮肉之痛与精神凌迟的双重折磨下,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

    他害死了女郎的母亲……

    不,那不是他!那不会是他!

    倘若谢澜安记得前尘,怎么会容许他活到今日?没错,都是假的……沉重的杖笞落下,楚清鸢用颤抖的手死死掐紧太阳穴,停下来,不要再想下去了,停下!

    落杖的闷钝之声,混和着雨雪宫铃,犹如一曲肃寂凋敝的哀歌。陈勍在暖阁中静静听了一阵,磨开了墨。

    “将平北侯夫妇召进宫来,陪陪绾妃。”

    ·

    褚啸崖的手书送到谢府,胤奚接进来后拆都没拆,直接当着谢澜安的面撕碎。

    桌上放着一碗温牛乳,这是谢澜安往日保留的习惯,在家时就会给胤奚留一碗。她没多看那些碎纸,拍拍冷脸小郎君的手背,让他把奶喝了。

    “你先喝。”胤奚见她晚饭时没用多少。

    时下已过戌时,贺宝姿还在堂里等着回事。谢澜安端起瓷碗喝了少半,胤奚从她手中接过碗,将剩下的一饮而尽。贺宝姿这才转回视线禀报:

    “今日陛下召平北侯夫妇入宫,向晚出宫,带着赏赐若干。我们的人查看过,都是些玉玩字画之物。会稽王那边,尚无动作。不过……”

    贺宝姿说到这里有些不确定,“黄门侍郎楚清鸢被廷仗五十,缘由不知。”

    他们的禁军守在外宫门,保证大体局面不出掌控,对内宫发生的事却做不到巨细靡遗。

    谢澜安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闻言却一笑。

    楚清鸢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陈勍无人可用,本该是他出头之机。可楚清鸢获罪于上,还能为什么,只能是说了不中听的话。

    仗着两分傲意,他以为自己是个直言进谏的君子。

    当初留着楚清鸢的命,就是谢澜安觉得杀了这人不解恨,她想看楚清鸢在这浊世上翻滚,看他如何削骨为阶,又徒劳地水中捞月。

    他若大奸大恶,她便让他自食恶果。

    他若鞠躬尽瘁,她便让他死而后已。

    当楚清鸢发现自己的凌云壮志所托非人,他便会知道何为痛入骨髓。

    世上的凌迟,并不只有身体上的千刀万剐。

    谢澜安忽然抬头问:“方才你说画,什么画?”

    贺宝姿一愣,胤奚已反应过来。平北侯是蒙祖荫受爵,据他所知,素来不甚通文墨,皇帝纵要赏赐,怎么会赏他字画?

    画匣之中,什么最易藏?

    谢澜安霍然起身,案角烛台的焰光跟着摇曳。贺宝姿有些慌了神:“那匣子里……”

    她话还未说完,岑山来到廊上回报:“娘子,白颂在外求见,却说有一桩急事禀报家主。”

    “谁?”谢澜安皱眉,射向门廊的目光含带锐利。

    问完后她倏尔想起来,白颂,是很久之前她为了打击楚清鸢,随手收在门下的一个三流门客。

    第113章

    楚清鸢挨完五十杖, 从乌红染就的刑凳上跌进冰冷的雨中。

    皇帝未发新令,他便只能忍痛跪在殿前,任衣冠淋透。

    往来内侍经过台阶前, 都忍不住向那边瞥视一眼。

    楚清鸢麻木地承受着这些眼光, 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着他前世的所做所为。

    因不肯信, 所以他费尽心神想从那些画面中寻出一丝虚假的破绽。

    于是谢澜安仇恨的眼神, 阮夫人投水的噩报, 混着冷雨敲伞的萧索声一遍遍在他心上锥扎而过。

    等到崇文馆的待诏郎奉令, 撑着油伞送来数只紫檀匣入前殿,以供陛下挑选给国丈平北侯的赐礼,楚清鸢仍失魂落魄地,如一尊泥胎斑驳的塑像跪在那儿。

    暮色将合时,陈勍走出殿阁。

    他在伞下垂眼看着冻得打摆的楚清鸢,方道:“退下吧。”

    楚清鸢就势磕头谢恩,眼帘没有抬起,余光扫见皇帝小拇指外侧沾着一条墨迹。

    他待皇帝摆驾往后宫走后,方撑着冰冷湿漉的地砖起来。直起身的瞬间, 膝盖与腰股传来的刺痛让他一个趔趄。

    楚清鸢冷硬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没要小韦子递过来的雨伞, 慢慢地挪蹭下宫阶。

    没人知道此时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在下值出宫的路上, 楚清鸢回想着皇帝的那只手, 又蓦地停住步子。

    男子濡黑的眉宇紧蹙, 忽然折返崇文馆。

    在值吏诧异的眼神中,楚清鸢白着唇问:“今日,陛下赏了国丈什么?”

    “……那楚家的老仆便说,他家郎君在御前侍奉, 欣赏珍奇古玩可谓近水楼台,其中就有一幅汉朝名家所绘的《狩猎图》,长五尺宽二尺,笔力雄浑,珍贵非常,可惜被皇帝赏给不识画的国丈了。”

    白颂躬身站在谢澜安的下首,被堂里的明灯晃得不敢抬眼,唯唯诺诺地向家主转述着。

    半个时辰前,楚家老仆冒雨前来乌衣巷的代舍,找到白颂。

    老仆携来两壶美酒与一些登门礼,道是楚郎君送他,并絮絮地说了那些没头没尾的话。

    白颂听后,以为是这位楚兄发达后鼻孔朝天,有心炫耀,所以特派个人来找他这个昔日的同窗消遣一番。可等老仆走后,白颂回头寻思,又觉古怪。

    楚潜心一向言行谨慎,并非自夸之人,怎会无缘无故派家仆在一个雨夜过来送酒,还口无遮拦地讥讽国丈公“不识画”,如此犯忌讳?

    那老仆告辞之前,还转告他家郎主之言说:“兄台久投谢中丞门下,想必于谢府藏书楼中墨宝,必如数家珍,盼他日与兄雅叙。代问家主安好。”

    白颂心里忽然激灵一下子,马上联想起近日有关宫廷变幻的风闻。

    这个白颂,生平的心计全用在钻营人情上,几乎立刻抿出了楚清鸢有所暗示。事关皇家,他稍稍往深一琢磨,背后的白毛汗都下来了。

    他不敢自作主张,左思右想决定赌一赌运气,这才有了求见谢澜安的一幕。

    “这些话,当真?”方席前的谢澜安没有坐,她静静听完,长身玉立地投下眸光,压得白颂的后背躬得更低了。

    宽颡尖腮的青年连连起誓:“皆是那老仆原话,小人一字不敢改!”

    白颂上一回拜见家主,还是两年前的事情,自打那次家主命他请楚清鸢喝了回酒,之后便再未启用过他。

    不过能做一名在谢府混食的底层食客,衣食无忧,际遇已经比在乡学浪荡好了不知凡几。可人都想往高处走,白颂隐隐感觉,自己这回兴许时来运转了,故来拜之前,还匆匆往脸上敷了层粉,争取给家主留下个好印象。

    只是被管家领入堂厅后,白颂看见站在家主身边的那名男子,才明白什么叫绝色天成。

    这哥们也太白了!还不是涂抹脂粉的白,而是像剥壳的新荔枝,精雕的玉琉璃,灯光之下由内往外透着水灵。

    白颂一瞬间自惭形秽。

    更可怕的是这人眼神含霜,白颂的眼角余光稍微往上首瞄一眼,立刻有一道宛如实质的眼刀飞钉在他身上,让他腿肚子直转筋。

    胤奚从油滑的白颂脸上收回视线,低声与谢澜安交谈:“楚清鸢是皇帝的人,会不会他故布疑阵,想混淆女郎视听?”

    在见白颂之前,谢澜安疑窦便生,已让玄白去平北侯府外盯着了。不过她也清楚,如果那画匣中真藏着盖了玺印的密旨,从平北侯出宫到此刻,早有足够的时间传递出去。

    她防皇上向外传消息,不怕口信,因为空口无凭,只怕带印戳儿的东西,所以每名上下值的朝官过宫门时都要搜检。

    这也导致有些位高持重的王公大臣,受不了这份憋屈,近日干脆不再进宫,袖手等着谢氏与皇室斗法的结果。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

    山伯的通报若再晚一会儿,谢澜安已经在去平北侯府查证的路上了。但听完白颂之辞,胤奚反而产生了怀疑。

    他本能地不信任任何一个对女郎心怀非分的人。

    楚清鸢若是个墙头小人,胤奚也不会把他看在眼里。正因为他一贯表现得大义凛然,才让胤奚疑惑:楚清鸢食君之禄,为何替女郎通风报信?

    “是与不是,一问就知。”谢澜安即刻披上斗篷,经过白颂时步履不停,抬指点了下他,立时进来一名管事领着白颂安顿下去。走到檐下的谢澜安将兜帽罩在头顶。

    “备车去平北候府。”

    胤奚抬步跟上去,反应过来,眸光亮了一亮。

    如果画中真夹带了东西,晚一刻应对就多一分变故。这时候比起捉拿楚清鸢,或闯入皇宫质问,釜底抽薪的法子是直接去近在秦淮南岸的平北侯府,问个明白。

    女郎连皇宫都敢围,逼一个国丈吐口,不在话下。

    “那《狩猎图》我曾听皇上提过几次,是他珍爱的藏品无疑。这画的一奇便是尺寸颇大,骁骑卫检查过画卷,却辨不出夹层,我现下担心里面藏得下的东西,不止一份。”

    谢澜安走进雨里,脚底带着风与胤奚说话。经过影壁时,她忙里偷闲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胤奚正一脸肃然,听见谢澜安的话,不确定地摸摸紧绷的脸颊。

    没有笑吧?

    在谢澜安的眼波滑过来时,胤奚才抿出点不轻佻的笑意,在这沉重的夜色里呵出口白气。

    “方才女郎说去侯府,我心里想,只要谢氏家主愿意,这世间便没有哪扇门能拦得住她。”

    胤奚嗓音低低的,“女郎这般……令我心折。”

    谢澜安脚步略顿,撇起唇,仿佛多余逗这一句,紧压的眉心却不自觉松了一分。

    马车边上贺宝姿已在等着,这名女武尉眼里还沉着挥之不去的自责。

    娘子未曾将台城里外封死,仍许官员出入,正是为了做给外人看,占住护驾而非惊驾的理,以免其他势力拥兵暴起。这就更加考验禁军的搜检分寸。

    这本是她的分内职责,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如此大的纰漏。

    方才谢澜安听完回报,一句重话都没说,贺宝姿却在主君的沉默里无地自容。

    娘子至今给宫中留着一线,围而不攻,便是不想见血,想让皇帝自己认清局势,松口低头,和平地接过理政之权。

    一旦有皇帝的勤王诏流出,金陵就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

    所以弄清楚皇帝与国丈的勾当,刻不容缓,想认错也要等补救之后。贺宝姿低头利落地为娘子打开车门。

    几点蓬雨由风斜吹进车厢,胤奚托着谢澜安的手登车。

    巷口忽有一辆马车驶来。

    那披着蓑衣的车夫是荀府的熟面孔,马车停在阀阅下,荀尤敬被华羽搀扶着走下来。

    老夫子的长筒履仓促间踩进水洼,被雨渍打湿了鞋面。

    谢澜安神色微变。

    她居高踩在踏凳上,迎着后背微佝的荀尤敬仰看过来的目光。

    在老人隐含威严的目色中,谢澜安一下明白了老师是来做什么的。

    天这么冷,雨还没有停。谢澜安借着微光凝视老人龙钟的身影,迟疑刹那,生平头一次不敬恩师,低声道:“老师恕罪,澜安现有要事出门,请老师打道回府。”

    她连身子都未完全转过去,说完不敢多看荀尤敬,弯身进车厢。

    荀尤敬在她背后轻喝:“站住!”

    “你如今手能通天,我不依言,你也想像围困宫城一样抓我吗?”荀尤敬声里气急,被冷风呛得咳嗽起来,“谢含灵,你、你还认不认我这个老师!”

    谢澜安围宫是在正月上旬,荀尤敬闻讯后,没有在第一时间苛责谢澜安,便是因为他也认为,皇上意图和谈的念头是错的。

    他在最初的犹豫后,放任了学生矫枉过正的手段,因为他相信含灵最终能将局面拨回正轨。

    就像她过去每一次做到的那样。

    可直等到元宵过了,宫门禁军非但没撤,荀尤敬又听闻城外有兵马集结的动静。

    荀尤敬这才意识到事有不虞。

    他也是这时候才想起,含灵身边,有兵不厌权睥睨傲世的叔父;有出身前燕,背负着夺政复国传统的谋臣;那楚子构虽然看起来温润尔雅,然而却是曾几度痛骂朝廷昏暗的狂士崔膺的弟子;再加上一个唯含灵马首是瞻的胤鸾君……

    被这些人拥护着的谢含灵,迟迟不退围宫之兵,是想做什么?

    “今日老夫来,便是要请你家了不得的二叔、请你谢中丞,亲口说清楚。”

    荀尤敬面色沉肃,眼睛深处又藏着不愿将责难加诸在得意学生身上的疼惜,他的每个字都有千钧之重:“含灵啊,逼宫欺君乃是大逆,你糊涂了吗?!”

    “师妹……”华羽提心吊胆地为须眉颤抖的老师撑着伞,示意师妹同老师好好说。

    “女郎。”胤奚还在车门前架臂托着谢澜安的手,抬眼见她颊色苍冷,没有应声,便转向荀尤敬,“先生可知,皇上想让女郎……”

    “衰奴。”谢澜安静声打断他,垂眸与胤奚四目相对。

    电光石火间,胤奚领悟了女郎的意思。他收掌在她发凉的指尖一握,随即钻进马车,绝尘而去。

    谢澜安同时走回到荀尤敬面前,搀扶住老师。

    没有人拦得住她的脚步,可她唯独无法将年迈的先生留在身后的凄风寒雨里。她从小没有父亲,老师就是她的父亲。

    荀尤敬却意识到什么,愠然冲着马车喊:“你也站住!”

    看这二人的架势,他们夤夜冒雨去做的事,极可能影响金陵今后的格局。那胤衰奴就是含灵的如臂使指,拦住一个没拦住另一个,又有何用!

    然而胤奚不是谢澜安,马车疾驰着消失在夜幕里。

    荀尤敬没奈何,他转头重重看谢澜安一眼,有心拂开她的手,目光落在那张眉睫冷寂的脸上,又于心不忍。

    这边人进了府,那厢谢逸夏迎出前院。

    二爷氅衣正冠,先在老先生与侄女之间逡巡了几眼,方含笑向荀尤敬一拱手:“夜幕遮星,风催雨烦,何以劳动明公光临敝舍?”

    “不敢当府公的礼。”荀尤敬侧身避过。

    荀谢两家的私交其实甚笃,荀尤敬的小孙女荀胧讨喜伶俐,这一年吃住在谢府,俨然已成了半个谢家小辈。可公是公私是私,一世奉行忠孝礼义成就了荀尤敬这位当世大儒。他已经为大玄守了三代,他有使命继续匡扶这座王朝的纲常。

    他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尤其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学生。

    还是在影壁前,谢澜安却没了方才与胤奚玩话的容与。兜帽罩住她的眉眼,使得她的声音也如蒙了层阴影:“老师,进屋谈吧。”

    “话不说清楚,荀某不敢踏贵府之地。”

    荀尤敬固执地立在中庭,他不掩责难地看向谢逸夏,“府公,阁下历来也是国之重器,美名遐迩。自古江山改易,或有国君暴虐,飘摇之危,或有九州分崩,末世之兆,今陛下虽少,许有小瑕,却不至于无可挽回。老夫不信自己看走了眼,府公绝非大司马虎狼野望之流,是以想问府公,猝然发难,意在何则?”

    这话再深说一分,便和当面啐唾没分别了。谢逸夏神色不改,轻飘飘接过僮子手中的伞,自己撑了。

    他示意身后举伞踌躇的谢策不用上前,似笑不笑地看了含灵一眼,才徐声说:“先生知不知道,皇上想让我家侄女做皇后,还要将绾妃的儿子放在含灵膝下养?”

    荀尤敬心头猛然一跳。

    这事,他是第一次听说。

    俄顷间,他便明白了谢氏围宫的背后因果。

    “陛下他……大谬啊……”荀尤敬艰难地启齿。

    皇帝心生此念,便说明他觉得谢澜安身为待嫁女的沽价,重过她作为朝臣的价值。皇帝这是被臣强主弱的形势逼急了,可这一手昏招,恰恰是轻视了谢澜安,且一并抹杀了她的立身之本。

    女子是自身的主宰,而非男子的附庸。含灵用两年时间证明了这一点,陛下却想用一道册封将她打回原形。

    一边是身系社稷的君王,一边是让他放心不下的学生,老夫子向前两步,伸手覆在谢澜安手背上,眼中溢出的惶急甚而显出几分可怜。“好孩子……老师明白,此事是陛下错了!”

    他转看向谢逸夏,竭尽可能地商讨办法:“这事可由御史台申饬,我明日就进宫诫谏陛下,让陛下给含灵赔礼……”

    雨珠在伞盖上跳溅,叮叮咛咛。

    荀尤敬见谢逸夏不语,急得眼睛都红了,“二爷哪怕让陛下下罪己诏,昭示天下,都行!可王鼎不能轻移,二爷要想想江山动荡的后果!”

    谢逸夏轻轻叹了口气,唇边仍噙着那种似是而非的薄笑。

    他抬手,给谢澜安掸了掸她兜帽上的雾露,诚恳地看着荀尤敬,道:“祭酒,您劝错人了。”

    荀尤敬心起惊雷,一瞬扭头盯住谢澜安。华羽手里的伞柄晃动了一下。

    这是荀尤敬最不敢置信的一种可能。

    他在进门之前,更多地将谢氏昭然若揭的反心安在谢逸夏头上,他宁愿含灵是被亲情所裹挟,都不愿往另一种可能深想:如果是含灵自己想再进一步呢?

    陈氏宗亲还没有死绝,尚不肯拱手把江山让给姓谢的坐。而陈郡谢氏中有兵有权有嫡子,还占着辈分的谢二爷,竟甘心为自己的侄女铺路。

    “含灵,你这样做……”荀尤敬有所预感,语调发颤,“你这样做……”

    女人临朝,古今无有。

    第114章

    良久谦恭未语的谢澜安, 忽而抬手推落兜帽。那张光洁胜雪的脸庞浮现在这无月的庭院,又被冷雨浸润。

    她挑起剑眉,忽然轻笑:“老师, 我做什么了?”

    她只是让禁军守着宫廷, 还什么都没有做。

    这样“温和”的手段, 甚至不符谢澜安的一贯作风。

    陈勍不想做傀儡, 可谁让他在微卑之际遇见的是强臣谢澜安。他委屈?他才做了几年掌权的皇帝, 才看过多少波谲云诡, 委屈也得受着!

    他要学着、看着、雌伏着,直到有一日胸怀与权术撑得起这片国土上的臣民。

    陈勍倒好,能在庾太后手底下忍耐十余年的人,换成与她博弈,他便连她也敢肖想了。

    这是打心里觉得,她比庾太后和王丞相的脾气好,肯受他的摆布?

    纵使如此,谢澜安按捺至今,犹未轻进一锋。

    荀尤敬苦口婆心道:“现今朝中是个什么局面, 含灵你清楚,北胡之危尚未解除, 大司马于肘腋顷刻将变。好在世族已衰、土政革清、寒材入朝……这些是你的功劳。正因这些是你的心血, 你岂忍见这逐步向好的局面, 因一念而复化废墟?”

    寒雨顺着谢澜安两鬓淌下去, 没入雪青色的交领。

    这些利弊, 她已在元旦夜回家的马车上,与二叔分析过。

    “‘吾怨其君,而矜其民。’”荀尤敬再道,“我不为陛下辩解, 只问你一句,倘若真走到那一步,你如何镇服天下之众,又有多少蠢蠢欲动的枭雄会揭竿而起?到那时藩王入京,军镇混战,南朝内斗撕裂的口子再被尉人趁虚而入,这……”老人声音轻抖,“这便是你汲汲所求的太平世道吗?”

    这些顾虑,也已经在谢澜安心头上翻滚过无数次。

    “含灵,你不是不知进退的孩子。退一步吧,答应老师……永为玄臣,啊。”

    “老师的意思,我懂。”谢澜安被冷雨浇淋着,背脊反而放松下来。

    可在荀尤敬眼里,他无端觉得含灵此时的神情,有些阴郁的邪气。

    “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谢澜安盯着地面凹洼里的涟漪,峻丽的眉尾隐约撑起了霸道的锋芒。“这世间如老师这般的高贤明公,所求莫不过山河无恙,而芸芸升斗小民求的,也只是个太平。我此时忍咽委屈退让一步,尚可回头,若执意与皇帝决裂,引发战端——那我谢含灵就是豺狼野心,千古罪人。”

    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劝诫,由谢澜安自己说,便是她在自己心上剜刀。

    没有人比她更疲于见到烽火狼烟,重生的谢澜安双眼里浸的是兵祸焚起的血海,梦中蜃是累累骷髅撑起的危楼。她从不用大义二字粉饰自己,忠也好,奸也罢,谢澜安不在乎。

    她所做的一切,平心而论不是什么为国为民,她就是想按她的道理,撕开头顶蒙昧的天,翻过这场漫长的梦,周身不再被任何枷锁所缚。

    她想看看那片青冥长天外,究竟还有没有一个更清明的世道。

    她做到了,千古功过任人凭说。她做不到,谢澜安会先于任何刀笔吏,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痛恨自己两世皆败的无能,永远不得超生。

    这是她给自己选定的路,与世人诟骂从来无关。

    “含灵。”谢逸夏一晚上挂在嘴边的浮笑终于隐没,他移伞罩在谢澜安头顶,眉心紧锁,“不许这么说自己。”

    含灵的心性与抱负,谢二爷在元夜宴那晚返程的马车上,已经看得透彻。这是名看上去无法无天的女郎,其实心里担的担子比天重。

    他这个二叔,披着国之栋梁的美名,可以毫无负担地发兵谋国,可是谢含灵不行。她洒脱不假,可同时心里也在为很多人东谋西想。

    只不过她就像一个竖着刺裹着甲的古怪孩童,死不承认自己有何善良柔软之处,宁愿以刚强桀骜示人。

    她独自顶着这沉天悍地向前走,却不允许天地垂怜。

    所以谢逸夏明白,要含灵在退与进中做出取舍,便是让她选择断掉哪一臂的后路。

    谢澜安冲二叔笑了笑,目色中并无颓唐。

    “我给了皇上机会,”她转头坦荡地看着荀尤敬,不再避让,“天明之前,衰奴带回的结果,决定着学生做不做得了这个罪人。”

    “请老师入内饮盏热茶,静候佳音。”

    ·

    雨滴宫檐,声催银蚪。长信宫掩在朦胧的黛瓦飞翚里,只有主殿中还有依稀的灯晕透出。

    庾太后身着寝服,卸去宝翠凤钗的长发银黑参半,垂披于背,在临睡前用了一碗桂花元宵甜汤。

    放下汤勺后,庾太后自语:“今年宫里做的元宵不及往年,怎么,皇帝添了麒麟儿,御膳的铛头反而怠慢起来了。”

    自从庾太后势败,皇帝便将母亲身边得用的老人通通换了一遭,连服侍太后半辈子的溱淯姑姑也没留下。皇帝有意封锁外界的消息传入长信宫,庾太后也如同歇了心气,并不费心打听什么,学着殿外的古松那般日复一日沉韧地生活。

    前些日子绾妃难产,急得皇帝四处召集有经验的嬷妇,连长信宫都惊动了,庾太后这才得知自己有了嫡孙儿。

    对禁军围宫一事,听到风声的宫人内心惶然却不敢多嘴,庾嫣尚不知情。

    宫女欲言又止,最终垂首沉默地用食盘端走汤碗。

    庾太后却从宫女讳莫如深的沉默中,似有所感地回头。她恍惚听见了外殿启门的声音,潮湿的空气无声渗入,紧接着,一道颀秀的身影现在帷帘之后。

    陈勍没有让人通传。他眼底下含着浓重的青影,隔着一道帘,注视烛光里母后的身影,失去了再近一步的勇气。

    政权接替伊始,陈勍手段虽绝,却日日做足来长信宫晨昏定省的姿态,只是庾太后不见他。这样过了几个月,仅存的母子情分便也淡了。时隔一年余,庾嫣用目光摹着那道好似长高了几寸的身影,忽从铜镜前起身。

    “宫里出了何事?”

    庾太后问罢,眼神兀自一凛,蛰伏在她体内的政治敏锐性在转瞬间完成了苏醒。她趺着软履,下意识走出两步,鬓发飞到胸前:“谢含灵做了什么?”

    帷帘轻飘,陈勍抬步走出来。

    看着比记忆中苍老了几许,眼神却锐利如昨的母亲,他无奈又认命般低头笑了声。

    知子莫若母,太后不愧是太后,她太了解他这个儿子了,若非大事临头,绝不会来此相见。

    她也算定了,朝中若有难事,如果连谢含灵都不能解决,那么,这女子十有八九便是制造问题的人。

    作为谢含灵昔日的手下败将,庾太后太了解她了!

    陈勍看着母亲,想起上一次她对他的警告:“龙可降而驯之,然有逆鳞,触之则杀人。”

    可当时的陈勍对谢澜安充满了崇拜与感激,所以不信。

    事实证明,母后比他更早地察觉了谢澜安的危险。

    “母亲该问,朕对谢含灵做了什么……”

    母后曾告诫他,不能让谢澜安大权在握,否则尾大不掉,难以掌控。然而,蛟龙从入水的那一刻开始,翻搅起的风浪,就早已不是凡人能够掌握的了。

    庾嫣白着脸听完皇帝的陈述,背后寒毛竖起。

    她没有痛斥皇帝意图和谈的愚蠢,也没时间纠正皇帝肖想谢含灵的错误,太后踉跄上前扳住陈勍手臂,软舄绊掉了一只,也无瑕顾及,目含威严道:“你退一步!向谢含灵认错,并同意谢荆州的请旨,日后朝事皆以谢氏之言为先……韬光养晦,懂吗阿勍!”

    围宫算什么,谢含灵列出这等阵势,不就是在等阿勍低头认输吗?一个丞相之位又算得得了什么,就算谢逸夏想做亚父,皇帝也得摁着头认了!

    江山姓陈,则一切还有来日,若逼反了他们,才真是万劫不复。

    “母后啊。”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韬光养晦,从未痛快过的少年,疲备地轻轻一叹。

    他唇角在笑,可庾太后觉得那是困兽殊死一搏的赌狠。

    陈勍轻声道:“您以为谢含灵这样的人,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吗?”

    一切都太晚了,他已不能回头。

    春雷闷沉地滚响在积云之上,惊醒了旧年蛰于泥壤深处的草种虫螟。庾太后色变。

    ·

    胤奚带领近卫敲响平北侯府大门的时候,平北侯成誉正在书房里,哆嗦着喝着一壶酒,给自个压惊。

    往常这个时辰,平北侯早己抱着他的娇妾歇下了,但今日从成誉抱着那幅《狩猎图》离开皇宫开始,便注定了这是个不眠之夜。

    闻听长史回报,成誉心肝一抖,忙说不见。

    府外的台阶上,胤奚身形罩在漆黑的斗篷下,雨珠顺着他头顶斗笠的篾尖,不绝如缕地从眼前滴落,溅碎在靴边。

    吃了闭门羹的胤奚,眉目平静地抽刀:“女郎讲究先礼后兵,咱们礼过了。”

    眼前大门的门栓,遽然被一柄透进的钢刀挑断。门房仓惶地惊叫,呼喊护卫,没等闹起来,就被贺宝姿翻转刀鞘撂在一旁。

    紧接着,一队同样衣着的近卫如同黑夜里的暗枭,跟随胤奚鱼贯入院。

    平北侯听见二门外的混乱声,心跳如鼓,那喧声越来越近,他干着嗓子拉开书房门,只见一水儿笼罩在玄氅斗笠下,有男有女的带刀武卫闯进来,身上的戾黑压过了萧萧夜色。

    为首的那个,猎然生风的袍裾卷过他斜提在侧的刀尖,露出一双兽面纹长靴。

    即便在这么暗的天色下,依然能看出他容貌秾丽,黑白分明的眼眸似被春雨涤净的水墨,里头钩着的却是割人的锋棱。

    “可巧国丈公还没歇着。”胤奚不耽误功夫,薄润的嘴唇一启一合,“闻国丈新得一幅珍画,不知某是否有幸开开眼界?”

    果然是为此来!

    “胤状元、胤参军……”过年时,平北侯还见过这位郎君在殿廷上为维护皇帝,讽责大司马,如何能不认得他?“你不是外任了吗……怎么、怎敢夜闯我侯府?什么画……你是奉谁的命令而来,谢中丞吗?她目中狂悖无人,欺辱皇亲国戚,就不怕天子治罪吗!”

    要说成誉一点心理准备没有,那是假的。

    平北侯是典型的纨绔王爵,生平没做成过一件像样的事,要说唯一的建树,便是他生了个好女儿,女儿又为她生了个前途无量的好外孙。只是,那个孩子想要顺顺利利地继承大统,前提是,陈家江山不能旁落。

    皇帝在宫中将画匣托付给他时,诚挚地恳求:“岳父,宫闱之危解,大皇子便是太子!朕的成败,皇儿的安危,皆靠您保全了。”

    这让成誉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与豪情。他知眼下京城局势紧张,可为了自家骨血的未来,他这混了半辈子的外祖父,总该硬气一回。

    想法是美好的。

    可当他被胤奚那对漆黑的眼珠盯住,所有的疾言厉色都成了虚张声势。

    这个年轻人的气场太凌厉了,平北侯腿软。

    胤奚绝口不提他受谁指派,心里却惦记着分别时谢澜安无声的眼神。女郎对荀夫子有孺慕之心,他怕她遭受老师的质问时,心肠不似平时坚硬,会被恩情中伤。

    这挥之不去的担忧让胤奚失去了耐心,他眼神扫向贺宝姿,贺宝姿立刻带人闯进书房里搜寻。

    平北侯下意识张臂,惊愕地“嗳”了一声:“你们敢!”

    他们当然敢,侯府的护卫根本拦不住人,贺宝姿动作麻利,很快从书房的暗屉中找到了那幅《狩猎图》,并从裱纸间懊恼地发现了一道隐秘的夹层。

    贺宝姿凝色示意胤奚看,胤奚紧了刀柄,转看平北侯:“里面有什么?”

    平北侯唇色发白地嗫嚅:“老夫听不懂你的话,我警告你……”

    眼前白光一闪,却是胤奚忽然转了个刀花,骤然逼近的刀尖距成誉的咽喉,仅余半寸。成誉差点以为他收不住刀,自己要身首异处了!

    “老爷!”

    “诸位放下刀,有话可以谈,可以谈……”

    院子里的长史侍卫眼前发晕,抢声劝阻。众人终于明白,这群不速之客是真的不将国丈公放在眼里,也真的不怕见血。

    平北侯一刹间酒全醒了。

    他知道谢家的人横,但没料到他们敢这么旁若无人。他盯着那泛寒的刀尖吞咽着唾沫,“慢着……我说……是陛下挟藏密旨给会稽王,令他召集藩地全部兵马,入、入京护驾。”

    贺宝姿心头一沉,紧跟着问:“何时送去的?”

    “我回府后……”平北侯小心看着胤奚的脸色,“便命詹事悄悄送过去了。这时,这时……”

    金陵才多大,密信按理早已到陈稚应手上了。但直到他们出发时,会稽王都无异动。贺宝姿正要说什么,胤奚注视着平北侯那张抖动的胖脸,忽然笑了。

    平北侯一瞬毛骨悚然。

    胤奚指了指身后的陆荷,沾了风凉的墨眉压在笠沿下,“侯爷大抵听说过,前年除外戚时,惠国公被人以刃抵喉作为人质,这位娘子就在当场。”

    鸾君刀兀然偏转一分,压紧成誉的颈子。那冰冷的金属寒芒贴上来,平北侯命都吓没了半条,连忙喊道:“还有还有,蜀亲王、广陵王——陛下给这二位也写了密旨,让我一并送出去,我让府内侍卫扮成驿卒,一个时辰前都出城了……”

    他这一声喊出来,近卫里有脑子的人眼前一齐发黑。

    皇上召三路亲王带兵入京,这不天下大乱了?

    “校尉、郎君,我等这就分路去追!”陆荷反应快,抖掉斗笠上的雨珠请缨。

    “还有青州,”被刀威逼的平北侯大脑空空,秃噜了个干净,“还有一封遣使诏书,是陛下给青州刺史崔膺的,命崔刺史接令后即刻出使北朝——”

    “什么?!”贺宝姿悚然。

    胤奚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变了脸色,刀锋下意识推进一分。

    平北侯闭紧眼睛只差指天发誓:“这回真没了,一共四封信,就四封!”

    “闭上嘴。”胤奚冷声道,在绵密的雨声中快速思索。

    皇帝在这自身难保的时候,竟然还想着和北朝媾和,他难道想效仿八王之乱,引外敌除去内敌吗?

    但胤奚随即觉得这不对,崔膺先生心怀北伐之志,这件事无人不知,他还在谢府客居过一段时日,女郎身边的楚堂又是崔先生弟子,皇帝不会不知道这层关系。

    那么,皇上发这道诏令的目的,便不是赌气,而是想置崔膺于两难境地。

    正因皇帝疑心谢家与青州内外勾联,所以想逼着崔膺抗旨,到时便可以把一顶谋反的帽子,顺理成章地扣下来。

    “不好!”胤奚突然打个激灵。

    崔先生智究天人,只要收到节旄,立时就会判断出女郎与皇帝产生了分歧,没能控制住中书省。他继而也会想到,一旦他抗旨,江左局面便会乱上加乱。

    那么崔先生会不会为了大义,选择接下这道有去无回的旨意……

    胤奚逼问出平北侯派人送信的方向,回刀转身,留下瘫软如泥的平北侯迈出府门,立即分配行令:“贺校尉回府禀报女郎,请她分兵提防会稽王。

    “陆娘子领一半人向西,去追给蜀王送信的骑卒,这条路沿途经荆南驻镇,有二爷帐下配合,必能卡住。

    “余人随我出城北上,广陵、青州是一线,这两封信交由我追回。乙生,速去调五百拨云部曲并快马,跟上我的路线。”

    追回密信迫在眉睫,胤奚没有时间返回乌衣巷了。

    这些信但凡有一封送到藩镇手中,便是揭竿而起的由头。

    雨点一声声敲打在胤奚的刀锷上,他上马时想起女郎这些时日筹谋少茶饭的清瘦脸颊,想起她经过影壁时,唇边难得一闪而过的隐笑。

    心怀故国三千里,她并非游刃有余到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还能开出玩笑,她是想找一点缓和的氛围稳定自己的心。

    皇上却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昭告天下,金陵变天了。

    这与开门揖盗何异?

    胤奚恨然咬了咬牙。“告诉女郎加餐饭,余事有我!”

    掷地有声的尾音还响荡在街巷上,他人已带着十余骑黑云冲入了夜幕。

    胤奚有谢澜安许诺的先斩后奏之权,又有战功,众人自然服从,迅速四散而去。出府时的一纵卫队,回时只有贺宝姿与玄白三两人。

    玄白快步穿过中庭进堂,身上已经湿透了。他一进门,面色沉豫不定的荀尤敬便看过来。

    谢澜安在侧座作陪,身上还捂着那件湿袍。一屋子灯火通明,没有人开口。

    玄白闹不清楚状况,不敢耽误,径直到主子跟前附耳低语。

    谢澜安眼睫霎动,眸中陡然射出凌厉的光,长身而起。

    荀尤敬预感到什么,颤巍地随之起身,“含灵……”

    谢澜安忽道:“大声说。”

    玄白一愣,随即沉重地在堂中开口:“陛下在平北侯的赐画中挟密旨,分别召会稽王、广陵王、蜀亲王入京勤王,并致青州刺史出使诏,命其接诏后出使洛阳!”

    荀尤敬还怔忡着,谢逸夏即刻起身走到廊上,大袖生风,唤来随事部署拦截西蜀一线的策略。

    随事接令而去,楚堂在末座失色:“老师……”

    青州不仅有他的先生,还有百里归月的亲叔父。荀尤敬终于从皇上这孤注一掷的疯狂中反应过来,他到此刻还想要从中弥和,泛泪的双眼凝住谢澜安:

    “崔刺史不会妄入洛阳的,他是治世能臣,明知一去便会被北朝扣留……他不会……老师明日、不,这便进宫去求皇帝收回成命,与他晓之以理……”

    楚堂白着脸摇头:“不,老师会接旨的。”

    老师因失望怒斥朝廷,避世多年是一回事,但那正是因为在“中原楷模”崔膺心中,宁为民生死,不为沽名活。

    一只玉手按住他肩头,楚堂在心急如焚中抬眼,对上谢澜安镇定的眼神。

    女郎很相信地说:“胤奚已经去追了。”

    一向逊雅不争的书生,顿滞须臾,蓦地掀袍跪在谢澜安面前。“此君昏庸拒谏,舍忠亲仇。女君!子构愿蹈刀火,佐弼女君取而——”

    “含灵不可!”楚堂没说完的话被荀尤敬截断,他的胡须颤动着,“还能转圜的,一定还有解决的办法……”

    “老师,我给过他机会了。”谢澜安有些遗憾地说,一手扶起楚堂,一手为先生耐心理好稀薄的衰鬓。

    她的眼神静而冷。“这千古毁誉,我担了。”

    第115章

    会稽王是酉时接到的密旨。

    那鲜红的玺印盖在“逆臣谋主, 宜速勤王”一句上,宛如血的颜色。

    其实不必待密旨下,陈稚应有眼有耳, 怎会看不出皇城形势紧张。身为宗室中与皇帝血缘最近、辈份最尊的亲王, 陈稚应要是有心襄助天子, 早该调兵动了。

    之所以未有预备, 一是不到迫不得已, 他不愿与谢家兵戈相见, 还想再等等看围宫之局是否有转机;二是,之前皇帝有意让安城郡主和亲,在陈稚应心里留了疙瘩。

    今日接到这份密旨,其分量不啻于衣带诏。

    陈稚应便知,陛下已被逼到没有退路,打算孤注一掷了。

    “除本王这份,还有给其他人的旨意吗?”

    陈稚应扣住了送信的平北侯府詹事,坐于堂上,威重难测地发问。

    那信差撩袍跪倒, 紧声回言:“小人奉侯爷之命办事,只知这一封, 余事哪知?”

    陈稚应眉头皱起, 没有立时把这人放回去, 而是羁留在府上。

    烛火通明中, 会稽王的视线再一次落回铺在案上的薄帛。

    据他猜测, 陛下既然冒这样大的险招,那么传递出来的密旨应不会只有一份。

    大玄可不止他一位藩王。

    倘若四方藩王接信后,果然都带兵入京,那谢氏还能全身而退吗?陈稚应略感烦躁地搓了搓指腹。

    他是近水楼台, 如果他先做这个勤王功臣,助陛下渡过此难,和亲的事不但能免,他在宗室的地位也将进一步水涨船高。

    可陈稚应也没忘,谢家和宫里之所以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起因正是谢澜安为了保他的女儿不远嫁和亲,而与陛下据理力争所致。

    他真在此时背后捅刀子,道义不道义的且两说,闺女的眼泪就能把他淹了。

    陈稚应的胡髭随着他咂唇的动作轻动,眼底光亮闪烁不定。

    出入天子之家,又活到他这把岁数,早已不是讲究兄友弟恭,或仅凭一腔意气做事情的愣头青了。陈稚应大小是个藩王,他密切关注京城风波的这半个月里,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冒出过一个阴暗的念头:倘若,放任谢家人先除去皇帝,那么他是否有机会够一够那把椅子?

    天下至尊谁不想当!但麻烦的是,陈稚应现下判断不出,谢逸夏究竟想扶持幼主上位,还是有自立之心?

    如若是前者,那么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在,就轮不到他这个堂叔。

    如果是后者,谢氏都放弃保陈氏江山了,又岂会甘心托举他上位?

    愁啊!陈稚应拍着自己的脑袋瓜,这运筹帷幄的事儿,他是真不灵光。

    眼前闪过谢二那双一笑起来狡似狐狸的凤眼,陈稚应又打起了退堂鼓。论谋略,他算不过,论带兵,他也未必打得过,论儿辈才品,他膝下那几个成日斗鸡玩物的臭小子,不说比谢澜安了,就是加在一起能有谢家大郎一半出息吗?

    倒也不止他家金玉其外,会稽王又给自个儿往回找补,放眼几个藩王后辈儿孙,又有谁能比肩谢澜安的治世之才?

    谢逸夏得她辅佐,真是得天独厚。

    这一想便想得远了,等陈稚应回过神来,余光里映入一角月色裳裾。

    却是陈卿容睡不着,见前堂还有灯光,便披衣走了进来。

    “囡囡哟,”陈稚应一见女儿,紧锁的眉心马上松开,下意识盖住手边的密旨,“还下着雨呢,这个时辰怎么还不休息?”

    陈卿容噘起了嘴,含着小女孩般的抱怨:“蓉蓉生产后据说一直养不好,女儿几次想进宫陪陪她,爹爹你都拦我,哪里睡得着嘛!”

    傻闺女。陈稚应在这非常之时哪里放心让女儿进宫,到时再被陛下扣住,他上哪哭去?

    “爹爹……”陈卿容见父王面色不豫,不似平常模样,上前两步,“您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陈稚应沉默须臾,对女儿笑了笑。

    “无事,天大的事也有父王呢。你快些去睡,叫人给你撑好伞,自己提着灯仔细看脚下。”

    陈卿容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被父亲劝回了。离开前她掩唇打着哈欠说:“那父王也早歇,不许熬夜。”

    陈稚应站在光影交界的门槛,凝望女儿的背影。

    良久,他似下了某种决定,唤来自己的副将:“刘呈。”

    “将出府的每一扇门洞开,多分派些人手巡值,守好夜。”

    刘副将愣了下,以为自己听岔了,“王爷的意思是,将府里通往外街的前后大门都……都打开?”这大半夜的?

    “不止前后大门,还有杂役走的门、角门、甚至狗洞,”陈稚应说,“全打开。”

    郡主变公主,王公作皇帝,是很风光,可那需要他以命去搏……陈稚应自问,做不到谢家叔侄那么疯。

    ·

    “女郎,会稽王仍未调兵。”允霜脚底生风地进了厅子,对谢澜安禀报,“但是王府的外门忽然明晃晃地大开,没有人出。”

    夜半开门?玄白诧异琢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我们看的意思。”谢澜安唇角轻动,瞥着胤奚送她的明光扇上蝉薄锦面的纹路。

    “会稽王是想让我放心,他不会有任何动作传递。他两不相帮。”

    陈稚应有自己的考量,如果这一局过后皇室翻盘,他大可以说没收到过密旨,他扣押送信之人,为的就是留个后手。而若谢氏赢了一筹,那他今日袖手之举,已经是个天大的人情。

    皇帝是陈稚应的亲侄,他不助天子已是极限,不可能带兵帮助谢氏。毕竟他还姓陈。

    “这便足矣。”谢澜安反扣折扇。两刻钟前,她已令人强将荀尤敬送回府邸。她忽略老师怅痛复杂的眼神,只是冷静地分出一队人马,到荀府保护老师同师母的安全。

    她不能再有被人拿捏的软肋。

    “含灵,你想做什么,动作要快了。”

    更漏滴答不绝,谢逸夏手里的清茶换成了酽茶,从旁提醒。

    胤奚他们虽已出城去追拦密旨,但难保万无一失。眼下他们还占着天时,越早控制住宫廷,手中的主动权越大。

    谢澜安方要张口说什么,一名骁骑卫在廊外求见。

    谢澜安传,这骁骑卫是从宫门快马赶来的,入室后单膝跪地:“禀中丞,太后娘娘通过御林军传口谕,想与直指见一面好生商谈。”

    楚堂闻听,不禁一哂。

    太后老道,她连召女郎进宫都不敢提,只说想见一面,哪怕是她纡尊来见女郎。显然是比皇帝更早反应过来,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不急。”暗夜愈沉,谢澜安的眸光愈是熠亮,她轻敲着扇,“会有见面的时候。”

    “皇帝油盐不进,想最后一搏,那彼此便不用留着脸面了。”谢澜安眼含锐意,“着,戏小青与肖浪调武库弓箭甲胄,配备全营。宝姿领两千人封锁皇亲聚居的东城,立射营其余之人,分守金陵九衢要道。允霜、王巍、池得宝,各领一千人镇守石头城以西。”

    楚堂听出了逼宫的意思。

    他心里惦记老师在青州的安危,对欺君的最后一点犹豫也抛在脑后,凝重补充:“我们不能留大司马盯着背后,否则前脚才入宫,后路立刻会被大司马堵死。”

    谢澜安沉吟片刻,幽深若星的眼眸转看二叔,似在询问:荆州亲骑能在城门堵死北府兵吗?

    正如陈稚应摸不清谢家的底,谢家人此时也难以百分之百笃定,真到了入主宫闱之际,褚啸崖会调多少人马进京争权。

    褚啸崖眼热太极殿里的那把椅子,可比谢氏早多了。他一世枭雄,想也难容这块肥肉被别人抢走。

    宫里那些御林军好打,历经过真刀实战的北府兵却不容小觑。

    “庶几持平。”谢逸夏没把话说死,他目光淡泊而邃静,中指与食指相压,那是二爷惯常下棋的姿势。“但我要提个醒,褚啸崖一人便当百将之威,这话绝不夸大。你攒起的那些兵,名目再多,也没有真格上过几趟沙场的。”

    二爷自言自语:“得想个法子,拖住他。”

    “可将皇帝意欲毒杀大司马的消息,告知于他。”

    屏风后的角门,忽然传来一道低哑嗓音。

    伴着一声轻咳,披着银丝雀氅的百里归月,手抱暖炉,缓步走进来。

    谢澜安看见百里归月眼底浅青,眸中还蕴着一点才睡醒的胧光。她没说什么虚言,指了身畔坐椅,“你想激他起弑帝之心。”

    楚堂心领神会,一边帮着铺好氍毹垫子,一边分析:“褚啸崖听到必定怒火中烧,可他也不敢先杀入宫,否则便轮到被我们从后截断退路了。”

    百里归月道谢坐了。

    坐下时氅衣擦过楚堂的袖管,女子敏感,呼吸微顿,想起上回楚堂将她从考场抱回车上,她还欠他一次谢。

    不过少顷,百里归月便神色如常地接着楚堂方才的话说:“今逼宫便如瓮中取金,先进去的吃亏,然而箭在弦上,女君亦无退路。想提防黄雀在后,便要使他有个忌惮。

    “皇帝发旨召藩,却没在密旨上指名道姓——这个良机太好了。谁是谋反者?大司马说是谢氏,谢氏也可以指认大司马,毕竟褚啸崖同样无令调兵,而女君掌禁军,本有护卫京畿之权,反可以说是为了保护陛下的安危。”

    百里归月一扫深夜初醒的萎靡,越说眼神越利,“四方藩镇中,忌恨大司马的多而且多,有优先可选,他们先盯上的只会是大司马。有了这道缚龙锁,褚氏野心再大,也要掂量一番能不能妄动。”

    谢澜安心如明镜,陈勍不在密旨上提她姓名,不是什么百密一疏,而是宫里那位还抱有万分之一的幻想,想等风波平息后,依然纳她入宫。

    但百里之说可行,谢澜安抬眼望了一圈:“谁去游说?”

    想将这个诱饵钩在褚啸崖嘴上,说透利害,并使之信服,不是聪明人不成。

    但褚啸崖不是不斩来使的人,派一名心腹骨干去虎口捋须,谢澜安又有顾虑。

    百里归月张了张口,楚堂下意识看了眼那张孱白的脸,“我去。”

    百里归月缓缓起身,向楚堂轻轻一揖。

    “当然要劳烦郎君去。月虽愿为女君效劳,只是斩杀美人成性的大司马瞧不起女子,恐妇人进言,无济于事。”

    说句实在话,这世上觉得妇人说话无足轻重的,又何止褚啸崖一人?

    可上一个、上上个敢这般冒犯女君的,似乎都被女君送去见了阎王。

    ·

    胤奚离开平北侯府,领人马疾驰,出北城门,不期迎面碰上正驻扎在此的北府军。

    “什么人?”飞豹营千夫长听见马蹄声,低喝一声,身后兵伍齐齐抽刀。

    刺耳的戛金声传到胤奚耳里,他估算大致人数,瞬间在心底骂了声。

    胤奚斩钉截铁发令:“黄鲲陆荷殿后,余人跟紧我!”

    只能冲杀了。

    雨天点不了火把,借着微弱的暗光,对面为首的驱马上前,与胤奚眼锋交错。冤家路窄,这千夫长正是褚豹亲兵营的武官,一眼便认出这张脸,就是上回在大营里和少帅肉搏,还扇了少帅一巴掌的家伙!

    “好小贼,倒是你!”千夫长如同守株等到了只意外肥美的兔子,桀桀狞笑,“撞到老子手里了,还想走?”

    胤奚眼神漆冷,鸾君刀已半出鞘,忽听飞豹营背后大地震动。

    泥泞的道路被铁蹄溅起点点飞泥,一支利器从夜幕中歘地掷来,直取千夫长后心。

    千夫长耳后寒毛竖紧,本能偏身转刀拨开,却是一只势大力沉的铁刀鞘。

    刀鞘落地同时,一片放眼无际的飞骑也驰至近前。只见这拨人马清一色银盔银甲,鞍上个个是悍利男儿,不比飞豹营的人数少。

    打头的将军短小精干,头缠葛巾,手持一柄长近五尺的斩马刀。可巧他也认得胤奚,“诶,你不是谢娘子身边的……”

    此人便是舂陵刘时鼎,接谢逸夏急令,带旗下五千人急行千里来助声援。

    他曾随二爷在竟陵接待过谢澜安,因此记得胤奚这张长相出挑的脸。

    胤奚同时认出对方,摘笠扬声道:“刘将军,我奉女郎之命出城,十万火急。”

    刘时鼎一听即明,立时抬臂握拳,身后兵卒拉开阵势与飞豹营对峙。“小郎君但去!邪绿的,老子看看谁敢在荆州军面前仗腰子!”

    他一急就骂出了乡音,胤奚听见那声一脉相传的“小郎君”,嘴角划过一丝无奈,坐骑经过刘时鼎时说:“我今年已经……行吧。”

    他轻叹未落,千夫长厉喝一声“休走!”,一名飞豹卫遽然绕过对阵线,转辔横马,试图拦住胤奚。

    胤奚眸光轻寒,非但不勒缰,反而夹紧马腹加速往前。

    飞豹卫见他意图撞上来,迅速调整马头,与他对撞而来。

    这项目本是北府大营中的保留表演,每年新兵入伍,老兵们总要玩几回给新兵蛋子一个下马威。这名飞豹卫更是个中好手,深知两骑对冲,全仗心勇,他玩这个把式从没失过手,更未见过有人距离三尺时还敢不避的。

    看着那张愈发临近的脸,飞豹卫冷笑,计算着对方避让时他将人撞下马的角度,而后便可向少帅邀功。

    胤奚眼前无物,将缰绳在手掌上几圈缠死。湿风吹过他的鬓角,斗笠甩落的雨珠快到飞出了水箭的影。

    马头相距三尺,飞豹卫心跳如鼓。他对上那双除了冷漠别无一物的眼神,忽然做出判断,急转缰辔。胤奚在下一刻撞飞了他。

    跟随胤奚冲出的骑队踏过飞豹卫的尸体,向北而去。

    一切发生在弹指须臾,千夫长内心震动,沉沉看了眼昂首自若的刘时鼎,向左右道:“快,入城禀报大司马!”

    ·

    “竖子急于出城?”

    褚啸崖收到胤奚冲阵的讯息,神色沉翳。

    片刻之前,他刚得知谢家的人强闯了平北侯府。

    褚豹还在猜想两事之间的联系,褚啸崖冷笑提剑起身:“想知道,有个最简单的办法。”

    这一夜还没过去,平北侯府就迎来了第二次强闯。

    成誉脖子上的血线还没干,已是生无可恋,不用大司马逼问,一脸麻木地将对胤奚说过的话,只字不改地重复了一遍。

    这纸糊的国丈爷苦中作乐地安慰自个儿,好在,人家没拿刀子在你脖子上比划不是?

    “皇帝四发勤王诏,那些人原来是去追信的。看来谢家也急了!”

    褚豹拥着父亲折身踏下台阶,见褚啸崖面沉似水,并无幸灾乐祸之色,便想到一旦藩王入京,对他们的布局也有不利。

    褚豹转动眼珠,做个比掌下切的动作:“不如我们先下手……”

    正在这时,漆黑的街上拐进来一辆马车。褚啸崖识出谢氏的家徽,眯了眯眸。

    车扉打开,从车中下来一位穿青色夹衫的青年。

    青年风度怡静,走入细雨,在平北侯府前向大司马含笑揖手:“学生楚子构,承谢中丞之托,拜会大司马。中心有数语,欲请大司马任听。”

    褚啸崖听说过这名字,乃青州崔膺的学生,可惜未入新科进士榜。他不善地打量楚堂,半晌启口:“怎么谢小娘子招徕幕僚,是按容貌筛选的么?你来,是为了替你主子拖住我?”

    睥睨之间,凶光迸射。

    楚堂心腑凛缩,面不改色地微笑:“此前大司马不是向吾主下过帖吗,吾主若无意,岂会遣某前来?只此间人多口杂,还请择个清静地,容学生向大司马细细禀来。”

    “父帅。”褚豹欲说什么,被褚啸崖抬手拦了。他定定地凝视楚堂几许,当着他的面吩咐副将:“告知四方城门守卫,再有不明者强行出城,格杀匆论。再放漏一人,提头来见!”

    而后扶剑睨向楚堂,“好啊,本帅便给你一柱香。”

    平北侯才送走了这尊瘟神,还没等舒上一口气,结果转眼间褚啸崖又回来了,像进自己家门似的,张口就要一间静室供他谈事。

    天杀的横死贼,他自己没有府宅吗?!成誉面含十足笑意:“有、有,管家,快引大将军到我的书房去谈。”

    楚堂跟随在褚氏父子身后,踏进门槛。送他来的玄白不放心,意欲跟进去,楚堂无声摇头,抬手阖门,眼神在门扉逐渐变窄的缝隙里慢慢沉定。

    既然都站到了猛虎面前,谋他皮毳,能否全身而退便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了。

    青年转身一揖到地,开门见山:“陛下曾欲下毒围杀大司马,被我主拦阻,此事,大司马可知?”

    “哦?”褚啸崖沉得住气,虽有一瞬意外,想想却也合乎那怂胆小儿能想出的主意。反而哈哈笑道,“这样说来,谢小娘子是舍不得褚某死,褚某该以身还报才是。”

    换作胤奚在此,听到这轻薄之言,鸾君早已出锋相向。楚堂却随之一笑:“非也,学生的意思是,有这一场缘由,大司马便有了名正言顺的谋反理由。接下来北府军在京中每推进一寸,天下人对大司马的谋逆,便更深信不疑一分。”

    褚啸崖一下子明白过来。谢澜安为了压制他,想将这顶谋反的大帽子扣在他头上!

    因陛下曾要杀他,所以他“反戈相向”,连这反的理由都如此恰到好处。

    原本,褚啸崖亦不惧恶名,可偏偏皇帝召集了四方藩王,而那诏旨上按平北侯的说法,并未属反臣之名。

    他纵有千军之勇,被这些人联手整治,也不免左支右绌。

    褚啸崖倏尔起身,盯住楚堂的墨瞳杀伐流淌,如一头恶虎,择人而噬。

    楚堂的靴底在地上碾错,险些就要后退,却强行立稳,知此时便是褚啸崖动摇之机。

    他迎着褚啸崖愠怒的目光,大义凛然道:“女君之意,小小江左,何能入大将军一代枭雄之眼?愿请大将军专志北伐,女君在金陵制衡皇室,辅供粮草,待大帅克复中原之日,南北一统,洛阳宫中宝座,自当悬虚位以待大帅!”

    谢澜安知晓褚啸崖前世马革裹尸,人死首犹向北,赌就赌他还有这一分血性。

    褚啸崖听着这话,却觉分外耳熟。

    前岁北伐,谢澜安也是如此信誓旦旦地承诺,可结果呢,等他凯旋回来,是太后也倒了,皇帝也成了,谢澜安她自己一跃成为御史中丞,天子近臣。

    她至今还扣着他的四百万钱没有兑现!

    “昔日楚汉相争,也是约定先入关中者为王。”

    褚啸崖迈动军靴,锁甲发出窸窣金鸣,他一步步走至楚堂面前,无形威势随之倾压下来。“谢娘子欺我莽夫,也想以此诱我上钩吗?”

    一柱香尽了。

    楚堂被壮硕的阴影笼罩着,清晰感觉到一片浓重的杀意。

    第116章

    雨下了一夜, 胤奚也在雨中跑了半宿。

    天蒙蒙亮时,乙生带五百人赶了上来,后面数排轻骑身上皆带血污痕迹。胤奚一眼望见, “出城时与北府的兵发生摩擦了?”

    乙生用力点头, 神情激愤, 但在这个抢时间的节骨眼上没法多说, 只道最终是靠二爷的亲骑掩护, 才得以出。

    胤奚点点头, 命令汇合的两方人下马短暂休整,随即又往前追击。

    胤奚少年时曾出徭役,至广陵筑城墙,对广陵城周遭的地形可谓熟悉,而他记性又好,昔年苦难在今日派上了大用场。他将人手分三组,沿三条路线搜寻追击。

    一日后,终在海陵驿追上了送信使者。

    他们到时,信使也已连跑了五六个时辰, 眼看广陵王府将近,哪能料到有人在追, 正要了薄酒肉食, 准备饱餐一顿, 再行入城, 猝不及防就被两个健壮汉子摁住了。

    二人从信使贴身的衣襟里掏出那密信, 转头交给胤奚。

    胤奚展开来看,正是加盖了御玺的密旨无疑。

    他微微吐了口气,剑目下瞥,诘问信差:“还有去青州的使者, 你们不曾一道?”

    平北侯府出来的人看着这群风露沾衣,天涯浪客般的人物,早已吓住了,颠三倒四道:“不、不知道……他、他从水路走……”

    胤奚再问不出其他线索,便捆了此人,为防走漏风声,将这官驿中的吏卒也一并塞口绑住。而后,他让乙生带几人去厨下给大伙掂对吃食,又点数人喂马,出屋向院中的部曲深一抱拳。

    “诸位兄弟辛苦些,咱们吃完便继续向北寻人。待大功告成,胤奚再请大伙饱餐酣眠。”

    这些人大多是苦出身,投身在谢澜安麾下,家里能分粮,娃儿能读书,已是感恩戴德。又知这胤郎君大有本事,今日能顺利摸到此处全凭他指挥若定,哪里还有二话,纷纷表忠应诺。

    旁边忽传来一道不满嗤声:“诸位‘兄弟’辛苦,诸位姊妹就不辛苦啦?在家时,女君说话可不会分别对待呦。”

    说话的却是陆荷,快马加鞭一昼夜,这年轻女娘的一双水灵圆眼也不由饧涩了几分。

    胤奚峻色稍霁,“诸位娘子也辛苦,我说话偏颇了。哪有几人能比得上女郎周全?”

    陆荷本是说笑的,得理就饶人:“郎君愿意认错,那我回家以后就不告状啦。”

    胤奚目光温存地仰望晴朗天空,不知金陵的雨停了不曾。

    归心似箭啊。

    追击小队秣马饱食后,继续上路。也许是头前太顺利,老天要在接下来找补回来,胤奚带人追寻三日,都未找到那青州信使的踪影。

    沿途还因队伍可疑,与当地守备军发生了几次短战。

    路越往北,越是四通八达,又三日,小队已至泗阳,依旧无果。

    胤奚情知他们可能与那送信的错开了。

    但他并不气馁,打算一径往青州去,拦不住信拦住崔先生也是一样的。四封密诏中,至少青州这一份对女郎是最无威胁的。谁知这日晌午,前方平野上出现了一班军旅,浩浩荡荡,旗帜猎猎,行进中扬起一片枯草飞尘。

    离得老远,乙生辨不清军伍服色,却认清了那旗,忽而变色转向胤奚:“郎君,怎么是北府大营军旗!”

    胤奚眉头下压,正要令队伍列四方阵防备,对面也发现了他们。

    但听前头响起一声鹰哨,为首一骑策马单出,马上之人手中一柄马槊,在日光下赫赫生威。

    胤奚按住刀柄的手忽地松开。他驱马迎上前,意外之极:“阮世兄?”

    来者正是从青州南下的阮伏鲸。他往胤奚脸上,尤其是胤奚的胡茬儿仔细看了两眼,又往他身后部曲打量观瞧,将槊挽出个枪花,戳入硬土地面。

    “我收到谢府君书信,信上说北府或将有变,要褚盘回北府,我送他一程。”

    北地的冬天比江南寒冷,阮伏鲸说话间呵出白气,往身后的方阵粗略一指,意示褚盘所在的方向,又瞅回胤奚,“你这什么章程,怎么成破落户了?”

    胤奚连日来追风赶月,唇上冒出青茬也来不及收拾,整个人带着股落拓气。他随阮伏鲸所指方向眺望,在飘扬的大纛前,看见一道骑马的瘦削身影。

    他对姓褚的全无好感,仅仅一眼,便漠然收回目光,问阮伏鲸:“世兄出发前州中可有异事?”

    “对了!”阮伏鲸经他一说,忽想起来,转头命手下提了一个袄衣短打的人过来,马鞭指着那人,“我出城后遇到这人可疑,在他身上搜出一封缣帛,上面写着让刺史出使北尉,还乱七八糟盖着玉印。”

    胤奚不等他说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问:“缣帛何在?”

    “……难道是真的?”阮伏鲸见胤奚面色严峻,找来那险些让他撕了的布块抛过去,眸色渐渐发沉,“陛下当真要与北胡和谈?表妹呢,她怎么可能赞同?”

    胤奚检查了信帛不假,另一半悬着的心落下,与阮伏鲸说了金陵发生的诸事。

    阮伏鲸听罢,沉默半晌,重新将他的百斤马槊提握在手。

    这个在青州役中因褚豹的算计,损失了一万将士,折损了亲兵,痛失了副将的阮家大郎,只问了一句话:“起事,需要兵马吧?”

    胤奚在阮伏鲸的眼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狂热。

    他无声笑了。

    离开金陵时十万火急,胤奚连与谢澜安告别的时间都容不出,也就无从得知,她收到消息后会与僚属如何商议,又是否决定起事。但以他对女郎的了解,她并非为了大局一味隐忍的人。

    恰恰相反,要么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这才是她。

    “女郎得世兄相助,是如虎添翼。不过世兄乃阮氏宗嗣,一举一动牵系着钱塘格局,又影响青州,还得看女郎布属。”

    “少拍马屁少胡扯,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不想让我去见表妹?”

    “……”

    不管怎么样,阮伏鲸本来就要南下,如今得知皇帝对表妹的觊觎,哪有不回之理?

    而胤奚出来已有七日,任务完成,更是片刻也不愿耽误。于是阮伏鲸先从亲兵中调了两人回广固城,让他们将金陵变故说与刺史,好令崔先生心中有个数,后与胤奚同道,踏上回途。

    相形之下,褚盘所率兵卒虽众,却最为低敛沉默,一路上与胤阮二人的队伍泾渭分明,互不交流。

    走出两个时辰,天刚薄暮。前方忽有马蹄疾驰之声,褚盘的探路斥侯回马来报:“少将军,南有三百精骑朝咱们的方向来了,为首者是、是少帅。”

    北府褚家只能有一个嫡系少帅,那便是褚豹。

    褚盘闻言勒住缰绳,手指收紧,本就冷白的脸更沉峻了一分。

    胤奚眼里涌出森暗的冷芒。

    他之前只顾前奔,没料到会有褚豹在屁股后面追。

    女郎如今在金陵最大的威胁就是褚啸崖,不料理清楚这路势力,谢家没法顺利入宫挟制天子。按说他出城追信之后,女郎便该想法子克制住褚啸崖。

    可褚豹今日出现在了这里,这便说明,谢家没能和大司马达成共识。

    分析利弊间,褚豹快马已到。

    不止胤奚意外他的到来,褚豹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窝囊弟弟。

    “老五?”

    褚豹身覆铠甲,看到那面熟悉的褚字旗,怔愣一瞬,随即戟指褚盘,立刻给他扣上罪名:“你暗中和这些乱世贼子合谋,准备何往?你要对父帅不利吗!”

    褚盘握缰的手指扣得愈紧。

    他在这个名义上的兄长的拳打脚踢和言语凌辱中长大,一听见他的声音,尽管褚盘已打过几场以少胜多的漂亮战役,依旧不由得口干舌燥,忘记了自己早已长大成人,也早已有还手之力。

    褚豹此行带了三百精骑。七日前,楚堂面见褚啸崖,游说褚啸崖与谢家合作,养兵北伐。褚啸崖当时起了杀心,但忌惮楚堂背后之人,便道:

    “回去告诉你主子,只要谢小娘子答应嫁我,行过合卺之礼后,本帅自然听从新婚夫人的话。”

    楚堂就这样被放回,当时褚豹担心父亲色令智昏,却见父亲在人走后脸色瞬变,发令让他带人击杀胤奚。

    “御旨要截,但那小子不能活着回来。他跟着谢澜安,为父不痛快。且此子潜力不小,不杀,来日恐成祸患。”

    褚豹以为追杀一个胤奚,动用他三百精骑已是绰绰有余,却没料到撞上了老五的三千亲兵。

    褚盘的兵不如褚豹精心栽培的亲骑,却也是实打实三千人,除了在济南郡和胡人打没的,全在这里了。

    但褚豹对这个异母之弟轻蔑惯了,压根不觉得他敢动手。褚盘也的确没有插手之意,不知心中在思量些什么。

    胤奚与阮伏鲸却同时驱马动了。

    阮伏鲸因青州之役,早对褚豹含剥皮扒骨之恨,今日冤家路窄,正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而胤奚曾两擒两胜褚豹,他治下之人也未尝不可与三百人一战。

    等褚豹意识到已方阵队前后受围时,已是晚了。

    胤奚刀分左右,寒光可断秋水,抹过骑兵胸前的护甲透肉三分,天边晚霞都被添染血色。他从一条血路中纵出,直取褚豹。

    褚豹单打独斗老早便非胤奚敌手,亲兵又被两方部曲拖住,不消三五回合,便被胤奚挑翻马下。

    乌血滴进硬土,战马仰颈嘶鸣。胤奚鼻息间喷吐着热气,跃下马背几个抱摔,制得褚豹丢盔卸甲,挣扎不起。他转腕将鸾君刀压住褚豹后颈,抬头,叫了声:“世兄。”

    阮伏鲸在骑队中冲杀得数进数出,勇力无匹,闻声转眸,以为他需援应。

    眼风才至,却见胤奚手起刀落。正不服怒骂的褚豹忽觉眼前天旋地转,原来是自己的人头已坠落在地。

    那具无头尸身的手臂下意识前伸而出,仿佛想拿回自己的脑袋,随即扑通一声,尸体栽倒在地,再不动弹。

    无论是阮伏鲸还是褚盘,都被这一幕惊住了。

    尤其是褚豹旗下的残兵,望着少帅身首异处,浑身血液凝固:少帅死了……这人就这么直接枭首了大司马的爱子……

    胤奚半身浴在殷红鲜血之中,把一滴溅到他唇上的血珠舔了舔,随即又偏头呸出。

    从旁侧应的陆荷半刻停顿也无,快而无当地使着棱刺,将呆若木鸡的剩余轻骑迅速制度。

    她对于胤郎君身上有时突然冒出来的狠戾煞气,在从前几次共事中,已是见怪不怪了。

    直到杀得只剩三四个北府兵,胤奚垂着被血粘住的睫毛,抬了下手。

    令行禁止,陆荷等人随即停手。胤奚在北府兵战栗的眼神中,走到褚豹人头滚落之处,侧脸似一片涂了丹砂的山岩,寒削而肃杀。

    他踢起人头落到一个北府兵怀里,抬眼对他们笑笑:“送回金陵,叫你们大司马认认。”

    “告诉他,胤奚在这里等着。”

    北府兵颤抖抱着那团圆滚血污之物,望着胤奚脸上的笑,魂飞魄散。

    “世兄。”胤奚不再看那几人,随手将刀背在臂袖上揩拭。血留在袖,刀收入鞘,他冲阮伏鲸抱歉地莞唇,“不好意思,要拖你下水了。”

    阮伏鲸这一刻奇异地从这小子身上找到了点当初他抢屋争宠的影子。

    表面上说着最无辜的话,底下藏的全是混不吝的劲儿,他会不好意思才怪了。阮伏鲸托戟下马,英姿勃发,紧了紧自己的臂缚,“好说。”

    “不过以后别套近乎,叫阮大将军。”

    胤奚嘴角勾动,目光瞟向半里外,由始至终未参与械斗的褚盘。

    褚盘对上那双充斥着冷静与疯狂的漆黑眼眸,终于确信了他所猜测的那件事。

    褚盘如坠冰窟。

    既然褚啸崖是谢澜安最大的阻碍,那么胤奚便将褚啸崖引出金陵。

    想靠一身才练就两年的武艺,便将驰骋沙场二十载的褚啸崖的命留下,这个想法疯狂且危险。但胤奚不考虑后果,能不能打过褚啸崖,不重要,他只要将人远远地调离女郎身边,为她争取出行事时间。

    要么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

    胤奚低头看了看鸾君刀,眼里晃动着秋水色的泽光。回家,当他和阮伏鲸汇合时,满心里全是这两个暖洋洋的字眼。可此时他蹭动着靴底血,在深蓝的暮空下想,回不去了。

    该叫她把那碗牛乳都喝完的。

    一道让人齿紧的弓弦声突响。胤奚头都没转,瞬间抽出才入鞘的雁刀,疾冲数步斩断射向那名报信北府兵的羽箭。

    褚盘手握空弓,坐在鞍上保持着发箭的姿势,面无血色。

    胤奚转眸盯着他,桃花眼薄敛,如猎鹰盯准不老实的猎物。

    风声呼啸,年纪尚没有胤奚大的褚盘仿佛定在了鞍背上。他心知,若是叫那几个兵回去向父亲传报,他在现场,便不能摆脱父亲的疑心与迁怒,父亲必会取他性命,给大哥陪葬。

    褚盘要灭口,但胤奚早有防备。他断了褚盘的后路,就是要告诉褚盘,你没法儿再回褚家上演父慈子孝了。

    如今唯有女郎有能力助褚盘接掌北府,想要活命,他就得先学会对女郎臣服。

    世人都要对她臣服。

    第117章

    青嫋进门时, 谢澜安正倚着几案假寐。青嫋轻手轻脚地将前堂的门扉掩上,挡住廊外时停时下的雨声。

    等她回过身,谢澜安已经睁开眼睛, 淡淡打量着青嫋手中的梅花插瓶。

    “婢将娘子吵醒了。”青嫋不觉懊恼地低头。

    “无妨, 本也醒了。”

    青嫋见过娘子与先生们议事的样子, 娘子不苟言笑时, 有种薄凛的冷谡, 像广寒宫上独伫的月桂, 让人敬畏。不过,娘子对府中的家下人极少动怒加罚,对待她和束梦更堪称纵容了。

    见娘子往自己手中多看了两眼,青嫋忙捧瓶上前,供在案头。

    “婢在梅蕊上掸了些薄荷水,本想为娘子提提神……”

    谢澜安神色间没有一丝熬夜的疲倦。

    近日皇帝不朝,京中质疑的声音渐多,之前被王家故弄玄虚宣扬的“女主江山”之论,也重新在坊间流传开来。谢澜安提防着褚啸崖背后捅刀, 始终未寻到合适的进击之机。

    为了随时应机调动,她昼夜坐镇堂中, 自这春雨开始下, 便没怎么阖过眼。

    幕僚们熬不起, 轮流休息, 醒后再交接事务去向女君汇报。无论谁何时进堂, 看见的谢澜安永远是衣冠流秀,神采奕奕。

    大家私下不免惊奇,家主的这份儿精力,真是超群。

    底下人敬佩, 自家人却心疼。有一回谢逸夏实在看不下去,催着侄女去睡个整觉。

    “前边有我替你守着,事必躬亲不是御人之道,眠少事繁,你能顶住几日几夜不睡?”

    结果谢澜安认真想了想,带点黠气地眨眼:“一百年吧。”

    谢逸夏气笑,当她逞强。可几日观察下来,谢澜安就是一点也不萎靡,从夜半醒到清晓,她的一双秋水眸不见瞳眬,反而愈为明亮。

    她仿佛暗夜打磨出来的流星曜玉,苍穹越是漆黑漫沉,她越受滋养。

    但此刻,谢澜安闻着沁凉怡神的花香,有些出神。

    她回想方才短暂的梦境,久违的骷髅高台,又一次破土而出,将她送到顶手触天的寒啸穹顶,下视着茫茫风沙。

    梦里她似乎想找一个人,竭力睁大眼睛在浊飞的沙尘中逡巡,却始终没有找到。

    醒后,赤足踩在冰冷骸骨上的触感挥之不去,让谢澜安身上的冷寂感更重。

    已是二月初了,西边送给蜀王的诏令,已被荆州麾将顺利地拦截下来,但胤奚那边尚无回音。

    谢澜安抬手在梅瓣上轻轻拨了一下,睫毛落下的茸影窝在鼻梁里侧。

    她想,她是有点牵念他。

    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女君歇好了,等在偏堂的谋士们就陆续进来。

    百里归月照例先坐,被临时召来的何羡,在门边抖了抖沾了潮气的衣袖。而后他脱去木屐,将统计出的仓廪粮目呈给谢澜安。

    谢澜安敛住了多余情绪,低头看案牍。

    天气再暖一点,一年的春种就要开始了。去三吴收地时,谢澜安曾承诺借百姓种苗,不管这场仗结果如何,民生大计不能耽搁。

    何羡却道情况不太乐观,“京仓的粮储如今只有三成左右,这还是在保证漕运畅通的前提下,一旦宫室……”何羡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生变,地方起些动乱,粮运之路便可能壅塞。”

    这位梦仙兄是个老实人,做梦都不敢想自己会为谋朝篡氏添一把柴。不过他早已是谢娘子船上的人,无谢娘子托举,便无他今日的立足地,生死荣辱,皆系她一身而已。

    所以谢澜安召他算账,何羡就来了。

    他的嗓音响在雨后有些闷沉的堂中,谢澜安还在思索,贺宝姿步履匆匆地进来,神色凝重。

    屋里的文士站起来几个,对贺校尉见礼。贺宝姿随行随拱手,没时间脱换沾泥的军靴,径直走到谢澜安的座前。

    “娘子,宫里传出消息,绾妃病重,说想见娘子一面。”

    谢澜安抬头:“不是一直在调养,怎会病重?”

    “会否是计,故意诱女君的?”百里归月不敢让女君冒险,在旁斟酌。

    贺宝姿点头说:“属下也怕有诈,宫里是让宝兴出来传的话,肖护军把人送来了。这会儿就在院里。”

    谢澜安眸色深晦,“传。”

    身着宫装的宝兴进来后,先给谢澜安磕了个头,而后抬起烂桃似的肿眼泡,哽咽着说:

    “谢大人,我家娘娘病重不假,陛下让奴婢来传话。但是……我家娘娘虽已无力说话,奴婢却知道她的心,应是不愿让中丞大人入宫的。奴婢不懂这许多大事,只知大人曾在娘娘难产时伸出援手,是以还请大人珍重万千。”

    宝兴抹了一把眼泪,又磕了一个头。“求大人让奴婢回宫去,陪伴娘娘最后一程。娘娘现下还在失血,孤零零地在寝宫里……”

    “最后一程”敲打在谢澜安心上,她神情发冷:“绾妃生子后太医不是说危险已过吗,怎会失血?”

    “娘娘自从生产后一直淋血不止,那些人说的见好,无非是拿药吊着罢了。陛下的态度又不似从前温存,每来看望一次,娘娘总会郁苦难遣……”宝兴话音未尽,泣不成声。

    在座的先生都是商讨大事的,见忠婢哀泣恸人,也不免心生伤感。

    谢澜安知人命脆弱。

    但当这个即将消逝的人是她熟识,且曾暗慕过自己,又还是个正值如花年华的女郎……谢澜安心头油然生出一丝怅惘,又有一股愤怒。

    恨天道加诸在女子身上的姻嫁之困,生育之苦,却又无处发泄的深深愤怒。

    二管事便是在这时走进来的,前堂里等不及通传的都是急报,全荣抹着额角的冷汗,眼含明显的惊色道:“家主,胤郎君、他——”

    “他回来了?”

    谢澜安的情绪还未完全抽离,眼底不觉回温。

    “人没回!人头送回来了……”

    二管事嘴里急得打磕绊,一语罢,整个屋子针落可闻。

    才收到绾纪噩信的谢澜安一刹间转头。

    她像是没能理解这话,却有什么东西在她的乌瞳深处折断了,碎裂成无数片锐刃,靡割出一片血海吞没了眼里的光。

    她的脚底像踩在白骨上一样黏腻冰冷。

    “再说一遍。”

    二管事反应过来,给自己一巴掌:“仆是急糊涂了,胤郎君无事,无事!是他叫人将褚豹的人头送回了金陵,高挂在朱雀桥上,这会儿大司马的驿邸乱了套,正集结人手出城呢!”

    谢澜安挤迫出最后一口空气的肺腑,这才猛地舒张,血液回流,始觉窒痛。

    但她脸上的沉静,与方才得信时别无二致。哪怕冷汗瞬间透了衣,随即又失而复得,她始终以镇定的面目示人,如同无论阴晴昏晓都矗立不动的云崖。

    谢澜安缓缓“哦”了声。

    百里归月却蓦地抚掌。

    她很快串起来龙去脉:“必是大司马派长子向北追截,褚豹欲对胤郎君不利,却被胤郎君反杀。”

    “大司马出城去追了吗?”楚堂接着话头问,眉宇也浮现出伺到转机的意动。

    “出了!”允霜带剑进厅,“北城门刚传回消息,褚啸崖携长子首颅,带五百骑奔北去。刘时鼎将军猝然间不知当不当拦,在马上与褚啸崖换了一招,还吃了暗亏。”

    “女君。”百里归月立即看向谢澜安。

    谢澜安明白百里的意思,褚啸崖出城,眼下便在她攻入宫闱最佳的时机。

    她也完全懂了胤奚的打算。他杀褚豹,传首金陵,就是为了激怒褚啸崖,引他离京,好为她腾出行事的空间。

    他擅自为她定了计。

    褚啸崖不懂得调虎离山吗?他当然懂,只是以大司马嚣狂霸世的性情,不能眼见爱子身首异处而无动于衷。

    褚啸崖带走五百骑去寻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他仍将大部队留在金陵,是为替他监视局面。而留驻北府的守军,也不能再调动了,因为大司马得知褚盘的动向后,定要防着后院起火。

    他算得周全,可只要没有褚啸崖在京中发号施令,谢澜安便有把握控得住京城。

    但此刻却有另一桩隐忧,盘旋在她心头。

    胤奚,战得过褚啸崖吗?

    当初他被浮玉山二当家围困于山寨,固然也险,但那时谢澜安对双方兵力心中有算,并不担忧。想他冲锋去灵壁杀敌,固然也急,但那时胤奚有精兵齐甲,新刀出硎,何等的意气风发,谢澜安亦不曾怕。

    可今日,胤奚要面对的是纵横沙场无对的褚啸崖,是连刘时鼎都在他手下吃亏,连二叔也不敢掉以轻心的褚啸崖。

    分别时,哪知前路风波恶。

    分别前,她与衰奴最后说了什么?

    好像,是一句玩话。

    满室屏息阒静,都在等谢澜安开口。

    “女君,”百里归月见谢澜安迟迟不动,出声催促,“不能再等了。”

    “夜静风高正应起事之时,庭下诸君已整装以待,要决断了!”

    百里归月是孱弱病女,心却最硬。她不在意将楚堂推到虎口之下,也不纠结胤奚在几百里外怎样九死一生。只要能助女君成事,连她自己这条性命,亦可轻掷如鸿毛。

    在所有人称呼谢澜安或为女郎,或为家主的时候,只有百里归月见谢澜安第一面,唤的便是“女君”。

    百里氏三代复国无望,轮到百里归月这一辈,她要力荐一位由自己择定的君王!

    谢澜安在女子的警谏声中抬头。

    灯火幢幢的厅子里,文僚们面容正肃,垂手静立,正等待着她的决定。

    贺宝姿与允霜守在门边,随身的刀剑早已鐾出新锋。

    庭除中,只效忠于她的女卫不知何时列出了齐整的阵势,巾帼如枫如火,神色坚毅沉忍。

    二叔站在与廊道相连的阑干旁,没有走进来,身上却已披上肩吞锁子甲,微笑昂扬,一洗风流的脸庞英俊绝伦。

    满盈乌衣巷的部曲整装待发。

    皇宫掖门外,肖浪在冷风中嚼着盐槟榔,对上朱门里举着戟进退维谷的侍卫,漫不在乎地一笑,吐掉渣子,紧了紧腰畔的环首刀。

    谢澜安想证明她比旁人更有入主紫宸的资格,便要比陈勍戒绝情欲爱怖的干扰,比褚啸崖戒去自负随心的骄狂,比任何人更不为外物所动。

    她胜过自己,方能驭役天下。

    谢澜安的心静下来,万古奔涌的川流在这一息同时逆止。

    浩漭的浪潮积蕴着波澜,等待跟随她迈出这一步。

    女郎将手里的竹扇挽了个花,像在把玩着姑母曾送过她的一柄华彩耀丽的嵌珠妆刀。她曾跟表哥学习挥刀一千次,只为震慑住不服管的骁骑将一次。她不会使刀,但能驱使佩刀策马的千万人。

    她透过门扉望向暮蓝色的天。

    “绾妃不是还在等着我吗,太后不是也想见我吗?”

    “那便走吧。”

    ·

    街面上都是兵,百姓被提前驱散了,家家闭户锁窗,不敢点灯。

    秦淮河两岸商户闭市,只剩河水潺流,这片风雨来前的静谧很快又被兵马过境声打破。

    京畿武库中的械楯羽箭,早在半月前就被骁骑营和立射营搬空。乌衣巷猝然发动兵变,失去武备优势的皇城禁军巷战不敌,很快被谢澜安的骁骑压制。

    九条主衢巡守的精锐队接到信号后,如一张蛛网从四面八方朝中心汇聚。

    西城精锐望见南面天际闪亮的信号,为尽快向宫城推进,抄近道从羊肠巷穿过。途经胤家祖宅前,铁蹄踏溅起雨后软烂的淤泥。

    东城都是聚居的皇亲国戚,往日此地的里坊,是全金陵除了皇宫外最金贵最安全的所在,这日薄暮里却有号角声响彻不停。

    王巍带队,把控着这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碰见一个一心保皇室的老皇伯,身着灿锦绣蟒宽服,手杖将府门的门槛敲得砰砰作响,指天大骂:

    “谢氏小女,妖妄祸国!求苍天开开眼,大玄有难呐……”

    才哭喊几声,老王爷便被惶恐的家里人拖抱回院子。王巍的手下啐了一口,比着手势询问上峰:“头儿,咱要不要?”

    王巍皱起眉,本就凶相的脸更显阴肃:“直指发了话只围不杀,也不可惊扰百姓。守紧就是!”

    陈氏江山要倒了,这些昨日还金尊玉贵的祖宗,明日和老百姓还有什么区别?

    北府军闻得谢家异动,急忙整军进城。

    然而他们刚刚得知失了少帅,又缺了主帅指挥,难免心神失守,被谢逸夏亲自督战的荆州军牢牢牵制在阙洞中。

    留在城中驿邸的大司马参军见情势不可控,按褚啸崖离京前留下的吩咐,派骑兵奔至御街主道,鸣锣高喊:

    “谢氏谋国,囤兵逼宫,人人得而诛之!京中守备闻之,速发调令至各州——”

    骑士喊声未落,一道离弦劲急的箭矢,顷刻洞穿他喉咙。允霜驰骋在马背上,夜风掠过他玄黑的劲装,他右手收了弓,左手高举起一卷卷起的帛书。

    “谢中丞乃奉旨勤王!金陵有乱,陛下授与谢中丞全权指挥京畿之权,天子亲笔玺书在此!见者卸甲,违者不赦!”

    他手中帛书,实是从成府信使手里缴上来的送往西蜀的那封密诏,但谁也不会在此时摊开来验证真假。凡事都要名目,才好师出有名。

    近卫与北府骑短兵相接,借队阵后方的弓箭压制住北府兵。

    血污四下漫漶,前路的尸体还没被移开,便先被马蹄践过。

    摇曳的火杖如两条长龙,弓盾队后,谢澜安骑着一匹雪花骃,被贺宝姿等女卫簇拥在中央。

    她没有穿甲,素白衣袍外罩了件帝释青斗篷,发髻以一支长簪束起,黛色的英眉尾梢入鬓,神色沉着。

    “随我入宫。”

    她淡声发令。

    身周的儿郎与女将一同响应,喝声震天。

    这些人并无身作逆贼的心虚与彷徨,因为他们追随的女君,风采如日之高,气度如月无瑕。她擢庶惠下,救济万民,她的身上寻不出半分污点,所以他们是自愿拥戴着她。

    至于结果,无非成则万户侯,败则弃市寇,那么谁又敢不燃尽胸间激荡的热血,拼这一场?

    一个时辰后,戏小青带领的精锐队,池得宝所领的侧应营,陆续赶到台城横街,与女君汇合。

    终于等到主君的肖浪精神一振,亲自给谢澜安牵马,“女君,御林军不过数千人,随时可攻!”

    谢澜安抬头望了眼头顶疏零的星斗。

    就在她离破宫只有一步之遥时,一阵马车的铃响打破了蓄势待发的气氛。

    辕座上,褒衣大带的元鹭庭双袖迎风欲飞,哑着嗓子高喊:“车里是荀祭酒,荀先生!莫动兵刃!”

    这个血光冲天的寒春夜,到处都是兵戈厮杀。这位谢澜安的小师兄就是这么一路喊过来的,否则城中这么乱,马车根本驶不到这里。

    谢氏部曲皆知荀先生是女君的老师,这才不敢造次。

    元鹭庭身旁驾车的华羽将车停下,神色复杂地仰视踞于骏马上的谢澜安,回身拉开车门。

    荀尤敬下车,身着一袭刺眼的纻麻白服。

    肖浪看向主子脸色,犹豫了一下,让身后人压下刀。

    谢澜安定了定神,垂睫下马,解下流墨般的斗篷,露出里面如出一辙的雪白素服。

    风雨瞬间将她的衫袍打透,谢澜安走上前:“老师。”

    荀尤敬看清她的服色,霜须动了一动,好似在笑,他穿素服,是为这将要倾颓的江山痛声一哭,你这亲手葬送一切之人,又为何服白?

    “不要叫我老师。”荀尤敬的嗓音比自报家门一路的元鹭庭还嘶哑,“荀某无能,教不出这等厉害枭主。今夜金陵城的血,都是为你而流。”

    谢澜安默而不语。

    荀尤敬向前一步,眼含深重的哀矜,“可含灵,你想要什么?你本是安民之臣,今日主动掀翻大玄这盘棋——”

    “老师,”谢澜安轻轻打断荀尤敬,“仁义道德已束不住我。”

    这四个字,是她重活以来最先抛却的东西。

    像前世一样用温良恭俭让给自己画地为牢,沉默地忍受错误的,无理的,不公的压迫,不是她要走的道。

    她见过百年相继的朝代更迭,她不在乎忠与奸,谢含灵不过是要立她自己的“正”,拨掉她不能容忍的“乱”。

    “好……好!”荀尤敬呼喘着气,“那么,你可想过你今朝上去,如何保证世代皆为女主当政?只要有一代帝柄归男,那时的女子,便会因你今日所为,备受士大夫所压迫!后世男儿将因为你,恐惧女子读书议事,百年千年后的妇人,会严格百倍地被受困于闺阁,你可忍心以她们的气数成就你一身功业?”

    谢澜安睫羽被风吹得颤动,白玉雕琢般的脸无动于衷。

    “气数命运也束不住我。”

    天下女子不是草芥,她们的思想与勇气,不是谁想关便能关住的。

    她不信后世女子绝无觉醒者前赴后继地改变自己的处境,也不信比起一个全是男人掌权的世界,有她曾在这片星空播撒过希望的种子,会让女孩们的未来变得更糟。

    因惧怕报复而裹足不前,毋宁从未生于这世间。

    “老师,不必再劝。请回去吧。”

    荀尤敬胡须颤抖,忽然又恨又疼地流下两行泪来。他的含灵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她的苦衷,他不该拦。可他的君主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丧国失权,他不能不拦。

    荀尤敬忽面露毅色,掀动袍角,“好,你既铁了心要大玄易主,来日自有天下人拜你,那今日老夫便先来跪一跪你。”

    “老师!”元鹭庭眼见老师弯腰就跪,惊愕地撑住他身躯,焦急抬头:“师妹!”

    荀尤敬这一跪,折的不是他的脸面,而是谢澜安的清名。

    她先弑君,再辱师,便真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平素最为尊师的谢澜安,望着眼前一幕,怔忡静止。

    有一瞬间,她好似俯身伸了伸手,可下一刻,谢澜安漠然地背过身去。

    身后膝盖砸地,一滴水珠自谢澜安的面颊滑落。

    她抖腕展扇,又阖扇,那点笔直坠下的脆弱落入明锦扇面,顷刻湮没,没有被任何人看见。

    谢澜安便又是那个风雨不侵的谢澜安。

    “老师要折我的寿么……”

    无妨,本已非人非鬼,折无可折了。

    天地君亲师,通通都束不住她。

    压在人心上的这五座大山,她就是要一座一座掀翻去。命由天定她掀了,忠君顺父她掀了,男尊女卑她也掀了,她倒要看看露出的青天之上,还有什么能压得住她?

    帝王,孤心寡性之徒,独行不胜寒之巅。

    她连自己最喜欢的人都赌出去了,怎么可以输?

    谢澜安抬起火光映焰的眼,轻慢地向宫门扬了下扇,带着点不可一世的恹。“我要这世道对我俯首称臣。”

    肖浪早已等不及,见令第一个拔刀,转身杀入掖门。

    ·

    “锵!”鸾君刀撞上长槊,金铁鸣声酸齿。

    马槊的主人意识到胤奚要伺机近身,掌搓槊柄震弹开刀锋,臂膀含着恐怖力道向胤奚拦腰横扫。

    胤奚退程不够,只能下腰让马槊贴着胸口擦过。

    余光两侧的蒹葭丛骤然高出视线,胤奚眼底映入苍寒青天的影,再瞬顷起身,接住阮伏鲸回手攫来的回马枪。

    “你想以快打快,”阮伏鲸虎躯腾挪,在过招的间隙说,“便要放弃一部分防守。只要被褚啸崖击中一次,便是无以为继的重创。”

    胤奚承认,“我曾以为他擅排兵阵战,单打独斗也许有隙可乘。但宫宴上与他交过一回手,才知他的反应速度与爆发力很可怖。”

    那次短暂交锋,是褚啸崖对胤奚的单方面压制。

    胤奚鼻腔白气呵吐,鸾君刀几度被他挥出残虹。在与阮伏鲸培养默契的练招中,他思索着:“马下槊制其动,短兵刃取其节,他不是神,总会有破绽。”

    胤奚并未狂妄到想凭单打独斗胜过褚啸崖,所以在褚盘绕道转回北府后,等待褚啸崖的日子里,他一直与阮世兄互相喂招,寻求默契。

    他带出来的人手与阮伏鲸的亲兵合阵,同样操练不闲。

    但即便如此临阵磨枪,谁也无十足把握,一定留得下褚啸崖。

    两人歇手,阮伏鲸额角淌汗,接住胤奚抛来的帕子。阮伏鲸嫌弃地看着帕子边角绣的昙花纹,揉巴揉巴,仰头灌了一口酒:“你的刀还是轻。”

    不是胤奚的刀轻,是像阮伏鲸与褚啸崖这般虎背熊腰,天生适合战场的体格,太壮硕太厚重了。

    胤奚之所以是胤奚,便因为他轻灵飘逸,有祖遂说的四两拨千斤的灵。

    这也是他能在防备心分外深重的谢澜安面前,还能步步攻略她心防的原因——他看上去没有外泄的侵略感,撒娇扮乖,手到擒来,让谢澜安感受不到威胁。

    但是他绝不软弱。

    阮伏鲸见胤奚久久不说话,以为自己打击到了他。也许是死战在即,阮伏鲸罕有地说起心里话:“我年少时见表妹被大司马觊觎,暗下过誓言,有朝一日,要取他而代之。但我其实也……”

    胤奚忽然抬手。

    阮伏鲸侧耳,确定自己听见了远处逼近的马蹄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来了。

    “多想无益。”胤奚扬起一根手指,身后行营的队伍迅速集结列阵。他忽然痞色一笑,露出洁白的璨齿,“就一件事,咱们得把他留下啊,阮大将军。”

    ·

    刀戈的锵鸣撕裂天地,冲近皇帝的耳朵里,金枝上的烛光像鬼影在帷帐间摇曳。

    “……皇伯父呢?”

    “禀陛下,骁骑卫已攻入端门,未见援军!”御林军披着被刀划裂的带血铠甲,奔入紫宸宫报。

    陈勍沉默。

    过去这么多天,会稽王未动,其他藩王也无动作,除非这些皇亲都不约而同背叛了陈氏,否则便是消息走漏了,他们未收到诏书。

    他的求援被谢澜安截下了。

    陈勍眼里的最后一点光熄灭。“还能撑多久?”

    那名军士犹豫了一下,蓦地以军礼跪地:“为陛下效死。”

    没有胜算,只剩死战。被陈勍接到偏殿的皇儿仿佛预感到与生母离别,命运未卜,声嘶力竭地啼哭不停,彧良在墀座旁跟着抹眼泪。

    下午的时候,永宁宫来人说绾纪娘娘不好了,没过多久,宫外的禁军就打进来,一切仿佛都在预示着,大玄天子已经走到穷途末路。

    彧良抽抽噎噎地跪下:“陛下,不如就照太后娘娘的意思,您向谢大人……”

    “朕召平北侯那日,御前是谁当值?”陈勍突然问了这么无关痛痒的一句。

    彧良一噎,现下已是四面楚歌,生死眉睫,再追究这细枝末节又有什么意义?

    但他自陈勍出世以来便在旁殷殷服侍,从未违逆过主子,故仔细想了想:“那日是奴才和小韦子在跟前伺候的,还有,还有便是楚侍郎。”

    楚清鸢。陈勍想了起来,这人有一副好口才和一身傲骨,那日他还杖责了他一顿。

    须臾之间,陈勍被莫大的荒唐击中,他啼笑皆非地扯动嘴角:“他还在宫里吗?”

    “陛下,臣在。”回答陈勍的,是另一道自偏厦传出的清沉嗓音。

    一道清癯的身影转过飘转的帷帐,稳行在墁砖地上,至墀下掀衣而跪。

    自从宫门封锁,禁行出入,楚清鸢便同皇帝一道被困在了这深宫。

    陈勍投下深重的目光,恨恨望着他这位“好臣子”。

    从局势紧张以后,连郗歆都被他兄长拦在家中,避不入宫,平日那些拍着胸脯表忠的臣子,更是无一人出头发声。亏得陈勍先前见楚清鸢毅然伴驾,还感念他忠勇,后悔自己对他杖责过于严厉,没想到他还是看走了眼。

    “是你,给谢澜安通风报信。”

    禁军冲进云龙门,肖浪已经杀红了眼,对负隅顽抗的御林军高喊“弃械不杀!”那声音传到楚清鸢耳中,他平静地颔首:“臣是为陛下的万民着想,不愿见军阀乱国,生灵涂炭。”

    “你——好一个大义凛然,铁骨铮铮!竟还敢认!”

    陈勍将手中冷透的暖炉飞掷向楚清鸢的头,继而将腰带上玉佩、腕上串珠,一股脑砸出去。

    “朕千防万防,防过了郗二,防过了宫人,独没想过叛朕的是你!这便是朕千挑万选怀珠藏玉的君子啊!你说,你是何时与谢澜安里应外合?楚清鸢,楚潜心,你今日在此看朕了局,明朝便等着做谢氏新朝的新臣了,是不是!”

    彧良见陛下双眼赤红,扯得衣乱襟散,状若癫狂,膝行过去抱住他腿。“陛下,您息怒,您别这样……”

    “谢中丞,并不识臣为何人。”

    楚清鸢想着前世,谢澜安在雨中冷眼逼视他的那个目光,微微凹陷的眼窝消沉寂灭。“是臣扪心自问,不能眼看社稷走向衰微不复之地。事到如今,请陛下以天下太平为念,禅让,以止动荡。”

    “至于罪臣,为避嫌,愿起誓此生不再入仕,自证并无与外臣勾结。”

    陈勍仰天大笑:“哈哈哈,禅让?禅让!你们这些读书人都被孟子读坏了脑子,什么‘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我告诉你,君就是君!君王重于天下!楚潜心,你不过仗着朕无法再拿你如何,才敢在此卖弄你那虚伪的大义。朕……”

    陈勍踢开彧良,踉跄着下阶,揪起楚清鸢的朝袍束领,眼神有点疯:“朕,便给你一条路,让你永永远远地,哈哈,避嫌。”

    楚清鸢眼皮轻跳,忽有种不详预感。

    他下意识要站起来,陈勍叫了声“彧良”,彧良会意地扑上前将楚清鸢按住,又厉声呼唤几个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合力压制住楚清鸢。

    这些小太监敌不得外敌,却自有内宫手段。楚清鸢奋力地挣扎,却不知被谁一拳猛捣在小腹上。

    他屡经伤病的身体软了下去,四肢随即被绑缚,又被布团塞紧了口。

    “呜呜……”楚清鸢被人在地面拖行,他扭动着,青筋暴起的额头不住撞动地面,瞠视陈勍。

    彧良含着泪冲小太监摆摆手,在宫倾的前一刻,荒唐地满足主子最后一道指令,示意小子们从角门出去,从太监走的老虎洞把人拖去净事房。

    转过头,陈勍神经质地似哭似笑,嘴唇翕动:“至少朕此刻,仍是皇帝。”

    至少这一刻,他还掌握着生杀予夺。

    ·

    “莫再进了!谢大人!”

    御林军节节败退,统领牟逵手中的枪杆使钝了,身边袍泽被剿杀至只剩千人不到,却仍顽强抵抗。他望着对面阵中央的那道雪色倩影喊:“修平十年,谢大人解庾氏逼宫之危,何等天人风姿,忠肝义胆!卑职一向敬重您,何以今日反学逆贼?一失足成千古恨,请勿执迷不——”

    一柄环首刀猛地照他颈侧攫来,牟逵甩动枪尖,搪住贺宝姿的刀,不及回防空门,被肖浪踢腿踹中侧腰。

    若非身边侍卫挺身挡上,肖浪跟着袭来的匕首便会洞穿牟逵的心脏。

    牟统领眼睁睁看那名为他挡刀的侍卫倒下去,瞳孔溅上了血。

    “你是个好儿郎。”谢澜安在马上说,身上的白衣被血染上了斑斑红梅。她声音沉静,“让开路,你的兄弟们便不用再死了。”

    牟逵仰天苦笑一声。当年他们面对靖国公的数千私甲,只有一百个人,尚且守卫着陛下不退半步。今日眼前纵有千军万马又如何,不过是死尽一兵一卒!

    陈勍站在紫宸宫前的高台上,望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凌乱的帝袍在风里翻飞。

    当时舅父叛国,是谢澜安救驾,今日她如法炮制,还有谁能救他?

    玉面凝霜的女郎若有所感,移目望去。

    二人隔着一段玄黄血路遥遥相对,谢澜安道:“蓉蓉如何?”

    为她牵马的池得宝猛吸一口气,中气十足地向高台上传达:“蓉蓉如何?”

    女子的吼声在殿阙间惊起回音,为优势一边倒的战场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悲凉之感。

    陈勍目不瞬睛,盯着那抹白,忽笑了笑,觉得这女子真像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血荆花,在这狰狞恐怖的厮杀阵中,非但毫不违和,反而成为血腥中唯一纤尘不染的亮色。

    他在丹墀上动了动唇。

    彧良公公尖细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下来:“这些战士……因你而死……灵……何安……”

    谢澜安冷笑一声,没耐心探究陈勍的原话。反倒记起,她在北府大营祭奠北伐将士的亡魂时,褚豹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些男人好像觉得女人天生胆小,最怕被冤魂索命,死到临头,还欲将死人的阴鸷推在她身上,想让她日夜不得安宁。

    一串不合时宜的云板声从后苑传到中殿。

    报丧之人从复道绕上阶墀,不等趋至皇帝身边,便被广场上的喊杀声吓软了脚,就地磕头:“陛下……绾妃娘娘她——殁了。”

    陈勍麻木地转动冰冷的眼珠。

    谢澜安的心很轻地抖了一下。衣角一凉,又一个试图先擒主谋偷袭过来的御林军,被武卫斩杀马下。谢澜安低头轻瞥在袍角上洇开的那团血。

    还是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年少自夸风流,欠下的那许多闺怨情肠,雨打风吹,都没处还了。

    “以贵妃之礼葬。”陈勍好像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喃喃一句。

    “以皇后之礼葬!”谢澜安勃然动怒,清眸蕴含霜雪,掷地有声的命令比皇帝更像一个皇帝。

    “嚓”一声裂石之音,牟逵的枪尖刺进石砖。他在夹击下身中数刀,一口血自心肺呕出,在东方亮起的鱼白天穹下,拄枪而死,死而不倒。

    气绝前最后一句话,犹是说:“听我命令,保护陛下。”

    肖浪面色动容,将牟统领的尸身妥善放置在旁。这是条真汉子。

    统领一死,剩余的残兵便如摧枯拉朽,溃如山倒。玄白与允霜在前清道,谢澜安凛动着眸光催马向前,前方也再没有什么能阻碍她。

    陈勍目视着她下马,开始登阶。

    “你知道那个名分是朕留给你的……”陈勍在涌上来的黑云巨浪前苍白地笑着,“朕为膺乾之君,卿为御坤之主,究竟有什么不好?”

    谢澜安手执竹扇,裙角飞扬,脚下玉阶似梦中白骨一梯梯升高,拱送着她步步登顶。谢澜安曾无比痛恨这个梦魇,可直到今日她才醒悟,原来,她终是要踩着万人枯骨与天地并立,这是她避不开的路。

    一轮耀丽明日,自她身后的地平线冉冉升起。

    “谢含灵!”陈勍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忍无可忍地低吼,“朕只是不想再做傀儡,朕有什么错!”

    谢澜安站上了与陈勍同等高的位置,藐视陈勍的狂吠,精致无俦的玉颜是女娲造人描下的第一笔,不挟带七情六欲。

    她道:“朕。”

    陈勍在她的目光中后退一步。

    “这个字,”谢澜安挑眸半乜,“我当初能从太后手中交给你,便也能收回来。”

    素缟临风的女子展扇望向东方,瞳仁骤缩成一星,迎视朝阳而不瞬。

    这一天,原是二月二,龙抬头。

    第118章

    当朝阳霞举, 一重重宫殿的琉璃瓦上,闪动着庄丽而祥和的金光,就如同过去每一个清晨一样。

    从南掖门至紫宸宫一路, 同时被旭日照亮的, 却是战死枕藉的军人与渗入朱墙砖缝的斑驳干涸的血污。

    既决定了走这条路, 便不能再有兵不血刃的幻想。那些死去的兵士, 无论禁军还是御林军, 都按谢澜安的指令厚葬, 发双倍抚恤。内庭百余宫人在皇城新主的命令下,足足泼水洗刷了三日,才将中殿的血迹洗去。

    终在二月初五这日,紧阖的外宫门打开。

    由禁军把控的城中里坊各道坊门,亦解了禁,惶惶不知宫城变故结果如何的朝臣们,纷纷着朝服齐聚于凤阙之下的广台。

    清风自高台吹拂下来,久未露面的庾太后立在阙楼上,映入群臣视野。

    只见庾嫣身着一袭上皂下缥的谒庙朝服, 衣上绣着古朴繁丽的祥纹。与这套后宫等级最高的服制相比,妇人的面容却透出几分掩不住的憔悴, 黑白参半的发髻在晨风中微微颤瑟。

    站在太后身左尊位的, 却是一名年轻女郎。

    女子换了一身青玉色飞髾袿裾, 一头乌黑的头发挽成飞天髻, 簪戴镂金珰, 两道俊长的双眉间,罕见地以朱砂点成一枚凤翎形的花钿。

    丹凤欲飞,为她本就丽若冰雪的面容,增添了一分神彻绝艳。

    而她身上所罩的那幅星纬龙纹曳地长氅, 更显示出逾过规格的威凛。

    谁都认得谢澜安,可此刻底下的朝臣们哪敢认,这威仪浩荡的女子就是那位谢家宝树?

    不敢置信的同时,许多人心中又生出果然如此的欷歔。

    皇家与谢氏的较量僵持了整个正月,今日出现在阙楼上的若是陛下,那便是谢家败了,若是谢澜安,自是皇帝没能斗过这手腕非凡的女子。如今的结果,一目了然。

    谢澜安今日连龙纹衣袍都敢穿在身……大玄,真要换主了吗?

    就在群臣内心彷徨,窃窃私计之时,谢澜安微一侧眸,庾太后仿佛被一道冷矢射中,紧了紧手心,开口:

    “诸卿无须疑虑。先时宫闱生乱,幸得谢中丞护持,今内乱已平,已是无碍。只陛下在兵斗中受到惊吓,太医嘱休劳静养,这段时日是无法会朝了。

    “不过陛下龙躬欠安犹不忘国事,已与哀家商议,立大皇子为太子,追封绾妃成氏为恭娴皇后,除谢澜安为太子太师,御史中丞,兼任左丞相,在他养病期间,便由谢……谢相代为摄政监国。”

    摄政相国!百官轰然。

    说完这段话的庾太后几是咬碎银牙,恨过之后,她又不禁悲戚地转看谢澜安,仿若在问:如此你满意了吗?

    三日前,谢澜安软囚皇帝后,差人给长信宫传了句话:“要不要你儿子和孙子性命,全在太后一念之间。”

    庾太后闻信,肝胆俱裂。陈勍是她独子,那尚不会说话的婴孩更是陈氏最后的独苗,谢澜安都有胆量走到这一步,庾太后不敢赌她还存什么仁心。

    她只能配合谢澜安的要求。

    谢澜安神色淡然,以嘉奖的口吻道:“太后做得很好。”

    庾太后何曾被人用这种上位者的语气对待过,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嘶哑地笑了声:“一个丞相之位,还不足以入你的眼。”

    庾太后心明如镜,今日这场宣告,不过是谢澜安过渡的一步。

    这女子是为了让朝臣顺从地接受现实,稳定京内治安与外郡藩镇,才逼她出面扯出这个幌子。

    她要的是治国之权!

    太后想得到的事,底下那些老谋深算的老臣又如何不懂?摄政摄政,自古便是改朝换代的前兆,皇帝已有半个多月没在人前露面了,若非庾太后今日出现,他们甚至疑心,陛下还在不在人世。

    那么他们该当如何抉择,就此匍匐,从此听任一女子只手遮天吗?

    人心浮动之际,忽听背后传来沉闷的轰隆之声。众人回头,陡然发现身后的宫门阖闭了。

    不知何来的阴风刮过每个人的背脊,众卿再抬头,便觉谢澜安立身的巍峨高阙,与这狭长的宫道形成高下相倾之势,连那黑洞洞的四角望楼,也变得阴森起来,仿佛其中正有弓箭对着他们。

    真是个被一网打尽的好地方。

    “……这、这是何意,谢中丞欲把持朝政铲除异己吗?”

    “总要让我等见陛下一面,问个清楚!”

    紫竹扇骨不轻不重敲击着女墙,谢澜安长睫下睨,眉间的花钿在朝阳下折出冷漠的冶艳。

    贺宝姿在女君侧旁扶刀开口:“太后懿谕在此,陛下诏书也在此,疑谢丞相就是疑陛下,就是大不敬!太医已言陛下不能见风,求见陛下者,便是心存害主之心。诸位皆是国之肱股,谁欲谋逆?!”

    郗符仰望阙楼上那道煌煌清绝的身影,忽笑了笑,掀动朝袍,第一个跪下去。

    “微臣谨遵旨意,从此愿以谢相为尊,追随谢相辅国安民!”

    这是一个绝对臣服的姿态。

    郗符终于认清了,谢含灵已非他年少时视作对手的那个谢含灵。

    宫倾的那一夜,无人知晓郗符也召集了族中全部府兵,就等在府里。

    他想,只要谢含灵给他个信号,他愿意像当年中秋夜剿除靖国公那样,再与她并肩作战一场。

    尽管这一举动吓得郗家老父魂飞天外,连连问他到底是想入宫护驾,还是想随谢家造反?

    郗符没想过后果,他只觉得,跟着谢含灵压宝,总不会错。

    他只有嘴硬,其实对谢含灵的信任重过任何人。可惜,谢含灵并不睬他,她不需要一份无关痛痒的信任,也用不着累赘的助力,她只会带着一干精锐之师披靡向前,攀上权力的顶峰,不回头施舍一眼。

    这个狠心的女人,郗符早已失去成为她对手的资格。

    那么他就认输。

    跪拜一个他心服口服的人,总比对他人俯首称臣舒服些。

    郗符这一跪,令御史台的人如梦初醒,这些一路跟着谢澜安做事的人,更无二话,纷纷稽首。

    列身末尾的谢氏门生进士,也不甘落后地叩首,心悦诚服。

    人心都是从众的,承认的声音一多,余下见机行事的臣子便也顺水推舟地跪了下去。

    却也有骨头硬的,新科进士榜第四名,出身寒门的邝逢辰就梗着脖子站在那儿,因尚未授官,他仍穿着一身葛布衫袍,像一株立在风里飘摇却不倒的纻草。

    “请上人恕罪,学生不见国主,不敢妄跪!”

    邝逢辰在恩科榜上名列前茅,很大程度是借了谢氏女学的恩泽。他对擢贤选良的谢娘子,心中常常感念。

    可是一码归一码,师生之谊是私恩,国格断不能乱。

    谢策所言不虚,这些从底层寒庶中考取上来的人,果有几个忠纯直言之辈。

    谢澜安脸上不见喜愠,稍稍回头示意,立即有候命的乳母自避风的柱后走出,怀中抱着襁褓严裹的小太子,小心地奉递给庾太后。

    庾太后犹豫了一下,想想还被囚禁在紫宸宫的皇帝,还是接过,配合谢澜安隐忍地对下面道:“汝等看清!”

    几声断续却清晰的婴孩啼声从高处飘下。

    那些已将情况想到最坏的大臣,忽见皇室血脉尚在,心中五味杂陈地松了口气。

    至少……至少谢家没有走到赶尽杀绝的那一步。

    再去看那眸色无绪,玉眉冷渡的女郎,心里也知强不过她,故尔搴裳跪拜的又添了几人。

    邝逢辰听见太子啼哭怔愣了一下,心意动摇。

    然而未等他决定如何,便听谢澜安终于开口道:“圣躬欠安,前朝事体以我为尊,不遵圣旨者,下诏狱。今日之后再有妄议宫闱,祸乱人心者,斩首示众。”

    她站在这里,不是来求着这些人认可自己的,她没这份好耐性。

    乱世严法,想煞住这股疑风,最简单直接的手段,就是杀。

    有人会觉得这是为了粉饰她得位不正的酷法,无所谓,谢澜安只想筛出还愿做实事的人,维持朝廷运作不脱正轨。

    “陛下既无力主持早朝,即日罢大朝会,组建内阁,由六部尚书、中书省、秘书阁要员随我议事。”

    “着礼部立即拟国书,致伪朝——彼欲和谈,便归还两京上郡之地,退回阴山以北恭迎我朝正统衣冠。否则,兵戈指北,绝不两立!”

    不近人情的清音回荡在高旷的宫阙间,谢澜安上位后这两道堪称利剑出鞘的诏书,在人心间波动轩然。

    发过指令后,谢澜安转身下楼阙。她身上的氅衣在台阶上逶迤出一级级石阶的棱角,无人敢接近气度凌厉的女君身畔,皆随行在氅尾之后。

    此地少了一人,女君身边的那个位置,没人敢占。

    谢澜安想着事,眼视前方不看脚下亦走得稳当。她侧首吩咐:“速令吏部铨授进士官职,尤其是女进士,擢入两省和京官尽快磨合。我要在内阁上看到至少三名女官。”

    贺宝姿忙紧走两步,应是。谢澜安又道:“将剩余的御林军打散,编入郡军。升肖浪为禁军指挥使统领,宫城安全由骁骑营接手负责。”

    “卑职谢女君恩典!卑职遵命!”

    谢澜安随即又利落地分派几事,仿佛她的脑海里,应对这种政权易换后的混乱局面,有一套清晰的脉络,方方面面,尽虑周祥。

    随者噤若寒蝉,唯余应诺。

    下了阙楼,谢澜安觉身上充仪仗的大氅累赘,抬手解了下来。

    允霜早已备好轻裘,适时上前为谢澜安拢上。

    谢澜安顺手还欲抹了她不习惯的眉妆,转念想到这是五娘花心思画上去的,便留着它了。

    “女——君。”等在朱墙前的楚堂迎过去,开口时打了个绊。

    谢澜安如今身份不同,名为摄政臣,实是无冕君,所有人都要适应她新的尊位与头衔。

    男子的语气也比以往多了几分谨慎:“那邝逢辰是个苗子,真打进诏狱吗?”

    能让楚堂开口求句情的,不沾亲沾故,那便是沾了点才气骨气。

    谢澜安道:“真是好苗子便不怕屈折,让他头脑清醒几天。”

    邝逢辰能忍羞在女学馆外蹭课数月,一骑绝尘胜过一众出名才子,附缀前三之后,足以证明他的毅力与才识。但不能是个钻牛角尖的,一味维护君权正统。

    他若只想追随一位符合道义顺他心意的仁君,从谢澜安背对荀尤敬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不是了。

    婴儿细弱的啼哭从身后飘来,谢澜安冷冷回头。跟不上她轻健步伐的庾太后,这会儿才抱着太子颤巍地从宫阶上下来。

    与谢澜安视线相接,庾太后忽露示弱软色,正欲开口,谢澜安已道:

    “召平北侯夫人入宫,亲自抚育太子。除这位外祖母,任何人无令不许接近太子。”

    她不会将成蓉蓉的遗孤,交到这位垂帘听政十几年,谋算老成的太后手里。

    庾太后望进谢澜安那双没有温度的眸子,心头忽地一抖,从中窥见了不可违逆的傲睨。

    眼睁睁见傅姆从怀中抱走小儿,庾太后在这一刻才对处境有了实感:陈氏江山名存实亡了……

    “主子。”

    玄白察言观色,在沉寂的气氛中凑上前。旁人都不敢多提主子心里的忌讳,他自认只有他最懂主子的心,小声乖觉地说:“二爷已经派大队人马去泗阳接应了,一有……的消息,立时来报。”

    泗阳与金陵离得远,更别说胤奚诱敌深入是否有新的路线变动,探子一来一回也需时间。

    谢澜安捏扇的手指轻收,风吹动她冠上的流珠。

    女子抬目北望。

    他当然要回来。有她在等,陷在北方的江南鸾鸟怎么敢不南归。

    **

    泗水岸边,料峭还寒的春风吹皱水面。

    马蹄声逼近,褚啸崖执枪控辔,身后是五百甲骑,势如奔雷滚石。

    褚啸崖的铠马鞍侧挂着一只裹有圆状物的锦缎包,随着坐骑的驱驰一颠一晃,洇在布底的血污已干成了深褐色。

    一想起数日前乍见他儿项首的一幕,褚啸崖便血气倒涌,心如油煎。来的路上他发誓,必亲手将那小子碎尸万段!

    不教竖子以命偿,他枉为人父!

    就在飞骑前冲之时,前方野地上忽现两道绊马索。褚啸崖反应迅急,扯缰警喝,其坐骑是千里挑一的神骏,默契地跃蹄跨索而过。

    这支急行军跟随大司马南征北战,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很快放缓进速,数骑出列,出枪挑断绳索。

    褚啸崖一马当先,眼如怒虎扑人,口里道:“小儿把戏!”

    再行二里,又有铁翻板设于泥路,人马一旦踏入,等待他们的便是蹄折颈坠的下场。斥侯发出一声警哨,示意有异,让主军绕道而行。

    就在警哨响起瞬间,两侧的荒草苇丛间蓦地箭矢齐发。

    胤奚在褚盘离开前从他队伍中集上来的箭支,都在此一股脑儿还给他老子了。

    褚啸崖眯眸,手里三蛟绿沉枪快若蛇信,拨开数支散箭,判断出对方的人数不过尔尔,不敢正面迎战,才行此埋伏手段。

    “胤衰奴,你只敢当缩头乌龟?既然没有胆子,安敢杀我儿!”

    怒发冲冠的浑厚回声响彻天地,胤奚背临泗水,提刀的那侧衣袖紧扎在隽白的腕子上。

    他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一对漆黑的眸子亮而稳,像绝壁边上的狼。

    埋伏不成又如何,北府军终究被截缓了冲势。

    默念一声“鸾君杀敌”,胤奚上马,带领身后的方阵开始冲锋。

    盔甲全副武装的北府军摒弃箭矢干扰,在河岸迅速调整阵型,双方便如两块棱角分明的铁板,相向对撞,眨眼间互相凿入对方的阵中。

    一场明知不死不休的死战,连试探质问都嫌累赘。胤奚与阮伏鲸呈左右犄角的夹势,与褚啸崖马头擦过时,雁刀与马槊齐出。

    “乒”、“锵”清脆两声,褚啸崖铜环眼迸射凶光,举枪以一敌二,不令敌刃沾身。三人冲入对阵,顺势斩杀数人,旋即打马回头再战。

    胤奚的目标很简单,他的刀锋锁死了褚啸崖,就是要把他的命留在这里。褚啸崖的目标也很简单,砍下胤奚的脑袋,将他尸体让麾下铁蹄踏成肉酱,祭奠豹儿的亡灵。

    左手刀?褚啸崖盯着胤奚的那只手,三蛟枪攫出如电。胤奚横转刀背,将抖成银花的枪尖挡在咽喉前,虎口却不防撕裂,血染上刀镡。

    好重!

    马上长兵器优势明显,配以褚啸崖力大无朋的压制,胤奚步战的灵活发挥不出。阮伏鲸夹马从旁侧应,刺去的槊尖却每每被褚啸崖提前预料一般,不用回头,信手封住攻路。

    马背上的褚啸崖,是名副其实的战神,他不需要刻意流露威杀,他就是猛兽本身。

    任何妄想挑衅的人在他面前都是狼崽子。

    不,连狼都算不上。“你不过是一条狗,一条往女人裙底下钻的哈巴狗!”

    “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凭什么觉得杀了褚家人之后还能活?”

    “凭你这口破刀?

    “还是你这些虾兵蟹将?

    “还是谢澜安?”

    褚啸崖每问一句,枪随声至,胤奚左臂就似被一只抡圆的铁锤反复捶打,鸾君刀几度险些脱手。

    直到听他提及谢澜安,胤奚瞳孔紧缩,炽烈的阳光一瞬涌进眼底,应激成了竖瞳。

    等待褚啸崖的这几日,他都不敢多想她。怕想得多了会怕死,怕了死,便会真死。

    悍野的青筋从胤奚手背鼓起,自臂肱到胸肌胀成坚实的块垒。他眼神发狠,放弃防御褚啸崖的杀招,转刀斜撩其胸肋。

    “我真的——”

    阮伏鲸识出胤奚以命换命的意图,下一刻扑出去探手握住褚啸崖的枪头纂,人弃马落地,扣着那枪尖使劲下压。

    鸾君刀逼至颈侧,胤奚咬牙:“忍不了任何人直呼她姓名!”

    褚啸崖若想躲这一刀,便得弃枪腾手控马,否则要么中刀,要么被阮伏鲸的角力撼下马来。

    却不想褚啸崖大喝一声,反夹枪在腋,向上较力,竟隐隐有将阮伏鲸拖行马下的架势。同时他左手抽出腰间屠鲵,竖挡住鸾君刀,磕偏刀背削胤奚面门,道声“下去!”

    褚啸崖的坐骑扬蹄向胤奚的马咆鸣长吼,胤马蹄子一软,正拧腰避剑的胤奚就摔下马去。

    褚啸崖同时撒开长枪,阮伏鲸受惯力后翻,滚了满身泥泞。

    至此,胤阮二人皆落马下,褚啸崖犹稳坐马上,缠绕着屠鲵剑脊的古朴剑纹罗织出危险的寒芒。

    “郎君小心!”

    乙生的骑队与北府军的缠斗也不乐观。乙生一心想封锁住北府军对郎君的包抄围猎,至少给二位郎君留出合攻大司马的空间,然而他们与北府的正规军相比,配合的灵活度终究逊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眼见数骑突破己方的阵线,围向掉马落单的胤奚,乙生救应不及,大叫提醒。

    胤奚滚地卸力起身,才格开一对北府军在马上叉枪的俯刺,一阵恶风袭面,褚啸崖的马蹄已经向他重重踏来。

    胤奚仓促下腰,自铠马四蹄间躲过践踏。

    风与尘乱他鬓发,他的头脑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极其冷静,以腰劲支撑悬空的身体,竖起刀尖向裹有甲衣的战马腹部狠划。

    战马的阴影从胤奚头顶腾跃而过,一串火星也笔直地划过马腹。

    马蹄声掩住一道轻微的开裂声,那副天衣无绽的马铠露出了裂痕。

    胤奚拧身迈开长腿追赶驰出的马,一把拽住马尾,借力翻上马背。褚啸崖只觉鞍后一沉,鸾君刀像斩首褚豹那般快若无极地朝着他后颈砍来。

    褚啸崖肩膀猛地向下沉坠两寸,竟用后脑头盔挡住了这一刀。

    屠鲵剑自他腋下一个刁钻的角度钻出,胤奚余光霎动,回刀下压,刀剑相抵间胤奚右手抹出靴中匕首,顺铠马甲裂的缝隙,面无表情连捅数刀。

    这匹宝贝战马从未遭过如此虐刑,鲜血喷溅,发狂地扭跃臀背,嘶鸣着将褚啸崖甩了下去。

    地上等着的阮伏鲸一枪直出,褚啸崖不愧老辣,落地时已调整身姿,拧腰闪避,旋以剑尖拨枪尖。胤奚在后揉身挥刀,两个青壮儿郎一前一后,一远攻一近战,直将褚啸崖逼向泗水河边。

    “两个乳臭未干黄口儿!”

    褚啸崖被二人合攻,仍是轻蔑冷笑,屠鲵在手,意气勃发。

    北府军中曾流传一个说法,说胡人只知褚大司马马上使枪无敌手,却不知他剑术才是真精妙,只是凡俗武夫在大司马枪下走不过十招,还轮不到他用剑。

    胤奚和阮伏鲸费尽周折,逼得褚啸崖出剑,却也没占到上风,反而激发了褚啸崖狂热的杀意。

    胤奚心惊地发现,他引以为傲的快刀,在那柄进退圆转的长剑下讨不到半点便宜,他自己钻研出的滑刀式,是褚啸崖早年玩腻的把戏,屠鲵剑洗一路压着鸾君刀槽缠上,忽剑刃翻转,与胤奚在灵璧削掉胡人首领手指那一招如出一辙,欲断胤奚手筋。

    胤奚寒毛根根倒竖,他招已用老,回护不及,只得尽力内旋手臂,抬腿踹出一脚。

    褚啸崖左足踢回这蹶子,侧肩避过背袭的枪,锋薄的剑刃顺着胤奚外臂裂帛切肤。

    一道尺长的口子,一直延伸到肘。

    “狗崽子!”

    血流如柱涌出,将胤奚半条手臂都染红,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喘,转了转痛麻的手。

    “狗崽子杀了你儿子。”年轻人扬动桀骜的眼尾,字里行间的轻漫,全是挑衅。

    这时候激怒褚啸崖,显然不是个明智之举。褚啸崖血灌瞳仁,步步紧逼。胤奚刀柄被血滑得握不稳,对方岂肯错失良机,抓住胤奚迟慢的一须臾,黏剑勾住刀镡,向反方向猛甩。

    刀冲着阮伏鲸面门去。

    阮伏鲸眼前寒光闪现,牵制褚啸崖的枪尖由是一偏。

    褚啸崖揉身,壮如铁塔的身躯罩在胤奚头顶,勾爪扣住胤奚左臂,使寸劲一抖一撕,生生将那条胳膊卸脱了臼。

    胤奚眉心猛折,把痛声压在喉咙,满嘴都是血味儿。他仓促抬起右手抓住褚啸崖刺向他心窝的剑刃,五指立刻血肉模糊。

    褚啸崖厌恶地踢中他腹肋,将人撂翻在地。

    视线天旋地转,胤奚倒下时脑海走马观灯地冒出一个念头:原来他自以为是的武学天赋,在真正的战将面前,连刀都护不住。

    念头不过一瞬息,胤奚眸中的斗焰摇曳着,不灭反增。他后背磕地的时候,将软泥般的左手拄在地上,右掌毫不犹豫托着左臂“咯嘣”一下,硬是自己正了回去。

    鸾君刀落在阮伏鲸身后,刀尖入地,刀镡犹震鸣不止。

    阮伏鲸不假思索将刀拔出,马槊学褚啸崖方才的那一招脱手掷击他后心。褚啸崖早有防备,拧身让过,胤奚一个打挺起身,接住飞来的长槊,抬腿一踏槊尾,长槊如灵蛇回首,从半空抛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枪尖转逼褚啸崖。

    “痛快。”胤奚气息灼热,身上汗冷,更不管周身热血是在流失还是凝聚。那双血丝勾缠的眼眸,泛着诡丽的曜光,他两条颀臂架着马槊,腰膂合一。

    “是痛快!”阮伏鲸卸掉玄铁臂缚,玩转刀身适应重量。

    互换兵器的二人将生死置之度外,视线默契相交,同时出手。

    战不知几合,拳怕少壮的道理在褚啸崖面前讲不通,他的岁数有胤阮二人加在一起大了,却体力沛然,愈战愈勇。

    褚啸崖鄙夷地看着耍枪的胤奚,如同看着关公面前耍大刀的小儿:“架势似模似样,可惜是假把式。可笑啊,想胜我,再练二十年吧!”

    这副身段女人兴许喜欢,打战,不行!

    胤奚来不及包扎的伤口血混着汗,将浑身染得狼狈落拓,对褚啸崖的话置若罔闻。

    祖遂曾用枪法为胤奚校大龙,淬身骨,打根基,学刀之前,他摸得最多的就是枪。

    那柄丈八长的槊杆在他手里舞动,非但不可笑,反而有几分赏心悦目——如果不是生死相搏的话。

    靠着从前被池得宝一双百斤杀猪刀狂斩出来的经验,胤奚在褚啸崖手下扛过数十回合,然而也不可避免地反应渐钝,且战且退向陡斜的泗水河床。

    打到此时,胤奚不得不承认,褚啸崖不愧是树立在疆界线前震慑北朝的一杆旗帜。他各个层面的能力,都实属顶尖,是天生的兵马统帅。

    所以女郎不惜与之苦心周旋,宁留褚啸崖北上抗胡,也不愿与之内斗两败。

    可这同样是胤奚必须取他性命的理由。

    这等千军辟易却无锁链拴就的猛兽,一旦蛟龙得水,谁还能羁縻住他?

    “分心?”褚啸崖的剑像凶虎的利爪,注视胤奚分散向另一旁阵战的目光,“与我对战还敢分心?放心,你的人一个也活不了,你自己,也要去给我儿陪葬!”

    “哐啷!”胤奚持槊的伤臂终于不堪受力,马槊被屠鲵磕落脱手。

    他脸色苍白地趔趄向后,退到无路可以再退的水边。

    阮伏鲸急欲相救,却被围上来的北府兵挡住去路,缠斗起来。

    “姓胤的!”阮伏鲸吼。

    褚啸崖目光烁动,举剑刺去,心道“吾儿看好了!”

    胤奚的瞳孔映出了在眼前放大的剑芒,幽深的水面下,一条纤影突然破水而出,五支飞镖照褚啸崖面门急射,正是听到阮伏鲸信号行动的陆荷。

    褚啸崖不防,剑还未中仇雠,反被一支飞镖射中左眼,不禁痛吼一声。

    而他左侧盲区的芦苇荡忽自开分,一袭劲服的秋婵如惊鹘走兔,袖出峨眉刺,锥入褚啸崖左胸。

    胤奚喘出一口气,松开了浑身紧绷的肌肉。他深知自己杀不了褚啸崖,那便再加个阮伏鲸,两个人杀不了,便再加两人!他将队伍里最适合做刺客的二人耐心地埋伏在最后,宁可削减方阵的战力,也这要确保这出其不意的一击。

    胤奚眼皮倏地一跳。

    褚啸崖并没有倒下。

    原来秋婵的刺尖正被褚啸崖的护心铠卡住。褚啸崖左眼伤损,尚有一战之力,怒吼着挥剑向秋婵拦腰横斩。

    胤奚当机立断拂开秋婵,拼却捱褚啸崖一剑,握刺狠狠送入褚啸崖的胸膛。

    冲破围攻的阮伏鲸,也挥刀抵上褚啸崖后心。褚啸崖腹背受力,两人同时尽周身全力向前挤压,一刀一刺,便自褚啸崖的左胸右肺透体而出。

    “……”褚啸崖低头,鲜血自他唇齿溢出。

    身经百战未尝一败的大司马,用那只完好的眼睛迷惑地看着自己胸前的血窟。

    他下意识动腕,想将刺入胤奚腹部的那一剑推得更深。阮伏鲸却先他拧转刀锋,鸾君刀将褚啸崖的肺腑搅得稀烂。

    褚啸崖终于不支,一口夹杂肉块的污血呕在面前胤奚身上。

    庞大的身躯栽倒,压折一片芦苇。

    惊飞的鸬鹚哀哀鸣叫,胤奚俊逸而惨无人色的嘴角,亦有血痕溢出。他扯下衣带紧紧缠住腰前伤口,而后握住屠鲵,一寸寸自腹部拔出,过程中面不改色。

    他捂着腹,低眸冷漠地看着死不瞑目的褚啸崖:“狗怎么了,好犬能啸天,你下去和你的龟儿子团聚吧。”

    第119章

    “铮!”谢澜安抚罢最后一个音节, 古琴的武弦应声而断。

    这日是成蓉蓉头七,永宁宫的灵堂空余满室她生前最喜的西府海棠,灵柩已按礼制送至帝陵了。谢澜安清早携琴到来, 弹一曲自谱的《雌霓引》, 安送芳魂。

    弦是她自己勾断的。谢澜安捻掉指尖渗出的血珠, 没什么表情地抚过琴尾“君子无垢”的琴铭。

    “将这把琴随她葬了吧。”

    与谢澜安合奏的文良玉垂下柯亭笛, 怔怔盯着她指上的那抹红, 心尖忽然掠过一阵刺痛, 仿佛他也曾为一位好友灵前送别,摔琴绝弦过……

    可文良玉遍寻记忆,也未参透这股痛彻心扉的来源。

    这把绿檀琴,是他送给谢澜安的,无垢二字,原本是文良玉对好友的祝愿。而今她立身九重宫阙,也许觉得这两个字不再适合,要做随葬也随她。

    她要做什么都行,文良玉只怕含灵伤心, 笨拙安慰着:“含灵节哀,先皇后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难过。”

    虽然谢澜安脸上挂着一贯的清澹之色, 并无伤感, 文良玉却直觉她心里很不痛快。

    现今回想, 他所见含灵最快乐的日子, 还是他同胤奚一起住在幽篁馆的那段时间。那时的含灵嬉笑怒骂, 百无禁忌,有时还以故意逗弄胤郎君为乐,是个飒爽随性女子。

    等她站的位置越来越高,反而七情尽敛, 渊深莫测了。

    “我无事。”谢澜安拂下卷挽的雪袖,借文良玉手背从蒲垫上站起。

    另一边的陈卿容却是哭得难以自抑,她一手烧化箔纸,一手抹着脸:“她才十六岁,生平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何是这般结果……老天就只欺负好人吗,蓉蓉她,才十六啊……”

    谢澜安沉默着。十六岁,也只和五娘一般年纪,在她眼里仍是个小女娘,本应有大把的花信年华,却因生育进了鬼门关。

    而这样的情况,在民间比比皆是,甚有年龄更小的新妇要早早经历生产这关。若有幸诞子,自然阖家欢喜,若不幸死了,家人也只叹息几声命薄,不耽误鳏夫再娶。

    更有那无辜婴孩,譬如谢澜安自己,出生时失怙,却被刻薄的老辈人冠上妨母克父的罪名,在成长路上吞尽辛酸。

    所有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因为几千年来都是这样的,连女人自己也认了命。

    可真的是命吗?谢澜安抬眼环视殿梁上的白幡,现如今她手里就握有改变这件事的钥匙。

    只要一道律令。

    只要提高女子出嫁的年龄,哪怕不治本,至少能先减少她们生育时的危险。

    权力,不过是上位者以为能够操控自我以下所有人事物的膨胀之欲,而用它切实地扭转一个个真实的人的命运,才是使用这把钥匙的正确方式。

    “好了,眼睛哭肿了。”谢澜安给安城郡主擦眼泪,轻柔地说道,“跟你保证,这种悲事以后会越来越少的,老天不会只逮着好人欺负。”

    如果祂定要欺负。

    谢澜安会让祂知晓,她治下的臣民不好欺负。

    陈卿容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只当澜安在哄自己。人都是这样的,伤心的时候若只有自己还好,一旦被人安慰,反而哭得更厉害。一袭兰色素裙的小郡主一下扑进谢澜安怀里,搂着她的腰嚎啕大哭。

    谢澜安知道她是被闺友的猝然离世吓到了,由着她哭。等埋在谢澜安胸口哭够了,陈卿容才抬起被眼泪洇得吹弹可破的粉白小脸,抽抽噎噎。

    “我父、父王哄我,说你率军进宫对陛下……是为了让我不必和亲,真的是吗?”

    谢澜安低头轻拍她脑袋,“你觉得是吗?”

    会稽王当然不是心思肤浅的人,他对陈卿容这样说,本意是想教天真无邪的女儿知道这件事的厉害,最好既感念谢澜安,同时也对她敬而远之。

    “如今的谢澜安,可不是你从前那个可以随意耍刁撒娇的朋友了。”会稽王在家一遍遍对女儿耳提面命,“你不能再和她没大没小,最好从前对陛下什么态度,今后对谢澜安便是什么态度。”

    陈卿容才不。

    谢澜安就是谢澜安,她伤心了就是要躲到谢澜安怀里哭。蓉蓉已经去了,如果连谢澜安也变了,那她年少时所有绮丽如诗的心动,难道都是镜花一场的黄梁梦吗?

    她不要这样。

    陈卿容接过手帕,掖了掖眼角,转头望着灵堂前悬挂的恭娴皇后画像,声音沙哑哑的:

    “年轻的时候总会做梦呀,觉得若有一日,有个心爱的少年郎为了求娶我,不惜闹出倾城倾国的大动静,那我得多有颜面。”

    安城郡主的嘴角难看地咧了咧,“可现在,我只想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你如今也很年轻。”谢澜安抚摸仿佛一夜长大了的女孩发顶,眼里闪着细微的光澜,“让尽可能多的人平平安安,亦我所愿。”

    ·

    从永宁宫出来,谢澜安让人将陈卿容和文良玉各自送回府,去了前朝。

    她选中尚书上省北边的殿阁,辟出来做内阁议政之所。不少臣工都觉得谢澜安在营造自己的小朝廷,只是无人敢说出口。

    经过角殿,一名披缎子斗篷的妇人正等在廊柱底下,见谢澜安出现,忙上前几步,唤了声“谢娘子”。

    谢澜安见是平北侯夫人,稍一停步:“是太子有何事?”

    “不,不,太子很好,刚吃了乳,才哄着睡熟。”

    平北侯夫人因要带孩子,不好在亡人的灵堂久留,二则白发人送黑发人,太也悲痛。平北侯膝下是儿女成群,她却只有一子一女,这唯一的女儿撒手去了,平北侯夫人每次听外孙啼哭,便忍不住抹泪。此时妇人对谢澜安福礼,手心已出了一层汗,小心翼翼地说:

    “是另一事……太子至今还未取名,臣妇斗胆,想请娘子赐下一名,好沾沾娘子的福气。”

    随扈的贺宝姿听出了名堂,平北侯夫人这是怕太子性命朝夕不保,拐着弯想求女君开恩。给了名字,便代表女君不会要这条小命。

    谢澜安还带着一身香火气,睫影缭绕着疏淡,道:“就名‘安’吧。”

    说罢擦身走了,仿佛这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安,陈安。反应过来的平北侯夫人差点喜极而泣,转头感激地注视谢澜安的背影——她愿意将自己名中的一个字赐给外孙儿,那便是容得下这孩子了!

    阿弥陀佛。

    平平安安的长大,比什么都强。

    阁中大臣们已到齐了,正轻声商讨着什么,见谢澜安进来,起身见礼。

    雪白的袍裾漫过朱槛,谢澜安向下压了压扇。她走到盥架前洗手,接过宫人奉上的巾帨擦着,背对众人道:“说你们的。”

    她姿态随意,可落在一群老谋深算的大臣眼里,都添了几分谨慎。

    他们怕谢澜安,怕的是谢家手里的兵,以及谢澜安不知何时会一步登顶生杀予夺。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众人还处在小心揣摩她的阶段。

    谢澜安此时还心平气和地用他们,说明朝廷离不了这班重臣,这便为彼此试探对方的底线留出了余地。

    臣揣君意,君度下情,这是君臣之间永恒的博弈。

    撩水的声响在凝滞的气氛中分外清晰,还是何羡先开口打破僵局:“还是借种苗的事。春耕劝农,原本国库为了新法是预留出这部分支出的,但现下京中……有了变化,恐增军需支出,常平仓的粮储得先保证金陵内的食货输送……”

    何羡含糊地略过了这京中之变,正源于谢家的围宫。谢氏后续想要保住这争到手的权力,维持军队应对可能遭受的藩镇反扑,是必要手段。

    没有比养兵更费钱的了,而国库不能四面顾全,若舍弃金陵的稳固,兑现给三吴百姓的承诺,则恐生横变。

    谢澜安转过身,见众人还都擎身站着,不动声色上首坐了,压掌道了声“坐”。

    一阵窸窣的衣料声响,兵部尚书余光觑见谢澜安的脸色还算平和,索性说得更直白:“说到军需,众所周知北府军是抗胡主力,然近日京口频传哗变之声,起因便是月初时褚豹被传首金陵,满城风雨都说是那……胤状元的手笔。”

    谢澜安沉了眸色,抬眼看向他。

    刚端起茶盏想润润喉的百里归月闻听此言,叹息着把瓷盏放了回去。

    她们这些近身的人,都知女君近日在等北边的消息,心情莫测,轻易不敢提那个名字。这位尚书是个有胆的,敢触逆鳞。

    “下官不解,褚少将军无文书定罪,胤郎君私加虐杀,是为何故?我还记得陛下已点了胤状元为竟陵参军,他却不遵圣谕,迟不赴任,又是否论罪?

    “还有,大司马今也擅自出扬州向北,而谢刺史的兵马调动……恕下官愚昧,倒看不懂了,其中缘由还望丞相明示。”

    谢澜安把扇不语,以她的座位为中心,周遭空气无形凝冷。

    底下人看她的脸色行事,又暗戳戳想摸清她的脉,这一点谢澜安不意外。她被触起的思绪,是还未有回信的北方战场,以及叔父派兵去泗阳接应,没有明说却显而易见的两重含义。

    要么,胤奚已打败了褚啸崖,顺利与援军会合回京。北府群龙无首,正好扶植褚盘接掌军队。

    要么,便是胤奚不敌……那荆州军必须围杀活下来的褚啸崖,确保这头被惹怒的雄狮不会再回过头反咬。

    可是褚啸崖若还活着,便意味着——

    谢澜安一直不让自己去想第二种可能。

    可她确信,胤奚在砍下褚豹脑袋的那一刻,已经想清楚了这样做的后果。这便是他打的主意,他选择将不义的罪名揽在自己身上。谢家起事,可以说是被胤奚那一刀推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先发制人;她在金陵的行事若出现意外,受人诘难,又可以将罪过全推到他这个抗旨嗜杀的人身上。

    这个聪明又放肆的家伙,自顾自做了她的挡箭牌。

    从没问过她同意了没有?

    兵部尚书忽然坐立难安起来,因为谢澜安并未如他所料那般,动怒或掩饰。一个人只要还能被人激起情绪,便还有隙可乘,可这个绝色女郎周身散发出的只有超乎寻常的冷静。

    令人屏息的平静之下,隐藏的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兵部长官只见到谢澜安心平气和,一时便忘了先丞相是如何死的,皇帝又是如何败的。

    冷汗浃背的兵部尚书正欲站起,朱御史打哈哈圆场:“说着粮草的事——”

    “青州之役,褚豹拖延战机,致使青州守备军伤亡惨重,依军法本应问斩。”百里归月不失圆转地接过话,因果讲得明白,“只是当时被大司马徇私保下,因而搁置,胤奚斩他,是循国法而非动私刑。”

    谢澜安漆黑的眼眸盯着兵部尚书,慢慢捻开扇骨:“至于大司马,陛下病前曾与我密言,疑惮大司马有篡位之心,设计暗杀之。所以无论胤参军的行动,还是荆州兵马调动,皆是按陛下密令行事而已。”

    这句话前半句可谓千真万确,至于听的人信不信,对谢澜安来说无关紧要。

    “北府哗变,缘于不臣之心久伏,向来只知有大司马而不知有朝廷。褚啸崖虽有军功却妨主,这颗楔钉早晚是要拔去的。

    “为防我朝军镇步伪朝六镇起义的后尘,中书即刻拟诏,着褚盘继任北府大司马,督都扬州诸军事,营下凡有不服反抗者,一律按反贼论处。”

    兵部尚书张了张嘴,见对面的中书令冲他使眼色,嘴巴徒劳地闭了回去。

    形势比人强的道理,如果谁到此刻还不懂,那明日也不用出现在这里了。

    朝廷是需要各部大臣拱力合作,可除了坐在最上头的那位,又有谁是不可替代的呢。

    谢澜安看着满堂鸦雀无闻,满意地阖上扇。“你们议过了,我也有一议。自端午伊始,民间男及冠而娶,女十八而嫁,违者男徙女笞,县官连坐。”

    什么?官员们不防这话题跳转,听后呆愣几息。

    连何羡和御史台的诸公都没太反应过来。

    时下风俗,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便可嫁人,敦人伦不仅是天地阴阳之理,还关系着国家的户口增数。

    要知自胡人叩关以来,两朝战争不断,打仗需要人丁,保证人口便得靠百姓早嫁早娶,绵延后代。

    往前数几代,世道最乱人口锐减时,朝廷还出过“民间长女十四不嫁、寡妇不再嫁者,罚父母流徙,并付地方长官强制婚配”的措施。

    如今还不算完全的太平盛世,怎么却反其道行之?

    十八岁嫁人……也太晚了些。

    “谢相,这前所未闻哪……”

    礼部的官员才婉言一句,玄白忽至阁外。他顾不及脚下,少有毛躁地踢翻了屏风边的盆栽,脸上却闪着振奋。

    “主子,陆荷回了!”

    谢澜安转过头去。

    官员们只见前一刻还面沉似水的谢相,倏尔起身就走。他们尚有满腹疑虑,却跟谁讨理去,人已经消失在阁门外了。

    谢澜安一下台阶就看见了陆荷,只有陆荷。

    她透玉般的双颊清谡如雪,勾出紧绷的颔尖。衣袂飘动间,谢澜安目不转睛地凝视陆荷的神色,仿佛一眨眼便会错失什么。

    “如何?”踩空最后一级玉阶,谢澜安心跳顿止一拍。

    “女君。”陆荷身上的衣服还是离开时那一身,连湿透的水迹都是在快马加鞭的回途熥干的,就是怕家里等着急,中途除了换马小歇,未敢耽搁。左右皆已屏退,陆荷抱拳道:“褚啸崖已被胤郎君与阮将军联手除去,死得不能再死了!女君安心!”

    听至最后,脚踝的崴麻感才丝丝麻麻泛上来。

    “北府余勇,被赶到的援军一网打尽,阮将军领兵回了青州待命。只是胤郎君他伤得……伤了,需在当地将养一段时日才好动身,二爷的亲兵已在照顾着了。怕女君担心,是以属下先回来复命。”

    陆荷一口气说完。

    谢澜安提扇沉默半天,不知在想什么。

    曜熠金乌升到头顶,她看了陆荷一眼:“回府细说。”

    谢澜安怎会听不出陆荷那句生硬的转折,胤奚那个性子,但凡还能撑着回来见她,都不会比陆荷晚一步。

    他到底伤得有多重。

    回府的马车上,谢澜安命陆荷细说经过。陆荷便将胤郎君如何领着他们追上第一个信使、如何与阮将军相遇、又如何练招,设伏,整阵,与褚啸崖对战的过程都交代了。

    前头铺垫得巨细靡遗,等到讲述泗水边的决胜手时,陆荷却支吾起来:“胤郎君提前令属下与秋婵埋伏好,四人合攻褚啸崖。那厮负伤悍勇,最后关头胤郎君为救秋蝉,唔,挨了一剑——但阮将军检看过了,没有伤到脏腑!”

    谢澜安一听这语焉不详的话,便知端倪,蓦地沉了声线:“胤奚不让你说你就不说,你是他的侍卫还是我的?”

    陆荷心里一虚。

    返程前,确实是胤奚都疼白了脸,还沉眸叮咛她不许和女郎细说他的伤,免得吓着女郎。

    如果光是凶,陆荷也不听他的了,偏那破碎强撑的模样有几分可怜,让陆荷于心不忍。

    倘若可以换,陆荷宁愿自己伤重,换胤奚回来第一个见到女君。

    可眼下,女君比郎君还凶百倍。陆荷当即从座上出溜下来,跪在车厢地毯上:“属下该死。不过属下前半程一直屏气在水里,确实没看到……”

    谢澜安发了一半的火硬是憋在那儿,撑圆的眸子不上不下地瞪着。

    “那一剑,伤在腹。”

    陆荷不敢再隐瞒,低着头说,“其实很险,流了很多血。郎君左臂亦受了剑伤,创有尺长,不过郎君硬气,始终无颓色,还照顾重伤的兄弟们。”

    她言毕,谢澜安静了半晌,不再追问,自此后车厢中便静寂下去。

    其实那场战后,秋婵神色怔忡地问过胤奚:“为何替我挡?”

    她一条命死不足惜,胤奚只要不管她,直接推那峨眉刺,便能除去褚啸崖了。

    当时胤奚捂腹坐在地上,咬牙抵着痛意,却还有闲情睨眼端详着那把屠鲵剑,理所当然道:“你们都是我从女郎手下借来的兵,带不回去,我拿什么交代。”

    ·

    回到府上,谢澜安对随陆荷先回的这批部曲加以犒赏,赐下伤药,令各去休养。

    陆荷也回到跨院沐浴上药,准备好好歇一歇。

    她所知的,已经尽数呈报给女君,不想过了晚膳的时辰,又接到主院的召令让她过去。

    陆荷不明其故,忙换了身束袖短襦夹裙,来到上院。

    时和气暖,东厢的那缸肥金鲤已经搬到廊阑下了,悠哉自若地吞着饵食。正屋的门扇敞开着,陆荷走进去,见女君正在座中抵着额,好似沉思,旁几上几只盏盘里的菜肴一动未动。

    “女君何事吩咐?”

    谢澜安问陆荷:“胤奚养伤的营驿,具体在何地?”

    陆荷微微一愣,不确定女君的打算就是自己所想的那个意思,如实报出地址。

    谢澜安站起身,她沉静的眉眼和白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声音有些低沉:“他受的伤,你再细说一遍。”

    这种事讲述一遍已经是残忍了,陆荷面色犹豫,在女君不可违逆的视线下,轻声喃喃:“郎君他被屠鲵刺中了腹部,失血……”

    “没有那般严重。”窗外忽然响起轻蘼的一声,似化不开的轻叹,融进无风无月的夜色。“女郎别信。”

    谢澜安呼吸滞涩,迟迟地转向门口。

    “胤郎君?!”

    陆荷也见鬼似地回头,她看着一道青衿白袍的身影迈进门来,揉了揉眼,“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你先静养一个月,不可随意乱动吗!”

    胤奚含着笑,他还记得膏颜沐发,刮掉胡茬,一张脸除了稍有风尘疲色,依旧冶丽俊美。

    谢澜安眸起雾露,在那张脸上定了两定,移目向下。他窄劲的腰间哪里有血迹可寻,都被新换的洁净衣袍遮住了。

    “小孩子不识深浅,说话喜爱夸张,女郎莫当真了。”胤奚缓慢往前走了两步,水亮的目光是柔软的玉,烘暖的花,密不透风地笼罩在谢澜安身上。

    他满足地凝望着这张感觉已经分别了好久的朱颜。

    “我好好的回来了。女郎。”

    “不识深浅”的陆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是反应过来,低着脑袋向外撤走,同时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那门声一响,谢澜安步伐便动了。胤奚苍白的唇角弧度扩大,朝着向他走来的人下意识张开手臂。

    俄而,五根发凉的手指掐住他脖子。

    “你有想过活着回来吗?”谢澜安对着这张笑脸,咬住牙。

    胤奚滞了下,笑意不改,迁就地微微低身:“想过。”

    泗水边被褚啸崖逼到以命换命的境地,生死一瞬哪还敢想什么,只道用这条命为她除去一害,也是值了。

    她这样生气,实话还是不说了吧。

    柔软沁凉的指腹收紧,谢澜安眸底雾色浓重,仿佛马上就要滴落:“真的想过吗?”

    这不是久别有情人之间的调戏或抚慰,她看上去,像是当真会下手。胤奚额角清晰地迸起青筋,颈上脉搏灼灼的,有力的在她掌心跳动,像一颗鲜活的心脏。

    若能亲手抹杀自己的软肋,总比在看不见的地方提心吊胆的要好。这是他生死以付的女郎会生的念头。胤奚睫毛服帖地眨动,嗅着她因急促呼吸泛起的体香,感受着她因自己这些日子生死未卜而生的气急败坏,有点欣喜,又有点心疼。

    初入府的小挽郎,哪会得到这般偏爱。

    他曾害怕成为坚不可摧的谢澜安唯一的软肋,也曾卑劣地祈求她只将他当成招之即来的玩宠。可是胤奚这个人终究不可避免地,锲而不舍地走进了谢澜安心里,那日益加重的分量,终于让她将他的命收进掌心,不愿放开。

    谢澜安爱他。

    胤奚要窒在这甜蜜的时刻了,眼珠充血都没想过扯开谢澜安的手,反将头凑送得更低,艰难地滚动喉结:“我、咳……你没叫我死,衰奴怎敢不回来。”

    谢澜安倏地松手,胤奚躬身一阵猛咳。

    他身前的腰带随着呛咳渗出了鲜红的颜色,谢澜安目睹,眼里的水光一下子迸碎,下一刻,她的唇被滚烫覆住。

    “你的伤——”猝不及防,旋即,扑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胤奚扣住她的后脑,抵开贝齿加深,勾住女子绵软的舌。他两臂紧紧搂着她,强势,高大,偾张,像一堵遮风挡雨的墙,不让她动。

    他耐心地安抚她,也肆虐地欺咬她,一遍遍告诉她,胤奚活生生回来了,还有用不完的力气亲吻她。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谁担心,我生气……”谢澜安被吻得浑身软了,只嘴还硬。那个片刻前还任人宰割的人呢?谢澜安挣了挣,胤奚轻叹,抬起两根指头按住她肩,轻而易举地安抚,又或禁锢住她。

    眼尾溢出一颗因过于酥麻不自觉滑出来的眼泪,谢澜安不确定他伤口在哪,两手只能揪着他的袖口。

    急了,却夺不出空隙,眩软的感觉袭进腰窝,呜咽似的发火:“胤衰奴!要不要命……”

    “对不起,让你生气了。”

    胤奚稍稍与她分开,只让她透一口气,暧昧的银丝还牵连着两人的唇瓣。胤奚用坚实的右臂捞起她,将人抱坐在窗台上。

    体内血液加速奔流,身上每一道伤口都疼得兴起,他垂着睫,痛快地用拇指刮过谢澜安潮红的脸蛋。

    他掐着女子不盈握的腰,发觉瘦了,眸子沉晦,卡在她两月退间进行新一轮的绵吻。

    所有绝境逢生的幸运,都是为了渴求温柔乡这片刻的放肆。他有太多太多的思念要倾泄给她。

    他真的,很想她。

    谢澜安襦衣縠皱,只能仰着头承接,颈子酸了很久。

    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需要这样的抚慰。

    可是最先抽离的,也是定力深厚的女君。谢澜安按住掌心下蓬发热息的胸膛,偏开鼻尖深深换了一口气,声音沙哑:“现在。”

    “现在?”胤奚用鼻尖勾她回来,哝哑地应。

    “躺好,”谢澜安带着欢愉后的软媚蹙眉命令,“让我看看你的伤。”

    “脱掉衣服看吗?”胤奚不露痕迹紧了下眉,声调还笑着,不听话地重新咬上她水泞甜润的唇,“女君。”

    第120章

    到底不敢真的惹谢澜安发火, 在她再一次开口之前,胤奚恋恋不舍地停了下来,抱着谢澜安落地站稳, 眼波轻睇, 自觉躺上了内间的榻。

    他是会挑地方的, 躺在谢澜安的睡榻, 枕着伴女郎每夜入眠的香香软软的绣枕, 指尖悄悄摸索, 摸到了染着她身体幽香的蔷薇回纹衾被。

    只是胤奚抻着腹肌一躺平,就觉不妙,眉心动了一下,拉过薄衾一角盖住腹部以下。

    “等一下再看吧。”男子无欲无求地盯着云纱帐顶。

    声音暗哑到离谱。

    谢澜安也不知他是疼的还是……她清晰地看着被子下鼓起的一块,酡红犹在的脸是不能再红了,心情难辨地避开眼。

    她有一刻甚至怀疑陆荷在谎报军情,否则胤奚在这种状况下,怎么还会想这么邪门的事情。

    可衣带上的血迹作不了假。

    谢澜安紊乱的心一时如飘云端,一时如涉低谷。她绷直发软的腿, 冷声说了句:“最好别让我骂你。”待胤奚平息下去,即刻请府上的医士郎过来。

    陆荷赶回金陵已是快马加鞭, 追星赶月, 胤奚身上伤重却与陆荷脚前脚后到, 这一路颠簸……谢澜安不敢细想。

    她真是没看错他, 只要还有一口气, 撑着也要站到她面前。

    香帐里没动静了,不知是有人正默默忍着疼,还是心虚不敢啧声。

    胤奚回来的消息已经在府中传开,他先斩豹头再杀褚屠, 动静闹的实在大,只是家主没发话,谁也不敢来打扰。

    很快,医士郎背着药箱来了。走进主屋之前,郎中先在木廊上看到斜错放置的一刀一剑。

    刀是鸾君刀,胤奚为免吓到谢澜安,遗憾地放弃了斩下褚啸崖头颅带回来的想法,只带回屠鲵剑,充当战利品。

    在外骁勇无比的血性男儿,这会儿像任人摆弄的面口袋一样躺着,没一丝刚气。医士郎脱履入室,发觉家主面色沉郁,当即打起十二分精神。

    走进内室往帐中一瞧,啊,是熟人,当初这位郎君左肩受箭伤,也是他给看的。

    郎中问胤奚伤在何处,胤奚无声指指腹脐,又指指左臂,余光溜着帐帘外头。

    当医丞要揭开他的衣襟,胤奚终于忍不住出声:“血污脏眼,女郎你……不要看。”

    方才的吻造成了胤奚气色红润的假象,此时唇上的血色褪去,白得像霜。

    谢澜安就站在帘钩旁,眼神也像那弯冷的钩,凝住胤奚那张煞白的脸,没有动。

    医士郎小心地解开伤患的外衣,布满胤奚肩背的淤青外伤且不说了,只见男子块垒分明的腹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白纱已被鲜血浸透。

    医士剪开纱布,随着一声创口与布料分离的潮湿腻响,一道缝有桑皮线,边缘皮肉还微微外翻的深红色指长伤口便露了出来。

    连见多了伤病的医士郎被这一眼冲击,都不由低噫一声。

    看着都疼得要命,这郎君怎么还没事人一般?

    “只是看着吓人罢了。”胤奚忙信誓旦旦地说,就像这伤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一双眼可怜地望着谢澜安。“我怕陆荷回来与女郎一说,女郎会胡思乱想,寝食难安,这才紧赶回来。路上已加倍小心了,不是故意糟践自己。”

    看得出来,为胤奚缝合伤口的军医技术精熟,上面敷的金创药与蛇衔膏也都是金贵东西,包扎得也紧实,确实没有糊弄。

    只是皮肉还未愈合就长途跋涉,又是骑马又是颠簸,伤口不裂开流血才是怪事。

    被那双幼鹿一样明澈柔圆,还带点可怜相的眼睛追望着,谢澜安的满腹光火是气不出,骂不出。

    许是家主的脸色太过难看,连对胤奚暗中摇头不赞同的医士郎为他重新包扎过后,也不禁打圆场:

    “家主,是这样的,郎君年轻健壮,这伤口已缝好,只要不发炎,细心将养着便是。小人先开道温补促愈的方子,郎君这段时日的吃食尽量软和精细些,粥糜之类的最好。

    “愈合之前不要食发物,不要沾水,不可动武,尽量连床都少下少动,切不可让伤口再撕裂了。”

    谢澜安仔细记住医士的叮嘱,才嗤声道:“我干脆把他供起来吧。”

    “那也不用……”胤奚碎碎嗫嚅,“如果伤口留了疤,只求女郎别嫌弃我。”

    啊呀,医士郎也是家有悍妻的,听了这话不觉在心中大摇其头,这个时候怎么还敢耍贫嘴,乖乖听训就是了嘛!

    奇怪的是,谢澜安的心情分明已经沉至谷底,听着胤奚还有力气耍嘴,也未再发火。

    医士处理完伤口,告退离开,静静燃烧的槃枝灯在内室笼了层橘雾色的光。

    谢澜安与榻上扮乖的人对视几息,抚了下被他咬痛的唇角,回身吩咐束梦,叫厨房做鸡肉粥端来,特意叮嘱别用白粳米,用襄樊的蝉鸣稻,一定煮得软烂,肉糜也要做得碎碎的。

    她说完又想到,他失了那么多血,也不知能不能见些油星……发物,什么东西算发物呢?索性又将才走的郎中召回来,拟出一张详细的宜忌食单,让厨司每日照着做就是。

    胤奚看着她忙,就是不往自己身上看一眼,无奈地呻出一声,抬起胳膊够着女子飘飘的袂影。

    “好人,你看一看我。不用这么忙活,我吃进的东西是不会从肚子里漏出来的。总得……洁净体面地留在你身边哪。”

    “少贫嘴!”谢澜安果然回头乜他。胤奚虚弱地笑了声,拿右手够她,谢澜安板着脸走上脚踏,伸手给他牵。

    胤奚说:“一会儿陪我吃些。”

    经历一场生死战,他眼观六路的本事见长,进门后那么干柴烈火,也没忽略谢澜安食案上一口没动的晚膳。

    谢澜安自然不承认她是为他胡思乱想,寝食难安,她俯身凑近胤奚,瞳仁里映出一张英俊的脸,淌出冷靡的嗓音:“方才还没吃够?”

    她明亮的星眸瞪起来实在很漂亮,就像两块纤尘不染的琥珀,而且她自己不知道,她的耳尖上还晕着一抹没消下去的绯红。说起这个,胤奚可就来了精神,用完好的那只手按住谢澜安的后颈压向自己。

    才要含住她的唇,被一根白皙的手指挡住了。

    “先吃饭,再喝药。”谢澜安说。

    胤奚低叹:“噢。”

    他仰躺着,脸白着,腰被纱布绑着,依然有一种惫懒的强势,懒得松手,索性用鼻尖来回蹭女郎的脸,问:“是不是没睡好?”

    谢澜安不可能留萎靡的黑眼圈在脸上,被人窥见她的内心,却瞒不过胤奚。

    他不是用眼睛看出来的,那是一种情绪上的感应。

    半个时辰前,胤奚绕至朱雀门回城,是戏小青护送他回乌衣巷的。简短的几句询问,胤奚已知晓他走后谢澜安立即起事,逼宫登顶,临阙摄政的事迹。可进门看见人的第一眼,胤奚就发觉这女子的心境如古井饮雪,澹然无情。

    从前好不容易被他哄出来点的眉间暖意,全不见了。

    因为今日之局面,并不是谢澜安设想过的最完美的一条路。

    胤奚几乎能想象到,她在登顶的路上目睹了多少性命丧于脚下,又受了荀祭酒何等的质问之语。

    有本不该死的忠士,只为保护愚蠢的皇帝死在她眼前;有本不该生乱的府镇,就因这一变分崩离析;本该因新法中兴的大玄,也由于这一平添的枝节,不得不暂停指鞭向北的宏业,先图恢复社稷安宁。

    对骄傲的谢澜安来说,这不啻于一种挫败。

    “女郎,和我说话。”半晌没得她的回应,胤奚用指尖勾她耳垂。

    谢澜安也懒得拿开胤奚烦人的手,留心避开他的伤口,倚身枕在他的胸上,听了会儿有力的心跳声,才说:“我做噩梦。”

    胤奚只听这四个字,心就像闷了张湿油皮,铺天盖地的窒痛与自责瞬间涌出。

    该陪着她走上那座孤高的凤阙之人,是他才对。他应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为她在马前挡血挡污,挡住最亲之人对她的诛心,令她的前路只有风光不见风雨。

    他为何不能分身两顾,一个在外替她杀敌,一个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

    “是我的错,今后我哪也不去了。”胤奚亲吻谢澜安的发心,伤口疼得他眼眶发红,直到此时才生出他万一回不来的后怕。

    谢澜安身边倘若没了胤衰奴,当然还是风华绝代的谢澜安。可她很可能从此孤心薄性,成为无所谓开怀也无所谓孤独的铁血帝王。

    那他就是罪该万死。

    谢含灵怎么可以不快乐。

    “我回来了,你别做孤家寡人。”

    谢澜安头次与人坦诚,正觉得滋味古怪,仿佛一道愈合中的伤口泛着细痒,说不清是踏实还是不踏实,没想到反应这样大的是胤奚。

    她诧异地抬头,对他眼睛观察片刻,迟疑地问:“又要哭呀?”

    有这样一位在外杀伐狠决,在家却动不动撒娇红眼睛的少爷闹她,谢澜安想做孤家寡人,恐怕也有些难。

    胤奚瞥睫掩住那无端让人伤心的联想,矜矜地说了声“疼”,真安心将自己当成娇小姐了。糜肉粥做好送过来,胤奚就柔弱不能自理地瞧着谢澜安,意思是:我自己喝不了。

    谢澜安知道他打的小九九,念他坐起不便,一只手确实拿不稳碗匙,便起身端来瓷碗。

    她侧坐在榻边,衣袖垂堆在软褥间,露出素雪般的皓腕,动作有些生疏舀粥喂他。

    胤奚美滋滋受用两口,目光落在那张芙蓉清减的雪靥上,心中忽道该死,怎可让她伺候自己?又反了悔,抬臂托住她手腕:“女郎也去用些。我自己吃……不然叫个小厮来就是。”

    瓷勺在碗沿碰出“珰”地一声,谢澜安给了他一个消停点的眼神。

    “不是谁都有资格进我屋的。”

    除了前世为老师侍奉汤药,这是谢澜安第一次喂人喝粥。她方才掐喉令胤奚呛咳牵动伤口,已觉后悔,只是谢含灵平生从不言此二字,所以面上也不见什么温柔旖旎,只是小心吹温,徐徐就口,免得胤奚吃呛。

    胤奚却已恍如坠入了蓬莱仙境,又一勺吹温的粥送到嘴边,他咽下去,浑身舒坦坦热烘烘,连身上剧痛也如荡然无存,不去理会了。

    谢澜安忽然道:“姓胤的,你脑子里要是敢想,你以命搏杀换得今夕这一刻也是值得,我就把你扔出去。”

    姓胤的目光微动,不敢想不敢想,老老实实吃粥。

    受伤的人食不能过饱,胤奚吃完,又催了谢澜安一回,谢澜安方草草吃了些。撤膳不多时,厨下给胤郎君煎的药也好了。

    束梦捧着托盘端进来,没听见女君用她伺候,又目不斜视地出去。

    胤奚不像谢澜安怕苦喜甜却掩藏喜恶,许是从前吃的苦太多,他一口气闷了那碗苦汤药,表情变也没变。

    夜阑风静,吃饱喝足,暖香在卧,人就要思些旁的东西了。

    胤奚歪头瞧那红烛烧得心长焰短,转脸向负手望着床榻,显然也意识到同一件事的谢澜安问:“怎么办呀,医士叮嘱我不能走动,今晚,怎么睡呢?”

    一边说着,他一边轻轻拍了拍自己身边空余的半张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