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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陵阳郡城不比定陶县,既为一郡之首府,平妖监在此本就有常设之点,谢玄衣亮出腰牌后,自有人请了平妖监的同僚来,共同料理刑泥巴一事的后续。

    一份与凝辛夷和谢晏兮看过的差不太多的宗卷被握在一只手里,那只瘦削的手上套着两枚指环,牵出一截包裹了大半个手掌的黑色手套。

    手套并不十分平整,显然那手套下的肌肤上有尚未痊愈的伤。但那只手在拿着宗卷时,却依然是极稳的,显然对这样的伤并不十分在意。

    谢玄衣飞快看完了薄薄几页纸,抬眸:“没有更多了吗?”

    “大人,这刑泥巴并非本郡人,来陵阳也不过才两月有余,还常常有十天半个月不见踪影。”面对从神都来的监使,地方平妖监的监使平素无论如何跋扈一方,此刻也作伏低做小态:“这刑泥巴在富昌酒楼中作说书人时,口若悬河,引人入胜,最擅讲那杜撰的山中精怪故事,说书时开朗热情,我也去听过两场,只觉得不似作伪。但据与他同住在破潼巷的左邻右舍说,这刑泥巴平素里深居简出,除了说书,都没见过他出他那间屋子的门,见面也从不与人打招呼,性子分明十足古怪,像是变了一个人。”

    陵阳郡城的这位监使姓甄,矮状,面相敦厚,口音一听便是陵阳本地人:“刑泥巴住的那屋子我亲自看过了,只够放一张窄床,一张桌子,一个箱笼。箱笼中有两件换洗,洗的发白,倒是干净,屋内别无他物。倒是那桌子……”

    谢玄衣问:“桌子怎么了?”

    甄监使拍了拍手,于是便有两个人一并抬了一张桌子来:“下官才疏学浅,只能觉出古怪,却实在看不出其中门道,所以干脆让人将整张桌子搬了来。”

    谢玄衣这才掀起眼皮,目光在那桌子上一顿,道:“算你机警,做得不错。”

    这是甄监使第二次见到这张桌子,即便如此,他依然觉得这桌子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让他甚至有点不敢多看一眼。

    “大人,这究竟是何物?我入平妖监也有几年了,刀下的妖物也不少,却从未见过看起来感觉如此古怪的物什。”甄监使压低了声音:“这上面所刻的,可是符?”

    自然是符。

    可谢家擅医,擅剑,唯独不擅符。

    擅长符的人是谢晏兮,但此事到底归平妖监管,他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取了应声虫出来。

    入平妖监的监司手中,都有这么一只算得上是标配的应声虫,没有任何取巧的拟态,就是一只简简单单的、路边随处可见的灰雀。通过这只灰雀,便可以与平妖监中的同僚通讯。

    但谢玄衣从未用这只应声虫向任何人传过讯。

    通常都是那灰雀的嘴动,他沉默地听,再沉默地起身,负剑而行。

    “程监使,若还未归都,请走一趟陵阳郡城平妖监,有事相询。”他注入一缕三清之气,等应声虫振翅,这句话传出去后,才重新看向甄监使:“近来此地可有别的事端?”

    “自然是有的。”甄监使道:“虽不若往昔此事频繁,但陵阳郡中大大小小的妖祟作乱,还是有那么七八起,只是幸好平妖监到的都算及时,只有一处形成了妖瘴,折了两名同僚,其余几次平妖还算顺利,一点轻伤,最多半月,也就好全了。”

    “百姓呢?”谢玄衣继续问。

    说到百姓,甄监使的面色还是有些发苦,他长长叹了口气:“不瞒大人说,我便是陵阳郡人。如今比之我幼时饿殍满地的模样早已大有改善,当今圣上宅心仁厚,以苍生为重,大徽境内,已有了昔日安定富足的模样,但……但妖祟面前,凡体之人便是再反抗,也如手无缚鸡之力。我等奉陛下与国师大人之命镇守于此,庇佑一方百姓,可就算我等乃修行之人,却也到底是人。”

    说到这里,甄监使第一次抬起头来,看向面前这位将自己蒙得几乎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年轻监使。

    那双眼睛的眼型极好,眼尾上挑,如冰雪般冷寂,不难想象此人有多么姣好一张面容,和或许难以启齿的过去。

    甄监使没有探究之意,他不过一方小监使,便是平时仗着平妖监的官威跋扈了些,却到底算得上是庇佑一方的父母官:“玄监使,人力终有尽时。我等虽马不停蹄,日以继夜,可妖祟一事,哪怕晚了一时半刻,后果常常便是血流成河。”

    谢玄衣终于掀起眼皮看他:“甄监使。”

    甄监使一凛。

    谢玄衣淡淡道:“若是有话,可以直说。你我本乃同僚,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甄监使犹豫片刻,终是道:“刑泥巴这事,毕竟发生在闹市区,如今市井之中众说纷纭,猜测颇多,我怕……”

    接下来的话,都不必他再说。

    “事情尚未尘埃落定,现在就请洗心耳,是不合章程的。”谢玄衣道。

    甄监使脸色微暗:“我当然知道这不符合流程,只是郡城之中,人流混杂,来往极大,今日还在郡城中的人,明日便不知要去往何方。下官只是怕,若是耽误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谢玄衣沉吟不语,似是在思忖甄监使的提议。

    监司外,谢晏兮轻轻拉了一下凝辛夷,将她要向前的脚步阻了一阻。

    凝辛夷轻声道:“这甄监使所忧不无道理,昨日虽然我目不能见,却也听到了许多人声,其中多有恐惧猜测。去请洗心耳的确不合章程,可若是这洗心耳自己送上门来,断没有不要的道理吧?”

    谢晏兮道:“我只是想提醒你,这陵阳郡城平妖监的门槛,比你方才的迈步,还要再高一点。”

    凝辛夷:“……”

    往日里,她还要因着自己冒顶凝玉娆的身份,咬牙温婉说一句“多谢”出来。如今,她身份败露,自然也懒得再伪装。

    凝辛夷轻轻叹了口气,阴阳怪气道:“拘魂一事你不让我出手,我还以为是夫君体恤我如今尚未康复。如今看来,原来是我自作多情。”

    “怎么能是自作多情呢?”谢晏兮扶着她,看她稳稳越过门槛落步,才道:“夫人闭着眼睛也能做好的事情,我何需阻拦?”

    凝辛夷纵使看不到,也忍不住向着谢晏兮的方向扫去一眼。

    她的眼睛已经有了一些好转,模糊能看到一些光影,不太真切,但这并不足以支撑她看清谢晏兮说这话时的表情。

    他脸上是真切的赞扬,还是带着讥诮的戏谑。

    “我拘魂,你洗记忆,成交?”谢晏兮迎着她依然沉黑的眸子,声音里带着几乎有点轻佻的笑意。

    凝辛夷:“……”

    目盲,碍事。

    看不到这人的笑意成分,就很难精准地对怼回去。

    倒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谢晏兮这人,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眼见都不一定为实,更何况这样看不到。

    可扶着她的那只手很稳,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灼热却并不霸道,反而像是某种对她的支撑。

    凝辛夷于是勉勉强强道:“行吧,暂且成交。”

    说话间,两人的步伐已经被厅中二人觉察。

    谢玄衣早就知道凝辛夷在窗外,他方才的沉吟,便是在等她。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听到之后的那段对话。

    他握着刑泥巴宗卷的力度变大一瞬,却又轻轻松开:“谢兄。”

    入陵阳郡城时,他本就是与他们一道,所见之人众多,不必遮掩他们只见本就相熟的关系。

    甄监使也早知这两人来历,免不了起身见礼。

    谢晏兮在人前时,满身戏谑自然收起,他一身紫衣,玉冠束发,鹤骨松姿,端得是扶风谢氏少家主的姿态:“恰在门口听到两位监使大人的对话,无意冒犯,但内子恰略通洗心耳的手段,不如便让她来,也好为平妖监分忧一二。”

    甄监使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喜色,口中却道:“这、这如何使得……怎能劳谢少夫人相助……”

    一道清朗平直的声音却倏而在门外响起。

    “洗心耳?”

    凝辛夷神色一顿。

    是程祈年的声音。

    背着巨大木匣子的青年着平妖监官服,腰间的零碎依然众多,随着他的步伐,互相敲击出不高不低的清脆,再露出那面平妖监的腰牌。

    程祈年从门外走了进来,目光里带着满满的探究,几乎是有些直勾勾地落在了凝辛夷身上。

    他最是守礼,过去便是与凝辛夷的眼神接触都是浅尝辄止,哪可能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凝辛夷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却能想象到程祈年此刻的模样。

    谢玄衣向着甄监使使了个眼色,后者飞快退下,还不忘掩上了门。

    谢晏兮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程兄,有什么事不如日后再说。”

    程祈年站定,并不在意谢晏兮的阻挡,脑中却已经猜出了许多来龙去脉:“白沙堤的那位外乡人姑娘,原来便是少夫人。”

    凝辛夷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事儿其实没什么好瞒着程祈年的。

    最初她藏藏掖掖,是为了躲过谢晏兮的眼,然而误会一旦已经造成,再主动解释,反而显得古怪,于是便一直到了现在。

    她点头:“是。”

    程祈年再道:“前日在定陶镇开忘忧伞的,也是少夫人。”

    凝辛夷继续颔首:“是。”

    到这里,程祈年终于觉察到了凝辛夷眼瞳的异样,但他并不询问,只是非常意味深长地转眼,与谢晏兮对视片刻,然后缓缓道:“在神都之时,素闻龙溪凝氏大小姐天资卓越,如今方知,果然大才。”

    凝辛夷:“……”

    过去只用顶着谢玄衣的古怪目光演,如今,又多了一个本是她最想骗过的人。

    这戏真是越来越难唱了。

    但饶是如此,她还是露出了一个完美的微笑,从善如流道:“技多不压身,程监使过誉。”

    谢晏兮轻飘飘移开目光。

    他当然知道程祈年为何看他。

    因为程祈年已经知晓,他并非真正的谢晏兮,甚至那一日,他在群青山的深林之中,应是已经听到了他的真实身份。

    那日之后,他与程祈年再见时,便是归榣逼杀王典洲,结出返魂丹时。再之后,他回了三清观一趟,与程祈年再无交集。

    直到此刻。

    但他心里却竟然一点都没有去继续探究程祈年那日拦下自己,想要说的究竟是何事,此刻意味深长的神色下究竟藏着什么,而是有些好笑地想。

    凝大小姐是否大才尚未可知,但凝三小姐肯定不逞多让。

    第122章

    话说到这里,程祈年纵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未解,也难再问下去。

    便听谢玄衣开口道:“陵阳郡城占地颇广,城中往来人口也众多,只要能将富昌酒楼附近大部分人心中有关此事的梦魇消弭,便自然成不了气候。”

    他明知凝辛夷现在看不见,目光也还是落在了她的身上:“千万不要太过勉强。”

    凝辛夷也没想要以一人之力,将白纸蝴蝶覆盖整个郡城。且不论这样的消耗几何,实际上也的确毫无必要。

    闻言,她颔首道:“好。”

    言罢,忘忧伞已经出现在了她的掌心,凝辛夷想要提步,却又想到了什么:“陵阳郡城的平妖监中,可有高塔?”

    自然是有的。

    甄监使引凝辛夷前往后院高塔的路上,还不忘介绍一二:“少夫人兴许有所不知,我陵阳的这一座塔,乃是仿神都那一尊闻名天下的玄天塔造的,层数虽然比之要少一些,规格也远不如,但外形却与玄天塔一模一样。”

    “塔初建成时,据说国师大人亲自来看过,多加赞许,还亲自为我们的陵阳塔题了一块匾额,正是这里。”甄监使才要介绍,却又蓦地想起这位谢少夫人的眼疾,于是道:“上书‘始判六天’四个大字。”

    “倒是与神都的玄天塔一样。”凝辛夷看不清楚,只能模糊看到一块匾:“走吧。”

    甄监使在前,一步一步落地,故意落得比平时更重一些,显然是在默不作声地引路,凝辛夷听得清晰,拾阶而上。

    登塔的路是有些逼仄的螺旋,白墙白阶,一级又一级,凝辛夷看不太清,只觉得入眼是一片接一片的纯白。

    当视线里长久地只剩下白,便自然而然会产生一些恍惚。

    心跳声和一步步向上的脚步声交错在一起,恒定却好似不断被放大,占据了她视线不清时的所有感官。

    ……曾几何时,她似乎也走过这样的路。

    是在她朔月时的那些梦境里,还是在她被遗忘的记忆中。

    面容不清的女人手指冰冷却柔软,她牵着她,一步步拾阶而上,她似是有些疲惫,步伐却依然从容,只偶尔会轻轻叹一口气。

    交错的画面在她看不清的视线里变得虚幻,这一刻,她仿佛并非攀登陵阳塔的洗心耳,而是回到了那段遗忘的过去里。

    她似乎不止一次与阿娘登塔,那塔对于她来说实在太高了,高到她记不清这塔是否有尽头,她似乎一直在拾阶的路上,永远抵达不了终点,也不知道终点是什么。

    但某一刻,向上迈步的情绪却好似共通般传到了她的心里。

    是期待,也是隐约的恐惧。

    塔顶到底是什么?

    她又在害怕什么?

    “……谢少夫人?”一道谨慎的声音将她猛地唤醒,凝辛夷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了塔顶。

    塔顶空荡。

    依然是一片近乎纯净的白,穹顶极高,八角收顶,但四壁和穹顶梁柱也是白,隐约有无数浮雕和篆文,圆形空间的正中有一方工整的石墩,上面空无一字,只放了一本《妖鬼灵简》。

    甄监使走到了塔中央,他先是将腰牌对在了石墩上正好严丝合缝的机关上,旋即将手按在了那本《妖鬼灵简》上。

    原来那书册,竟是一处阵眼。

    随着有些腐朽沉闷的机关转动声,塔周的四壁被一寸寸收起,又有八根石柱从四周升起,与塔顶衔接支撑。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这陵阳塔的塔顶,竟然变成了悬空楼阁。

    甄监使道:“谢少夫人,请。”

    洗心耳起忘忧伞时,通常不许外人打扰,所以言罢,他便悄然下塔。

    凝辛夷一人站在塔顶,却久久未动。

    因为她总觉得莫名熟悉。

    她甚至觉得,这一处空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八根石柱之间,应该有帷幔飘摇,那些帷幔垂落在地上,轻轻拂过地面,有无数白纸蝴蝶飞翔期间,好似永远不会落下,那些蝴蝶不会吃掉痛苦,永远洁白,像是永远都不会沾染尘埃。

    失去了四壁的高塔之上,风声比平素要更肆虐一些。

    凝辛夷在虚幻的回忆里,蓦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过去每一次她回忆过去,试图在脑中寻找更多关于自己往昔的痕迹时,都会头疼欲裂,心悸难忍,这种痛楚会强制打断她的所有探究。

    但这一次,竟然无事发生。

    那些记忆虽然虚幻,却终究平静地停留在了她的脑中,像是在任由她探寻一二。

    凝辛夷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好像有什么……悄然变得不一样了。

    她压下心底的汹涌,平静抬眼,抛出忘忧伞。

    白纸蝴蝶如落雪。

    *

    在蝴蝶振翅的同时,谢晏兮刚刚布好拘魂阵。

    一回生二回熟,他的动作比起上一次要娴熟许多,阵线也画得更清晰平滑。

    ……至少比闻真道君留在那书卷上的模样要好点。

    谢玄衣蹲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过来,忍不住冷嘲热讽了一句:“你确定你能成功?”

    “不确定。”谢晏兮连眼皮都没有掀起来一下:“不然你来?”

    谢玄衣闭嘴了。

    刑泥巴已经溃不成型的尸首被放阵中,另一侧,刚刚看完宗卷,知晓了事情来龙去脉的程祈年在研究那张刻满了阵法的木桌。

    在听到两人对话时,程祈年忍了又忍,终是道:“拘魂一事,乃是禁术,平妖监对此有明确规定,死者为大,拘魂来问,打破阴阳,有违天地规律。”

    “你可以假装没看见。”谢晏兮说完,倏而想到什么,冷笑一声:“更何况,天地规律,何时成了平妖监说了算的?”

    程祈年抬眉便要反驳,但他转念又想到了谢晏兮的真实身份,于是到嘴边的话语又顿住。

    但他终究难以接受这事在他眼皮底下发生,忍不住再劝道:“刑泥巴并非没有留下线索,顺着这些线索追下去,未必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不必非要拘魂,且让刑泥巴入土为安……”

    “小程监使。”谢晏兮淡淡打断了他的话:“我曾被问过几个问题。其中有几个问题,我倒是觉得很适合问一问现在的你。”

    程祈年一愣:“什么问题?”

    谢晏兮落笔拘魂阵最后一划,指尖燃起一抹激活阵法的灵火,那幽蓝光芒倒映在他的眼底,给他的眼瞳蒙上了一层难辨意味的幽光:“你的心中可有苍生?你可愿意救这苍生?对你来说,什么才是苍生?什么才是值得救的苍生?”

    程祈年从谢晏兮说出第一个问题开始,就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样,神色变得说不出的古怪。

    谢晏兮却没有停下来,他终于对上了程祈年带着颤抖的眸子,继续道:“你可愿意为了苍生,放弃一些什么?”

    程祈年的手指悄然抠紧掌心,嗓音晦涩:“自是愿意的。”

    谢晏兮再问:“小程监使以为,是只有你愿意,还是这天下人,都应当愿意?”

    程祈年闭了闭眼:“若人人都能心怀天下,自然太平盛世。我不知天下人是否应当愿意,但我只愿天下人心中都能多一点苍生。”

    “不错,便如刑泥巴身无命案,本来应当入土为安。”谢晏兮道:“可为了这陵阳郡城的苍生,他需要为他身上不明来历的蛊虫做出一点解释,以免霍乱苍生。而平妖监为此,也应当放弃一点所谓的原则,小程监使觉得呢?”

    这话听起来并无问题。

    但程祈年紧紧抿着嘴,他的表情说不上好看,甚至不知为何,整个人都有点摇摇欲坠,但他的神色却极是执拗:“这两件事,一码归一码。若是能让这世上的死人都说话,天下的悬案何至于还有这么多?只需重启禁术,便可以知道真相的话,又何必制定这样的秩序?凡禁术,大都伤人害己,便是谢兄有把握将风险降到最低,也不是行禁术的借口。刑泥巴之事,我们可以一查到底,但拘魂一事,恕我难以苟同。”

    他想了想,又道:“至于那蛊虫,宿监使还未走远。她需按照平妖监的规定回神都述职,我可以采下刑泥巴身上的蛊虫,快马加鞭追上她,问问她究竟认不认识。左右也不过半天时间,此事并不急于这一时半刻。更何况,有你我在此,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总能及时赶到。”

    竟是寸步不让。

    谢晏兮神色不定,幽蓝灵火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让他那张本就俊美的脸平添几分说不出的妖异,他静静地看着程祈年,与他隔着火光对视。

    一旁的谢玄衣不动声色地扫了谢晏兮一眼,眼底分明写着,如果谢晏兮需要,他便一掌打晕程祈年。

    谢晏兮面上的戏谑之意慢慢敛去,只盯着程祈年:“若我不听你的劝呢?”

    程祈年苦笑一声:“我当然知道谢兄修为高出我许多,若谢兄非要一意孤行,也还请先将我打晕过去,否则,我怕是难以让谢兄顺利成阵。”

    他边说,已经带了些苦意地将背后的木匣子卸了下来,放在了身前,显然若是谢晏兮要动手,他纵使知道会输,也要阻拦到底。

    谢晏兮看了他良久,久到谢玄衣怀疑他真的会动手的时候,他却竟然笑了一声。

    旋即,灵火从他的指尖熄灭,以三清之气勾勒出的蜿蜒阵线也被收起。

    “我可以不拘魂。”谢晏兮缓缓道:“但程兄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对你来说,什么才是苍生?什么才是值得救的苍生?”

    程祈年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似是因为谢晏兮的答应而松了口气,却也像是莫名更加紧张,但他却并没有选择缄默,而是在抿了抿嘴后,低声开口。

    “没有不值得救的苍生。”程祈年顿了一下,便重新对上了谢晏兮的目光,继续道:“苍生是很多人,也可以是一个人。”

    随着他的话语,一只白纸蝴蝶翩跹而至,悄无声息地从窗外展翅,落在了那张刻满了不知名符纹的晦涩木桌上。

    然后慢慢变色。

    第123章

    恶念,忧怖,恐惧。

    那些因为刑泥巴太过诡异的行径而产生的负面情绪被白纸蝴蝶的每一次振翅拂动,最后再一缕缕藉由天地之间的气,流淌入那一柄忘忧伞上。

    墨色很快绽放在伞面,凝辛夷感受着四面八方而来的情绪,悄悄握了一下持伞的手。

    少顷,她重新睁开眼睛。

    果然不出她所料。

    在吞噬了一点这些恶念情绪后,她的视线又更清明了一些,足够她勾勒出忘忧伞的形状,也能看清这世间黑白。

    三清之气的恢复和流转并不能让她的眼瞳恢复,吞噬忘忧伞中的恶念,却可以。

    至此,再回想到方才她去回忆那些之前无论如何都难以探究的过去时,竟然也一派风平浪静,那些过去折磨她至深的心悸与头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很难让人不怀疑,是不是她体内的那一处封印,出现了什么问题。

    是她身上的封印松动了,封印在她体内的妖尊苏醒了,亦或是其他?

    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超脱她掌控的事情?

    凝辛夷眼底沉沉,她看向自己的掌心,直至能够看清那些流淌入自己身体内,本应是妖祟养料的恶念情绪如黑雾般氤氲,直到她的视线恢复原本的清明。

    周遭的一切更明晰地落入她的眼中。

    高塔之上,八根石柱矗立,撑起塔顶上的层叠繁复塔刹。砖石砌成的须弥座上仰莲绽放,莲瓣层叠,将覆钵环绕住,再向上则是相轮、宝盖和缩腰形葫芦尖顶,而那上小下大的葫芦形状,也像是两颗交叠的摩尼珠。

    八角塔顶延伸出去的飞檐上,有异兽守望四方,另外四处,则各自落下一串风铃。

    风铃随风飘摇却不响,但她却听到了环佩玎珰。

    无数白纸蝴蝶融于市井之间,被人间恶念泡得皱皱巴巴,再也无法重新振翅,忘忧伞被冲刷上一层又一层的罪色,立于高塔上的少女衣袂翻飞,倏而皱眉。

    既然吞噬恶念,自然也会一并承受那些情绪的反噬。

    可一只蝴蝶,通常只会带来一个人心底的忧惧,最后再沉淀成为她力量的一部分,而那些恶与情绪并不会影响她的心智,只会成为一处极淡的沉淀。

    但此时此刻,凝辛夷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某一只蝴蝶,在同一刹那,带来了太过复杂庞然的,让她几乎踉跄一步的汹涌情绪!

    事有反常必为妖。

    她扶住石柱,顷刻间已经感受到了那只蝴蝶所停留的方向。

    下一个瞬间,她已经从高塔上一跃而下。

    然而越是逼近那蝴蝶的方向,凝辛夷心底越是疑惑。

    ……平妖监中?

    *

    谢玄衣只觉得这两人之间的针锋相对实在莫名,又或者说,这已经不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有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左右不过是入平妖监时的苍生几问而已,程兄何必拿出来为难外人?”谢玄衣的声音里有些不耐:“更何况,程兄明知,这题根本没有正确答案,每个人对苍生的认知都有不同,更何况孰对孰错。”

    程祈年摇了摇头,低声道:“我问谢兄这些问题,也并非是想要一个正确的答案。”

    “因缘际会,一路同行这么久,多少也算是生死之交。”谢玄衣抱剑靠窗,显然不是很想说这段话,却到底忍着脾气努力劝道:“便是有什么误会,也早就应该解开了。如今看来,接下来我们还要一起去追查这刑泥巴一事中的蹊跷,若是程兄还有什么疑问,不妨现在一并提出,也好过半路争执。”

    程祈年却似是有些恍惚,他听见了谢玄衣的话,也像是没有真的听进去,他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却清晰可闻:“答案是什么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要知道,谢兄的心中,究竟是否有苍生。”

    谢晏兮轻轻挑眉。

    他还没说话,一道女声已经在门口响起。

    “我夫君心中有没有苍生,和小程监使有什么关系呢?”凝辛夷推门而入,声音轻柔,笑意盎然,语气却分明寸步不让:“和我们要查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程祈年抿了抿嘴,手指抠紧了面前的木匣子,沉默不语。许久,他的目光移到了那张木桌的刻纹上,慢慢背过身去,竟是就这样沉默地研究那桌子上的符阵去了,以此来逃避凝辛夷的问题。

    谢晏兮眼角的冷意舒展开来,他看向凝辛夷,只一眼便已经看出了她的不同:“你的眼睛好了?”

    “好了。”凝辛夷颔首,又环顾了四周一圈,才有些迟疑地问:“你们……可有看到一只落在此处的忘忧蝴蝶?”

    谢晏兮一愣:“你是追着蝴蝶来的?发生什么了吗?”

    谢玄衣已经回忆片刻,再摇头:“未曾见到。”

    “但一定有一只落在了这里。”凝辛夷边说,掌心已经凝出了更多的几只蝴蝶,显然若是找不到之前那一只,她便要用掌心的蝴蝶一探究竟:“那只蝴蝶带回来的恶念,有点奇怪。”

    直到一道还带了点生硬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你说的,是这一只吗?”

    蹲在木桌前的青年有些木讷地站起身子,似是依然不敢和方才发出那样咄咄逼人问题的少女对视,只用手指向面前木桌上的一隅:“这里似乎有忘忧蝴蝶的痕迹。”

    半片沉黑的蝶翼落在刻痕中,几不可见,却分明还在消融中。

    凝辛夷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蝴蝶,片刻,直到那半片蝶翼彻底消融,汹涌到几乎能淹没她的情绪覆顶而来,让她不得不深呼吸以纾解几分。

    她终于抬步上前,低头仔细看了一会那张桌子:“小程监使,这桌子上的这些符刻里,可有什么奇异之处?”

    “若是没有,这桌子也不可能被特意搬来此处。”程祈年难得说话带了两分火气,但他很快就重新平静下来:“符阵落符阵,线条错综,我一时还没有头绪。”

    凝辛夷抬手,手指触碰到了蝴蝶消融的地方,面色微沉,倏而道:“忘忧蝴蝶从来都只落有人息的地方,这张桌子上……有人息?”

    程祈年心底一颤。

    一张桌子,如何能有人息?!

    凝辛夷话音落,一道身影已经挡在了她的面前。

    谢晏兮将她与那张奇诡的桌子隔开,淡淡道:“你退后。”

    凝辛夷从他身后探出头:“一张桌子而已,就算奇怪,也不必这么紧张。”

    几道符却已经从谢晏兮的指间飞出,落在了那桌子四周,赫然是一个缩妖阵:“寻常情况是不必紧张,但你方才手落的地方,是阵眼。我若是再晚点来,你是不是已经打算触发这桌上的阵法了?”

    凝辛夷的确有这个打算:“符刻错综,只是看那些走线,的确难以看出来究竟有什么。但只要一一触发,自然便能得到答案……”

    程祈年抬头看向凝辛夷的眼中写满了震撼,显然从未想过还有这种解题思路。

    谢晏兮看向凝辛夷的目光也变沉了一些。

    “与其等待未知的危险,不如反守为攻。”凝辛夷有一点心虚,但不多:“你我四人在,便是这里真的出现什么妖祟,也出不了大乱子。总之,这张桌子一定有问题,若是不能触发符阵,至少也要一剑劈开,亦或者一把火烧了,决不能久留。”

    “不如你先说说,除了太过反常地落在了这桌子上,忘忧蝴蝶的情绪究竟有哪里不对。”谢晏兮不动声色地打断她的设想:“我等均非洗心耳,实在不懂其中区别。”

    凝辛夷迟疑片刻,才解释道:“一只蝴蝶,只能洗去一个人身上的恶念。若是情绪过重,也许需要两只甚至三只蝴蝶。但这只蝴蝶……”

    她其实不太知道别的洗心耳是否能感知到情绪,但事已至此,她也只得继续说下去:“这只蝴蝶上,方才落下的时候,传来了好几种情绪。几种不同的、绝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忧惧和恶念。”

    程祈年还在恍惚,谢晏兮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这张桌子上里藏着的人息,不止一道?”

    凝辛夷点头,却又摇头:“但这怎么可能?就算有什么邪法拘魂并封印在了这里,总不能封了一道又一道……”

    说到这里,她的话音慢慢停下。

    所有人都重新看向了那些一层又一层的、难以看懂的符阵。

    少顷,程祈年苍白的脸色上因为难以置信而泛起了病态的红,他甚至扭头咳嗽了几声,才道:“谢兄方才画拘魂阵时,我确实看到了几笔。一层一层,一道一道,确实……和这张桌子上的符阵,一模一样。”

    一屋子人的表情都变得更加古怪。

    凝辛夷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普通的拘魂便已经是禁术,拘魂阵也早已失传,阿垣都不能一次成功,却有人在这小小的桌子里,拘了无数道魂,囚禁其中?”

    甄监使才走到门口,想问问程祈年和谢玄衣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听到这么一句,再一想到自己这双手亲自搬过那张桌子,顿时不寒而栗。

    杀过再多的妖,那些妖祟带来的恐怖和生死压迫,也不如这等邪异之物带来的寒意逼人。

    他倒退两步,一个不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轰然。

    ——却也正是他的这一跌坐,让他避开了不知何方锐射而来的一枚箭矢,捡回了一条命。

    箭矢如流星般,从不知名的高处坠入平妖监司的院落之内,再破开窗子,赫然向着那张桌子而去!

    甄监使的动静在前,已经将屋中众人从沉思和愕然中唤醒,然而那箭转瞬便已经在眼前!

    谢晏兮出剑如游龙,却只来得及削去箭尾,他不敢用更多的力,只怕会让那有些破旧的木桌彻底散架。

    然而这样一来,那箭眼看便要击中木桌,竟似想要就此毁去这桌子残留的痕迹!

    下一瞬,一道分明能彻底避开那只箭的身影倏而扑了过去,将木桌牢牢地护在了怀中。

    箭矢没入血肉的声音传来。

    旋即是一声痛极的闷哼。

    “程祈年!”谢玄衣从窗边掠了过来,落地之时,已成守剑剑阵,然而他只会自医,只得带了求救的目光看向谢晏兮。

    谢晏兮出手如风,几下便封了那箭镞周围的大穴,止了血,再塞了一颗药丸在程祈年嘴里,堵住了他所有想说的话:“含在舌头下面,闭嘴。”

    程祈年满头冷汗,那箭矢力度极大,将他的肩胛几乎贯穿,此刻肩胛附近的衣料被撕开,周遭的皮肤也已经变色。

    “箭上有毒,好歹毒的心思。”凝辛夷徒然色变:“我去追。”

    “别追太远。”谢晏兮没有拦她,只道:“小心落入他们的圈套。”

    “我知道。”凝辛夷颔首,飞掠起身时,掌心已经握住了九点烟。

    无论放这一枚冷箭的人是谁,这箭镞上的毒,赫然昭示了出箭之人缜密的准备。

    ——射中木桌,符阵碎裂,那拘魂阵曾经存在的证据则烟消云散。射不中木桌,被人拦下,则伤重毒发。

    只是一眼,凝辛夷便已经看出,那箭镞上所用,定是极剧的毒,否则程祈年肩胛周遭也不可能只是这样片刻,便已经是一片血紫色。

    匿踪鬼影步让她的身形如真正难以被觉察的鬼魅。不过两个起落,她甚至来不及跃过高低错落的院墙,直接用了鬼咒术·无一物,让自己的身躯直接穿过厚重的墙壁,以最快的速度,直接爆冲向了箭手的位置!

    不光是此次程祈年受伤一事,她在姜妙锦的宁院之中所遭受的那一场刺杀,定然也与来人背后脱不了干系!

    那箭手显然也没想到凝辛夷竟然能来的这么快,他如一缕青烟般从高树上跃下之时,背后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凝辛夷的杀意!

    然而那箭手却显然极有逃跑经验,下一瞬,他的身形已经丝滑地落入了闹市之中。

    凝辛夷想要以鬼咒·千嶂困住他神魂的动作倏而一顿。

    闹市之中,摩肩接踵,川流不息,饶是她没有跟丢那道身影,也绝难不误伤他人地将他拉入千嶂世界中。

    那些烟火凡俗的声响成了杀手绝佳的掩护,凝辛夷跟了一整条街,数次几乎要碰到杀手,却又失之交臂,终于在一个拐弯之处,彻底失去了那杀手的踪迹。

    她面沉如水地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握着九点烟的手缩紧,放松,再缩紧。

    方才她拦下了程祈年对谢晏兮的追问,然而此刻,她站在这里,举目却找不到那杀手的踪迹,不知道幕后之人的目的,更不知那杀手会不会对这些此刻还在笑意盎然走在大街上的百姓们下手,心中却不期然地浮现了程祈年的那几个问题。

    程祈年扑将上去,宁可自己受伤,也要护住那方不知来历的木桌,所为的,是什么?

    苍生啊……

    凝辛夷叹息一声,收了九点烟。

    既然追不上,她还记得谢晏兮之前的话,收了九点烟,重新跃至屋檐之上,不多时便回到了平妖监中,冲着谢晏兮看过来的目光,摇了摇头:“可惜,没追上。”

    甄监使在短暂的惊惧后,已经反应了过来,将常驻陵阳郡平妖监司医的监使请了来,此刻那名监使正紧皱着眉头,手极稳地将程祈年肩周的腐肉刮下来。

    程祈年的神色并不轻松,但因为提前服用了止痛的药物,外加用了符,并没有被疼晕过去。

    “可查出了是什么毒?”凝辛夷问道。

    谢玄衣的守剑还未撤去,闻言摇了摇头,道:“尚未,但宿监使在来的路上了。刑泥巴身上的蛊虫未解,外加程祈年的这一身毒,她怕是暂时不能回神都了。”

    程祈年颤颤巍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还好……”

    谢玄衣神色不耐地打断他:“你闭嘴。你好个屁。”

    程祈年显然不打算听话,一只手颤抖着指向那张桌子:“保护好……”

    “看不见我的剑在干什么吗?”谢玄衣拧眉,看向那医师:“我若是直接打晕他,对治疗有什么影响吗?”

    程祈年:“……”

    程祈年勉为其难不情不愿地老实了下去。

    甄监使哪里没意识道自己此遭也算是死里逃生,若非那一跤,此刻坐在程祈年位置上的,便是自己。想到这里,他不禁咬牙切齿道:“之前我只觉得观感不好,却没想到这刑泥巴的桌子上,居然真的藏着大秘密!这刑泥巴究竟是什么来头?来我陵阳郡的目的何在?!”

    便听谢晏兮若有所思道:“甄监使,可否去寻几位听过刑泥巴说书的百姓,问问他们,这刑泥巴在酒楼中说书时,都讲过些什么故事?”

    第124章

    这个问题倒是不难。

    都不必去询问因此事饱受恐惧的百姓,只用喊了那富昌酒楼中的小二来,便可详知。

    那小二经过忘忧蝴蝶后,神色比之前要镇定许多,虽然被平妖监传唤,多少有些惴惴,但跑堂多年,小二本就是个伶牙俐齿的机灵人,深吸了几口气后,便开始回忆。

    “别的事情不好说,但老邢的说书,我的确一场没拉下过。他和楼里之前来过的说书人不太一样,说的内容也不太一样。”

    不必有人追问,小二自己便径直道:“来的第一日,他便说了,他所说的书,都是给有缘人听的。有缘人听了,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其他人当然也能听,只当图个乐子,也算是他刑泥巴的功德一件。倘若真的遇见有缘人,他便送哪有缘人一场大大的机缘。”

    “这话放出来,反而吸引了许多人来听。毕竟故事好不好听是一码事,万一自己是那个所谓的‘有缘人’,这十里八方的,不得羡慕死。就算得不到,也总要来看看有没有别的人听懂,那所谓的机缘又是什么。所以我们酒楼从那以后,生意总是极好,老邢不来的日子,也有人在那儿巴巴地等他来。”

    “老邢来的第一天,摆的第一场,讲的是蜘蛛妖的故事。是说有一个村子里,某一天,来了一个须发全白的怪人。村子里的孩童一开始很怕他,后来发现这人不仅不可怕,还会经常给他们果子吃,胆子逐渐也就变大了,常常去找他吃果子玩。”

    “直到有一天,风雨交加夜,有个小女孩贪玩在山上迷了路,村民们都不敢在夜里上山,说山上有山鬼,有妖祟,没有人可以从夜里的山上回来,连小女孩的家人都放弃了她。但那个怪人却上山了。”

    “怪人去了山里,没一会儿,小女孩就回来了。但是怪人却没有回来。大家都问小女孩发生了什么,小女孩也说不清,只说自己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就找到了回家的路。村民们等啊等,也没等到怪人,于是都四散而去。”

    “时间一长,大家也就忘了那个怪人,只有小女孩还记得他,每天都往山里跑,想要找怪人,却一直一无所获。但不久后,她的身上,就长了一颗透明的疙瘩。那个疙瘩越来越大,里面有很多奇怪的丝,小女孩的母亲于是戳破了疙瘩。疙瘩里面的丝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将小女孩和她的家人都缠在了里面,然后那些丝越来越多,越来越长,越来越粗,直到将所有村民都缠在了里面,没有一个村民能逃脱,他们的身体都不能动了,只有眼睛能动。”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看到,村子的上空有一个巨大的蛛网,蛛网上,坐着一只蜘蛛妖,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说到这里,小二长长吐出了一口气:“这就是老邢讲的第一个故事。”

    凝辛夷和谢晏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

    程祈年疼得脸色发白,还强撑着问了一句:“可找到什么有缘人?”

    小二摇头:“没有。大家都被吓了一身冷汗,只觉得这故事鬼气森森,但又让人意犹未尽。于是老邢过了几日,又来讲了第二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还是发生在这个村子里。是说村子里有个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早年离家而去,在外游荡几年回来以后,力气突然变得大于常人,成了远近闻名的壮汉。”

    “力气变大,种的地也变多了,别家年轻人都很羡慕。壮汉便问他们,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年轻人们当然愿意了。但是年轻人的家里人却不愿意,外面的世界生死未卜,这一去不知何时归家,奈何老人们哭得死去活来,年轻人们却还是跟着壮汉去了。”

    “去了的年轻人过了几年回来,竟然也变成了壮汉,又吸引了很多新的羡慕他们的年轻人,如此竟然形成了一个循环。久而久之,这村子里的年轻人,都被带去了外面。某一天,最后出去的那个年轻人回来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竟然只剩下了老弱和妇女。”

    “殷切期盼自家儿孙的老人们问那个年轻人,其他人都去哪里了,怎么不回来。那年轻人支支吾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后来被逼急了,你猜怎么着?”

    小二吞了吞口水,才压低了声音:“那年轻人,拿了把刀,将自己的肚子剖开了。那肚子里,竟然满满当当,跳着四五十颗心脏!”

    这便是第二个故事了。

    凝辛夷轻轻皱起了眉头,这两个故事听起来都没头没尾,开始地突然,结束的地方惊悚且出人意料,隐约能感觉到像是在暗示什么,却又让人摸不到头脑。

    如果用有缘无缘来形容,就像是这所谓的缘分在门外徘徊,但还没找到开门的钥匙。

    便听谢晏兮问:“第三个故事呢?”

    小二清了清嗓子,舒了口气,继续道:“第三个故事呢,依然在这个村子里。是说前线战事吃紧之时,前线伤亡巨大,征兵之事最密集时,竟然月月都来。到了后来,村中已经无人可去,无人能去。可这个月,官爷又来了,非要这村子凑出一十八人来。”

    “可村子里连五十岁的老叟都已经被带走了,全村上下,哪里能凑出来十八个人。”

    “有小女子试图削发画眉,替父从军,也好过家中年过花甲路都走不稳的父亲,还要披甲上阵,全村泣不成声,悲戚无比,只觉得世道如此,欺人太甚,与其如此苟活,不见天日,倒不如大家都一死百了。”

    “正当大家心存死志时,山上来了一个怪人。这怪人说,他有办法,让大家且都回家去,看他的。”

    “村民们半信半疑,却除了相信他,也别无他法,只得闭了门窗,却又留了缝隙,偷偷看这怪人要如何。”

    “却见那怪人挠了挠头,那散乱如狮毛的头发便成了发髻。拍了拍身上,那破布衣服便成了寻常布衣。再跳起来跺跺脚,脚上就多了一双布鞋。然后这怪人才大摇大摆去了征兵的官爷那儿。”

    “官爷说,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怪人却左右四顾道,官爷仔细看,来的分明是官爷您要的一十八人。那官爷脸色一变,刚骂了几个字,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苛刻满意的笑,说,不错,的确是一十八人。还对着花名册上,一一点了这些人的名字。”

    “然后,那官爷便带着这怪人去复命了。”

    “等到这官爷走远,村子里的人才敢出来,最近的那户人家听的最是清楚。有人问那家的姑娘,有没有听清官爷点的名字都是哪些。那姑娘脸色古怪,准确地重复出来了那些名字。”

    “竟然都是早前就已经阵亡了的村民的名字!”

    小二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不胜唏嘘道:“老邢来酒楼这么多天,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就是这三个故事。昨日那佛在哪里的故事,还是他第一次说,谁能想到,这竟然就是最后一次。”

    “可惜如今,他再也等不到他要等的有缘人咯。”小二摇头叹气,刚刚面露惋惜,又想起了自己如今乃是在平妖监中被问话,顿时敛了神色,恭谨道:“各位大人,小的知道的便是这些了。”

    大家面上都带着沉思,显然还在回想小二方才所说的这三个说书人的故事。

    这几个故事面上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联系,要说有,只像是在颠来倒去地说一个村里发生的不同事情,但这些事情分明发生了一件,就不可能发生第二件,倒像是说书人为了省事,懒得再编一个地名出来。

    可若是如此,他又何必神神叨叨地在一开始,就说什么有缘人呢?

    凝辛夷正在想,那边程祈年便已经问出了和她一样的疑问。

    谢玄衣从小就不爱听说书,这会儿硬着头皮听了三个云里雾里的故事,心里那股不喜的劲儿也泛了上来。闻言,他先冷笑了一声:“说不定只是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想要多赚点银子罢了。”

    “可他死了。”凝辛夷反驳道:“用醒木自己拍死了自己。若是想要赚银子,何至于此?”

    她顿了顿,继续问了小二刑泥巴来说书的频率,每次来的时间,说书的长短,说完书后都去了哪里,平素可有其他人来找过他。

    小二都一一答了,只是回答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脸上带了点迟疑:“老邢是外地人,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我也从未见过他与人有什么交情。但……”

    “但什么?”甄监使语带严肃:“你好好回想,说仔细点。”

    小二被一吓,连珠炮似的倒了出来:“但前两天有一日,我、我去见我的相好,回来的时候晚了点,想要抄近路,正好走了破潼巷,路过了老邢家。破潼巷那种地方,大家家徒四壁的,既然路过,烛火点燃后,我当然也看到了老邢一个人的影子。”

    说到这里,小二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儿惊惧:“可、可他在说话。”

    “说话?说什么话?”凝辛夷追问道。

    “他说的颠三倒四,乱七八糟。一会在笑,一会在哭,一会儿声音尖细,一会儿声音粗野。若非影子只有一个人,我简直要以为那屋子里有七八个人了!”小二犹豫道:“但老邢毕竟是说书人,我被吓了一跳,转念一想,可能这是老邢在练新故事呢,过去我也听过擅口技的说书人,一人便能分饰好多角,便没有细听,飞快跑回来了。”

    凝辛夷心底一动。

    古怪与古怪堆叠,她却反而从这些一连串奇特的不同寻常里,找到了共通之处。

    拘了不知多少人息的木桌。

    将村民们全部捆成一团的蜘蛛妖。

    肚子里有四五十颗心脏的年轻人。

    分明孑然一人却被以为是十八个人的怪人。

    独自一人发出不同声音的刑泥巴。

    “一个容器,或者说,一具躯壳。”凝辛夷慢慢开口。

    谢晏兮已经接上了她的话:“里面却有无数个人。”

    言罢,两人对视一眼,目光一起落在了那张桌子上。

    凝辛夷:“要解开上面的阵看看吗?你来还是我来?”

    谢晏兮的手已经落在了腰间的剑上:“我来。”

    眼看他真的要出剑,谢玄衣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道:“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这里还有一个凡体之人,倒是先把他送回去再你来我来!”

    第125章

    木桌散发的气息依然晦涩难明,越看,越有一种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奇特感觉。

    要开桌,当然不能蛮力以破之,否则又和方才一箭想要毁了这桌子的杀手有什么区别。

    凝辛夷和谢晏兮刚刚还气势汹汹说着要劈开桌子,结果待得甄监使亲自走了一遭,确认那小二出了平妖监的大门,沿着大路溜达回去了,再回到那屋子里时,谢晏兮都还未出剑。

    凝辛夷眼睛刚好,又是在平妖监内,谢晏兮不许她用鬼咒术,手上的巫草连续燃了两根,巫草却都没有反应。

    “不是真的将人封在了里面,也不是真的魂魄,为何会有人息?”谢晏兮弯腰查看,脸上难得有了疑惑之色:“又为何要刻一道又一道的拘魂阵?”

    凝辛夷托腮蹲在旁边,对于谢晏兮拒绝她的事情还在耿耿于怀:“但凡让我看一眼呢?”

    谢晏兮错眼看过去。

    过去凝辛夷总是紧绷的,背脊挺直,面上的神色淡淡且恬静,唯有灯下偶尔,才可窥见他记忆中顾盼生姿俏丽不可方物的一隅。

    如今她一夕知晓了他原来知道她究竟是谁,虽然显而易见还有些别扭,但已经悄然透出一股懒得装了的势头。

    又或者说,她在谢晏兮说自己想要的竟然是她的真心后,似乎辗转反侧,难以置信。倘若这话是别人说的,她恐怕只会嗤之以鼻,可偏偏说了这话的人,是她刚刚真正产生了信任之感,甚至会在喊出她的名字后,甘愿血肉模糊地在火中寻找她的谢晏兮。

    这让她不得不相信,他想要的,是真的。

    他想要的,不是别人,的的确确是凝辛夷的真心。

    虽然她还没有明白和理解他的意图,但这样展露出更多的一点点真实自我的模样,宛若一种悄然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就像是常年龟缩在厚重背壳中的小蜗牛,悄悄探出了一只眼睛。

    更像是无声的询问。

    ——过去你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我。那么从现在开始,你确定你想要的,是这样的凝辛夷的真心吗?

    谢晏兮注视着她,不知何时,他竟然已经能够读懂她如此隐秘的心思,他抬手将她滑落下来的一缕发挽到耳后:“如果什么都让你来,岂不是显得我太没用。”

    凝辛夷神色稍显古怪,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我有让你觉得自己没用过吗?”

    甄监使已经溜达回来,在门口探头探脑,更多听说了这边事情的监使都向着这个方向投来好奇的目光,谢玄衣和程祈年也还在不远处。

    众目睽睽,谢晏兮却恍若未觉,沉吟片刻,神色认真道:“近来的确常有。”

    过去不曾有过,因为他孑然一人,无所不能。

    近来常有,只因她数次身处险境,他却总是迟到一时半刻,饶是她安然无恙,他也总觉得,倘若他能再早一点来呢?

    凝辛夷却嫣然一笑。

    此前她总是笑不露齿,要么笑意不达眉梢,抑或笑只藏在眼底。直到现在,她这样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只刹那间,已是满院生辉。

    那些深藏在三清观院落之中,只属于他与她的记忆,在他的心中蓦然鲜活。

    凝辛夷大大方方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后退两步:“能让你这么觉得,说明我也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既然这样,这次机会就让给你吧。”

    甄监使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小夫妻打情骂俏固然有趣,让人听起来嘴角上翘,但这可是凝家大小姐和谢家大公子的眉目传情,这是他能听的吗?

    只有程祈年莫名露出了些许欣慰的表情,还努力抬手够了够谢玄衣,凑过去试图和他咬耳朵:“你有没有觉得,比起初见的时候,他们现在更像是真正的……”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谢玄衣看过来的眼神太过骇人了些。

    程祈年顿住,然后哎哟一声假装伤口太疼,飞快移开了目光。

    然而之后,他再看向谢玄衣的神色里,却也多了几分深思和担忧。

    凝辛夷退开两步,谢晏兮先以木桌为中心,用剑气绕了一圈,将那木桌以剑气环绕其中,旋即才拇指一动。

    曳影出鞘。

    剑气压在木桌上反复阵线的一个点,少顷,阵解一层,剑气再压,再点,如此耐心地反复许多遍,那木桌上的所有拘魂阵居然真的就这样土崩瓦解开来。

    哐当。

    剑意再小心,也不是这样一张破烂木桌所能承受的。在那些阵线被解开后,木桌再难支撑,四分五裂地跌落在地,变成了一片碎屑。

    下一瞬,晦涩难明的气息骤而充盈在空气之中,旋即是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种声音闷且悠远,却又极近,像是直接在心脏抑或肌肤上抓挠,逐渐蔓延成一片让人想要抓挠自己的痒。

    痒入骨髓,难以抑制,竭力压抑之时,神思竟也跟着恍惚一瞬。

    凝辛夷觉察不对,在谢晏兮的剑气将要卷起来的同时,已经捏住了九点烟。

    就在此时,一只手轻柔地从门口探了进来,施施然按在了地上,抓住了什么东西。

    于是之前所有的异样感都骤而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在心底松了口气,旋即看向门口。

    匆匆赶回来的宿绮云从地上提起来了一只形容异常可怖的蛊虫。

    那蛊虫形如蜈蚣,蜈蚣千足,然而她手中的那只虫子上,本应是足部的位置,却竟然……竟然是一张张浮凸出来的、极小的面容五官!

    那些小小的面容扭曲挣扎,生动诡谲,让人见而生怖。

    看清楚的这一刻,凝辛夷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看这一眼,为何自己身为修行者的实力如此之好。

    “这是什么东西?”凝辛夷飞快转过头去,倒吸一口冷气:“天下竟有如此邪异的蛊虫!”

    却见宿绮云竟然面不改色地将那只蛊虫提在眼前,端详片刻,啧啧称奇:“有点意思,这天下竟然还有我没见过的蛊。”

    程祈年脸色煞白,显然也是看清楚了那蛊的模样,很是缓了缓,才道:“宿监使,将你紧急喊回来,也是为了这蛊……”

    “不是为了你伤口的毒吗?”宿绮云不太客气地打断他:“我道是什么毒,非得让我跑一趟,如今有了这蛊虫,这一趟倒也不算太亏。”

    凝辛夷忍了又忍,还是道:“你快把你手上那玩意收起来!”

    宿绮云应了一声,一边翻找蛊匣,一边道:“忘了你怕……”

    说了一半又蓦地住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这算什么,这世上蛊虫哪有不恶心的,比这更丑陋的我也见过。不过这只蛊虫上好像还有几重残魂,倒是闻所未闻,且让我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蛊。”

    凝辛夷:“……”

    凝辛夷面带同情道:“你也不容易。”

    宿绮云却露出了有点意外的神色,和凝辛夷对视一眼。

    后者的神色出乎意料地轻松坦然。

    宿绮云反而微微皱眉。

    甄监使在初时的脸色煞白后,已经回过神来,飞快腾出了一处地方来,向着宿绮云一礼:“事关一方百姓,恳请宿监使尽快查出这蛊虫的来历与详情。”

    陵阳郡的平妖监中自然也有擅蛊与毒的监使,但他也从没见过有谁敢这样直接徒手抓虫的,只要不是找死,唯艺高才能人胆大。

    宿绮云颔首:“甄监使放心,一定尽力。”

    她边说,边向着那边走去,手中三清之气流转,显然一刻都不打算耽误,又回头道:“那说书人的尸体呢?一起带过来给我。还有程祈年身上的伤,玄衣,你取一片他的皮肉来。”

    程祈年大惊失色:“宿监使,你我已经熟悉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了吗?”

    谢玄衣已经从靴底拔了一柄薄刃出来,对着他的伤处磨刀霍霍。

    程祈年难以置信:“玄监使,好歹用火燎一遍……啊!”

    惨叫声让他吞下了所有的话,玄衣毫不留情地将一块手帕塞进了他嘴里,顶着程祈年委屈吃痛的眼神,难得良心发作:“放心,至少手帕是干净的。”

    程祈年随着他的话,可怜巴巴地放松下来,旋即却又在被片肉的疼中,有些模糊地想。

    ……所以说,靴下刃果然是脏的对吧!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凝辛夷面带同情地安慰道:“反正已经中毒了,再毒也毒不过你身上的,有宿监使在,大不了两毒齐治,以毒攻毒。”

    程祈年:“……”

    程祈年两眼一闭。

    不远处,宿绮云又道:“蛊虫怕煞气,劳烦少夫人帮我拿过来。”

    凝辛夷于是接过谢玄衣手中还在淌血的刀,跟在宿绮云身后,向着停放刑泥巴尸体的屋子走去。

    走到一半,只听平妖监外遥遥有两道马蹄声停下,便见谢晏兮似是听到了什么,抬步向着院外走去。

    凝辛夷探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两道眼熟的身影从外向院内快步赶来,遥遥与她对上视线,元勘还笑盈盈冲她行了个礼。

    她想起来,谢晏兮说,元勘和满庭留下处理王家大院的后续事宜了,如今既然赶上来,想来已是料理完毕,这会儿正在给谢晏兮做详尽的汇报。

    想来谢晏兮会将其中要紧的部分随后告诉她,凝辛夷没太在意,犹豫片刻,虽然恶心,但到底实在好奇,所以她还去宿绮云那边看蛊虫的进展了。

    等到她不再关注这边,元勘才谨慎道:“师兄,不然到里面说话?”

    待得隔音符点燃,元勘才道:“观中与东序书院往来不多,时隔又久,但师弟我这些年来广结善缘,又使劲浑身解数,还真让我找到了几个知道这事儿的人。”

    谢晏兮扫他一眼,元勘顿时敛去满身得意的自夸,老实道:“一位是苍溪师伯座下的弟子,年岁比我要长五六岁,说大徽太初三年春时,三清观确实出过大事。他那时年纪也不大,却也记得,那一日黑云漫天,人心惶惶,所有弟子都被责令不许踏出院门一步,听说是来了大人物。”

    在元勘说出时间的时候,谢晏兮已经神色一动。但他没有打断元勘,让他继续说了下去。

    “但这位师兄去了后山采药,在山中几日,自然错过了这道禁令,因而在回来之时,于高山之上,恰好遥遥看到了冬日长湖中发生的事情。”

    “湖水沸腾,遮天蔽日,他的确看到菩虚子道君与几位他不认识的人并肩而立,似是在镇压什么妖物。但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湖中心的半空中,有一个年岁极小的孩童。”

    “孩童?”谢晏兮眉间一跳。

    “正是。”元勘道:“那孩童最多不过四五岁模样,应是女童。更多的,他就没有看到了。因为只是一眼,他就有了某种绝不该多看的预感,飞快躲回了深山之中。只是走前,他还听到了一句话。”

    谢晏兮静静听着,心底的疑惑越来越深。

    凝辛夷说过,她失去的,是八岁以前的所有记忆,而她跌落东序书院的冬日长湖、招至妖祟入体之事,也正是发生在八岁那一年。

    不过一眼,或许会认不清孩童的年岁,但绝不至于将八九岁的模样,看成四五岁。

    更何况,那弟子清楚地说,这件事发生在太初三年。

    太初三年春,凝辛夷的确应当只有五岁。

    可她为何却笃定地觉得,自己坠湖是八岁时的事情?

    这中间的三年,去哪里了?

    谢晏兮思忖片刻,目光越过窗棂,遥遥落在院中凝辛夷的身上。她正有些排斥,却又难掩好奇地探头看着宿绮云摆弄蛊虫,发钗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洒下一片摇动的阴影。

    “太初三年春。”谢晏兮轻声重复这个时间点,似有所觉:“太初三年春……”

    元勘和满庭对视一眼,和谢晏兮的声音一并响了起来。

    “两仪菩提大阵。”

    第126章

    带着薄薄一层血肉的刀刃落在宿绮云的桌子上,凝辛夷道:“你别说,玄衣这刀工挺不错的,薄厚均匀,切面平整,看起来平时没少磨这把刀。”

    宿绮云手下动作不停,倒也还能分神回她:“虫子这么可爱,你怕得要命。一坨血肉模糊,你倒是看得面不改色。话说回来,你和他什么时候这么熟,能直呼其名了?”

    凝辛夷从善如流道:“这不是跟着你喊吗?”

    宿绮云没说信不信她这话,只抬眼看她,不掩目光中的探究:“才过去了几天而已,凝阿橘,你和上次我们分开的时候,不太一样。”

    凝辛夷手指微顿,佯做不在意道:“哪里不一样?”

    “你更像是你自己了。”宿绮云并不绕弯子,目光在这一刻锐利到仿佛要剜进她的心里:“让我猜猜,是不用装了吗?”

    凝辛夷轻扬眉梢,反问:“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险些暴露你我其实还算熟悉的时候,你并无紧张之色。”宿绮云道:“更不必说,你放才蹲在那里查看桌子的姿态,不是你作为凝玉娆会做出来的样子。”

    凝辛夷轻轻抿了抿嘴:“这么明显吗?”

    她这么说,宿绮云心中的猜测便等于是被证实了大半:“与你相熟的人,自然觉得明显。不过别紧张,反正你也没什么朋友。”

    凝辛夷幽幽道:“……这种时候还非得要说这种戳人心窝子的话吗?

    宿绮云扯了扯唇角,停下手里的动作,拿起那柄刀,隔着那点血色与她相望:“我对别人的事情并不关心,但阿橘,当初是你告诫我,不要轻易向任何人交付信任的。”

    凝辛夷沉默片刻,倏而笑了起来:“倘若不算轻易呢?”

    宿绮云眼神微顿,看向她的眼神也变得认真起来。

    “偶尔有一次,我也想试试,真的相信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凝辛夷并不扭捏,坦率道:“更何况,若是这一生都没有一个真正信任的人,未免也太寂寞了。”

    宿绮云欲言又止,但面前姿容过盛的少女眼角眉梢都敛了几分昔日的乖戾和看似温和的疏冷,仿佛窗棂外打进来的阳光终于真实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于是宿绮云弯唇笑了笑:“那你阿姐呢?她不算你真正信任的人吗?”

    “阿姐是阿姐。”凝辛夷也笑:“阿垣是阿垣。”

    跨过窗棂的另外一间屋子里,有视线遥遥落过来,发钗流苏晃动的弧度看不真切,却也能看到一小片如白玉般的肌肤和她眉梢的一点笑。

    她在笑,谢晏兮脸上那点散漫的笑却慢慢敛去。

    “确定是太初三年吗?”他问。

    元勘颔首道:“要说的蹊跷便是这里。这位苍溪师伯座下的师兄对时间十分笃定,但另一位师兄,却说他在太初六年时,见过几乎如出一辙的景象,可惜他距离不够近,看得不够真切。更何况,那时东序书院的长湖已经禁封了好几年,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也是偶然看到那边有奇特的动静,这才多看了两眼的。”

    “禁封?”谢晏兮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他很是回忆了片刻,却难以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出与之相关的任何碎片:“从何时开始禁封的?”

    “好巧不巧,也正是太初三年起。我还特意去东序书院走了一遭,如今那长湖刚要结冰,一望无垠,湖边弟子三两成群,看不出半点曾经禁入过的模样。”元勘道:“其余也还有几位师兄有些模糊记忆,但都说不清到底是哪一年,只能说出大概范围,倒是都与这两位师兄所说的时间八九不离十。也不知道究竟谁说的才是真的。”

    满庭蓦地开口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两位师兄说的,都是真的?”

    元勘高高挑眉,显然觉得这种可能也未必不存在,只是他思忖片刻,到底忍不住道:“倘若如此,那孩童也太可怜了,难道是被连续在那湖中被封印镇压了两次?究竟是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东西,才要被这样对待两次?难道是化作孩童模样的妖尊?”

    不远处晃动的发梢倒映在谢晏兮眼底,他听到了元勘的话,却不置可否,只问:“你方才说,苍溪师伯座下那弟子还听到了一句话?一句什么话?”

    元勘忙道:“他听到有人说,从此世间再无方相血。”

    谢晏兮的眼瞳骤凝。

    刹那间,他的脑中响起了闻真道君的话语。

    ——“……这世上哪里还有方相族人。”

    ——“方相族人早就不可查也不可追了……”

    元勘看着谢晏兮的脸色,挠了挠头,小心问道:“师兄,这方相血,与你想要去查的方相一族,是相同的事情吗?那湖里的孩童究竟是谁?师兄为何突然要查这件事?”

    满庭拽了拽元勘的袖子,冲他比了一个摇头的表情,示意他不要多问。

    元勘猛地住了口,下意识顺着谢晏兮的目光看去。

    ……奇怪,师兄要在谈论这些问题的时候,用这样的目光和神色看那位凝家小姐?

    *

    神都。铜雀三台。

    陵阳郡已经落雪积山,神都也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三场雪。

    宫人们小意行走在铜雀三台中,偶有人向着灰白的天空望去一眼,难掩眼中忧色。

    今年的落雪,比往年都要更早十来日,想必这个冬日,也会比以往要更冷许多。

    宫中有地龙尚且难捱,更不必说宫墙之外。

    人间的疾苦被高高的宫墙隔绝开来,仿佛只要有这宫墙一日,铜雀三台便会永远盛满芙蓉富贵,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然而铜雀三台却并不如世人所想象的那样日日笙歌,相反,便如今日雪落之时,宫墙之内,静谧到几乎只剩下了一行宫女走过时的踩雪声。

    铜雀三台很小。

    小到至今四妃之位都不满,徽元帝也已经多时未扩充后宫了,更婉拒了许多臣子想要旁敲侧击塞进宫中的女儿。连天下百姓都多少知晓此事,再感慨一句徽元帝真是帝王情深,自明皇后薨了以后,竟是再也无心后宫之事。

    请求徽元帝扩充后宫,诞下更多子嗣以固国本的折子如雪花般飞入太极殿,却都被龙椅上的那位面无表情地扔去了一侧,驳回一句“大徽江山有太子足矣”。

    老臣们面面相觑,唉声叹气却不敢多言。昭德太子的确素有仁德之名,而朝中也并不安宁,且不论澜庭河对岸的北满依然虎视眈眈,世家之间错综的斗争已经足够复杂,倘若再加上夺嫡之争,牝鸡司晨,难以想象如今的大徽是否还能经得起这么复杂的政治斗争。

    可纵使如此,仅有一儿两女三位皇嗣,也未免实在是太少了些。更重要的是,对后宫之事毫无兴致的帝王,也着实难免让人有一些旁的遐想。

    究竟是不想,不能,还是……不行?

    但铜雀三台也足够大。

    大到偏殿之中安静到冰冷,连帷幔拂过地面的声音都很清晰。

    群青宫装的少女坐在高位之上,看着自己的父亲从大殿门口提步而入,一路向前,直至走到自己的面前。

    凝玉娆起身,挥挥手,于是侍候的宫人们如流水般鱼贯退下,再将宫门沉沉合拢。

    然后,凝玉娆才向着凝茂宏俯首行礼:“父亲。”

    凝茂宏不避不让:“你尚未受封,确应是你向我行礼。”

    凝玉娆莞尔:“父亲希望我受封吗?”

    凝茂宏向前,在凝玉娆方才的位置上坐下,平静道:“如今圣上见我,尚且要起立相迎,你受封与否,于我无碍。 ”

    凝玉娆不必抬眼打量坐在那里的父亲,凝茂宏的身形便已经自然入她心中。她也知道,凝茂宏所言非虚,如今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凝家家主权倾朝野,几乎要与徽元帝平起平坐,因而便是这样踏足铜雀三台,凝茂宏甚至都没有特地更衣,而是穿了与在家中时如出一辙的闲散道袍。

    只是再家常的衣袍在他身上,都会带着别样的压迫感,让人不敢抬头,更不必说对视甚至对抗一二。

    凝玉娆展袖,跪在地上,轻声道:“父亲说得是。”

    凝茂宏神色不辨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长女,哪里还有在外人面前时温和醇厚的模样:“今日来,一是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二是来问问,阿橘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凝玉娆应道:“女儿一切都好。至于阿橘那边,她说要等与谢公子商议后,再行答复是否要回神都省亲。”

    “谢家旧部在查谢家三年前的事情。”凝茂宏音色淡淡:“我会让给出让谢晏兮不得不来神都的诱饵。”

    凝玉娆的眼中有了难掩的愕色:“父亲难道打算让他知道,谢尽崖并没有死的事情?”

    “谢尽崖知道的太多了,早就应该是一个死人了。死在自己儿子手中,是对他最后的仁慈。”凝茂宏平静地说着生死,语调中没有一点起伏,仿佛在说的并非自己的姻亲旧友,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但不能让他这么轻易就到神都,要让他知道,一路阻碍他的人,正是他的父亲。这件事情,阿娆你来安排。”

    凝玉娆犹豫一瞬,到底道:“此事倒是不难,但刀剑无眼,若是阻碍太多,未免会误伤到阿橘……”

    “今日来,也是要与你说此事。”凝茂宏终于抬眉,神色莫测地看向凝玉娆的眼睛:“阿娆,她若真的回来,你当如何自处?”

    凝玉娆愣了愣:“我?”

    凝茂宏居高临下道:“你既然能让凝二十九杀她一次,便能杀她第二次。”

    凝玉娆在袖下的手一瞬间收紧。

    来自父亲的那双眼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带着让人难以承受的压迫感:“还是说,你杀她,是做戏给我看?”

    第127章

    凝玉娆背后冷汗涟涟,面上却露出了惊惶惧怕之色,她重新俯首在地,额头贴在烧了地龙后并不算非常冰冷的地面上:“阿娆不敢。”

    她有很多种解释的话语,但在凝茂宏面前,所有巧言令色都化作最简单直白的“不敢”两个字。

    因为她太明白,她的父亲最不耐烦听解释,所有的解释在他的心中都是废物的自白和狡辩,反而会激怒他。

    凝茂宏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便如他在朝中朝下的口碑一般,让人如沐春风,可凝玉娆却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趴伏在地,哪里像是神都高高在上的凝家嫡女,更像是等待发落的羔羊。

    “不敢就好。”凝茂宏笑道:“既然不敢,便假戏真做吧。”

    伏在地上的人终于动了。

    凝玉娆慢慢抬起头来,这一次,她是真的难掩眼中诧色:“父亲可是认真的?”

    “为父何时与你玩笑过?”凝茂宏微微眯眼。

    凝玉娆与凝茂宏对视的眼有一刹那的颤抖,但她到底没有错开眼,低声道:“可有她必须死的原因?”

    凝茂宏看着她,不置一词。

    凝玉娆当然知道,凝茂宏最不喜有人反问他。他素来是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掌控者,那些外界所传的宽厚与仁善不过是一层表象罢了,事实上的他,不容任何人的诘问,只需要执行。

    可饶是如此,凝玉娆脸色微白,却依然倔强道:“我看护她长大,纵无姐妹情深,杀她也算是同室操戈,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原因。我不明白,父亲难道是真的想要她死?阿橘素来谨小慎微,循父亲的心意过活,何错之有?她犯了什么错,要父亲非要置她于死地?!”

    她言辞这般激烈,凝茂宏脸上却没有愠色,反而露出了一点笑:“阿娆,你会反问我,这很好,否则我几乎快要以为,你入了这铜雀三台以后,便成了姬睿的傀儡。”

    徽元帝的名讳被他这样淡淡道来,没有丝毫的避讳之意,其中也没有几分尊敬,反而倒像是在闲话家常时,偶尔提及了一位相熟之人罢了。

    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直呼其名,也必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的问题,我不是不能回答。”凝茂宏注视她:“但知道了答案以后,你就永远不能从这个答案里逃脱了,即使如此,你依然想要知道吗?”

    凝玉娆的脸上有一点茫然,她微微蹙眉,不明白凝茂宏为何这样说。但在短暂的迟疑后,她依然点了点头:“请父亲告诉我,我宁可要清醒的痛苦。”

    凝茂宏这一次的回答很简单:“好。”

    然后,他的下一句话,便成功地让凝玉娆猛地瞪大了眼。

    “你只需要知道,凝辛夷,本不姓凝。她的母亲不是我养的外室,也绝非什么花娘伎人。”凝茂宏道:“她不是你的妹妹,或者说,她本应与凝家毫无关系。我之所以不惜背负骂名也要让她入凝家,是因为我需要她成为牵制和平衡我与姬睿之间关系的道具。”

    在凝茂宏开口前,凝玉娆设想过许多种可能性,包括凝辛夷的身世或许比表面要更复杂一些。

    却唯独没想到,竟然复杂至此。

    又或者说,无情至此,她甚至不被当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被以道具称呼之。

    纵使早就知晓自己父亲的无情,凝玉娆此刻难言心中复杂,只怔然看向自己的父亲:“既然是牵制,为何又……”

    “自是因为如今,牵制变成了威胁。”凝茂宏道:“我让她入神都,是因为我不想在神都见到她。这一路上,下手的机会良多,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凝玉娆垂眸沉默了很久。

    “对了,还有一事或许你想知道。”凝茂宏的眼中闪过一丝饶有趣味的冷酷,道:“她的身上,也并没有妖尊的封印。”

    凝玉娆霍然抬头,眼神中透出了巨大的震惊:“……没有?可我明明看到……”

    “不过是残阵罢了,最后一笔的首尾并未勾勒,阵并不奇效。”凝茂宏一瞬不瞬地盯着凝玉娆眼中变幻的神色,唇角带了一份奇特的笑意:“但你不必知道为什么。”

    凝玉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眼中从不可置信,慢慢变成了一片空落落的茫然,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变成了唇边似是无意识的呢喃。

    “没有……竟然没有……怎么会没有……那我……我……”

    至此,凝茂宏才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唇角的笑意更莫测了几分,近似带了残忍的快意,更像是笃定这世间的一切都逃不过他掌心的居高临下。

    言语至此,他已经达到了所有想要的目的,证实了他的猜想,座下他的这位嫡女,也定然会如从前那样,依旧是他手里斡旋在他和姬睿之间,他和凝辛夷之间,最锋利也是最好用的刀。

    他收了视线,不再多言,就此起身。

    经过凝玉娆身边时,他的脚步没有一分一毫的停留,就这样径直向着大门的方向而去。

    凝玉娆的目光却一直随着他,在凝茂宏将要推门而出之前,她倏而追问了一句。

    “女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凝茂宏的脚步停了下来。

    凝玉娆深吸一口气,才字字清晰道:“父亲……可要取而代之?”

    门尚未打开。

    但凝茂宏的身影在无数堆叠的帷幕之间飘摇,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的问题没头没尾,但凝茂宏自然能听懂她的意思。

    凝家既然能扶持徽元帝登上那个位置,以如今凝茂宏只手遮天的样子,很难不让人去想,他到底想不想再更进一步。

    这也是凝玉娆一直想要知道的。

    她自幼便陪同那些铜雀三台的娘娘们打牌,对铜雀三台的路和对凝家一样熟悉,对于那些娘娘们的习性和徽元帝本身一样熟悉,便是她见到徽元帝的机会并不多,也足够她从各位娘娘口中知晓良多,更不必说,她还能从凝茂宏这里知道这位帝王的另外一面。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之一。

    门那一端的人似是沉默了许久,也似乎只是眨眼的刹那,凝茂宏抬手,将手按在门上的那一刻,他才开口。

    “暂无此意。”

    大殿的门开了又关,又过了许久,凝玉娆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的身形有些莫名的颓唐,似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发钗歪了,叮当落地,都没有让她停步抑或回头。

    她就这样一步步向前,直至走到了一面铜镜面前。

    铜镜极大,可照全身。

    然后,她开始对着铜镜,一层一层褪去身上的宫服,直至露出雪白无暇的胴体。

    铜镜倒映出她的身躯,而那身躯之上,赫然竟是与凝辛夷身上一模一样的黑色细纹。

    晦涩的线条勾勒出封印法阵,如能吞噬所有的密纹,层叠反复,交错游走。

    “阿橘的封印是假的。”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蓦地满面嘲意地嗤笑了一声。

    “那我的呢?”

    *

    “天下蛊虫繁多,平妖监中能人众多,更多的却在乡野之间,我所知的,也不过十之一二。”宿绮云将困住蛊虫的盒子盖上,娴熟地贴了封符上去:“目前我能确定的是,这蛊虫上的确有数条残魂附着,但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这蛊虫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作用,都一概不知。”

    凝辛夷拧眉道:“平妖监已经排查完了所有与刑泥巴有过来往的人,并没有在他们的身上发现类似蛊虫的痕迹。你可要与我们一起去一趟刑泥巴的来处雁门郡双楠村?”

    宿绮云摇头:“我虽然不认识这蛊虫,但我知道有人或许认识。不如兵分两路,以应声虫联系,若我这里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同样,若是你们探知了更多有关这只蛊虫的消息,也要及时反馈给我。”

    说着,她将一块石头模样的东西交到了凝辛夷手上:“这是以刑泥巴身上的血肉和蛊虫一并提炼出来的,若是你靠近了有同样蛊虫的人,这石头便会发热,若是到了发烫的程度,说明你周围应当不止一条蛊虫,定要多多当心。”

    言罢,她看到凝辛夷脸上带了些担忧的神色,宽慰道:“此行我会多加小心的。”

    “我极少对你有担忧。”凝辛夷轻声道:“但这次不一样,我担心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卷入一些本不该由你承担的纷争之中。毕竟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想要杀我。又或者说,他们想杀的究竟是我,还是与这一系列事情有关的人。”

    宿绮云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命硬着呢,要是那么容易死,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将辫子甩到了身后,带上了风帽,显然是一刻都不打算多留:“我向南行,算算路途,我要走的比你们还要更远,我若是日夜兼程,说不定能刚好赶上。”

    走到门口之前,她又看向程祈年:“关于你身上的毒,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程祈年愣了愣:“不然还是先听好消息吧。”

    宿绮云弯唇笑了笑:“好消息是这毒要不了你的命。”

    程祈年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

    “但坏消息是,能解这毒的药材,在神都才有。所以你且先中着毒,过段时间我们神都再见时,我再来给你解毒。”言罢,宿绮云抬起一只手,冲着程祈年随意挥了挥:“千万要活到那个时候哦。”

    她踏出门外,送她来的那匹马已经吃足了草料,整装待发。

    于是身着平妖监官服的少女翻身上马,一骑绝尘,头也不回地向着南下的官道而去。

    “想来她是往桃泽郡去了。”谢晏兮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从凝辛夷身后走上前来:“世间的蛊虫大多出自南域,永嘉郡也在南域,想来程兄对此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程祈年的脸色因为宿绮云最后留下的话而不怎么好看,他长长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桃泽郡多沼泽山地,沼气覆盖,毒虫众多,是培养蛊虫最好的地方,永嘉郡与桃泽郡接壤的地方都出了几种毒蛊,更不必说桃泽郡中。若宿监使真的是要去桃泽郡……”

    他没说完,但未尽之意中,满是担忧。

    “你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中毒的情况吧。”谢玄衣的声音冷冷响起:“宿监使满身是毒,越是毒多的地方,她越是来去自如,想来用不着你我多操心。”

    程祈年虚弱地靠在自己的木匣子上,原本就苦涩的脸色更苦了几分:“也是。如今我要先考虑的,是怎么才能回神都。”

    他有点吞吞吐吐地看向谢玄衣:“玄兄,你我搭档多年,如此关头,你自是要去双楠村查这蛊虫的线索,我总不好拖你的后腿……”

    谢玄衣脸色不耐地打断他:“我还不至于被你拖后腿,上马车。”

    平妖戡乱之事向来刻不容缓,因而平妖监的效率素来都极高,神都如此,陵阳郡亦如是。

    宿绮云前脚纵马而去,后脚甄监使已经为他们备好了这一行的马车和干粮。

    于是程祈年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又探出头来,想要够自己的木匣子,结果被玄衣一只手轻巧地提了起来,一起给他扔了上去。

    谢晏兮和凝辛夷分别翻身上马。

    谢玄衣左右看看,神色变得有些古怪:“等等,难道是我当马夫?”

    凝辛夷指了指自己:“难不成不然我当?”

    谢晏兮敛着眼皮,从马背上扫去一眼,言下之意也很明显。

    谢玄衣:“……”

    反悔了,就是现在。

    不然还是把程祈年甩在陵阳郡,让他自己想办法回神都吧。

    ……

    马车碌碌踏上东去的官道。

    最终还是满庭和元勘坐在了马车夫的位置上,谢晏兮和谢玄衣骑马前行,而眼睛才刚刚恢复不久,之前才经历过一场刺杀鏖战的凝辛夷则被一并赶上了马车。

    马车的车厢很宽敞,两个人对坐也不显拥挤。

    大徽朝民风开放,民妇可自由再嫁而不遭歧视,平妖监和外乡人中女子的身影并不少见,男女亦可同席。因而如此同乘一辆马车,全然没有男女大防之类的讲究。

    只是饶是如此,程祈年依然坐得很规矩,手脚都老老实实摆放,活像是在书院听夫子的课。

    他身上有伤,伤中又有毒,这样规矩的坐姿不过片刻,他的头上便已经有了汗珠滴落,很是辛苦。

    凝辛夷抽了一卷之前未看完的医典出来摊在膝盖上,卷起了一点车帘,很是随意地靠坐在车壁上,借光看了起来,像是对程祈年毫无关注,并无兴趣。

    见她如此,程祈年才悄悄放松了一点,在裤腿上抹了一把掌心的汗,挺直的背弯曲下来,靠在了一旁的木匣子上。

    “小程监使。”翻过一张书页的少女倏而开口,她不抬眸看他,音色之中还带了一点如今相熟后的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让程祈年刚刚放松下来的背脊骤而一僵硬。

    “你是故意说反话,激玄衣此行带上你的,对吗?”

    第128章

    程祈年张了张嘴。

    凝辛夷却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小程监使不必急着反驳我,我的确有几件事想问你,你只用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程祈年袖下的拳头慢慢攥紧,身形随着颠簸的马车稍微摇晃,少顷,他才点了一下头。

    凝辛夷看着窗外,马车上官道,又被谢晏兮额外画了神行符,奔驰的速度极快,很快就超过了路上其他行人。他们的马车上绘了平妖监的官印,所到之处,行人自然退避。

    但行离陵阳郡城,向着更荒凉的雁门郡去,每行一刻,映入眼中的景色便也更萧瑟一分。

    绿意开始从树梢退却,枯黄与枯土层叠出现,直至那枝丫之上连枯叶都不剩一片。

    凝辛夷的眼底也从绿意褪至枯槁:“从白沙堤开始,小程监使每一次与我们的相遇,都不是绝对的偶然。”

    程祈年轻轻叹了一口气:“是。”

    凝辛夷继续道:“定陶镇的事情,赵宗里正虽然上报平妖监,但正如赵宗所说,此事尚且没有确切的妖祟出没,一切都不过是猜测,完全可以解释为人心惶惶时的臆想,这等事情理应不会被呈送到监使面前,变成一件需要监使出手的案件任务。可它偏偏到了宿监使和你们手中。”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纵马而行的谢晏兮身上,再落在谢玄衣的衣袂,他难得换了平妖监松绿云燕纹的官服,而非一身沉闷,将他颜面遮住的面巾被风吹开一隅,露出下面线条漂亮的下颚。

    “这件事,也不是偶然,是你在背后运作,才让这件事浮出水面的。你说你曾是平妖监的小主薄,当然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这桩案子浮出水面,是也不是?”

    程祈年的眼瞳有些僵硬地转动,最终停在了和凝辛夷一样的方向。

    他透过马车的窗棂,不知在看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开了口:“是。”

    凝辛夷却倏而降下了窗帘,隔绝了所有视线,在这一刹那,与来不及收回视线的程祈年对视:“我一开始以为,是这些案子里面有你一定想要知道的真相,想要参与的过程。可现在,你又随我们一路而来,所以我突然在想,会不会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案子来的。”

    “小程监使,你是冲着谁来的?不应该是玄衣,你二人相识已久,在平妖监中也是同僚,不必这么刻意。也不应该是我,我与你无任何旧事,在神都时也毫无交集,虽然凝家与永嘉江氏之间的确有些龃龉,但以你与永嘉江氏之间的关系,总不可能为他们冲锋陷阵以身涉险。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了一个。”凝辛夷的声音很轻,却足够程祈年听到:“你是冲着我夫君谢晏兮来的。”

    最后这句话,她用的是肯定句。

    程祈年蓦地闭上了眼。

    凝辛夷已经不需要他说出那个是字,这样的反应足够说明一切。

    一直以来的猜想被证实,凝辛夷的心却没有落实的感觉,反而有更多的疑问涌出心头,她的目光落在闭着眼的程祈年的脸上,其中的探究之意像是带着一股有如实质的锐意。

    程祈年当然知道凝辛夷已经明白了什么,但他这个人,既然答应了她,便是最初的时候绝难料到她竟然会直接这样猜到,只要他点了头,这个是字,就是一定要说出口的。

    只是还不等他嗫嚅着嘴唇说出那个字,马车突然一个颠簸,竟是蓦地停了下来。

    凝辛夷微微拧眉,就要掀起车帘去看。

    一只手却掩住了车帘,卸去了她的力:“别看。”

    谢晏兮的声音从车壁外传来,密闭的空间里,他的声音穿进来的时候有些失真,却带着一股让人镇定的力量:“有人拦路,不必担忧。”

    什么人拦路却不让她看?

    凝辛夷只是顿了顿,手下便已经再度用力。

    谢晏兮的这一拦其实是某种下意识的反应,但等到手下的车帘有更多不大却坚定的力传来是时,他才倏而回过神来,蓦地松开了手。

    马车外没有洪水猛兽,没有妖祟作乱。

    马车外有的,不过是太过真实的人间。

    而他,也不过是下意识不想让她看到这样污秽的人世间。

    光从车帘外铺洒进来。

    已是雁门郡。

    入目是覆雪的黄沙,冬日的大地更加干燥,官道两侧的土地早已皲裂成一望无垠的龟壳模样,寒风肆虐,寸草不生。

    而官道两边跪满了人。

    衣衫褴褛,已经冷得几乎僵硬,却还在努力向着马车的方向伸出手来的人群。

    他们的眼中甚至已经没有了乞求,只剩下一片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被磋磨殆尽所有情绪的麻木。

    如此多麻木堆积在一起,那些已经冷紫发灰的嘴唇蠕动出含糊不清的字眼,听不清字眼,却已经自然而然成为了风雪黄沙中的悲鸣。

    凝辛夷掀开车帘的手顿在了原地,任凭冷冽的风将车中的暖意卷走。

    衣衫褴褛的人身后,大地上覆雪的白里,不仅仅是白雪,还有曝尸在外的嶙峋白骨。

    “冻土难开,依照北地的规矩,入冬之后便不能动土安葬了。但若是那些仅剩的亲人也没挺过冬日的尸首,只能这样被风化。”谢晏兮也看到了那些白骨,他的声音被风吹开:“久而久之,便成了这样。”

    他骑在马上,与凝辛夷说话时从马背上俯身下来,这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却做得极是自然。

    “你来过这里?”凝辛夷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落在马车旁的那些拦路的人们身上,只觉得心口都像是被压了一块厚重的石头,又闷又堵,喘不上气来。

    官道之上,所有人都会避让,疾行的马车来不及刹车的话,在官道上拦路乃是死路一条。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死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倒不如用自己的死,来换取或许的一次停车。

    “公子。”元勘站在车下,方才他停车便是因为车轮被卡主,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吱呀。他早就随着谢晏兮走南闯北,见过许多惨烈的人间,可此刻,他的脸色依然难看:“卡住车轮的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被风一吹就要消散在半空中。

    “是人。”

    已经死了的人。

    甚至不需要车子来触碰,那人在爬上官道后,便被更多一并涌上来的其他人层叠堆积,这种拥挤是为了微末的取暖,却也让本就脆弱的人被困于其中,直至不知何时长眠于此。

    平妖监的官印可以避人,但又有什么符阵会设计避开没有生息的人呢?

    所以才会有人的尸骨卷入车下,阻了车行。

    “元勘。”凝辛夷倏而道:“甄监使给我们备了多少干粮?”

    元勘抬起眼。

    凝辛夷闭了闭眼:“我知道杯水车薪,也知道这一点食物说不定反而会引起争抢,说不定还会因此造成更多的事端,可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但既然看到,她也绝难做到就这样扬鞭而去。

    谢晏兮的目光在落于凝辛夷身上时,才从冰冷变得有了温度。见她如此,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满庭,锅带了吗?”

    满庭愣了愣:“带了。”

    谢晏兮言简意赅道:“架锅煮粥。”

    满庭拎着锅,有了一刹那的茫然:“现在?在这里?用什么生火,又哪来的水……”

    凝辛夷却已经明白了谢晏兮的意思,她飞快从车上跳了下来:“有的!”

    干粮是甄监使备的,溶于水中正好可以作粥充饥,至于水,马车上也有一些水,却远远不够。

    但凝辛夷有三千婆娑铃,储水的那一颗铃铛此刻正在谢晏兮的手腕上。

    谢晏兮衣着单薄,抬手便已经露出了袖下的红绳。

    刚刚翻身下马,想要也来帮忙的谢玄衣猛地停住了脚,眼神不可置信地顿在了那截太过醒目的色彩上。

    凝辛夷已经并指落在铃铛上,每出现一圈婆娑密纹,满庭的锅中水便会重新充满。

    谢晏兮蹲在锅边,一只手指点在锅底。

    离火从他的指尖升腾起,不过片刻,那锅子已经滚烫。

    元勘已经组织着饥民们排队上前,一人一碗,决不能多。

    有谢玄衣蒙面持剑在一旁,又有官服傍身,饥民们自然被震慑,不敢有一点僭越之举。

    一时之间,官道一侧竟是排起了静默的长龙,只剩下了煮粥与喝粥的声音,还有时而响起的清脆铃音。

    那微薄升腾起的热气不能穿透这个冬日,却也至少能让饥民们看到哪怕一点点希望,拥有至少一日不那么饥饿的肚子。

    程祈年体虚,又有毒素在身,不便下车,但他就这样靠在车壁上,目睹了施粥的全程。

    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的青年有些出神地看着遍野的白骨,目光落在蒸腾的粥上,最后慢慢落在了谢晏兮身上。

    他的眸色太淡,显得浮冰碎玉,总是冰冷,可是冰冷,也总归好过漠然和视而不见。

    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

    程祈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瞳里,看到了这不宁的世间。

    直到甄监使备下的干粮全部都用尽,用了太多圈婆娑密纹的凝辛夷额头有了薄汗,她才收回了那两根手指。

    见到谢晏兮看她,她弯了弯唇角,在重新登上马车前,似是解释,也似是在对自己说:“总要尽力做点什么。还有,谢谢你。”

    不是因为救了她的命而谢谢他,而是为了他愿意驻马停足的此时此刻,和他指尖燃起的、只为烧开一锅水的本命火。

    他的火烧尽过无数妖祟的尸首,也曾燎起曳影刀刃,带动一片火色剑气,可以点燃敌对之人的三清之气,让对方痛不欲生,却唯独只有这一次,他的火,竟然被用来……救人。

    谢晏兮沉默片刻,他翻身上马后,倏而再抬手,向着风雪中人海聚集的空地一点。

    火折子会被这样凌冽的风雪吹灭,干柴也被厚重的雪打湿,可离火,却可以在这样的黄沙雪原上燃烧,为这里的人驱散寒意。

    一碗薄粥换来的,是一声麻木的感谢。

    但一簇火,对于这满荒原的饥民们来说,却是真正的希望。

    “火!是火!”不知是谁先哑着嗓子,喊了这一句。

    “有火!有火可以在这里点燃——!”

    旋即是更多喧哗和奔跑,但到了最后,所有的喧嚣都化作了一个动作。

    满野的饥民环绕在那一片火色周遭,向着谢晏兮的方向,重重跪下,满面泪水地沉沉伏地。

    熊熊燃烧的离火倒映在所有人的眼中,仿佛在跳动着,将他们已经死寂的人生重现点燃。

    生平第一次,谢晏兮看到,自己被所有人都惧怕厌恶的离火,竟然也可以给人带来生的希望。

    第129章

    元勘和满庭的眼底也被火色缠绕,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情绪。

    ——他们自小便在三清观长大,从有记忆开始,便已经有了善渊师兄的身影。初时记忆里,善渊师兄的眼眸比现在还要淡,那是一种藏在表面的温柔之下的疏离,三清观大师兄善渊光风霁月的声名之下,对整个人世间的漠然。

    是的,漠然。

    他随师父闻真道君出观下山,所行所去都是为了苍生,可他的眼中却从未有过人间苍生的影子。

    那时的元勘和满庭年岁尚小,不懂为何如此,却偶然听见过闻真道君与善渊师兄的对话。

    “阿渊,为师带你见了这么多苍生,你见了这么多人对你感激涕零,奉你为救命恩人,你依然心无波澜吗?”

    “他们应该感谢的,是带我踏足此处的师父您,而非是我。世人多愚钝,只看表象,只注重果而忽略因。”善渊的声音平淡且冷:“怎么连师父您都看不透吗?”

    闻真道君长叹一口气,才要开口,善渊已经笑了一声,声线变得散漫且冷峭:“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可惜我生而命连破军,离火燃身,这皮囊之下除了杀伐煞气别无他物,若是为天下苍生计,依我看,与其像师父这样想方设法的感化我,倒不如早点一剑了结了我。也省得我有朝一日大开杀戒,为祸一方。”

    连自己的命他都尚不在乎,且充满厌弃和冷嘲,更何况苍生。

    可现在。

    现在的善渊师兄,勒马驻足,抬眸而望。

    元勘不知道此刻,他到底有没有看到师父所说的苍生,又或者说,在他的感知里,所谓的苍生和其他人的是否一样。但他们能看到,将他们的眼底灼出了一片火色,终于也燃烧在善渊师兄的眼底,将他冷淡的瞳色倒映成了一片靡丽的璀璨。

    元勘深吸一口气,悄悄侧头,擦掉眼角将落的泪珠,就要扬鞭,继续前行。

    一道声音却从身后传了出来。

    “等一下。”凝辛夷刚回马车,又探出头来。

    于是元勘扬起的马鞭又顿住。

    “阿垣。”凝辛夷向着谢晏兮招了招手。

    谢晏兮刚刚从离火的火色里收回目光,她喊他,他也不问何事,只直接策马向前。等他到了近前,凝辛夷已经飞快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谢晏兮的手,少顷,又收了回去。

    谢晏兮轻轻挑眉,还没搞清楚她要干什么,却感觉到了身后有一道来自谢玄衣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又过了一会,凝辛夷从马车里递出来了一双鹿皮手套。

    谢晏兮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下意识便要伸手。

    那手套却向着反方向缩了缩:“不是给你的。”

    谢晏兮:“?”

    凝辛夷振振有词道:“我摸过啦,你的手火热,想来应该不需要这种身外御寒之物。”

    她转而探头去看另外一匹马:“小玄监使!”

    谢玄衣怔忡间,手套已经被扔到了他的怀中。

    谢晏兮:“……”

    马车重新开始向前的时候,谢玄衣的手上多了一双绵软的手套,面巾下的唇角难掩上扬。

    谢晏兮背脊挺直,本就穿得单薄,这样的单薄在冬日时,便显得格外令人瞩目,这样毫不畏寒的体质也曾惹得观中许多后辈艳羡过,觉得冬日少穿,看起来尤其英俊不凡,与众不同。

    雁门郡的寒风如刀,谢晏兮本来毫无感觉,但此刻,他看着自己没有鹿皮手套带的一双手,竟然觉得好像也不是真的不冷。

    可他侧过头的时候,对上的却是凝辛夷带了笑的眼眸,不过这么片刻,她的脸便被如刀的寒风吹得带了一层粉意,可她的眼睛却犹如能够破开风沙的璀璨星辰,而他正在星辰之上。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外力来取暖了,因为他自己本身就已经足够点燃人世间。

    他就这样垂眸看了她片刻,终于也弯了弯唇,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

    凝辛夷不解其意地搭了自己的手上去。

    谢晏兮道:“我不需要,但你需要。”

    谢玄衣扬起的唇角逐渐绷直,他一夹马腹部,面色不虞地快马而去。

    程祈年寡了多年,为人又刻板无趣,异性缘实在单薄得可以忽略不计,他自己本身原本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打算,这还是第一次从内心地觉得自己的存在非常碍事,忍不住耸动肩膀咳嗽了两声:“……不然我下车?”

    另一侧,元勘已经先一步飞快滚下了车:“公子,我来骑马,您请上车。”

    于是片刻后,一行人变成了满庭持驱车的马鞭,谢晏兮曲起一条腿,很是随意地坐在马车前,一只手从车帘下的缝隙伸进去,在袖下握着凝辛夷冰冷的手。

    神行符的效果已经散去大半,谢晏兮却也没有再补,仿佛此刻马车的速度慢一点,才能让他的离火更好地落在那些荒芜之处。

    程祈年一直不错目地看着车外的饥民,倏而道:“其实这些饥民,并非是大徽朝的错。战乱百年,天下民不聊生,这般地狱般的景象,又何止只有这一处。越是向北去,万物凋零,凛冬越是难过,连树皮都咬不动。”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凝辛夷轻声道:“方才那些饥民中,鲜少有壮年的男子。最多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再向上,便是白发老叟,步履蹒跚,恐怕已经花甲。”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抬眼:“刑泥巴说过一个故事。”

    “说前朝大邺连年征战,征兵无数,如此三番五次,不过几载,便已经将一个村子搅扰得所有青壮年都荡然无存,连年过五旬的老叟都要披甲上阵。”凝辛夷慢慢道:“他所说的,难道便是雁门郡的这些村子?”

    说到这些的时候,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她不是傻子。征兵到最后,甚至可能会让一个地区都绝户,又怎么可能只针对某一个村子。刑泥巴口中的那个或许便是他家乡的村子,不过是雁门郡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千千万万的村落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大邺朝战事不利,面对北满的南下,节节败退,伤亡惨重,雁北郡便是再荒芜,到底也在澜庭江以南,不过是征兵到空无一人罢了。在澜庭江以北,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程祈年叹息一声:“这里至少有人息,澜庭以北,那才是真的万径人踪灭。”

    隔着车帘,无人能看到谢晏兮的表情,只有凝辛夷觉察到谢晏兮握着她的那只手似乎更炙热了一点,却也很快被风雪吹散,好似那只是她的幻觉。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可总有许多壮士,再也无法踏上归途,被永远留在了江的那一侧。”程祈年的声音里带了掩不住的怅然:“只是前朝已覆,前朝的皇室也都已经大半殉国在最后那一场乱战之中,又有谁还能让他们魂归故土呢?”

    车帘外,策马的谢玄衣从马背上只字不漏地听完了这些话,他的眉头微微拧起,极是探究地看向车里,旋即又将目光落在了谢晏兮身上,与谢晏兮对视一瞬。

    谢晏兮的指尖有离火亮起,纵风雪不能撼动半分,他神色散漫,像是在听车里人的对话,也像是毫不在意。

    谢玄衣稍微抬眉,露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谢晏兮牵动唇角,回了一个冰冷的、带着十足嘲弄的笑,仔细去看,那笑中还带了几分杀意。

    一帘相隔,凝辛夷对车外的波云诡谲一无所觉,只顺着程祈年的话轻叹一声,又宽慰道:“此一时彼一时。观史如镜,哪有王朝可以长久,北满能占据大徽旧土一时,总不可能世世代代都盘踞。也说不定要不了百年,我们大徽便能厉兵秣马,夺回失去的疆域,而我们许多大徽人也可以回到故土啦。”

    程祈年却摇头道:“有活着的人,才可以将逝去的人记住。若要等那不知多久的百年后,这些将士们说不定早就已经绝后了,又有谁还能记得他们,会帮他们魂归来兮呢?改朝换代,一朝天子一朝臣,纵使百姓无辜,大徽也总不可能为了那些在大邺与北满的大战中死去的亡魂们超度。”

    “待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无论澜庭江以北还是以南,对于徽人来说,都是故土。”凝辛夷转眼看向程祈年,眼瞳沉黑宁静,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这天下从来都是先有国,才有家。小程监使莫要着相了。”

    程祈年还要再说什么,却蓦地想起了一件事。

    面前这位出身于龙溪凝氏的谢家少夫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已离故土。更如今龙溪凝氏有从龙之功,凝家家主凝茂宏更是总领百官,权遮半天,让人时而几乎忘记,凝家才是真正的离了故土,舍弃了澜庭江以北最是广袤的龙溪郡,不降北满,甚至为了掩护如今的徽元帝撤退,凝茂宏尚在襁褓中的两个稚儿都死在了南下的路上。

    如今堂堂凝家家主的膝下,竟是只剩下了嫡长女凝玉娆,和一个拿不出手声名狼藉纨绔荒唐的三女儿凝辛夷,后院夫人也并无有孕的传闻,长此以往,怕是偌大的家产都要旁落。

    念及至此,程祈年终是垂下了眼:“抱歉。”

    凝辛夷弯了弯唇:“小程监使心怀天下,这是很好的事情。你说的这些,的确总要有人记得。若为天下计,应是我说感谢,小程监使不必感到抱歉。”

    许久,程祈年才低低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由此一路,竟是就这样静默下去。

    在半路耽搁了这么一段,纵使一路未停,真正赶到双楠村的时候,天边也只剩下了最后一缕残阳斜挂。

    官道在深入雁门郡后,早已变得不如陵阳郡那般平坦,黄沙一层又一层地覆在其上,让平坦的官道变得颠簸且崎岖,这一行便如古道西风,是真正的风尘仆仆。

    凝辛夷下车时,只见那双楠村头的木质牌匾已经被风化得不像样子,摇摇欲坠,被风吹得摇摆不定,似是下一刻就要坠落在地。牌匾上原本朱红的字迹褪色大半,变成了沾染着些许黄沙的暗红,一眼看去,简直像是又南村。只是那又字的位置偏下,南的位置太右,这才显出几分怪异,让人多看几眼,才能看出这村子真正的名字。

    只是看这村子模样,或许也早就无人在意,这村落究竟叫什么名字了。

    牌坊之内,老屋旧舍颇多,虽然看起来都有些破败,却也有还未散尽的炊烟。

    这一路见到了太多惨状,如今见到双楠村尚且有人烟,大家竟然不约而同地稍松了一口气。

    “竟然已经到了这个时辰。”元勘望了望天边,倒是很有行路经验:“公子,我先去探探路,看看有没有哪家能暂留我们一夜,明日再做打算。”

    他下马,徒步入村。

    凝辛夷稍微活动了一下腿脚,又顿了顿,忍不住绕到车后,小声将口中的黄沙吐了出来:“好大的风沙。”

    她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唇齿间便已经有了黄沙的颗粒感,带着漫天的土腥味道,没入喉舌,好不难受。

    边说,她边看向谢晏兮:“方才你在车前,也是如此吗?”

    谢晏兮递来一只水袋:“涮涮嘴?”

    凝辛夷接过来,甘甜入口,她满嘴的土味终于冲散了一点,然而甘甜混杂了土味,更显得奇怪。她神色古怪片刻,到底没忍住,还是跑去一边吐了。

    少顷,她突然又意识到一件事:“等等,我们的水不都用来煮粥了吗?你竟然私藏了一袋?”

    谢晏兮这才道:“不是私藏,是才发现还多了这一袋水。”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幸好还有,否则我们娇生惯养未经风沙的凝小姐难道要含着一嘴风沙进村吗?”

    凝辛夷:“……”

    凝辛夷无言以对。

    她在这边与谢晏兮说笑,却未发觉,那边谢玄衣不知何时掀开车帘,一步踏入了车中。

    “程祈年。”他平静地坐在方才凝辛夷的位置,腰间的剑平放在膝盖上:“方才你在车中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程祈年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那不知名的毒在他体内蛰伏,如今越是靠近双楠村,他越是觉得自己的血中好像都有什么东西在翻涌,让他连这样靠坐都很艰难。

    但他却没有避开谢玄衣的问题,而是不避不让地看向了他的剑,再看向他蒙面后只露出来的那双眼:“我所说的,与玄监使又有什么关系?又或者说,玄监使与谢大公子,又是什么关系?玄监使真的姓玄吗?谢大公子,真的姓谢吗?”

    “程祈年,你是不是管的太多了?”谢玄衣冷冷道:“你我同僚多年,共事许久,一同杀的妖也有十七八只,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是好奇心这么重的人?”

    程祈年却只苦笑一声:“自然是有必须好奇的理由。”

    谢玄衣静静看他片刻,手指轻轻摩挲剑柄,倏而道:“程祈年,你想死吗?”

    最后一缕残阳消失在天地间,四野寂静得可怕,有乌鸦振翅的声音,旋即是落于枯枝树梢发出的嘎嘎声。

    天穹从稠蓝到漆黑,不过是眨眼一瞬间。

    该是家家户户都点燃灯火的时候了。

    然而目之所及,所有的光都灭了,整个双楠村都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元勘却还没回来。

    一声古怪悠长的调子随着打更的梆子声响起。

    “入夜——严禁火烛——”

    第130章

    “先等元勘回来。”谢晏兮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道:“如果真的遇见什么,他会发讯号的。”

    又看向满庭:“你去问问那更夫,因何此刻就打更。”

    满庭领命去了。

    谢晏兮这才抬手敲了敲车壁:“程兄,你身体如何?如我所猜不错,今夜恐怕无人会愿意收留我们。你还撑得住吗?”

    马车之内,两人还在静静对峙。

    程祈年没有应声,而是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谢玄衣。

    就算真的要杀,谢玄衣也绝不至于挑这个时候,他见程祈年这样,有些嘲讽地勾起唇角:“程兄好的很,生龙活虎,有我在这里,你们一切放心。”

    他话音落下,车帘却被掀开了。

    凝辛夷从马车外看了进来,目光里带了点稀奇地落在谢玄衣身上,显然对于他居然在车上这件事颇为惊讶。

    “少夫人在看什么?”谢玄衣的目光从她还被谢晏兮牵着的那只手上滑过,声音有些生硬。

    凝辛夷斟酌词句:“这一路来,与小玄监使也算熟悉了,本以为小玄监使乃是面冷心也冷之人,所以才会对小程监使的状况不闻不问。没想到是我误会了,原来小玄监使也会担忧同僚的性命。”

    谢玄衣:“……”

    是挺担忧的,但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担忧。

    然而程祈年所推测出的一切,是万不可以被凝辛夷知道的。

    否则他这一路来的筹谋都要功亏一篑,尤其现在,谢家的旧部已经顺着他们现下已经探查到了蛛丝马迹,继续去查登仙的去向究竟涉及多广。谢家旧部能人众多,更不必说昔日的谢家暗桩不知凡几,如今不过数日,旧部拿回来的名单便已经列了长长一串,令人咋舌。

    如此查下去,三年前的事情,总会有蛛丝马迹浮出水面。

    这样的灭门大案,就算是乱世之中,时隔又久,大多证据都已经被时间湮灭,幕后之人自然也会自以为天衣无缝地抹去了一切,可这世上的所有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他有一种预感,距离他知道一切的真相或许并不远了。

    又怎可能在这个时候,因为程祈年而功亏一篑?

    念及至此,谢玄衣倏而抬手,将一直以来覆面的黑色面巾取下,露出了那张因为常年不见光而愈发苍白的面容。

    他似是比前些日子还要更消瘦了一些,下颌线更加清晰,眼下鼻侧的绯红小痣便显得更加明显,让那张在过去记忆中总是飞扬肆意的少年面容平添了几分本不存在的阴郁和不耐。

    让凝辛夷蓦地意识到,此前谢玄衣与她单独相处时露出的模样,或许才是他的伪装,他在有些生疏地做出当初他们熟识时的模样,然后再在背过身时,抹去脸上所有的笑容。

    但凝辛夷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只是盯着他看了片刻,却不问他怎么突然想通了把面巾摘掉,只道:“奇怪。”

    谢玄衣满腹的心思被打断,觉得这话多少有点莫名其妙:“奇怪什么?”

    凝辛夷轻咳一声:“此话不当讲的,但同行一路,小玄监使与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想来有些疑问也不是不能问出口。”

    谢玄衣:“?”

    凝辛夷认真问道:“小玄监使是怎么做到蒙面多日,还能肤色均匀,毫无痕迹的?”

    谢玄衣:“……”

    谢玄衣搭在剑柄上本来用来震慑威胁程祈年的手,这一刻是真的有那么一点拔剑出鞘的冲动。

    但他旋即又失笑。

    他的脾气的确向来不好,但是也只有凝辛夷如今还能让他这样啼笑皆非地想要拔剑了。

    如此一来,他方才未曾散去的满身戾气在这一失笑之下终是散去了大半,而凝辛夷明显见好就收,已经飞快地松开了车帘,缩回了头。

    方才一掀开车帘她就感觉到了车内的气氛有些奇怪,竟隐约有剑气和杀气缭绕,她对谢玄衣和程祈年之间有什么恩怨并不感兴趣……

    等等。

    凝辛夷靠在车身上,目光落在漆黑一片,似是要将所有的光都吞噬的双楠村,脑中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与程祈年有恩怨的,分明应该是谢晏兮,可如今与程祈年这样对峙的人,却是谢玄衣。

    谢晏兮和谢玄衣一母同胞,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所为都是三年前谢家灭门大案的真相。而今谢玄衣却对程祈年这样剑拔弩张,难道是因为程祈年知道什么,又或者在阻碍他们?

    可以她对程祈年此人的了解,这个平妖监昔日的小主薄里里外外都是正直,心里血里惦记的都是苍生,绝非表里不如一之人,又怎么会被谢玄衣忌惮至此?

    谢玄衣又为何突然取下了遮面的面巾?是因为不想遮面了,还是没有必要遮面了?又或者说还有其他原因?

    思忖间,双楠村深处的黑暗里,有人影一路奔来。

    元勘有些气喘:“公子,少夫人,这村子真是有些古怪。明明才刚刚入夜,家家户户竟然真的不点火烛,却也没有就此安置,我路过好几户人家,都听到了内里妇孺交谈的声音。声音并不压抑,也没有刻意降低音量,大家多有说笑,像是对这样的黑暗并不在意,反而很是适应在这样的漆黑中生活。”

    “所以我才小心上前敲了门。”元勘顺了顺气,继续道,脸上开始浮现出了疑惑之色:“只是我一共敲了五家院子的门,请问是否有留宿歇脚之地,实在不行,讨一口水也好,也绝非白拿白住,自有报酬奉上。可无论我怎么说,都没有人开门。”

    元勘自小就讨人喜欢,年龄又不大,还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做这种探路问询的事情向来得心应手,路边卖汤圆的老婆婆都要笑眯眯地给他碗里多放几颗汤圆,很难对他生起什么防备之心,像这次的吃瘪,他已经很久都没有遇见过了。

    “交谈的声音里,可有男声?”凝辛夷问道。

    元勘摇头:“没有。这种情况下,院中妇孺们对外来之人警惕防备也是正常的。可她们连口水都不肯给,只反反复复地说自家男人不在,多有不便,再补方便,一口水有什么不方便的?”

    说着,他又想到一事:“是了,我还在其中一家门口试探了一句,夜深至此,为何不掌灯。里面传来了一声铜器坠地的声音,然后才有年轻女子的声音解释说,是灯油太贵。于是我又说了一次报酬之事,说我等路途遥远,一路风尘仆仆,实在口渴,一袋水给她们十个铜板的报酬,她们却也还是不应。我便问,可知家中掌柜何时归来,有一家说过几日,有一家说还有好几日,也有一家说或许快了。总之都是模棱两可的答案,没个准话。”

    凝辛夷与谢晏兮对视一眼。

    这些话乍一听好似没有什么问题,但分明处处是矛盾。

    不燃灯火乃是因为灯油太贵,却不愿意从元勘这里用一袋水去换唾手可得的一点银两。元勘也非蠢笨之人,没有一开口就说一袋水一两银子,那听起来太假也太有意图,可饶是如此,他一路敲了五户人家,却连一袋水都没能讨要来。

    又片刻,满庭也回来了。

    满庭道:“那更夫见我前来,第一反应竟是转身要跑,我去追,倒是很轻易就追上了,只是没想到,之前只觉得那更夫捏着嗓子声音古怪,竟然是女的。”

    这下凝辛夷是真的有些惊讶:“女更夫?这倒是第一次见。”

    “没错。”满庭道:“是一位上了些岁数,两鬓都有些发白的女更夫。我问她为何才入夜就熄灯,她面色惊恐,一直追问我们是何人。我解释清楚说我们只是路过此地,恰逢天黑,想要借宿一夜后,她才稍微平静下来,却有些支支吾吾,说村中多妇孺,借宿恐怕不太方便,只是这方圆百里的确也没有别的村落,若是我们一定要留宿在这里,就自己找找地方将就吧。”

    谢晏兮问:“熄灯的事情呢?”

    “也问了的。”满庭道:“我见她不肯直接回答,便问她,若我们找到空房留宿,可能点灯?”

    “她怎么说?”凝辛夷问。

    “她说,诸位只是路过,双楠村的规矩自然管不了那么宽。只是雁门郡风沙极大,并非久留之地,若无他事,还是早些歇息为上。”满庭应道:“说完这些,她就继续打着更走了。”

    随着他的话语,那道有些古怪的声音又从村子更深的地方传了出来。

    “入夜——严禁火烛——”

    如今知道了这是一位女更夫,再去听这道声音,其中古怪的感觉又更盛了一些。

    “不如我再去打探一二?”凝辛夷沉吟片刻:“村中没有男丁,对男子的警惕性高也是正常,换成是我,说不定会好一些。”

    谢晏兮却摇头:“不急于一时,今夜先找到落脚之处休息,看看村子里究竟是什么样,再打听打听刑泥巴的事情。”

    他这样说,凝辛夷也没有异议,且不论她,程祈年这个模样,的确也需要休息,哪怕是一间破庙,能透透气,也总比一直待在马车中要强。

    谢玄衣要出来,却见凝辛夷已经翻身上马,与谢晏兮并行在了前面,颇有点开路的意思,听到后面的动静,两人一起回头看了一眼。

    凝辛夷道:“小程监使暂且劳烦你照看了。”

    谢玄衣心道这么点毒,有什么好照看的,表面却只点了点头,然后在凝辛夷转回头后,与谢晏兮对视一瞬。

    谢晏兮方才就看到他将面巾摘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在他摘了面巾的脸上顿了顿,便收了回去。

    虽然谢晏兮什么都没说,但谢玄衣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如此,他干脆坐在了车尾,一只手搭在剑上,颇为警惕地打量四周。

    马车在元勘和满庭的驱赶下,开始慢慢向前。

    蒙面太久,那张黑色压纹的遮面布几乎都快要成为谢玄衣身体的一部分。此刻下半张脸真切地吹到了雁门郡的风沙,他竟然感到了极度的不适应,强忍着才没让自己重新将脸遮住。

    之前他遮掩面容,是因为怕被旧时的相识认出他的容貌。若是一切都按部就班的推进,最完美的情况下,应是真相大白、大仇得报的那一日,他才会取下脸上面巾,提着染血的剑站在仇敌面前,看着对方大惊失色的脸,然后一剑了结对方的性命。

    只是现在,程祈年已经起了疑心,在不清楚他意图的情况下,他只能加快这一切的进度。

    用他这张即将进入神都、大白于天下的脸,来让幕后那些不想让他出现的人提前对他动手。

    他也很期待隐在这一切背后之人浮出水面的那一刻。

    马车驶过双楠村歪斜的牌坊,村子里的路竟然比官道还要更加颠簸崎岖,所行之处,车轮与地面自然发出让人难以忽略的声响,而那些屋子里原本的动静都会在车马声响起时骤而消失。

    只是修行之人的耳力要比凡体之人想象中的还要更好一些,只要凝神静心,仔细去听,那些马车驶过后的窃窃私语还是从四面八方传入了耳中。

    “来的是何人,怎么还不走,反而进到庄子里面了?”

    “说是刚好路过,方才还敲门想要讨一口水喝,也不知连水都没有讨到,他们怎么还是要留宿咱们庄子?”

    “咱们村子都没有男丁了,他们也不知道避避嫌吗?”

    “看那马车的模样,也不像是寻常人家,若是村长今夜在就好了,他定能看懂那马车是哪来的。”

    “莫怕,明日他们大约就走了。”

    “我听游家三娘方才与他们说了几句话,我以为已经把他们打发走了呢!”

    “嘘——小声一点,别被听见了,咱们家可没有水给他们喝。”

    ……

    雁门郡的百姓说话都带着一点乡音,将村子称为庄子,而这样的村落之中,人口不过数百,十里八乡的,多熟都沾亲带故,说话之间的称呼也都多有亲昵。

    他们继续向前,那些窃窃之声更大,还有人不太放心地小声道。

    “应该不会有人开门吧?”

    “放心,游三嫂子家的小丫头机灵着呢,在看到这行人停下的时候,就已经四处通风报信了,大伙儿都不会开门的!”

    “那就好,那就好,只盼他们明日一早就快些走,不然我这心里,上上下下的,不踏实。”

    ……

    马车从村头走到村尾,凝辛夷在心底默默算了一下,这一路下来,只说她听到的声音,起码有一百多人,这双楠村看过来黑压压一片屋头,算下来至少也还有五六十户人家。

    倒是比想象中要更大一些,想来时间向前再推一段,双楠村应是比现在要繁茂许多。而那些遍布周遭的耕地想来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荒芜,毫无冬日翻地等雪的迹象。

    雁门郡多土山,双楠村不临水,村尾尽头却也有一座非常不起眼的光秃土山,上有零落几颗枯树,让那土山看起来更荒,村子坐落的位置距离官道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很近,单纯脚程怕是要走小半天才能到,就像是雁门郡中无数个类似的小村落,平平无奇,若是今日他们不来这里,若非刑泥巴的存在,恐怕便是双楠村有朝一日被风沙吞噬,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也从未听说过此处,从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一个村落的存在。

    满庭一人驱车足以,元勘早就去探了,这会儿远远站在路边冲他们招手:“这边这边!这里有空屋!”

    等到马车靠近再停下,凝辛夷才发现,这竟是村尾的一块空地。

    月色稀疏,虽沙石漫天,不甚清朗,却也足矣照亮这一隅。

    只见空地的一侧是一方土戏台,想来过去村子繁茂时,全村人便会在饭后聚集于此,听村中老人兴起之时在上面唱几句雁门调。空地的另一侧,则是一间庙。

    戏台有些歪斜,砌土上有皲裂的缝隙,那庙也显得风尘仆仆,也不知里面供奉的是何方神圣。

    元勘没有开庙门,而是站在戏台后的屋子门口,他快步走了过来,帮着将程祈年扶下马车,再一并步入他方才推开的那间屋子,口中还在说:“程监使将就两分,此地灰尘漫天,我虽然用了辟尘符,但这灰却像是已经与这里融为一体,怎么也打扫不完。”

    程祈年被空气中的尘土呛得有些咳嗽,一手扶着自己的木匣子,一边打量四周:“这是何处?”

    他在打量,凝辛夷也在打量。

    屋子并不大,四壁刷过一层掉得七七八八的漆,已经被风沙吹成了不辨原本色彩的灰黄,她看了一眼谢晏兮,后者已经会意地点燃了一缕离火,将这一片空间照亮少许。

    戏台后面的空房子,总会让人下意识觉得,这里是让戏班子歇息更衣的地方。

    可这又不是神都,而是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庄子,哪来的戏班子,又哪里会对戏班子这么礼遇?竟然会专门给他们修一间屋子?

    凝辛夷本能觉得不对。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突然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元勘愣了愣:“什么声音?”

    他左右看看,打了个寒颤:“少夫人,月黑风高的,你可不要吓我。”

    凝辛夷却比了一个“嘘”的手指,兀自攥住谢晏兮那只燃着一丝火光的手,带着他靠近了墙壁一侧。

    是有声音。

    很轻微的风声从墙后吹来,风里带着空洞,又似是含了几分烛火的噼啪声。

    她贴在墙壁上认真听了一会,慢慢直起身,旋即抬手,将那墙壁向前一推。

    不是多大的力气,那墙壁却竟然应声而倒,发出了一声在宁静中格外巨大的轰然。

    尘土飞扬,将所有人的面容模糊。

    程祈年捂住嘴,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谢晏兮站得最近,第一反应是将凝辛夷一把拉到了身前,用衣袖遮住了她的口鼻。

    等到那些灰尘终于散去一些,大家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却见那被推倒的墙壁之后,竟然另外有一处通往地下不知何处的长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