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等到灰尘散去,凝辛夷才看清,那长梯台阶也是土砌,一层一层的灰尘落在上面,看不清到底有没有过脚印的痕迹。
等到里面的灰尘和腐朽的气息散去大半,谢玄衣探头看了一眼,先扔了一个火折子下去。
火光照亮一隅,地洞下面空气有些稀疏,那火色也很快熄灭,但这么一会儿时间,也足够看清,这长阶之下的空间并不小。
“公子与少夫人稍等,我先去探探。”元勘已经踏出了一只脚,却被谢玄衣拦住。
“我去。”他说完,不等别人反应,已经纵身而下,身形如一道黑烟般消融在了黑暗之中。
显然是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身法。
只有程祈年在看到谢玄衣的身法后,脸色略微暗淡几分,似是想到了什么过去,转而却又想到了两人方才在马车中的剑拔弩张,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一声。
他的确对谢玄衣的身世早有猜测。
又或者说,不全然算是猜测。
他在永嘉江氏中的身份的确尴尬,不受重视,却也并非真的一个人都不认识,否则最多知道永嘉江氏天下人皆知的长水深牢,绝无可能知晓,那深牢之中,还有一座擂台。
那擂台上一层一层都是血,新鲜的血覆盖着陈旧,斑驳血腥,仅仅是靠近都难忍耐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又或者说,擂台只是遮羞布般的雅称,更多的人会将此处称作斗兽台。
环形的台中是斑驳的血,但那些血却分毫无法溅射到观赛的达官贵人身上,猩红的色彩只会成为刺激感官的液体,生死在此处都不如赌注代表的银钱重要。
斗兽台中豢养着无数奴隶,那些奴隶有些是在外界无恶不作之人,有些是已经被关押到厂水深牢的犯人,也有不被外界所容,无处可去,想要在这里舍弃一切,换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的人。
所有这些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
他们都非凡体之人。
这些修行中人平素似是超脱于凡俗之外,多少有高高在上的意味,更不必说如今圣上礼遇玄天塔与平妖监,捉妖师的地位自然愈发超凡脱俗。
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会感念捉妖师的好,他们总会选择性遗忘捉妖师在平妖戡乱时的牺牲,只知道享受无妖的平静,再反过来对他们所受的礼遇感到不平。
可在这座斗兽台中,只要拿到入场资格,凡体之人也能看到那些修行之人之间的鏖斗。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吸引人的了。
能在斗兽台上连胜十场,便可以洗去奴籍,离开这座暗无天日充满血腥的长水深牢,就为了这一点,就算上了斗兽台后生死不论,也总有前赴后继的人想要来搏一搏。
很久以前,程祈年就清楚地知道,玄衣就是其中无处可去,想要在这里舍弃一切,换取一个新的身份的人之一。刚走近长水深牢的时候,他还傻乎乎地说,自己名叫谢玄衣,好在这里所有的人都有不可为人说的过去,也没有人在意他的谢,究竟是哪个谢。
同时,他也是在长水深牢的斗兽台上磋磨许久,断骨断剑,全身没有一块是好的,但最终还是站在那座能够吞噬人的斗兽台上,连胜了十场,终于走出了长水深牢的人。
而方才谢玄衣所施展出的身法,便是从长水深牢的斗兽台下学来的,所以程祈年才能一眼认出来,再想起那些有关谢玄衣的过往。
谢玄衣的谢,如今看来,毫无疑问,便是扶风谢氏的谢,而他的真实身份,便是扶风谢氏那位本应已经葬身火海的二公子。
程祈年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谢玄衣隐姓埋名,连面容都要遮掩地加入平妖监,所为之事,想来无非是弄清三年前的灭门真相罢了。
他与自己的大哥一人在明,一人在暗,两相配合,的确是很好的计策。
……如果,他的大哥,真的是谢晏兮本人的话。
程祈年的眼底带上了一丝深思。
谢玄衣知道谢晏兮究竟是谁吗?
……
谢玄衣如一缕轻烟般顺着土阶墙壁而下,落地无声,然而铺天盖地的尘土还是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动,没入口鼻,他强忍了片刻,才将想要咳嗽的欲望压了下去。
这样充满了尘土、极度干燥的黑,与斗兽台下面暗无天日却带着腐烂潮湿气息的黑并不相同,却让他蓦地回忆起了那一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谢家灭门之时,他并不在场。他因为贪玩和不着调,白日里与一群纨绔打了个赌,就赌大家都在周遭的山上埋下宝箱,看谁的能被别人找到。
那一夜,谢玄衣揣着一个装了一大把银票和金花生的木匣子翻墙,得意洋洋地往山最深处走去,心道自己一定要找一颗最不起眼的树,挖一个最不起眼的坑,让谁都找不到。等到很久很久以后,说不定才会有路过在这里歇息的有缘人突然发现这木匣,那场景,真是想想都觉得有趣。
可他走得太久了,走得也太深了,累了在一棵树下歇息的时候,竟是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天亮了。
他吓了一跳,把匣子一埋就飞快往家里跑。他那不问世事云游天下的大哥前一日归了家,若是一大早用早膳的时候他不在,怕是要被说教好一阵子。
来时觉得这路不过一会儿就到,回程时却觉得竟然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漫长。他紧赶慢赶,终于翻过山头,要抬脚下山的时候,在山上向着扶风郡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然后,他整个人都凝固在了原地。
再后来,再后来便是他踏入死寂一片的谢家大院,在一片惊心动魄的血色中,一边忍不住地因为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而呕吐,一边跌跌撞撞去找爹,却发现全家上下竟无活口,连他那号称已经以一力降妖戡乱的兄长也不例外。
他从惧怕那层叠的血,到面不改色地慢慢在血泊中坐下,任凭那样的色彩将自己的衣料染红。
那是他家人们的血。
他怎么能恐惧家人们的血呢?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血里坐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捡回理智的,他坐在那里,心想他就在这里,等着杀了谢家满门的人回头,他学艺不精,却也总有办法与那人同归于尽,做个明白鬼。
可他等了很久,到漫天的血都干涸,却什么都没有等来。
他也想过自戕,可剑都在脖子上了,他的胸膛里却又涌动着太多的不甘心。
直到他的应声虫延迟太多地响起了一道声音。
“阿满,跑,别回头。”
那是他大哥谢晏兮的声音。
他的声音冷冽,没有什么起伏,分明下一刻就要死去,却依然沉静。
谢玄衣过去最讨厌他兄长这样仿佛万事万物都不入他眼也不入他心的声音,觉得他就像一个毫无情绪的假人,肯定是在三清观修行修得六亲寡淡毫无人气了,等他下次去三清观,高低要找他师兄的师父多说两句,若是修行修得没人味了,还怎么平妖救世。
但此刻,他听着简简单单的这六个字,却竟然蓦地落下泪来。
那样的镇定与平淡,像是所有动荡与惶然之中最轻柔的安慰,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兄长撑着,来让他活下去。
跑,别回头。
他被这几个字驱动,像是一具傀儡一般,从满是血腥的院落中跑了出去,等到他回过神来,他竟是跑回了最初看到这一切的地方。
然后他慢慢走到了自己埋下木匣的地方,沉默地用手将那个匣子挖了出来。
匣子里的银票和金花生,竟然成了他最后的依仗。
他抱着那个木匣子,终于止不住地痛哭出声。
等到他看着佛国洞天的高僧为家中人祝颂,看凝家家主凝茂宏遣人来此,为家中人收敛入棺木,一路移入白沙堤的祖坟之中,立了碑,等到这些喧嚣全都散去,那座墓冢再度回归最初的寂静无声,他才慢慢地踏了进去,然后在列祖列宗面前磕了三个头。
然后用木匣中的这些银两和金花生做路费,一路跋涉到永嘉郡,不回头地踏入了那座长水深牢。他身无长物,学艺不精,不敢打草惊蛇,也不能迈入任何一个旧识的家中,他草木皆兵,漫天之下,无人敢信,唯有隐姓埋名,从头开始。
他可以不回头,也可以跑,但他总要一个真相。
种种过去的思绪在他脑中一晃而过,那一片呛人的灰尘落下以后,谢玄衣的眼睛也适应了这里的黑暗,看清了这地底空间中的景象。
是墓冢。
谢家的墓冢里,牌位林立,每一座牌位上都银钩铁画地写明名讳与生卒年月,便是后来凝茂宏收敛的那些牌位稍显简陋,却也字迹工整。
哪里像这里。
一个又一个的坟头高低错落,有的前面歪斜一块木板,上门用的漆干了大半,也有木板上刻了字,字却歪斜如稚儿,只简单一个名讳,写清是某某某之墓。
但更多的,是无名的坟头。
坟头层叠,无名无姓,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谢玄衣矗立片刻,只听得身后来处有一枚小石头投入其中的声音,在空旷的墓穴之中碰撞出一串回音。
这是等在上面的人询问他的方式。
谢玄衣折身回去,抬头向上看去:“是墓穴。”
元勘也是一惊:“墓穴?地下墓穴?”
他边说,已经先落了下来,四处打量,显然很是惊奇。
凝辛夷落地以后,心中也难掩震惊,她轻声道:“来雁门郡前,我还是看了几本风物志的。雁门郡黄沙漫天,土山少树,河流湍急,泥沙堆积,且少雨干旱。当地居民通常会选择靠近山顶的平地作为墓葬之处,毕竟靠山吃山。这么大一处地下墓穴,要耗太多人力,他们又为何要将这些人葬在这里?”
谢晏兮走到坟头前,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地上的土,又从坟头最下面抹了一点土出来,看了看,如此一路探向前。
满庭留在地面照应行动不便的程祈年,元勘点着一个火折子就要过来,便见谢晏兮已经自己手指一晃,燃起了一抹离火。
那样不灭的火色比火折子的光要亮很多,也不知是不是凝辛夷的错觉,她在望过去的时候,却见元勘的脸上有着欲言又止的担忧,却又在火光下消散,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等到看清手指尖的土,谢晏兮才道:“这些坟头下面,或许都是衣冠冢罢了。”
看到凝辛夷不解的目光,他继续道:“一来,若是抬棺入土,棺椁占地不小,坟头必不可能相互之间离得这么近。二来,这土都是地表的新土,若是沉棺入地,挖出来的土会与新土混合在一起被埋在地下,坟堆也会留下一些地底土的痕迹,但这几个坟头下面,全是地表的新土。”
他指尖的火摇曳,带着几人的影子与坟头打下的阴影一并拖出长长的黑,坟头交叠,密密麻麻,不知凡几。
如果他所说的没错,这里竟然全部都是……衣冠冢。
什么样的衣冠冢才要这样隐匿于地下,什么样的村落中才没有男丁,乃至夜晚都不点灯,似是生怕被发觉这里还有一个村落?
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一个答案。
尸骨未还,尸骨不能还。
是那些为了前朝效命,再也无法从澜庭江的彼岸回来的将士们。
他们或有名字,或只有一个再普通随意不过的代号,王麻子,李喜儿,陈二牛,张狗娃,他们祖辈都是农民,没有文化,也不识字,所以衣冠冢上也没有名字,只有寥寥几人知晓笔画,所以歪斜地刻一块木板,便是墓碑了。
他们明明是为百姓而战,却因为改朝换代,不被认可,甚至连墓冢都不能于青天白日之下,不依山,不见天日,不供火烛。
这是无名冢,也是将士冢。
离火婆娑,凝辛夷站在谢晏兮身侧,向着不知道有多深的墓冢看去一眼。
她明明没有用任何鬼咒瞳术,这一刻却觉得眼眶酸涩生疼。
“阿垣。”凝辛夷道:“按照我们龙溪郡的习俗,将士的墓前,应该有长明灯。”
谢晏兮道:“扶风郡也有这样的习俗。”
他边说,指尖的火已经燃至掌心,再随着他五指的依次轮开,成为了如星空般的点点火苗,落在了每一个坟头面前。
刹那间,烛火闪耀如群星。
凝辛夷却低下了头。
因为她感受到,宿绮云给她的那块石头蓦地开始发烫。
虽然只是一刹那,却依然被她捕捉到。
“谁?!”
她出声的同时,只听墓穴之上,竟然传来了几声交谈。
一道陌生的男声有些犹豫地开口:“几位怎么在这里?若是想要借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看到了那一堵封住了墓冢通道的墙碎裂的时候。
旋即,那道声音里带了愤怒:“即是路过借宿,又为何毁我庄子里的墙?”
程祈年强撑着起身,长长一礼:“实在抱歉,我等并非故意,只是这墙……这墙被靠坐了一下,就塌了。在下也被吓了一跳,但请公子放心,在下一定给这里恢复原样。造成的损失,也会一应承担。”
显然程祈年实在不太擅长说谎,这话说得吞吐不定,借口也找的稀烂。但他长了一张温吞清秀的脸,便自然显得这话有些可信,更不必门口听着马车,程祈年又衣冠整齐,虽然此处偏远,来者未必认识他身上的官服,一眼便可看出,他至少并非附近的村民。
那人似是信了几分,声音却不近,显然还站在屋外带着戒备,没有靠近。
凝辛夷掌心的石头随着男人的声音开始滚烫,她看了一眼谢晏兮,后者却对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俯身在她耳边道:“蛊虫肯定不止一只,切莫打草惊蛇。”
便听那男人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他的声音有些奇特的生硬,带着些雁门口音:“不必你修,离远点,明天早上就快点走吧。我们双楠村一穷二白,什么也没有,不是什么值得久留的地方。”
言罢,他也没有进来多看两眼,竟是就这样走了。
全是妇孺的村子中,蓦地出现了一名男子,谢玄衣在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已经悄然如影子般跟了上去。
等到脚步声远了,凝辛夷才从那墓穴中爬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整个村子都透着说不出的奇怪,但谢晏兮等人也没有明知内里都是妇孺,村中暂时并无妖气,还非要夜探的道理,商议一番,决定先等谢玄衣回来,天明后再从长计议。
月色皎皎,寒风也萧瑟,土屋的墙壁有些皲裂,却到底能御风寒,元勘和满庭咬牙出去找了些枯草回来,试图从里面挑点儿马能吃的,未果。
凝辛夷干脆将枯草铺在了地上:“将就睡一夜吧。”
言罢,便见大家神色颇为古怪地看着她。
凝辛夷莫名其妙:“干嘛这样看着我?”
谢晏兮似笑非笑道:“这话从理应养尊处优的凝家小姐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有些倒反天罡。”
凝辛夷瞪了他一眼,率先在枯草垛上一靠:“倒反天罡的凝家小姐要先睡了。”
谢晏兮失笑,她的这一眼鲜活又明媚,与过去的样子大相径庭,让他看着她的眼神不自觉便带上了他自己或许都未曾觉察的温柔,只是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凝辛夷竟然不过片刻便已经呼吸均匀,显然这一路颠簸,她虽然在马车上,却也还是感到了疲惫。
不多时,程祈年也闭上了眼,他身上有毒未解,比平时更容易疲乏。
直到此刻,谢晏兮才将目光从凝辛夷身上移开。
看向屋外的时候,他的眼瞳中的温度已经全部散去,只剩下了一片冷冽和不耐。
元勘和满庭似有所觉地看了过来,却见谢晏兮起身,向着他们比了一个让他们留下看护住这里的手势,便掠了出去。
他身姿轻盈,却并非追着谢玄衣的方向去看那男子的去向,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
等到拉得与戏台和墓冢足够远,他才停下了脚步,冷冷道:“还没死绝吗?”
一道身影有些扭曲地浮凸出来,那人对着谢晏兮行了大礼,只是那礼,却是前朝觐见皇子时的大礼。
谢晏兮一剑扫了过去。
剑气却穿过了那道影子,在地上拉了一道剑痕。
“学聪明了。”谢晏兮冷嘲道:“永嘉江氏的偃术,倒是被你们学了个十成十。”
“三皇子殿下说笑了,永嘉江氏本就忠于大邺。”那道身影开口道,声音有些缥缈:“大徽禁偃术,大邺可不禁。”
谢晏兮对这个称呼毫无反应,只是眼中的杀意更重了些:“大邺都亡了十年了,还在心心念念你们的大邺。我来给你们提个建议吧,不如你带着你那些所谓的旧部,直接渡江杀去北满,能多杀几个北满的蛮子,也算是给你们的大邺祭国了。”
那身影也不恼怒,只叹了口气,道:“若殿下即刻跟着老臣走,老臣渡江去北满祭国又如何,吾等为了殿下九死不悔。否则怎会在殿下杀了我们这么多人以后,还要冒着身死的危险,再来寻殿下。”
谢晏兮眼底冷嘲的意味更浓:“真不怕死,还学什么阴邪的偃术。”
“先皇曾说过,世间大多修行之法,不过条条大道罢了,他说阴邪,才是阴邪。所谓正道与阴邪,都是坐在皇位上的人说了算。为我所用之法,便不是阴邪。”那身影振振有词道:“若是殿下不认同,也还得殿下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才能说了算。”
颠三倒四,翻来覆去,竟是不离让他扯着大邺的名号复国之事。
谢晏兮面沉如水,袖下的手却在不住地掐算。
施展偃术总有个范围,他之所以还在这里听这人说话,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算出他本体的具体方位所在,一剑斩之。
然而下一刻,便听那人轻笑了一声:“是了,差点忘了今日来的正事。听闻殿下正在追查一味名叫‘登仙’的药,身为臣子,自然也要助殿下一臂之力。”
谢晏兮掐算的手指蓦地一顿,看向那道身影的眼神变得愈发凌冽:“公羊春,你想死吗?”
这道不惜学了偃术也要接近谢晏兮的人影,赫然竟是前朝大邺的左相公羊春!
他神色不定地看着公羊春的偃影片刻,倏而意识到了什么。
前朝大邺,并不允许修士入朝为官。
那么左相公羊春又为何能施展偃术?!
“殿下千万不要多想,老臣不过顺势而为,在这其中推波助澜了一番而已,若非人心贪婪,吾等便是舌灿莲花,又有何用?”公羊春笑呵呵道:“为了大邺,为了殿下,老臣这条命不足为惜。但殿下不妨猜猜,这登仙药,最终都流入了哪里?最后的获利之人,又是谁?”
谢晏兮的掐算一断,再重新去算,却竟然捏不准公羊春的方位了。
公羊春的身影开始变得更虚幻了一些:“殿下方才肯为那些大邺的将士点燃长明之火,老臣心中甚是慰藉。可转眼老臣又见殿下虽然假冒身份,却与出身龙溪凝氏的夫人看起来甚是亲昵,老臣心中实在担忧极了,生怕殿下假戏真做,动了真心。忠言逆耳,可老臣不得不提醒殿下一句。”
“当年龙溪凝氏拥立姬睿登基之时,我大邺的长德皇宫之中,血流成河。你猜猜,里面有多少是凝氏的血,又有多少,是姬家的血?”
“姬渊,虽然你从不肯承认你是大邺三皇子,但你身上流的血与你现在的这位夫人可是字面意义上的,血海深仇。”
第132章
凝辛夷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许是草垛太薄,也或许一路颠簸,又或者是刑泥巴的那几个故事初听时尚且无奇,但与这一路的见闻遥相辉映,竟是惹得人忍不住陷入沉思。
这几个故事,究竟有何意?
这里发生的事情,与千里之外的报国寺又有什么关系?
村中若是真的如刑泥巴的故事里那样,已经被征兵征到一个男丁都不剩,方才与他们说话的那人又是谁?为什么他来的时候,石头就会发热?
蛊虫上附着的数道人息,一人可以抵数十人的徭役,有四五十颗心脏的肚子,被蜘蛛网束缚住的村民……所有这些,都像是压抑在这个村子上空难以言说的幽秘恐怖。
怀着这样的心思,凝辛夷的梦也变得光怪陆离。
她先是梦见了自己体内的封印的妖尊变多,冲破了她身上的那道封印,有一只跑到了凝玉娆那里,让她阿姐性情大变,还有一只冲到了谢晏兮面前,被谢晏兮一剑杀了,然而那妖尊的躯体太过巨大,从伤口处崩出的鲜血却将谢晏兮淹没,等到她好不容易把谢晏兮从血海中拖出来的时候,谢晏兮抬头看她,脸上却多了一张善渊师兄的面具。她有些生气地想要把那张面具揭开,然而她揭开了一层,下面却是另外的傩面,如此层叠,好似无论如何她都看不到他的真实面容。
然后她又梦见出嫁那一日,谢玄衣赶来背她上花轿时,她凤冠的流苏从盖头下面垂落,搭在他的后颈,她扶在他的身上说谢谢,谢玄衣却道:“阿橘,如果我有事骗你,你会恨我吗?”
她在梦里笑了一声,说:“当然。”
然后下一刻,她手中的金发簪就狠狠地没入了谢玄衣的体内,她还发狠地拧了一下,直到对方的血流了她满手,让她素来冷极的手感受到了心头血的温热。
等到谢玄衣到底,天旋地转,她俯身将谢玄衣转过来,想看看他死绝了没有,可转过来的时候,在她面前的,却是谢晏兮的脸。
他还有最后一丝气,分明痛极,看到她的时候,却在笑,然后用气音对她说:“不必原谅我。”
凝辛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梦里的自己冷漠得让她自己都心惊,唯有手上血泊带着不真实的温度,像是要将她灼伤。
……
谢晏兮回来的时候,凝辛夷还没醒来,他对着守夜的元勘和满庭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在自己离开前时的位合衣靠坐。
凝辛夷就在他旁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她睫毛轻颤的侧脸。
这张名动天下的脸便是这样在草垛里睡着的时候,也显得姿容绝世,艳光四射,凝辛夷的美从来都带着世间万物都无法遮掩的锋芒,这是谢晏兮很久以前就知道的。
他的脑中还回荡着公羊春方才的话语,血海深仇四个字像是某种诅咒般的谶语落在他和她的身上,但他垂眸看了她片刻,只轻轻抬手,将她肩头的一根草垛移开,再将原本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叠在了她身上。
被子落下时,他的手触碰到她冰冷刺骨的手,于是谢晏兮顿了顿,到底将她的手拢入了掌心。
那一刻,他的掌心滚烫,心底却冰冷至极地在想,凝家杀了多少姬家的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且不论那时凝辛夷尚未出生,便是所有这些人都是凝辛夷亲自拔剑又如何?
若是他们之间真的有血海深仇,也是她单方面对他,他……
谢晏兮的思绪蓦地一顿。
他的目光再度停留在了凝辛夷的眉眼五官,仔细勾勒,心底的疑惑变得愈深了一些。
虽然落湖的事情与她自己提及时的年岁不太能对得上,但倘若元勘打听来的都是真的,东序书院的长湖总共也就发生过两次这样的异动,即便那人不是她,也总归与她逃不开干系。
更不必说,她这样靠近他时,他体内时刻躁动灼烧的离火的平静。
时间或许有错乱,记忆也可能被抹平,但对于自出生起,就日夜被离火灼烧五内的他,或许便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不需要任何证据,便可以辨认出可以镇一切邪祟与恶的方相血脉之人。
凝辛夷身上的秘密,比他想象中的还多,甚至可能连她自己都因为记忆的缺失,对这一切并不知情。
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她或许便是这世间最后一位方相后裔。可凝茂宏倘若真的有过一位方相族的夫人,凝辛夷便是他们的孩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想,都断没有在神都传开凝辛夷乃花娘之后的道理,更不必说,为了抹黑凝辛夷的声名,凝茂宏几乎算得上是无所不用其极。
从神都传回来的消息里,凝三小姐凝辛夷骄纵跋扈,实乃纨绔中的纨绔,守正清明的龙溪凝家唯一的污点,除了那张实在让人无法抹黑的娇艳盛容,实在没什么可以被称道的。在那些形容她的话语里,红颜祸水四个字,竟然成了唯一勉强能入耳的。
他手中那只冰冷的手逐渐染上了温度,但凝辛夷似是在睡梦中做了什么噩梦,手指微微抽动几下,他于是下意识地斜侧俯身过去,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从这个角度看去,凝辛夷的眉眼更加清晰地落入谢晏兮的眼中,他看了她许久,心底蓦地冒出了一个疑问。
他随闻真道君云游之时,也曾路过神都。那时他与闻真道君在街边的云吞摊子上等新入锅的云吞煮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闻真道君吹牛说自己年轻时多么招小女娃喜欢,倏而便听街上一阵喧哗,旋即便是一队护卫开路。
“是哪家的贵人路过?”
“嘘,不要命啦?这神都有谁能被赐御轿回府?”
“难、难道是……”
“别瞎想,是百花最深处那位。”
未曾想到,这句话落下后,原本有些惶然的众人竟是稍微松了一口气,还有人自发地向着路上御轿的方向行礼。
“原来是凝中书。”
“凝中书殚精竭虑,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乃是吾辈读书人的楷模,为他让路算什么?”
……
如此一声声交叠,足以可见凝茂宏在百姓中的声望之盛,完全印证了坊间隐约流传的“功高近盖主”的传言。
谢晏兮不动声色地蹲在人群中,掀起眼皮看过一眼。
晃动的流苏遮掩了御轿上的面容,只能看到一袭朱紫官袍厚重如山,仿佛漫天的权势压顶而来,让人不敢逼视。
一位大权在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正的权臣,会纵容天下对自己女儿的恶言恶语吗?这世上,堵住悠悠众口的办法可实在太多了。
更何况,以凝茂宏的权势,完全可以给凝辛夷编造出一个更好的身世,更甚者,哪怕他就此扯着方相一族的大旗,招拢一方能人异士为己用,也比他现在对凝辛夷这样处处透着奇特的态度要正常。
所以,她的失忆究竟是不甚,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是真的如他所想,当凝辛夷发觉自己追索失去记忆的终点,竟然是自己最亲近之人时,会是什么感受。
谢晏兮心头蓦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若是她能永远都不知晓,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可他知道,以凝辛夷的性格,便是死,恐怕也想要清醒地死去。她从不惧怕一切痛苦,不会逃避所有真相,会坦荡坦率地面对一切,便如她说会试着信任他,便真的一次又一次地克制自己的本能,甚至会在实在游移不定的时候,反过来向他道歉。
她从来不缺乏面对一切的勇气。
他只是怕她受到伤害。
某种奇异的酸涩泛上他的心头,这种陌生的感觉让谢晏兮怔忡片刻,唇边旋即有了一抹自嘲的笑。
他虽然不懂情爱,却也当然明白,若是一名男子怕一名女子受伤,会因为想到她或许会受委屈而心中酸涩,会明知不该接近,甚至本身也厌恶一切人的靠近,却依然忍不住去握住她的手,究竟意味着什么。
谢晏兮清楚地知道,他素来无欲无求、只剩下一腔与空虚的毁灭欲无休止对抗的人生里,那点升腾起来的欲望,正在变得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失控。
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转眸时,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
凝辛夷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还记得梦中手里谢晏兮的血从她指间流淌时的炙热,醒来时却发现,那样的温度,原来来自他的掌心。
等她稍微回过神来,便发现感知素来敏锐的青年竟然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发现她醒来了,所以她也没有声张,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等到他转回眼神,她才用气音轻声问道:“怎么不睡?”
谢晏兮转瞬已经敛起了方才的所有情绪,闻言,他还有心思牵起唇角笑了一声:“我没有在别人墓前睡觉的习惯。”
凝辛夷:“……”
含沙射影谁呢!
原本还有的一点瞌睡都没了!
她本来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古怪的梦,但是看到谢晏兮笑容多少有些恶劣的样子,于是打算吓唬他一下:“我刚才做了两个梦。”
谢晏兮问:“什么梦?”
凝辛夷跳过过程,直奔结果:“第一个梦里,你脸上带着善渊师兄的面具,我去摘你的面具,结果摘掉一个,还有一个,摘掉一个,居然还有一个。”
谢晏兮的眼睫不易觉察地一动:“第二个梦呢?”
凝辛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小白牙:“我问你有没有事情骗我,你说如果有,你会恨我吗?”
谢晏兮问:“然后呢?”
凝辛夷道:“然后我就用我的发簪把你捅了。”
她边说,边用手在他的胸前点了点:“就是从这个位置……等等,你胸口怎么这么硬?”
谢晏兮:“……”
他也万万没想到,凝辛夷怎么会说着说着就上手了!
他下意识抬手,便要将凝辛夷的手移开,然而不知怎么动作,凝辛夷的指甲在他胸前的衣服一勾,竟然便露出了他方才随手塞在了怀中的东西的一隅。
去见公羊春的时候,他是带了面具的。
那日谢玄衣不甚掉落了面具后,虽然还了回去,但谢玄衣后来又嫌随身带着这个东西很麻烦,说反正都已经被看见了,他留着也没有意义,又扔给了他。
见过公羊春回来时,他也是随手往怀里一塞,哪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色泽鲜艳粗犷的面具从他的怀中露出一隅,一只龙吞金眼在他怀中静静与凝辛夷对视。
谢晏兮下意识抬手想要捂住,手到一半的时候,却又顿住:“我……”
凝辛夷静静看着那张面具,倏而竖起一根手指,对着谢晏兮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她从草垛上直起身子,抬手将那枚手绘的十二龙吞半面大傩从他的怀中一寸寸抽了出来,脑中却全都是自己方才的那个梦,和过去与谢晏兮相处时无数的细节。
他有些眼熟的剑,他提及三清观时随口的细节,那日谢玄衣掉落面具时,两人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
木质面具入手坚固,却并不冰冷,那面具的棱角分明,色泽艳丽却威严十足。她就这样将面具在掌心握了片刻,旋即抬头对上了谢晏兮的眼睛。
“不要动。”她说:“看着我。”
谢晏兮的心蓦地漏跳一拍。
然后,她抬手,将那一枚面具举起来,扣在了谢晏兮脸上,与他隔着那枚大傩面具对视。
刹那间,三清观后山枫叶与风雪中的记忆,与面前的草堆破祠跨越过无尽时光,严丝合缝地交叠重合。
他描绘不清她看他的眼神,只看到她的嘴唇翕动。
“善渊师兄,是你吗?”
第133章
凝辛夷拿着面具的手带着一点颤抖,而当那些记忆与面前交叠时,那一抹颤动便从她的手指,传到了她的眼瞳。
她认真地看着他,用眼神描绘,目光有若实质地在面具下露出来的那一截线条漂亮的下巴和绯色的唇上勾勒,最后再抬眸对上面具后的淡色眼瞳。
十二龙吞半面大傩的色泽是不甚细致的艳丽,边缘的处理也并不细致,这样粗犷的涂抹与面具后的瞳色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但艳丽却并不能吞噬如水般的浅淡,甚至都不能倒映入他的眼底。
因为他的眼瞳中,现在有比所有这些色彩更姝丽的一张娇容。
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明艳面容上,他见过许多种表情,唯独没有过现在这样。
她还是笑着的,她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是绝无仅有的明丽,看起来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和自嘲。
“谢晏兮。”她没有将那张面具移开,而是就这样轻轻扣在他的脸上:“你说要我相信你,我虽极难对一个人交付信任,可你告诉我你身怀离火,伤难自愈,却还屡次救我性命,有些伤到现在都还没有痊愈,后来,即便你发现我所修之术为鬼咒,知晓我究竟是谁,也没有多说半个字。如此种种,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只想要我相信你。既然我答应过你,那么就算你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我也信你。”
她看着他,轻声道:“所以,谢晏兮,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善渊师兄吗?那几年的三清观中,任我坐在屋檐下学剑意和剑法的人,是你吗?”
谢晏兮的心底终于有了一声叹息。
如果她只问前一个问题,他或许还能闭上眼说不是。
他可以不承认自己是善渊,可他无法否认他曾经与她共渡过的那些时光,无法否认她的剑意中他的影子,无法抹去岁月在两个人身上到底留下过的共同印记。
最重要的是,事已至此,他已经绝难在她这样的目光下说一句不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声,喑哑开口:“是我。”
他心绪纷乱复杂,自然便也没有注意到,在他开口之前,屋外便已经落下了一道阴影,没有蒙面的谢玄衣蓦地停下了将要迈入屋内的脚步,他抱着剑,轻轻靠在了门口,神色难辨地看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的双楠村。
“原来真的是你啊……”凝辛夷似是感慨般轻声,又怔然看他许久,才慢慢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诸般苦衷在口,可所有这些理由溯源向上,都离不开欺骗两个字。她与他的再遇,本就始于谎言,再多的借口和花言巧语都无法遮掩这个事实。
他又有什么能解释的?
凝辛夷等了片刻,面前的人却始终沉默,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吐出的哈气形成了一片白雾,几乎要模糊她的面容,然后蓦地笑了一声。
“善渊师兄。”她歪头看他,声音清脆,一如往昔,可她的笑里却没有温度,只有自嘲和写满了失望的不解:“你可知道,我曾很多次地想过,这张龙吞傩面下,究竟会是怎样一张脸,又为何一定要以面具遮掩,你的下半张脸这么漂亮,一定不会难看的。”
谢晏兮沉默地看着她,终是哑声道:“我从未想过要骗你。”
“可是难看也没关系。”凝辛夷却对他的话语恍若未觉,只继续道:“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听我说那么多话的人。三清观中人人都说你看起来光风霁月,实则面冷心更冷,是最难接近的师兄,可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你或许不知道,你的那片屋檐下面,便是我唯一能够放松的去处。我那时想,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有什么样的苦衷和过去,我都会永远对你好,只是现在想想,这些或许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阿垣,你总说让我相信你,可你知道吗?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若是你一早就告诉我你是善渊师兄,我从一开始就会无条件地相信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凝辛夷捏着面具的手终于慢慢落下,露出了谢晏兮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然后是清俊至极的脸:“师兄,现在我是不是该谢谢你,终于愿意承认自己是谁,而不是继续骗我了?”
门外的谢玄衣唇边勾起了一抹无声的冷笑。
谢晏兮的心底升腾起了难以言说的苦涩与痛楚,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只能闭了闭眼,任凭凝辛夷松开手,让那具面具掉落在草垛上。
一声闷响。
之前谢玄衣遗落这张面具时,她几乎是告诫般说,无论这面具是从何而来,都请他们不要乱扔,因为这对于面具的主人来说,是很宝贵的东西。
可现在,她却亲自松开了拿着面具的手。
“罢了。”凝辛夷摇了摇头:“我也骗了你,我之前还在想,为何你竟然会将这件事轻轻揭过。如此,就当是两清了吧。”
然后,凝辛夷起身,衣袖拂过谢晏兮被红莲业火灼烧后尚未伤愈的手,顿了顿,却到底还是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冷风之中。
迈出门槛的时候,她脚步停了一下,侧脸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谢玄衣。
“阿满。”她带了些讥诮地弯了弯唇:“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会让我觉得,我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笑话。”
谢玄衣蓦地抬眼:“怎么会!这一切不过是……是还没来得及说清楚的误会罢了!”
若非巧合,嫁来谢府的人,又怎会不是凝玉娆,而是她?
如若一早就知道来的人是凝辛夷,他也不会……
凝辛夷却已经打断了他的思绪:“误会?不,阿满,这不是误会。你大哥便是善渊师兄这件事,是什么不可言说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即便一开始的时候是,后来有那么多次机会,你为何从未提及这件事,甚至在那次面具掉落的时候,都要假装与我并非旧识?”
她想到自己最初时,还请求和威胁谢玄衣不要告诉谢晏兮自己的真实身份,与他拉扯斡旋那么久,只为了铺垫自己有朝一日暴露自己其实是凝辛夷的那一刻,还处处努力压抑自己的性子,掩饰自己的身份。
可事实上呢?这两个人根本早就知道她到底是谁,却要看她这样团团转,她所做的这一切,简直都像是在这两个人眼皮子底下的笑话!
“阿橘,我没有恶意。”谢玄衣脸色有些苍白:“我……”
“我不怪你们。倘若来的是真的不认识你们的阿姐,那么善渊师兄究竟是谁,本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凝辛夷笑了一声:“你们都有自己的苦衷,我只是怪自己,明明早就有人告诫过我,却还竟敢真的试着去相信别人。”
言罢,她的身形已经一淡,就这样消失在了晨曦未明的薄雾之中。
谢玄衣下意识要抬步,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地没入了那片灰蒙蒙之中。
却听屋中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咳嗽响起。
“你不去追吗?”
程祈年眼瞳清明地望过来,不知他何时醒来,又听到了多少,但他的面上并无任何意外之色,像是对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毫不意外。
谢玄衣脸色很差地转身,他提着剑,再难掩饰脸上的烦躁之色,甚至懒得去追问程祈年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我倒是想追,但是真追上去了,难道任凭你死在这里?”
“有元勘和满庭在,我没那么容易死。”程祈年道:“更何况,虽然中毒了,但我的匣子还在,机关术也还在。”
“就你那个破匣子,能有什么用?”谢玄衣不耐烦道:“这村子里处处诡异,你老老实实待着,我可不想出去一趟回来看到的是你的尸体。”
程祈年看着谢玄衣明显心情不佳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手下却敲了敲木匣子。
几个机关木球从匣子中落在地上,当着谢玄衣的面骨碌碌越过门槛,再悄无声息地向着村子深处滚去,不多时,程祈年便已经通过机关木球看到了更多村子深处的事情。
“看来谢兄还没能追上少夫人。”程祈年道:“嗯……准确来说不是没追上 ,而是追过头了。”
谢玄衣:“……”
程祈年小声道:“你看,还是有点用的。”
*
冬日的日出前,总是最冷的时候,凝辛夷的满腔难言的怒意与愤懑却不会被这样的冰冷驱散。
她只觉得荒唐。
近在咫尺的真相却因为她所谓的信任被她忽略,那么多蛛丝马迹可循,她却在过去这段时间里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可谢晏兮竟然真的是善渊师兄。
她倏而想到了初见之时,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古怪和有些失礼的凝视。
彼时她只觉得这人虽然一副好皮囊,但与这世间大多凡夫俗子并无区别,都会被她这一张过分美艳的脸所吸引,却没想到,直到此刻,她才知晓原来那一眼中所蕴含的,是这样的意思。
他分明从在谢府见到她时的第一眼,便已经认出来了她是谁,可他却只字不提,只静静地看着她和她阖府的侍女们一口一句“大小姐”,看她故作姿态地不苟言笑和端庄。
明知她本性如何,却看她这样惺惺作态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吧?
对于他来说,他们过去在三清观有过短暂交集的那段时间根本不值一提吗?她感受过人生中难得的宁静与平和的时光,她的人生中唯一一次不用考虑得失,不用伪装自我,也不必时刻恐惧自己体内妖尊的那段过去,原来对于对方来说,或许从未入过他的眼中。
更甚者,他也许觉得那时的她吵闹又讨厌,只是他这人素来漠然且不在意一切身外之物,所以才任凭她在那里叨扰他几个春秋。
否则他怎会在重新与她相识时,却绝口不提过去,只与她言明他们各有目的,互不干涉,只做表面夫妻,互惠互利呢?
甚至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宁愿从头与她相识,顶着她对他的猜忌和怀疑,再博取她的信任,也不愿意言说出他们分明有过交集的过去。
凝辛夷苦笑一声,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这一生,总共只有过那么一段还算美好的回忆,和这样一次认真试着去相信一个人的经历,却竟然都变成了一团惹人发笑的墨渍。
“相公,今夜你怎来得如此之迟?”一道带着嗔意的女声倏而从不甚厚重的土墙后传来:“说好的三更天,可如今都快要天亮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听说今日庄子里有过路客,他们……”
“娘子不必担忧。”有些含糊的男声响起,并非之前在戏台墓穴路过的那道声音,却莫名带着相似的韵律和古怪:“等到天明,他们自然便会离开这里。”
“那就好,那就好。”女声松了口气:“我们庄子这么多年都无人路过,又不靠近官道,这样的地方却突然来了人,我的心里实在是有些害怕。”
“你们做得很好,如果真的有什么,也都是我的错。”男人叹了口气,似是将女子拥入了怀中:“都怪我拖累了你们。”
“相公休要这么说!”女子的声音含了哭腔:“你是为了朝廷卖命,才会……要怪也只能怪天下不宁,怪老天不公,又怎能说是拖累!”
凝辛夷顿住了脚步。
她不想用瞳术去窥探别人的生活抑或痛苦,尤其不愿意看到女子见到情郎时流泪的眼,可她怀中的那块能探知蛊虫的石头,却蓦地开始发热。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稠浓的雾气深处,影影绰绰的村落房屋虚影之中,隐约有声音传来。
窸窸窣窣。
仿佛有无数的蛊虫从黄土浮尘下的地面爬行,蜂拥而至,几乎已经要爬上脚面,再钻入身体更深处。
一种难言的痒从心底升起,凝辛夷的三清之气一荡,猛地低头去看,脚面分明空无一物。
可那些声音又远至近,悚而侧耳,却又分明还在极远。
窸窸窣窣。
凝辛夷压下所有心绪,慢慢抬眼。
瞳术·月曈胧。
她的目光穿透过重叠墙壁,穿过雾气与尘土,最终落在了没有掌灯的屋中,相拥而坐的两人身上。
黑暗遮掩的身形之下,那男子和女子都身着再普通不过的布衣,然而两人相拥不动的身形投下的模糊影子里,却像是有一团泥泞可怖、难以形容的蠕动泥沼!
第134章
掌心的石头越来越烫,九点烟滑至指间,凝辛夷没有打草惊蛇,她更小心地隐匿了身形,目光流转间,月曈胧与天目切换。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妖气。
妖气混杂在漫天的黄沙中,在这样不燃灯的夜色里显得尤为不可见,穿透一切的月曈胧与能追寻到妖气的天目交接的那一瞬间,她才看清,这双楠村的空气里,竟然都漂浮着丝丝缕缕的妖气。
她取了应声虫出来,尚且没有任何消息,看来宿绮云或许还没有抵达目的地。
石头的温度几乎要渗入手心,凝辛夷悄然离开原地,试探着与这一隅院落拉开距离,若是石头的烫手程度变低,或许便可以确认这村子中的母蛊所在。
只是随着她的腾挪,那石头的温度竟然变换不定,好似那蛊虫的方位并非一成不变。
不,不是一成不变,而是四处都是。
凝辛夷蓦地意识到这个问题,旋即一个激灵,只觉得背后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果有的选择,她一定不会来双楠村。
正如宿绮云之前所说,她有些害怕虫子,如果能够选,她宁可选择跳入满是妖祟的妖瘴中杀个三进三出,也不愿意有虫子触碰到她衣角的感觉。
她一边这么想,一边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向后再退了半步。
“谁在那里?!”一道轻喝声响起。
那位被唤作游家三娘的女更夫不知何时来到了附近,常年在这样的黑暗中行走,早就练就了她在夜色中的视觉,凝辛夷循声看过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双从夜幕中望过来的双眼里,似乎有什么奇异的光泽一闪。
就像是……
凝辛夷很难形容这种被注视的感觉,明明只有游家三娘一个人在看她,她却觉得仿佛有好几个人的目光同时在打量她!
而这些目光,并非来自四面八方,而是都从游家三娘一人的眼瞳中散落!
那只每一只足部都像是有一张微雕般的扭曲可怖人脸的蛊虫模样在她脑中一晃而过,凝辛夷在思绪飞转间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不退反进,从蒙蒙夜色中显露出身形,向前几步,就要开口。
一道大力却将她蓦地向着一侧拽了一把,她一个踉跄,还未站定,便听到耳熟的声音带着些冷嘲响起:“大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是谢晏兮。
所有的计划被这样突兀地打断,凝辛夷有些不可置信地甩开他的手:“我去哪里关你什么事?”
他站在她一侧,看起来丝毫没有想要搀扶她一把的意思,看过来的眼神更是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指责:“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你这么一闹,明天我们还怎么启程?”
言罢 ,他似是厌烦地不愿意再看凝辛夷一眼,遥遥向着游家三娘一礼:“在下与娘子发生了些口角,无意叨扰咱们村子里的大家伙儿,实在抱歉。”
他话音落时,凝辛夷到底反应过来,这其中或许另有隐情,只顺着方才的怒意继续咬牙道:“我不能闹吗?我不该闹吗?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怎么,难道还要我在这里说出来让所有人都听到你是怎么骗我的吗?”
她边说,边从一侧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满面怒意地别过了脸。
一片寂静。
直到此刻,凝辛夷才发现,双楠村好像在这个时候,变得实在过分安静了一些。
那些交谈声,方才那屋子里的夫妻俩的话语也消失,那些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的窸窣虫爬声也静止,甚至不远处的游三娘也似是毫无声息。
谢晏兮叹了一口气,似是忍无可忍:“我都说了我是有苦衷的,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懂?你非要把事情闹成这样才罢休吗?你是想把村子里所有人都吵醒来看你我的笑话吗?”
再片刻,那个方向才有了动静。
许是他们俩此刻剑拔弩张的样子终于让游家三娘相信,这真的是一对在半夜吵架的小夫妻,她注视了他们片刻,终于道:“天寒地冻,两位还是快点回去吧。”
谢晏兮转身,又作揖,不住道:“实在叨扰了。”
游家三娘站在原地,看着谢晏兮终于伸手去牵凝辛夷的手,却被后者不耐烦地打掉,口中骂道:“少在那儿假惺惺的,我自己长腿了!”
她倏而叹了口气,轻声道:“人生苦短,相逢是缘,相守更不易,两位……千万珍惜眼前人,不要等有朝一日见不到了,才后悔莫及。”
凝辛夷心底一动,蓦地回头看去。
游家三娘此话一出,似是也觉得自己今日失言了,已是转身就没入了沙尘之中,向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走了,凝辛夷却不能就此放松下来。
谢晏兮脸上方才那些故意做出来的姿态和神色都消失,他站在她身侧的样子便显得格外沉默了起来。
凝辛夷闭了闭眼,忍不住冷笑一声:“刚才不是说的很好吗?怎么不接着说了?”
“我方才若是不拉开你……”谢晏兮提着剑鞘,在地上画了一个带着剑气的圈,轻声解释道:“这东西恐怕就要寄生到你身上了。”
凝辛夷看清那只幼虫模样却依然极是恶心的蛊虫,脸色一白,口中却带了几分嘲意道:“那可真是谢谢你了。不过师兄大约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身上有什么了。”
谢晏兮心底一喜,又一沉。
喜在她还肯叫他一声师兄。
沉于他从未听过她用这么讥嘲的语气说话。
“连灵智都没有的蛊虫,成为被《妖鬼灵简》记录的妖祟都勉勉强强,又怎能近我的身?”凝辛夷嗤笑一声:“这等小事,还是不劳师兄为我费心了。”
谢晏兮的脸色微变。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就这样看了凝辛夷片刻,他似是有什么话想要说,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带了几分叹息的一句:“宿监使那日说,你怕虫子。”
凝辛夷没想到那日宿绮云只是说漏嘴了一刹那便已经开口,却已经被有人听了去,甚至还记在了心里。
可越是这样,她的心底越是狠狠地抽痛了一瞬。
“那可真是谢谢你记得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了。”凝辛夷脸色有些白,口中的讥讽之色却更浓:“我过去是以为我很怕虫子,但虫子可不会骗我,我怕极了,便一剑削了它,一脚踩死它,再将它碎尸万段,总归是有办法的 。”
她抬眼看向他:“师兄,虫子哪有人心可怕。我怕虫子,更怕你。”
谢晏兮的眼眸一暗。他追出来的这一路上,寒风肆虐,他尚来不及以三清之气护体,于是那些刺骨都没入他的五脏六腑,那一刻,他甚至觉得离火的灼烧之意都压不住这样的彻骨,他想过她的反应,自以为已经做好了面对她所有情绪的准备。
可这一刻,他还是被她眼中戒备和冷漠刺痛。
那些话语他尚且可以当做是她故意说的重话,可这样陌生的眼神呢?
“阿橘。”他神色变幻片刻,终是忍不住道:“我……”
“怎么,这就接受不了了?”凝辛夷打断他的话,仰头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个似是再也懒得掩饰本性的张扬笑容,饶是这样暗无天光的黑夜也无法遮掩这般秾丽:“师兄莫不是从未听说过我在神都的声名?若是没有,不妨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掰着指头,漫不经心地说出那些对于其他女子来说不亟于恶毒的评价:“骄奢淫逸,嚣张跋扈,脾性乖张,心如蛇蝎,口蜜腹剑,一无是处。”
眼看她还要再掰另一只手的指头继续说,谢晏兮在心底叹了口气,已经蓦地伸出手按住了她,顺势将她已经冰冷彻骨的手包裹在了掌心:“听过。倒是你,可听过三清观中对我的评价?”
凝辛夷万万想不到这个上一刻还在和她针锋相对的人,居然会这么厚颜无耻地握住她的手,她震惊片刻,用力挣脱两下未果,不由得气急咬牙道:“当然听过,谁人不知善渊师兄光风霁月,清风高节,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也不知他们见到自己心中这般的师兄,现在却在恬不知耻地骗我,还非要握着我的手不放,又是作何感想?”
“看来是没听说过。”谢晏兮却道:“若你不信,可以去问元勘和满庭,亦或者问阿满也是一样。我管他们作何感想,毕竟观中人常说我看似高风亮节,实则目无尊长,冷淡无情,尖酸刻薄,忘恩负义,怕是有朝一日我师父横尸面前,我也会一抬腿跨过去,嫌他碍着我的路了。”
凝辛夷下意识拧眉:“胡说八道,你分明……”
说完又觉得失言,扭头硬生生改口道:“……分明就是这种人!”
谢晏兮颔首,十分施施然道:“没错,我就是这种和你绝配的人。”
凝辛夷不可置信地看他,一时之间连他故意掩饰自己身份欺骗她的事情都忘了,语塞片刻:“谢晏兮,我过去怎么没发现你竟然这么……”
“这么什么?”
凝辛夷从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臭、不、要、脸。”
她自觉这已经是非常难听的指责,却见谢晏兮竟然挑了挑眉:“还有呢?”
凝辛夷愣了愣:“还有什么?”
便听谢晏兮竟然道:“嚣张跋扈口蜜腹剑的凝三小姐骂起人来竟然只会说臭不要脸这四个字吗?没有其他更多了吗?”
凝辛夷目瞪口呆:“……?”
不是,这人已经臭不要脸到这个程度了吗?
谢晏兮看向天穹,道:“如果没有了,那么接下来,还请脾性乖张的凝三小姐屈尊与我一并去村子里再走一圈,若是再不找到这漫天妖气的源头,怕是双楠村真的要形成妖瘴了。”
第135章
凝辛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谢晏兮身边,到底忍不住道:“平妖一事事关一方百姓,我不会怠慢,所以你可不可以先把我的手松开。”
“你平你的妖,我牵我的手 。”谢晏兮说得理所当然,还侧身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另一只手:“我也没有松开我的剑,可见平妖与牵手这两件事,两不相干。”
凝辛夷有心点了九点烟烧他,又想到这人身负离火,恐怕这世间也没有什么火可以奈何他,却又不甘心真的就这样被他握着手,一时之间只觉得气得牙根都有些发痒:“谢晏兮,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赖。”
谢晏兮“哦”了一声,神色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道:“恭喜三小姐骂人的词汇又多了一个。”
“你……!”凝辛夷深呼吸,心道难道自己这些天……不,这些年来真的都看差眼了,谢大公子也就算了,善渊师兄的本性竟然是这样?
她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迷茫,这种性格上的巨大反差带来的震撼甚至短暂盖过了谢晏兮隐瞒自己便是善渊的事情,让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不断地用难以置信欲言又止的目光在谢晏兮身上扫来扫去。
谢晏兮自不可能对这样明晃晃的目光一无所觉,他大方地任凭她看了会儿,才道:“看了这么半天,看出什么来了吗?”
凝辛夷猛地回过神,骤而转过目光,平视前方片刻,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脸来 :“你老实告诉我,你有没有被什么东西附身?那蛊虫是不是已经先一步上了你的身,所以才让你这样性情大变?”
谢晏兮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能发散到这个地步,嗤笑了一声:“凝三小姐莫不是忘了,蛊虫乃万毒的一种,而我谢家血脉,万毒不侵。”
“可惜了。”闻言,凝辛夷叹了口气:“竟然不是这样,那便只能可惜好好儿一个人,竟然长了一张嘴了。”
谢晏兮难得被噎了一下。
他说自己素来毒舌刻薄,三清观中与他相熟之人无不见而绕行之,在背后不知说了多少他的坏话……这些全部都是真的。
当一个人在这世间无所牵挂、无所在乎时,所行之事容易剑走偏锋,所说的话语自然也会肆无忌惮。
未曾想到,打遍三清观无敌手的这张嘴,也会有吃瘪的一日。
谢晏兮如此想着,神色却不变,正要再说什么,便听凝辛夷带了点嘲讽地开口道:“说要来平妖,诚如你所说,村子里现在已经妖气漫天,如今这情况,你打算从何下手?”
“虽然这村子中多有古怪,但阿橘,你不要忘了我们来这里最初的目的。”谢晏兮温声道。
凝辛夷看他一眼,故意道:“你不要突然装得这么和蔼可亲,我现在看你这个样子就害怕,你是不是又准备要骗人了?”
她如此冷嘲热讽,谢晏兮竟然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沉吟片刻:“也不是不行。”
凝辛夷:“?”
她警惕道:“你要骗谁?谢晏兮,你可不要乱来。”
谢晏兮微微一笑,不知不觉间已经就这样:“没关系,毕竟我臭不要脸 。”
凝辛夷:“……”
便见谢晏兮边说,已经边靠近了一间屋子,抬指在上面轻扣了两声,保持着方才的声线,温和道:“姑娘你好,我与夫人来到此处,并非如昨夜所说那般只是路过,我们其实是为了一件事而来。”
他说完这句话,还轻轻捏了捏凝辛夷的手指,意思让她稍安勿躁。
凝辛夷却会错了意,以为谢晏兮是让自己配合他的说辞,非常不情不愿地向着谢晏兮的方向凑了一步。
两人的衣袖和身影终于都有了交叠,除却凝辛夷脸上多少有些忍辱负重的表情,确实像是一对年轻且亲密的夫妻,否则又怎会时刻十指相扣。
又等了片刻,屋中终于有了声音,却是极泼辣的一声怒骂:“有事就有事,就不能等天亮再来吗?公鸡都没打鸣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眼看谢晏兮被这样劈头盖脸几句,凝辛夷眼珠子乱转几下,让自己脸上的幸灾乐祸不要那么明显。
谢晏兮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轻轻挑眉,再与她的眼神交错一瞬,看着她蓦地移开的目光,忍不住也有了几分笑意,口中却道:“请问姑娘,刑泥巴住在哪间屋子?”
凝辛夷蓦地睁大眼,用眼神询问谢晏兮。
就这样问出来了?不需要再调查一下了?
谢晏兮抬起一根手指,伸向天空的方向,意思也很明显,是说妖瘴形成在即,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
院子里在片刻的空寂后,蓦地有了忙乱的脚步声。
那嗓音泼辣的姑娘显然是一路奔来,下意识就想要打开院门,却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硬生生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只语速极快地问道:“你们见过刑泥巴?他人呢?在哪里?可说什么时候回来?可有带话来?”
谢晏兮和凝辛夷对视一眼。
倒是巧了。
凝辛夷柔声道:“姑娘先莫要着急,还要请问姑娘与刑泥巴是什么关系?”
她声音曼妙,咬字不疾不徐 ,带着某种能镇定人心的效果,那泼辣姑娘急促的呼吸果然平稳许多:“不瞒二位,我也姓刑,刑泥巴正是我阿弟。”
说完这句,她倏而住口,少顷,她原本已经平顺的呼吸竟然又急促了起来,仿佛在做某种与本能相悖的艰难决定。
漫天黄沙中,刑姑娘似是终于在自己久无音讯的阿弟的刺激下,下定了决心。
双楠村从头到尾,一共五十七户人家,终于有一扇门,悄悄地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只皮肤有些粗糙的手伸了出来,催促道:“进来说话。快点。”
凝辛夷和谢晏兮闪身进去,刑姑娘还谨慎地看了一眼外面,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这才转过身来。
这刑姑娘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脸颊上带着雁门郡人常年在风沙下而特有的山红色,一身清净布衣,头发简单挽起,插了一只做工粗糙的榆木木簪。
在看清面前这两人过分出众的长相的同时,刑姑娘显然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有些窘迫地拽了拽身上的粗布衣裳,方才的气势也去了大半:“二位、二位贵人……当真见过我家泥巴?他现在在何处?一切可好?”
漫漫长夜悄无声息地划过,极东的地平线隐约浮现了一条浮光跃金般的色带,于是凝辛夷才能看清,刑姑娘在说话间,她的眼中已经有了泪珠。
“我们是在陵阳郡城见到他的,他在郡城中的富昌酒楼说书,在方圆之内小有名气,不少人都慕名而来,只为了听他说一场书。”谢晏兮缓声道:“我与我家夫人要往神都探亲去,路过陵阳郡城 ,挺了一场说书,这才认识了令弟。听闻我们顺路,令弟这才托我们前来给家里人带个口信的。”
刑姑娘怔然听着,神色认真,显然不想错过自家阿弟任何一点消息:“他让你们告诉我什么?”
“他说,他要去一座佛寺,找一样东西。”谢晏兮看着刑姑娘,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处细节:“刑姑娘可知,他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
刑姑娘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没有回答谢晏兮的话,反而像是难以支撑铺天盖地的大恸一般,就像是一张纸被对折般俯身下去,然后以一种颇为古怪的姿态重新直起身子:“从陵阳郡城到神都,走雁门郡,并非捷径。我虽从未入过学堂,却也能听明白,二位是为了我阿弟专门跑了这一趟 。”
她的牙齿有些打颤,眼瞳却明亮逼人:“多……多谢你们。”
凝辛夷下意识俯身,想要搀扶刑姑娘一把,却被她猛地攥住了手臂,她手上的力气很大,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然后她从牙缝里挤出来几句话:“快走吧,此地并非久留之处……二位千里迢迢为我阿弟而来,我……我不能……”
她边说,却倏而发出了一声干呕。
“刑姑娘?”凝辛夷拧眉。
刑姑娘的表情痛苦至极,抓着她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紧,凝辛夷心知不对,正要挣脱,却见刑姑娘挣扎着伸出另外一只手,想要去将攀住凝辛夷不放的那只手掰开。
这真是再诡谲不过的一幕,仿佛她的身体已经不受她的控制,神智却还有一半残存,而她正在与剩下的一半做斗争。她一边不住地干呕,一边想要扯开自己的手,然而那股身体里的大力却竟然是她无法对抗的,她眼底有寒光一闪,竟是反手就要去摸烛台和柴刀,显然想要哪怕留下自己的一只胳膊,也要让凝辛夷离开这里!
一只手却温柔地按住了她。
在刑姑娘眼中柔弱娇美如仙子的少女倾身过来,将她的所有动作都顿住,再抬眼的时候,刑姑娘只觉得自己似是陷入了一片如同棉花般轻柔的泥潭之中。
凝辛夷眼中闪烁着洞渊之瞳的幽光,她轻声问:“刑泥巴为什么要去佛寺?他想要找什么东西?”
洞渊之瞳若是对凡体之人用,极易伤到神魂,但刑姑娘的身上明显不太对劲,洞渊之瞳反而能让她镇定下来,让那影响到她的东西暂时无法控制她 。
刑姑娘下意识应道:“他说只有报国寺能救我们,只有舍利子可以涤清一切恶,我们总不能一直活在黑夜中,他……他要救我们。”
“他为什么要救你们?你们做了什么事情吗?”凝辛夷的声音更柔和。
刑姑娘愣了愣,她的眼神有些游离,似是想要干呕,却又压了下去,艰难道:“我们……我们只是接了大柱哥回来,可、可大柱哥回来了,我也想我家男人回来,我又有什么错呢?大柱哥又有什么错呢?”
她边说,饶是被洞渊之瞳控住,空洞的眼中也止不住有眼泪滴落下来:“我们只是太想念他们了——”
情绪的大起大落会让洞渊之瞳失控,凝辛夷一把扣住刑姑娘的肩膀,迫使她盯着她的眼睛:“所以你们做了什么?”
“我们养了……”刑姑娘怔然开口,然而她话音才起,一阵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声骤而变大。
随着那阵声音,原本控制了刑姑娘躯壳的存在在这一刻又占了上风!
那只紧紧捏着凝辛夷的手上,刑姑娘的指甲暴涨,变成了一片乌黑,就要向着凝辛夷的皮肉戳下去!
一声铃音轻响。
凝辛夷手腕上的三千婆娑铃飞旋开来,婆娑密纹将刑姑娘的手指紧紧箍住,不得寸进半点。
方才她任凭刑姑娘这样抓着自己,只是为了问她那些问题,此刻洞渊之瞳失效,凝辛夷轻轻一用力,便从被禁锢住的刑姑娘手中挣脱开来,她起身,后退半步,恰好撞在了谢晏兮身上。
凝辛夷紧紧盯着刑姑娘,以防她再有别的异动,却没想到,她这样撞了谢晏兮以下,他居然寸步未动,凝辛夷忍不住没好气道:“大公子,麻烦让让?”
谢晏兮这才慢悠悠道:“三小姐,不是我不给你让路,你倒是看看周围再说?”
凝辛夷捏了张符在指尖,控住了刑姑娘的动作,这才有些莫名地抬眼:“周围怎么……”
她的话语压在舌尖。
黄沙依旧,但此刻的黄沙已经压不住漫天的妖气,浓紫色铺天盖地的铺洒下来,已经有天光从日出的方向洒落下来,那浓紫于是被照耀得更加清晰却妖异。
一圈清明的剑气缭绕在他们所在的这一隅荒破的小院周遭,将那铺天盖地的妖气隔绝在外,竟然使得凝辛夷方才在使用洞渊之瞳的过程中并未感受到周围的分毫变化。
是谢晏兮持阵立于此,所以他才不能动,若是动了,这阵便也就破了。
凝辛夷的脸色终于变了。
此前谢晏兮还在说,若是不抓紧一点,双楠村的妖瘴就要形成了。
可此刻看来,这妖瘴分明早就已经成型,若是要往回倒推时间,怕是……怕是在他们普一进入村子的时候,便已经形成了妖瘴!
第136章
“不好。”程祈年强撑起身子来:“我的机关木球被发现了。”
谢玄衣抱剑站在门口,神色也在漫天的妖气终于显露出来时变得凝重了起来:“你还能走吗?”
程祈年侧过脸,脸色苍白地咳嗽两声:“自是可以的,不必担心。”
谢玄衣心道你这看起来弱柳扶风一吹就倒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不必担心。但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扔下程祈年自己一个人走:“上来。”
程祈年愣了愣。
谢玄衣脸色更臭了一点:“快点,不然我就反悔了。”
程祈年脸色复杂地趴在了谢玄衣背上,有点手足无措,但还是颤颤巍巍指了指自己的木匣子。
谢玄衣冷哼一声,但还是帮他提了起来,然后“嘶”了一声:“你这里面都装了什么东西?这么重?”
程祈年摸了摸鼻子:“傍身之物,自然格外沉重一些。”
谢玄衣道:“你都能搞出来机关木球了,就不能给你的匣子装几个轮子?背在身上不累吗?”
程祈年沉默了好半天,直到谢玄衣就这么背着他,还要提着木匣子,颇为踉跄歪斜地重新走近了村子里,才有些犹豫地说:“也、也不是没有的。”
谢玄衣都已经忘了之前的话题,正在凝眸看面前显然已经被妖瘴彻底笼罩了的双楠村:“没有什么?”
程祈年有些艰难地俯身,在自己的匣子上拍了两下,掌心的偃纹一闪,便见那木匣子似是被触动了某种机关,就这样原地打转一圈,箱体扭转腾挪,片刻后,竟是变成了一架木质轮椅。
谢玄衣:“……”
程祈年赧然道:“之前都说了,我自是可以的。”
谢玄衣把程祈年往轮椅上一扔,黑着脸,转身就走。
程祈年轻了轻嗓子,抡动轮椅,腰间因为漫天妖气而飞快乱转的罗盘被撞起又落下:“等等我啊——”
目睹了全程但不好意思说话的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元勘没忍住笑了一声:“依我看,这位小程监使其实也还是有点意思的。”
满庭没有接话。
元勘抬眼:“怎么了?”
满庭跟在他旁边,目光落在程祈年的轮椅上,少顷,才道:“可我还没忘了白沙堤时,师兄莫名落入的那个杀阵。”
元勘素来没心没肺,满庭不说,他都快要把这事儿给忘了,但满庭一提,他就想起来了:“是了!那天我嗑了好久的瓜子呢!嘴皮子都上火了!”
满庭:“……你脑子里只有吃吗?”
元勘充耳不闻,看着程祈年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所以……你怀疑师兄陷进去的那个阵,真的与他有关?嘶,讲道理,他看起来明明比我还没用,一个机关术师,真有这么大能耐?”
*
凝辛夷一手持符,控着面前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刑姑娘,一脚抵在谢晏兮脚边:“你不退也行,不然考虑一下先松开我的手?”
谢晏兮一脚定着剑阵,三清之气流转,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三小姐也太高看我了,开剑阵我总要持剑捏印,哪里有空牵你的手?不过话说回来,不然你也考虑一下松开我的手腕?”
凝辛夷只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是你拽着我不放吧?”
两人同时沉默下去。
凝辛夷蓦地抬起手来。
她的身后,谢晏兮捏印的手也被一股力量拽住,被迫抬了起来,搅得满屋的剑气一晃,险些便让屋外的妖气泄进来。
凝辛夷这才看清,一直将她的手困住的,竟然是一截十分眼熟的红线。
红线从她手腕上的三千婆娑铃起,另一头拴在谢晏兮腕间的铃铛上,红色的法线虚幻却肉眼可见,将两人的手就系在一起。
谢晏兮稳住剑阵,侧眼看清后,忍不住挑了挑眉:“凝阿橘小姐,这三千婆娑铃毕竟是你的东西,不然想想办法,收了这神通?”
结果他话音才落,余光就看到了凝辛夷不似作伪的震惊表情。
谢晏兮沉吟片刻:“你不会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吧?”
凝辛夷注视着手腕的红绳,再落在谢晏兮的胳膊上,幽幽道:“三千婆娑铃是我这一生仅有的属于我的东西,我也是第一次给别人分了两颗铃铛,我的确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谢晏兮蓦地咽下了所有已经到了舌尖的戏谑。
那道不知从何而起的红色法线将两人缔结在一起,引得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刑姑娘的眼瞳也随之清明一瞬,她似是有什么想要说,却骤而有一声破空声响起。
谢晏兮的剑阵没有被破。
那一声,竟是来自脚底!
剑阵从曳影起,将这间房子的四面八方都笼罩,却唯独没有入地,而那笼罩此处的妖气,便竟然破土而出!
“你忘了自己的誓言吗?”一道冰冷异常的声音响起:“刑春花,你想害死全村的人吗?”
刑春花哭得更加剧烈:“不!我不想!我只是分不清对与错——”
一柄扇子在半空滑过一道弧线,微燃的灵火将那道窜出来的妖气黑影蓦地钉在了墙壁上,凝辛夷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红线,什么定身符,她的一只手直接没入妖影之中,三清之气喷涌而出!
红线灼灼,竟是没有断开,依然遥遥将她与谢晏兮缔连,像是一道纵刀剑也无法斩断的羁绊。
“竟然想在我面前杀人灭口?”凝辛夷冷声道:“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婆娑密纹闪烁,剑阵之外的妖气更加漫卷,窸窸窣窣的声音饶是谢晏兮的阵法也难以隔绝,凝辛夷只觉得头皮发麻,手却没有松一丝力,那被钉住的妖影在一阵难言的扭曲和蠕动后,终于慢慢缩小。
最终被钉在扇柄之下的,竟然只剩下了一截……虫足。
这虫足和刑泥巴身上掉落下来的那只蛊虫的虫足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根漆黑的虫足竟然有成年男子的大腿粗细,所以嵌在上门的那张扭曲人面也与正常的脸孔一般大小。
等到看清被九点烟钉住的是个什么东西,凝辛夷险些吐出来。
九点烟不偏不倚穿透眉心而过,于是那张面孔因为疼痛而不断扭曲尖啸,眼瞳却冰冷抽离,如此两种情绪都凝聚在一张难辨性别五官普通的脸上,本也没有那么难以让凝辛夷接受。
可这张脸,它是在一根还在蠕动的虫足上。
“谢阿垣——”凝辛夷觉得自己的天灵盖都要飞走了,嘴已经快于理智的先喊了起来:“你别光看着想想办法啊——”
她话音落,一截剑鞘已经飞了过来,稳准狠地穿过那张人面下与虫足连接的部分,眼见谢晏兮的剑鞘也起到了将这虫足钉住的作用,凝辛夷闪电般松开了手,连着向后退了几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谢晏兮掷出剑鞘的手下意识想要扶凝辛夷一把,却又因为捏着印而顿住,最终化作了一句很低的安抚:“别怕。”
他极少说这样的话,凝辛夷深呼吸几口,勉强镇定下来,脸色苍白地重新抬起头:“我不怕,我身负封印,这些虫应该避着我走才是,它们怕我还来不及,哪有捉妖师怕妖的道理。”
她努力给自己打气,手心一张,九点烟的扇骨如锋利的刀刃般展开来:“既然你会说话,想必已经开了灵智,虫蛊成妖虽然少见,却也并非闻所未闻。说,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什么拼着断足也要来杀刑姑娘?你怕她说出来什么?”
那虫足上的人面没有出声,一旁的刑春花却已经先崩溃了。
那张诡谲可怖的虫足人面对于凝辛夷来说是难以直视的恶心,可刑春花却仿佛对这些一无所觉,她的眼中似乎只有那张面孔。
又或者说,那张面孔本身的样子。
“尕云哥,你刚刚是真的想要杀我吗?”凝辛夷松了定身符,刑春花却竟然也没有失控,但她的双腿多少已经不受她控制,所以她在地上匍匐着爬向了墙边,使劲仰头看向那张脸,似是想要看清上面所有的情绪:“这位姑娘说的是真的吗?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杀我吗?”
那张脸有了短暂的怔忡,他似乎看到了刑春花,又似乎没有看清,但他这样哑然的模样,对于刑春花来说,却已经是答案。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还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太想知道和泥巴有关系的事情了……”刑春花摇摇欲坠地喃喃:“你却要杀我……”
她逐渐开始大哭:“李尕云,我为了变成了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却反过来想要杀我?!李尕云,你不是人!”
骂完以后,她又蓦地大笑了起来:“你当然不是人了,我也已经不是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我弟泥巴去哪里了吗?他早就出村子啦!早就远走高飞了!你们再也找不到他了!他说了,只要找到舍利子,就回来救我!把我从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里解脱出来!我受够了,我早就受够了!”
“春花。”那张人面终于口吐人言,音色却与此前的冰冷孑然相反,它的吐字有些含糊不清,音调也有些僵硬的古怪:“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这些人是捉妖师,他们是来破坏我们计划的人,你不是想要与我团聚吗?你不是日日夜夜都想要和我在一起吗?只要杀了他们,就没有人阻挠我们的计划了!”
刑春花的眼神迷茫了一瞬,似是就要被说服,可以她很快就开始摇头:“可我受够了,尕云哥,我受够了,我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从你出征开始,我等了你足足十二年了,我为你守了十二年的活寡,为了你只能活在这样的黑暗里,为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你呢?你还记得我爱吃什么吗?我喜欢哪种花?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你能答上来这些问题吗?”
虫足人面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了起来:“春花,再等等,再等等,你我马上就可以相见了,只要杀掉这些人——”
“你闭嘴!!”刑春花蓦地捂住耳朵,凄厉地尖叫起来:“杀了它——你们替我杀了它,只要杀了它,我什么都告诉你们!这个村子的一切秘密,我都会告诉你们——!”
“刑春花!”虫足人面尖啸起来,剑阵之外的虫涌更盛,谢晏兮的身体甚至都有了一瞬间的踉跄。
但凝辛夷已经动了。
九点烟从墙壁上倒悬飞回,落入她的掌心,凝辛夷身形翻飞,扇面翕动,三清之气灌注其上,她竟是没有借鬼咒召神之力,而是以剑意驱扇,幻化出无数道凌厉至极的剑刃,向着那墙壁上被钉住的虫足飞去!
刹那间,那本就已经与本体分离开来的虫足被劈成了无数块从墙壁上滑落的肉块,却又在与地面接触的刹那化作妖气,再被谢晏兮有着太过相似剑意的剑阵破开。
九点烟搅动的剑气中,那张李尕云的脸甚至来不及说最后一个字,就已经化作了一片妖气齑粉。
凝辛夷轻轻喘了口气,合了九点烟,立在泣不成声的刑春花旁边:“刑姑娘,现在你可以兑现你的承诺了。”
刑春花怔然看着面前的一切,在看到李尕云的那张脸终于消失的时候,她的脸上的表情变得近乎空茫。
“他真的死了吗?”刑春花喃喃。
“或许是,或许没有。”凝辛夷单膝跪地,看向刑春花的眼睛:“他究竟会不会死,这取决于你接下来告诉我的话。刑姑娘,你方才也说了,你如今已经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可你还想活下去,对吗?”
刑春花怔然点头:“你们真的是捉妖是吗?我……我不想死……”
“你告诉我真相。”凝辛夷捏着掌心已经开始发烫的石头,道:“你只是被蛊虫俯身了,杀了蛊虫,你就会变好的。”
听到“蛊虫”两个字,刑春花一个哆嗦,她终于慢慢开口道:“这一切都开始于十几年前,我们双楠村最后的男丁都被前朝的官爷征兵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多年都杳无音讯,直到新朝建立,听说战事已经结束,我们庄子里的大家却都还抱有希望,希望自家的父亲、男人和儿子都还能回来,哪怕缺胳膊少腿,有一条命就好。”
“直到有一天,确实有人回来了,是、是高家婶子的儿子大柱哥。”刑春花的嘴唇开始哆嗦,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了起来:“大柱哥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不,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了很多东西,很多很多东西,他说那些都是我们庄子上的人留下来的。”
“庄子里除了大柱哥,慢慢也开始有别的人的男人和儿子回来,于是我心里也开始有了希望,我天天都趴在窗户上等,等啊等,终于在一个晚上等来我的尕云哥。”刑春花的脸上浮现了一个说不上是喜悦还是恐惧的笑容:“尕云哥回来了,可真好啊,我等了他这么多年,日子终于有了盼头。可是尕云哥只能晚上来,一个月也只能来一次,后来一个月连一次都不能来,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也不说,再后来,村子里的晚上就不让我们点灯了。”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尕云哥又来找我的时候,问我想不想天天都见到他,白天和黑夜里都想,我当然想,他就让我吃了一样东西。”刑春花干呕了一声:“那东西可真难吃啊,吃下去又硬,又尖,像是顺着我的脖子爬下去,又要把我的肚子割开,我疼的晕了过去,但是醒来的时候,尕云哥还没走,他说我做的很好。”
凝辛夷心道,莫约让她吃下去的,便是那不知名的蛊虫了。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畏光,怕人,不愿意出门,看到爱吃的东西也觉得恶心,知道有一天,我发现家里的水缸都干了,我却竟然完全不渴。”刑春花看向自己的手:“我扒在窗户上往外看,看到对面翠子也是一样,斜对面的赵大娘也一样,大家都、都一样,我才安了心。”
谢晏兮和凝辛夷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那日元勘以借水的名义想要敲开这里的大门却没有成功的事情。
他们彼时只当这庄子里的大家都过分警惕,如今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不用喝水了。
家中滴水不剩,又如何借水?
“可是泥巴回来了,我唯一的阿弟泥巴回来了,泥巴问我怎么了,尕云哥不让我说,泥巴发了很大的火,我也还是什么都没说。泥巴走了,说要救我,尕云哥也对我发了很大的火,说我怎么能放走泥巴。”刑春花开始泣不成声:“可我又有什么错呢?我没有错,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尕云哥让我吃,我也吃了,尕云哥不让我说,我就没有说,为什么要骂我,为什么还要杀我,我、我——”
她只是太过恐惧,太过压抑,太多的情绪都沉于心底无人诉说。
她原本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事情,可她的阿弟刑泥巴却说要去找一条能救村子的路。
最开始的时候,她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对的,大家都变成了这样,大家都想要自己的家人回来,又有什么错呢?
可泥巴说这样不对,泥巴看了她很久,在窗外枯坐了一夜又一夜,不让尕云哥再来见他。
可庄子里的人都开始骂泥巴。
她们白天不能出来,夜晚却都会聚到她家门口,一起骂泥巴是个叛徒,是出卖庄子的人,她们只是想让自己去往战场的亲人们回来而已,泥巴就应该和他们一样,一起吃一样的东西,一起让亲人们回来,难道泥巴不想让他和春花的父亲回来吗?
春花也和大家一起这样骂过泥巴,她们在外面骂,她在屋里骂,这样过了很久,她突然看到了泥巴悲伤的眼睛。
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她不想让泥巴变得和自己一样。
“泥巴,你走吧。”春花拼尽全力道,她说完这句话,只觉得全身轻松,却又仿佛违背了什么意志,但她还是继续说:“快点走,立刻走,现在马上走,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不要回头——”
那天,泥巴说什么来着。
泥巴一边跑,一遍哭喊着说:“阿姐,你等我回来,我会来救你的,我一定会来救你的,你一定要等我!”
所以她一直强撑着在等,等泥巴回来。
可泥巴没有来。
“——是泥巴让你们来救我的,对吗?”她颤抖着说:“泥巴已经回不来了,对不对?”
第137章
原来刑春花一直都懂。
若是刑泥巴能回来,又怎么会让别人给她带话?
若非面前这两位穿着非富即贵的姑娘和公子身怀绝技,又怎么可能有胆子穿过双楠村这样连她都害怕的黑夜,敲开她家的门呢?
可她不敢问,不敢问泥巴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找一条回家的路。
千万话语汇聚在嗓间,她突破了自己所有的恐惧,将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可说完以后,她倏而看到了地上掉落的一枚成色极其不好的玉珏。
她慢慢地挪动过去,伸出手,触碰到了那块已经有了裂痕的玉珏。
那是她与李尕云成亲时,她送给他的玉珏。
“尕云哥。”她蜷缩着将那块玉珏捧在心口,蓦地唤出了自己丈夫的名字,放声大哭起来:“尕云哥,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是真的厌恶你,也不是真的想杀你,我只是,我只是……”
她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因为情绪波动太大而开始难以抑制地抽搐,直到凝辛夷一指点在她的眉心,止住了刑春花的所有动作和行为,她的眼神逐渐变得空茫,旋即昏睡了过去。
“已经足够了。”凝辛夷低声道:“你可以休息一下了。”
刑春花所说的一切,已经足够她拼凑出大半的真相了。
她的指尖凝出一只忘忧蝴蝶,轻盈地落在了刑春花的眉间,眼见她紧锁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来,白纸蝴蝶变成一团斑斓的污色,逶迤消融,凝辛夷这才掏了张符出来。
那符上的笔迹大刀阔马,明显不像是凝辛夷的笔锋,她两指夹着那张符,半晌却都没有点燃灵火。
此刻是刑春花最虚弱的时候,屋外的妖气还未侵袭进来,饶是她已经被蛊虫附体颇深,也未必不能救下一条命来。
但道理是道理,凝辛夷一想到那蛊虫的模样,拿着符的手就变得有些不稳。
谢晏兮轻轻挑眉。
“不然……不然还是你来。”凝辛夷的声音带了点不易觉察的退缩:“这符是宿监使给我的,我这一符下去,她身上的蛊虫就会爬出来。”
谢晏兮明知故问道:“所以呢?”
凝辛夷眼瞳微颤,已经飞快找到了借口:“我怕蛊虫太害怕我,跑得太快,万一没抓住,岂不是功亏一篑。”
谢晏兮笑了一声,没说行不行,只冲着凝辛夷招了招手。
凝辛夷莫名:“干嘛?”
谢晏兮理所当然道:“我替你抓虫,你替我持阵。”
见凝辛夷大为震惊的模样,谢晏兮继续道:“我的剑你不都见过也学过?若说这天下谁对我的剑最熟悉,除了你,应该没有别人了。”
凝辛夷蓦地沉默下去。
与谢晏兮持剑错手的刹那,两人手腕上的红线交错,凝辛夷倏而冷笑了一声:“善渊师兄若是不提,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那段往事,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人在自作多情。”
曳影入手的刹那,还带着谢晏兮掌心的温度,但很快那样的温度就被凝辛夷彻骨的体温抹去。剑气稍微晃动了一瞬,屋外的妖气以为觅得了空隙,窸窣之声蓦地变得嘈杂。
但也只是一眨眼。
极是相似的剑气从凝辛夷的手下展开,摇摇欲坠一瞬的剑阵重新撑开,曳影被陌生的手掌握住,刚刚发出了一道清鸣,又变得哑然,游曳其上的金色剑纹像是辨认出来了什么,近乎温顺地向她俯首。
那是从她手下奔腾而出的,他的剑气。
谢晏兮的脚步似是顿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接过了她手中的那张符,手指一摆,灵火燃起,一言不发地将符箓落在了刑春花身上。
凝辛夷虽然怕虫子,但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去看。
却听谢晏兮道:“定神。”
凝辛夷持剑的手一顿。
那些她在善渊师兄的屋檐下看他用剑的日子里,每每神思飘忽有些发愣的时候,耳中便会飘来这样两个字将她唤醒。
同样的两个字交叠,像是跨越过他们分离开的那些所有时间扑面而来。
凝辛夷竟然有些恍惚。
她从来都觉得善渊师兄的声线与谢晏兮的截然不同,可是这一刻,她却又觉得,这两道声音重叠得如此理所当然。
与她连连呛声的谢晏兮和树下起剑的善渊的身形在某一个瞬间,终于真正在她的心中交叠。
便如此时此刻,她掌下藉由他的剑洒开的剑气,与他持剑时烙印严丝合缝地重叠。
谢晏兮没有回头,出手如电地定住了从刑春花身上窜出来的黑影,面无表情地用两根指头夹着那只蛊虫,扔进了收妖袋里束紧。
“阵歪了。”他抬手,在曳影上弹了一下,旋即竟是就这样扭正了剑阵,然后看了一眼窗外。
按照时间来算,此刻本应日出东方,可窗外的光稀薄如纸,只够照亮漫天的妖气和确实已经形成了的妖瘴轮廓。
“不知阿满那边如何了。”凝辛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妖瘴的色彩让她有了刹那的恍惚:“妖瘴之中,十人九死。我本以为我们来得尚算及时,没想到还是……”
“尽人事,听天命。”谢晏兮道:“这一路你我已经足够尽力。”
“话虽如此,只是……”妖瘴已经近紫,比看起来比白沙堤彼时的模样还要更加凶险,凝辛夷持剑阵,只觉得此刻阵外向他们席卷拍打的妖气汹涌万分,再想到方才被她钉住的那只虫足人面,表情顿时变得更差了一点。
两人上次在妖瘴里的记忆实在不怎么美妙,白沙堤无人生还一事的幕后黑手至今都还没有调查清楚,而他们分明是追着白沙堤的线索一路而来,未曾想到,谜团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如今两人竟然又入了双楠村的妖瘴之中。
凝辛夷捏紧了掌心曳影的剑柄,舒出长长一口气:“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我有一点不太好的预感和猜测。”
谢晏兮抬眉。
“天命尚可破,人事却说不准。”凝辛夷道:“这妖瘴起得仓促,我们连双楠村到底有多大都没有看清,自然也不知道此刻究竟是只有我们,还是还有别人也在这里。”
“别人?”谢晏兮咀嚼般重复这两个字,眼瞳悄然转冷。
她是发现了什么吗?
若是那些人在他这样反复告诫后,竟然还是贸然靠近过他,他恐怕会真的再大开一次杀戒。
“且不论我们发现了登仙这一味药后,你拒绝与王典洲和他背后的人合作,究竟得罪和触及了多少人的利益,这背后又牵扯到多少世家和朝中之人。”却听凝辛夷继续道:“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疑问。你还记得吗?在白沙堤时,我曾陷入了一个对我来说毫发无伤的阵。但你找到我的时候,满身是血,满身杀意。谢晏兮,你当时说的九重杀阵,究竟是什么?”
谢晏兮刚刚升腾起来的些许杀意微微一顿。
她在意的,居然是这件事?
“倘若这杀阵是冲着我们来的,上一次困住的是你,下一次或许便是我,亦或者阿满和小程监使。”凝辛夷认真道:“你可以杀出来,阿满也许可以,我和小程监使却未必。”
“可能恰恰相反。”提及九重杀阵,谢晏兮的表情变得稍显古怪:“倒是没什么不言说的。所谓九重杀阵,便是九个问题,答错便是杀阵,答对则是生门。换句话说,若是九个问题都答对了,这九重杀阵应该压根不必大动干戈。”
这倒是与凝辛夷的所有猜想都不同:“是哪九个问题?”
虽然时隔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以谢晏兮的记忆力,肯定还记得。
谢晏兮的神色却更古怪了些,仔细去看,好似还有一丝茫然:“……说实话,没仔细听。”
凝辛夷:“?”
“大约是什么苍生何辜,人间如此,我又当如何之类的东西吧。”谢晏兮眼神游离。
凝辛夷拧了拧眉,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谢晏兮:“……”
凝辛夷用眼神催促。
谢晏兮心道,倘若当初就知道还有如今这样一问,若不是他之前就多少打定主意至少在其他的事情上决不能骗她,他当初一定认真听,认真答,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难以启齿。
他难得展露如此姿态,凝辛夷已经有了一点猜测,她盯着谢晏兮看了片刻,狐疑道:“你该不会不等人家问完,就直接用剑破阵了吧?”
“虽然从结果来说也差不多,但我也还是回答了每个问题的。”谢晏兮清了清嗓子:“不回答不能破阵。”
凝辛夷挑眉。
看她这个样子,明显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谢晏兮无奈道:“九个问题我都没听完,都是用了同一句话直接打断的。”
凝辛夷蓦地有了点奇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谢晏兮便平静道:“关你屁事。”
凝辛夷:“……”
真是毫无意义且毫无参考价值的答案。
用这么平静的话说这几个字,却又莫名带了一股疯意。
她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谢晏兮气势汹汹二话不说就是杀的样子,慢慢道:“有没有可能,这所谓的九重杀阵,其实原本只是想要问你几个问题而已。”
“或许是吧。”谢晏兮有些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我赶时间。”
他赶时间来救她,所以苍生什么的,关他屁事。
凝辛夷蓦地抬眸。
谢晏兮已经从窗边回到了她的身前,一手拎着剑鞘,神色淡淡道:“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他看着她眼中因为他方才的话语而浮动的情愫,倏而笑了一声:“怎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总不能是因为感动吧?”
凝辛夷沉默片刻:“所以到底什么样才是你的伪装,现在的你,还是过去寡言少语我说十八句话都不一定回我半个字的你?”
顿了顿,许是与谢晏兮呛声多了,这么平静地和他说话反而有点不习惯,所以她掀起眼皮又看他一眼,道:“不过依我看,装哑巴容易,想要装说话这么阴阳怪气妙语连珠可不容易。这一路来,憋坏了吧?为了自己的目的,大公子可真是忍辱负重,颇为不易。”
被这样挖苦,谢晏兮脸上竟然露出了颇为认同的表情,语重心长道:“你看,这样就很好,你大可以把我和善渊分开,他是他,我是我,你就当他已经死了。”
一截扇尖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已经戳在了他的下巴上,凝辛夷恶狠狠地看着他:“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
谢晏兮静静地看着她。
凝辛夷不避不让地迎着他的目光:“我不许他死,听到了吗?”
谢晏兮的下巴被刮出了一道红痕,生疼,他却蓦地笑了一声:“他不能死,那我呢?”
第138章
谢晏兮话音才落,凝辛夷已经蓦地松开了持剑的手。
剑阵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轰然崩塌,肆虐的妖气铺天盖地地降临,凝辛夷在与谢晏兮交手剑阵的刹那,率先收掉了剑气,只留了在昏迷不醒的刑春花周遭环绕保护的一圈。
“如果你想要善渊死掉,至少也应该是你和他同归于尽。”凝辛夷收回九点烟,“唰”地一声在面前展开,只露出一双写满了挑衅之意的眼瞳。她一边说,一边向后退去:“谢晏兮,只死一个,算什么本事?”
虫鸣声在剑阵收拢的刹那变得响彻天地,好似近在咫尺,凝辛夷向后退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再向后,就是蛊虫妖祟了。”谢晏兮一寸寸将剑从没入地下的剑阵中提起:“还是说,你怕虫子的事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不,我依然害怕。”凝辛夷摇头,笑了一声,道:“但是阿垣,你应该知道,恐惧是可以被克服的。”
她说的明明是虫子,可她看他的眼神,却分明像是在说,她对于相信一个人这件事感到恐惧,可她却依然选择了对他交付信任。
便如彼时,就像此刻。
她在克服恐惧,他却在提醒她,别忘了害怕。
“你忘了我身上有什么吗?”三清之气缭绕,凝辛夷带着止不住的厌恶之色看向身侧窸窣而来的阴影,唇角却带了蔑视:“有妖尊在身,应当是这些蛊虫避着我走才是。”
她边说,边向着一只蛊虫的方向探了探手。
谢晏兮心头猛地漏跳一拍,他甚至来不及去看周遭有什么,已经掠身向前,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那道连接在两人手腕之间的红线交叠,像是两人此刻重合的身影。
凝辛夷莫名:“你干什么?”
谢晏兮看着她的眼瞳愈深:“阿橘,这些蛊虫,未必会避开你走。就算避开你,也绝不会是因为什么妖尊封印。”
凝辛夷仔细看着谢晏兮的神色:“谢晏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却瞒着我?”
谢晏兮就要开口,这屋子的门却猛地被撞开了。
凛冬的风狂卷而入,将凝辛夷脸侧的发吹起,她眼神一凛,将要开口,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时,周遭的一切却都变了。
她孑然一身站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什么蛊虫,什么妖瘴,都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阳光从屋外洒落进来,暖洋洋地落在她的身上。
凝辛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
三千婆娑铃还在,红绳上是三颗铃铛,一道虚幻的红线有些飘摇不定地指向不知何方,连接着的另外一段不知所踪。
她试着拽了拽,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彼端的回应,好似石沉大海。
这是……那蛊虫妖钩织出来的幻境?
难不成是那蛊妖见识到了谢晏兮的剑气后,自觉或许无法力敌,所以才将他们分别拉入了不同的幻境之中?
凝辛夷心底警惕,捏紧了掌心的九点烟,用扇子拨开了屋门。
屋外已经不是双楠村,而是神都百花深处的宅院中。
她踏出屋门的刹那,身后的门连同刑春花的破屋子都如梦幻泡影般消失不见。
面前的一切对她来说有些陌生,她像是第一次见到,却又有一种莫名的、奇妙的熟悉感,像是她曾在这里度过许多时光,但这些记忆却都已经被深埋了起来。
那是一棵很高很高的树,凝辛夷确定在自己还能想起来的记忆里从未见过这么高的树,树冠舒展开来,遮天蔽日,阳光只能从缝隙里落下一点斑驳而温柔的影子。
神都有这么高的树吗?
凝辛夷分明还保持着警惕的状态,却在看到这棵树的时候忍不住驻足发了一会呆。
不真实的阳光洒落,她向前迈步,每一步都她在地面,她却像是行走在深海之中,好像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经过折射后的画面。
这是哪里?
这蛊妖的幻境,究竟将她带到了哪里?
为何这里看起来熟悉又陌生?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却又颇为熟门熟路地推开了又一扇门,向着有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阿橘睡醒啦?”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带着笑意响了起来,水色柔软的长袖垂落在地面,一只温暖的手抚摸在了她的发顶:“怎么不多睡一会?”
凝辛夷猛地驻足。
这道声音……她曾在朔月的梦境里无数次的听见,然而那些次的“听见”时,她的声音里,比温柔更深的却是深深的无奈,又或者说,那些温柔都只能踩在冷厉和严肃之后,变成迫使她向前,不要回头的动力。
“阿娘?”她下意识唤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奶声奶气,再低头去看,水面上倒映出她的模样,竟是梳着两个小发包的小奶团子,稚气十足,或许才只有三四岁的模样。
“快过来。”阿娘在水边冲她招了招手:“来看看阿爹今天钓了什么鱼上来。”
阿爹?
靠近水边让她本能地有些恐惧,可这两个字却像是有某种魔力般,让她慢慢继续沿着水边向前走去。
她的阿爹,不是凝茂宏吗?
凝茂宏何时有了垂钓的爱好?她的记忆里,好似从未有过这样的画面……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迈动小短腿,很短的一截路,却用了很是一段时间才走到,等她终于牵住了阿娘的手,仰头去看时,却只看到了从衣袖上垂落下来的,雪白的发。
那衣袖上有细密的织金,将云白底色的缎子照耀成了一片贵不可挡的繁复,那样的纹路却又并非毫无意义,针脚串联成一道一道的符箓,像是在阻止面前之人不可阻挡的衰败。
衰败?
凝辛夷怔然看着那一截雪白枯败的发,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
“阿爹,你的头发怎么白了?”她听到自己小声问道:“阿爹是生病了吗?”
“因为冬天到了。”阿爹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有些喑哑,却难掩原本的清澈与温柔,像是最纯净的湖水,带着温柔宽厚的笑意:“阿橘不要担心,等到春天来了,阿爹的头发就会变回和阿橘一样的黑色。”
阿爹这样说了,她自然相信,有些懵懂地点头:“阿爹没有骗我吗?”
“阿爹怎么会骗你?”雪白的发被风吹动,落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微痒:“阿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骗阿橘的人。”
阿娘的声音带了点促狭地响起:“是吗?是谁前两天说橘子不酸,骗我们阿橘一口吃了一大瓣,然后眼睁睁看着她被酸哭,居然还笑了半天了的?”
水面上的鱼漂动了一动,阿爹飞快转移话题:“哎呀,又有鱼上钩了!阿橘快来看看,阿爹这次钓的鱼肯定大!”
不对,这不对。
或者说,这一切都太对了,这是她想象中的阿爹与阿娘的相处,这或许也是她内心底最憧憬却已经全然忘记了的儿时的记忆。
可唯独……
那道自称是她阿爹的声音,不是凝茂宏的。
为什么不是凝茂宏的?
凝辛夷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撕裂成了两份,一份是沉浸在这份记忆中不愿离开的自己,另一份则是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与自问的不安。
这样的不安让这个世界的边缘很快就变得漂浮不定了起来,大块的墨色晕染开始出现在这片原本无暇的完美世界之中,像是在昭示这不过是从她头脑中挖出来的记忆,而非真实。
阿娘和原本就不甚清晰的阿爹的身影如梦幻泡影般开始碎裂,似乎有什么东西试图从他们身上抽出什么,然而数次僵持之后,面前的一切蓦地消失无影。
凝辛夷的身形一个踉跄。
寒风重新肆虐。
扫得她脸颊生疼的风沙让她回过神来,不过须臾,她竟然又回到了双楠村,只是她并不在之前刑春花的屋子里,而是站在了村中不知那一条僻静的小路上。
石头滚烫,宿绮云的应声虫在她的袖管中用触手缠绕住她的手腕,显然宿绮云日夜兼程,终于探寻到了这种蛊虫的由来。
一道人声在风沙中响起。
——“这蛊名叫挑生蛊。服用后会招来所思念牵挂之人的魂魄寄生,并且与他们共享身体,在黑夜里变成寄生魂魄的模样。若是挑生蛊成妖,会将人拉入幻境,并回忆起最思念和最爱之人,再心甘情愿被它附身吞噬。你们一定要当心,不要被拉入幻境!万一不小心进去了……就只有杀了所有出现在你们面前的人,才能出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宿绮云的音色都变低了许多。
倘若是真正思念,只有在梦里才能得以见到的面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有多少人有勇气向着他们挥刀呢?
凝辛夷认真听完,神色却慢慢变了。
她甚至来不及去思考方才自己被拉入的幻境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样的幻境对于谢晏兮和谢玄衣来说,简直是天克!
她一抬手腕,竟然在这一刻开始感谢这不知从何而起的红线,毫不迟疑地向着红线相引的方向掠身而去,甚至来不及绕行避开那些厚重的墙壁,直接以鬼咒·无一物穿墙而过!
凝辛夷的身形如鬼魅的风般穿行,肉眼难以追踪,几乎要将漫天的妖气都甩在身后,她走得这么急,自然也没有听到在她方才驻足了片刻的地方,有一只挑生招魂、试图附身在她身上的挑生蛊虫蓦地炸裂开来。
一声呲响。
几乎是同一时间。
千里之外的神都里,一双几乎快要目无焦距的眼瞳猛地睁开。
他似有所感地侧头,窗外风与雪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如雪般的长发从他的鬓边滑落下来,周身的巫草随着他的动作散落逶迤,落了一地。
许久,他手指一动,似是呢喃般自问一句。
“谁在招我的魂?”
话音落下的瞬间,满屋巫草骤然燃起了灵火幽秘的光。
第139章
凝辛夷的身形如风,那红线指向不可测的远方。她对那些魑魅虫蛊素来怕得要命,方才说自己能克服恐惧,其实也不过是回怼谢晏兮时的嘴硬而已,但此时此刻,她在路过那些姿态各异的恶心蛊虫时,竟然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红线飘摇,被妖气冲击得像是下一瞬就要溃散,凝辛夷忍不住按在了那根红线上,三清之气倒灌,试图追溯到一个终点。
她屏了声息,生怕自己会引来更多的挑生蛊,也怕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红线下一刻就会消失,拼命也要在这之前赶到谢晏兮身边。
她不敢想象,若是陷入幻境后的谢晏兮和谢玄衣真的被挑生蛊所控制,岂不是会招来谢家上下足足三百四十二人附身?!
三千婆娑铃一声轻响,凝辛夷在看到谢晏兮身影的同时便已经开始晃动手腕。
叮铃——
那铃音带着婆娑密纹从铃铛上荡开,如有实质的音波将谢晏兮周身所有的妖气与试图探足的蛊虫都震荡开来!
“谢晏兮!”她向他探出手去,掌心触碰到他胸前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紧紧扣住了他的下巴,手指压过那条方才被她的扇子带出来的红痕,迫使他与她直接对视:“谢阿垣?善渊?”
她口中变换着他不同的名字,入眼的那双熟悉的淡色眼眸一片氤氲的水色,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却分明少了焦距,显然是已经坠入了幻境之中。
“阿垣,醒来!”凝辛夷双手持印,她深吸一口气,在他耳边催动三千婆娑铃:“那些都是假的,是挑生蛊妖的幻境,死了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阿垣,快点醒来!”
叮铃——
是血。
谢晏兮低头看着自己衣摆上的血,再看向面前纷乱一片的皇都,看倾圮的红墙黑瓦,看横尸一地的宫女侍从,哭喊声几乎要与血色融为一体,那种浓到化不开的味道令人作呕。
“师父带我来这里的意思是,我应该救他们吗?”他听到自己有些稚嫩的声音响起,于是他隐约记起了,这应该是他大约六七岁那一年,大邺将倾,闻真道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带他路过大邺皇都的长德皇宫。
“不过是一场路过。”闻真道君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缘起缘灭,都在你自己。”
既然是路过,那便要多走几步。
也不知闻真道君用了什么神通,周围人奔跑呼唤,又有刀剑闪烁,却好似无人能见到他在这里禹禹独行。
他对这里很陌生。
每一寸砖石,每一步转角,每一处宫阙都是全然的陌生。
那些面孔或是悲伤,或是惊恐,或是痛苦,也都与他毫无关系。
可这一切却又并非真的全无关系。
他本应是大邺的三皇子,若非他生而命连破军,煞气太重,被批命不详,这座宫城理应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将在这里长大,或许被父皇所喜爱,也或许会卷入所谓的太子之争,被寄予厚望,但最终的一切都将化作子虚乌有,然后在这一场倾覆的战乱中,在这里死去。
淌过血,绕过那些挣扎与尖叫,他终于驻足。
长德宫中,有一座最为华美的宫阙,名为昭阳,天下人皆知那荣宠冠绝六宫的明贵妃便住在这里。
于他,昭阳宫明贵妃,还有另外一重意义。
那是他的生母。
昭阳宫门大开,不断有宫女从里面被拖出来,几乎要形成一条长长的血河,让人难以想象,高居其中的明贵妃如今是怎般境遇,是在宫破之前便自刎殉国,还是已经沦为了阶下囚。
有那么一个瞬间,闻真道君几乎以为,他要进去了。
可谢晏兮还是转身了。
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带着与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冷漠,背着手向闻真道君的方向走来:“天下也要我救,苍生也要我救,长德宫人,也要我救。这世上人各有命,依我看,与其落在北满手里,还不如死在这里。要救你去救。”
闻真道君含笑看着他,脚下一步都不动。
谢晏兮抬头:“平时你把苍生慈悲挂在嘴边,现在却任凭这里血流成河?”
“阿渊,这是你的因果,不是我的。”闻真道君道:“我道随心,我已经救了这座长德宫里我应该救的人。”
我道随心。
他重新看向身侧的宫墙。
并不是真的完全不想去,人总会想要知道自己从何而来,有最原始也最真挚的对母亲的向往,他身为人,自然也有。他并不会觉得这样的向往可耻,却会时时刻刻告诫自己,他渴慕的母亲,也是在他降生之后,就想要将他掐死在襁褓之中的存在。
真的不要进去看一眼吗?
他扪心自问。
是生是死,这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自己母亲的机会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道声音在问,他难道从来没有羡慕过别人家有阿爹阿娘的日子吗?从来没有渴望过一次母亲的怀抱吗?
那些仓惶的宫人们有人在绝望之中惊叫着爹和娘,也有人踉跄几步,落泪无声,说自己此生再也无法尽孝。
可他倏而想笑。
明贵妃想要掐死他的原因,缘于那条他的批命。命连破军,离火牵身,嗜杀暴戾,难继大统,为国有害,他若身居高位,国将不国,必将引起战乱连绵,生灵涂炭。
如今没有他,大邺的气数不也还是尽了。
将天下战乱和生灵涂炭的原因落在一个刚刚坠地的婴童身上,实在荒谬可笑至极。
这样的好笑充斥在他的胸膛里,将他那一刹那的游移彻底冲散。
——他过去没有想要去见一眼明贵妃,如今也不想。他既然已经踏出这座长德宫,便从未想过要回头。无关怨恨,无关厌弃,只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与他全然无关的事情罢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当怨,应该愤懑不平,却不知,这世上最难调动的,便是真正的没有情绪。
所以那些妄图打着他的幌子,再兴大邺的旧臣与旧世家,恐怕注定要失望。
既然从那诸般复杂纷呈的情绪中抽离,面前的这一切便如同褪色虚假的水墨,再也不能左右他的思绪分毫。
将要从面前这虚幻的一幕中抽离时,他遥遥听到,似有一道铃音响起。
叮铃——
极遥远的地方,有少女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善渊!你醒醒!”
“阿渊——”
他的一道意识在告诉他,她呼唤的是“阿垣”,但这一刻,他宁可自欺欺人地以为是“阿渊”。
许是他久久没有回应,那道声音里的急切更盛。
“谢晏兮!给我醒过来!”
眼瞳中浮现的身影从模糊到逐渐清晰,熟悉的明艳面容倒映在眼瞳中,还有一点奇异的从下颌传来的痛,等到意识逐渐明晰,谢晏兮才意识到,他好像是……靠坐在墙壁旁边的。
面前的少女虚虚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扣着他的下颚,眼中的焦急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但那份焦急很快就随着她的话语化作了恶狠狠的威胁。
“谢晏兮,你再不醒来,我就要用洞渊之瞳抽你的魂了。到时候你的所有秘密都要被我知晓,你不怕吗?”
她这样盯着他,瞳孔近在咫尺,极深且黑。这一刻,连她身后的风雪好似都停滞,漫天妖气也不入她眼。
她的眼中,就只有他。
谢晏兮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连呼吸的幅度都没有变化。
他看着凝辛夷撂着狠话,果真没有发现他已经信来,她眼瞳的色彩变了又变,洞渊之瞳展露到一半,却又被她按了回去,如此仿佛几次,她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洞渊之瞳可以操控神魂,在这种情况下的确可以与挑生蛊妖的幻境对抗,但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强制抢夺,会不会对谢晏兮的神魂造成伤害。
少顷,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松开了掐着他下巴的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从三千婆娑铃里取出来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东西。
纤细的手指在黑釉瓷枕上按了按,然后取出了一只乌木剑匣。
也不知是不是谢晏兮的错觉,在那剑匣显露出来的刹那,周围的虫爬都有了一瞬的凝滞。
“这破剑匣既然能压制我体内的妖尊,没道理对抗不过一只小小的蛊妖。”凝辛夷自言自语道,她的手指抚过剑匣上雕纂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妖祟,轻轻舒了一口气,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就要开匣取剑。
她不知,谢晏兮却知道。
这雕刻诡谲的乌木剑匣中所放的,大约便是那柄传说中的却邪。
他几乎是怔然地看着她的动作,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最早的时候,她便说过,这剑匣与她朔月之夜的身体状况,是她最大的、最不可与人言说的秘密。而今为了他,她却竟然愿意将这剑匣取出来,这样大白于世。
“阿橘。”
一道声音止住了她的动作,谢晏兮的手按在了她的腕间。
凝辛夷的动作蓦地一顿。
她垂着睫毛,不言不语地开始将抚在剑匣上的手收了回去,沉默地将剑匣塞回黑釉瓷枕。
明明他没有醒来的时候,她的焦急与担忧溢于言表,可他真的醒了的时候,她却甚至不愿看他一眼。
“醒了就好。”末了,她轻声道,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倘若他没有先一步醒来,便会彻底一无所知。
凝辛夷想要起身,腕上那只手却死死按住她,让她跌了回去,坐在了他的腿上。
“凝阿橘。”他近乎执拗地看着她:“你取剑匣,是为了救我吗?”
“宿监使说了,这蛊虫名为挑生,若是成妖,最擅长将人拉入幻境之中,若是心智不坚,便会招回已经死去的那些至爱之人的魂魄附身。”凝辛夷平静道:“我只是怕谢家上下那么多魂魄都压在你身上,倘若真的这样,怕是谁都不能活着走出这妖瘴了。”
言罢,她又道:“既然你醒了,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去找谢玄衣。”
“凝辛夷。”他却叫出她的名字,一动不动:“你曾经说过,这剑匣是你最重要的秘密,可你却愿意取出来救我。你之前说,不许善渊死,那么现在,你想救的人,究竟是他,还是我?”
水般斑驳的瞳色下,眼尾的猩红显得极为明显,他坐在墙边,衣袖沾灰,她被迫距离他极近,是而能再清晰不过地看到他眼底的那一抹难明的偏执:“你在意他更多,还是我?”
凝辛夷有些古怪地看着他:“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你吗?”
不,是不一样的。
他以善渊的身份与她相识时,不掺杂任何目的和利用,那就只是他这个人本身,和毫无保留的她的相遇。
可这样复杂的情愫在嘴边,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那种与身为善渊的自己之间的莫名较劲和比较,变成了只能将他的心底灼伤出一片洼地的暗火。
末了,千言万语却只能只化作一句:“你没有被蛊妖带进幻境吗?”
凝辛夷不太想细说,只随口道:“我身负妖尊封印,小小蛊妖,哪里敢近我的身。”
言罢,她转身便要走,却被谢晏兮一把拉住。
悬在两人腕间的红线愈发殷红如血,他垂眸看着凝辛夷的眼睛,终于一字一顿道:“阿橘,没有什么封印。”
凝辛夷莫名,抬头看他。
谢晏兮盯着她,慢慢道:“你身上的封印法阵不全,最后一笔未落。换句话说,那所谓的封印法阵,从来都并不成阵。”
凝辛夷惊诧无比地睁大眼,转头看向他。
谢晏兮叹了一口气,才轻声道:“阿橘,你仔细想想,你的体内,真的有所谓的什么妖尊存在吗?”
第140章
谢玄衣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天旋地转。
他明明上一刻还走在双楠村的风沙之中,不过一个错眼,竟然恍惚至极地站在了一片翠色的盛夏。
是扶风郡的谢府。
秋千高高荡起,有女眷的笑声如轻盈的铃音响起,翻飞的衣袂像是明媚的蝴蝶蝶翼,花香与熏香的味道一并弥散开来,顺着夏日难得凉爽的风,一起送到了谢玄衣脸上。
“阿满,快来帮帮忙!”有人在碧湖对岸冲他挥手,女子的披帛顺着她的动作飘荡出漂亮的弧度:“帮我摘两个果子,我够不着!”
于是谢玄衣腾身而起,从碧湖上涉水而过,足尖落在湖面一瞬,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下一瞬,他已经出现在了那颗果子树上。
荡秋千的少女们笑出声来:“阿满还是这么喜欢招摇过市。”
又有人直白笑道:“他就是最喜欢孔雀开屏的骚包性格,你们越是这样看他笑他,他越得意,不信你看他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像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谢玄衣看着那些眼熟的鲜活面容,里面有他的堂妹,表姐,还有一些旁支的姐姐妹妹们,大家的笑容都是那么的真实且温暖。
他抬手去触碰果子,入手微凉,就这样摘下来两个,从树上扔下去,他故意扔歪了一点,果然惹得树下的少女有些气恼的“哎呀”了一声。
“谢阿满!你不是诚心实意帮我摘果子就算了!”少女叉腰嗔怒:“果子摔到地上会坏掉的!”
谢玄衣满不在乎地托腮笑了一声:“满树的果子,坏了就坏咯,我再摘几个给你就是了。”
他边说,已经翻身上了更高的树梢,三清之气流转间,又惹得少女们一阵惊呼和笑意连连。
但等他真的站在树梢上的时候,夏日温热的风吹付过他的发梢,从这个高度看去,恰能将整个谢府的大半都落入眼底。
碧湖如镜,杨柳扶风,白墙黑瓦,恰是盛夏最美时。
可眨眼的刹那,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白墙倾圮,碧湖染血,猩红遍布,横尸遍地,整个谢府血色交加,寂静得仿佛人间炼狱。
他怔然站在那里,睁眼再看,方才那一刹的血色地狱,却仿佛只是幻觉。
谢玄衣猛地捂住了头。
“阿满,站着干什么,快下来呀!”表妹的声音笑着响起来:“果子我不要啦,只要你来给我推秋千,我就原谅你!”
“是啊,不要果子啦,大夫人说今天晚上要准备好吃的给我们,若是吃果子吃饱了,岂不是亏了!”
一片笑声响起,所有人都在向他招手,只要他从这里纵身下去,便会被她们挽住胳膊,亲亲热热地向着碧湖边的秋千架走去,再看到阿娘温婉的面容,还能在她的怀中撒娇,换来一句阿娘嗔怪的“这么大年纪了,还不知羞”。
他都知道的。
只要他迈出这一步。
可他却只是沉默地站在树梢之上。
他不想眨眼,因为只要眨眼,炼狱般的场景就会再度浮现,仿佛要将他从这样的梦幻美好中唤醒。
谢玄衣的唇边有了苦涩的嗤笑。
谢家上下三百四十二条人命压在他的心头,他一刻也不敢忘,一刻也不能忘。那样的血色炼狱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最深的烙印,在长水深牢的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睁开眼和闭上眼的黑暗里,都是如出一辙的血,因为他曾经以为,只有血色可以冲刷这样布满血色的回忆,可最终的结果却是,他只要闭上眼,就会回想起当年的那一幕。
最刻骨也最痛楚的记忆,是绝无可能被忘记的。
怎么会有人觉得,最甜蜜的幻梦就可以让人忘记最痛彻心扉的一切,甘愿在其中沉迷,再也不愿意醒来呢?
真是荒唐可笑至极。
只是他还不想从这样的梦里醒来,不想眨眼,哪怕盛夏的风入眼,吹得有些生疼,还有些涩意。
他清醒地沉醉,不过是想要多听几声带着笑意的“阿满”。
这个乳名,是阿娘给他起的,她说小满胜万全,希望他这一生富足充实,一切都是刚刚好,不用去很累地追求完美无缺,一切平安顺意便好。
——“人生小满胜万全,何须多虑盈亏事。”
他知道,只要他现在跳下树梢,推开自己房间的门,便可以看到这幅字挂在自己的案头,那是他父亲亲笔写下的、他闭着眼睛也能描绘出走势的一笔一划。
人生可以有很多个三年。
但谢玄衣过去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世上也还能有这样艰难、暗无天日、看不到前路有一丝光亮的三年。
如今这世间,只剩下一个人会如往昔那般喊他一声“阿满”了。
可他甚至不敢去看她认真的眼睛,因为他的人生已经烂透,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毁,只剩下了眼瞳和脑中的“复仇”两个大字。
他不是傻子,何尝不能明白自己每每看到她与善渊似真似假的接触时,他内心翻涌的感觉是什么。
那是让他自己都心惊,甚至不敢承认的情愫。
是他自己亲手将她推给了他。
所有的谎言,一切的欺骗,这一场布局,都源于他。
他理所当然自吞恶果。
就像现在,他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虚假,虚假的温度,虚假的笑容,虚假的夏风和涟漪。但他只是静静的,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些哪怕只是虚假的一幕幕。
再片刻,他竟然止不住地笑了起来。
因为他突然发现,面前这些虚假的表皮和色彩,都和他太像了。
——只要戳破,就会流露出烂透的内里-
带着黄沙的风吹过两人的面间。
凝辛夷的所有动作都停住,刹那间,天地间安静到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什么叫……没有什么封印?
她慢慢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然而衣料一层一层缠绕,她只能看到自己姹紫靛蓝的堆叠里衣和外袍,看不到自己胴体上描绘勾勒的那些线条,但那些线条对她来说,即厌恶又熟悉,即便是这样,她也能一笔一划地重新绘制出来。
她为了这一身封印藏藏躲躲近十年,如今转瞬,竟然有人告诉她,这封印法阵是假的,最后的一笔没有落成,她的体内根本就没有妖尊?
凝辛夷垂眸再抬眼,掌心已经蓦地多了一柄采血刀。
刀尖划过一道风声,下一瞬,刀刃已经逼在谢晏兮的脖颈处,凝辛夷反手持刀,紧紧盯着谢晏兮:“谢晏兮,你把话说清楚。”
她的眼白有些泛红,眼瞳一瞬不瞬紧紧盯着他,像是要从他的脸上抠出一星半点骗她或是开玩笑的痕迹。她素来镇定,哪怕亲眼见到鼓妖那般庞然的大妖,也能面不改色地地设计好时机,掠夺鼓妖的生机,但此刻,她手中的采血刀却在颤抖,尖锐的刀刃轻轻触碰到他脖颈的肌肤,瞬间便流淌下了一道血痕。
谢晏兮的体质受伤难愈,他生平最讨厌皮外伤,但此刻,他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甚至没有抬手去按住她颤抖的手,只任凭她这样将刀架在他的脖颈。
“阿橘,我说的还有哪里不清楚吗?”他静静地看着她:“就算你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封印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凝辛夷紧绷着身躯,整个人都在巨大的震撼中止不住地颤抖。
没有?
怎么会没有?
这一刻,她甚至没有去探寻自己体内到底有没有妖尊的勇气。
如果谢晏兮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些年来的一切,又算是什么?!
这一刻,她仿佛重新被浴桶里炽热的水淹没。
往昔里,她沉入浴桶的水底时,那些被忘忧蝴蝶带回来,一层层沉淀在忘忧伞面上的深红近黑的忧怖与恐惧情绪会在她的一念之间一并没入浴桶之中,再被她丝丝缕缕地吸入体内,成为重新让她的三清之气充盈的养料。
甚至在定陶镇的那一次,她三清之气耗尽之时,她也是这样做的。
她一直都以为,所有这些脏东西都是她体内妖尊的养料。妖尊“吃饱”了,妖气反哺,她周身的封印法阵在这其中更是起到了某种玄妙的作用,从而才让那些妖气不能外溢,反而成为了她可以使用的某种成分或许不怎么干净的三清之气。
可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不是,一直以来,将那些恶念和恐惧们吞噬的,究竟是什么?!
是……她自己?
一瞬间,凝辛夷只觉得汗毛倒竖,浑身战栗。
但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就贴在了她的背后,将她温柔且难以拒绝地搡入了怀里。
尖锐无比的采血刀向前一划,更多的血流淌了下来,将谢晏兮的领口都沾湿,凝辛夷下意识松开了手,只听得一声清脆,刀刃落地,她的侧脸也贴在了谢晏兮的胸膛。
有极稳的心跳声传入耳中,似乎有些急促,却随着呼吸的起伏串成了一片恒定的音符。
一滴血从谢晏兮的脖颈上坠下,擦过她的脸颊。
凝辛夷仿若惊醒般,慢慢眨眼。
直到此刻,她才蓦地发现,自己好似一直在不停地发抖,她的周身早已冷得彻骨,连动一下手指都变得僵硬且艰难。
“阿橘,深呼吸。”谢晏兮的声音在她的耳边低低响起。
许久,她终于慢慢放松下来,脑中那些紊乱的思绪像是漂浮不定的海藻,暂时沉淀在了水面之下。
她纷乱的思绪中,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等等……你什么时候看到我身上封阵的全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