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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进退的抉择

    这一日, 阿妩正在收拾东西,宁荫槐过来了,想和她聊聊。

    阿妩低垂着头。

    宁荫槐开门见山:“阿妩, 你是怎么想的?”

    阿妩:“我也不知道。”

    宁荫槐:“如今皇帝纡尊降贵, 又给了你几位兄长这样的机会, 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了,等海寇一事了结, 你也要做一个决断了。”

    阿妩听着, 心头难受:“我不舍得你们, 我才回来,我还想留在这里,就这么过一辈子。”

    宁荫槐却是沉默地看着阿妩。

    阿妩一下子哭了,她扑到了宁荫槐怀中:“我不要离开你们!阿爹!”

    宁荫槐抱住女儿, 轻轻拍哄一番, 叹道:“你若是实在不喜欢, 断没有逼你的道理, 实在不行, 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为了你, 什么不可以做?但只怕, 你心里还是惦记着他, 不舍得他,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迈步不前, 甚至于逞一时之气, 就此让自己悔恨不已,这是阿爹不愿意看到的。”

    阿妩趴在自己父亲的怀中,哭了好一番, 宁荫槐耐心地哄着,过了一会,阿妩终于平静下来,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宁荫槐,包括当时怎么听到的,一气之下要扳指,不给,又要储君之位,也不给,以至于后面闹起来,再之后他也哄了自己,可是恰镇安侯府出事,皇后逼迫,她匆忙之中自乱阵脚,杀了皇后,又在德宁公主帮衬下逃离,之后的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宁荫槐听到这些,沉默了一会。

    他自然知道女儿受委屈了,可只知大概,如今听到女儿详细说起这些,作为一个父亲,心里自是犹如刀割一般,恨只恨自己当初太过大意,以至于不曾陪着发妻最后一程,更让年少的女儿遭遇这些。

    他无声地抱着女儿,轻轻拍哄着,安慰着,在这种安慰中,阿妩慢慢平静下来。

    这时,宁荫槐却道:“不过阿妩,阿爹还是要告诉你,这是阿爹不好,是你的兄长不好,不能保护好你。”

    阿妩愣了下。

    宁荫槐:“他是皇帝,确实该为天下人父母,该护好他的黎民百姓,可天下这么大,东海一事形势复杂,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若非要有一个人为此追责,那也该是镇安侯府,是先帝,而不是他。”

    阿妩:“那遇到之后呢?”

    宁荫槐:“在你被纳入后宫之前,他依然是一位皇帝,勤政遵法,省身兢业,这是我在浩瀚书卷以及帝王的亲书中读到的皇帝,他无意中犯下大错,和自己儿子的妾室有了不伦之事,若要隐瞒,必要杀你。”

    说起这些时,宁荫槐言语冷静,不过心底却是后怕。

    他读书多年,也曾考取功名,对于帝王心思自然能揣摩一二,可以说,若不是已经知道结果,让他推测,他是怎么都不敢相信女儿能在那种情况下逃生。

    若女儿有个万一,那自己——

    他在心里重重叹了一声,就这点来说,女儿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阿妩听着这些,一时沉默了。

    她隐约感觉自己阿爹是对的,自己的诸多委屈,在进宫之前的委屈,其实怪谁呢,全怪到他头上似乎也并不合适,如果自己不是和他有了鱼水之欢,估计连怪都不敢怪了。

    毕竟他是皇帝,自己只是进献给他儿子的一个妾室,还是别有用心的,从他的角度,也怪不得他。

    如今之所以怨怪,不过是知道他心疼自己,知道他会包容着自己,所以一股脑的发泄罢了。

    可……

    她还是有点委屈,低声嘟哝道:“所以阿爹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能怪他?”

    宁荫槐疼爱地拍哄着她的后背:“你是我的女儿,你受了委屈,过得不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你们之间的男女瓜葛,确实怪不得别人。”

    阿妩听着,其实是有些认同,但她一时又有点转不过弯来。

    宁荫槐:“阿妩,阿爹只是希望,你在关键的抉择上,不要因小失大,因为自己一时的不甘心,赌气,从而失去了自己本来应该得到的。”

    阿妩无声地听着。

    宁荫槐:“至于储君之位,阿妩,你觉得现在他若是力排众议,不顾一切,把二皇子抱到储君的位置,你心中该是什么感觉?”

    阿妩愣了下。

    事到如今,她回忆往日,其实也知道自己当时哭着闹着找他要,是乱了阵脚,真想为二皇子争取储君之位,也不是那样争取的啊,所以福泰说的是对的。

    只是当时的自己才刚生产几个月,见到叶寒,知道家乡噩耗,又遭遇了各样打击,心痛之下有些慌不择路了。

    再之后离开皇都,离开景熙帝,便不再去想。

    如今听阿爹提起,其实如果这时候二皇子若为储君,她必是寝食难安了。

    毕竟放着那么大一个大皇子不用,非要让所有朝臣都盯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儿。

    万一孩子有个磕碰,或者哪里表现得不尽如人意,不要说自己,就是景熙帝都将面临巨大的非议。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若是把太子废了,怎么安置?

    若是杀了,她怎么忍心,皇帝就这么诛杀亲子的话,她岂不是也寒心?

    若是不杀,无论放到哪里,都注定引起朝臣非议,甚至只怕有朝臣就此撺掇怂恿太子图谋将来。

    宁荫槐:“阿妩,储君之位,为长远之计,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及。当今太子久居储位,又年长皇二子十七岁,若是轻易废黜改立,必引起朝堂动荡,一个不慎,便是千古罪人,朝堂局势波谲云诡,皇帝便是再为偏爱,也不可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阿妩知道阿爹说的是对的,她低着头。

    宁荫槐望着女儿眼底的泪光,道:“阿妩,今日阿爹和你说这些,或许对你过于残忍,你以为阿爹是被人家的富贵权势迷了眼,所以才向着别人说话,倒是反过来拿捏你?”

    阿妩吸了吸鼻子,嘟哝着道:“阿妩不会这么认为……”

    到了什么时候,她都是相信阿爹是为自己好的,甚至她也意识到,阿爹是对的。

    只不过自己会被细微的情绪牵扯,会不理智,不甘心,会一股脑怪罪他,可阿爹不会。

    阿爹是在用一种更冷静的方式在估量评判这件事。

    宁荫槐:“所以,阿爹把这件事给你说清楚,理清楚,你自己来做决断,看你要进,还是要退。”

    阿妩抹了抹眼泪:“进又如何,退又如何?”

    宁荫槐:“若退,待皇帝凯旋归来,我自有一番言语说辞,将你留在东海。”

    阿妩疑惑:“可能吗?”

    宁荫槐:“只要奋力一搏,怎么不可以?不过从此后,你这辈子再不能嫁,只能守在家中。”

    其实从帝王微服驾临东海时,宁荫槐便心知肚明,叶寒和女儿再无可能。

    阿妩或者跟随景熙帝回去,或者留在这里,由父兄养在家中。

    那个男人看似绵柔忍让,可其实只是他为了谋取女儿而不得已的低头,宁荫槐苦学十几年,也曾精研当今帝王为政之道,自然能猜到这位帝王的心性,他那样的人,不可能轻易善罢甘休。

    如今他能说出“退”的选择,是因为他认为可以赌一赌,赌帝王对自己女儿的怜惜,还有他心底的那丝不忍和愧疚。

    所以如今宁荫槐和女儿说出这番话。

    阿妩听着自己父亲这一番话,沉默了一会:“若进,又当如何?”

    宁荫槐:“若进,你心中的委屈,阿爹会设法为你讨回,也必会为你百般筹谋,十五年后,为皇二子争夺储君之位。”

    阿妩心神为之一震,她看向自己阿爹:“阿爹……”

    宁荫槐望着自己女儿,温声道:“不过在这十五年间,你一个字都不能提,和谁都不能提,你要安分守己,韬光养晦,待到时机成熟,厚积薄发,一击便中。”

    阿妩听阿爹这番话,若有所思,她自然不知道,就在大半年前,英国公也曾语重心长地对太子妃说过韬光养晦这样的话。

    她低头沉思一番,看向自己阿爹:“阿爹,所以你也会陪我去皇都是吗?”

    她想起景熙帝所言,说是会给阿爹阿兄官职。

    宁荫槐却摇头:“当然不,我要守在这里。”

    阿妩有些失望。

    宁荫槐疼爱地看着她:“傻孩子,阿爹会帮你,无论什么时候,阿爹都会设法成为你的后盾,但阿爹不会入朝为官,不但阿爹不会去,你的几位兄长也不会入朝为官,大晖素来忌惮外戚,我们宁家自然不能犯了这个大忌。”

    阿妩:“那——”

    宁荫槐这才道:“阿爹出去三年,游历列国,见识了许多,也有了以前不曾有的体悟,如今航海盛行,西洋诸夷通商频繁,弗朗机占领南洋诸国,谙厄利亚野心勃勃于不列颠,我大晖虽兵强马壮,国土广袤,但是离开这片陆地,在浩瀚海洋之上,一切才刚刚起步。以为父之拙见,我大晖国势若要超迈前古,必须通航于海上诸夷,必须造远洋舰船,制霸南洋,绕过马六甲,直达加勒比海。”

    阿妩震撼不已。

    她突然想起那一晚在景熙帝书房中看到的舆图,这其中似乎就有一张图,名为《坤舆万国全图》,那是一张方形的舆图,但其中的万国图是椭圆形的。里面隐约曾经有过谙厄利亚、婆林日和思可齐亚等,景熙帝指着那里,和她讲过,他似乎对那里格外关注。

    所以,阿爹所说,恰是景熙帝心中忧虑?

    宁荫槐:“阿妩,无论你做何选择,有些事,为父和你几个兄长都要做的,如此才不枉来人世一遭,但你的抉择不同,我们要做的自然不同,可无论如何,父兄若能为大晖开辟航线,开通航道,周游列国,扬我大晖国威,如此功在社稷,这不比入朝为官受人掣肘要强?这也是你将来的依仗啊。”

    阿妩听着,泪水顿时滑落,她忍不住,扑到宁荫槐怀中:“阿爹……”

    其实昔日她何尝不曾有过埋怨,埋怨父兄的远去,可是如今她隐隐明白,也终于释然了。

    宁荫槐轻搂住女儿安抚着。

    过了好一会,阿妩终于止住了啜泣,低声道:“那阿爹觉得呢,我应该进,还是退?”

    宁荫槐听着女儿娇软依赖的声音,在心里轻叹一声。

    他知道世事多变,知道昔日抱在怀中的娇软小女儿已经为人妇,作为一个父亲,他心里自是滋味难言,而景熙帝偏偏是他昔日曾经崇敬的天子,是他苦读十几年渴盼一见的人,又是自己的同辈人。

    他甚至无法想象自家单纯如水的小女儿,是怎么和那个城府深沉的男人扯在一起……

    不过他到底按下诸般情绪,道:“这要看你自己,我不能代你抉择。”

    阿妩一时之间也说不得什么,她心里其实是迷惘的。

    这些日子,夜深人静时,她也时常想起皇宫中的一对孩儿,对景熙帝也是爱的,他又为自己做了这么多,面对一个分明拥有天下至权,却能弯下身段对自己温柔耐心的男人,她怎么能不心动?

    况且,便是抛却了这些,那人的容貌和性情,都足以让人沉迷。

    可是他们之间也确实隔了太多,昔日他们帝王父子的争执,和陆允鉴的过往,两个人之间年纪的差异,因为身份阅历而注定会有的不对等。

    事到如今,她该怎么选?她心里的那口气又能顺过来吗,以及,若是回去了,将是什么样的结果?

    良久,阿妩喃喃地道:“阿爹,若我回去,我的孩子……成算有多大?”

    宁荫槐:“阿妩,当你问他时,他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前朝也曾有为自己宠妃而易储者,却因此掀起朝堂动乱,他心里固然宠你,可他也是大晖的帝王,要为这江山社稷,要为这天下黎民着想,他不敢轻易许诺你哪怕半个字。”

    从这点来说,宁荫槐理解景熙帝,一个浸淫于朝政十几年的男人,他的每一个抉择都关乎天下大局,他在放纵,也在克制。

    他停顿了片刻,才道:“所以今日阿妩问我,我也必须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没有什么是必定能成,尽人事,听天命。”

    阿妩便低头不言了。

    宁荫槐:“也不着急,阿妩可以慢慢想。”

    他望向窗外,视线望向远处的海,悠悠地道:“况且,我们也要等。”

    等着那位九五之尊的帝王,为了重归于好愿意付出的代价。

    第102章 受伤

    入秋后, 到了晒腊味的时候,其实如今宁家几个兄弟外出随军,镇子上也有不少人参战了, 以至于整个镇子都不太安宁, 出去街道买菜, 都时不时听人议论起来,说这仗打得如何如何。

    陆允鉴显然是败了, 帝王之师大获全胜, 阿妩听着心里松了口气。

    不过偶尔间听人提起陆允鉴似乎逃了, 朝廷人马正在捉拿,这其中的消息便杂乱起来,有人说陆允鉴勾结了倭寇,有人说陆允鉴借助了弗朗机的神力, 用了什么火炮, 也有人说陆允鉴在潞州深处的群岛, 在人迹罕至处埋伏着, 总之传得玄乎。

    阿妩听着这个, 总归有些担心。

    怕自家三位兄长出事, 怕叶寒出事, 也怕景熙帝有个什么意外。

    阿妩心神不宁的, 不过到底也买了一些鱼虾, 回到家后,准备腌制, 来做虾干鱼干。

    这些干货腌制过后, 有咸味有甜味,香醇得很,阿妩倒是很惦记这一口。

    回到家, 宁荫槐便和阿妩一起来做,阿妩负责清洗,宁荫槐负责薄切,父女两个忙得不可开交,忙起来,也就暂时不去想那些事了。

    谁知道这一日,两个人正要晾晒鱼干,突然有一队校尉前来家中,为首的却是福泰,福泰神情凝重,脚步匆忙。

    阿妩看着这情景,心里一沉,连忙道:“福公公,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福泰看到阿妩,一步上前,连忙道:“可不是出事儿嘛,三公子和皇上如今都染了毒,三公子还好,但皇上一直人事不省呢!”

    阿妩听闻大惊:“什么,怎么回事?现在怎么样了?”

    宁荫槐从旁听着,顿时拧眉。

    福泰赶紧详细说起来。

    宁家兄弟所在的辅助船于那日子夜时分发现了陆允鉴的踪迹,双方短兵相接,朝廷水军乘胜追击,陆允鉴本是败寇,不过半个时辰,镇安侯府余孽纷纷被斩杀。

    陆允鉴在几个亲信掩护下,趁机乘坐小船潜逃,谁知道没走出多远便遭遇袭击,而袭击他的,却恰是叶寒所在的海防卫所人马。

    原来叶寒恨极了陆允鉴,自从海战开始,便一直盯着陆允鉴,苦心追踪,终于让他得到机会。

    双方人马会和,前后夹击,终于将陆允鉴人马彻底击溃,并捉拿陆允鉴。

    本来一切顺利,可谁知这陆允鉴抱了必死之心,是宁死也不要落入景熙帝之手,他早在身上藏了海毛虫并潞州岛特有的毒蚁,是要同归于尽的。

    皇帝身边自有龙禁卫层层保护,他自己也是万分谨慎之人,不会大意,可宁三郎对陆允鉴恨之入骨,见到便痛揍一顿,为此着了道,可他自己一时之间并不曾察觉。

    待到陆允鉴被押解回来,因皇帝问起宁三郎话,这毒虫蔓延,由此连累了皇帝。

    等到当地校尉发现时,为时已晚,皇帝,宁三郎以及几个校尉都已经人事不知。

    阿妩听闻,心都狠狠揪起来了,冥冥之中,她总是会担心,但又觉得自己太过胡思乱想了,怎么可能!

    谁知道竟果然应验!

    她忙问:“现在呢?现在怎么样了?”

    福泰:“御医如今正看着,也请了海防卫所熟知瘴毒虫毒的军医,只说这毒并不严重,寻常药草可以解,所以宁三公子轻易便好了,但皇上本不是土生土长的居民,初来东海,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如今中了这毒,于是虚邪贼风趁虚而入,与体内湿热相合,以至于邪气攻心,昏迷不醒。”

    阿妩心急如焚:“那怎么办?”

    旁边的宁荫槐面色还算冷静,道:“潞州群岛深处确实多毒虫瘴气,但是也不必太过担心,若是剧毒,见血封喉,人已不在,如今只是昏迷不醒,说明并不是太多恶毒的剧毒,定有解毒之法。”

    福泰道:“那些御医也说,虽人事不省,但应有解救之法,应是并无性命之忧,只是皇上龙体贵重,这个消息一直隐瞒着不敢外传,又是征战在外,公事自有底下人应承,但是关系到陛下龙体,陛下身边又没什么贴心可靠的,属下凡事不敢擅自做主,所以特意来和娘子说一声,看看如何定夺。”

    他望着阿妩,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出门在外,身边无女眷,又无女官,只有太监和校尉照料,但凡用药用膳一些关键之事,底下人不敢做主。

    能够为帝王做主的,太后或者太子,都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

    阿妩此时已是脸色煞白,两手颤抖。

    虽说自己阿爹和福泰都说,无性命之忧,但她依然怕,怕极了。

    就在前几日,她还在思量着她该如何抉择,可是现在乍听说这消息,她的心紧紧揪成一团。

    她知道,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好好活着,千万不要出任何差错。

    于私,她怎么舍得!

    于公,她知道如果景熙帝就此出事,那一切都是空谈,她的一双子女还没来得及享受父亲的疼爱,便从此丧父,那该是多么可悲可怜!

    她又想起自己的三哥,如果自己的三哥因为这个出了事,她必是心中难安,那该是多悔恨和痛恨!

    不过就在这揪心的痛中,她到底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情绪。

    她知道福泰说得对,御医,龙禁卫,福泰,这些人在关键时候都不能为他做主。

    而她,无论如何,她曾是他的皇贵妃,是他的御妻,这时候她必须陪在他身边,为他做主。

    于是她望向自己阿爹:“阿爹?”

    宁荫槐略一沉吟。

    他自然早有筹谋,要狠狠拿捏一番这九五之尊的帝王,要为女儿争取更多。

    但是如今皇帝昏迷不醒,事急从权,他也就道:“好,你跟随福大人走一趟吧。”

    ************

    阿妩心急如焚,匆忙收拾东西便要跟随福泰而去。

    她这么收拾着时,无意间触碰到身上佩戴着的扳指,便想起陆允鉴的玉锁片。

    她怔了片刻。

    听起来如今陆允鉴已经被抓获,沦为阶下囚。

    她隐隐感觉,冥冥之中这也算是一个了断的时候,当下便翻找出玉锁片带在身上,之后匆忙跟随福泰前往海防卫所。

    因为赶时间,自然要骑马,她原本并不擅长骑马,不过好在和叶寒一路回来东海,也多少学会了,如今正好跟随福泰骑马赶过去,因大家都心急,匆忙之中行了两个时辰便已抵达。

    如今景熙帝位于临海的海防卫所,阿妩远远便看到巍峨的城墙,以及高耸的瞭望塔哨,而就在塔哨外,是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望无垠的大海。

    海面上停泊着的,是一艘艘巨大的舰船,高高扬起的白帆在蓝天下格外耀眼,而上面黑洞洞的大炮更是让人震撼。

    才刚一接近海防卫所,便看到列队整齐的兵马正在操练,又有一行校尉得到消息,骑马来迎。

    福泰提前下马:“娘娘,到了。”

    因为长久的颠簸,阿妩两腿发酸,双脚发麻,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福泰忙搀扶着她,这时宁大郎宁二郎听说消息也都赶过来。

    阿妩忙问道:“三哥情况如何了?”

    宁二郎道:“他倒是好得很,如今已经醒过来,正在那里喝药,他实在是莽撞,竟连累了皇上,皇上若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了得?”

    宁大郎知道阿妩担心皇上,连忙给弟弟使眼色,之后安慰阿妩道:“听御医的意思,没有什么要紧,关键是,他并非本地土著,对咱们的饮食不习惯,对这毒虫也是,我们自小和这些海中之物打交道,也没什么大要紧,他却从来没有触碰过,不适应。”

    况且景熙帝自小养尊处优,乍然接触海中的毒虫,自然反应巨大。

    阿妩听着越发心急如焚,当即有福泰带她赶紧过去看望景熙帝。

    景熙帝住在海防卫所的后院中,一路过去入眼都是护卫的校尉以及龙禁卫,很远便闻到一阵阵药草味,以及熏蒸的艾草气息。

    待到了门前,却见几位御医神情凝重,忧心忡忡,他们显然认识福泰,也大概知道阿妩身份,忙恭敬地见了。

    阿妩哪里顾得上,忙问:“皇上怎么样了?”

    福泰却问:“可方便进去探望照料?”

    几位御医听到这个,忙道:“如今毒已解,且房屋里外已经一应用品都已经熏过,可以进去探望,不过最好用药草清洗手脸并熏过。”

    阿妩:“好,快一些。”

    于是很快便有医者上前,为阿妩奉来药草汁水,洗了手脸,又来到一处烧了各样药草的火盆前,充分熏过全身,这才过去房中。

    待一进入房中,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药香,隐隐还有艾草之气。

    此时的景熙帝便躺在靠墙的床榻上,双目紧闭。

    阿妩心便狠狠痛了下,她快步走到榻旁,低头看他。

    此时的他面色苍白,紧紧闭着的薄唇颜色都略显浅淡,总是矜贵威严的面庞有几分脆弱。

    阿妩看着这一幕,真真切切地怕起来

    从没有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男人是她的倚靠,是她放在心里的人,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

    无论如何她和他都曾经有过那样的缠绵甜蜜,曾经一起面对孕育子嗣的喜悦,这是永远都无法抹杀的事实。

    若他就此离去,那自己该是多么痛苦和绝望!

    她必须要这个男人活着,活在这个世间!

    这么想着时,福泰进来了,带着两个小太监,端来了药汤来,说是要为景熙帝擦拭身体。

    阿妩看了一眼,道:“我来吧。”

    福泰略犹豫了下,才道:“也好。”

    他大致讲了讲如何擦拭,之后自己先出去,却命小太监从旁打下手,帮衬着。

    这对于阿妩来说是新鲜的,是从未有过的。

    从她和景熙帝相识的那一天,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便是强大的,是无所不能的,他似乎永远牢牢地把控着她的一切。

    她讨好,奉承,她被教导,被疼爱,一直以来她都是承受的一方。

    可现在,平生第一次,他紧闭着双眼,苍白脆弱,总是修长有力的手此时却无力地垂着。

    她拿起他的手来,用浸泡了药草的毛巾为他擦拭,很轻地擦拭,细致地照顾着。

    她又解开衣襟,为他擦拭前胸,其实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不过往日总是在过于昏暗的光线下,且总是意乱情迷中,并不曾细看。

    如今却见男人的肌理线条清晰,硬朗而富有弹性,触碰的感觉倒是极好,看上去也很有力道。

    当这么做的时候,她也想起昔日早间时候,她躺在榻上,自锦帐中探出头,晃荡着腿,好奇地看,看宫娥如何服侍他更衣,服侍他漱洗,为他梳发。

    那时候她只是看着,觉得好玩,他是皇帝,不需要她做什么,而他会将她照顾得妥妥帖帖。

    又想起往日,他会抱着自己,要自己如同小娃儿一般跨坐在他腰上,然后把自己颠得往上一耸一耸的。

    那个姿势,那个力道,可真是,让人欲生欲死,欲罢不能。

    啊啊啊啊不要想了!

    谁知道突然间,阿妩听到一声很低的呻吟声,似乎有些痛苦。

    她忙抬眼看过去,是景熙帝发出的。

    他艰涩地蹙着眉,似乎很煎熬的样子。

    阿妩微惊,忙道:“快叫御医,皇上怎么了,他难受!”

    小太监却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只是在睡梦中难受,御医交待过,并无大碍。”

    阿妩愣了下,她明白了小太监的话,意思是这种痛苦,他已经忍受了很久了。

    她心里便难过得要死。

    待到擦拭过后,她坐在床头,低头端详着他的眉眼。

    执掌天下的男人,醒着时是如何城府深沉,病了后,沉睡了,一切都沉寂下来。

    她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地为他抚平略皱起的眉,这么做的时候,突然就想哭,于是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她骑了两个时辰的马,本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如今看到他这样,心里痛苦至极,浑身无力,有些颓然地趴在他身上,抱住他窄瘦的腰。

    埋首在他胸膛上,感受着他醇厚的气息,她好不舍,好希望他快醒来。

    要抚着她的发哄她,要对她好,什么都给她。

    以前她等不到父兄,心里总盼着父兄归来,在面对他时,也许下意识是渴盼的,希望能弥补那份欠缺,所以面对德宁,面对太子,她甚至会有些嫉妒。

    可现在,她家阿爹回来了,阿爹疼爱自己,那份遗憾被弥补了,她不再需要了。

    但她却越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喜爱,男女之间的喜欢,床笫间的缠绵,以及视线相撞时那让人沉沦的吸引。

    其实平心而论,景熙帝和自己阿爹有一些相似,性情的沉稳,人情的练达,以及对朝政的见解,关键时候的冷狠和决断,他们都很相似。

    不过阿妩此刻却清楚地明白,在自己心里,景熙帝和自己阿爹是不一样的。

    她在景熙帝面前,似乎下意识会更任性一些,要求更多一些,其实就是想让他多宠着自己,在她未曾察觉之处,她已经在向他索取了。

    阿妩越发抱紧他:“你若是不醒来,我会恨死你,我马上改嫁别人。”

    第103章 陪伴

    阿妩没想到, 她趴在床榻旁,就此睡着了。

    再次朦胧醒来时,她感觉到有人在推她。

    她微惊, 抬头看过去, 却看到景熙帝。

    他醒了, 淡茶色的眸子布满红血丝,正用手推她肩膀, 那样子很明白, 是要她出去。

    阿妩大喜:“皇上, 你醒了,你总算醒了!”

    她这么一喊,门外侍从并御医全都听到动静,连忙起来查看。

    景熙帝却冷冷地扫了御医一眼, 之后哑声道:“带她出去……”

    他嗓音沙哑得厉害, 声音也很低弱, 不过由他说出, 依然有着迫人的气势。

    阿妩便委屈, 也觉得莫名:“你——”

    景熙帝艰难地吸了口气, 硬撑着道:“先出去……”

    一旁的福泰却顿时意会到了, 连忙上前, 低声道:“娘娘, 你先出来下,御医为皇上检查。”

    阿妩哀怨地瞪了一眼景熙帝, 跟着福泰出去了。

    心里却在想为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针对自己,早知道不来了,委屈死了!

    谁知福泰却连忙哄着道:“娘娘息怒, 息怒,皇上才刚醒来,身体虚弱,也说不了那么多话,他应该是怕他中了瘴毒,唯恐传染了你,所以才要你出来。”

    阿妩:“不是说已经解毒了,现在是邪气湿毒攻心吗?”

    福泰:“哎呀,皇上不知道啊,他自己一直昏睡,人事不省的,他哪里知道!”

    阿妩:“……”

    她哼了声:“真傻!”

    福泰听此,连忙左右看:“奴婢什么都没听到。”

    阿妩怔了下,之后自己也咬唇笑了。

    不过无论如何,他醒了,且有力气推自己让自己离开了,她也就放心了,当下干脆去看看自己三哥。

    宁三郎比起皇帝来状况自然好许多,阿妩过去的时候,他正在那里扒拉鲜鱼粥,

    阿妩直接对着他的脑袋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

    宁三郎吓了一跳,一抬眼,看到阿妩:“阿妩,是你!”

    阿妩哼了声:“都是你惹的祸!”

    宁三郎一听也愧疚:“谁想到呢,陆允鉴太歹毒了。”

    阿妩:“是你自己不小心,还害了皇上!”

    宁三郎有些委屈:“我也没想到他这么严重,其实也不是什么很厉害的毒吧。”

    阿妩:“估计还是水土不服。”

    宁三郎:“他怎么样了?”

    阿妩:“不知道,我看只剩半条命了。”

    宁三郎:“啊?”

    这时宁大郎来了:“她逗你的,皇上刚才醒了,御医过去看了,应该没什么大碍,但得好好调养。”

    宁三郎这才松了口气,他瞪了眼阿妩:“你就知道吓唬我!”

    阿妩:“谁让你连累皇上!”

    宁三郎哼了声,酸溜溜地道:“知道了,你满心惦记着皇上,就知道为他担心,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家阿兄!”

    阿妩倒吸口气:“你——”

    宁二郎赶紧道:“好了好了别闹了,”

    阿妩:“我看你活蹦乱跳地能吞下一头牛,你不用我心疼!”

    宁大郎从旁笑:“是,不过皇上身体虚弱,还是要人照料。”

    之前宁大郎对皇帝还是有些不满意,总觉得这个男人坑骗了他们妹妹,他对他不放心,生怕自己妹妹受委屈。

    可这次跟随皇帝出来,亲眼看他调度兵马船只,看他指挥若定,他们也隐约感觉到了皇帝对他们的照拂,对他们的提拔,甚至偶尔间也会亲自和他们讲起兵法,讲起制敌之法。

    这一切都让他敬佩不已,甚至当听帝王提起东海布局,提起航海规划,讲起朝廷对未来远航的筹谋时,他心里会有一种心潮澎湃的感觉,会激动,会敬佩到五体投地,以至于几乎想跪在他面前,心悦诚服!

    这就是帝王风范!

    当面对着浩瀚的东海,宁大郎望着远处舰船时,他也会想,为什么他会对这个男人如此敬佩,他所崇敬的那些特质,只是因为那个男人是皇帝吗?

    他在反复地思索后,认为并不是。

    他比起弟妹年纪大一些,所以在他父亲彻底放弃仕途前,他已经识字,开始读书,相比于弟妹,他读过史书,之后又见识了海外夷人的岛主以及国王,他便明白,并不是每一个执掌最高权柄的人都有着像景熙帝那样的王者风范。

    所以事到如今,他心里也就释怀了,当帝王微服来到他们家,折腰下求,被自己三弟打了后依然面不改色的时候,这个男人的胸襟,以及对妹妹的心意已经不言而喻。

    谁知阿妩听到这话,却道:“罢了,我看他也不需要谁照顾,我是来陪着三哥,照顾三哥的!”

    说着,她拉着宁三郎的胳膊:“三哥,你要吃什么?阿妩给你做!”

    宁三郎:“???”

    受宠若惊,但仿佛哪里不对。

    ***********

    傍晚时候福泰特意来请阿妩,说是皇上境况好一些了,要用晚膳。

    他叹了一声,很有些愁苦地道:“身边的侍者到底手重,哪里那么体贴,如今皇上体虚,需要多用一些,我们也不敢劝,还是得娘子过去,多劝着。”

    阿妩:“我也手重,我也不会劝。”

    福泰无奈:“娘子,你好歹过去看看吧,皇上大病初愈,他不容易。”

    阿妩道:“我得陪着我三哥呢!”

    宁三郎一听这话,忙道:“我不用你陪,你走吧走吧。”

    阿妩便瞪了宁三郎一眼。

    福泰便笑呵呵地提议:“要不一起去?”

    名家几位郎君一听,自然不去,宁三郎也赶紧摇头摆手的。

    于是最后阿妩还是跟着福泰前往景熙帝处。

    阿妩别了一眼福泰:“别回头又把我推出来,那我可不理他了!”

    福泰看她赌气的娇俏样子,便笑着:“不会的,不会的,御医已经解释清楚了,皇上之所以昏迷,和瘴毒没关系,那毒早解了,也不会传染,皇上这才放心。”

    说着,他又从旁念念有词:“我说娘娘,皇上这是一心惦记你,唯恐连累了你,他是把你放在心坎上疼呢。”

    阿妩鼓着腮帮子不高兴:“你就知道替他说好话。”

    福泰赶紧道:“娘娘这么说可是昧良心了,福泰不是替皇上说好话,福泰这是为娘娘好啊!”

    他恨不得掏心挖肺的样子:“娘娘,福泰为你操碎了心,你还这么说!”

    阿妩:“罢了,你别说了,我听着头都疼了。”

    其实阿妩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喜欢的,她知道福泰对自己很好,是向着自己的。

    福泰便笑:“好好好,我不说,不说了。”

    当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安静地走在海防卫所。

    这边的房子有些年月了,海石铺就的道路透着潮湿,一旁石头缝隙汇总的青苔遍布,此时已是深秋,快入冬了,海风刮着藤蔓上的叶子,窸窸窣窣的声响犹如海潮之声。

    阿妩想起之前景熙帝和自己说的,他说他才亲政没几年,便开始给东海海防卫所拨款,修建堤坝,修建防御城楼,这里的房子便是当时景熙帝拨款修建的吧?

    她好奇地看向不远处,远处紧靠着海崖的城楼凛然巍峨,在海风经年的吹打下透着幽邃的潮意,而城楼上隐约可见,挺拔而立的海防校尉,他们手持长矛,面朝着大海的方向。

    阿妩看着这一幕,胸口竟有慷慨深沉的情思在心头涌动,澎湃,以至于她踏出的每一步都变得郑重从容起来。

    这一刻,她必须承认过去的一切到底在她心里留下痕迹,她被那个男人搂在怀中,读着经史子集,在日日夜夜的熏陶下,她确实不再是昔日那个寻常渔女了。

    当东海的这一场海战打得如火如荼时,她想的是天下,想的是远航,想的是大海三万里。

    而不是那条鱼,那碗粥。

    当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脚步顿住。

    她清楚地意识到,她根本就回不去了。

    时光在往前流动,她可以得到父兄的疼爱,她也可以重新拾起年少时的无忧,可她被那个男人带在身边,看过帝国的烟火,曾经在城头俯瞰万国来使,这些已经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她甚至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当和那个男人水乳交融时,那个男人将他身体的一部分注入到她的体内,她被那个男人彻底改变了。

    她的心里已经生出参天大树。

    就在这种迷离的神思中,阿妩踏入房中。

    之前来的匆忙,没细看,如今看过去,房中摆设简洁,和大部分海防卫所的寝房一样简洁,只不过这里比其它房舍略大一些。

    可以看得出,因为帝王的驾临,这里被临时安置了一些讲究的家具,但依然远远不能和宫廷相比,依然是寒酸的。

    可这略显简朴的房舍却因为那个男人的存在而满室生辉。

    锦帐半掩间,阿妩看到男人似乎才刚沐浴过,着雪白柔软的素色织锦里衣,乌黑的发略带着几分潮意,慵懒地垂落在肩头。

    他两条长腿松散地交叉着,略阖着眸子,倚靠在引枕上。

    看得出,依然略有些病容,不过褪去往日的威严,他似乎添了几分苍白脆弱的俊美。

    她突然想起太子,年轻的太子,十七八岁的儿郎,意气风发,五官俊美,可现在她拿太子和眼下的景熙帝对比,竟觉得,这个男人在太子面前也可以平分秋色甚至略胜一筹啊……

    这时,男人却抬起眼皮,看过来。

    视线在满室的药香中轻轻碰上,阿妩楞了下,之后脸便慢慢红了。

    这是那次决裂分别后他们第一次相遇,第一次面对面,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她有些窘迫。

    她低下头,又抬起头来,低声说:“福大人说你醒了,让我来看看你……说你要用晚膳。”

    景熙帝注视着她:“你不想来看看我吗?”

    阿妩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窗外有紫边的眉豆花正开得好,风吹过时,那花叶起伏涌动,于是药香中便有了草木的清香,甜丝丝的。

    她干脆地道:“不想!”

    景熙帝看着她微鼓起的脸颊,粉红粉红的,像是枝头鲜美的桃子。

    他喉结不动神色地滚动了下:“我都病成这样了,你不担心吗?”

    阿妩没想到他竟然这样。

    东海海面上停泊着千艘战舰,随时听他号令,可现在他用有些低落的语气和她说话,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在冲她撒娇,要她关心疼爱。

    明明天已经凉了,可阿妩的心却仿佛开在春光中的花瓣,随着明媚的风在轻轻地颤。

    她脸上有些发烫,低声道:“你需要别人心疼吗?我看你会得很,这么多手段!”

    景熙帝:“我便有千万种手段又如何,还是得看你愿不愿意,不是吗?”

    阿妩绝然地道:“我不愿意!”

    景熙帝:“阿妩——”

    阿妩倔倔的:“我先走了。”

    说完扭头就要走。

    谁知道迎头却见福泰过来,他依然一脸笑呵呵的,身边跟着几个侍从,端了各样托盘,显然都是才出锅的膳食,一股子热腾腾的鲜香。

    福泰笑道:“风一吹,天凉得很,趁热,娘娘你陪着皇上用点吧?才熬出来的,你尝尝好吃吗?”

    阿妩咬唇,黑白分明的眸子瞄了景熙帝一眼。

    景熙帝有些脆弱地靠在引枕上,茶眸注视着阿妩:“阿妩一起尝尝?”

    此时秋风徐徐,阿妩却分明感觉到了那个位于权利巅峰的男人在低头,他神情间都是小心,仿佛生怕吹口气,自己便跑了。

    阿妩很勉强地道:“……好吧。”

    ***********

    晚膳还算丰盛,都是当地常见的小食,说是阿妩陪着景熙帝吃,其实景熙帝只用了简单的粥食,大部分还是阿妩吃。

    阿妩好奇地打开一旁的蒸屉,却见里面是矮趴趴的小包子,包子皮薄透,里面的汤汁仿佛要透出来了,她尝了一口,汤汁鹅黄,味道香美,且里面是有蟹肉的,鲜美极了。

    阿妩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反正也不大。

    景熙帝正由内侍服侍着用粥,粥熬得倒是香糯,不过他看着阿妩津津有味吃包子的样子,便停下动作,专注地端详着,视线都不挪一下。

    阿妩正捏着包子细细地嘬里面的汤汁,见景熙帝看自己,突觉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多馋一样。

    她突然想起她初到宫中,那一晚他陪着自己用膳,是他们第一次用膳。

    规矩很多,动不动要磕头,因为她不懂吃熊掌的规矩,险些闹出笑话。

    她恶劣地想,在养尊处优的帝王眼中,她捏着包子嘬汁的行径是不是很不雅观?

    于是她心里便泛起一股子逆反,当下故意发出美滋滋的声音,一口气嘬光了。

    之后她用湿热的白毛巾擦了擦手,才道:“真好吃!吸起来滋滋滋的!真痛快!”

    景熙帝慢条斯理抿了一口稀粥,用巾帕擦拭过薄唇,才问道:“这么好吃?”

    阿妩道:“当然了,宫中的小包子自然味道也是好的,但是你吃了这个才知道,比起这蟹黄的包子差远了,里面蟹肉,甜咸鲜,远不是宫中包子能比的,海边的鲜虾和鱼蟹运到宫中,到底不新鲜了呢!”

    景熙帝看着她那小嘴一张一合,叭叭叭的,说得很是美味,便笑。

    他笑看着她:“给我尝尝。”

    阿妩断然拒绝:“不行,这个太油了,御医说了,你现在身体虚弱。还不能吃。”

    她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太可惜了!只好等你身体好了再吃了。”

    她故意重重强调那个“可惜了”,仿佛唯恐他不懊恼。

    景熙帝抬眼示意,于是旁边内侍连忙上前,取走那碗粥。

    他自己则懒懒地靠在榻上,两手略交叉着,侧首凝视着阿妩:“那等我好了后,你要陪我吃这个包子。”

    他开口要许诺,阿妩却不上这个当,笑道:“等你好了,我未必想吃这个了!”

    景熙帝好奇问道:“这里还有什么其它特色美味,往日你喜欢吃什么?”

    阿妩惊讶:“你是皇帝,巡游此处,难道没人把各样美食奉给你?”

    她猜当地官员得巴结死他了,一个个还不诚惶诚恐,哪至于委屈了他。

    景熙帝笑,视线自始至终看着她:“可我想吃阿妩喜欢的。”

    他眉眼间都是柔软,笑得也温煦,阿妩的心不经意间漏跳一拍。

    这个男人就是这样,总是有意无意地撩拨她,诱惑她。

    可他就是很诱人啊……

    三十五岁的男人,还不算太老,不但骨相优越,五官俊美,还有他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渊博的学识,这些都沉淀在那双淡茶色的眸子中,让他有了别样蛊惑人心的魅力。

    关键声音也是好听的,低哑温醇,轻轻传入耳中,如同久酿的美酒,让人的耳朵发软,心发酥。

    阿妩觉得自己要化开了,可又不太服气,她故意重重地哼了声:“好吃的可多去了,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

    她遗憾地看着景熙帝:“况且有些美味佳肴,光是用嘴说管什么用,你自己不吃,是永远不明白的。”

    景熙帝:“那等我好了,阿妩带我去吃,好不好?”

    醇厚的声音很无辜,眼神却是恳求的。

    阿妩心想,这个男人在装可怜。

    她便一脸施舍地道:“好吧。”

    景熙帝抿唇一笑。

    阿妩却又道:“不过东海的仗打完了,你应该回去了吧?”

    景熙帝:“嗯。”

    说这话时,他期待地看着她。

    阿妩看着他眼底的期待,含着温柔的笑,言语却是无情的:“那就白搭了,你回去之后吃不到了!我在这里吃到好吃的,也许可以给你写信,告诉你这里的美味有多动人,馋死你!”

    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景熙帝回去,她不会回。

    他吃不到,她可以继续吃。

    景熙帝笑看着她:“阿妩要留在这里帮我吃?”

    阿妩便不干了,抗议:“谁要帮你吃!”

    正说着,侍者却呈上汤药,原来如今景熙帝所用汤药是分多种的,一种是膳前吃,一种是膳后吃。

    内侍服侍景熙帝,为他擦拭,景熙帝却看着阿妩,示意要阿妩帮他。

    阿妩想拒绝的,不过想想他是皇帝,她也就勉为其难地拿起白色巾帕,帮他擦手。

    那双手修长有力,皮肉紧实,上面的经脉隐隐约约,阿妩擦拭的时候,心里却想,这是握着御笔的手,曾经掌控着所有的一切,可现在,他还要人服侍……

    正想着,阿妩抬起眼,却恰好迎上景熙帝注视的目光。

    阿妩竟有些不好意思,她将那巾帕随意往那里一推:“你自己擦吧,我不帮你了。”

    她很有些小性子,对皇帝说话也不客气,好在一旁内侍都是景熙帝用惯了的,见怪不怪了。

    擦拭过后,景熙帝漱口,并用了药膳。

    这时候他显然也有些疲倦了,到底是昏迷许久才醒的,阿妩见此,便道:“你要不要歇会?”

    景熙帝:“不用。”

    谁知道福泰和御医却来了,御医自然劝着,要景熙帝多歇息,不可劳神。

    景熙帝自己也感到精力不济,他打发走了福泰和御医,却看着阿妩:“ 我睡着后,你会在这里陪我吗?”

    阿妩干脆地道:“当然不会了!”

    景熙帝低垂着眼:“我在昏迷时总是做梦,做了许多梦,一直心神不宁,你来了之后我觉得好多了,你在这里陪我,可以吗?”

    这话说得简直不像景熙帝了,素来过于矜冷的男人,便是在床笫间都仿佛游刃有余,下了榻更是看人像是在看狗。

    结果现在他眉眼低垂,他声音落寞,他需要人陪着了,他仿佛还有委屈。

    阿妩瞄着他这样子,别管真话假话,还是有些心疼的。

    她略犹豫了一下,非常勉强地道:“好吧,等你睡着我就走。”

    景熙帝温柔地看着她:“嗯。”

    说着他便闭上了眼睛。

    阿妩看到,褶薄薄的内双眼皮,缓慢阖上,看上去又温柔又好看,有着倦鸟归林的黄昏疲惫感。

    她心里隐隐是有些心疼的,想着他确实是累了。

    这时,景熙帝却陡然睁开眼。

    阿妩一怔,她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情绪在这个人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不过好在,景熙帝并没说什么。

    他浅淡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她,抬起手来,握住她的,手指一根根和她的交叉,握紧了。

    之后他拿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轻压上。

    他低声命道:“不许逃走,我醒来第一眼,要看到你。”

    说完,他这才重新闭上眼睛

    阿妩安静地等他睡着,便小心抽回手,谁知道他仿佛察觉到了,竟然握得更紧了!

    阿妩低头,看着两个人交缠的十指,心头竟别有一番滋味。

    第104章 想他们吗?

    景熙帝虽说醒来, 但经此一事,到底体力不济,需要修养身体, 要人静心照顾着。

    其实那些内侍们照顾得还算周到, 只是景熙帝仿佛很有些依赖阿妩, 他总是要她寸步不离,做什么都要看到她。

    帝王圣驾出巡, 随行者众多, 护驾校尉, 龙禁亲卫,当然也有内侍女官并御医御厨等,是以景熙帝若要用什么膳食,自然很是便利, 只是之前因为东海战事, 景熙帝于也没什么心思, 倒是要那御厨精研糕点之道, 好去讨阿妩欢心。

    如今战事告一段落, 他便命御厨尽情所能, 用了本地食材, 做出各样美味, 要阿妩陪着他用。

    其实大部分时候他并不吃, 更多是看她吃,看她吃得津津有味。

    阿妩倒也不客气, 她如今在皇帝面前是越来越放得开了, 反正她就是这样,若是觉得不雅观或者不贤惠,那就随他!

    景熙帝虽还在休养, 不过他勤于公务,会在床榻上批阅奏章,查看当地官府各样文书等,偶尔间,景熙帝也会和阿妩说起奏疏中的要紧事,比如东海的布防,比如海外通商,比如沿海一带红毛夷人的行迹,有些红毛夷人野心勃勃,甚至还曾经有过偷偷潜入的勾当。

    阿妩道:“听我阿爹意思,在那些夷人眼里,咱们大晖是东方大国,富饶神秘,他们都盼着和咱们通商呢。”

    也许大晖在他们眼里,就类似他们市井间说书的提起西方极乐世界?或者是海外蓬莱仙岛?

    景熙帝看着膝上奏疏:“是,其实我也看了当地巡抚昔年的文书,提起海禁之危,如今世道变了,我们若是再一味对通商严防死守,不过是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罢了。”

    阿妩好奇看过去,却见其中一份上面提到,请求放开海禁,提出开设正规海路来促进商贸往来,减少海寇行径,还有一份提到要放开对航海之术以及造船之术的禁制,促进船舶建造,

    她想起自己阿爹所说,便道:“其实现在也不算晚,这次咱们不是打沉了好几艘弗朗机的船吗,而且还抓了他们一批人,可见他们也不过尔尔,在我大晖兵马炮火面前,不堪一击。”

    景熙帝却淡淡一笑:“朕以帝王之尊临东海,区区几个海寇,若是打不赢,那才是颜面扫地。”

    阿妩:“可是我大哥说了,那几艘船可是装备了弗朗机最精良的炮火呢,我们能打赢,说明我们并不比他们差。”

    景熙帝:“嗯……朕已经命人将那几艘船打捞出来,把船上装置器械拆卸了,命工部精工坊并造船坊老工匠悉心钻研,务必破解其中奥秘。”

    他略沉吟了下,道:“这次的海战,于朕来说,也是受益良多,弗朗机的主力舰船为盖伦船,两层甲板,上面配置的红夷大炮实在威力巨大,根据他们的说法,可洞裂石城,震数十里。”

    阿妩:“那我们呢?”

    景熙帝:“我们的船吨位小,吃水浅,所配备的火炮无论是数目还是威力都逊于弗朗机,这一次能够抗衡强敌,不过是扬己之长,击敌之短,出奇制胜罢了。”

    阿妩便懂了:“我听三哥提起,说那些红毛夷人是直肠子,他们肚子里没弯,自然不懂得我们老祖宗的兵法战术!”

    景熙帝:“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能称霸于南洋,自有他们的独到之处,万不可大意轻敌,如今恰好捉了一批俘虏,可以好生审问,深入探究他们的航海之术。”

    阿妩:“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景熙帝轻笑,他沉思片刻,才道:“这次还缴获了一些航海之物,有弗朗机盔甲,罗经,海图和航海日志,也有洋人的刀剑,其它也就罢了,唯独那海图和航海日志,若是能破解,对我们倒是大有助益。”

    阿妩一听:“我阿兄懂一些弗朗机语啊,让他们帮忙!”

    景熙帝笑看她:“自然是要他们帮忙,阿妩的这几位阿兄海外游历几年,通晓几国言语,又精通航海之术,对西方夷人的器械也略有了解,对朕大有助益。”

    阿妩听着心里甜滋滋的,也有些得意:“他们这次打仗还立功了呢,你打算怎么赏他们?”

    景熙帝抬起手来,帮阿妩捋顺了耳边一缕发,才笑着道:“赏自然是要大赏,不过到底是未来的国舅爷,该怎么重用,该怎么赏,不是还得请岳父大人示下吗?”

    示下?

    阿妩万没想到他竟这么说,她轻哼一声:“你如今倒是很会说话,当皇帝的都这样吗,能屈能伸。”

    啧啧,真会笼络人心呢。

    景熙帝收敛了笑,茶眸注视着她:“哦?你陪我这么久,我可曾对别人这般?”

    阿妩一想,倒是没有呢,在太子和德宁公主面前,他是慈父,慈父的威严永远高高端着,在太后面前,他虽为子,但可以感觉到,太后也要尊他为帝,不敢折损了这儿子的帝王威仪。

    她只好含糊地道:“就算没有吧……”

    这么说着突然想起,他刚才和自己说话,是自称“我”。

    一般谈起公事时,涉及到帝王身份的时候,他都是自称“朕”,但若是提及彼此情意或者私底下的事,他已经习惯在她面前自称“我”了。

    景熙帝很轻地哼了声,之后用很低的声音道:“你明明心知肚明,却故意要挖苦我。”

    他这语气又有些幽怨和委屈。

    阿妩便有些受不了了,一个皇帝啊,纵然是大病初愈的皇帝,可他也是皇帝,三十几岁的男人,沉稳若定,成熟俊美,永远波澜不惊的帝王啊,他这样,谁受得了,简直没眼看!

    她睁大眼睛,好生一番打量:“你是皇帝吗,该不会是假冒的吧?”

    景熙帝挑眉,握住她的手:“阿妩要验明正身吗?”

    阿妩只觉那双注视着自己的茶眸别有深意,她顿时觉得心被烫到了,手也被烫到了,她赶紧甩开:“不要,我不理你了,我走了!”

    说着起身就要走。

    景熙帝却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朕不舒服,还要你从旁照顾。”

    阿妩挣不脱,哼唧着道:“我不要验明正身!”

    景熙帝:“好,不验。”

    阿妩:“你也不许那样看我!”

    景熙帝疑惑地看她:“哪样?”

    阿妩一时语塞。

    她觉得当景熙帝注视着自己时,目光深邃又温柔,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仿佛要把所有的情意注入她的心里。

    这就是对自己的一种勾引,她真的很容易情不自禁。

    她觉得他就是故意的,可她没证据,也无法用言语说出。

    景熙帝突然咳了几声,咳得有些厉害。

    外面内侍听到动静,连忙进来问起,又问要不要御医进来。

    景熙帝有些艰难地摆手,示意道:“没什么,只是一时心急,咳了几声而已,下去吧。”

    内侍无声地下去了。

    阿妩愣愣地站在一旁,探究地打量着这男人,装的还是真的?若是装的,那也太……

    她都不敢相信他是这种人。

    景熙帝微吸了口气,仿佛在压下痛苦,之后有些虚弱地看向阿妩:“阿妩,帮朕把白巾拿来。”

    阿妩听此,几乎想都没想,赶紧端来托盘,奉上白巾。

    ——当这么做的时候,她有些懊恼,不过也没办法,这是皇帝嘛!

    景熙帝接过白巾,擦拭了薄唇,之后才淡淡地道:“你以为朕是装的?”

    是有点怀疑。

    景熙帝手肘抵在锦被上,以手支额,垂着眼睛,有些虚弱地道:“其实从我第一次踏上船舰,遇风浪时,便觉胸中烦闷,有眩晕之感。”

    啊?

    阿妩想了想:“船疾?”

    景熙帝:“嗯……”

    他抬起眼,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御医说阴阳失调,外邪入侵,风水相薄则作眩,所以你不曾来的那几日,只觉胃气上逆,饮食不进,之后恰遭遇毒虫,又昏迷不醒。”

    阿妩听着,想起自己小时候在船上遇到风浪,也曾煎熬难受,她便同情起来。

    当下提议:“御医没给你想法子吗?”

    景熙帝:“用了一些方剂,也用了穴位针刺之法,不过无济于事。”

    阿妩听他这样说,自然确认了他必是确有船疾,才会对克服船疾之法这么了解,当下越发同情。

    她想了想,道:“我记得我们邻家叶阿伯曾经说过一个法子来克制船疾。”

    景熙帝:“什么法子?”

    阿妩:“叶阿伯说,涉海有三苦,为遇飓风,缺淡水和船疾,不过其它两苦,非人力所能为,唯独这船疾,其实不在天,不在地,也不在海,反而在自己。”

    景熙帝:“在自己?”

    阿妩:“他说,若要免除舟晕之疾,必须先忘己身,要以舟为枢,如同鸿毛落叶,随浪涛起伏而身动,换言之,便是随波逐流。”

    景熙帝蹙眉,如有所思。

    阿妩:“皇上为天子之尊,矜贵端方,可能心里反而有些执念,以至于在乘船时,也许不自觉在对抗颠簸摇动,所以反而会眩晕。”

    景熙帝沉默良久,才轻笑一声:“阿妩说的对,我若强行抵抗船舰颠簸,如同蜉蝣撼树,徒增消耗,不如顺势而为,随波逐流,反而能达到人和之境。”

    阿妩只觉,他这么说时,似乎若有所思,别有所指。

    她疑惑地看着他。

    景熙帝感觉到阿妩的疑惑:“我执政这么多年,总归有些事做得也许并不是太妥当,难免会反省反省,又想起如今天下大势,想来要保我大晖社稷基业,确实应该顺势而为。”

    阿妩:“……”

    果然不愧是皇帝,一个船疾便能想到这么多。

    景熙帝笑道:“阿妩越来越长进了,今日一番话,倒是让我醍醐灌顶,颇有启发。”

    他笑意温煦,看得阿妩脸上有些不自在:“也不是我说的,是叶家阿伯说的……”

    可他却并不言语,依然沉默而无声地看着她。

    阿妩便很没办法起来。

    又来了又来了,这个男人的注视,简直是一张温柔的网,要把她笼住,一般人哪受得了啊!

    她受不了地别过脸去,心里也有些发慌,完全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几日她一直陪在他身边,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温情脉脉,却又有一层无形的隔阂,彼此之间都默契地避开了一些话题,共同维持着这脆弱的融洽。

    其实在看似平静的海面下,依然有着诸多问题要解决,比如昔日过往她是否能彻底放下,能不能心甘情愿跟他离开,进还是退的抉择,当然还有陆允鉴。

    她知道陆允鉴此时就关押在海防卫所的地牢中,听说景熙帝派了人在秘密审讯,但具体如何,景熙帝一直没提过。

    如果她猜得没错,陆允鉴或许和皇家有些关联,那样的话,一切就理顺了。

    陆允鉴是皇家血脉,所以镇安侯府看重他,所以皇后清楚知道自己和陆允鉴无血缘,对陆允鉴有别样的情思,才会敌视自己。

    至于自己和陆允鉴的过往……景熙帝估计不再计较,不过总归要有个说法。

    是以如今,阿妩面对触手可及的甜蜜,既渴望,又有些怕,她不敢踏出一步去品尝。

    这时,景熙帝却道:“你离开这么久,想墨与和墨兮了吗?”

    阿妩听这话,怔了下。

    想自然是想的,只是心里知道他们会被妥善照顾着,所以不必担心,只是会在午夜梦回时心存牵挂罢了。

    她垂下颈子,低声嘟哝道:“有些想,但也不是特别想。”

    景熙帝听此,吩咐道:“你去那边案上,拿来那个卷轴。”

    阿妩好奇看过去,果然见那些奏疏和文书中,有一幅卷轴。

    她走过去,拿起来:“怎么了?”

    景熙帝:“打开。”

    其实因景熙帝这边的文书多是要紧公务,后宫不得干政,这些阿妩都避免去看的,哪怕如今她已经不在后宫,且日日陪伴在景熙帝身边,可她依然下意识避开。

    现在景熙帝这么说,她也就打开那卷轴。

    卷轴展开后,却见里面竟有一沓的画,最上面那幅画的是宫廷中的寝殿,寝殿中,两个胖乎乎的小娃儿正在地衣上玩耍,地衣雪白柔软,上面铺了大红织锦双龙毯,又摆放了各样小玩意儿,都是小娃儿会喜欢的,两个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

    她又翻了翻,全都是两个孩子,有他们睡着时,也有他们笑着时,还有在地上爬的样子,各种姿态都有,娇憨动人。

    阿妩看着画中那两个小娃儿,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眉眼,稚气可爱,这是自己的孩子啊!

    她鼻子发酸,心里也难受起来。

    这时,低沉温醇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想着,你心里定会惦记他们,东海并不太平,这一路长途跋涉,不忍心带过来,倒是让他们遭罪,便命人画了他们的画像,带过来让你看。”

    阿妩听着眼圈都红了。

    景熙帝柔声哄着道:“阿妩,跟我回去,好不好?”

    阿妩想哭,不过她还是倔强地道:“不要。”

    这话说出时,房中出现微妙的安静。

    景熙帝道:“还生我气?”

    阿妩:“嗯,生气。”

    景熙帝:“可我想你,很想你。”

    男人的声音缠绵悠长,如同甘甜的酒,很是醉人,阿妩有片刻的动摇。

    这时,景熙帝叹息一声:“阿妩,过来我身边。”

    阿妩犹豫了下,看过去,他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向她伸出手。

    在这种犹如春日暖阳般的注视下,阿妩没有办法拒绝,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边。

    才刚一靠近,男人的手腕一扯,骤然把她拉到了怀中,紧紧抱住。

    带着药香的醇厚气息扑面而来,密集的吻犹如雨点般落在她的鬓发上,额头上。

    阿妩可以感觉到他的渴望和紧绷,他好像瞬间失了控,这让她也心跳加速,既害怕又期待起来。

    这时,耳边响起景熙帝低低的声音:“我的阿妩回家后过得好吗,被家里人宠着,是不是宠成小宝宝了,有了阿爹兄长,是不是觉得……有我没我不要紧了?”

    他的唇温柔地辗转在她的耳畔,压低了声音道:“知道这一段我有多想你吗,想你想得夜晚睡不着,只好半夜起来看奏章……阿妩是不是嫌我年纪大,生气我对你不好,你不要我了?”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仿佛有些失落,也有些被抛弃的委屈。

    阿妩不敢置信。

    这是可以和她阿爹谈古论今的男人,是一手操控东海之战的男人,可现在,他近乎失控地搂住她,在吻着她,贪婪而委屈地索要她的爱意!

    她绵软纤弱的身子在颤抖,她几乎化在这个男人身上了。

    景熙帝的声音因为紧绷而嘶哑:“可我想你,我想你的时候便看看墨与和墨兮,看看他们哪里像你,会想起你怀着他们的时候的样子,也会……”

    他用几乎是气音的声音徐徐地道:“想起我是怎么让你孕育了他们的。”

    听到这话,阿妩的身子都软了,整个人沉醉其中。

    不过在这无法自拔的沉醉中,她依然想起自己阿爹的话。

    她咬唇,低声道:“你就知道甜言蜜语哄我,你欺负我,你年纪大,对我也不好!”

    酥软软的埋怨声,娇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景熙帝:“年纪大又如何,我疼你的时候,不比他们两个强?”

    阿妩听这话,只觉耳边“轰隆”一声,有什么炸开了。

    他竟这么说,还要不要脸!

    她脸通红通红的,抬起手,使劲捶打他:“不要胡说!”

    景熙帝却越发压低声音:“宝宝心里也是喜欢的,对不对?那一日我去你家中拜访,你不是在偷偷看我吗?”!!!

    阿妩羞耻到几乎无地自容,她一把推开他:“才没有呢,我不理你了!”

    说完转头,不顾一切地往外跑。

    景熙帝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秋风吹起薄软的衣摆,那衣摆轻裹着曼妙的身子,婀娜动人。

    他微抿唇,缓慢而无声地压□□内的渴望。

    第105章 城墙上

    景熙帝风华正茂之年, 原本就体魄强健,经过几日调养,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阿妩见此, 想着原本是因为他昏迷不醒, 她才来的, 谁知道来了后他便醒来,之后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碍, 如今更是恢复很好的样子。

    她觉得她应该先回家了, 不然留在这里不明不白的, 算什么呢。

    可她又想问问陆允鉴的事,想找景熙帝试探试探。

    谁知道这两天景熙帝突然忙起来,忙着接见沿海镇守的总兵,视察海防, 并视察了当地风土人情, 接见了自远航归来的海商等。

    阿妩一连两天没见到景熙帝, 便干脆和福泰说一声, 打算走了。

    福泰一口一个娘娘, 哄着劝着, 让她可千万别走:“娘娘你若走了, 回头陛下要我的脑袋, 我可怎么办?”

    阿妩好笑:“砍谁的头, 也不至于砍你的!”

    逗她呢!

    不过福泰好劝歹劝,阿妩暂且留下, 到了晚间时, 景熙帝设宴犒赏海防卫所将士,这其中便有宁家三位郎君并叶寒。

    对此叶寒并没有特意推拒,面对景熙帝时, 他也神态自若。

    显然经此一事后,彼此也都心知肚明,叶寒和阿妩的婚约再不会被提起,他后退一步,退到了和宁家三兄弟一样的位置。

    当叶寒和众人一起叩谢天子隆恩时,景熙帝的视线也只是淡淡扫过。

    他清楚地明白,这个人在阿妩心里有一个痕迹,这个痕迹他不去碰触,以后时间长了,慢慢也就淡了。

    但是他若要强行抹去,反而会引来阿妩的不满,那个痕迹反而会越擦越重。

    所以如今的他,待叶寒和宁家三兄弟一般无二。

    一场犒赏宴下来,凡是参战者,各人皆有封赏,皆大欢喜,不过宁家三兄弟并叶寒,暂未封赏,旁观者多少明白,这几位身形非同一般,只怕是要委以重任,才按下暂且不提。

    晚间时宴席结束,阿妩见几位兄长并叶寒都喝酒了,便担心起景熙帝,宁三郎听了,挠挠头道:“喝了吧?”

    宁大郎也点头:“好像是喝了。”

    阿妩一听,便气哼哼的。

    他之前才病了,如今好不容易好了,竟还要喝酒,这是嫌命长吗?

    其实他死了倒不要紧,谁会在乎他,可她还得想想自己一对孩儿,这么小就没爹,以后等着被人欺负吗?

    她恼恨地想,等会见到他要这样,要那样,反正就是生他气,对他使性子,让他不好受,气死他!

    谁知这时,便有内侍前来,说是皇帝有请。

    有请?

    阿妩疑惑:“做什么?”

    内侍低头恭敬地说不知。

    若是福泰在,阿妩一定会拉着问一问,不过福泰不在,她不想在其他内侍面前太过张扬,只能作罢。

    当下跟随那内侍前去,此时帝王盛宴已散,各人归去,海防卫所中只余静谧。

    阿妩随内侍走在石板路上,不免疑惑,待走到城墙下,却见明月当空,秋风徐徐,高高悬挂的灯笼清冷地洒在斑驳的城墙砖上,一眼望去,海防工事的城墙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遥远的所在。

    继续往前,走到近前,便陡然间看到景熙帝。

    巍峨城垣之下,校尉林立,景熙帝着一身淡雅青袍,悠然负手,风范天成。

    远远地他看到她,便扬眉轻笑。

    阿妩怔了下,心漏跳一拍。

    月光稀薄,城墙斑驳,远处的波涛声就在耳边,那个男人墨发高挽,白巾青袍,清朗俊美,正对着自己笑。

    再高明的画师都难以描摹出这个男人此时的风华。

    她暗暗攥紧了拳,努力压下几乎满溢而出的喜欢,一脸不高兴地走过去。

    景熙帝从一旁内侍手中取出大氅,径自为阿妩披上。

    大氅颇为宽大,是男人穿戴的,以至于几乎到阿妩脚跟。

    景熙帝轻笑:“阿妩要不要再长高一些?”

    阿妩哼了声,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景熙帝看她嘟嘟着唇,鼓着腮帮子,娇憨又赌气的样子。

    他哑然失笑,又觉心都酥了。

    今日身体恢复,便安排了一整日的马不停蹄,晚间又犒赏海防官兵,倒是不觉得累,可看多了铁甲和舰船,听了冷冰冰的数字,难免冷肃刚硬起来。

    这会儿看到她倔强闹气的样子,便觉整个人都柔软起来,活过来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低声哄着道:“这是谁惹了阿妩不高兴?”

    阿妩软软睨他一眼:“你!当然是你!”

    景熙帝领着她走进去城楼:“我又怎么惹你了?”

    阿妩没好气:“你怎么会惹我呢!”

    景熙帝听这话,顿住脚步,侧首温柔地看着她:“生我气?说说到底怎么了?”

    他的视线比月光更让人心动,她脸上微红,不过还是道:“敢问今日皇上犒赏有功之将,倒是畅快?”

    景熙帝试探着道:“所以?”

    阿妩看着他,认真地道:“其实我就是在想一件事。”

    景熙帝:“什么?”

    阿妩:“若有人在大病之后饮酒伤身,早早没了,我得想想,我放什么炮仗贺喜。”

    景熙帝:“……”

    他先看看四周围,之后剑眉轻压,很没办法地道:“阿妩恼了我,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不过下次小声点。”

    阿妩一想也是,顿时心虚起来。

    她看看外面的校尉和龙禁卫:“他们能听到吗?”

    景熙帝拧眉:“应该……听不到吧?”

    阿妩便有些担心,但更多是埋怨:“都怪你!”

    景熙帝握住她的手腕,含笑接她的嗔怪:“对,怪我。”

    他这样的好脾性,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照单全收,阿妩便也不恼了。

    她正经地道:“不是我非要说什么,而是你总该为墨与墨兮想想吧?”

    谁知她说完这话后,他一直没吭声。

    阿妩疑惑看向他,夜色下,他茶眸浓酽,正无声地注视着她。

    她正疑惑,他却突然笑了下,挽着她的手:“来,我们到城楼上去。”

    阿妩莫名,不过还是跟随他拾阶而上。

    这城楼临海而建,雄伟挺拔,沧桑厚重,上了城楼后,便可观海上夜景。

    此时夜深人静,明月悬空,大海浩瀚无垠,如梦如幻,微咸的海风吹起,汹涌的海浪拍打着下方的城墙,激起一阵阵的银白水花。

    极目远望,是海防卫所的战舰,雄伟巨大,磅礴如山,在沉沉夜色中神秘地耸立在海面上。

    阿妩有些被震撼到了。

    景熙帝徐徐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朝廷宝船厂造出的战舰,长四十四丈,阔一十八丈,形制宏大,四层甲板,加装发熕炮。除了这种战舰,朕还命人造远洋宝船,会造许多宝船,这些宝船会满载货物,自你的故乡驶出,前往南洋,前往波斯,前往条支,绕过好望角,抵达尼婆罗,抵达弗朗机,抵达这个世间每一片陆地。”

    他侧首,望向阿妩:“所以阿妩的故乡,也许将成为大晖天下的门户,成为最富庶的地方。”

    夜色撩人,他的声音很轻,像梦一样:“你信吗?”

    阿妩在沁凉的海风中怔怔地看着远方,缓慢地消化着他的言语。

    波涛一层层地席卷而来,阿妩在那澎湃的海潮声中,仿佛看到了王朝更迭盛衰荣辱,看到了岁月流转沧海桑田。

    也许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他们终将化为灰烬,彻底淹没在浩瀚史书中,可此时此刻,这个男人昳丽到仿佛掠过海面的红鸟,在她心中划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景熙帝垂下眼,声音低沉柔缓:“那一日,我带你看烟花,看万国舆图,你欢喜期待地和我说起你的故乡,说起你家里人,我却只能听着。”

    阿妩心中涌起万千情思:“因为你知道,我的家已经被淹没了。”

    他早知道了,只是不愿意告诉自己。

    景熙帝:“是,你提起你的家,你的父兄,眼睛亮得像星星,我怎么忍心告诉你真相。”

    好在后来她的父兄终于回来了,于是他也终于可以送给她一个圆满。

    阿妩心口酸涩,又觉甜蜜,如潮水一般的感动在她胸口流淌。

    他对她也是花了心思的,无论如何,这个世上除了父兄外,会这么对自己用心的也只有他了。

    这时,景熙帝突然低首,在她耳边道:“刚才阿妩埋怨我,担心我,我心里很高兴。”

    阿妩心跳如鼓,不过她还是嘴硬:“我不是担心你……”

    景熙帝:“嗯?”

    阿妩:“我是担心你出事了,到时候我的墨兮墨与没人管了,必是被人家欺凌……”

    或许是潮水过于澎湃,人会莫名生出沧桑悲怆来,以至于说到这里,阿妩眼圈都红了。

    景熙帝略侧脸,于是窄瘦挺拔的鼻尖便轻擦过阿妩的脸庞,温热清冽的气息轻轻喷洒下来。

    他压低了声音道:“你说这话是戳我的心,故意让我难受。”

    阿妩:“我怎么故意让你难受了?”

    景熙帝指尖轻抬起她的下巴:“那你尝尝,看我喝酒没?”

    阿妩:“你——”

    景熙帝低首,缓慢而不容拒绝地以唇封住了她的。

    千帆林立,海浪翻飞,男人的吻炽烈霸道,狂猛的气息往她口腔中灌,她连连后退,可身后便是硬朗的城墙,她退无可退,被男人牢牢禁锢在身体和城墙之间。

    阿妩心怦怦直跳,又羞又怕,她连忙推他:“别,不要!”

    她怕别人看到!

    景熙帝却径自将她抱起,要她纤细的腿环住自己的腰。

    阿妩使劲扒住他的肩。

    景熙帝捧着她的脸,边吻边抱着她往前走,口中含糊地道:“这里没人。”

    阿妩听着,突然意识到,刚才景熙帝带着自己上城楼时,那些校尉,那些龙禁卫,似乎撤离了。

    而此时,高大的城墙垛子以及幽邃的城门,便是最好的屏障,他们隐在黑暗中,没有人能看到他们。

    可是他们却可以看明月,看大海,看远方。

    这时,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处城墙,这片海,只有我们两个。”

    第106章 城墙下

    自从那次别离过后, 两个人已经许久不曾有过。

    阿妩本就天生异禀,更何况如今被安安分分养在家里,养得娇娇软软, 幽山路狭久无人行, 如今骤然被景熙帝如此这般, 还是在这幽邃的城墙内,在沁凉的冷风中, 便别有一番滋味。

    这个姿势她根本受不住, 只能难耐地环住他的颈子, 艰难地仰着脸,发出要哭不哭的声音。

    她想求饶,说还是不要了,旷了这么久, 突然这样, 哪个能消受?

    可景熙帝当然不会停。

    他已经遣退了近侍, 确保并不会有人听到看到, 他要抱着她的阿妩, 看着她的东海, 在这里, 要她。

    况且甫一涉入, 便觉绝妙, 缓行徐进,跋涉其中, 更是胜过世间所有。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在此时停下。

    夜风吹得更猛了, 花疯狂地扑打着发青发黑的老城墙,而就在雄伟古老的城楼内,在沧桑斑驳的楼垛内, 挺拔冷峻的男人抱着纤弱娇美的身影。

    男人太过生猛,可怜阿妩并不敢发出声响,只闷闷地咬着唇,难耐而愉悦地忍受着。

    海水汹涌,浪花翻腾,朦胧夜色中有巨橹一下下拍打着水面,发湿润的闷响。

    之后陡然间,仿佛一切凝住,风停,浪住。

    这种静止只持续了片刻,便有泉水汩汩,一股一股地浇下来。

    景熙帝并没得到欢愉,不过他艰难地克制住了。

    他保持着原本相姿势,垂着眼,感受着那细致而隐秘的舒爽,也端详着怀中女子的丢了魂一般的媚态。

    她小脸潮红,两只眸子雾濛濛的,倒映着月光。

    风吹起,女儿家娇软的发轻拂过经年的老城墙上,兵马的酷冷和女儿家的柔软,在这一刻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于是便有深沉而复杂的爱意在景熙帝胸口澎湃。

    远处的大海,这是他的天下,怀中的柔软,这是他的挚爱。

    他也想起陆允鉴,想起太子,她在那两个男人怀中,也曾有过这般动人模样吗?

    他低首,亲了亲她柔软的发,哑声道:“阿妩,猜我今晚去见了谁?”

    阿妩此时还迷糊着,听到这话,只下意识回道:“谁?”

    景熙帝看着她的眼睛:“去见了陆允鉴。”

    阿妩一听,顿时一个激灵,她睁大迷惘的眸子,看着上方的他。

    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这个男人明明已经紧绷到了极致,可依然做出温柔的模样,哄着她,抱着她。

    他在问话。

    他趁人之危,因为此时的自己意识涣散,神思迷乱,是最松懈的时候。

    这时,景熙帝状若无意地道:“他和我讲了许多你们之前的事。”

    阿妩万没想到,景熙帝竟在这个时候提起,她又想知道,又担心,又害怕,也许更多是逃避。

    她抱住他的肩膀,颤巍巍地用双腿勾住男人窄瘦结实的腰,之后轻轻缠绕。

    景熙帝一眼看破:“想勾搭我,诱惑我?不想让我说了?”

    他略带着凉意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逃避?”

    阿妩扁着唇,想哭,她觉得他太过分了,又觉得自己不争气,枕头风不是女人吹的吗,怎么偏偏自己是那个被拿捏的?

    景熙帝用毫无波澜的声音道:“他说以前你贪恋他的美色,说你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还说你爱他爱得死去活来。”

    说着间,景熙帝突然往前一撞。

    原本已经酥软成泥的阿妩顿时溃不成军,哆哆嗦嗦的,根本禁不住。

    景熙帝托住这颤巍巍的小东西,继续道:“他说你曾经对他一见钟情,和他深情缱绻,来,阿妩告诉我,有这回事?”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笑,笑得很冷:“被朕抱在怀中的女人,承了朕雨露的女人,竟曾贪恋过别的男人身子?”

    阿妩眼神乱瞟,喃喃地道:“没,当然没!”

    她才不认,就是不想认!

    景熙帝微垂下眼皮,徐徐地前行,后撤。

    他当然清楚地感觉到,这小东西害怕了,怕到几乎在下意识推挤缩夹。

    他轻叹,在她上方道:“阿妩这是怎么了,吸得这么紧。”

    这么孟浪的言语几乎不像他了,不过此时的阿妩在饱受了陆允鉴消息的摧残后,已经顾不上别的,她满脑子都是这个事。

    她完全不想提,也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犹豫了下,她委屈地道:“确实和他有过一段……”

    景熙帝看着她:“嗯?好像?”

    阿妩:“不过都过去了!”

    她顿时想到了,坚决地道:“陆允鉴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我们早过去了!我早忘记他了!”

    景熙帝轻叹,溶溶的月光下,他的目光温柔到如同三月初溶的雪。

    他低首,缓慢而疼爱地吻上她的鼻尖。

    “好,知道了,陆允鉴在骗人,”他的大掌轻拢住阿妩的后脑,“这件事情我会处理好。”

    阿妩听到这话,终于放心了,也松懈下来。

    她想,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从此后,再也不会提起。

    谁知这时,景熙帝却弯腰,略俯在阿妩耳边。

    因为两个人本就是面对面搂着的,是紧密相贴的,本来男人哪怕稍微动动,于阿妩来说都是一番波澜,更不要说如今他竟俯首弯腰。

    阿妩难耐地摇头,睁着含泪的眸子,哆哆嗦嗦地道:“不要了好不好?”

    她已经得了爽利,她不想要了,可男人却还是蓄势待发,他没够。

    她施展着手段,扭着腰肢,指望着能让这个男人就范。

    景熙帝自然感觉到了她的涌动,她在绞在箍,在吮吸,她在扭着身子索要。

    景熙帝低喘着笑了一声:“阿妩怎么这么馋?”

    若是以往,阿妩听得这话自然脸红耳赤,不过此时此刻她顾不上,她心一横,不知廉耻地软着声调哀求道:“皇上快给阿妩,阿妩要吃,给阿妩……”

    明明是娇软天真的小娘子,可说出的话却如此放浪,景熙帝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隐忍下来,磨着牙道:“可是想到我的宝宝在我之前还有过别的男人,被别的男人要过身子,我心里便不痛快……宝宝说,该怎么办?”

    一些隐晦的什么就此挑到了明面上,突然就要对峙了,阿妩大脑一片空白,她毫无心理准备!

    她眼泪花花,喃喃地道:“该怎么办……”

    景熙帝眸色幽暗,注视着她那茫然无措的模样,无法克制地浅浅一下。

    于是娇软的女儿家便一个低叫,挂在睫上的泪珠被撞落,顺着白净剔透的脸颊往下。

    景熙帝:“阿妩往日不是最会甜言蜜语吗?”

    甜言蜜语?

    阿妩在这迷惘难耐中,终于抓住了关键。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软趴趴地勾住男人大的颈子,睁着秋水一般的眸子,眼巴巴地看着上方的男人,哭唧唧地道:“阿妩虽有过别的男人,可他们都比不得皇上,没皇上大,也没皇上做得阿妩舒服,皇上,皇上……”

    她拼命地想着甜言蜜语,最后狠狠心,彻底抛弃了脸面:“太大了,阿妩受不了……皇”

    皎洁的月隐在了云后,城墙之下海浪汹涌,而在昏暗隐蔽的城楼中,娇软的小娘子声调媚得能拧出水。

    这样的她,便是要天要地,这会儿都得给,更何况她只是求饶而已。

    景熙帝指骨分明的大掌稳稳托住,强健有力的身型微微前倾,之后,便浪潮滔天。

    *******

    待到这一场结束,阿妩已经如同酥软的面条,湿漉漉软哒哒地挂在男人身上。

    她试探着脚着地,结果两腿发酸,两脚发虚,根本站都站不住。

    景熙帝干脆打横把她抱起,之后用大氅一裹,将她牢牢裹住。

    阿妩趴在他胸膛上,低低地抗议:“不要吧,被人看到不好。”

    景熙帝用大氅护住她的脑袋,哑声道:“没事,看不到。”

    阿妩揽着男人窄瘦结实的腰,磨蹭着小声抗议,看不到是看不到,可上来时还是两个人,下去一个人,谁能猜不到呢!

    不过她心一横,也就罢了,反正脸皮厚一些没什么的,当下眼睛一闭,直接埋在他怀中。

    男人身上的气息很好闻,虽出门在外并没有宫中那么讲究,但他素来喜洁,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柑香,似乎是佛手柑的气息?

    反正很清爽,阿妩忍不住在他怀中拱了拱。

    男人素来喜晨练,腰腹那里很结实,甚至略有些硬朗了,和阿妩的柔软截然不同。

    这让她越发沉迷其中,喜欢得脚趾头都要蜷缩起来了。

    他体力这么好,可以抱着她一口气这么久呢,真让人恨不得钻到他的身体中,和他融在一起。

    这时景熙帝已经抱着她下了城楼的台阶,下面却已经有马车候着。

    景熙帝略屈身,上了马车,这才把她放在自己膝上,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阿妩纤细的臂膀揽着男人的颈子,将脸埋在他肩窝中,装傻。

    其实这边的城墙距离住处并不算太远,待到终于回房,阿妩突然想起什么:“我回我自己房中吧。”

    她觉得自己很没志气,就此屈从于他的男色,可她不想让叶寒和阿兄们知道她和景熙帝的事,不知为什么,就感觉很羞耻,好像在偷。

    然而景熙帝自然不可能放她,其实刚才在城楼中,更多是她得了自在,他根本没够。

    当时只是不忍心她煎熬,才释给她,如今回到房中,自然要从容不迫,慢慢厮磨享受。

    阿妩哼唧,抗议,她想回去。

    她觉得这就是自己和景熙帝的不同,自己一次就觉饱足,想懒懒地回味,躺着,睡去,可他却一次一次的,可以重复着一直来。

    她推他的胳膊:“不要了吧。”

    景熙帝却强硬掐住她的细腰:“你不知道这段日子我有多想你,乖宝宝听话。”

    阿妩呜呜咽咽的,她不想听话,可她不由自主。

    耳边传来景熙帝带着喘的声响:“嗯,就这样,真乖。”

    ***********

    他一边夸她乖,说她香,说想她,明明言语眼神温柔得醉人,可动作却是激狂。

    阿妩根本受不了,到了最后沉沉睡去了,迷迷糊糊的,感觉景熙帝还没放过她,一边疼着她,一边在她耳边说着,似乎说了陆允鉴,让她不要怕,说他什么都会处理好,她什么都不要操心,还说了她的父兄,说会安排好什么的。

    阿妩哪里听那么仔细,待要告诉他,不许让父兄知道两个人的事,她会不好意思,可又实在没力气。

    第二日,阿妩是被外面的练兵声吵醒的,睁开眼一看,天早大亮了,外面阳光很好,至于身边的男人自然不见了。

    这时便有年轻的侍女进来,要侍奉她梳洗用膳。

    早膳是新鲜采摘的莲藕粥,搭配了鱼饼,味道极好。

    才刚用过早膳,就见景熙帝进来了,他着一身戎装,气势俨然。

    阿妩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景熙帝笑:“今早去校阅兵马了,才刚回来,吃过了?”

    阿妩:“嗯。”

    这时侍女端来了各样梳洗之物,景熙帝才刚练过兵,额上有细汗。

    他洗过后,用白巾擦拭着,随口道:“过几日,我便登门造访?”

    阿妩:“什么?”

    景熙帝看她一脸装傻的样子,道:“提亲,谈聘礼。”

    阿妩震惊:“啊?”

    景熙帝道:“之前叔父不在,总觉得缺了什么,如今叔父既已归来,那自然应该正式登门提亲谈聘礼。”

    他补充说:“还要重新拜天地。”

    阿妩:“!!!”

    她暗暗瞄他一眼:“谁和你说了什么吗?”

    不至于吧?叶寒不可能和他说这些吧?

    景熙帝:“怎么了?为什么要别人说?我只是希望,我们能重新来过,按照你家乡的风俗来。”

    他顿了顿,才道:“希望这一次能弥补过去所有的遗憾。”

    阿妩自然没想到他竟这么说,说实话心里是感动的,甚至脸上都笼着热热的一层。

    不过……她想起阿爹说的话,到底是有些不甘心,或者说,总想着和他较较劲。

    于是她嗫嚅道:“不必吧……”

    景熙帝:“不必?”

    他停下手中擦拭的动作,抬起眼看着她:“为什么不必?”

    阿妩视线虚虚地掠过,逃避了他的注视:“我也没说要嫁给你吧……”

    景熙帝无声地注视着她。

    阿妩很是装模作样地道:“还是先不要谈了吧。’

    景熙帝:“那昨晚算什么?”

    阿妩茫然,装傻:“啊?昨晚?什么昨晚?”

    景熙帝给她气笑了,径自走过去,垂眼看着她:“不记得了?昨晚是谁夹着不放,是谁哭得跟什么一样要我给?”

    其实她嘴上说不要,给了,便喜欢得很,但凡男人体力不够好,只怕都不能让她靥足!

    结果就这么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东西,一觉醒来开始这么说了?

    阿妩耷拉着脑袋,一脸为难的样子。

    景熙帝:“嗯?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阿妩吞吞吐吐:“我记得……”

    景熙帝凉凉地道:“那你总该负责吧?”

    阿妩深吸口气,之后慢吞吞地将手伸到袖子里,掏出一个物件,一股脑塞到景熙帝手中。

    是一锭银子,十两的。

    景熙帝疑惑挑眉。

    阿妩深吸口气,之后快速地道:“这一锭银子是十两,应该够了吧,不用找了!”

    说完,转头逃命一般往外跑。

    景熙帝捏着那银子,愣了一好会儿,才缓缓地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阿妩闷头往外跑,不管不顾的,谁知正跑着,迎头恰好看到叶寒和宁三郎。

    宁三郎:“阿妩怎么了?”

    叶寒的视线却瞬间落在阿妩脸上,因跑得匆忙,雪白肌肤薄透嫣红。

    他顿时蹙眉:“发生什么事了?”

    阿妩羞愧得要命,昨晚一夜荒唐,她腰酸腿软的,今天一早又和景熙帝说了那样的话,现在她——

    她咬唇,低声说:“没事。”

    之后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跑走了。

    宁三郎莫名:“谁得罪她了!”

    叶寒却缓慢地低下头,默了片刻:“应该没什么事。”

    第107章 陆允鉴

    这一日, 海防卫所阴暗的地牢中,景熙帝见到了陆允鉴。

    叶寒并宁家兄弟对陆允鉴恨之入骨,捉住陆允鉴自然不曾留情, 几个人的拳头生硬, 打起人来够狠, 但就是给他留一口气。

    之后景熙帝派了亲卫秘审陆允鉴,也曾经过严刑拷打, 是以如今的陆允鉴已经遍体鳞伤。

    临海的地牢过于潮湿, 散发着腥咸的霉味, 陆允鉴乌发散乱,衣衫染血,不过他眉宇间依然是固执的倔强。

    景熙帝沉默地端详着陆允鉴,他有着狭长的眼尾以及浓密的睫羽, 鼻梁窄瘦, 五官优越, 其实生得极为昳丽。

    他在很早的时候便发现了, 陆允鉴的眸色比一般人的浅淡一些。

    和自己的有些像。

    太子是景熙帝的亲生儿子, 可眼睛却不是这样的, 也就是说, 若单论眉眼, 似乎陆允鉴更像自己。

    就在这时, 陆允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陡然睁开眸子, 于是便看到华丽挺括的衣袍袍底, 衣袍上的刺绣精致细腻,矜贵讲究。

    这一刻,陆允鉴的眸底突然出现一些嘲讽的笑意。

    他恨景熙帝。

    小时候突然被送入宫中, 跟随在当时还是太子的景熙帝身边读书,他处处小心谨慎,从来不敢有半分大意。

    景熙帝对他其实也还好,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景熙帝的父皇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于是,他怎么甘心?

    他嫉妒景熙帝提起父皇时的孺慕之情,嫉妒先帝望向景熙帝时那赞赏和寄予厚望的目光。

    那是他得不到的!

    他嫉妒了景熙帝许多年,他藏在暗处,用阴冷的目光注视着景熙帝,恨得心几乎在颤。

    可他克制住了,真的克制住了。

    因为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曾用愧疚的目光看着自己,因为他临终前到底对自己做了安排!

    此时此刻,他苦涩地扯唇一笑,望着依然矜贵优雅的帝王,颤抖着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景熙帝用优雅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掌心的一锭银子,十两的银子并不大,小小的船形,边角圆润。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声音很淡:“是,三十二年前,先帝驾临东海,临幸于一女子,女子侥幸得孕,产子,之后此子以嫡子名义被养于镇安侯府。”

    听到这话,陆允鉴瞬间被什么击中一般,身体簌簌发抖。

    那是他不愿意回想的过去。

    他垂着眼,咬牙:“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景熙帝:“那一日,我写了一篇文章 ,很有些沾沾自喜,便拿了去见先帝,结果我看到,他在摩挲着你的发,和你说话。”

    他淡淡地道:“我便不再进去,只看着。”

    其实他想过,想问问先帝,为什么要把他在外的私生子安排在自己身边伴读,只可惜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他一直没有寻到机会。

    再后来先帝病重,就此逝去,他更是再也没办法问出口了。

    当然了一直不问,也许还是想逃避,不愿意去多想。

    可先帝关于陆允鉴的安排,到底给他留下了隐患。

    陆允鉴凉笑出声:“原来你早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你却这么沉得住气,故作不知,对我倚重信任,还故意亲近我,好深的心机!”

    景熙帝眉梢微挑:“不然呢,朕就该任由你欺瞒朕?”

    他笑看着陆允鉴:“朕若是这么沉不住气,又凭什么坐稳这万里江山?”

    陆允鉴一怔,之后颓然地垂下眼:“是,我不如你,他说我不如你,我不服气,现在看,也许我确实不如你……”

    他颓然地弓起腰,喃喃道:“我今日既落在你手中,你杀了我便是。”

    景熙帝望着他:“你知道我要什么?”

    陆允鉴听此,别有深意地看了景熙帝一眼:“你要找玉锁片。”

    龙禁卫于镇安侯府搜罗到了先帝留下的圣旨,可却怎么也寻不到先帝赐下的玉锁片。

    景熙帝为了万无一失,他是一定要寻到玉锁片,永绝后患。

    景熙帝:“是。”

    陆允鉴神情嘲讽:“玉锁片,你找不到了……你永远找不到,你杀了我,你永远不得安宁!因为大晖江山永远有一个隐患,你将寝食难安!”

    景熙帝:“你是不怕严刑拷打的,不过你的孩子呢?陆允鉴,就在昨日,龙禁卫寻到了一处隐蔽的渔村——”

    陆允鉴陡然僵住了。

    他为了保护陆光澜,派了身边最倚重的侍卫带着陆光澜隐藏在一处渔村。

    景熙帝寻到了。

    他艰难地抬起眼,过于俊美冷艳的面庞苍白如纸。

    他咬紧牙,压抑下几乎崩溃的激烈情绪,之后终于哑声道:“你到底要如何!”

    景熙帝神情冷硬:“先帝临终前,宣召镇安侯曾经密谈,便是为你求得一处安身之所,所以先帝保镇安侯府,赠玉片,而朕——”

    他捏着那锭银子,一字字地道:“困于孝道。”

    陆允鉴听此,神情阴鹜:“你困于孝道?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你假意娶了陆文伶,不过是利用罢了!你一直对镇安侯府心存提防——”

    他死死盯着景熙帝:“你也一直对我心存提防!”

    景熙帝凉笑:“那又如何?”

    他负手而立,浑不在意地道:“先帝要朕娶她,好,朕娶了,可一个心存杂念的女人,朕真是没兴趣,她愿意做皇后,那就放在那里吧。”

    陆允鉴听此,也是震惊,他显然没想到。

    大晖后宫是不进权贵女的,但是当时先帝和镇安侯府谈及此事,知道镇安侯府嫡女因早年伤病而不能孕育,便允了镇安侯府嫡女备位东宫。

    可万没想到,景熙帝竟从未碰过她!

    景熙帝一脸鄙薄:“你以为,朕随便什么人都碰吗?”

    陆允鉴攥紧拳头,因为过于压抑,他太阳穴都在抽搐着。

    他沉痛地道“我原以为,你会以她为要挟,可我万没想到,你竟要了她性命!”

    他欠了镇安侯府的,他答应过老侯爷,定要护陆文伶一生,他也已经想过景熙帝会开出什么条件来。

    可他万没想到,景熙帝竟干脆地结果了她性命!

    她死了。

    景熙帝:“你以为是朕杀的?”

    陆允鉴:“那是谁?”

    景熙帝:“是阿妩杀的。”

    陆允鉴神情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轻笑,不过眼底却都是冰冷的残忍:“她本来已经吓到了,她那么胆小,她已经犹如惊弓之鸟了,她去见了陆文伶,陆文伶却逼她,要挟她——”

    陆允鉴便明白了。

    他眼底泛起痛苦:“所以阿妩杀了她?”

    景熙帝叹息:“是,可怜的孩子,她这辈子第一次杀了人。”

    陆允鉴既痛,又心情复杂,不敢置信。

    杀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特别是像阿妩那样的女子,她若杀人,那必是被逼到了绝路。

    陆允鉴无法想象阿妩杀人那一刻的痛苦,以及事后的恐惧。

    他和陆文伶说了,不要逼迫阿妩了,不要逼迫她,可她到底还是做了,逼着阿妩,把阿妩逼到绝路。

    景熙帝垂着眼,欣赏着他此时的痛苦,道:“你不觉得世间自有因果吗?是陆文伶将她逼到了太子身边,逼到了朕的身边,最后她亲手刺死了陆文伶,你不觉得,陆文伶咎由自取吗?”

    陆允鉴愣了下,之后发出嘲讽而痛苦的笑:“对,咎由自取,活该……”

    陆文伶便是他头顶的山,是他必须偿还的债,为了偿这债,他几乎舍弃了一切,也舍弃了阿妩。

    可现在阿妩自己将陆文伶刺死了。

    陆允鉴突然想起最初,最初他遇到阿妩时,阿妩正在树上掏鸟窝,她用裙子兜着一把的鸟蛋,欢喜得要命。

    阳光落下来,那一刻的阿妩美得让他震撼。

    后来,阿妩对他笑,阿妩靠在他怀中,阿妩还揽着他的颈子说七爷对我最好。

    娇俏的小娘子,对他百依百顺,哄着他抱着他,他怎么可能不心动!

    他也曾信过她,想着护她在怀,想着给她所有的一切,甚至当陆文伶要他放弃时,他不肯,他平生第一次和陆文伶对峙。

    他甘愿背信弃义,也要留下她。

    可后来,当他发现了叶寒踪迹,用叶寒试探她时,她竟义无反顾地丢弃了自己要跟随叶寒而去!

    这太伤人了!

    景熙帝垂着眼,淡淡地看着陆允鉴。

    他不喜陆允鉴,而当知道陆允鉴竟和阿妩有过瓜葛,那就更不喜了。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从阿妩口中掏出她和陆允鉴的过去,只能从陆允鉴这里得到的只言片语,去揣测他们曾经有过的甜蜜,并去评估其中情爱的多寡。

    事到如今,他当然知道,在阿妩这里自己是最重要的,远胜于太子和陆允鉴,可他就是想斤斤计较,会把她和其他男人的每一个点滴都放在秤盘中称一称斤两,要全方位地倾轧,各方面。

    于是他欣赏着陆允鉴的痛苦,把玩着手中圆润的一锭银子,淡淡地道:“你带给她的,只有痛苦和不堪,你说你这样的人怎么配呢?什么两情相悦,只是你的自以为是,她离开你时,可是毫不犹豫,头都不回。”

    这些话如同一把刀,狠狠地戳在陆允鉴心上。

    他痛得颤抖,强健的身躯几乎蜷缩起来。

    景熙帝:“你们之间的事,朕了如指掌,她都和朕说过——”

    他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

    陆允鉴青筋暴起,面孔扭曲:“我不信,你让我见见她,让我见她,我要问问她——”

    景熙帝敛袖,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允鉴:“她不想见你。”

    陆允鉴眼底血丝弥漫:“她这么说?你问过她吗?”

    景熙帝凉凉地盯着陆允鉴:“你这么想知道,我可以帮你再问一次,让你死心。”

    陆允鉴不甘心地盯着景熙帝。

    景熙帝轻叹:“你只是她过去的一场噩梦,她现在找到阿爹阿兄了,她过得极好,完全不会想起你,以后她会嫁给朕,做朕的皇后,朕会让她母仪天下,会让她享受这世间最好的,至于你,是死是活,她会记得吗?她会在意吗?”

    陆允鉴死死咬着牙。

    景熙帝:“你怕是不知道吧,那日捉住你的那三位少年军士,便是她的兄长,他们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陆允鉴陡然看向景熙帝:“她的阿兄们?”

    景熙帝:“对,那个因为你中毒的,是她的三哥,疼她爱她的三哥,结果却因为你中毒了……”

    陆允鉴脸色苍白。

    景熙帝盯着陆允鉴,冰冷地道:“但是她的兄长杀了你后,不会和她提一个字,她会忘记你,连你怎么死的都不想知道。她心里也许会对太子有些愧疚,但是对你,她从来就不曾在意过。”

    陆允鉴痛苦到几乎颤抖。

    良久后,他终于道:“我的孩子呢……”

    景熙帝挑眉:“自然是和你一样,千刀万剐,你以为朕会留下这样的祸患吗?”

    陆允鉴死死地盯着景熙帝:“你好狠的心,他还这么小,也是你的侄子。”

    景熙帝凉笑一声。

    他耷拉着眼皮,嘲讽地道:“侄子?他也配?你便是先帝的骨血,又能如何?不曾记入宗谱,说你是一条狗,你就是一条狗。”

    陆允鉴一怔,之后俊美面庞痛苦地扭曲起来。

    这是他最恨的言语,景熙帝很知道怎么刺痛他。

    景熙帝:“你还是好好想想,你儿子的命,你该怎么保吧。”

    第108章 玉锁片

    自从塞了一锭银子后, 阿妩自然心虚,根本不敢见景熙帝,她想着反正陆允鉴那里一切落定, 她还是收拾收拾包袱赶紧跑吧。

    偏生她这里刚要跑, 龙禁卫统领前来, 说是皇帝宣召阿妩。

    阿妩一听,心里一紧, 什么意思?这么郑重宣召自己?要做什么?

    宁三郎见自己妹妹仿佛一脸忐忑的样子, 不免疑惑:“阿妩, 怎么了?你和皇帝有什么别扭了?”

    阿妩吞吞吐吐:“倒也没有……”

    宁三郎看她这样,越发担心,拉着她的手道:“阿妩,是皇上欺负你了还是怎么了?”

    阿妩:“哼, 欺负了又如何!”

    宁三郎:“虽然他是皇帝, 可那又怎么样, 他若敢欺负你, 我定不会饶他, 便是豁出去一切都要为你出了这口气!”

    阿妩听了心里自然是喜欢的, 她家三哥比起阿爹有些莽撞了, 但三哥好像永远是不讲道理地站在自己这边。

    她便故意道:“好, 那你现在去给我出气吧。”

    宁三郎当即道:“走, 三哥这就陪你过去,咱找他理论去!”

    谁知旁边一直沉默的叶寒却拉住了宁三郎的胳膊:“三郎不要胡闹。”

    宁三郎:“怎么胡闹了?”

    叶寒深深地看了阿妩一眼。

    阿妩只觉, 那双墨黑的眼睛仿佛看透一切, 阿妩无所遁形。

    她想起自己和皇帝在城墙上种种放浪,瞬间脸红。

    叶寒缓慢收回目光,却是道:“我正好有要紧事要和你商量, 走,跟我来。”

    宁三郎不甘心,瞪眼睛:“你要做什么?”

    叶寒对阿妩道:“阿妩,你跟着孙大人过去吧,有什么好好说。”

    说完不由分说,硬拽着宁三郎走,宁三郎嚷嚷着抗议,最终嘟哝着,时不时回头看阿妩:“阿妩,你等等,你别走!”

    阿妩笑:“算了,不用你出头了。”

    她想着,似乎也没法逃,他都派龙禁卫首领了,看着挺郑重的,自己少不得去一趟。

    一路上自然拼命想着该怎么办,他会不会恼,若是恼了,自己是哄还是对峙?

    谁知抵达花厅前时,便见廊檐下候着几位官员,看衣着似乎都是当地的海防卫所总兵,也有千户。

    那些官员见了她,径自低头,并不敢直视。

    阿妩有些疑惑,想着他正忙着处理公务,这个时候喊自己来做什么?

    这时,便有内侍送了一位官员出来,见到阿妩,连忙恭敬地说皇上有请。

    阿妩这才进去,一进去便觉房中气氛严肃,待着处理政务的冷清感。

    景熙帝着墨色织锦长袍,神情疏淡肃穆,还有着处理政务后的余威。

    阿妩原本就忐忑,如今更是犹豫。

    在这个男人面前她逐渐骄纵任性起来,可是偶尔看他展现出身为帝王的那一面,她还是有些忐忑。

    这时候再想自己那锭银子,简直是罪大恶极。

    是以她心虚得厉害,进去房中时都是磨蹭着挪进去的。

    景熙帝正看着一摞文书账目,突然看到她,他提着笔的手便停下,注视着她。

    阿妩在他略显严肃的目光中,越发不自在,她低着头,小声道:“皇上,你找我?有事吗?”

    景熙帝淡淡地道:“哦?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阿妩:“你这不是忙着嘛……”

    景熙帝:“也没什么,只是有个事要问你。”

    阿妩:“什么?”

    景熙帝道:“如今陆允鉴就押在地牢中,他想见你,你怎么想的?”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视线自始至终锁在阿妩脸上。

    阿妩却是毫不犹豫:“当然不见,我为什么要见他?”

    景熙帝:“不见便不见,这样也极好。”

    其实他也不想阿妩去见陆允鉴,不过还是遵守了这个承诺问一声,如此,陆允鉴可以彻底死心了。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颇为松快愉悦,笑着招手:“阿妩过来。”

    阿妩看他这样,心里生了提防,口中却是快速地道:”皇上不是还有公务要处理吗,阿妩就不打扰了。”

    说完转身就要跑。

    景熙帝却道:“还有个要紧事,想和你说。”

    阿妩顿住脚步,提防地问:“什么?”

    景熙帝:“你也知道,朕为东海筹谋良久,如今要造船,还要边防,这些都需要银两,朕正苦思解决之道。”

    阿妩一听,回转过身,望向景熙帝,疑惑:“那该如何?”

    当然她更纳闷,景熙帝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个,难道要自己给他变银子吗?

    景熙帝的长指轻按在御案上:“所以朕今日苦思解决之道,终于想到了。”

    阿妩:“什么?”

    景熙帝笑着撩过来一眼:“今晚再来十两的?”

    阿妩一愣,之后明白过来,瞬间血都涌到了脸上。

    她使劲瞪了他一眼:“不理你了!我要回家了!”

    说完撒腿就跑。

    景熙帝望着阿妩的背影,回味着她刚才脸上的嫣红,唇角翘起,低笑:“小没良心的。”

    阿妩跑远后,耳边依然回响着景熙帝低沉勾人的声音:今晚再来十两的。

    她好笑又好气,想着他还说什么修建堤坝需要银子……那晚他可是孟浪得很,就这,才十两,要想攒够修堤坝的银子……

    她忍不住笑出声,若要攒够那银子,她不是倾家荡产,便是纵欲而亡!

    她这么边想边笑,边往回走,谁知道回去别苑,却恰好看到宁大郎。

    他一身戎装,看着比之前稳重许多,似乎是刚从外面回来,正咕咚咕咚地喝茶。

    阿妩便和宁大郎提起自己打算离开的事,这么说话间,因提起陆允鉴。

    阿妩有些犹豫,不过到底是打听起来:“他怎么了?刚才皇上召我过去,突然提起陆允鉴……”

    她望着宁大郎:“陆允鉴的事,你知道吗?”

    宁大郎听着,便沉默了。

    他知道陆允鉴和自己妹妹有过一段,这件事本来大家都不提了,景熙帝也当没这回事,没想到妹妹主动问起来。

    他想了想,到底是道:“我知道一些,听说皇上是要寻一样东西,所以一直关押着陆允鉴,在严审。”

    阿妩的心漏跳一拍:“一样东西?什么东西”

    宁大郎看看外面没人,这才压低声音道:“那一日,你三哥说要再揍陆允鉴一顿,便想偷偷潜入地牢中,谁知道龙禁卫管得严,他根本摸不着,不过那些龙禁卫知道皇上器重他,倒是也没为难他,他反而还偷听到一个事,说是——”

    他顿了顿,才道:“说是皇上在找一个玉器,具体是什么不知道,但听起来很重要。”

    阿妩一听便明白了。

    其实当她发现那玉锁片和皇帝扳指材质一样的时候,她就隐隐感觉那玉锁片非同一般,所以她带在身上,但来到海防卫所后,种种事情冲淡了她的想法,或者说她也有意逃避,不想太多接触,能躲就躲,所以也没再想起这玉锁片。

    如今看来,景熙帝竟然在找这玉锁片。

    她回到房中后,看着自己的包袱,从中掏出那玉锁片,端详了好一番。

    其实她早发现了,玉锁片背面刻着字,很细微的字,几乎看不清。

    此时阿妩对着日头仔细地看,约莫能辨认出是“卿恕”和“子孙“字样。

    之前她不懂,不过现在隐约猜到了,这个“恕”是饶恕的意思是,是说陆允鉴如果犯了错,可以饶恕他不死,至于提到“子孙”看来这个玉锁片是可以荫庇子孙的。

    她摩挲着这玉锁片,来回踱步。

    其实她真希望不要掺和这些事了,景熙帝和陆允鉴之间显然有些恩怨,当初陆允鉴把自己送给太子,想必也是有所图谋的。

    现在自己手握着景熙帝的扳指,以及陆允鉴的玉锁片,这算什么事?

    景熙帝又怎么想?她不想节外生枝了。

    不过……

    在良久的犹豫后,她到底带着那玉锁片和扳指去见景熙帝了。

    阿妩突然主动来见景熙帝,景熙帝显然也是意外。

    阿妩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景熙帝微微挑眉:“怎么敢来见我了了?见了我不跑了?”

    阿妩小心翼翼挨过去,低声道:“皇上不要生气嘛……”

    景熙帝垂眼看着她,笑道:“没有生气,这不是想着以后广开财路吗?”

    他这么说的时候,茶眸浓酽,略带着笑意。

    阿妩被笑得脸上发烫,她轻跺了下脚:“能别说了吗?”

    景熙帝看她仿佛要羞恼成怒,便略收敛了笑意:“好,不说了,你不是要回家吗?”

    阿妩吞吞吐吐地道:“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

    景熙帝:“什么?”

    阿妩便从袖中掏出一绣囊,将那绣囊一股脑塞给景熙帝:“你自己看吧。”

    景熙帝狐疑地看了阿妩一眼,打开绣囊。

    在看到玉锁片的时候,他的神情凝住。

    阿妩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上方的呼吸都有片刻的停顿,显然他很意外。

    阿妩屏着呼吸,不吭声。

    过了一会,景熙帝才将那玉锁片摊在手心中,仔细一番端详,最后才道:“对,这就是他的玉锁片,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玉锁片却在阿妩手中。”

    阿妩抬起手,摘下挂在自己颈子间的扳指:“这两个……出自同一块玉石吧?”

    景熙帝:“是。”

    他自阿妩手中接过扳指,垂眼细细端详着。

    阿妩望着景熙帝的眼睛,他眼底神情深远复杂,阿妩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景熙帝道:“当初你找我要扳指,我没有给,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妩:“为什么?”

    景熙帝道:“这是先帝所赐,其中涉及一桩皇室隐秘,这些事我自己都不太想回想,以至于当时的我,也并不愿意向你解释这些。”

    于是他便说起昔日那一桩往事。

    阿妩很少听景熙帝说起昔日,好像从她认识他的那一刻,他便是矜贵持重的帝王,可以温柔包容,也可以严肃冷酷,但总归是他,是那个城府深沉的帝王。

    可现在他说起过往,说起他小时候在御书房读书的往事,也说起先帝,他的父皇。

    当阿妩听着这些时,她好像看到了七八岁的他,看到了年少时意气风发的他。

    不知什么时候,景熙帝已经讲完了,房间中安静下来。

    景熙帝看着睁了大眼睛打量自己的阿妩:“嗯?”

    阿妩:“宫中有你以前的画像吧?”

    景熙帝显然意外她问起这个,不过还是道:“有。”

    阿妩:“那你怎么不拿给我看看?”

    景熙帝微挑眉。

    阿妩软软地哼唧了声:“我想看看你小时候的画像,还有你十几岁的时候。”

    景熙帝略沉默了片刻,之后垂眸笑了。

    他必须承认,提起往日,哪怕他早已不在意,可其实心里依然有几分低落。

    但是现在阿妩的言语抚慰了他,让他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为什么之前并不愿意向她提起过往,可能他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是强大的,不愿意示弱。

    现在呢,他发现这样也极好,被人安抚的感觉很陌生,却很贴心,很喜欢。

    他握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好,给你看,每年宫中画师都会专门为我画像,回头带你去看。”

    他这么说着,又道:“我觉得墨与长得像我小时候。”

    阿妩:“是吗?那让墨与快点长!”

    景熙帝哑然失笑。

    阿妩兴致勃勃地提起两个孩子,景熙帝也就和她讨论起来,倒是说得津津有味。

    这一刻便会深切地感觉,他们之间纵然有万千差异,可有些地方是共同的,是心意相通的。

    这么说着,阿妩再次想起陆允鉴:“所以,他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个话题转得猝不及防,景熙帝便觉自己的心是陀螺,阿妩正拿着小鞭子抽,他就被她那么随意把玩拿捏。

    有些丢人,但又甘之如饴。

    他承认道:“是,太后也知道。”

    阿妩:“所以你非要找到玉锁片,是忌惮他,怕他窥伺帝位?”

    景熙帝:“也不只是因为帝位,其实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在的时候,说的话自然算,但人走了,只凭一个玉锁片又能左右什么?物是死的,人是活的,那玉锁片有人信,就是先帝遗旨,没人信,那也只是一个寻常物件,我已为帝十八年,又何必惧怕小小一玉锁片。”

    阿妩倒是明白这个,其实大晖祖皇帝也曾经为后代子孙订下许多规矩,不过现在的人渐渐都不听了。

    老人的话,年轻人谁愿意听呢?

    景熙帝道:“只是我心里终究不甘吧。”

    阿妩听这话,低头想了想,才道:“如果先帝直接告诉皇上,说出他的身份,要你照拂,你会把他视同手足的,是不是?”

    景熙帝笑了下,抬起手来,轻抚了抚阿妩的发:“阿妩懂我。”

    他低叹:“后宫之中又不是没有其他庶出的兄弟,只要不是心怀不轨的,我也不至于和他们过不去,一个陆允鉴我怎么就容不下了?可先帝一直在欺瞒着我,他为什么不能对我多一点信任呢。”

    阿妩:“他甚至在临终前,给你埋下一个隐患。”

    把镇安侯府的女儿塞给他为皇后,又给陆允鉴赐了诏书和玉锁片,为了这个在外面的私生儿子,他用心良苦,可却没有顾虑过景熙帝的感受。

    景熙帝:“是……”

    阿妩:“好在这些都过去了,陆允鉴也已经伏法。”

    景熙帝:“对,一切终于有个了结。”

    他看着手中的扳指和玉锁片,想着先帝估计万万没有想到,他临终前最担心的两个儿子竟然因为一女子有了这样的瓜葛,甚至两个儿子都将自己的物件送给这女子,于是扳指和玉锁片由此重新归于一处。

    若他九泉下知道了,怕不是要活生生气死。

    他笑了笑,将扳指和玉锁片重新交给阿妩:“还是留在你这里保管吧。”

    阿妩:“啊?还是不要了吧,这个太重要了。”

    景熙帝:“阿妩,就当一个信物吧。”

    阿妩疑惑地看着景熙帝。

    景熙帝:“就如同刚才我说过的,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帝王的承诺,说了你未必信,帝王的圣旨可以撤回,信物也可以矢口否认,所以这并不算什么。”

    他温柔地望着阿妩,牢牢地包裹住她的手,也包裹住那扳指和玉锁片:“可是阿妩要相信我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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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允鉴在大牢中竟以自己的指蘸着血,画出了昔年镇安侯府秘藏的宝船建造图纸。

    他将一切奉给了景熙帝,并请求能再次得见天颜。

    景熙帝召见了他。

    陆允鉴跪在景熙帝面前:“陛下,我愿意受死,也愿意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包括镇安侯府舰船航海的秘籍,以及和海寇历年勾结的证据,全都如数交待。”

    景熙帝凉凉一笑:“你认为,我会因此饶你一命吗?”

    陆允鉴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说:“不会。”

    景熙帝:“那你知道先帝为什么要留下玉锁片吗?”

    陆允鉴垂着眼不说话了。

    景熙帝:“因为先帝怕你走投无路,所以要朕心软,要朕念及手足之情,饶你一命。”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允鉴:“朕可以饶你一命,但也只能一命。”

    陆允鉴听此,便懂了。

    他苦笑一声,以头触地:“谢皇上隆恩,罪臣愿受死。”

    只能留一人,他或者自己的儿子。

    他选择自己去死,保下儿子的性命。

    他跪下来,低声道:“皇上既留下他性命,恳请善待他,给他寻一个好人家,平安度过此生。”

    景熙帝起身,踱步至陆允鉴身边:“你的儿子,将改姓宁。”

    陆允鉴身形微震,仰脸望向景熙帝。

    颀长挺拔的男人此时在那居高临下之外,还有一些怜悯。

    他喉结颤抖。

    姓宁,这是阿妩的姓氏。

    阿妩并不认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却可以依附她而活了。

    景熙帝:“你所奉上的这些,朕会如数交给他,从此后他永远不必知道自己的出身,他会留在宁家,跟随宁家一起外出航海,为他的生母打理家产,也为朕开创万世基业。”

    帝王的一句话,已经定下乾坤,就此决定宁光澜的一生。

    陆允鉴自是明白其中含义。

    他给了宁光澜生路,但为宁光澜画下了牢笼。

    但这于宁光澜来说,已经极好了。

    他的父亲本就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不被宗庙所认,他自己又是不被生母所喜的人。

    镇安侯府败落后,他注定一生困苦坎坷,甚至性命不保。

    现在,景熙帝给了他生路,也给了他一生的基业。

    陆允鉴跪在那里,长叩到底:“谢皇上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