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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廖杰是罐头车间的职工, 也是厂子弟,他父亲和大哥都在食品厂工作。

    初中毕业那年,城里对职工编制的控制还没那么严格, 当时正逢食品厂扩大规模,他爸请罐头三车间的副主任喝顿酒, 就让他去罐头车间上班了。

    仗着厂子弟的身份, 他得以进厂工作, 这是他身份上的优势。

    然而, 进厂以后,这个身份又很快变成了劣势。

    国营大厂的职工都能享受福利分房待遇, 工龄累积到一定年限后, 可以跟厂里申请住房。

    食品厂的领导并没明着说, 房子没有厂子弟的份。

    但每次分房的时候, 他们这些厂子弟都得发扬风格往后排。

    后勤科那里有每个职工的住房记录,他爸是酱菜车间的老职工, 早在食品厂家属院建成的那年, 就分到了一套22平米的一室半。

    单位分房要优先照顾住房困难的职工, 廖杰跟父母、兄嫂一起住在家属院里, 条件已经比厂里的其他同龄人好很多了。

    原本廖杰对自己的生活条件挺满足的。

    他们单位的家属院刚得了一个什么“生活福利战线的标准化单位”称号, 这让家属院的居民们都挺骄傲。

    但他今年跟对象领证结婚了。

    两人没有住房。

    他家这边, 父母、兄嫂、侄子侄女, 加上他和妹妹, 总共八口人挤在22平米的一室半里。

    大哥大嫂带着孩子住小屋,他则跟着父母住大屋, 再用帘子隔出一个单间给他妹妹。

    这种条件,让他咋跟媳妇洞房?

    有的父母会在关键时刻出门遛弯,给孩子们提供方便。

    可是, 如果让父母带着妹妹出门溜达,那两个年轻人在家干了什么,岂不是全大院的人都知道了!

    廖杰和他媳妇可没有这个厚脸皮……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食品厂的待遇相较其他单位,确实要好那么一丢丢,在福利分房这一块儿比较人性化。

    厂里一时半刻拿不出那么多房子给小年轻结婚,又不能因为没有房子,耽误年轻人的终身大事。

    因此,食品厂就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在家属院里留出一栋鸳鸯楼。

    鸳鸯楼里的房间,都是格局差不多的小单间,每间房只有十几平米。

    凡是没能分到住房的未婚职工,都可以凭刚领的结婚证,在鸳鸯楼里申请一个单间。

    使用期限一个月。

    小夫妻在鸳鸯楼里度个蜜月,一个月后还得把房子还回厂里,毕竟后面还有新人排队等房呢。

    为了最大限度的利用这套单间,小年轻们领证结婚的时候,不但要挑吉日,还得兼顾鸳鸯楼的房间安排。

    要是领了证以后,发现鸳鸯楼里没有空房间,难免让人扫兴。

    所以,廖杰提前去后勤科打听了有空房的日期,算计着日子领了结婚证,又在上一户小夫妻离开以后,快速打扫了卫生。

    与媳妇一起精心装扮小窝后,欢天喜地搬进了鸳鸯楼。

    新婚蜜月的日子是相当美好的。

    他做小伏低地跟媳妇商量,每天一下班就赶紧回家,争取充分利用这套房子。

    好不容易哄着媳妇答应了,结果他这边却出了幺蛾子。

    厂里新来了一个姓朱的副厂长,跟个二百五似的,经常来车间给工人上课。

    刚开始是在工作时间讲课,工人们大多没啥异议,坐着听课能多歇一会儿,比在生产线上干活舒服。

    可是,没过多久,这上课时间就从白天改到了晚上。

    而且在朱副厂长讲课的时候,牛厂长也会来跟班,每次上课都要拖延到九点多才让大家回家。

    廖杰那鸳鸯楼只能住一个月,而他每周有两三天时间要参加学习,回家还得写学习心得。

    好好的新婚蜜月,平白无故就少了三分之一。

    遇上这种事,谁的心里能舒服?

    廖杰还因此被媳妇揶揄了好几次。

    但牛厂长在厂里积威甚重,哪怕大家心有怨言,也不敢真的翘了晚上的思想政治学习。

    不过,眼瞅着一个月的时间只剩一周的时候,年轻人们终于迎来了钻空子的机会!

    牛厂长与朱副厂长分头行动了,每人负责一个车间。

    而罐头三车间是由朱副厂长负责的!

    于是廖杰瞅准时机,下班以后直接回家,翘掉了两晚的思想政治学习,珍惜短暂的相聚时光。

    蜜月最后一晚,又赶上了学习课,廖杰打算如法炮制,继续翘课。

    但是由于前两节课的出勤率大幅降低,朱可海还没下班就来车间堵人了。

    他拿着花名册挨个点名,谁也不许缺课。

    廖杰不想搭理他,给工友使个眼色就想跟对方一起尿遁。

    朱可海却说:“参加思想政治学习,提高思想政治觉悟,是咱们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有些同志极其没有组织纪律性,几次三番旷课!对于这种同志……”

    他站在车间大门口,巴拉巴拉讲了一番大道理,不但要求旷课的同志写检讨,还要给大家另外增加课时,提高认识。

    有人在人群里嘟哝,“重中之重不是搞生产嘛,这朱厂长整天不干正事,就知道给咱们上课,他要是把这个工作劲头放在后勤那边,全厂职工都能分房了。”

    “呵呵,行了,人家是厂长,他咋说咱们就咋做吧。”

    职工们纷纷收拾东西,准备吃了晚饭就回来上课。

    廖杰没办法,也拿着饭盒去食堂,在食堂遇到自家大哥的时候,让大哥替他去学习班点个卯,占个人头。

    他则提着饭盒快步离开厂区,急着去电影院与媳妇汇合,看完电影以后再一起回家。

    可是,他还没走出厂大门,就被门卫老秦拦了下来。

    “小廖,你们车间今天有课吧?可不许再缺课了啊!”

    廖杰拿出一支烟给他,好声好气地商量:“秦师傅,我哥替我上课去了,我回家有急事,你给我通融通融呗!”

    “真通融不了!”秦师傅无奈道,“你们车间前几次旷课情况太严重,朱厂长大发雷霆,今天特意给了我一本花名册,让我帮他拦人。我要是真把你放了出去,那吃瓜落的人就变成我了。”

    廖杰与他软磨硬泡了一刻钟,仍是没能得到放行。

    秦师傅为难地说:“小廖,要不你去找牛厂长或朱厂长批个条子,我收了条子,你就可以随便进出了。”

    新来的朱厂长有点较真,而他只是个门卫,万一被对方抓住把柄,也够他喝一壶的。

    廖杰憋了一肚子气返回车间,又瞧见他大哥被朱厂长提溜到车间最前面,当着全车间职工的面,训得跟三孙子似的。

    他心里憋了一个月的火,呼一下就熊熊燃烧起来了!

    他跑过去将大哥拉到身后,皱眉说:“朱厂长,我哥今天没有学习课,来咱们车间里听听课,要求进步怎么了?”

    “他只是来听课的吗?我喊廖杰的名字,他答什么?”朱可海斜眼望向他,“提高思想政治觉悟是……”

    “朱厂长,我们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有谁的思想觉悟比我们工人阶级还高?厂里的生产任务都是我们累死累活完成的,你给厂里做啥贡献了?凭啥整天叭叭地给我们上课?”廖杰怒气冲冲地说,“工人们白天累得跟死狗似的,晚上还得听你上课,你算个毛啊,要上课也是牛厂长、叶厂长、陈厂长给我们上课!其他厂长都是跟我们工人阶级一起战斗过的,人家都跟我们同吃同住,一起在车间里奋斗过,你算个啥啊?”

    廖大哥没想到弟弟能当着副厂长的面说出这种话来,连忙上前拦住他,给他使眼色。

    公然跟副厂长叫板,你不想干啦?

    他瞅一眼朱厂长铁青的脸色,推了弟弟一把,“不许说了,赶紧给朱厂长道歉!”

    廖杰正在气头上,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怯场!

    想起自己为了那套鸳鸯房,提前做的准备,精打细算的筹谋,还有这一个月来被朱可海耽误的时间,他双眼气得通红!

    他家房子住不下那么多人,而且父母房间里还有个妹妹。

    明天从鸳鸯房搬离以后,他跟媳妇就要分开过了。

    他回自家,媳妇回单位的集体宿舍。

    时下很多年轻人都是这么过的,他们夫妻俩虽有抱怨,但也能忍受,只想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好好相处。

    结果现在全被朱可海这个假仁假义的给毁了!

    “咱们厂已经推行了《鞍钢宪法》,厂里是我们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朱副厂长,你不是分管后勤工作的吗?为啥职工住房的问题还没得到解决?你要是能像牛厂长似的,扩大咱们工厂的规模,提高我们职工的福利,那我们肯定听你的。可你连自己的工作都没做好,那么多职工都没有房子,你有啥资格一天天的给大家上课?有能耐你就先给我们分房子!”

    他这番话得到了好多年轻工人的支持。

    原本还大睁着眼睛,吃惊望向这边的职工中,立即有人附和了。

    “对啊,朱厂长,你是管后勤的,厂里到底什么时候给我们分房子?”

    “可不是嘛,家里挤不下,根本腾不出地方给我们结婚!”

    “这要是牛厂长,肯定早就给大家办了!”

    被顶撞的朱可海怒不可遏,“都吵什么?简直无组织无纪律!”

    听他们一口一个牛厂长,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牛恩久要是真的能给职工解决住房问题,还能将这种棘手的工作拖到他来厂里上任吗?

    之前牛恩久跟班的时候,各车间上课的出勤率都在95%以上。

    自打他跟牛恩久分别带班以后,他这边的出勤率直接腰斩。

    这不就是明着告诉大家,他朱可海说话不好使,有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吗?

    所以,他今天来上课之前做足了准备,想抓几个典型,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

    没想到竟然遇上了廖杰这个刺头,煽动得其他人也跟着起哄!

    朱可海在原单位就是专职管理干部去基层参加劳动的,常年与人打交道,应对这种突发状况,他有自己的办法。

    此时最关键的就是让祸头子离开现场,以免有更多工人被他教唆着闹事,让事态扩大。

    “廖杰,既然你不思进取,不愿意参加思想政治学习,那你就不用来学习班上课了。今天的情况我会汇报给厂党委,要如何处理你,就听党委的决定吧。”朱可海沉着地往车间外面一指,“现在请你离开车间,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廖杰被这套说辞气得心火更旺,眼里蹭蹭冒火。

    “谁说我不思进取,谁说我不愿意参加学习?我要是不思进取,那我这几个月是干啥呢?我刚结婚不到一个月,放着媳妇在家独守空房,下班就参加学习,你凭啥给我扣不思进取的帽子?”

    说到最后,他嗓音都有些哽咽了。

    去年生产任务重的时候,他在车间里没黑没白的忙活,今年好不容易轻松一点了,让他有空娶了媳妇,又因为参加学习耽误了大量相处时间。

    结果在领导这里,他就落得个不思进取的评语。

    车间主任和副主任这会儿已经回过神了,跑出来拉住廖杰,阻止他继续顶撞领导。

    “廖杰,你怎么回事?干活累昏头了?说的都是什么胡话!”车间主任训斥了手下工人,又对领导赔笑道,“朱厂长,廖杰年轻气盛,确实还需要进行思想上的教育,咱们再给年轻人一次机会,让他继续上课吧?”

    “他不爱听就可以离开了……”

    朱可海要是轻易放了这个顶撞自己的刺头,那他以后在厂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到时候工人们有样学样,他的工作还要不要开展了?

    思及此,他在对方的背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沉声说:“廖杰,你现在就出去,你的事情明天再处理,别耽误其他人上课。”

    他没明说要开除廖杰,可是这番话听在工人们耳中,就约等于开除了。

    有跟廖杰关系不错的工人替他求情:“朱厂长,廖杰又没犯什么大错,不至于开除吧?”

    朱可海瞅了廖杰一眼,没作声。

    像是默认了会开除廖杰的话。

    眼见自己难逃被开除的命运,又被对方在背上推了一把,廖杰伸手推回去,火冒三丈道:“要不要开除我,那是厂党委的决定,你凭啥推我?厂长讲道理讲不过工人,就想动手啊?”

    朱可海虽是厂长,但他也才32岁,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他年纪轻轻就坐上了国营大厂副厂长的位置,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接连被工人当众顶撞,还动了手,让他有点下不来台,心里也被拱出了火。

    他推着对方的肩膀说:“你给我出去……”

    双方推搡间,朱可海的手肘撞到了廖大哥的鼻子。

    廖大哥吃痛地“哎呦”了一声。

    发现自家大哥的鼻腔里有鲜红的血珠滴答下来,廖杰被气昏了头,挣脱开大哥的钳制,挥手就往朱可海脸上招呼了一拳。

    “我去你大爷的!厂长了不起啊?”他打了一拳还不尽兴,再次挥出拳头,“厂长就能随便打人了?”

    朱可海没料到他真的敢挥手打人,一个不留神被他打倒在地。

    廖大哥拼命拉住弟弟,一边说着“他是厂长,你让他打一下又能咋样”,一边出脚在朱厂长的手指上踩了一脚。

    朱可海再次受到伤害,忍不住“嗷”了一声。

    “朱厂长你怎么样?受伤没有?”车间主任凑上前去关心。

    其他工人也一哄而上,围在几人身边帮忙拉架。

    有人拉开廖杰的时候,顺便往朱可海的背上踢了一脚。

    有人喊着:“哎呀,人太多了,都让开让开,朱厂长起不来了,别踩到朱厂长!”,然后在他脚腕上踩了一脚。

    朱可海被打得鼻子流血,好不容易忍着手指疼痛,从地上坐了起来,屈膝捂住钻心疼的脚腕。

    刚伸出一只手,让人拉他一把,却不知被谁推着肩膀躺回了地上。

    “朱厂长,你脚腕是不是受伤了?别是骨折吧?你还是躺着别动了!刘顺,赶紧去卸个门板,咱们把朱厂长抬到医院去!”

    朱可海捂着流血的鼻子喊:“我没骨折,你们松开我!”

    车间主任跟着嚷嚷:“听厂长的,大家都散开散开,这会儿人太多了,容易好心办坏事!”

    他也瞧不上这个朱厂长,但是以防被秋后算账,他还是要假意跟朱厂长站在一起的。

    廖杰已经被大哥拉了出来,冲着包围圈里喊道:“大家可要替我作证啊,是他先打我,我才反击一下的。他骨折跟我可没关系!”

    刘顺从办公室的大门上卸下来一张门板,大家伙不顾朱厂长的阻挠,热心地将他抬到了门板上。

    然后选出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抬着简易担架跑出车间。

    不少职工刚在食堂吃完晚饭下班,见了这个阵仗便关心地问:“朱厂长怎么了?”

    “鼻子流血了,我们抬他去医院看看。”

    职工们:“……”

    这朱厂长可真是娇气,鼻子流血而已,居然还用上担架了!

    *

    叶满枝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后面忍不住问:“那朱厂长到底骨折没有啊?”

    “没有,”周如意摇头,“听说只是皮外伤。”

    叶满枝很不厚道地遗憾了一下,又状似关心地说:“哎,朱厂长受伤,我还是应该去医院探望他的。但我刚出差回来,风尘仆仆的,又没什么准备,还是明天再说吧,到时候叫上余工,一起去看看他。”

    余幽芳应该也挺想看看朱可海的惨样的。

    “廖杰那边是怎么处理的?”叶满枝又问,“职工们对这件事有什么反应?”

    “廖杰说他也被朱厂长打得肩膀脱臼了,现在也住院呢,厂里暂时还没处理廖杰,”周如意踯躅道,“毕竟没多少人亲眼见到打架现场,职工们讨论了一阵也就算了。但大家又将关注点放到了福利分房上,如果廖杰结婚有房,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周如意也是跟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她也盼着单位能给年轻职工分房。

    叶满枝拧眉叹了口气:“房子的事三天两头被提起,却一直难以解决,希望这次能有个差不多的方案吧。”

    牛恩久去省厅开会了,叶满枝暂时不用汇报工作,她把这段时间积压的文件都签了。

    看完最后一份时,正好下班。

    她没在单位耽搁时间,赶紧提着行李坐车回家。

    一个多月没见面,她可太想念吴博士啦!

    走进军事学院的家属院,她漫步在林荫大道上,穿过一排排的赫鲁晓夫楼。

    越往深处走,越觉得大院里好像有哪里不对。

    快到自家的岔路口时,她碰见了刚接孩子放学的邻居柳振芳。

    “振芳嫂子,咱大院里咋多盖了这么多小单间啊?”

    “哈哈哈,什么小单间,”柳振芳笑道,“那是各家的厕所!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咱大院里的变化可大了,不少人家都盖了厕所。”

    “军事学院真给咱盖厕所啦?”叶满枝惊喜地问。

    其实去年就有风声说,大院里的平房可以盖独立厕所,吴峥嵘甚至还画了张图纸,规划自家的上下水管线。

    可惜那阵风吹着吹着就没了,修厕所的事情不了了之。

    主要是修厕所这事,需要私人出钱,但大家住的房子都是国家分配的。

    万一哪天工作有了调动,离开军事学院的家属院,那这份修厕所的钱就是打水漂。

    所以,大多数住户不愿意自费。

    柳振芳笑道:“这可不是军事学院牵头的,这是你家吴所、我家老周,还有空军工程系的刘主任出面牵头,跟青年街公社谈的。最近市里在给一部分公租房安装给水和排水的出入户管道,咱大院里的房子也算是公有房产,可以跟市里的规划一起做。但咱这毕竟是军产房,人家市里不给出钱安装,所以居委会就让愿意自费盖厕所的人家报名。管道都是统一的,用的人越多,均摊下来越便宜,咱们这一片平房,几乎有一半的人家都盖厕所了!”

    “哎呀,那可太好了!自家有个厕所,可就方便多了!我就说嘛,这条路怎么被挖得坑坑洼洼的。”

    叶满枝心里激动,顾不上与振芳嫂子寒暄了,在门口告别后,便迫不及待地开锁进门。

    自家院子里果然有个红砖小单间,拉开白色的木门,里面居然安装了能冲水的蹲便!

    天呐!天呐!她们家终于有自己的厕所了!

    她以后再也不用去上公共厕所啦!

    叶满枝将行李包扔到葵花的狗窝旁边,与热情的葵花打声招呼,就兴奋地进去上了一趟厕所。

    听到冲水声的一刹那,她的心情简直比签了十笔订单还舒坦!

    不不不,比被北京的领导相中还舒坦!

    叶满枝心情好,想给许久未见的葵花弄点好吃的。

    但吴峥嵘独居的时候,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决,家里似乎啥也没有,不知道他平时是怎么喂梨花和葵花的。

    叶满枝进屋翻箱倒柜,找出一包快要保存过期的羊奶粉,给葵花冲了一盆。

    葵花摇着尾巴吧唧吧唧喝奶的时候,她又回了他们两口子的房间。

    然后,她就发现了新大陆!

    她刚才站在院子里,完全没留意到,自家的房子居然往东侧扩建了一大块!

    他俩房间的墙上多了一个小门,而那扇门的后面,竟然连通着一个浴室!

    浴室里有她那快要包浆的浴桶,有上下水管道,还有一个模样不太好看的花洒,看样子是某位同志的手工活。

    叶满枝参观了好长时间。

    她想在新浴室里洗个澡,但那个花洒她不会用!

    高级装备暂时还玩不转,小叶厂长决定回归原始,去厨房烧热水往浴桶里倒。

    长途跋涉好几天,今天又回单位上了一天班,坐进浴桶的一瞬间,让她忍不住舒服地喟叹出声。

    “还是回家好呀!”

    她眯着眼睛泡在热水里,皮肤被蒸汽熏得白里透红。

    泡了许久后,叶满枝发现自己忘了准备香皂,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然而,她刚将一条腿迈出浴桶,卧室的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一身戎装的吴大博士从外面走了进来。

    窥见屋里的情形,吴峥嵘意外地怔了一瞬。

    夫妻俩透过卧室墙上的窗玻璃,两相对望。

    叶满枝下意识抬手护胸,而吴峥嵘却往正对大院的窗户上瞟了一眼,确认窗帘已经拉好后,抬手解开了军装外套。

    第182章

    叶满枝和吴峥嵘的房间里, 东侧和南侧各有一扇窗,清晨日出东方时,整个房间都能覆满阳光。

    这次在卧室外面搭建浴室, 吴峥嵘只在墙上开了一道门,东侧原有的那扇窗户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所以, 吴大博士在媳妇的注视下, 只拨开了一个插销, 就将阻隔两人的窗户轻松打开了。

    “小叶厂长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叶满枝浑身赤裸, 一条腿站在桶内,另一条腿落在桶外, 双臂还忙乱地护着胸, 在这种脆弱时刻一点也不想跟他搭话。

    尤其对方只脱了一件外套, 姑且还算穿戴整齐。

    “早上回来的, 我想给你个惊喜嘛,”她言简意赅地答完, 支使道, “我忘拿香皂了, 你去帮我找找香皂。”

    企图把男人支开。

    吴峥嵘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笑着问:“有言跟你一起回来的?”

    “没有。”见他听到答案就开始解衬衫纽扣, 叶满枝透白的脸上瞬时染上颜色, 催促道, “你快给我拿香皂去!”

    吴峥嵘这次挺听话, 把脱下的衬衫挂到衣架上,顺便帮她拿了香皂。

    趁着他转身的工夫, 叶满枝动作利落地将腿收回来,整个人缩进浴桶以后,终于没那么羞耻了。

    她透过玻璃窗向外望了一眼, 视线落在那片宽阔结实的后背上。

    吴峥嵘常年有训练任务,身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

    但叶满枝对胸肌腹肌啥的不怎么痴迷,她只喜欢背肌,必须在关键时刻搂着。

    吴峥嵘将香皂递进窗户,靠在窗边问:“水还热吗?”

    “你想一起洗啊?”刚偷瞄过人家背肌的叶满枝鬼使神差地问。

    吴峥嵘被她的话逗乐,招手让她靠近一点。

    “干嘛啊?”她趴在浴桶边,身体稍稍前倾。

    吴峥嵘轻捏住她的下巴,娴熟地给她一个并不清纯的吻。

    在呼吸变得急促时,将人松开,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浴桶太小了,放不下两个人,但我可以帮你加点热水。”

    “……”叶满枝不满道,“你不进来,又不离开,讨不讨厌啊!”

    明明脱得只剩裤子了,居然还站在窗边看她洗澡。

    被他这样盯着,还不如让人进来呢!

    叶满枝趴在浴桶旁边,埋怨地向外瞪了一眼。

    浴室里开着白炽灯,暖黄的灯光落在男人身上,将她最喜欢的长睫毛染成了浅金色。

    腰腹线条也被衬得十分明显。

    叶满枝往外瞄了几眼,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无厘头的想法。

    他俩这样一个站在窗内,一个待在窗外,怎么那么像潘金莲与西门庆的初次见面啊?

    潘金莲挑帘叉杆,打中西门庆的时候,似乎就是当下这种情景。

    吴大博士正是站在窗内的潘金莲,而她则是那个见色起意的西门庆。

    见她趴在浴桶边上笑个没完,吴峥嵘问:“笑什么?”

    叶满枝乐不可支地将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比方讲给他听。

    “谁是潘金莲?”吴峥嵘挑眉。

    “你呗!”

    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

    闻言,“潘金莲”长腿一迈,踩上窗台,一步跨进了浴室。

    “旁边就是门,你干嘛跳窗户啊?”

    吴峥嵘低语几句,得到一个不要脸的评价后,将人拦腰从浴桶里抱了出来。

    “新盖的这面墙隔音吗?”叶满枝紧张地问。

    这面墙贴近两栋房子的过道,偶尔会有人从过道穿行。

    “不知道,还没试过。”吴峥嵘被温暖包裹住,亲吻着她的脖颈说,“你克制一点吧。”

    叶满枝尽量克制了,可她还是对新盖的砖墙不放心。

    被冲撞得头脑嗡嗡发昏时,搂着男人的脖子命令:“我不想在浴室里了,你抱我出去!”

    吴峥嵘问:“新浴室不好吗?我看你挺喜欢的。”

    “你问那么大声干嘛?”叶满枝双颊酡红,伸手捂住他的嘴,“这浴室里有回音!”

    吴峥嵘随手挑起气窗的窗帘一角,向外望了一眼说:“没人,你怕什么?”

    “你可真是,真是……”

    叶满枝简直被他的不要脸惊呆了,居然敢在这种状态下挑窗帘。

    尽管气窗是在上面的,可是,羞耻啊!

    吴峥嵘吻住她说:“别真是了,你专心点,一会儿我帮你洗澡,试试新花洒。”

    ……

    当晚,叶满枝终于用上了那个由1062研究所吴峥嵘副所长亲手制作的新花洒,但是因为实在没什么力气,她是坐在浴桶里享用的。

    被人裹着毛巾被,抱回床上以后,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吴峥嵘在她唇上亲了亲,提议道:“小叶厂长,毛巾被在咱家的使用频率挺高的,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再买一条?”

    这条还是他俩结婚那年,叶来芽陪嫁过来的。

    “……”

    叶满枝觉得夫妻之间可能真的有什么磁场,否则他俩不能如此心有灵犀呀!

    她指了指自己的行李包说:“我在广交会上买了两条,一条给有言,一条给我。”

    吴峥嵘不用这玩意。

    买毛巾被还需要工业券,叶满枝一直没舍得买。

    但广交会上的东西不用凭票,大会最后一天的时候,放出了不少零售工业品。

    她这次去广州出差,每天有1块2的伙食补助和5毛钱的住勤费,总共1块7。

    40天下来能领将近70块的差旅补助。

    所以,她在广交会闭幕的时候一点也不心疼钱,把家里需要又一直舍不得买的东西都买了。

    她包着毛巾被,像个蚕蛹似的蹭到床边问:“咱们大院里新建这么多独立厕所,每户交多少钱啊?”

    “四十多块吧,”吴峥嵘拿了毛巾给她擦头发,“咱家这两个工程做下来,一共花了九十多。”

    叶满枝嗯了一声。

    九十块不少了,但是能拥有自家的厕所和浴室,改善生活条件,她觉得还挺值的。

    “咱们公社这边所有平房都可以安装厕所吗?”

    “只有公租房可以,私有的房产人家不出钱。”

    叶满枝撩开遮挡视线的毛巾,看向他问:“你说我给新城街的那个院子也盖个厕所咋样?我姥姥姥爷年纪大了,去公共厕所不方便,能不能借着市里做工程的机会,在家里盖个厕所?”

    “应该可以,你抓紧时间跟公社联系一下,问问他们的工程做到哪里了。”

    *

    小吴会计不在家,夫妻俩又过起了愉快的二人世界。

    叶满枝跟吴峥嵘讲她在广交会上的见闻,还通报了朱可海被工人打成乌眼青的喜讯,两人聊天聊到睁不开眼睛,她才依依不舍地睡过去。

    次日早上,清闲了一个多月的吴大博士,又肩负起了给媳妇打早饭和叫起的任务。

    叶满枝迷迷瞪瞪地吃了一顿家乡的早餐,与吴峥嵘相约下班后看电影,夫妻俩一起出门上班去了。

    小叶厂长出差一个多月,有不少工作要跟进。

    尤其是宴席菜的订单,她对欧洲市场还挺有信心的,感觉宴席菜罐头能在欧洲华人圈打开销路。

    所以,她给牛恩久汇报了广交会上的情况后,跟他商量了一下宴席菜订单的分配。

    “咱们这次拿到了不少红烧猪蹄、四喜丸子和红烧猪肘的出口订单,但是宴席菜罐头在这两年已经停产了。厂长,咱们从各车间抽调人手,组成一个新车间,还是将订单交给四车间,让他们生产午餐肉的同时,兼顾宴席菜?”

    牛恩久翻看了一下她带回来的订单记录,总共有15万人民币的订单。

    这个数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用原来那套生产原汁猪肉的设备,就能生产宴席菜,加紧赶工的话估计一个月就能完成任务。

    “叶厂长,你怎么看?这种宴席菜还会有后续的订单吗?”

    “我比较倾向于成立一个专门生产宴席菜的车间,海外华人尤其是东南亚那边的华人,对这种宴席菜的接受度还挺高的,很多中餐厅都在使用宴席菜罐头。但国内能生产宴席菜的厂家只有五家,而且都不是主营业务。咱们如果能在这上面下些功夫,也许会有意外收获。”

    牛恩久说:“咱们厂里暂时没有闲置的车间,你先在其他车间组织生产,等汽水车间的设备搬去汽水厂以后,咱们厂里能松快不少,到时候再成立一个宴席菜车间。”

    叶满枝觉得这样也行,从牛恩久这里离开后,就去了一趟罐头车间的剔骨小组。

    让他们把猪蹄和猪肘子都留下,交给实罐车间生产宴席菜。

    她在厂里忙了一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在食堂碰见了余幽芳,便端着饭盒坐过去问:“余工,听说朱厂长在咱俩出差期间受伤了,正在医院住院呢,我一会儿想去看看他,你去不去?”

    “我也去吧,伤筋动骨一百天,朱厂长这回得卧床三个月左右了。”

    “啊?他不是鼻子出血嘛?”

    还被打成了乌眼青。

    “脚腕骨折了。”余幽芳摇摇头说,“我今早问过厂办的丁主任,他经常去探望朱厂长,据说是昨天下午确诊的脚腕骨折。”

    “这都过去三四天了,他怎么才确诊骨折啊?”

    她还以为朱可海在医院泡病号呢。

    朱可海最初确实是想泡病号的,他倒不是必须住院。

    但是出院以后,就得回厂里上班。

    他被那廖杰打得脸上淤青,回去上班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正好脸上和脚腕的青肿都没消退,他在医院住院也有现成的理由。

    可是养了两天以后,脚腕的青肿不但没消下去,还越来越严重了,稍稍一碰就钻心的疼。

    大夫又帮他检查了一遍,然后就在昨天下午确诊骨折了。

    叶满枝和余幽芳趁着午休时间,去人民医院探望了一下病号。

    眼见朱厂长顶着青紫的右眼眶招待她们,叶满枝想了好几件悲伤的事情,才把笑意从自己的嘴角压下去。

    “朱厂长,你怎么伤成这样啊?”叶满枝坐在板凳上,一惊一乍地说,“我听说只是流了点鼻血而已,养两天就能上班,怎么脚腕还骨折了?那个廖杰下手也太重了!”

    提起廖杰,朱可海阴沉着脸说:“我已经跟牛厂长汇报了当时的情况,希望厂里能严肃处理廖杰的问题。”

    “那是,肯定要严肃处理他!”叶满枝不小心瞥见了他的大花脸,赶紧将目光转向别处,艰难地憋着笑说,“廖杰年轻莽撞,但是朱厂长,你怎么也冲动地跟他互殴啊?”

    “谁跟他互殴了?是他先打的我!”

    “啊?”叶满枝故意看向余幽芳,寻求认同似的说,“不是互殴,那你俩的伤势怎么都这么严重啊?一个肩膀脱臼,一个脚腕骨折!”

    不等朱可海答话,余幽芳就接着说:“我听说当时场面挺混乱的,有可能是被其他人误伤的。”

    朱可海沉着脸没说话,脚腕骨折不是廖杰造成的,但是如果没有廖杰,他也不用受这一遭罪。

    两人来探病的时间挑选得很好,趁着午休时间来,既显得重视,又不用逗留太久。

    说一些保重身体的客套话,就可以撤退了。

    从病房里退出来以后,叶满枝和余幽芳终于不用憋笑了。

    余幽芳掏出一毛钱买了两根冰棍,递给叶满枝一根,“我看朱厂长的伤势挺严重的,估计最近都要卧床休息,就是不知道他的工作怎么安排。”

    叶满枝心说,他没来的时候,正副五个厂长照样把食品厂经营得挺好。

    其实有他没他都行。

    果然,没过几天,牛恩久就召开了一次班子会议,安排之后的工作,同时处理斗殴事件的后续事宜。

    朱可海不能上班,对其他人没啥影响,牛恩久将他的工作收回来,由自己负责就行。

    关键是要如何处理斗殴的当事双方。

    “按照咱们厂的规定,凡是参与打架斗殴的人员,厂里都有权利将其开除。”牛恩久问,“对于这件事,大家都有什么看法?”

    副厂长们喝茶的喝茶,翻笔记的翻笔记,没人想掺和这种事。

    朱可海确实烦人,但毕竟是一个班子的同事,他伤好以后,大家还得在一个锅里搅马勺。

    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开除廖杰。

    他逃避思想政治学习,又把领导给打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都不占理。

    陈谦对新来的同事没啥好印象,不在自己包干的车间折腾,整天去别人的车间讲课,找存在感。

    他率先发言说:“根据厂纪厂规来办是最合理的。但当时双方都参与了斗殴,咱们要是只开除廖杰,那让职工们怎么想?”

    据朱可海所说,当时是廖杰单方面殴打他的。

    而根据在场的其他人作证,是朱厂长先动手推了廖杰,廖杰才出手回击的。

    况且朱可海骨折跟廖杰没啥关系。

    如果开除了廖杰,那要怎么处理先动手的朱可海?

    牛恩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问:“其他同志还有没有想说的?”

    发现蒋文明和王士虎都没有要表态的意思,叶满枝主动说:“廖杰是罐头车间的职工,我是包干罐头车间的副厂长,虽然双方起冲突的时候,我不在厂里。但这两天我也大致了解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我觉得这件事的重点,并不在如何处理廖杰上,而是应该看到更深层次的问题。”

    “朱厂长履新以后,一直分管宣传和后勤工作。宣传工作的成果是有目共睹的,这几个月在咱们厂里掀起了一阵学语录学著作的热潮。车间职工们的学习也非常踊跃,就拿罐头车间来说,连续两个月的出勤率一直能达到95%以上。我看了一下这两个月的考勤记录,除了最近的三节课,廖杰参加了之前的所有学习班。”

    “有些同志只知道廖杰与朱厂长动手了,却不知道动手的原因。”

    叶满枝简单介绍了廖杰的家庭情况,以及他因为没有住房,在结婚后申请了鸳鸯楼。

    “最后三节课的时间,正是他们拥有鸳鸯楼使用权的最后一周。从鸳鸯楼搬离后,这对新婚夫妻就要各回各家了。两人即使结了婚,也没有共同生活的条件。”

    其他厂长:“……”

    那廖杰打人似乎还挺合理的。

    年轻人嘛。

    咳咳。

    “通过廖杰这件事,我觉得可以看出两个问题。其一,职工福利分房已经刻不容缓了,后勤科的工作比较滞后,跟不上咱们厂的发展速度。如果年轻人能有个自己的小家,有个容身之所,也不至于那么看重鸳鸯楼。”

    “其二,咱们思想政治学习课的时间安排,需要适当调整。牛厂长和朱厂长利用下班后的时间,为职工们上课,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职工们还能轮流上课,但两位厂长是要天天留下来加班的……”

    牛恩久微微颔首。

    自打跟那个朱可海一起上课,他每天都要留在厂里加班。

    他平时的工作量是朱可海的好几倍,每天下班再跟班学习,这几个月明显憔悴了不少。

    跟对方一起搞宣传,属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

    叶满枝笑着说:“我觉得提高思想政治觉悟,看重的不该是形式,而应该是结果。大家都是从学生时代走过来的,不知你们那会儿有没有‘干坐生’,反正我当时所在的班级里就有两名‘干坐生’,整天在课堂上干坐着,出勤率特别高,但每次考试都得大鸭蛋。”

    “咱们厂已经在牛厂长的支持下全面推行了《鞍钢宪法》,各车间里都有劳动和学习小组。经过两个多月的学习,牛厂长和朱厂长已经为大家打下了一定的基础。咱们其实也可以试一试让小组长利用工间时间组织学习。厂里隔一段时间组织一次考试,考察大家的学习成果。而且车间之间、班组之间都可以进行竞赛,让车间里涌现出更多的学著作积极分子。”

    叶满枝讲得比较含蓄,她更想说的是,这样可以把职工从学习班里解脱出来。

    该接孩子的接孩子,该带老人看病的就带老人看病。

    朱可海的家里有人照看,他可以心无旁骛地追求事业上的成功。

    但职工要养一大家子人,谁能跟他似的当甩手掌柜?

    朱副厂长要休养一阵子,学习班的事可以由牛恩久直接做主。

    叶满枝这个提议,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

    没有朱可海碍手碍脚,他当场就采纳了叶厂长的建议。

    借着推广《鞍钢宪法》的机会,让大家利用业余时间展开轰轰烈烈的语录和著作学习。

    每半个月组织一次小考,每一个月组织一次竞赛。

    这次的班子会议严重跑题,研究起了思想政治学习和职工福利分房。

    而处理廖杰的事,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厂党委最终决定,保留廖杰的职工编制,将其调离罐头车间,下放养猪场劳动。

    叶满枝没再替廖杰说话。

    去养猪场当饲养员挺好的,听上去似乎不太体面,但福利待遇与食品厂一样。

    不在朱可海眼皮子底下工作,也没那么容易被穿小鞋。

    而且在养猪场上班的城市职工,能在县城分到单间宿舍,廖杰可以带媳妇过去小住一下。

    *

    会议上的决定当天生效,所以下班后大家不用参加学习班了。

    叶满枝踩着下班的铃声,与职工们一起走出厂大门。

    先去门口的糕点门市部买了一斤槽子糕和半斤油茶面。

    然后提着两个纸包,乘车去了新城街的小院,给她家没牙的老头老太太送点好吃的。

    “你怎么又乱花钱?”姥姥埋怨了一句,就想下地给她做饭。

    “我当着食品厂的副厂长,要是上门不给你们带糕点,那显得我混得多差劲啊!”叶满枝扶着她下了床就开始点菜,“我想吃醋溜土豆丝,姥,你给我做个土豆丝吧。”

    “行,你等着。”

    “你慢慢做吧,我先去公社打听点事。”叶满枝把她送进了厨房,挥挥手说:“我一会儿回来吃饭啊!”

    老太太心疼钱,盖厕所的事不能提前跟她讲。

    她看了眼时间,在公社下班之前赶了过去。

    见到已经当上公社书记的毛琼华,叶满枝笑道:“毛书记,我这个群众又来找公社的同志办事啦!”

    “哈哈,小叶快请进。”毛琼华将人请进办公室打听她有什么事。

    叶满枝说想借着市里给公租房安装上下水的机会,给自家的小院也盖个厕所。

    “这事儿你就别提了,现在不行!”毛琼华摆手。

    “毛姐,我自己出钱。”

    “不是谁出钱的事,”毛琼华低声说,“现在全市的改造项目都被叫停了。”

    “为什么啊?”

    新城街的房管所还是反应太慢了。

    他们青年街公社那边的工程都已经做完一大半了!

    “问题比较复杂,不过听说是因为钱。你想想,全市的公租房都要进行维护和改造,那得花多少钱?今年之所以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是因为中央给省里拨付了‘城市维护费’,省里从中给咱们滨江拨了50万。”

    “50万不少了吧?搞上下水管道还不够用啊?”

    “50万怎么可能全都用来维护公租房?”毛琼华解释说,“城市居民中还有很多无房困难户,其中30万是用来盖居民住宅楼的,5万是维修和铺设上下水的,另外15万还有别的用处。”

    叶满枝思忖着说:“虽说平均到各区和街道以后,维修费确实不多,但是有总比没有强呀。”

    “呵呵,谁说不是呢,房管所把维修计划都做好了,结果上周刚要动工就被叫停了。”

    叶满枝问:“为什么啊?”

    “据说是市里违规使用城市维护费,省计委和建工局来人调查了,所有项目全面叫停。”

    叶满枝心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小声问:“有人犯错误啦?”

    “不是你想的那种错误,”毛琼华摇摇头,“听说是因为那30万没用到正地方。省里给咱们拨款,是想修建居民住宅的,但咱市里在沿街的位置建了好几栋办公楼和临街铺面,这不就违背拨款的初衷了嘛。”

    叶满枝问:“那些办公楼已经盖好了?”

    “那肯定的呀,有一栋已经投入使用了,现在是木器厂的办公楼,还有一栋楼我前天还特意去看过,三层的砖混楼,面积挺大的,听说是给粮食局准备的办公楼。不过,现在省里出面叫停,那栋办公楼未必能拨给粮食局了。”

    作为省会城市,滨江这两年比较重视市容的发展。

    据说,领导想在临街的好位置修建门市和办公楼,将居民住宅往后移。

    用这两栋新办公楼置换位置不好的老办公楼,再把老楼改成住宅,让无房居民入住。

    如果按照原本的规划走,省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反正居民有房住就行。

    但问题的关键是,市里没按规划执行啊!

    木器厂搬进新楼以后,他们原本的那栋老楼被玻璃厂占用了。

    仍是办公楼!

    这不就违规了嘛,被省里三个部门出面叫停。

    不但那30万的余款被冻结了,连维护公租房的5万块也不能动。

    叶满枝跟她一起感叹了一番可惜。

    回家琢磨了半晚上,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溜达去牛恩久的办公室,将这个消息告知了牛厂长。

    “现在市里骑虎难下了,那办公楼要是不处理掉,肯定过不了省里那一关。”叶满枝小声问,“厂长,你觉得由咱们厂出面,把粮食局的那栋新楼盘下来咋样?就说咱可以自行改建成居民住宅,市里用30万盖了好几栋房子,那栋办公楼应该没多少钱。”

    第183章

    滨江市人委被上级批评了, 还被叫停了工程,这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所以,事发一周时间, 除了涉事单位的人员,外人很少能听到风声。

    要不是想给自家盖个厕所, 叶满枝也没渠道得知这种八卦。

    听了叶厂长的通风报信, 牛恩久没拖拉, 当着她的面给市财政局的熟人拨了电话, 打听事情的具体情况,还有粮食局那栋办公楼的位置。

    放下听筒后, 他拿出车钥匙, 果断地说:“走, 咱们叫上另外几个厂长, 一起去西大街那边看看。”

    叶满枝没迟疑,跟着他一起出门。

    食品厂若想盘下那栋办公楼, 就必须快速有个决断, 否则等他们犹犹豫豫开会拉扯几个回合, 市领导可能已经商量出解决方案了。

    到时候还有食品厂什么事?

    牛恩久让秘书去后勤调公车, 叶满枝则去另外几个副厂长办公室请人。

    除了蒋文明留在厂里应对突发状况, 其他人全都骑着自行车, 顶着大太阳, 跑去西大街实地考察了。

    职工住房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并不是某个厂长或是后勤科就能解决的。

    大家都清楚这一点,只不过当初牛恩久要压制新来的朱可海, 把看似不重要其实非常棘手的后勤工作分给了他。

    这回朱可海负伤修养,住房问题又摊在了众人面前,还得大家一起想办法。

    四个人蹬着自行车, 呼哧呼哧来到了西大街,远远就瞧见临街的位置上伫立着三栋三层高的办公楼。

    一栋已经彻底竣工了,另两栋砌完了墙身,还没安装门窗。

    王士虎停下车抹了一把汗,喘着粗气说:“城建局的速度可真够快的,要不是有省里叫停,另外两栋也能竣工了。”

    陈谦问:“咱们要把这三栋楼都拿下吗?”

    “够呛。”牛恩久继续蹬车,摇头说,“这三栋楼一共投资19万,折合下来每栋楼6万多。市里解决问题肯定要收现金,咱们厂暂时拿不出那么多钱。”

    叶满枝说:“市里要按照上级要求整改,没竣工的办公楼能改成居民住宅,咱能拿下粮食局那栋已经竣工的就不错了,听说粮食局正在附近找地方建食堂和宿舍呢。”

    四人来到竣工的大楼门前,给门卫看了工作证以后,被放行进入了空旷的办公楼。

    这栋楼是楼梯两侧分布办公室的格局,与食品厂的办公楼差不多。

    一楼共有面对面的办公室12间。

    二楼三楼则是10间办公室,外加一个会议室。

    总共32间办公室,2间会议室。

    办公室都不大,使用面积顶多十五六平米,二楼三楼有四间20来平的。

    叶满枝在小办公室里目测了一下,放一张双人床,一个立柜,再放张餐桌,基本就差不多了。

    好好规划的话,让年轻夫妻带两个孩子住在这里应该没问题。

    因着这栋楼是按照办公楼设计的,每层楼都有水房和男厕女厕,但两个厕所加起来,总共只有六个坑位,并不如正经筒子楼的坑位多,早高峰的时候肯定不够用。

    “大家觉得怎么样?”

    楼上楼下全都看了一遍后,牛恩久背着手问。

    陈谦说:“除了做饭和上厕所不太方便,其他的还行。”

    “二楼三楼的会议室可以改成整层楼的公共厨房,”叶满枝在一楼看了好几趟,摇头说,“但一楼的住户就比较麻烦了。”

    王士虎笑道:“那有啥麻烦的,过道不是挺宽嘛,各家可以在过道里做饭。现在有那种煤气罐,比烧煤方便。”

    而且这年头炒菜都不舍得放油,油烟不会很大。

    走廊两侧有窗户能通风,即使在走廊里炒菜,也不至于弄得整栋楼乌烟瘴气。

    牛恩久叹气说:“就是办公楼的造价高,得房率低,如果建成筒子楼,这么大的面积至少能多出七八个房间。6万3千块只能解决32个职工的住房问题,这成本还是太高了。”

    “造价虽然高,但是西大街的地点好啊,”叶满枝笑说,“公租房的房租也是看地段的,在西大街这个地段,每平米至少8毛钱,咱们单位的福利房可以打个折,按4毛或5毛计算,每个房间16平米的话,15年-20年也能回本了。”

    西大街属于市里的优质地段,食品厂若是跟市里申请住宅用地修建家属院,绝不可能拿到这种好地段的地皮。

    “我看咱还是跟市里商量商量,降一降价格,”王士虎提议,“最好能压到5万左右,咱们接手以后,还得另外花钱改住宅设施,按照原来的造价接手,那肯定是不行的。而且咱这可是给市里解决麻烦!”

    陈谦轻哼道:“市里未必想让咱们出面解决麻烦,人家要是真怕麻烦,还会把居民住宅建成办公楼吗?”

    省人委和市人委的办公地点都在滨江市内。

    市人委相当于在省领导的眼皮子底下闹幺蛾子。

    经他提醒,其他人也渐渐回过味来了。

    对啊,反正办公楼已经盖了起来,真金白银早就花出去了,省里总不至于让人家把办公楼拆了吧?

    那不是浪费嘛!

    没竣工的大楼可以改成住宅楼,但已经竣工的办公楼改住宅,又是一大笔投入。

    市里可以说财政紧张,一直拖着。

    省里除了批评,不可能另批经费,最后八成会让粮食局得偿所愿,搬进新的办公楼。

    几人站在一楼的楼梯旁面面相觑。

    这办公楼还要不要啊?

    返回厂里以后,叶满枝又去牛恩久的办公室问了这个问题。

    “要,凭啥不要!”牛恩久背着手转了几圈说,“我先去市人委那边找领导谈谈,叶厂长,你也跟省厅的领导提一提咱们食品厂想接手这栋办公楼的意愿。”

    只要让省里知道有单位愿意接手,而且是解决城市居民住房问题的,市里再想说没办法处置这栋办公楼,就不太可能了。

    *

    滨江得到50万的城市维护费,因为违规使用经费新建办公楼,导致其他项目也全部停摆。

    不但维修公租房上下水的项目停了,修建中小学校舍的项目也停了。

    叶满枝和牛恩久分别去省里和市里找领导汇报工作时,教育局也在找领导解决问题。

    几所学校的校长甚至还在市人委门口站起了岗。

    要求市领导尽快恢复中小学校舍的建设工程!

    天时地利人和,在几方的共同努力下,让滨江第一食品厂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接手了一栋刚竣工的办公楼。

    与此同时,5万6千块的转让费,也从食品厂转到了财政局的账户上。

    厂里有了一栋新家属楼的消息,很快便在食品厂传开了。

    最近职工之间的热门话题就是讨论这栋家属楼。

    “整栋楼才32个房间,咱厂里至少需要几百套房呢,这三十几间房够干啥的?”

    “能有新房就不错了,至少说明厂领导替大家想了办法,这不比‘朱政治’强多了?”

    由于朱可海太爱给职工上思想政治课,整天把思想政治觉悟挂在嘴边。

    所以,职工们私下给他起个外号叫“朱政治”。

    又有人说:“我昨天去新楼看过了,在西大街那边,那可是个好地段!”

    “好地段有啥用啊,离咱们厂太远了,没有自行车就得坐公共汽车上下班,每月要白搭三四块的汽车月票钱。而且好地段的房租也贵,同样是20米的房间,在老家属院里只需要五六块,到了西大街那边估计得上十块了!每月要多花七八块钱呢!”

    其他人问:“那要是让你分到房子了,你去不去住啊!”

    “嘿嘿,你管我呢!”

    不去住的才是傻子!

    虽然房租和交通费贵,但那确实是好地段,孩子上学是按照户口划片的,西大街那一片的对口小学是市二小,算是数一数二的好学校。

    而且那栋家属楼是按照办公楼的规格建造的,外观和大门都可气派了。

    要是能住进那样的家属楼,房租贵一点也值啊!

    福利分房的话题在厂里闹得沸沸扬扬。

    叶满枝去罐头车间参加劳动的时候,也被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了。

    “叶厂长,咱厂这次分房,有啥条件呀?”

    叶满枝笑道:“具体规则还没出来呢,厂办、后勤和人事科的同志正在商量。咱们车间的大多数职工不是都住在家属院吗?还有多少没分到房子的同志?”

    车间主任陈桂兰答:“所有车间加起来,可能要有上百人了。”

    “这么多?”

    “咱家属院落成快十年了,这些年罐头车间又进了不少新人,大多在街道租房住。”

    公租房的房租比单位福利房贵很多。

    如果价格差不多,职工们哪会天天吵着让厂里盖房子!

    叶满枝心想,在几百上千套的需求量面前,32套房确实杯水车薪,连罐头车间的问题都解决不了。

    “那我跟大家说几个条件,大家听一听,自己对号入座吧。”

    附近的不少职工都向她这边望了过来,显然都是想分房的。

    “咱们厂里分房一直要求工龄满3年,这个肯定是不会变的。”叶满枝说,“咱们以前分房就是完全按照工龄排序,谁的工龄高,谁就能优先分房。但这次分房可能会引进新的机制。”

    “叶厂长,新机制是什么啊?”

    “几个科室还在商议具体要求,不过有两点是肯定的。一是要看大家为厂里做了多少贡献,在同等条件下,全国、省、市一级的劳模、先进和三八红旗手,要优先分房。”

    职工们相继颔首。

    能被凭为市级以上的劳模,都是出过大力,做过大贡献的。

    “那第二点是啥?”

    “第二嘛,肯定要看大家的思想政治觉悟。厂里近期不会评先进和劳模,没房的同志不妨在政治学习方面下些工夫。牛厂长和朱厂长之前给大家讲了两个多月的课,虽然最近改成小组学习了,但大家在这方面不要懈怠。如果能在小考或竞赛中取得佳绩,赢得学语录积极分子的称号,那在同等条件下,也能优先分房。”

    闻言,原本已经放松学习的年轻职工顿时垮下了脸。

    没想到分房还能跟思想政治学习牵扯到一起。

    叶满枝讲完这些就停住了,其他条件她也不太清楚。

    后勤不是她分管的,她最近忙着琢磨自己的工作,所以那栋办公楼买回来以后,她就没怎么关注了。

    在罐头车间劳动了一下午,临近下班时,她把四个车间的主任、副主任、班长全都召集到一起,开了一个工作会。

    “叶厂长,你还要单独给我们讲讲分房的事呀?”四车间的刘副主任乐呵呵地问。

    “分房的话题我就不多谈了,大家等厂里的统一通知吧。我想跟大家聊聊近期的工作。我前阵子去广州参加了出口交易会,给厂里拉了不少出口订单,回来以后,在四车间安排了一条宴席菜生产线,大家都听说了吧?”

    车间小领导们纷纷点头。

    “前几年咱们的肉罐头只有原汁猪肉罐头一种,可是没有了苏联订单以后,肉罐头立即就停产了,生产设备也放进了仓库。”叶满枝笑着说,“这次去广交会实在让我受益匪浅,我觉得除了现有的水果和午餐肉罐头,咱们应该尽量开发新产品、新口味,提高应对风险的能力。”

    “咱们搞生产一直是以产定销的,厂里生产什么,就让客商采购什么。但是这次从广交会回来以后,我认为咱们应该转变一下思路,从‘以产定销’变成‘以销定产’,客户需要什么,咱们就生产什么。”

    “这次的广交会,有两件事特别让我惊喜,一是咱们厂的粉丝在大会上卖火了,二是咱们已经停产近两年的宴席菜罐头,拿到了好几笔大订单。”

    陈桂兰惊讶地问:“叶厂长,那宴席菜的价格可不便宜,真有客商愿意买啊?”

    “有啊,海外华人的市场非常广阔,东南亚和欧洲的经销商都采购了咱们的宴席菜。”叶满枝以自身举例,“我去广州出差40天,回家吃上家乡饭的时候,都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总算是吃上家里这一口了。你说说,那些海外华人,常年吃外国人的饭,他们能不想家乡那一口吃的吗?”

    关多福附和道:“那肯定想啊,我每天早上要吃酸萝卜配粥,要是哪天没吃上酸萝卜,一天都不得劲儿。”

    “所以啊,宴席菜的市场是相当广阔的,不但能卖给中餐厅,还能卖进商店柜台。”叶满枝继续道,“不过,根据我的观察,中餐厅和商店的客户其实是两拨人。咱们厂的宴席菜一贯做的是大菜,像红烧猪肘、红烧猪蹄都是分量大、单价高的罐头,比较适合中餐厅。而去商店消费的顾客,更喜欢吃分量少、价格便宜的罐头。”

    “因此,我建议咱们要对这两类客户做出区分,销往中餐厅的,咱们还卖‘宴席菜’。而放进商店柜台的,则改名叫‘家乡菜’,特点就是口味正宗、分量少、价格亲民,比如把红烧猪肘换成红烧肉,或是将肘子剔骨红烧后,小分量装罐。针对这部分客户,我最近正在跟厂领导班子商讨为‘家乡菜’注册商标。”

    用家乡菜这个噱头,吸引庞大的海外华人客户。

    二车间的侯主任“嚯”了一声说:“那这工作量可就大了,不是一条生产线能解决的。”

    “对,我跟牛厂长商量过了,等到汽水业务搬去汽水厂以后,要把现在的汽水车间变成一个罐头车间。”

    车间小领导们相互瞅了瞅,有点明白今天这个会议的意思了。

    现有的四个罐头车间,主任、副主任都是固定的,而且短时间内没什么挪动的可能。

    车间里的晋升比较困难。

    但是开辟了宴席菜车间以后,肯定要选拔车间主任和副主任,班长组长也会选出好几个。

    这对大家来说算是个不错的晋升机会。

    目前当着车间副主任的人,都可以努力争取一下宴席菜车间主任的位置。

    眼见不少人意动了,叶满枝说:“宴席菜罐头在国内现有的罐头厂中,产量不是很高,但国际市场的需求其实是很大的。厂里打算将宴席菜和家乡菜罐头,打造成水果罐头和午餐肉罐头以外的,又一个拳头产品。咱们厂以前生产过几种宴席菜,可是种类单一,客户可选择的余地太少,这次重新生产宴席菜,属于旧瓶装新酒,要干出一些与从前不同的新气象。”

    “所以,车间主任和副主任的人选就非常重要了,在座各位都是咱们罐头车间的老人儿了,很多同志都有能力来当新车间的主任和副主任。有意向的同志,无论男女,也无论年龄,大家都可以为新业务写个发展规划,到时候厂党委会根据大家提交的报告,酌情考虑人选。”

    会议结束就直接下班了。

    刘副主任走在关多福身边,小声说:“年轻人就是脑瓜子活,咱们这位叶厂长整天别出心裁的。”

    “我看这样挺好,老刘,这次是个机会,你回去好好写个报告,让领导看看你的能力。”关多福哼了一声说,“你看厂里提拔干部的时候,哪次不是直接任命的,谁还给你机会展示能力啊?有机会就赶紧抓住吧,你这个副主任都当好几年了。”

    叶满枝想好好发展一下宴席菜和家乡菜业务,抓住广阔的华人市场。

    但她在这方面也是新手,有些工作不能全指望她一个人。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反正新车间要选拔主任、副主任,不如让大家都提交一份发展规划,帮她打开一下思路。

    她把饵抛了出去,只等着愿者上钩了。

    *

    下班以后,叶满枝没在单位耽搁时间,小吴会计不在家,她跟吴峥嵘特别珍惜二人世界。

    今天晚上在八一体育馆有篮球比赛,是两个军区之间的对抗。

    叶满枝不会打篮球,但喜欢看比赛,而且她跟吴峥嵘最近经常出去看电影、话剧和歌舞表演。

    看多了文艺类的,再看看体育比赛能换一换口味。

    夫妻俩看完运动,再一起做运动以后,睡觉也更香啦!

    他俩每天变着花样约会,回到了没生娃之前的快乐日子,真心希望吴玉琢小同志可以在外面多游历一段时间。

    可是,游子总是要归家的,在外面过完六岁生日的小吴会计,还是带着一大包行李和满满的思念回家了!

    叶满枝虽然遗憾二人世界的结束,但是对于自家娃的回归,她心里更多的还是高兴,搂着小吴会计稀罕了好长时间。

    而吴峥嵘在面对许久不见的亲闺女时,就没那么热情了。

    被叶来芽一衬托,他的态度便有那么一点冷淡。

    吴玉琢对父母的情绪很敏感,发现自己在爸爸那里好像不太受欢迎,她特意凑到亲爹跟前问:“爸爸,我可想你了,你想我不?”

    吴大博士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忍了又忍,把那句“不想”吞了回去。

    粘人精虽然烦人,但好歹是亲生的。

    他转移话题问:“你是不是有点长高了?”

    “当然长啦!我前几天坐车的时候,售票员阿姨还让我买票呢,”吴玉琢有点小得意地说,“不过,我站在那个尺子前面量了一下,不用买票!”

    叶满枝和吴峥嵘:“::::::”

    小矮子一个,不知道有什么可得意的。

    吴峥嵘让她站到门框前面量身高,用铅笔在门框上做了一个标记。

    比上次测量时,只高了两公分。

    但小吴会计的身高已经达到了历史新高!

    吴玉琢离开门框,急切地问:“爸爸,我多高了?”

    “1米09。”

    吴玉琢四舍五入得贼快,欣喜道:“我长到1米1啦!”

    “……”吴峥嵘又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严谨点,你只有1米09,而且还穿鞋了。”

    小吴会计自动过滤无用信息,冲叶满枝喊道:“妈妈,我的身高有1米1啦!”

    “长得这么快啊?那咱得庆祝一下。”叶满枝提议,“庆祝有言回归,还长了个子,咱们今天去国营饭店吃晚饭吧?点两个有言喜欢的菜。”

    吴峥嵘不反对,但小吴会计本人却拒绝了。

    “妈妈,我一会儿还要去找伊伊和儿童团的小朋友呢,我给他们带了南糖。”

    叶满枝暗道,她闺女上次从上海回来,就加入了儿童团,没多久就当了会计。

    今年从广州回来,兴许又能进步了。

    于是,她没妨碍闺女进步,支持道:“那行,我炒两个菜,咱们今天在家吃饭。宝宝,你快去快回啊。”

    吴玉琢清脆地答应着,拿上两包南糖,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门,飞扬的羊角辫里满是雀跃。

    小孩子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叶满枝估算了一下时间,感觉她天黑之前回不来,便没急着做饭,先给叶梨花和叶葵花弄了点吃的。

    然而,她刚将梨花的饭盆放好,小吴会计就撩开帘子跑了进来。

    一手攥着南糖,另一只手还在抹眼泪。

    “宝宝,你怎么了?”叶满枝赶紧将眼泪汪汪的闺女拉过来。

    听到动静的吴峥嵘也从书房走出来问:“怎么回事?”

    小吴会计扑到妈妈怀里,抽抽搭搭地说:“我刚才去儿童团了,团长不让我当会计啦!”

    “啊,宝宝,你失业啦?”叶满枝自知失言,惊讶过后连忙改口问,“团长为什么不让你当会计啊?”

    她安慰地摸摸闺女的小辫儿,又忙里偷闲地瞪了吴博士一眼。

    闺女刚过了六岁生日就失业了,你笑什么笑?

    第184章

    小吴会计被儿童团的团长拿下, 虽然让人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会计旷工三个月,放在哪个单位都是大事。

    何况小吴会计还没跟团长请假呢。

    “我请假了!”吴玉琢啪嗒啪嗒掉眼泪, “我还说等我从广州回来,给团长带好吃的呢!”

    吴峥嵘靠在一旁抱臂问:“你请了多久的假?”

    “一个半月呀, ”前小吴会计抽噎着说, “我妈妈说她一个半月就回来了。”

    “所以, 你也以为自己一个半月就能回来, ”吴峥嵘好心帮她计算了一下,“你是4月9号出发的, 今天已经7月15号了。吴会计, 你离岗三个多月。”

    在他看来, 闺女的失业其实早有征兆。

    儿童团规模不大, 却拥有两个会计,有言负责管账, 另一个负责记工分。

    如果有言一直保管钱罐子, 职业生涯也许可以长一点, 但儿童团在银行开了账户, 有言从管现金变成了管存折。

    农闲时, 儿童团没什么收入和开销, 凸显不出她这个会计的作用。

    开春农忙, 急需采购种子、秧苗和农具, 正是会计能派上用场的时候,她却一走就是三个多月。

    失业确实在情理之中。

    叶满枝拿草纸给闺女揩鼻涕, 又用手绢擦了擦湿漉漉的长睫毛。

    “宝宝,你离岗确实有点久了,妈妈单位那边一天都离不开会计呢。”

    怪只怪她参加的是老年旅行团, 吴爷爷和吴奶奶的年纪大了,旅行团行进的速度极慢,光是在岛上就休养了两个月。

    “你跟着长辈出门,去哪里、去多久,都不是你能掌握的。所以你自己拿不准的时候,就不要跟人家承诺回归时间。你们团里不是还有一个会计嘛,你出门之前怎么不把工作交接给那个小朋友?”

    吴玉琢还在用手背抹眼泪,吸了吸鼻子说:“我不知道呀!我把存折和账本交给团长了。”

    “你看吧,这就是工作经验太少的结果。妈妈去广州出差之前,还要把自己的工作交接给其他厂长呢,以免耽误厂里的工作。”

    吴峥嵘:“……”

    5岁小孩能有什么工作经验……

    儿童团的成员大多要上学,每周只有两三次活动,这孩子临出门前特别激动,能记着把存折交给团长,不耽误儿童团的生产,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吴大博士对粘人精的回归表现冷淡,但他这人挺护犊子。

    不讲道理地给团长陶学义下了一个没眼光的评语。

    “行了,别哭了。”吴峥嵘说,“你们儿童团不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么,接班人就是要能文能武,能上能下。这次的事情你先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当不成会计就争取其他进步。”

    小吴会计短短六年人生,一直过得顺风顺水,平日里积极参加集体活动,是那种很开朗乐观的祖国花骨朵,这次失业算是对她的一次沉重打击。

    “宝宝,你不当会计了,以后儿童团的活动还要去参加吗?”

    吴玉琢生了会儿闷气,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不甘愿地说:“参加吧,我还想跟雷锋叔叔一样当儿童团团长呢!”

    叶满枝和吴峥嵘:“::::::”

    理想还挺远大的,看来并不需要父母操心。

    *

    夫妻俩都不准备插手小孩子的事。

    闺女要是有本事重新当上会计,那自然皆大欢喜,当不上也没办法,算是让她提前领悟一下成长的阵痛吧。

    临近八一,叶满枝在厂里有不少工作,她是领导班子里唯一的军属,所以自打她来了食品厂以后,与拥军优属相关的工作都由她负责。

    今年为了鼓舞部队士气,加强援越抗美的斗争,各单位都要开展拥军优属活动。

    食品厂有28名军属和17名复员军人,按照上级要求,她得给人家开座谈会,进行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教育。

    但她自己就是军属,吴峥嵘要是也上了战场,人家跟她说什么其实都没用。

    她也不想听那些大道理。

    所以,今年的拥军优属活动,她虽然组织了座谈会,却没说太多严肃话题,厂里出钱买了花生瓜子、水果糖果,与大家坐在一起,主要是关心一下军属和复员军人的生活,帮人家解决一些实际困难。

    至于那些大道理,她自己不太会讲就请别人替她讲。

    最近从北京那边来了一个英雄报告团,受邀给一些单位做报告,凡是能作报告的人都是战斗英雄,讲述的也是他们亲身经历的真实事迹。

    叶满枝主动找了报告团的负责人,邀请对方来食品厂做一次形势报告。

    那天全厂职工一起在大礼堂聆听战斗英雄的光荣事迹,掌声响彻全场,很多人都感动得红了眼眶。

    单位这边的拥军优属工作搞得如火如荼,而家属院那边作为军属最密集的地方,这种活动自然也少不了。

    居委会主任挨家挨户作动员,特意上门来说:“小叶,你跟小柳都是军属代表,公社要在明天开军属座谈会,你可得积极参加啊!”

    叶满枝刚在单位给人家开了座谈会,她自然知道座谈会上要讲些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去听。

    因此,叶满枝把自家闺女推了出去,“赵主任,我们单位也在搞这项工作呢,我到时候未必来得及赶去参加座谈会。让我家吴玉琢代表全家出席行不行?她也是正经的军属代表呢!”

    “……”

    赵主任瞅瞅面前的小孩,虽然年纪不大,但毕竟是个人。

    居委会有任务,让孩子去座谈会上凑个数也行。

    “那行吧,让你家吴玉琢按时到会啊!”赵主任不放心地问,“小玉琢儿,你知道公社大院在哪里吗?”

    吴玉琢连忙点头,“赵奶奶,我们儿童团总去公社找方叔叔,我还去公社开过介绍信呢。”

    赵主任哎呦了一声,这么点的小嘎豆子就去过公社了。

    她叮嘱军属代表,明天要自己带板凳、别迟到,又匆匆前往下一家。

    吴玉琢从没代表全家出席过什么活动,是以,她对这次的座谈会相当重视。

    第二天一放学就拎着小板凳,催促她爸,送她和伊伊一起去公社开会。

    伊伊也是隔壁周所家的军属代表。

    小姐俩可以一起去开会。

    吴峥嵘还不知道媳妇把座谈邀请推给了闺女,疑惑问:“开什么会?”

    “就是军属座谈会,咱们一起去!”

    吴峥嵘无语好半晌,偏离重点地吐槽了一句:“我又不是军属,跟你们一起开什么座谈会?”

    嘴上嫌弃,但他还是将人送进了公社。

    会议地点就在公社大院里,她俩一放学就来报到了,算是来得比较早的。

    凭借着观看露天电影的丰富经验,俩小孩搬着板凳坐在了会场最前面。

    伊伊也是第一次参加座谈会的,在幼儿园的时候,两人就已经蛐蛐咕咕一天了。

    此时坐在会议现场,那心情更是激动。

    伊伊忍不住小声问:“开会用不用举手发言啊?”

    “我妈妈说不用,咱们被点名才需要发言。”

    作为军属代表参加座谈会,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情,她俩比较遵守纪律,坐在前面说话也很小声,一边吃着公社准备的西瓜和糖果,一边等着座谈会开始。

    然而,会议正式开始以后,方叔叔说的话却让她俩傻眼了。

    伊伊害怕地问:“咱们的爸爸要出去打仗啦?”

    “不,不知道啊!”

    吴玉琢睁大眼睛听着方叔叔讲话,什么军属思想不要波动太大啦,什么提高思想政治觉悟,支持鼓励自己的亲人安心服役啦,她其实都没怎么听懂。

    俩小孩坐在最前排,听讲话听得眼泪汪汪,把负责动员的公社方书记吓了一大跳。

    他认识其中一个,便点名问:“吴玉琢,你俩怎么哭了?”

    吴玉琢抹了抹眼睛问:“方叔叔,我爸爸和周伯伯要去打仗吗?”

    方书记:“……”

    他哪知道部队里的安排!

    军属座谈会是每年八一前后的固定节目,要给军属们做思想工作的。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你们回去问问家长吧。”

    他忍不住腹诽,谁这么不靠谱,怎么把俩小孩弄到座谈会上来了?

    还坐在第一排!

    俩小孩按捺着性子参加完座谈会。

    跟着其他阿姨一起返回家属院后,手拉手飞奔回各自家里。

    吴峥嵘接完孩子就回单位加班去了,这会儿只有不靠谱的叶满枝在家。

    叶满枝热情招呼:“军属代表回来啦?座谈会都讲什么了?好玩吗?”

    “一开始好玩,后来不好玩了。”吴玉琢急慌慌地问,“我爸爸要去打仗吗?”

    叶满枝也不知道,但她斩钉截铁地说:“暂时不用去,一切以你爸爸带回来的消息为准。”

    闻言,小吴同志终于放了心,有心情讲她在座谈会上的见闻了。

    纵使有些东西她没怎么听懂,仍然将会议内容给妈妈复述了一遍。

    叶满枝听闺女讲了一刻钟,把茶缸递给她,问:“以后要是再有类似的会议,你还想去吗?”

    吴玉琢灌了一大口凉白开,点头说:“想去啊!”

    座谈会上有西瓜和水果糖,她跟伊伊都吃撑了!

    *

    叶满枝决定,以后家属院那边,凡是跟军属有关的大会小会,都可以让闺女出席,替她分担一下。

    但单位里的会议,她还是不能缺席的。

    在新一周的班子会议结束时,牛恩久宣布了一个消息。

    “省委党校要组织一个‘理论骨干研究班’,主要是让领导干部提高理论水平的。省属各单位都有推荐名额,咱们厂也有一个名额,哪位同志想去提高一下,可以找我报名,大家都回去考虑考虑,这个研究班是脱产学习的,到时候要合理安排自己的工作。”

    叶满枝最开始并不想报名,汽水车间搬走以后,正式成立了宴席菜车间。

    她这段时间工作挺忙的。

    可是周如意却进来汇报道:“朱厂长去了牛厂长的办公室,好像是去报名的。”

    叶满枝:“……”

    今天是朱厂长伤后第一天上班,今早大家还疑惑呢,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朱厂长怎么才休养两个多月就恢复工作了?

    合着是在这等着呢!

    估计他早就听说了这个进修名额,特意回单位来报名的。

    到时候一边在党校学习,一边恢复脚伤,两不耽误。

    这算盘打得可太精了。

    “还有其他人去找牛厂长吗?蒋厂长去了吗?”叶满枝问。

    “没有。”周如意透露,“蒋厂长前年去市委党校轮训过。”

    叶满枝迅速在心里盘算起来。

    全厂能称得上“理论骨干”的人,肯定是党委书记或副书记。

    牛恩久是书记,蒋文明和朱可海是副书记,他们仨是最有资格被推荐的。

    但蒋文明前两年已经去理论班提高过了,那就没必要占用这个名额。

    而研究班要脱产学习,牛恩久要是走了,朱可海很可能闹幺蛾子,所以看老牛在会上的意思,似乎不打算要这个进修名额。

    看来看去,这个名额好像就只能给朱可海了。

    他之前在厂里搞了两三个月的思想政治学习课,理论水平肯定是过得去的。

    叶满枝觉得自己跟朱可海相比,被推荐的可能性比较低。

    她只是党委委员、副厂长,平时关注更多的是生产,而党务工作跟她没啥关系。

    不过,朱可海来厂里半年,三个多月抓思想政治学习,两个多月养脚伤。

    除了在宣传工作上有些成果,后勤、汽水厂、糯米纸车间的工作,他还没管出什么成绩。

    凭啥让这种人占用厂里唯一的进修名额啊?

    难得有个去省委党校进修的机会,她其实也挺想争取一下的,反正谁也没说只有党委书记和副书记才能去。

    叶满枝打定了主意,去老牛厂长那里给自己报了名。

    ……

    最终报名申请参加党校进修班的有三人,朱可海、陈谦和叶满枝。

    推荐谁由厂党委决定,约等于由牛恩久决定。

    叶满枝觉得老牛未必想让朱可海去省委党校进修,可是从身份和理论水平上来看,朱可海确实是三人中最合适的。

    要是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老牛也不能明目张胆阻止副书记进步。

    这是老牛厂长需要操心的,叶满枝报了名就将事情放下了。

    这几天罐头车间的四位副主任中,有三人给她提交了宴席菜车间的发展报告。

    只有一人没动静。

    “如意,罐头三车间的董副主任交报告了吗?”

    “没有。”

    “……”

    八个正副主任中,只有陈桂兰和董晓华是女同志,叶满枝其实还挺想看看董晓华的报告。

    但人家不主动要求进步,她也不能上赶着硬逼人家。

    叶满枝心想对方没意愿当主任就算了。

    可是,中午在食堂见到董晓华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搭了腔。

    “董主任,关于宴席菜车间的发展,你没啥想法呀?”

    “叶厂长,那个报告我还没写完呢,”董晓华不好意思道,“前几天孩子病了,我光顾着忙孩子,一直没来得及动笔。”

    叶满枝理解地颔首:“孩子的事要紧,你要是实在没时间写,先给我说说大致思路也行。”

    两人在角落里找到一张空桌,董晓华说:“我其实还没想好,就说说大概的吧。”

    “行。”

    “以前咱们的罐头都用‘滨江牌’商标,虽然已经打出了名气,但是以地名当商标,放在其他罐头上还好,放在宴席菜罐头上,就容易让人联想到北方菜。咱们厂里既然注册了‘家乡菜’商标,那我觉得就应该利用好‘家乡菜’这三个字,不只生产鲁菜,也应该慢慢开发其他菜系的特色菜,增加咱们的产品种类。比如川菜、粤菜、浙菜都有知名菜品,但现在能生产这种特色菜罐头的厂家好像不多。”

    叶满枝笑说:“挺好的,就是研发菜品的技术员不好找,而且有些菜的原料只在南方种植,咱们还得好好斟酌一下。”

    “对,我就是没想好南方菜系的厨师去哪里找,原料也是个问题,所以动笔的时候就比较犯难。”

    叶满枝觉得董晓华的思路挺好的。

    现在厂里的宴席菜种类相对单一,确实可以从不同菜系,选择一些有特色,又方便采购原料的菜品,加入宴席菜和家乡菜清单。

    聊了一个午饭的时间后,她让董晓华尽快将完成的报告交给自己,然后联系了人事科长,请对方帮她招两名技术员。

    朱科长愣道:“叶厂长,不是只招一名技术员吗?”

    “我跟牛厂长之前商量的是先招一人,不过现在情况有变,最好能招两人,编制的问题你费心想想办法吧。”

    在广交会上拿到的宴席菜订单早就开始生产了,甚至已经往欧洲发货了。

    但叶满枝尝过以后,总觉得味道不如之前库存的那一批罐头好。

    库存的罐头是前几年生产的,当时厂里邀请了宴宾楼的大师傅来车间指点过。

    尽管配方还是那个配方,可是工人们调出来的口味好像差了些意思。

    所以,她想给宴席菜车间安排一位专门的技术员。

    朱科长问:“叶厂长,对这两名技术员有什么要求吗?如果要招大学生和中专生的话,只能从其他单位调人,今年的毕业生分配工作已经结束了。”

    “哈哈,对学历没要求,我只想招两名厨师。”

    以防出现王士虎侄子那种让人无语的情况,糕点师傅因为笔试成绩被刷掉,叶满枝补充说:“能认字能写字就行,主要是看师傅的厨艺水平。”

    朱科长咋舌:“让厨师当技术员啊?”

    他倒不是没招过厨子,但都是给食堂招的。

    技术员要有中专以上学历,而厨子很少有学历高的。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嘛,”叶满枝向他介绍了宴席菜车间的情况,接着说,“招两名专业厨师,帮咱们车间的罐头把控一下口味,务必要做到正宗。”

    她是工农出身,她可太了解工人们的情况了。

    大家都是工人阶级,基本没啥机会去大饭店吃饭。

    别说做宴席菜了,有的菜品,大家连吃都没吃过。

    都没这方面的见识,怎么可能做出口味正宗的好罐头?

    因此,车间里最好能安排一个吃过见过的厨师。

    朱科长觉得她说的有道理,继而问:“对这个厨师有什么要求吗?”

    “最好在知名大饭店掌过勺,我这次去广交会,发现很多客商非常认可大饭店的口碑,我一说咱们罐头与宴宾楼的渊源,客商就特别买账。所以,咱们尽量从知名大饭店里挖人。滨江本地大饭店做的基本都是鲁菜,先招一名本地大饭店的鲁菜师傅。另外,再招一位师傅,在川菜、粤菜、闽菜、浙菜、湘菜、苏菜、徽菜中,随便会做哪种都行,但必须也是有师承有出身的,口味要地道正宗!”

    听她说完要求,朱科长感觉自己好像不是食品厂的人事科长,而是哪个酒楼饭馆的人事科长。

    他干了这么多年人事工作,还从没招过这么有排面的厨师呢!

    “大饭店的厨师不好挖,可能需要费些功夫。”

    “没关系,朱科长,你尽管去挖人,哪怕是退休的大师傅也行,咱们不要限制年龄。最好多挑几个人选,名气重要,但手艺更重要,咱到时候在厂里搞个厨艺比拼啥的,让大家都尝尝大饭店的口味。”

    朱科长咽了咽口水,有点馋了。

    为了让自己尝上一口大饭店的菜,他也得用心寻人啊!

    *

    叶满枝把找厨师的事托付给朱科长,之后的几天,厂里一切如常,算是风平浪静。

    但几个副厂长其实都在关注牛恩久那边的动静。

    去省委党校进修的推荐人选一直悬而未决,牛恩久明显不想让朱可海去党校进修。

    可是马上就要到报名截止日期了,哪怕他不乐意,这个名额也八成会落到朱可海头上。

    从表面来看,朱可海没有什么错处,而且作为党委副书记,他利用业余时间为职工上思想政治课,帮助大家提高了认识。

    虽然副厂长当得一般般,但他当这个副书记算是合格的。

    没有合适理由的话,这个进修名额就是朱可海的。

    朱可海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对于牛恩久的拖字诀,他并不怎么着急,反正名额一定是他的。

    他这几天格外关心了一下自己分管的科室和包干车间,做好了脱产学习的准备。

    “如意,这个月的《滨江政报》送来了吗?”

    叶厂长已经问过两次了,所以周如意这几天一直盯着这份报纸,此时便笑着点头说:“送来了,今早刚到的!”

    《滨江政报》是滨江市人委的机关报,每月只发行一期,并不公开发行,只有政府机关和企事业单位会订购。

    周如意将报纸折好,把其中一篇文章放在最上面,递给了叶满枝。

    于是,叶满枝刚接过报纸,就看到了那篇文章的黑体字标题——

    《密切联系群众,不断改进领导作风,把企业管理水平推向更高阶段,滨江第一食品厂“两参一改三结合”制度有重大发展》。

    她将整篇文章仔细阅读了一遍,而后目光上移,在标题下方找到了作者署名。

    【滨江第一食品厂叶满枝】。

    叶满枝盯着自己的大名欣赏了一阵,然后她将报纸重新递还回去,笑着说:“如意,你帮我送给牛厂长的秘书吧。”

    周如意:“……”

    现成的理由送到牛厂长面前了。

    第185章

    中午的放工铃打响后, 粮食复制品车间的一群工人抄起饭盒就往门外跑。

    车间主任在后面喊:“都跑什么跑?你们这组只剩半桶绿豆粉了,把这点活干完再下班!”

    “主任,别干了, 今天食堂做了红烧猪肘和四喜丸子,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钱主任一边掏饭盒, 一边问:“你们听谁说的?食堂怎么可能一顿做两个肉菜?”

    “真的, 今早厂部那边传出来的消息!罐头车间要招厨师, 让那几个厨师来厂里试菜。今天食堂的肉菜全是那些大饭店的厨师做的, 听说要做好几道特色菜呢!”

    闻言,全车间的工人都放下手头的工作, 拎上饭盒就往外跑。

    同一时间, 全厂大多数职工都从车间里走了出来, 脚步匆匆地赶往大食堂。

    叶满枝刚走进食堂大门, 便听到后勤干事举着大喇叭喊:“大家排好队,不要抢!提前准备好粮票肉票!找好搭伙的人, 四个人可以打一份四喜丸子!”

    “小蔡干事, 一份是几个丸子啊?”

    “一份一个!数量有限, 为了保证大家都能尝到新菜色, 四个人吃一个啊!”

    “四个人才能吃一个丸子, 那也太少了!”

    小蔡说:“这就不错啦!今天来了四位厨师试菜, 人家本来只需要做一盘菜, 给厂长和罐头车间的主任、技术员试吃就行。是叶厂长提议让咱全厂职工都尝尝大饭店厨师的手艺, 才有了今天这顿午饭。为了调集原材料,我们后勤和供销科费了老鼻子劲, 牛厂长还特批养猪场送来三头大肥猪呢!”

    “哇,今天这架势都赶上过年了!”

    “哈哈,可不是嘛, 过年的时候才给吃一顿红烧肉。”糖果车间的罗强排在人群里,深吸了一口肉香,问,“小蔡干事,除了四喜丸子,还有什么菜啊?”

    小蔡掏出纸条,按照上面的内容报菜名:“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红烧猪肘,注意啊,这肘子是切块的,每人最多打一块!不够吃的可以打红烧肉,每人半勺!咱厂的菜价便宜,每道菜只要一两肉票加一毛钱,一共五道菜,大家选择自己想吃的菜啊!”

    说到这里,小蔡干事又拿着喇叭问:“有没有老家是四川的同志?”

    人群里举起十多只手。

    “这次来了一位川菜厨师,咱们平时不吃辣,大多数人没吃过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你们一会儿好好品一品今天的家乡菜正宗不!”小蔡给这几位四川老乡每人发了一个号牌,低声说,“打菜的时候把这个交出去,能多打半勺。你们可别光顾着吃,吃完以后还得给厂里反馈啊!咱们厂要用这些做罐头呢!”

    拿到号牌的十多人都惊喜地答应,保证完成任务。

    叶满枝站在人群里跟大家一起傻乐呵,见到皮玉珍的时候,她招招手说:“皮主席,咱们一起打一份四喜丸子啊!”

    “行。”皮玉珍把妇女主任也拉了过来。

    三缺一,还得再找一个人。

    叶满枝往后面望了一眼,老牛带着另外三个副厂长已经组好队了,刚进门的朱可海被晾在了一旁。

    她笑眯眯地冲朱可海招呼道:“朱厂长,四个人打一份四喜丸子,你跟我们一组吧?”

    朱可海含笑答应着走到三位女同志跟前,但他面对叶满枝时,心情并不美妙。

    食品厂的领导班子经营有方,党务工作成绩却并不突出,上级派他来食品厂就是主抓思想政治工作的。

    由他去省委党校进修,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在《滨江政报》上出现了叶满枝的一篇文章后,却让事情偏离了轨道。

    牛恩久大肆表扬《鞍钢宪法》的落地成果,在推荐表上写了叶满枝的名字!

    叶满枝的那篇文章,朱可海已经仔细研读了好几遍。

    听说叶厂长是省大高材生,又给省厅的领导当过秘书,笔杆子上确实有些真功夫。

    朱可海认可她的理论水平,但他总觉得这篇文章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了。

    牛恩久迟迟不肯公布推荐人选,而叶满枝就在此期间发表了文章。

    文章刚刊登,牛恩久便有了决断。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他怀疑这两人是故意的,牛恩久就是在给叶满枝留时间,供她发表文章!

    他一度觉得这个猜测比较合理,可他前天找市人委的熟人打听过情况。

    《滨江政报》是机关报,每月发行一期,而且从来不接急稿,一般都会提前半个月定稿。

    而叶满枝的文章,是在厂里拿到推荐名额后一周左右发表的。

    她总不至于去市人委找编辑加塞吧?

    叶满枝的确没找人加塞。

    她那篇稿件是6月份寄出的。

    当时《鞍钢宪法》已经在全厂推行了,牛恩久找记者宣传报道过厂里的成绩,还接受了记者的采访,着实出了一阵子风头。

    叶满枝从广交会回来,听说这件事之后,就有了些想法。

    尽管她与老牛厂长的关系还算融洽,但她是第一个提出在厂里推行《鞍钢宪法》的人,那总结成绩的时候,咋能只让老牛厂长出风头,而把她落下呢!

    所以,没有记者采访,她就自己写篇文章发表到报纸上。

    内容主要是总结成绩的,夸职工的功劳,当然也夸了老牛厂长领导有方。

    稿件在六月份寄出,但六月和七月的《滨江政报》都没有采用她的稿件。

    一直等到八月份这一期,才给了她一个版面。

    叶满枝心想,她可不是为了给老牛递梯子故意发表文章的。

    她的文章要是早点刊登出来,老牛早就有理由把名额给她了。

    只要不给能威胁到他的朱可海,这个名额给谁都一样。

    叶满枝在窗口打了菜,便与一群人围坐在了大餐桌旁,介绍起几位厨师的情况。

    “人事科一共推荐四名厨师,一名川菜兼粤菜师傅,三名鲁菜师傅。川菜师傅六十多岁,在家乡的大酒楼当过厨师,年轻的时候还在广州的饭店做过粤菜。前几年独生子被调来滨江工作后,他就和老伴一起来投奔儿子了。咱这边材料不全,今天暂时没有粤菜试吃,先尝尝两道川菜的口味如何。”叶满枝冲蒋文明笑道,“蒋厂长,听说你是四川女婿,帮大家尝尝这两道川菜的味道正宗不?”

    见他点头,叶满枝又向一众评委介绍了三名鲁菜师傅的情况。

    两人来自国营饭店,一人来自公社食堂。

    公社食堂的厨师名声不显,却是由宴宾楼周师傅推荐过来的。

    周师傅就是当初给宴席菜罐头调味的大师傅。

    被推荐的这位是他徒弟,在宴宾楼干过几年,但人家不愿意在大饭店里熬资历,就在家门口找了一个食堂做大锅饭。

    反正吃喝不愁。

    周师傅见不得他浪费手艺,便将他介绍来食品厂当个技术员。

    福利待遇好,听上去也体面。

    三位鲁菜师傅做的菜都是一样的,每人一道红烧猪肘,一道红烧猪蹄,再加一个四喜丸子。

    评委们打菜的时候,也按照标号,将三人的菜分别打了一份。

    “大家觉得怎么样?”牛恩久问。

    “川菜吃不惯,太辣了。”王士虎吞了两口馒头解辣,接着说,“另外三位师傅的鲁菜都做得挺好的,但我觉得3号更接近咱们厂宴席菜罐头的口味,红烧的口味偏咸香,适合配饭吃。”

    叶满枝也觉得3号的肘子好吃,肘子皮肥而不腻,刚出锅的菜比罐头好吃多了。

    最后,包括宴宾楼周师傅在内,一共25个评委给三个鲁菜师傅投票。

    1号师傅得了8票,2号师傅得了7票,3号师傅得了10票。

    “3号是哪位师傅啊?”叶满枝问。

    “3号是来自东风公社食堂的崔壮壮师傅。”

    正是周师傅的徒弟。

    *

    第一食品厂最终录用了崔壮壮和那位川菜兼粤菜师傅。

    食品厂的算盘打得噼啪响,请一个崔壮壮相当于附加半个周师傅,万一有崔壮壮搞不定的难题,还可以请他师傅出马。

    省委党校的理论骨干研究班在九月一号开学。

    在叶满枝去进修前,两位新来的技术员已经着手为宴席菜罐头调整口味,研究新菜式了。

    “如意,我这次要脱产学习两个月,厂里要是有急事,你去党校找我,没急事就等到周六,我每周六下午回来一趟。”

    周如意在本子上记着她的安排,“厂长,还有别的交代吗?”

    叶满枝笑说:“没什么交代了,你在家也多学习理论知识,多给组织写思想汇报,争取早日入党。以后要是有了去各级党校进修学习的机会,你不是党员,不就错过了嘛。”

    周如意频频点头。

    最好的榜样就摆在她面前,她按照叶厂长的路子走准没错,职级一时半会儿升不上去,但她可以先争取入党。

    ……

    叶满枝要去学习两个月,将厂里的事情安排好,便去党校报到了。

    报到的日子是工作日,叶满枝没用吴峥嵘接送,自己背着包袱坐车去了省委党校。

    她参加的是理论骨干研究班,但是在9月1号开学的还有县处级干部轮训班、高级干部自修班、理论教师进修班,以及各种业务的短训班。

    在不大的校园里见到成群结队背着包袱的学员时,让叶满枝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光。

    远离单位的各种工作以后,她终于有了点来学习的真实感。

    理论骨干研究班只分了一个班级,总共60人,学员们都是来自全省各单位的理论骨干,大多是各单位的书记和副书记,甚至还有政研室的笔杆子。

    像叶满枝这样纯搞业务的,属实不多。

    不过,当她在开学典礼上见到赵桂林的时候,一颗心便落回了肚子里。

    “赵经理,你怎么也成理论骨干了?”

    赵桂林嘿了一声说:“叶厂长都能当骨干,我怎么就不能是理论骨干了?”

    叶满枝毫不谦虚道:“我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理论水平是经过考验的。”

    赵桂林当综合三科科长的时候,她在赵桂林手下工作了一年,彼此都清楚对方是个什么路数。

    他俩都属于实干型抓业务的。

    如今在理论骨干研究班相遇了,其实有点搞笑。

    赵桂林是省皮革工业公司的二把手,能拿到这个进修机会,八成是他给自己开的后门。

    “哈哈,”赵桂林没否认,“难得有个来省委党校学习的机会,咱们抓业务的同时,也不能放松对理论水平的提高呀!”

    “对呀,咱们就是来提高认识,锤炼党性的!”

    两人相继唱起了高调,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赵桂林笑出眯眯眼,提醒道:“咱研究班好像每周都有考试,考试成绩和排名要放进档案的,你可别放松懈怠,让自己排名倒数啊!”

    叶满枝表面云淡风轻,其实心里紧张得要死。

    用她家老叶的话说,她除了学习不行,干啥都行。

    她没有家里那两位吴姓人士的好记性,文科类考试全靠考前死记硬背。

    上大学的时候,花费大量时间背书,才勉强稳住班级前十名的位置。

    理论骨干研究班里,有一大半是真正的理论骨干,而且在研究班学习的内容,除了她经常看的主席语录和著作,还有马列那样的大部头。

    一想到要跟这些笔杆子同场竞技,她头都大了两圈。

    所以,为了不让档案里的成绩太难看,小叶厂长完全不敢懈怠,上完每天上午的理论课以后,下午还要去图书馆背书。

    来进修之前,她信誓旦旦地跟吴峥嵘说,每天只有半天课,她下午可以负责接有言放学。

    结果她在党校里一呆就是两周,根本没时间出校门。

    等到第一次小考结束,得到82分和第21位的排名,她终于履行之前的承诺,去幼儿园接孩子了。

    21名不是啥名列前茅的成绩,可是同样是大学生的赵桂林,居然只考了76分,排名第30!

    哈哈哈哈!

    她来到幼儿园的时候,还没到放学时间,小朋友们都在教室里自由活动。

    有个小男孩将皮球踢到了教室门口,跑出来捡球时,发现了叶满枝便虎头虎脑地喊了声“阿姨好”。

    叶满枝正想回话,就见这孩子扭头喊道:“吴玉琢,你妈妈从省委党校那个什么班回来啦!”

    然后教室里的一群小孩全都向门口望了过来。

    叶满枝:“……”

    肯定是她家小崽又在幼儿园显摆了。

    吴峥嵘的工作涉及保密信息,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闺女出去胡说,所以,闺女只能可着她一个人显摆。

    瞥见妈妈的身影后,吴玉琢不玩翻花绳了,把毛线交给身旁的小朋友,便快步跑到了门口。

    她先纠正那个小男孩:“是省委党校理论骨干研究班。”

    而后扑到叶满枝怀里说:“妈妈,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啊?你不在家,我都学会自己洗澡啦!”

    “那你可太厉害了!”叶满枝与老师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孩子往外走。

    “妈妈,你在学校怎么样?有意思吗?”

    有言明年就要上学了,叶满枝怕孩子因此厌学,只能违心地说:“学校可有意思了,我都不舍得回来。”

    如果没有考试的话,在省委党校的生活确实是很好的。

    党校老师的理论水平都很高,连主席语录和著作这种被她翻烂的书,也能讲出新意。

    课堂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而且党校每周都在大礼堂放电影,各班级之间还有体育比赛,业余活动比她想象中丰富很多。

    她给闺女介绍着自己的校园生活,一起乘车回了军工大院。

    她有半个月没见到老叶和常月娥了,今天有空正好回去看看。

    母女俩进门的时候,黄黎也刚接了出租车和起球放学。

    三兄妹一见面便立即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讲起了最近各自的生活。

    听到房间里咿咿呀呀的喊声,出租车将有言拉进屋,让她一起玩五叔家已经一岁的小妹妹。

    叶满枝逗着小侄女笑了一会儿,回头问黄大仙:“嫂子,出租车比有言大一岁,今年应该可以上小学了吧?你怎么还没给他报名上学啊?”

    黄黎说:“我想在明年过年之前,去三线跟你三哥汇合。频繁转学对孩子不太好,等他到了当地,八岁再入学也没问题。”

    叶满枝点点头,能一家团聚也好,让三哥独自在那边工作,家里人其实都不太放心。

    她还想问问黄大仙的工作要如何安排,刚从公共厨房回来的沈亮妹却惊讶地问:“三嫂,你要去三线啊?”

    “嗯,有这个打算。”

    “怎么要去三线呢?那边全是深山老林,条件多艰苦啊!”沈亮妹极力挽留,“嫂子,你还是跟孩子留在滨江吧。”

    “主要是起祥总想爸爸,我寻思要是一家人能住在一起,对孩子也会更好一点。”

    自打叶满堂去了三线,老叶家这些兄弟姐妹对他们娘俩都挺关照,孩子有什么事,比如洗澡剪头,都是他四叔五叔带着出去的。

    沈亮妹也变得挺贴心,她们妯娌俩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十年,头一次相处得如此和谐。

    但她跟儿子都很想念叶满堂。

    而且起祥在滑冰这个项目上似乎天赋有限,参加了几次少儿滑冰比赛,都没能拿到好成绩。

    因此,她不想再耽搁时间了,最好能在明年过年之前南下。

    沈亮妹急得不行,瞧见自家男人下班回来,她赶忙招呼道:“满桂,你赶紧劝劝嫂子,她想带着出租车去三线!”

    “去三线挺好的呀!”四哥举双手赞成,“跟三哥汇合就能一家团圆了!”

    “好什么呀!”

    “哎呀,三嫂已经有了主意,你就别瞎掺和了。”四哥看向叶满枝说,“小叶厂长,我跟你说个事,咱厂里最近的新闻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新闻?我这段时间在党校学习,一直没回厂里。”

    “之前厂里不是买了一栋家属楼嘛,但是只有32人分到了房子,其他人意见还挺大的。我今天听工友说,牛厂长打算跟市里申请一块地皮,再盖一个家属院。”

    叶满枝蹙眉道:“不可能吧?今年厂里买楼买设备已经花了不少钱了,哪还有钱盖楼?”

    “真的,大家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厂里拿不出那么多钱,但是职工有钱啊,听说无房职工可以集资盖房,每平米三四十块钱。这不跟抢钱一样嘛,20米的房子就要六百到八百块了!前几年在咱家这边买个平房才四五百块钱。”

    叶满枝沉吟一阵说:“筒子楼的造价比平房高很多,职工集资只出套内面积的钱,但楼梯、走廊、水房、厕所的钱却要由厂里出,相当于公家和个人各出一半吧。”

    哪怕有职工集资,厂里也要出几十万,到时候资金压力就太大了。

    四哥撇嘴,“哪个冤大头会出那么多钱盖房啊?”

    沈亮妹拐他一下说:“厂领导肯定有办法,你听来芽的就行。”

    她快被自家男人急死了,好不容易捱到了晚上,她赶紧将人拉近房间,关上门问:“食品厂这次分房有没有你的份?”

    “要求工龄满三年,我的工龄还不到一年呢。”

    “自己花钱集资也不行啊?”沈亮妹问,“能不能跟来芽商量商量?”

    “不知道行不行,不过这是厂里的统一规定,跟她商量也不好使吧。”四哥脱了鞋上床,“咱家有地方住,再说咱哪有那么多钱集资啊?”

    沈亮妹犯愁道:“不集资咋办?三嫂要去三线了!你别忘了这房子是咱爸和三哥的,如果三嫂和出租车一直留在家里还好,万一去了三线,这房子八成要被厂里收回去!”

    “不能吧?”四哥从床上坐起来。

    “怎么不能?我听我们服务站的老刘说,有两户全家搬去三线的人家,已经被厂里收回了房子。他们的人事关系转去了其他单位,当然不能再占着厂里的房子了。656厂等着分房的工人也挺多呢!”

    四哥喃喃:“要是那样的话,咱家还真有点麻烦!”

    当初厂里分房的时候,以老叶的条件,只能分到一套一室半的房子,三哥把自己的那份也加上,才变成了两室。

    然后他们又自己改装,将两室隔成了三室,算是把这一大家子都装下了。

    厂里有不少人在盼着分房,一旦三嫂带着孩子南下,这套房子十有八九会被收回去。

    到时候这套三室就得变成一室半了。

    军工大院里的一室半,都不足20平米,如果只有老叶和常月娥住,那还算宽敞。

    加上他们一家四口就有点挤了。

    沈亮妹提醒他:“你别忘了咱家麦多快要中学毕业了,娶媳妇是迟早的事,房子要是变成了一室半,那让新媳妇住哪里?”

    如果一直住在现有的房子里,麦多娶媳妇的时候,大不了把他俩的房间让给小两口住,他们还出去睡客厅。

    但一室半的户型没有客厅,即使他俩愿意,也没那条件。

    夫妻俩商量了大半宿,次日起床上班的时候,每人脸上挂俩黑眼圈。

    四哥盘腿坐在床上,眯缝着眼睛说:“我初步想了两个办法……”

    沈亮妹催促道:“赶紧说说,咱们再商量一下。”

    “第一嘛,当然是盯着食品厂的分房,看看这次集资能不能取消工龄限制。”

    沈亮妹觉得有点悬,“万一还有工龄要求呢?”

    “那就只能用第二个办法了,”四哥一拍大腿说,“我最近得督促一下咱爸,让他早日当上车间副主任。主任副主任有资格分两室的房子,到时候这套房子就能保住了。等三嫂和出租车去了三线,还能多出一间房来!咱家麦多结婚也够用了!”

    沈亮妹:“……”

    在党校上课的叶满枝还不知他四哥啃老啃出了新高度,已经准备督促老叶上进了。

    她早上八点半有课,与两位舍友一起走进教室的时候,瞥见了跟她招手的赵桂林。

    叶满枝走到教室后面问:“赵经理,找我有什么好事?”

    “没什么好事,就是昨天刚听说一个消息。”赵桂林凑近她,压低音量说,“你们厂的那个牛恩久,好像要被调整了。”

    叶满枝惊愕地问:“牛厂长要被调整?”

    不能吧?

    她陡然记起昨天四哥带回的消息——老牛厂长要斥巨资给职工盖房。

    他不会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想在自己离开食品厂之前,解决职工的住房问题吧?

    第186章

    叶满枝坐在原地, 一脸的不可思议。

    “赵经理,你从哪听来的消息?准确吗?”

    “呵呵,”赵桂林露出“爱信不信”的表情, “我昨天回工业厅办事,从人事处那边听来的。”

    “……”叶满枝不死心地问, “知道要把我们牛厂长调去哪里吗?”

    “省厅想成立一家食品工业公司, 统管全省的食品工业。”

    “类似于省皮革工业公司那种?”叶满枝问。

    “差不多吧。工业厅正在给这家公司寻找负责人, 你们厂的牛恩久就是被考察对象之一。”

    “如果是去食品工业公司, 那牛厂长还挺合适的。”

    滨江第一食品厂算是全省规模最大的食品厂了,不但工厂规模大, 而且生产经营的食品种类和规格繁多。

    牛恩久在食品厂一干就是十多年, 经营管理经验和生产经验都相当丰富。

    再加上今年推行《鞍钢宪法》, 让他大出了几次风头。

    综合考虑各方面的因素, 老牛厂长去这家新公司任职的机会还蛮大的。

    就是不知道他突然提议给职工盖房,是个什么套路。

    自打来了党校进修, 叶满枝就没回过食品厂, 上午的两节课结束后, 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厂里看看。

    走到党校门口时, 却恰巧碰见了站在外边的周如意。

    “如意, 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一会儿了, 党校不让外人进, ”周如意擦了把汗说, “我寻思一会儿请人进去找人呢!”

    “不用找了,”叶满枝看了眼手表说, “走,咱俩找个地方吃饭去。”

    省委党校的校风和传统是刻苦学习、勤俭办学,所以党校食堂的伙食相当一般, 每星期至少得吃三顿忆苦饭。

    这回有了理由不在党校食堂吃饭,叶满枝将人带去了附近的国营饭店,每人来碗青菜面。

    “如意,最近厂里怎么样?”

    由于事情太多,周如意组织了半天语言,才想好先说哪一个。

    她先汇报了一个好消息。

    “昨天省外贸局的同志给咱们打电话,据说宴席菜在英国那边的市场反馈非常好,前几天英国客户又通过省外贸局,给咱们食品厂下了15000英镑的宴席菜出口订单。”

    叶满枝难掩欣喜地拍手:“我早就知道宴席菜能在欧洲打开市场,但是没想到速度竟然这么快!按照时间估算,英国那边应该刚收到货一个多月吧?客户这次需要哪些产品?”

    “除了上次的红烧猪肘、红烧猪蹄、四喜丸子,还多了一个芙蓉鸡片。”周如意微笑着说,“那个英国客户跟省外贸局说,很信任叶厂长的眼光,如果咱们厂还有其他宴席菜罐头,可以跟这四种产品一起发货,每种先发十箱试试口味。客户那边想尽快收货,所以这次没给国内的其他罐头厂下订单,咱们备好货以后,就直接从滨江口岸发货。”

    叶满枝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她当时只给李琼留了本省外贸局的地址和电话,对方若想单独联系其他厂家,其实是有些困难的。

    这年头,除了在广交会上签单,没哪个工厂敢私下与海外关系接触。

    所以,叶满枝并没给对方留下食品厂的联系方式,只让她通过省外贸局给厂里下单。

    “既然客户信任咱们,那咱就得对得起这份信任。厂里正在研发的三种新菜色里,宫保鸡丁的鸡肉供应问题还没解决,东坡肉的调味也还差些意思。先发一部分鱼香肉丝罐头吧,看看客户那边的反馈。”

    周如意面露担忧道:“咱们今年接到的肉罐头订单太多了,其实猪肉原料也开始供应不足了。”

    叶满枝摆手说:“哈哈,我已经把工作交接出去了,猪肉的问题去找牛厂长解决,咱就先不管了。”

    她正在脱产学习,只要没闹出大乱子,厂里的工作都不该由她操心。

    她要是管得太多,反而显得她不敢放权似的。

    叶满枝捧起面碗喝了一口汤,又望向对面问:“还有其他好消息吗?”

    “还有个事,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

    对周如意来说算是好消息,但放在厂领导身上就未必了。

    “牛厂长最近组织了好几次会议,好像是想给无房职工们盖房。”

    “有具体方案了吗?”

    “可能会让职工自己出一部分,然后厂里再拿一部分。”

    叶满枝问出内心疑惑:“这种房子算是什么性质的?”

    自打前几年的私房改造过后,市里就没有私人盖房了,这属于资产阶级倾向。

    需要住房的市民,要么跟单位申请福利分房,要么从街道租住公租房。

    老牛厂长提出的这个办法,公不公,私不私,到时候要如何界定家属院的产权性质?

    他要是已经听到了会被调整的风声,这样胡闹,就不怕把自己升职的事搞黄了?

    周如意说:“产权还是公有的,职工集资的钱就算是未来的房租,交了集资款以后,在一定年限内就不用交房租了。”

    叶满枝:“……”

    亏他能想得出这种办法。

    虽说是单位福利分房,但福利房不是免费房,每月也要交房租,只不过会比街道的公租房便宜很多。

    周如意继续道:“集资的时候,大家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交钱,每平米的造价好像暂定成了25元。比如工龄和职级只够住一房的,按照16米计算,交400块就行。”

    食品厂的很多家庭都是双职工,两口子每月工资加起来能有五六十块。

    如果能一个月攒20块,那不到两年时间就能把集资款攒出来了。

    而且食品厂家属院的房租是3毛钱一米,一室的房子,每月房租在5元左右。

    交了集资款以后,大家六七年都不用再交房租了。

    叶满枝没啥表情地问:“银行储蓄的年率是7%,把400块存进银行,每年还能有28块钱的利息呢。赶上一个月的工资了,真有人愿意集资盖房?”

    “愿意啊,听说牛厂长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了,到时候会把利息也算进去,给大家多免一段时间的房租。”

    所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很多没房的年轻夫妻都挺动心的。

    连周如意她妈都说,如果厂里能给她分房,家里可以给她出点集资款,错过了这次机会,下次不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因着她是未婚的,暂时没有分房资格,她妈已经开始张罗给她相亲了。

    “……”叶满枝语竭片刻问,“对于牛厂长的提议,其他厂长是什么反应?”

    “好像没什么反应,没听说有谁反对。牛厂长今天早上已经去市里申请地皮了。”

    叶满枝:“……”

    估计另外几位厂长还没听说老牛要走的消息。

    老牛常年搞一言堂,大家已经习惯了他提出问题、解决问题。

    既然这个办法是老牛厂长主动提出来的,那就由着他去做呗。

    厂里不少职工都等着分房,谁跳出来反对,谁就是职工公敌。

    反正资金的问题,有老牛厂长解决呢。

    殊不知,牛恩久很可能会在家属院动工之前离开食品厂。

    到时候他拍拍屁股高升了,还能赚个为职工办实事的好名声,往后几十年都能被食品厂的老职工念着他的好。

    可是,他的继任者和其他副厂长却要坐蜡了。

    25块是相当低廉的价格,这两年建筑材料涨价,筒子楼每平米的造价在38元-50元。

    如果按照每平米25元的造价计算,职工集资10万,厂里就得拿20万以上。

    参与集资的职工越多,厂里的资金缺口就越大。

    把钱全都拿去盖房子,那生产还要不要搞了?

    周如意观察着叶满枝的神色问:“厂长,需要我给牛厂长带什么话吗?”

    站在职工的角度来看,厂里能盖房子,绝对是件大好事。

    但是对厂领导来说就未必了,尤其叶厂长还是经营副厂长,工地用钱的时候,她的压力肯定很大。

    叶满枝拧眉想了一会儿说:“不用了,就听牛厂长的吧。”

    她有点理解牛恩久的做法。

    老牛觉得自己在厂里打拼了十多年,家当都是他带头攒下来的。

    与其把家当留给摘桃子的人,不如趁着他说话还好使,给职工谋点福利。

    到时候他里子面子全有了,烂摊子就留给继任者收拾。

    叶满枝想通以后,快速吃了几口面条。

    她现在是党校学生,还是先专心学习吧,厂里的事让其他厂长去操心。

    *

    叶满枝打定了主意专心提高理论水平,不管厂里的事。

    所以,在无人阻拦的情况下,食品厂家属院的进度简直进展神速。

    她在党校完成第三次小考,准备写结业论文的时候,人家老牛从市里拿到了地皮,盖楼这件事算是板上钉钉了。

    叶满枝感叹一番老牛真是牛,便走出了图书馆。

    这会儿还不到五点,她想给吴峥嵘打个电话,今天可以由她去幼儿园接孩子。

    不过,办公室的电话无人接听,吴峥嵘已经到幼儿园门口了。

    眼见又是绿军装来接人,吴玉琢失望地问:“爸爸,怎么又是你啊?我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她上学比出差的时间还长!”

    “你以为我多愿意接你呢,还得带着你回单位加班。”

    父女俩相互嫌弃了一番,相看两厌地走出了幼儿园。

    去研究所的路上,要经过大院里的供销社,今天供销社门口围了好几个小朋友,有两个还是儿童团的团员。

    吴玉琢跟爸爸说了一声,背着军用水壶,飞奔过去跟小伙伴打招呼。

    她挤进人群,瞧见有个阿姨坐在供销社门口,身前还摆着一个装满蜂蜜的饭盒。

    “马小兰,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买糖稀。”

    马小兰将一分钱递给阿姨,从对方手里接过一份麦芽糖。

    吴玉琢站在她对面,见她举着两根竹签将糖稀搅动了几下,那琥珀色的糖竟然渐渐变色了!

    “哇,颜色好像变浅了一点。”

    “对呀,”马小兰盯着糖稀点头,“一会儿就越来越白了,我姐姐能把糖稀搅成纯白色。”

    “糖稀为什么能变白啊?”吴玉琢问。

    马小兰:“……”

    她哪知道。

    发现小朋友也答不上来,给《十万个为什么》写过好几封信的吴玉琢转而问:“变白以后有什么用呀?”

    马小兰:“……”

    没什么用,就是好玩啊!

    但是被小伙伴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盯着,她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似乎有点丢面子。

    最终她给出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变成白色以后,麦芽糖就更好吃了。”

    吴玉琢在摊子前围观了一阵,眼见两个小朋友都把糖稀搅成了白色。

    她连忙回头去找爸爸买糖稀。

    吴峥嵘懒得问她为什么不花自己的零花钱,从兜里掏出两分钱递给闺女。

    “一分钱的太少了,你买份大点的。”

    麦芽糖那么少,搅几下就变白了,有什么意思?

    于是,吴玉琢就在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下,豪掷两分钱,买了一个大份的麦芽糖!

    她从没玩过这个,将竹签接到手里的时候,有点手足无措。

    发现糖稀有滴下来的迹象,她连忙将竹签交给大人,“爸爸,你替我搅几下!”

    吴峥嵘:“……”

    他也没玩过这个。

    他的记性算是很好的,但是在有关童年的记忆里,似乎从没出现过糖稀这种东西。

    吴大博士垂眸看向那几个正在搅动糖稀的小朋友,观察了几秒后,用他那研究军用计算机的脑袋瓜子,快速学会了搅糖稀。

    感觉有点上劲儿了,他将竹签递还回去:“你慢慢搅吧。”

    吴玉琢是那种做事很专注的小孩,玩就是玩,种地就是种地,学习就是学习。

    所以,出于对新玩具的好奇,她跟着爸爸回单位以后,就乖乖坐在椅子里安静地搅糖稀。

    她想看看马小兰说的是不是真的,糖稀真的能搅成纯白色呀?

    不过,由于今天的父爱过于浓厚,2分钱的糖稀远不如1分钱的好搅。

    吴玉琢在他爸单位默默搅了一个多小时,搅得她手指和手腕全都酸了,仍然没能搅出纯白色。

    回家的路上,她实在没了耐心,将竹签递到亲爹手里:“爸爸,你帮我搅一会儿。”

    鉴于她今天在办公室一直很安静,表现优异,吴峥嵘帮她快速搅动了几下。

    进家门的时候,糖稀终于变成了白色。

    发现窗户里透出了暖黄色的灯光,吴玉琢欢呼着开门进屋。

    “妈妈,你回来啦!”她将搅好的糖稀递过去,“给你吃一口,马小兰说白色的麦芽糖最好吃了!”

    叶满枝婉拒:“宝宝,你自己吃吧,我已经洗漱刷牙了。”

    瞧这麦芽糖的拉丝泛白程度,她闺女至少搅和了一小时。

    她有点下不去口。

    吴玉琢丝毫没感受到来自亲妈的嫌弃,将麦芽糖举到出了大力的亲爹面前。

    “爸爸,给你吃一口。”

    “你自己吃吧。”吴峥嵘也不想吃。

    吴玉琢小同志有点不舍得吃自己的劳动成果,盯着麦芽糖研究了一会儿问:“爸爸,你说麦芽糖为什么能变成白色?”

    吴峥嵘没给她讲晶体、密度和折射,简单解释说:“你搅动麦芽糖的时候,会搅进去大量的空气形成气泡,气泡又小又密,影响麦芽糖透光。你之前不是在国营饭店吃过一次雪绵豆沙么,那个白色外皮其实是用蛋清做的,透明的蛋清搅出大量气泡以后,就变成了雪绵豆沙的白色外皮,原理与搅糖稀差不多。”

    吴玉琢想起只吃过一次的雪绵豆沙,嗷呜一口,把面前的麦芽糖放进了嘴里。

    叶满枝:“……”

    她一辈子也用不上的知识又增加了。

    她提起书包说:“你俩在家吧,我回党校了。”

    “现在回去?”吴峥嵘瞄一眼挂钟,已经七点半了。

    他以为叶来芽今天可以在家留宿。

    “党校有门禁,每晚十点之前必须回宿舍,组织员要点名的。”叶满枝义正言辞道,“而且我是宿舍长,更得以身作则了!”

    她职级不高,年纪也不大,在理论骨干研究班里没能当上班干部。

    但她宿舍里的两位大姐,一位是支书,一位是学习委员,所以这个宿舍长的头衔就落到了她头上。

    吴峥嵘只好带着闺女,一起送她去车站坐车。

    吴玉琢嚼着麦芽糖,小大人似的感叹:“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叶满枝的进修时间只有两个月,日子其实过得挺快的。

    十月末的时候,省食品工业公司成立。

    滨江第一食品厂的牛恩久被省工业厅任命为党委书记。

    通知送到食品厂的时候,全厂哗然。

    主要是他在食品厂坚守的时间太久了,一干就是十多年。

    无论是班子成员,还是普通职工,谁都没想到牛恩久会突然被上级调走。

    叶满枝接到消息赶回厂里的时候,牛恩久正在装腔作势地感叹:“任命确实太突然了,我早就做好了在咱们厂退休的准备,谁能想到上级领导会调整我的工作呢?我在咱们厂里还有好多工作没做完,就这么走了还真挺舍不得大家的。”

    对于他的离开,最高兴的莫过于蒋文明和朱可海。

    他俩都是副书记、副厂长,上面有了空位置,副手们终于可以往上动一动了。

    蒋文明握着老牛厂长的手感叹:“咱们一起在厂里奋斗了十来年,你这个班长突然要调走了,我这心里呀空落落的!”

    “谁说不是呢,我自己也没缓过神呢,厂里还有好多工作没做好,我其实是心有遗憾的。”

    几位副厂长相继发言,跟老牛厂长互诉了一番衷肠。

    轮到叶满枝的时候,由于她早就洞悉了牛恩久的小动作,所以实在是说不出什么感人肺腑的话。

    要收拾那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她没骂人就不错了。

    但牛恩久高升,她于情于理要道声恭喜的,她整理好心情说:“牛厂长,你以后就是省领导了,省食品工业公司正是咱食品厂的顶头上司。以后省里有啥好事,你可得想着点咱食品厂!”

    “哈哈哈,好说好说!”牛恩久看向几人说,“把厂子交给你们我是很放心的,之前组织找我谈话的时候,我也推荐了咱们班子里的同志接替我的位置。最终会如何安排,还是听省厅的通知吧。”

    至于他推荐了谁,人家老牛就是不说。

    省公司那边刚刚成立,急需掌舵人,牛恩久只在厂里逗留了不到十天。

    交接完工作,便去新单位上任了。

    在新任厂长的人选正式公布之前,由蒋文明暂代厂长一职。

    叶满枝交完论文,领了结业证以后,重新返回食品厂上班的第一天,便被周如意告知,已经有职工往财务科交集资款了。

    “这么快?”叶满枝表情错愕,“家属院的设计图都没出来,有哪些格局都不清楚,大家交什么钱啊?”

    “牛厂长之前说就用老家属院的设计图,格局大小都是一模一样的。每个人能住一房还是两房的,大家心里都有数,有人还去老家属院看过。所以,厂里的集资账户开通以后,就有人往财务科交钱了。”

    “……”

    叶满枝隔了半天才说:“你把这消息告诉蒋厂长的秘书,让蒋厂长拿主意吧,看看他有什么想法。”

    蒋文明能有什么想法,他比叶满枝更早得知消息,已经在办公室里将牛恩久臭骂了八百遍!

    能当厂长的没有傻子,大家渐渐反应过来,集资房就是老牛故意为之的!

    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厂长,每次提到分房的话题时,他哪次不是拖着的?

    这次却极有魄力地主动提出给职工盖房。

    要说老牛不是早早听到消息,给继任者挖了一个坑,蒋文明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是代理厂长,自认很有可能转正,所以集资盖房的事不能拖着了,否则收的集资款越多,厂里要补的窟窿越大。

    他将另外几位副厂长召集到一起,开了一次班子会议。

    讨论集资盖房的窟窿要怎么堵。

    陈谦说:“就跟职工实话实说吧,咱现在账面上没钱,盖不了那么多房,咱们早点说,也省得大家到处借钱凑钱。”

    王士虎问:“既然没那么多钱,当初为什么要答应盖房?”

    陈谦:“……”

    这不是老牛厂长说的嘛,资金由他来想办法。

    之前购买设备的贷款已经还得差不多了,可以跟银行再贷点。

    他当初那么信誓旦旦的,谁能想到这房子还没动土,他就走了啊!

    朱可海抱臂坐在一边,面色不虞道:“要是现在叫停,职工肯定会有抵触情绪,要盖房的风声传了那么久,告示都贴出去了,怎么能出尔反尔?”

    王士虎瞟他一眼问:“朱厂长有办法弄来工程款?”

    朱可海:“……”

    弄个几万还行,几十万他也弄不来。

    “叶厂长有什么想法?”蒋文明点了叶满枝的名字,“你去进修的这段时间,牛厂长提议职工集资建房,具体情况你都了解了吧?”

    叶满枝颔首说:“我已经听说了,不过,我有个疑问,每套房最少要集资400块钱,所有无房职工都能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吗?”

    “各家情况不同,一些条件困难的同志肯定拿不出这么多钱。”

    叶满枝问:“那对于这部分困难职工,厂里是如何打算的?暂时拿不出钱,就不解决他们的住房问题了?”

    众人:“……”

    “咱们厂的住房矛盾一直存在,即使这次真的成功盖起了集资房,仍然无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现有的矛盾不单单是住房矛盾,还有长久以来的不公平产生的矛盾。其实咱们厂的大部分职工都有房可住,只是房租价格不同而已。住家属院的人,每月交个五六块钱即可。同样的面积,在街道租住公租房却要交8-10块。如果大家都是这个价格,那也就罢了,关键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陈谦说:“所以大家才要求厂里盖新的家属院嘛。”

    “但是,可不可以有另一种办法呢?”叶满枝说,“对于那些实在无房的职工,仍然可以参与集资。而居住条件还可以,手头也不宽裕的职工,这次就不要参与了。咱们可以让后勤统计一下,大家现有的房租与家属院的房租,每平米相差多少钱。实在不行,咱们就按月给职工发点住房补贴吧。”

    “比如有的职工应该分一套16平米的福利房,每平米的租金是3毛,但人家正在租住的房子是每平米5毛的,那咱就每月给职工补贴三块二。每月往外掏一点,总好过一次性掏出几十万吧?”

    第187章

    刚洞悉老牛厂长的算计时, 叶满枝其实非常生气。

    牛恩久赚了好名声,却会给领导班子留下一个大窟窿,不知多少年才能填平。

    但是, 周如意委婉问她是否要反对集资建房时,叶满枝选择了沉默。

    按照食品厂的惯例, 每年能搞一栋楼, 解决几十个职工的住房问题就算是表现不错了。

    而全厂有几百上千套房的需求。

    如果不用点非常手段, 有些职工可能十年八年也等不到房子。

    一个人的一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呢?

    叶满枝不想让大家将时间蹉跎在等待里, 反正住房问题早晚要解决,早解决就能让大家早享受。

    不破不立, 既然老牛已经把戏台子搭好了, 那他们就顺势站上去吧。

    “各家的情况不同, 一口气拿出四五百、六七百盖房, 大多数人都会有压力。”叶满枝笑道,“在集资盖房这件事上, 我建议不要一刀切, 最好能多给大家几种选择。”

    听了她的办法, 陈谦第一个赞同道:“给职工发补贴这个主意不错, 其实咱们每月能从老家属院收上来三四千的房租, 留足维修经费以后, 剩余的租金可以覆盖一部分职工的住房补贴, 厂里的资金压力能减轻不少。”

    朱可海放下茶杯说:“但是职工租住公租房的地段、面积差异很大, 每平米的价格也不同,这个补贴恐怕不好发, 后勤和财务科的工作量太大了。”

    “这个好办啊,”陈谦笑道,“每人的住房面积是固定的, 超出的部分不给予补贴,每平米补贴也要设定最高上限。要是有人在好地段租了大房子,那就只能由他个人负担了。”

    几人围绕补贴的话题讨论了将近一个小时。

    叶满枝给自己的茶杯添了三次水以后,提议道:“咱们几个不要关着门开会了,厂里推行了《鞍钢宪法》,职工们对参与工厂管理都挺积极的,住房关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不如从各车间召集职工代表一起开个座谈会。”

    “行,”蒋文明很有一把手气势地拍板说,“咱们就给职工两个选择——集资和住房补贴,让大家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进行选择。”

    至于集资建房的钱要从哪里筹措,那都是后话了。

    厂里得先看看愿意集资的人数有多少,如果在300人以内,他可以想想办法。

    蒋文明是代厂长,由他出面召集各车间的职工代表开了座谈会。

    职工们在会上发言非常踊跃,大家集思广益,着实想出了不少好办法。

    叶满枝觉得讨论效果很好,如果按照大家的办法落实,解决福利分房的问题指日可待。

    然而,召集了一次座谈会后,蒋文明却没了别的动静,再没主动提过房子的话题。

    叶满枝刚开始还偷偷嘀咕,蒋厂长做事虎头蛇尾,难怪这么多年一直被老牛压制着。

    隔了两天,她渐渐回过味来,怀疑蒋文明可能是从上面听到了什么风声。

    如果上级中意的接班人选不是他,那他确实没必要帮新厂长填窟窿了。

    果然,在十一月的最后一个礼拜,滨江第一食品厂接到了上级通知。

    新任党委书记、厂长,于之江同志,即将到任。

    对于这个结果,虽然让人意外,但也算合理。

    叶满枝只能说,老牛厂长那个坑没白挖,他心里对厂领导班子的情况还是有数的。

    这几个副厂长,没人适合当厂长。

    叶满枝自己就不用说了,升正科还不到两年,又不是党委副书记,上级不可能让她在短时间内升任副处级的党委书记、厂长。

    朱可海闹得挺欢,却是新来的,又没有特别拿的出手的成绩,要是再等上一两年,他也许有机会当厂长,但老牛搞了《鞍钢宪法》,进步得太早了,导致朱可海衔接不上。

    蒋文明算是最有可能转正当厂长的人,资历够了,这么多年也积累了不少成绩。《鞍钢宪法》能快速在全厂落地,他这个副书记其实功不可没。

    老牛忙得分身乏术时,都是由蒋文明出面监督《鞍钢宪法》的执行情况。

    叶满枝觉得蒋厂长吃亏在不会宣传自己,明明干了不少活,接受采访的却是牛恩久,功劳大部分算在了牛恩久头上。

    她还知道往报社投稿,暗戳戳展示自己的工作成果呢,蒋厂长却啥行动也没有。

    叶满枝为蒋文明遗憾了一下下,便跟着大部队一起去迎接食品厂的新任一把手了。

    于之江39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在门口与几人挨个握了手,轮到叶满枝时,他热情地晃了晃说:“叶厂长,以后咱们又要一起并肩战斗了!”

    叶满枝也热情地回了一番客套话。

    他俩都是从省工业厅出来的,算是半生不熟的熟人。

    于之江曾是省厅化轻工业处综合四科的科长,综合四科是主管烟酒的,叶满枝当小喽啰时,与对方交流不多。

    后来给夏厅当了秘书,才跟人家有了几分面子情。

    严格来说,他俩算不上并肩战斗过。

    她对于之江仅有的印象是为人比较圆滑,在单位里很吃得开,就是不知道工作能力咋样。

    ……

    新厂长到任以后,很快就正式投入了工作。

    由于初来乍到,不了解厂里的情况,又面临一个集资盖房的大窟窿,于之江并没有冒然调整领导班子的分工,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也迟迟没有烧起来。

    按理说,新领导到任,又正值年末,厂里应该有点新人新气象才是。

    可是,厂领导班子里一片死气沉沉,连朱可海那样的积极分子,都不怎么给人讲课了。

    主要是于之江太年轻了,他来了食品厂,少说要干三五年,只要他不动地方,那其他人都没啥进步的希望。

    叶满枝算是心态最平和的,反正以她的资历暂时当不上厂长,所以,谁当厂长对她来说都一样。

    临近下班时,她在厂里接到了吴峥嵘打来的电话,然后快速穿上外套、系好围巾,跑去了厂门口的汽车站。

    今天吴玉琢要去现场观看她车哥和球哥的滑冰比赛。

    自打参加过一次幼儿园运动会以后,每次出门看比赛的时候,小吴同志都要准备一大堆零食。

    所以,去看比赛之前,她要亲自来妈妈单位,给她车哥和球哥选购两串糖葫芦。

    叶满枝只在汽车站等了十分钟,便等到了她闺女搭乘的那辆公共汽车。

    车门打开,吴玉琢从台阶上跳下来,还回身跟售票员阿姨说再见。

    售票员很尽责地问:“你妈妈来了吗?”

    “来了来了。”叶满枝赶紧上前几步,探身跟车里的售票员道谢。

    这是她跟吴峥嵘想出的懒人办法。

    吴峥嵘晚上要值班,不能跟她们一起去看比赛,所以从幼儿园接了孩子以后,就将人送上公共汽车,然后麻烦人家售票员帮忙看着点孩子,到站的时候,提醒一下他家吴玉琢。

    售票员同志相当负责,协助吴玉琢小同志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独自搭乘公共汽车体验。

    叶满枝牵着闺女去糕点门市部采购零食,边走边问:“宝宝,你带了多少钱啊?”

    “一块钱!”吴玉琢拍拍自己的兜兜。

    “那你可真够大方的。”

    她家小崽的零花钱只进不出,能花父母的决不花自己的。

    今天能舍得花一块钱,绝对是破天荒头一遭。

    食品厂今年的糖葫芦比去年提早两个月上市,吴玉琢围着门口的草垛子,精挑细选了三串糖葫芦。

    叶满枝双手插兜说:“我也想吃。”

    吴玉琢摸了摸兜兜,跟她商量:“咱俩一起吃一串行不?”

    “我自己就能吃一串。”

    “哎。”吴玉琢像是拿妈妈没办法,“好吧,再挑一串。”

    母女俩拿着四串糖葫芦,又买了半斤江米条,一起去人民体育场观看比赛。

    今天这场比赛是比较正式的市级少儿滑冰比赛,小运动员要在身后别名字和号码牌的那种。

    比赛场地是露天的,她俩到场的时候,出租车和起球正穿着蓝白条运动服在冰上热身。

    吴玉琢高喊:“车车哥,球球哥,加油!”

    沈亮妹笑道:“还没正式比赛呢,有言,你留着嗓子等会儿再喊。”

    小哥俩见到了妹妹,都背着手滑到了场边,起球问:“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半天了!”

    他在滑冰这项运动上有些天赋,至少比出租车天分高一点,所以在这方面表现得特别自信。

    “我去食品厂买糖葫芦啦!”吴玉琢将糖葫芦递过去,“你俩现在能吃吗?我妈妈说吃多了影响发挥。”

    出租车接过糖葫芦,很洒脱地说:“我成绩就那样,吃多少糖葫芦都影响不了!”

    黄黎在儿子脑门上点了点,吐槽道:“你心态还挺好的。”

    “嘿嘿,我吃了糖葫芦,没准儿能滑出好成绩呢。”

    叶满枝在侄子的胖脸蛋上揉了一把,“咱们车车其实还挺适合当运动员的,运动员就得心理素质好!”

    小哥俩在场边吃了两颗山楂,听到大喇叭通知运动员检录时,依依不舍地将糖葫芦交给妹妹保管。

    吴玉琢举着糖葫芦给俩哥哥喊加油。

    叶满枝捂住她的嘴,问两个嫂子:“刚才大喇叭里点到的名字是不是叶起祥和叶起球啊?”

    黄黎:“……”

    她没注意。

    沈亮妹有一瞬间的慌神:“不能报错名字了吧?”

    “报名表是谁填的?”叶满枝问。

    “你四哥啊。”

    沈亮妹没啥文化,只上过扫盲班,她担心自己给儿子填错了,所以就让拥有高小学历的叶满桂填写了报名表。

    叶满枝感觉自己的耳朵应该没听错,无语道:“让我四哥填,还不如让麦多帮忙填呢!”

    起球的大名叫叶起安,大家平时喊喊小名也就算了,这种正式比赛怎么能填写小名啊?

    “估计你四哥忘了起球大名叫啥了,”沈亮妹对自家男人还是比较了解的,后悔道,“早知道我就不让他写了!亲儿子的名字都能被他写错!”

    她越想越后悔,而这种后悔,在比赛结束后,广播播放成绩时达到了顶峰。

    “第二名,656厂子弟幼儿园叶起球。”

    “……”

    “……”

    “第九名,656厂子弟幼儿园叶起祥。”

    “哇哇哇!”

    听到名次后,吴玉琢卖力挥舞着糖葫芦,嗓子都喊哑了,“我球球哥得了第二名!车车哥得了第九名!我哥太厉害啦!”

    叶满枝早就听说两个侄子滑冰滑得不错,今天还是头一回看现场。

    没想到这俩小子居然真能滑出成绩来!

    这次参赛的运动员都是学龄前儿童,全市共有40多名小运动员参加比赛。

    起球能滑进前三名,算是很不错的成绩了!

    出租车穿着冰鞋嗖嗖滑到场边,兴奋地喊:“妈妈,我就说吧,吃糖葫芦真的能滑出好成绩!我第一次滑进前十名!”

    黄黎:“……”

    得个第九名就乐开花了。

    以后不会每次比赛之前都要吃糖葫芦吧?

    业余人士觉得第九名不算啥,可是人家出租车这个第九名的含金量其实还挺高的。

    市少儿滑冰队要从这次比赛中挑选8名好苗子。

    市体委的一位滑冰教练找到了俩孩子的家长,询问她们是否愿意让孩子加入少儿滑冰队接受训练。

    训练期间市队提供冰刀,如果能滑出成绩,以后还有粮票肉票补贴。

    黄黎早知道市队在选人,没想到自家小胖子也能被选上,“教练,我家叶起祥只得了第九名,而且他体型其实有点胖。”

    “没事,孩子正在长身体,虽然胖一点,但他挺灵活的。第七名的孩子不想练体育,你们要是愿意去,就给这小胖子报个名。”

    吴玉琢紧张地看向三舅妈,车车哥想去训练,要是能让他去滑冰队就好啦!

    黄黎瞅一眼自家灵活的小胖子,权衡片刻说:“那就先让他去试试吧。”

    反正距离过年还有俩月呢,这小胖子成绩不太稳定,不是每次都能滑进前十名的。

    兴许是受到了两个小哥哥的影响,看完比赛后,吴玉琢决定学习滑冰,到时候仨人还能一起玩。

    叶满枝自己就会滑冰,她的第一双冰鞋还是吴峥嵘送的呢。

    所以,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叶满枝计划着先去体育用品商店,给闺女买双小冰鞋,然后由她亲自上冰进行指导。

    省下一笔报班学习的费用。

    她拿着笔记本去罐头车间跟班,在心里感叹着自己持家有方。

    *

    而城市的另一边,省工业厅的小会议室里,厅党委正在商量几项人事议题。

    收到厅长的示意,人事处孙处长接着说:“对于滨江曙光机器厂的第一副厂长人选,人事处提名了四位同志,分别是省厅重工业处综合一科的张志刚同志,德化红星机械厂的李波同志,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叶满枝同志,以及惠城兴华工具厂的王天成同志。”

    “张志刚34岁,党员,大学学历,毕业于省工业学院机械系,现任省厅重工业处综合一科副科级干部,曾任……”

    李副厅长问:“我记得张志刚的基层工作经历还挺丰富的?”

    “对,58年-59年,曾在德化专区江华机械厂任两年副厂长,59年该厂的产值翻了一番。”

    夏竹筠:“……”

    那两年,多得是产值翻番的工厂。

    介绍完张志刚和李波的履历,孙处长继续道:“叶满枝同志27岁,党员,大学学历,毕业于省大工业经济系,现任滨江第一食品厂副厂长。曾任滨江市正阳区光明街道办事处副主任,省大华安机械厂副厂长,省工业厅化轻工业处综合三科干部……”

    “曙光厂的情况比较复杂,怎么提名了一位食品厂的副厂长?”赵副厅长问。

    他是今年新来的副厅长,并不清楚叶满枝的底细。

    罗厅长说:“我对小叶还有印象,我记得她前几年给夏厅当过秘书吧?”

    “对,给我当过一年秘书。”夏竹筠颔首。

    曙光厂情况复杂,而且属于重工厂,她也没想到组织部门会提名叶满枝去那边担任第一副厂长、副书记。

    不过,既然有人主动提了出来,那她还是要为自己的秘书争取一下的。

    “叶满枝同志的情况我比较了解,当初滨江第一食品厂发生了一场特大火灾,整个罐头车间都被烧毁了,叶满枝是临危受命去食品厂担任副厂长的,而且还包干了罐头车间的工作。去年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带领工人们艰难完成了全年生产任务,好像还被滨江市委评了一个什么奖项……”

    孙处长看了下叶满枝的履历说:“滨江市委评的市模范干部。”

    “对,市模范干部。他们厂今年的工作完成情况也挺好,我听说罐头车间完成了原定的两倍生产任务。全厂前三季度的产值同比增长20%多,出口创汇额排在全省所有企业的第四名,轻工行业的第一名。滨江第一食品厂今年的工作成绩还是比较出色的。”

    牛恩久能被派去省食品工业公司当书记,也跟这些成绩脱不开关系。

    夏竹筠叹了口气说:“我之前完全没料到组织部门会提议让叶满枝去曙光厂,不过,人事处的工作做得很到位,叶满枝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这位同志比较年轻,但基层工作经验相当丰富,处理危机事件的应变能力很突出,食品厂罐头车间的灾后重建就是个很好的示范。如今曙光厂的问题有些棘手,急需有个人过去给雷万元搭把手。”

    曙光厂对外的名称是“国营滨江曙光机器厂”,但它其实还有一个军工代号——“833厂”。

    833厂是二级保密单位,产品用途都比较特殊。

    这两年全国都在支援三线建设,各省内也要建设小三线。

    像833厂这种保密单位,要遵循“靠山、分散、隐蔽”的原则,转移到战略后方地区。

    833厂是个5000人大厂,加上家属足有上万人。

    将这么多人一起转移到小三线,显然是不现实的。

    所以,833厂被分为两部分,大部分人带着设备家当转移去后方,小部分人则被留在了滨江。

    而被留下的这一部分,不再保留833厂的代号,只有一个对外名称——“滨江曙光机器厂”。

    新组建的曙光厂连人带设备,由地方政府接管。

    但目前厂领导班子的成员都是由上级单位任命的,省里对这些干部的情况只是大体了解,并不十分熟悉。

    急需安排一个自己人过去接管工厂。

    除了接管工厂、安抚职工情绪,最重要的是引导曙光厂进行转产。

    工厂由地方政府接管后,曾经的军工用品就不能继续生产了。

    偌大的一个军工厂要何去何从?

    别说曙光厂的职工了,连省厅领导都心里没底。

    夏竹筠又将几位候选人的履历从头看了一遍,在心里摇了摇头。

    她再次强调,“曙光厂的情况很棘手,这个第一副厂长的人选,咱们厅党委一定要好好斟酌。”

    曙光厂被拆分后,行政定级是副处级,第一副厂长是正科级干部。

    人事处提名的四个人里,叶满枝和李波是正科,另外两人是副科。

    尤其是那个张志刚,省厅重工业处的副科级干部,如果是调去其他单位,那趁机提一级是正常的,也是厅里的惯例。

    可是,曙光厂的情况复杂,需要有基层经验的同志去配合厂长雷万元的工作。

    像张志刚这样常年坐办公室的同志,未必没有能力,但是夏竹筠更信任基层经验丰富,且有过成功经验的同志。

    于公于私,她都希望叶满枝能去曙光厂任职。

    人事处的孙处长心里清楚,叶满枝在这个推荐名单里,看起来有些突兀,一是年纪轻,二是缺少重工行业的从业经历。

    所以,他又额外解释了一下提名叶满枝的原因。

    “组织部门考察干部时,除了看其经历和能力,也要看其出身,从叶满枝同志的最新政审材料来看,她出身工人家庭,父亲在军工厂当工人,有一个哥哥前两年被省里评为‘红色工程师’,已于去年前往三线支援国防建设了。而且叶满枝同志是军属,配偶是现役军人。曙光厂虽然交接给了地方政府,但职工们很难立即转换身份,大部分人还认为自己是军工厂职工。提名叶满枝同志,也是考虑到她的身份更容易获得职工们的认同。”

    罗厅长琢磨着叶满枝的履历,问:“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

    孙处长翻看着几份材料,摇摇头。

    隔壁的夏竹筠补充说:“833厂的大部分设备都会被带去小三线,军工厂那边能给曙光厂留些什么,咱们根本就拿不准,十有八九是人家留什么咱们就接什么。”

    这种跟国防建设有关的工作,地方上只能配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且留在滨江的那几位班子成员,都是原833厂的干部,未必能帮省里争取到什么。

    “但咱们也要正视现实问题,按照833厂军代表转交的材料来看,还有上千名职工留在滨江工作,如果厂里什么也不剩了,那让这上千号人用什么搞生产?趁着现在军地双方还没有正式交割财产,能争取还是要尽量为咱们这边多争取一些的。叶满枝是军属,也是女同志,跟军方代表讨价还价的时候,即使谈得狠了,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第188章

    每年十二月, 省工业厅人事处都会抽选一批干部进行述职。

    叶满枝接到人事处电话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被抽中了。从食品厂到工业厅的一路上,她一直在脑子里临时抱佛脚, 合计着述职时的说辞。

    然而,进入人事处不到半个小时, 她就一脸不可思议地走了出来。

    让她去滨江曙光机器厂当第一副厂长?

    曙光厂在哪啊?

    她对这个厂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突然的调职让她心里乱糟糟的, 她已经做好了在食品厂扎根, 把厂子做大做强的准备。

    这个任命完全打乱了她的规划。

    走出工业厅的办公楼, 叶满枝先在楼前的花坛边坐下了。

    她得捋捋思路。

    曙光机器厂,她没听过也没去过, 但是根据孙处长的介绍, 曙光厂的现状并不理想。

    833厂整体搬离后, 厂区里似乎剩不下什么东西, 给曙光厂转产时,领导班子的压力会很大。

    工作环境肯定没有已经走上正轨的食品厂舒服。

    可是, 曙光厂有困难的时候, 领导能想到她, 说明领导对她的工作能力是认可的。

    这就比什么都强啦!

    而且曙光厂的行政定级与食品厂一模一样。

    她在食品厂领导班子的排名是倒数的, 去了曙光厂以后, 虽然仍是正科级干部, 班子排名却可以从前往后数了!

    小小的进步总好过原地踏步。

    叶满枝理清思路后, 逐渐在心里接受了这次调动。

    她得去夏厅办公室一趟, 这次的调整肯定是夏厅推荐了她,否则人事处有那么多选择, 怎么偏偏就选中了她呢!

    ……

    副厅长办公室里,夏竹筠没往自己身上揽功。

    她如实告知:“曙光厂的情况不太好,我没跟组织部门推荐你, 是人事处将你放进候选人名单的。”

    把叶满枝调去曙光厂属于平级调动,虽然班子排名靠前了,但叶满枝还年轻,在食品厂熬上几年,早晚能走上第一副厂长的位置。

    她最初真没考虑过叶满枝。

    只不过,组织部门主动提了叶满枝的名字,曙光厂也确实需要一个实干派,她才顺势推了一把。

    “你这两年干得不错,组织部门也看到了你的成绩。”夏竹筠鼓励道,“去了曙光厂好好干,争取早日让曙光厂转产成功。”

    听说是人事处主动考察的自己,叶满枝心潮澎湃。

    她连连点头说:“厅长,您放心吧,我一定积极配合雷厂长的工作,让厂里尽快走上正轨。”

    夏竹筠提醒道:“我没怎么接触过雷万元,不过听说他是复员军人,这人脾气倔,说话也比较直,跟厅里这些干部不太一样,与这样的同志搭班子,需要一些工作智慧。”

    “另外,你这次去曙光厂,首要任务是跟他们的军代表沟通,尽量给曙光厂多争取一些设备和资金。这就是考验你能力的时候,不要怕跟人撕破脸,能多留东西就多留。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之后的转产会非常困难。”

    833厂是生产枪炮弹药的,地方政府接手曙光厂,相当于接了一个烫手山芋。

    全厂上千张嘴等着吃饭,一时半会又找不到曙光厂的产品定位。

    如果不往厂里投钱的话,曙光厂坚持不了几个月。

    *

    叶满枝听了一肚子叮嘱后,快速返回了食品厂。

    她明白夏厅的意思了,省里不想往曙光厂追加投资。

    他们最好能自力更生,找到出路。

    没有省里的资金支持,那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从833厂那边多抠点东西出来。

    所以,她得赶在人家将家底搬空之前,去曙光厂上任。

    周如意完全没想到,自家厂长只是去了省厅一趟,再回来就变成别人家的厂长了。

    “厂长,你真的要走了?怎么这么快啊?”

    明明上午还在一起研究采购生猪的问题呢。

    “真的,新单位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得尽快去那边投入工作。”叶满枝问,“如意,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想继续留在厂部,还是去车间那边?”

    周如意是她的第一个秘书,她离开前得把周如意安排好。

    “我,我还没想好呢,这消息太突然了!”周如意满脸懵,“厂长,我能跟你一起去新单位吗?”

    “哈哈,曙光厂在安阳县那边,距离市区还挺远的,先不着急做决定,你再考虑一下,也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叶满枝给了她两个选择,“新成立的宴席菜车间,有个办公室副主任的空缺,你要是还想回车间,就考虑一下那里。另外,总工办公室好像也缺一个副主任,回头我跟余总工商量一下,让你在她手下工作也不错。”

    她当然想带个熟人去新单位开展工作。

    但周如意的父母家人都在食品厂上班,她在厂里的优势很明显。

    叶满枝怕她是碍于面子才说想跟自己一起走的,所以,先给如意两个选择,在这两个办公室当副主任都有不错的发展。

    如果有了这两个选择,周如意仍想跟她一块儿走,那她再考虑调人的问题。

    ……

    正式任命还没下来,叶满枝没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下班后就直接回家了。

    吴峥嵘进门时,见到的就是趴在滨江地图上的小叶厂长。

    “你找什么呢?”

    “找833厂的位置。”

    “保密单位在地图上没有标注。”

    “我知道,听说833厂在安阳县,我想看看它的大致方位。”

    吴峥嵘脱了军大衣,在安阳县西边的一处点了点,“大概在这里吧,跟656厂差不多。656厂在城南郊区,833厂在城西的郊区。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满枝当着父女俩的面,正式宣布自己要去国营滨江曙光机器厂任职了!

    吴玉琢不知道这个厂有什么特别,但她特别捧妈妈的场,“哇”了一声说:“太厉害了!”

    “哈哈,你知道什么啊,就太厉害了!”叶满枝被闺女捧得挺受用。

    吴峥嵘对小叶厂长的进步表示了恭喜。

    不过,他也说出了实际担忧:“833厂是个好单位,每年有大量的军需订单,厂领导和职工的福利待遇都很好,除了抓生产,没其他需要操心的。但是从833厂剥离出来的曙光厂,发展难度不低。”

    “没难度的也轮不到我啊。”

    叶满枝有自知之明。

    她还不满三十岁,要不是曙光厂的情况特殊,领导不可能把她调过去。

    “吴所,你说曙光厂要转产的话,适合生产什么产品?”叶满枝询问专业人士。

    “他们是生产枪炮和雷达的,如果条件允许,最好还是转产成无线电厂,生产民用的收音机。以他们的技术水平,自行车和缝纫机应该也是可行的。”

    叶满枝颔首:“可以可以,三转一响的利润高,要是真能搞个自行车啥的,那厂里就不愁钱了。要是搞不来设备,我就试着跟他们的军代表商量商量,给厂里留点钱。”

    吴峥嵘建议:“你还是尽量争取设备吧,别打资金的主意。军工厂的资金全靠军费拨款,产品也由部队包销,所以产品售价很低,只在成本的基础上增加5%的利润出售,厂内的资金积累都不多。833厂还要去小三线搞建设,不可能把资金留给你们。”

    叶满枝:“……”

    她虽然是军工厂子弟,但出身普通工人家庭,这样的消息她无从得知。

    哪怕是周牧他爸,也不会跟孩子说这些。

    没想到厂里的利润居然这么低。

    那833厂还真未必能留下资金。

    吴峥嵘去书房拨了几个电话,放下听筒后,对她说:“833厂的总军事代表叫白荣五,40岁,前年从北京调过来的,听说为人粗中有细,算是比较豪爽的人。”

    “从你们当兵的嘴里说出豪爽这个词,”叶满枝猜测,“这位白荣五同志,是不是挺能喝的啊?”

    吴峥嵘笑:“好像是。”

    “……”

    “小叶厂长,用不用我帮你打声招呼?”

    “你看谁打牌的时候先把大小王扔出来啊,吴所,你暂时按兵不动,我先扔个3出去会会他。”

    叶满枝以副厂长和军属的身份,与对方讨价还价正合适,让吴峥嵘帮她打招呼,掺和了私人关系,反而没那么好谈了。

    *

    在食品厂那边快速交接了工作,参加完于厂长为她举办的欢送会后,叶满枝就在人事处孙处长的陪同下正式去曙光厂上任了。

    曙光厂在城郊,乘坐公共汽车,从军事学院往城西的方向行驶,要经过七站地。

    而抵达的站台名并不叫“曙光厂”,而是“曙光公园”。

    作为安阳县规模最大的工厂,833厂的厂区、家属院、职工医院、附属工厂,占据了半个县城。

    由于地处郊区,职工平时不方便进城休闲娱乐,所以833厂在家属院附近出资修建了一个公园,起名叫“曙光公园”。

    这也是全滨江市唯一一个修建在市区以外的公园。

    孙处长之前来过安阳县几次,再次见到曙光公园以后,仍是感叹:“833厂这职工福利真是没得说。”

    叶满枝笑着赞同。

    连656厂都没说给职工修个公园呢!

    两人抵达的时间是上午十点。

    厂长雷万元正带着三名副厂长,等在曙光厂门口。

    见到孙处长的身影,雷万元将手套揣进军大衣,快走几步,嗓音洪亮地招呼:“孙处长,叶厂长,欢迎欢迎啊!”

    孙处长与他握手,客套道:“不是早就通知了嘛,天气太冷了,不要让同志们在厂门口迎接。”

    雷万元说话没啥弯弯绕,直言直语道:“833厂的保卫处还没撤走,我要是不来门口迎接,门卫还得让你们做登记,麻烦得很!”

    叶满枝和孙处长:“::::::”

    这雷厂长说话直来直去的,难怪被833厂留下了。

    叶满枝与雷万元握手,玩笑道:“厂长,我今天没带工作证,幸好有您带路,否则门卫让我登记的时候,还真有点麻烦。”

    “哈哈,从今天起就是自己人了,”雷万元用力晃着大掌,“一会儿让厂办那边给叶厂长办个新工作证!”

    几人相继握手后,一起前往小会议室开会。

    孙处长当着厂领导班子的面,宣读了对叶满枝的任命。

    雷万元一边鼓掌欢迎,一边说:“叶厂长,现在厂里有点乱,去建设小三线的职工走了一大半,还有一小半留在厂里,而且军代室那边正在清点设备家当,准备运往小三线。最近不太适合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等到转移工作告一段落,厂里只剩咱自己的职工时,再补上这个大会吧。”

    叶满枝没什么意见,“行,我听厂长的。”

    对于曙光厂里乱糟糟的情况,孙处长也感到头疼,跟领导班子勉励了几句以后,他连午饭都没在厂里吃,便匆匆告辞了。

    叶满枝跟着雷厂长一起送客,只剩两人时,她主动问:“厂长,最近厂里的情况怎么样?职工还在搞生产吗?”

    雷万元点点头,“等到设备完成清点以后,咱们就该停产了。走,叶厂长,我带你在厂里参观参观。”

    833厂建厂时就是按照大厂的规模设计的,所以厂区面积非常大,而且厂房和办公楼的排布整齐,很有军工厂的特色。

    食品厂的厂房东一块西一块的,每新增一项业务就在厂里建一个车间,视觉上并没有833厂舒适。

    “厂长,833厂彻底搬离以后,咱们曙光厂要生产什么产品?厂里有规划了吗?”

    雷万元背着手说:“最佳方案是生产收音机。”

    跟吴博士的建议一样。

    收音机对于他们这样的军工厂来说,是最容易转产,又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

    叶满枝正想点头同意,又听他说:“不过,生产雷达的大部分设备已经被军代室运往三线了,剩下的这些东西拉不起来生产。”

    “……”

    雷万元讲话很实在:“叶厂长,这么跟你说吧,军工厂的工人是全国技术最好的工人,民用的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甚至是汽车配件,只要有图纸、有设备,咱们的工人都能一点点鼓捣出来。摆在咱们面前最大的问题是,资金不足。”

    “资金不足不只是咱们曙光厂的问题,去小三线的833厂也同样面临这个问题。但是双方的区别是,他们可以等到上面的军费,而咱们等不到了。”

    不知为什么,叶满枝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寂寥和悲凉。

    雷万元可能也不想被833厂留下来吧?

    她尽量活跃气氛说:“所以,咱们现在最关键的任务是搞钱!”

    “对,搞钱。”

    “要是搞到了钱,咱们真能生产收音机和自行车吗?”

    雷万元牛哄哄地说,“只要有钱,有设备,连摩托车都能生产。”

    叶满枝:“……”

    总感觉雷厂长在吹牛。

    *

    当天没开职工大会,但是迎接新厂长的欢迎宴还是要有的。

    厂办石主任在食堂准备了一桌席面。

    除了曙光厂的正副五位厂长,还邀请了军代表白荣五,以及833厂留下断后的一位孙副厂长。

    雷万元举杯欢迎叶厂长的到来,对几人说:“叶厂长瞧着年轻,又是女同志,但大家可不要小瞧了叶厂长。曙光厂现在这个德行,肯定让省厅很头疼,叶厂长能被省厅派来咱们厂,那必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叶厂长的情况我找熟人打听过,大学生,搞经济很在行,之前在食品厂搞得有声有色。咱们厂现在就需要这样能搞钱会搞钱的人才!”

    “……”

    刚才在外面的时候还没感觉,这会儿雷万元说话声如洪钟,叶满枝坐在他旁边,耳朵被震得嗡嗡的。

    雷万元继续说:“以前咱们是军工厂,啥事都有军费兜底,不用操心经营的事。可是,从今往后可就不行喽,咱们厂从职工到厂长,都得转换身份和思维,转变工作方法和作风,适应新的形势。”

    叶满枝举起酒杯,与几位同志碰了杯,干掉半杯白酒说:“雷厂长这番话有道理,但我不认同!”

    其他人:“……”

    刚来就跟老雷唱反调?

    刚才还觉得她喝酒挺爽快呢。

    叶满枝没管其他人的反应,看了眼雷万元,又冲白荣五客气地笑笑。

    “为了适应新形势,尽快转变身份和思维是对的,但我不赞同咱们曙光厂改变工作方法和作风。”

    “曙光厂是脱胎于833厂的,作为军工厂,咱们拥有许多其他工厂不具备的特质。刚刚雷厂长跟我说,军工厂工人的技术水平是全国最高的,这一点我非常认同。除了技术强,咱们工人的组织纪律性和思想觉悟也是最高的。”

    “军工厂有部队的作风,令行禁止,遵守组织纪律和劳动规范,这对企业的发展其实至关重要。咱们的技术水平高,组织纪律强,上下团结、充满凝聚力,只要能将这种优势保持下去,咱们肯定能取得经济效益。”

    叶满枝站起身,主动帮几位厂长和军代表将酒杯满上。

    像是不胜酒力一般,她站在原地,身体摇晃了一下。

    雷万元照顾新来的且是唯一的女同志,“叶厂长,你喝几口意思意思就行了。”

    他没想到这叶厂长喝酒这么爽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干了二两白酒。

    叶满枝摆摆手说:“没关系,我今天是第一次跟大家见面,以后咱们就要在一个战壕里共同战斗了!能来咱833厂工作,我心里真高兴啊!”

    她上身又晃了晃,举着酒杯说:“我跟大家一样,也是从军工厂出来的,我在军工厂的时间,甚至比你们还长,你们信不信?”

    副厂长康健调侃道:“叶厂长是不是喝多了,开始说大话了?”

    “我还真没说大话。我父亲是656厂的职工,我从十五岁开始每天都能听到厂里的军号声,十七岁那年搬进家属院,更是从早到晚听军号声。可以这么说,除了读大学那几年,对了,也除了我去外地出差,我几乎是天天听军号声的,听了整整12年!部队的很多战士,都没我听的时间长!现在要是哪天没听到,心里其实还挺不习惯的!”

    雷万元赞同道:“我也这样,听习惯了,冷不丁哪天要是没听见,总觉得少点什么!”

    叶满枝对着白荣五举了举杯,笑着说:“白团长,我爱人也是军人,我当了八年的军属,军民一家亲,认真算起来,你算是我的婆家人,我这话没毛病吧?”

    白荣五:“……”

    军民一家亲都整出来了,他能说不对吗?

    “没毛病,我就算你婆家人!”

    他这人在喝酒的时候向来豪爽,人家女同志将酒杯递到面前了,他能怂了吗?

    不能呀!

    于是,他也站起身,想要与叶满枝碰个杯。

    叶满枝却将酒杯缩了回来,大着舌头说:“这酒杯我先不跟你碰,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要是能答应,咱们就碰杯,不能答应,我就自罚一杯,不让你为难!怎么样?”

    白荣五:“你先说说是什么事。”

    他心里其实大致是有数的,叶厂长是被省厅派来接手曙光厂的。

    而曙光厂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缺钱缺设备。

    叶满枝笑着说:“其实领导让我来曙光厂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多给曙光厂争取一些设备,没有设备也要争取一些资金,便于曙光厂之后转产。我当时跟领导立了军令状,保证完成任务。”

    白荣五:“……”

    他就说吧。

    “但是,来了咱们厂以后,尤其是刚刚听到午休的军号声以后,我又改了主意。对于曙光厂来说,最宝贵的不是设备,而是人!是咱们军工厂的精气神和底气!”

    “我现在一天听不到军号声就难受,以己度人,想想被833厂留下的这上千名职工,突然有一天发现熟悉的军号变成工厂的放工铃了,那心里得难受成什么样?”

    叶满枝举着酒杯说:“白团长,那设备啊钱啊什么的,我刚来还不清楚,就先不提了。我只跟你恳求一样东西,833厂彻底离开之前,能不能把军号留给我们?军代室虽然撤离了,但曙光厂还有民兵营,可以把军号交给我们的民兵营不?”

    白荣五只以为她会要设备,却没料到对方求的东西竟然是军号!他瞅瞅饭桌上的其他人,大家似乎也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搓搓脸,端起酒杯,用力在对面的酒杯上撞了一下,做主道:“叶厂长,我同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临走前把军号留下!”

    叶满枝的酒杯是满的,被对方大力一撞,不期然洒出去半杯。

    不过,她在酒桌上是个实在人,从不搞弄虚作假那一套。

    她拎起酒瓶重新将酒杯满上,一脸诚恳地说:“白团长,我是刚来的,就不代表曙光厂的全体职工了,今天就只代表我个人感谢白团长吧!”

    两人又碰了一下酒杯,仰头将各自酒杯里的酒干了。

    见状,白荣五称赞道:“叶厂长喝酒实在,你这人能处!”

    叶满枝抹了把眼角的泪,醺醺然夸道:“白团长也够爽利!我就愿意跟你这样的爽快人喝酒,距离833厂彻底搬离还有些日子,咱们找机会多喝几次!”

    她要是刚来就跟对方要东西,肯定是没那个面子的,只看白团长最初那副警惕表情就知道了。

    双方得有来有往多交流几次,混点面子情,她才好跟人家开口讨东西。

    第189章

    叶满枝的酒量其实还行, 但她参加工作以来,一直按照《老叶对小叶的十项忠告》行事。

    在外出席饭局时,喝酒敞亮, 酒量却表现一般。

    所以,食品厂的饭局通常由最能喝的老牛、蒋文明和王士虎出马, 她和一杯倒的陈谦都排不上号。

    今天的欢迎宴结束后, 叶满枝再次以一副不胜酒力、脚下打晃的样子返回了办公室。

    关上房门, 她给自己泡了杯浓茶, 一边观察新办公室的环境,一边琢磨要如何开口跟白荣五要东西。

    一顿饭吃下来, 她感觉白团长看似豪爽, 其实为人比较精明, 他能做主把军号留下来, 却未必肯把设备留下。

    叶满枝在办公室里“醒酒”一小时,眼见时间差不多了, 她端上茶杯, 去隔壁雷万元的办公室串门。

    “厂长, 车间那边要留下多少设备, 才能保证咱们曙光厂的工人正常开工?”

    她得心中有数, 才能去跟白荣五开口。

    雷万元问:“你想从833厂那边截留设备?”

    “也不算截留吧, 就是跟白团长商量商量, 尽量多给咱们留点。”

    雷万元摆摆手说:“这件事不太好商量, 而且没什么可商量的。咱们两厂分家以后,还有不少老职工留在曙光厂, 833厂当然不可能将这上千号人扔给地方政府就算了。双方分家时,833厂给咱们留了东西。”

    “厂区、办公楼、宿舍、职工医院、子弟学校、附属工厂,凡是搬不走的都留给了咱们。833厂到了后方以后要先生产、后生活, 厂房建起来就立马开工,所以设备是必须带走的。”

    叶满枝:“……”

    房子是国家的,他们又不能卖房子变现。

    尤其那职工医院,医生走了一半,留那么多房子有啥用?

    她皱眉问:“833厂有五千人时,用那些设备,如今只有三千多人,哪还用得上那么多设备?”

    雷万元说:“所有设备早就清点好,而且整理成册上报了。白团长是军代表,他必须按照清单上的内容将设备安全送往后方,这是他的任务,没有上边发话,谁求情都没用。”

    叶满枝:“……”

    那省厅派她来有啥用?

    设备根本留不下来呀!

    雷万元宽慰她:“叶厂长,事已至此,还是一切向前看吧。咱们班子里的同志,都在想办法联系业务。家属院的筒子楼空出来不少,我准备好好规划一下,拿出几栋楼挂靠到房管所,作为公租房出租。”

    “这样也行。”

    上千名职工,每月光是工资就得发好几万。

    县城的房租不高,但至少能保证每月有些进账。

    叶满枝庆幸自己不是一把手,否则头发都得愁秃了。

    *

    第一天上班,工作没啥进展,但并不影响小叶厂长的心情。

    反正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

    下班的军号吹响以后,她跟着工人们一起走出了厂大门。

    距离曙光公园还有不到五十米的时候,一群年轻人在一个冷饮门市部门口停下,纷纷掏出了饭盒。

    她好奇打听:“同志,大家在这里买什么啊?”

    “你不是安阳县的吧?”年轻小伙问。

    “对,我今天刚调来这边工作。”

    小伙往前面指了指,“这门市部是我们833厂的,大家排队打冰糕呢。”

    叶满枝错愕道:“这么冷的天吃冰糕?”

    “都是年轻人吃。我们厂的冰糕跟外面的不一样,没有冰碴。回家以后,烤着火吃着冰糕,那滋味,嘿嘿……”

    叶满枝也想尝尝833厂的冰糕是啥味的,她站到队伍里,继续搭话:“我在市里从没见过833厂的冷饮。”

    “肯定见不着呀,我们厂生产的冰棍和冰糕只卖给职工,只有这一个门市部,安阳县其他单位的人想吃冰糕,还得借用我们厂职工的工牌呢。”

    叶满枝感叹:“大厂福利就是好。”

    曙光冰棍厂是833厂的下属工厂,专门给职工生产冰棍冰糕的。

    与滨江机械厂下属的啤酒厂,以及重机厂下属的罐头厂是一样的性质。

    本厂职工出示工牌或工作证,每勺2分钱,厂外人士一律按4分钱收费。

    叶满枝凭借新工作证,花一毛钱打了五勺冰糕,装了大半个饭盒。

    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吃过这么便宜的冰糕呢!

    天气冷,不用担心冰糕融化,她揣着饭盒去1062所找吴峥嵘了。

    吴所刚从实验室回来,见她跑来单位找人,不由问:“今天去新单位怎么样?设备的事能解决么?”

    “哎,不怎么样,”叶满枝一面介绍大致情况,一面从包里掏饭盒,“今天幼儿园有美术课,趁着有言不在,咱俩把冰糕吃了。”

    “那得把饭盒刷干净再回家,她鼻子比葵花的还灵。”

    瞅一眼穿着毛衣的吴博士,叶满枝不太满意地说:“你这办公室跟冰窟窿似的,冰糕得烤着火吃。”

    吴峥嵘将角落里的煤炉子拎到小床边,生起火以后,往床上扬了扬下巴,“炉子有了,床上有被子,你烤着火盖着被子吃冰糕吧。”

    叶满枝:“……”

    盖被子烤火吃冰糕,听起来似乎不太聪明。

    但她还是脱了鞋,盘腿坐在床上。

    先挖一勺喂给辛苦干活的吴博士,然后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勺。

    曙光厂的冰糕,确实比市里的好吃,没冰碴,奶味特别足。

    出于职业习惯,她下意识计算了一下成本,感觉2分钱一勺的冰糕只能勉强保本儿,未必能有多少利润。

    她又往吴峥嵘嘴边递了一勺,“你说那设备清单交到上面以后,就一点更改的余地都没有吗?白团长真不能通融?”

    “不绝对。但是,”吴峥嵘吃了冰糕,往炉子里加了一块蜂窝煤,“军工厂迁往小三线是政治任务,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如果清单已经确定了,那你打感情牌肯定行不通。”

    叶满枝过滤掉后面的话,自顾自道:“我也认为不绝对。省厅领导能不知道曙光厂的情况吗?明知设备清单已经交上去了,仍然安排我去曙光厂,还叮嘱我尽量多争取设备。那就说明这件事其实是有转圜余地的,只是我们还没找对方法。”

    吴峥嵘没再提帮她打招呼的话,军令如山,这件事已经不是靠私人交情就能解决的了。

    “算了,不想了。”叶满枝拍拍身边的位置,“咱俩赶紧把冰糕吃完,一起去幼儿园接有言。”

    吴峥嵘被她拽着胳膊坐到身边,勺子刚放进嘴里,便听到一声木头断裂的“噼啪”声。

    没给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床上的夫妻俩便忽地矮了一截。

    盘腿捧着饭盒的叶满枝满一脸状况外:“怎么了?地震了吗?”

    吴峥嵘叼着勺子,含糊道:“床塌了。”

    “!!!”

    “床怎么就塌了呢?咱家的床睡了七八年都没塌,你办公室这小破床怎么坐一下就塌了?”

    “你都说了是小破床,值班用的折叠木床能有多好的质量……”

    叶满枝小声念叨:“你们后勤采购这种床,是不是为了防着俩人一起躺上去的?”

    吴峥嵘居然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两秒,“有可能,这么长时间从没听说谁的床塌过,说明大家加班的时候都挺老实。”

    “你少胡扯了,赶紧拉我起来。”

    吴峥嵘将人拽起来,又去检查塌掉的小破床。

    “床板彻底断了,我明天让后勤换一张过来。”

    叶满枝连忙阻止:“你明天先别找后勤,过几天再说!我刚才进来的时候,遇到了你们单位的好几个同事。我来一趟,你的值班床就塌了,那让人家怎么想我啊?”

    他俩要是真干了什么也就算了,关键是他俩啥也没干。

    那她多冤枉啊!

    吴峥嵘被她逗乐,“行,为了家属声誉着想,再让它在屋里装两天。”

    *

    因着突发状况,叶满枝那份五个球的豪华冰糕没能吃完。

    回家的时候,饭盒里还有两个漏网之鱼。

    吴玉琢从没在冬天吃过冰棍,看到饭盒里的冰糕以后,惊喜地问:“这是给我买的吗?”

    吴峥嵘:“不是。”

    叶满枝:“当然啦!”

    “……”小吴同志不乐意了,“我能吃不?”

    她的哈喇子都要流出来啦!

    夫妻俩隔空用眼神交流片刻,这回有了默契。

    吴峥嵘:“只能吃一个。

    叶满枝:“另一个冻到外面,明天吃。”

    小小抿了一口爹妈吃剩的冰糕,小吴同志满足地感叹:“妈妈,你的新单位真好呀!”

    叶满枝:“……”

    能让她吃上好吃的,就是好单位。

    难得能在冬天吃到冰糕,吴玉琢对这两颗球相当珍惜。

    细细品完一颗以后,不舍地扣上饭盒盖子。

    抱着饭盒在院子里转了两圈,为了防止梨花和葵花偷吃,她决定将饭盒放在自己房间外面的窗台上,随时能看到饭盒。

    次日出门上学之前,吴玉琢跟妈妈商量,“周末能不能再买两份冰糕?我周末带给我太爷爷和太奶奶尝尝。”

    叶满枝:“……”

    老人吃不了太冰的。

    那两颗球八成还要进这小崽的肚子里。

    不过,有孝心还是要鼓励的。

    “行,周末再买俩给你太爷太奶送去。”

    与父女俩道别,叶满枝挤上公共汽车,去新单位上班了。

    走进办公室,看到坐在门口的周如意时,她惊讶地问:“如意,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调职手续办好了吗?”

    “石主任说你这边没有人手可用,让我先来上班,手续慢慢补。”

    “那也行。”

    叶满枝昨天跟厂办的石主任提了自己秘书的事,她以为跨单位调动要等几天,没想到今天就将人调来了。

    “食品厂的工作,还有你家里那边都安顿好了吧?”

    “都安排好了,我离开之前,罐头车间那边的生猪采购已经有了眉目,省外贸局调来的两条果酱生产线也转告于厂长了。”

    至于家里,那就更没问题了。

    为了她的前途着想,她爸妈都支持她跟着叶厂长走。

    而且军工厂的福利待遇也很好,哪怕曙光厂从833厂剥离了,瘦死的骆驼仍然比马大。

    她早上来上班,见到整整齐齐的成片厂房时,心里着实被震了一把。

    等她听到军号声的时候,那种震撼感就更强了。

    这里跟食品厂确实不一样。

    叶满枝对她说:“曙光厂距离食品厂家属院还挺远的,你要是上下班不方便,可以跟厂里申请一套住房。”

    “我还没结婚,而且是女同志,厂里能给我分房吗?”

    在食品厂分房比去西天取经还难,到了曙光厂居然第一天就能分房了?

    而且以防个别家庭多占住房,大多数单位只给已婚男同志分房。

    像她这样的未婚女同志拿不到分房资格。

    叶满枝说:“你去找石主任问问。大部队转移去小三线以后,家属院有不少空房子,如果能分,你就尽量争取一套。不能的话,就申请单身宿舍。”

    周如意兴奋地点头。

    自己的选择果然没错,太明智了!

    想起昨天雷厂长提到的出租筒子楼,叶满枝起身穿上衣服说:“走,咱们去家属院看看。”

    曙光厂家属院的门卫管得严,她俩没单独行动,从办公室里喊来一个名叫陈宣的小干事,三人一起出发。

    陈宣在路上就给两人打了预防针:“叶厂长,这两天家属院那边比较乱,不少人都在搬家呢。”

    “是出发去小三线的家属吗?”

    “不是,是让留下的家属搬家。”陈宣说,“833厂的工人走了一大半,有的是带着家小一起去小三线的,所以,每栋楼都有一半左右的房子被空了出来。后勤科觉得那样不便于管理,建议大家都集中住到1至40栋。”

    叶满枝暗道,主要还是为了将空置的筒子楼整体出租吧。

    外人跟职工家属混住到一起,确实不便于管理。

    三人登记进入家属院,果然看到不少家属捧着锅碗瓢盆和被褥搬家。

    除了搬家的,还有吵架的。

    有几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围在居委会主任身边争执什么。

    叶满枝走过去时,正好听到其中一人说:“我们在一栋楼住了七八年,左右邻居都是熟悉的。凭啥突然让我们搬家?”

    居委会主任已经被这群家属缠磨一早上了,她头大地喊:“都别吵别吵,不就是想住到一起吗,搬进新楼以后,我还安排你们几家挨着住行不行?”

    “不行!我们46栋是卫生条件最好的,大家努力维护了这么多年,凭什么让我们搬家,便宜外人?”

    另一人接茬说:“王主任,虽然833厂和曙光厂分家了,但我们男人是去三线支援建设的,那是为国家做贡献。曙光厂咋能这么没有人情味呢?男人刚去三线,厂里就要把我们扫地出门?”

    “怎么就成扫地出门了?”王主任往前面的楼里指了指,“那栋楼就是分给你们的,卫生都打扫好了,你们直接搬进去就行!”

    “反正我不搬!”

    几个妇女没与居委会主任争执出结果,声称要去厂里找领导告状,气呼呼地走了。

    王主任站在原地嘟囔:“告吧,都去告吧。”

    叶满枝笑问:“主任,您不怕被她们告状啊?”

    “有什么可怕的!”

    最近各家来帮忙搬家的亲戚很多,王主任以为她是陈宣的亲戚,无所谓道:“她们闹着不肯搬,不就是想换个大房子吗?两个厂都分家了,曙光厂的领导怎么可能给833厂的家属换大房子?她们要是继续闹,就跟外来户住在一起吧。”

    叶满枝问:“刚才那几个都是男人去了小三线的吗?”

    “嗯,年轻小夫妻大多全家搬走了,只有她们这个年纪的留下的最多。”王主任叹了口气说,“算了,大家都不容易。”

    *

    叶满枝在家属院连着看了三天搬家。

    陈宣每天都跟叶厂长一起出门,对于这个新来的女厂长,他实在是有点无语。

    叶厂长不但爱看人搬家,还爱看热闹。

    哪有争执,哪有乐子,她就往哪里钻。

    陈宣被冻得手脚僵硬,不知这热闹有什么可看的。

    叶满枝在家属院里逛了三天,第四天上午便不再出门闲逛了。

    她在办公室里琢磨了一上午,刚到午饭时间就去食堂守株待兔,等着与白荣五偶遇。

    见到白荣五的时候,叶满枝没兜圈子,开门见山道:“白团长,趁着午饭时间聊聊行吗?”

    白荣五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点点头跟在了她身后。

    周如意已经提前帮两人在食堂占据了有利位置。

    这个位置有啥优点呢?

    优点就是周围的职工特别多,特别团结群众。

    白荣五与叶满枝面对面坐下后,发现自己周围全是工人,一个空座也没有。

    他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将话说开了,“叶厂长,我大致理解你的意思,但设备的事我不能做主,上级给我的任务我是必须完成的。”

    有关设备的问题,谈感情已经没用了。叶满枝心里清楚,便没再说客套话。

    “白团长,你放心,好人好马上三线,那是政治任务,我不让你在这件事上为难。但我也想聊聊833厂的后续发展问题。”

    “833厂去了后方以后,要长期扎根在小三线吧?”

    白荣五:“当然。”

    否则也不至于这样大动干戈地搬家。

    叶满枝低声说:“想让工人们在全新的环境里安心工作,除了提高大家的思想觉悟,也要提供稳定的生活环境,而让一家人团聚是最能稳定人心的办法吧?”

    “嗯。”

    “白团长,我在咱们厂的家属院调研了三天,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不知你注意到没有?”

    “叶厂长先说说吧。”

    “35岁以下的夫妻,大部分是一起去小三线生活的,而35岁以上,尤其是四十岁以上的夫妻,大多是只有一方去小三线支援,另一方则选择留在了滨江。”

    “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每家有好几个孩子,而且孩子之间有一定年龄差距,大的快要参加工作了,小的可能还在上小学。”

    “833厂去了后方以后,要先生产,后生活。对于小学中学的建设是放在后面的,所以为了儿女的未来考虑,也为了就近照顾家里的老人,很多家属选择了留在滨江。”

    白荣五无奈道:“这也是没办法的。”

    叶满枝说:“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确实不是能马上解决的,但是有个稳定的大后方,才能让工人们安心在一线搞生产。40岁以上的工人,年富力强、技术精湛,正是生产建设的中坚力量。这一部分工人的情绪和心情是最需要照顾的吧?”

    白荣五品了品她的话,望向对面说:“叶厂长,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刚刚叶满枝一直是压着音量讲话的,此时却放开了嗓门说:“白团长,我有个提议,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

    “小三线那边只有三千多职工,原有的生产设备其实是过剩的,很多重复的设备到了小三线以后很可能被闲置。而机器不怕用,就怕不用。如今两厂分家,曙光厂没了设备,几乎什么也干不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曙光厂先跟833厂借用一部分设备,期限就是三年,三年以后一定归还。在此期间,如果833厂有国防生产需要,急需使用这批设备,那我们可以无条件将其归还。”

    “相应的,为了感谢833厂的支援,咱们曙光厂可以拿出100个正式工编制,提供给一部分工人的配偶或子女,解决一线工人的后顾之忧。除了这100个正式工编制,以后只要厂里有招工需要,833厂的职工家属,与曙光厂的职工家属一样,都有优先录取资格。”

    食堂里还有很多没去三线的833厂职工,听说她是新来的副厂长,便高声问:“这是真的吗?厂里真能让子女进厂工作?”

    城里对编制管得严,孩子若想进厂,大多是接父母的班。

    叶满枝说:“当然,雷厂长已经同意了,每个只身前往三线的职工,都可以有一个录取家属工的资格。如果报名人数多,则会组织考试,优先录取前一百名。”

    她语气肯定,好像真有这回事似的,让在场很多833厂的工人都心动了。

    纷纷将目光投向军代表白荣五。

    只有833厂将设备借给曙光厂,才能拿到这100个名额。

    白荣五:“……”

    这个座位果然不简单。

    周围这么多职工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全都等着他表态呢。

    “即使我给你们留了设备,也不足以支撑所有工人一起开工。”白荣五怀疑地问,“厂里暂时没有生产任务,你再招一百名职工进来,不是增加压力吗?再说,劳动局不可能给你们100个正式工编制。”

    市里对城市工人的编制把控有多严,他心里有数。

    叶满枝笑说:“白团长,我是曙光厂的第一副厂长,当着这么多职工的面,我总不至于撒谎骗你吧?”

    “……”

    那倒是。

    白荣五踯躅道:“100个正式工编制太少了,最少要300个。而且833厂的生产设备比较特殊,不能按照你们的要求给,我只能划出来一部分。关于设备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如果你们同意这些条件,那我就跟上级汇报。”

    “300个正式工编制我也做不了主,也要向上汇报。”

    白荣五以为她要跟省领导请示,颔首说:“那咱们都尽快上报吧,我们在1月15号之前,就要全部撤出。”

    叶满枝一脸淡定地吃完午饭,下午便离开了曙光厂。

    听到执勤战士的汇报时,白荣五以为她去省厅化缘了。

    事实上,叶满枝并没去省厅,而是乘车回了原单位——滨江第一食品厂。

    于之江见到她时,纳罕道:“叶厂长,你怎么刚去新单位一个礼拜就回来了?我还以为秘书说错了呢!”

    叶满枝玩笑道:“我回来讨债的。”

    “哈哈,你想讨什么债?”

    “于厂长,省外贸局的电话你接到了吧?有两条果酱生产线要给咱们食品厂了。”

    “嗯,接到了。”

    “这两条生产线还是我在广交会上谈下来的呢!”

    于之江调侃:“叶厂长,你都去新单位了,还想把这两条生产线抢过去啊?”

    “我不抢,但咱两个厂合作一次咋样?”叶满枝笑眯眯道,“食品厂的厂区已经饱和了,没有车间能用来生产果酱。我们曙光厂可以提供地皮、厂房和工人,食品厂提供生产线,咱们一起开个果酱厂咋样?”

    第190章

    参加广交会的时候, 叶满枝用浓缩果汁生产线,跟其他省份换来了两条果酱生产线。

    彼时汽水厂的建设接近尾声,按照她的计划, 汽水车间腾出地方以后,正好可以用来充当果酱车间。

    然而, 突然签下的大量宴席菜订单, 让厂里发现了华人市场的潜力, 于是汽水车间变成宴席菜车间。

    新来的果酱生产线没了容身之处。

    “于厂长, 安阳县在城西,虽然距离市区远, 但距离水果产地很近。”叶满枝介绍道, “咱们滨江比较适合生产苹果酱和草莓酱, 而安阳县下面有两个公社能种植草莓。在地理位置上, 其实比食品厂更有优势。”

    于之江一脸认同道:“接到省外贸局的电话以后,我就想过厂房的问题。食品厂已经没有空地了, 铁定要另外选址建厂。我昨天还跟蒋厂长说, 既然要建厂, 那咱就建在原料产地旁边吧, 水果摘下来直接进厂, 连长途运输费都省了。”

    叶满枝:“……”

    曙光厂在县城, 无法实现原料直接进厂。

    看来人家不想合作呀, 想让她知难而退呢!

    于之江的确不太想跟外人合作。

    他刚来食品厂当厂长, 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还没烧起来。

    而前任厂长牛恩久把食品厂经营得太好了,产品覆盖面很广, 继任者若想做出成绩其实是很难的。

    他来了厂里以后,一直在苦寻突破口。

    没想到前几天却突然接到了省外贸局的通知——省里要将两条果酱生产线交给食品厂!

    这不就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嘛!

    他现在正需要搞个大动作, 在厂里树立威信。

    这两条生产线的到来,真的是及时雨!

    叶满枝大概能猜到对方的心思,她笑着说:“于厂长,在水果产地附近建厂是个好办法,但是距离水果产地太近,也是有一定副作用的。”

    “咱们厂常年与好几个公社签订水果采购合同,其实是为了分散风险,以防遇到荒年歉收的情况。如果将果酱厂安排到某个公社境内,相当于完全依赖当地的原料供应,一旦遇到荒年,或是当地改种其他作物,那果酱厂就会变得十分被动。”

    “而且公社以下的交通条件很差,马路几乎全是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和土路,而出口的果酱需要装进玻璃罐。无论是运进空罐,还是运出成品,都会在运输途中增加损耗风险。”

    “于厂长,曙光厂地处安阳县,通往市区的马路全是平整的土路和柏油马路,既靠近原料产地,又方便运输。这可比在农村建厂便捷多了。”

    她觉得于之江其实挺有水平的,但是常年在厅机关工作,缺少点基层经验。

    一时考虑不到生产中的某些细节。

    当然,也有可能是人家为了搪塞她,随便找来的托辞。

    于之江不想与外人合作,可他这番话并不全是搪塞叶满枝。

    他这几天正在考虑在农村建分厂的可行性。

    “叶厂长,你说的这几点很有道理,过于依赖一地的原料有很大风险,所以我想给食品厂规划一两个种植基地,不但要将果酱厂建过去,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还要将蔬果罐头车间搬过去。”

    闻言,叶满枝感叹道:“于厂长,你这是要搞大动作呀!”

    “哈哈,还只是在计划中。”

    叶满枝对他这套规划其实挺认可的。

    她刚来食品厂的时候,也想搞种植基地,可惜当时厂里缺钱,只弄了一个养猪场就没有后续了。

    从长远来看,搞个种植基地,供应充足又新鲜的原料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

    “于厂长,你这一套大动作搞下来,至少要一两年的时间啊,而且投资规模不小。厂里要支持工人集资建房,罐头车间还要增添新设备,现有的资金能支持在农村建厂吗?”

    于之江说:“在农村建厂的话,可以想办法从农村信用社贷些款子出来。”

    提到钱的事,他就忍不住想要痛骂牛恩久。

    整个食品厂,从外面瞧着花团锦簇,其实内里跟蜂巢似的,全是窟窿眼。

    需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尤其那个集资建房,彻底困住了他的手脚。

    在这种资金不足的情况下,根本没必要盖房。

    但他要是刚上任就叫停建房的事,无疑会成为职工心里的恶人。

    房子建也不是,不建也不是,只能以冬天不宜动工为由暂时先拖着。

    叶满枝劝道:“于厂长,你先不要急着否定双方合作的可能,咱们共同建厂,对双方都是利大于弊的。曙光厂可以提供现成的车间、仓库和工人宿舍,靠近原料产地,交通方便,甚至还可以借用我们曙光冰棍厂的冷库。”

    833厂性质特殊,所以附属厂是建在厂外的。

    曙光冰棍厂用不了那么多厂房,多余厂房正好可以给果酱厂使用,冷库也能借给果酱厂保存一部分水果。

    “食品厂只需要提供两条免费得到的生产线,不用投入什么资金,就能尽快开始生产,而曙光厂的唯一条件是安排一部分家属工。这对咱们双方来说,都是好事呀!”

    说白了,于之江才是空手套白狼的那一方。

    那两条生产线是她在广交会上磨破了嘴皮子跟人家谈下来的。

    于之江什么也不需要付出,刚来食品厂就摘了她留下的桃子。

    双方合作的话,连厂房和工人宿舍都不用他操心。

    叶满枝实在想不通他在犹豫什么……

    于之江说:“叶厂长,这件事你再容我考虑几天。”

    生产线是叶满枝搞回来的,食品厂若是跟叶满枝所在的曙光厂合作,即使做出了成绩,也会被人算在叶满枝的头上。

    而他想用种植基地和果酱厂,烧起自己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现在合作的时机不对。

    “于厂长,”叶满枝还在尝试劝说,“咱们先合作,让果酱厂尽快投产,早一年生产,也能早一年赚钱呀,等到种植基地搞好以后,还可以把果酱厂搬迁过去。”

    她的主要目的是安顿833厂的家属工,借用833厂的生产设备。

    有关果酱厂的很多条件,其实都可以谈。

    于之江笑着说:“叶厂长,你说的有道理,咱们双方合作的好处的确不少。但我也是刚来食品厂的,这样吧,你等我两天,我先跟班子里的其他同志商量商量。”

    “行,那我就等于厂长的好消息。”

    食品厂资金不足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大家应该会综合考虑厂里的实际困难。

    *

    叶满枝走出食品厂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

    难得进城一次,她没回曙光厂,搭乘公共汽车回军工大院看看爸妈。

    她调任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家里,但是有四哥这个传声筒在,老叶和常月娥提前好几天就召集全家人庆祝过一次了。

    “我这个当事人都不在,你们庆祝什么呀?”

    叶守信容光焕发道:“你都当833厂的第一副厂长了,那得多忙啊!哪有时间回来庆祝啊?我们在家庆祝一下就行,不要耽误你的工作!”

    四哥吐槽道:“爸,你现在跟来芽说话咋那么谄媚呢?都不像你了!”

    “你懂个屁!”老叶白他一眼,“那周振业当了那么多年的厂长,如今也才熬到656厂的第一副厂长,你看咱家来芽,现在也是833厂的第一副厂长了,跟他平起平坐!”

    叶满枝哈哈笑道:“爸,你能不能严谨点?我是曙光厂的副厂长,不是833厂的副厂长。曙光厂才一千来人,656厂有上万人呢,我咋跟周厂长平起平坐啊?”

    656厂的第一副厂长跟副市长差不多。

    常月娥剥了一个橘子给她吃,嘟囔道:“你爸以前还知道低调,不在外面炫耀你的事。但这次听说你当了曙光厂的第一副厂长以后,恨不得嚷嚷得全厂人都知道。”

    656厂和833厂都是军工厂,而且都是规模大、福利好的单位。

    在老叶心里,833厂的含金量相当高,即使曙光厂军转民了,也不是普通国营单位能比的。

    叶守信在出租车的胖脸蛋上捏了一把,得意道:“咱来芽已经跟周振业平起平坐了,而周牧那小子还在滨江二机厂当技术员呢!哈哈哈,幸好当初跟他家退婚了,否则周牧那小子肯定要拖咱来芽的后腿!”

    常月娥纠正:“周牧好像已经当上工程师了。”

    那个周牧,人不怎么样,但学习一直挺好的,很适合搞技术。

    “……”叶满枝无奈道,“这都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咱家有言都6岁了,你们还跟周牧计较什么呀!”

    叶守信高声道:“我凭啥不计较!我就是计较!我到现在还不跟周振业说话呢!”

    “爸,人家周振业是副厂长,你一直不跟人家说话,难怪你当不上车间副主任呢!”四哥趁机激励亲爹,“你看来芽都当上第一副厂长了,你也加把劲,争取当上车间副主任啊!”

    若想保住家里这套房子,还是得靠老叶再拼搏一把。

    叶守信斜眼瞟他,“你一个立志看大门的人,有什么资格让我加把劲?我是八级焊工,市级劳模,先进工作者,你是个啥?”

    “我能是啥,是你儿子呗。你看你那么厉害都没当上主任,肯定是姓周的作祟!”

    叶守信懒得搭理儿子,对小闺女说:“来芽,你好好工作,争取让周牧娶不上媳妇!”

    “……”叶满枝无语,“他娶不娶媳妇跟我有啥关系?这也不是我能左右的呀!”

    “哼,你跟周牧同岁,咱家有言都六岁了,那周牧还是光棍儿呢!周家两口子总想给儿子找个好媳妇,前几年还跟刘副厂长的闺女走得挺近,结果你前年去食品厂当了副厂长没多久,这两家就不再提结亲的事了,人家刘厂长的闺女去年也结婚了。”

    沈亮妹猜测道:“周厂长心气那么高,是不是想给周牧找个比咱来芽更好的呀?”

    “那肯定的呀!要是找个比咱来芽差的,那他家当年退婚不就成笑话了吗?”叶守信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这回咱来芽当上曙光厂的第一副厂长了,我就是要让全厂人都知道,也让姓周的知道!他不是想给儿子找个更好的吗?找吧,我倒要看看周牧啥时候才能娶得上媳妇!”

    “……”

    叶满枝在娘家吃了晚饭,顺便吃了一肚子瓜。

    她到家时,吴峥嵘正在客厅里制作步枪模型。

    叶满枝将衣服挂好,搬个小板凳坐到他身边,一边看他鼓捣模型,一边将今天听来的八卦分享给他。

    “我觉得我爸纯属自作多情,我在食品厂当副厂长的时候,他怕人家来求我办事,其实没怎么对外宣扬过,周厂长未必能听说我当副厂长的消息。”

    吴峥嵘用砂纸打磨着边角,头也不抬地说:“应该早就听说了。”

    “你咋知道?”

    “我告诉周牧了。”吴峥嵘语气寻常道,“研究所跟滨江二机厂有合作,在厂里碰见的时候,我就随口告诉他了。”

    叶满枝:“……”

    那你也太随口了。

    “你跟他说这种事干什么啊?”

    “他问了,我就说了。”吴峥嵘瞥她一眼问,“我最近又要去二机厂,本来还想将你调任曙光厂的好消息分享给他。你是什么态度?要是不想让他知道,那我就不说了。”

    “……”叶满枝赶紧捧住他的脸蛋,狠狠啵啵了两口,“说吧,随便说。”

    男人真是小心眼,他一个,老叶一个,居然还惦记那点陈年破事呢!

    她早就忘了好吧!

    吴峥嵘“嗯”,继续用砂纸搓搓搓。

    他跟老丈人的想法是一致的,既然周家想给儿子娶个好的,那就激励人家娶个比叶来芽更好的吧。

    叶满枝转移话题问:“这把枪是给有言做的吗?她不是有一把木枪嘛,怎么又做枪啊?”

    “那把枪有点长了,冬天穿得笨重,她背着放哨不方便。”

    叶满枝往书房的方向喊道:“宝宝,你又要去站岗啊?”

    吴玉琢扔下书本,从屋里跑出来,“团长说,现在是农闲,儿童团要负责在大院里执勤放哨。”

    “这么冷的天,你们出门放哨太辛苦了吧?”

    “这样能磨练小朋友的意志。”吴玉琢又拿偶像举例,“雷锋叔叔也要站岗放哨呢!”

    叶满枝其实很想劝劝闺女别出去遭罪,小屁孩放哨能起到什么作用啊?不被拍花子的拍走就不错了。

    但吴玉琢还想学她雷锋叔叔当团长,那平时确实得好好表现。

    *

    叶满枝支持闺女工作,跟吴博士一起用砂纸打磨新枪。

    翌日早上,吴玉琢高高兴兴地背着新枪去幼儿园上学了。

    而叶满枝也翘着一只磨出水泡的手指头去单位上班了。

    小叶厂长甩了甩手,暗下决心,以后这种粗活还是交给皮糙肉厚的吴峥嵘干吧,她干点自己擅长的缝缝补补就行。

    “如意,上午有从食品厂打来的电话吗?”

    “没有。”

    叶满枝翻了下日历,833厂的撤出时间是1月15号,还有不到十天了。

    食品厂今天要是开班子会议的话,估计下午就能有个结果。

    叶满枝没再安排外出的工作,一直等在办公室里。

    午休结束以后,她接到了于之江的电话。

    “叶厂长,我今天上午组织大家开会商量了一下,”于之江叹气说,“果酱厂的规模没多大,一下子给833厂300个正式工编制,相当于果酱厂要全都启用833厂的家属工。那对食品厂的家属来说,太不公平了。到时候职工们可能会有反对意见。”

    叶满枝问:“如果在农村新建果酱厂,职工家属愿意去农村工作吗?还不是照样要从附近公社招人?”

    “两者是不一样的,家属工可以选择去或者不去农村,大家是有选择权的,但是300个编制给了833厂,那基本就没有其他人进厂工作的机会了。”于之江说,“叶厂长,这样吧,你们曙光厂要是有闲置的厂房,我们可以租用场地。”

    叶满枝皱眉,语气还算和缓地说:“情况我了解了,场地租用的事我要跟厂里商量一下,于厂长,咱们另找机会联系吧。”

    放下听筒,她便出门右转,去了雷万元的办公室。

    “雷厂长,食品厂的于之江拒绝合作了。”

    雷万元呵道:“这个于厂长不地道呀,生产线是你弄来的,现在地皮和厂房仓库都免费提供给他,他咋还不知足?”

    “于厂长刚调任食品厂一个月,很多工作还在摸索阶段。”

    雷万元了然颔首。

    看来那姓于的还没干出成绩,等着用这个果酱厂打头炮呢!

    原料产地和家属工编制都是借口,这些条件其实是可以谈的。

    “于厂长还说没说别的?”

    “说了,”叶满枝讥诮道,“想租咱们的厂房。”

    雷万元冷下脸说:“让他们一边玩儿去吧。”

    不合作就不合作,做生意得你情我愿,这没什么。

    可是,用着叶厂长找来的设备,不但不跟我们合作,还想租用我们的厂房,跑到我们眼皮子底下来膈应人,那就是占便宜没够,甚至有点羞辱人了。

    曙光厂军转民以后,实力不如从前,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拿捏的。

    “我今早问过白团长的意思,上面可能会考虑咱们的提议,借用一部分设备给曙光厂。所以,这300个职工编制的问题,是必须解决的。没有果酱厂,就暂时将人招进曙光厂和冰棍厂,大不了咱们分三年解决。”

    “那也拿不到300个正式工编制,甚至连100个都够呛。”叶满枝喊了声“雷厂长”。

    雷万元等了几秒不见她有下文,主动问:“叶厂长有什么想说的?”

    叶满枝拧眉沉思良久后,低声说:“那两条生产线,其实是用进口生产线跟外省换来的。进口生产线是我谈下来的,但置换的果酱生产线是由省外贸局的段副局长出面联系的。这个是省级层面的置换,与食品厂没什么关系。”

    雷万元向她确认:“你的意思是,这两条生产线其实是咱们省里的,由省里决定分配给哪个企业?”

    “对。当初段局长答应我会将设备交给食品厂,而且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全省最大的食品厂,出口业务也比较多,所以设备运到咱们省里以后,才直接分配给了那边。”

    “但食品厂没有空余厂房,如果按照他们的规划,打造种植基地,在基地附近建厂,那正式投产就要等到一年以后了。他们如果长期不开工,省里可能会转而考虑将设备交给其他单位,毕竟咱们省内可不止这一家食品厂。”

    雷万元是个直脾气,一拍桌子说:“既然食品厂不想合作,那就把两条果酱生产线争取过来,咱们自己干!”

    他可不是怕事的人。

    有了正式职工编制,就能借到833的生产设备,哪怕要得罪兄弟单位,他也绝不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叶厂长,之后的事你就别管了,由我出面去跟省里谈!”雷万元说,“你在食品厂当过厂长,抢了他们的生产线,容易影响同志之间的感情。果酱设备要是真被咱们拿到了手,你就说自己不知情,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哈哈,没事,都是为了工作嘛,能影响啥感情?”

    叶满枝跟于之江顶多算是面子情,有啥感情啊?

    只要能解决833厂的困境,那点面子情影响就影响吧。

    何况于之江之所以能稳坐钓鱼台,是因为他觉得那两条生产线一定会落进他的口袋。

    要是情况有变,他就未必坐得住了。

    到时候风水轮流转,还不知谁求谁呢!

    雷万元让副厂长康健去省外贸局递交申请,他则跟叶满枝一起去省厅找领导哭穷。

    两人最先去的还是夏竹筠的办公室。

    叶满枝介绍完大致情况后,只听雷万元闷声说:“夏厅,曙光厂现在是个啥情况,省里肯定是清楚的。军代表早就将设备清单上交了,所有能用的设备都会拉走。”

    “我本来已经做好了一穷二白的准备,没想到叶厂长想出的办法让833厂那边回心转意了!只要能提供300个正式工岗位,咱就能借用设备3年。”

    叶满枝接着说:“领导,这两条果酱生产线,放在滨江第一食品厂那边,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但是给了我们曙光厂却是雪中送炭,甚至是救命的。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省里的压力,只要曙光厂能自力更生,那我们肯定不会手心向上伸手要钱。”

    夏竹筠微微颔首。

    小叶想的这个主意确实不错,双方利益交换,比私人关系和感情牌管用。

    “这两条生产线是什么情况,现在在哪里呢?”

    “在省外贸局那边,”叶满枝说,“外贸局前几天给食品厂打了电话,通知他们接收设备。但是食品厂的厂区里没有空置车间,他们无处安排设备,所以,这两条生产线还没被接收呢。”

    曙光厂的情况比食品厂严峻多了,只要省领导不想往曙光厂投钱,不想收拾烂摊子,那他们争取到这两条生产线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夏竹筠拿起听筒,对两人说:“我联系省外贸局的同志,了解一下情况,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吧。”

    叶满枝和雷万元没多逗留,离开省厅以后,又去省外贸局找了段副局长。

    ……

    曙光厂几个厂长在省里闹出的动静不小,没几天,食品厂这边就听到风声了。

    陈谦将他刚得到的消息,转告给了于之江。

    于之江惊愕道:“曙光厂去省里抢果酱生产线了?你从哪听到的消息?”

    “听外贸局熟人说的。”

    实际上是,他今天早上接到了叶满枝秘书打来的电话。

    然后他才从省外贸局的熟人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他们怎么回事?哪有这样办事的!”于之江惊怒交加,“那设备是咱们食品厂的,曙光厂这样做不是明摆着截胡吗?”

    陈谦心说,就是明摆着截你的胡啊。

    那设备是叶满枝从广交会上弄来的,人家好声好气上门求合作,你不同意。

    现在省里为了解决曙光厂的问题,很可能会将两条果酱生产线交给曙光厂。

    这回鸡飞蛋打,你满意了吧?

    于之江往省外贸局拨了一通确认电话。

    放下听筒后,他气愤道:“走,咱们去一趟曙光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