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改嫁前任他爹 > 90-100
    第91章 分离

    景熙帝做了周密安排, 皇贵妃称病于南琼子别苑养病,两个孩子暂交给太后和庄妃照顾。

    这几日他暂且将朝政交给太子打理,他自己则留在南琼子, 专心地陪了阿妩, 陪她用膳, 陪她说话,夜晚也会搂着她哄睡。

    这种全心全意的陪伴格外让人沉迷, 阿妩也安静起来, 不再抗拒, 也不会和他哭闹,以至于这让景熙帝有种错觉,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过日子,可以天长地久。

    不过总归要分离, 在他一切安排后, 他也必须要离开了。

    这天晚间时分, 天已经不早了, 不过阿妩依然不睡, 她正把玩着叶寒为她编的兔子, 用枝叶和草编织的, 略显笨拙朴实, 但也有些兔子的样子, 阿妩很喜欢。

    等叶寒离开了,她搂着兔子不舍得放开。

    景熙帝坐在烛光的暗影中, 无声地注视着她, 看她白净的手指尖温柔地触碰过那只兔子的眼睛。

    她喜欢这只兔子,眼底的温柔和期待是他从未见过的。

    就算面对她生下的一双儿女时候,她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温柔。

    景熙帝在这一刻突然想起陆允鉴。

    当阿妩有些嫌弃地将陆光澜推开, 陆允鉴急步过去抱起陆光澜时,陆允鉴在想什么?

    这时,阿妩浓密的睫毛扑簌簌地动了下,她终于抬起眼来,看向景熙帝。

    天入夏后,又开始凉了,山风轻撞着窗棂,有梧桐树的叶子落下来,很轻的声响,就落在窗棂外的台栏上。

    两个人的视线就在这无边的静谧中相遇,之后如同蚂蚁的触角,她很快别开了视线。

    景熙帝看向她怀中兔子:“我曾送阿妩金兔银兔,却不知阿妩原来喜欢草编的兔,只可惜,我不会编。”

    阿妩轻咬着唇,不吭声。

    景熙帝略侧首,注视着她:“阿妩要看看墨与和墨兮吗?见他们最后一面,再抱抱他们?”

    阿妩还是不说话,她透过半开的窗子看着窗外,月牙要落下了,夜很深了。

    她的侧影透着冷漠的绝然。

    她连孩子都不会牵挂,没什么可以挽留她。

    景熙帝原本就知道,如今却再一次确认了。

    他看着她良久,最后终于道:“阿妩,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叶寒带你离开,我走了。”

    阿妩还是不言语。

    景熙帝起身,迈步离开。

    阿妩的视线缓慢地落在他的背影上。

    男人挺拔颀长,着一身藏青袍衫便服,一头乌发也只是很家常地挽起来,看上去似曾相识。

    这个昔日总是掌控一切的人,此时背影格外萧索,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会有那么一刻,她是不忍心的,可是很快这种不忍心便被更多复杂的情绪所占领。

    人的心藏在身体的深处,她看不懂,看不清。

    景熙帝走到门扉前,他的指尖搭在了房门上,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略垂下眼,哑声道:“阿妩,还记得我离开的那一晚吗?”

    他这么一说,阿妩记起了。

    是了,那一晚山风萧瑟,他和她缠绵悱恻,之后他下榻离去,着的便是这样一身青袍。

    于是陡然间,阿妩觉得自己心口被狠狠撞击了下,酸软得一塌糊涂,但是又有更多的委屈如同决堤一般涌出。

    她攥紧了拳,看着景熙帝的背影,开口道:“我记起来了。”

    景熙帝身形微僵。

    阿妩盯着他的背影,一字字地道:“我也记起来那一天,你穿着同样的衣袍,挽着同样的发,你温柔地抱着我,疼爱我,让我觉得我们是一对夫妻,恩爱有加,缠绵一辈子。”

    景熙帝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五内俱焚。

    阿妩:“其实那时候我便喜欢你了,觉得你好看,你低头读经书的样子好看,觉得你拿起笔来执掌天下,放下笔便能仙风道骨,我甚至想着,若是你年轻十岁,生在东海之滨,我一定对你思慕爱恋,要穷尽一切办法嫁给你,要为你生儿育女,生两个女儿两个儿子,要为你缝补衣衫,要在日暮中痴痴地站在海边,看你打渔归来。”

    她的声音缠绵如丝,却透着丝丝沁凉,在这入秋的夜晚荡开来。

    景熙帝:“可是那一晚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走了,舍弃了。”

    绝然地离开了,将一室缠绵抛在身后。

    阿妩眼泪落下来:“其实你走了,我松了口气,因为我明白,你若知道我身份,我必死无疑。”

    景熙帝缓慢转身,看向阿妩。

    此时的她柔软乌黑的发丝披散在羸弱的肩头,她睁着水盈盈的眼睛,含泪望着自己。

    可他却想起那一日,她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将脸埋在臂弯中的样子。

    他甚至记得那一夜很凉,银炭的声音很细碎,也记得她的乌发落在松散的白绫布裤脚处的样子。

    阿妩低头,喃喃地道:“我果然没猜错,太子妃欺负我,陆允鉴羞辱我,你也要杀我……”

    景熙帝走到榻边,将她抱在怀中。

    阿妩的身体在颤抖,大滴大滴的泪水落下:“你对我不好,你要杀了我,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我想回家……”

    景熙帝胡乱亲吻她散乱的发:“对,我对你不好,是我不好。”

    阿妩越哭越难受:“我才不要殉葬,我不要为你殉葬,你要死自己去死,我不要死!”

    当提到这个时,她几乎崩溃,大声哭着道:“你把我赶出太子府,你欺负我,你要杀我,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要你死!我怎么会爱你,又怎么会甘心陪着你!”

    她确实是恨的,陈年旧恨全都来了,在他怀里捶打,撕扯,咬他胸膛,像一头闷闷的小兽,在他怀中横冲直撞。

    景熙帝用坚实的臂膀和宽大的身躯将她拢住,任凭她发泄。

    最后阿妩终于哭累了,她无力地靠在他胸膛上,喃喃地道:“我不会再喜欢你,我也不要看到两个孩子,不要当你的皇贵妃,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走得远远的……”

    景熙帝明白,他留不住她,什么都不能留住她,金银珠宝,权势富贵,再也不能打动她了。

    他紧紧抱住她,低头亲吻着她沾了泪的脸颊:“阿妩,那一日太后说起来,说我便是要了太子妃性命,也无济于事,说若太子有非分之想,她必不能容你,话赶话才说起,我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必能护你一生,便是有一日我不在了,我干脆带着你一起走,也万不至于让你沦落到那个地步。”

    他轻叹:“虽说是一气之下回敬太后的言语,可我心知,我就是那么坏,就是对你不好,我贪婪自私,恨不得要你一直陪着我,绝对看不得你们旧情复燃。”

    涉及太后,所以他不愿意解释,也因为人心都有阴暗,他怎么可能彻底撇清,说没有什么无法言说的念头。

    这时,阿妩却仰起脸,一口叼住他的唇。

    她咬得有些用力,含泪的眼睛倔强地看着他。

    景熙帝也在垂眼看着她。

    山风乍起,烛火摇曳,他清楚而真切地感觉到她眼底的恨意和绝然。

    她会离开,不会心软,不会回头。

    她在咬他,要让他记住她的痛。

    而他无声无息地接受了此时她给予的疼痛。

    一个咬着,一个痛着,两个人的气息交融,相对静默无声。

    时间的流逝可以是须臾间,也可以是一辈子那么长,在掺杂了些许腥咸的濡湿交融中,阿妩的心飞过了千万重,于是终于,她懈了劲,贝齿松开。

    被阿妩蹂躏过的薄唇有着触目惊心的伤痕,景熙帝却眼神灼烫,低低喘着。

    这一刻,欲和痛一起跳动在他的心头。

    阿妩看着男人深邃的眸子,神情迷惘。

    远处似乎有什么兽类的叫声,深沉而遥远,耳边是男人低沉动人的喘息,那是熟悉而炽烈的温度。

    她终于开口:“那一晚,我胡思乱想,梦想着我嫁给你,晚间时候我们一起收拾家中,哄了孩子睡觉,然后我们便在房中荒唐一整夜。”

    景熙帝低首,轻舔她脸上的泪:“我当时也想,若我年轻十岁,我必为你疯。”

    可是不对,一切都不对,身份,年纪,全都不对,月老的红线搭错了线,他们只是一场阴差阳错。

    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只有低低的喘息在潮湿而闷重的夜色中响起。

    之后在某个瞬间,在视线再次相撞时,两个人同时被引燃。

    爱吗,自然是爱的,抛却了身份地位和年纪,他们都贪恋着彼此,入骨痴狂间没有帝王,没有渔女,更没有孰是孰非的对错,只有男女之间最原始的纠缠。

    一切都是猛烈而骤然的,曾经熟悉的渴望被刻意压抑,如今一旦释放,便自闸笼中汹涌而出。

    有些无法控制的什么在阿妩的身体内胡乱地撞,终于在一个猝然的挑高后,她紧绷,松懈,被什么彻底吞噬。

    欢愉以及痛恨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同时释放,她满足而悲愤地趴在他怀中,大哭了出来。

    ************

    夜已经很深了,烛火燃尽,只有廊檐下的八角宫灯散发出稀薄的光。

    景熙帝下榻,缓慢地整理着衣袍,沉默而肃然。

    待一切打理妥当,他回首,看向床榻上的人。

    她哭了骂了,也撕扯着咬了,把她所有的委屈全都倾诉给他。

    在尽情的发泄后,她疲倦地睡着了。

    洁白的面颊上尚且残留着些许泪痕,乌黑的睫毛更是七倒八歪地塌着。

    他沉默而长久地注视着她,却是想起那一日她说过的话。

    她说,她把他吃了。

    从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其实他已经投降。

    她吃了他的人,也吃了他的心,只是他不愿意低头,他在挣扎。

    世故而权重的男人太高傲,不甘心就此为一个年轻小娘子折腰。

    此时的他,却弯下颀长的身形,低首,轻轻吻过她的脸颊:“阿妩,那一晚你要我亲你,我没有亲,我固然错了,可我……确实不曾亲吻过别人,我不会。”

    他低叹一声:“现在,让你的叶寒哥哥带你回去,去见你的父兄家人,他们会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着,给你那些我不能给你的。”

    “阿妩便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宝了,天底下最受宠的宝宝。”

    说完这个,他仔细地为她掖好被角,起身离开。

    当再次走到门扉前时,他的身形有片刻的停顿。

    偶尔间会有一些动作,一些画面,一个瞬间,会觉得格外熟悉,会惆怅惘然,会觉得今日不过在重复昔日的自己。

    他沉默良久后,自嘲轻笑,推门走出。

    第92章 收拾残局

    叶寒骑着马, 带了阿妩离去。

    太子站在暗处,蹙眉望着。

    他不太理解父皇,但好像又有些理解。

    阿妩离开了, 无论是父皇, 还是自己, 或者陆允鉴,都注定无法得到。

    他望向父皇, 此时的景熙帝抿着削薄的唇, 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的那对身影, 茶色的眸子深邃难懂。

    太子想说点什么,但似乎又没什么好说的。

    阿妩真的走了。

    他有种空落落的麻木感。

    就在这时,景熙帝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有舍才有得,朕可以放, 便可以收。”

    太子望向景熙帝, 他垂着眼, 侧影锋利冷漠。

    景熙帝:“她之所以恋恋不舍, 是因为她从未得到过, 一旦得到了, 也不过如此, 她要, 朕就满足她, 让她跟着那个男人走,给她所有她想要的。”

    他仿佛自言自语, 徐徐地道:“她吃的是山珍海味, 用的是贵器名珍,听的是人间雅乐,朕牵着她的手, 给她讲算学,讲天下,看舆图,会把她的姓氏留在宗祠中,留在史册中,她回不去了。”

    景熙帝的声音柔情四溢,却又残忍无比:“人生还很长,朕的阿妩,注定不可能拘囿于一个渔家娘子,就此虚度一生。”

    太子便明白了。

    他的视线缓缓地落在远处,马蹄翻飞中,尘土扬起,那对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荒野中。

    此时的她,必是笑得满足,她终于要回家了。

    这一刻,太子觉得自己可以彻底放下了。

    没什么不甘心的,原来一切本该如此。

    他无声地笑了下:“东海一事,父皇要亲自出手料理?”

    如今景熙帝已经削去镇安侯府爵位,罢免镇安侯府兵权,派遣亲信能将前往东海沿线海防卫所,逐一审讯镇安侯府一干人等,同时派遣百艘兵船并设立协总统领,驻扎于北海巡逻警戒,以确保东海海域安稳。

    只是陆允鉴带领亲信干将叛逃,勾结海寇,流连于潞宁一带,并频繁侵扰东海湾区域,制造混乱,当地军民已经不堪其扰。

    他们隐匿之地海路通畅,来去便捷,岛屿星罗棋布,那些贼寇逃跑便利,同时又有了绝佳藏匿之地,以至于北海海防卫所无计可施。

    景熙帝早已定下计策,派遣兵马海船,势必围剿海寇,诛杀陆允鉴,永绝后患。

    因陆允鉴手中有先帝圣旨,又有御赐玉锁片护身,东海又距离皇都千里之遥,若是派遣寻常武将前去,只怕防不胜防,是以原本的计划中,应是太子应命前往。

    可现在太子意识到了,父皇不会放手,那他必有后谋。

    景熙帝:“两个月后,朕要御驾亲征,巡游东海。”

    他望着远处,视线有些虚散。

    良久,他漫不经心地道:“既生在皇家,手握大权,便可以解决这世上几乎所有的难题,若是不能,那便把自己也押上。”

    ***********

    德宁公主自那日后,一直被关押在寝殿中不许外出,一直到这里,她终于被解禁了。

    她被宣召入奉天殿。

    踏入奉天殿时,她抬头看去,一眼便看到了父皇,正低头批改奏章。

    她几乎不敢置信,父皇依然是那个父皇,可仿佛哪里不一样了。

    他看上去萧冷如冰,形单影只。

    德宁公主上前拜见,跪在那里,试探着唤了声:“父皇?”

    声音中有着些许小心。

    景熙帝听到这声音,眼皮都没抬一下:“平身吧。”

    德宁公主起身,不过不知为何,心中存着些许忐忑。

    景熙帝一抬手,身边内监便奉上一封敕谕书。

    德宁公主略犹豫了下,自内监手中接过。

    景熙帝:“打开看看吧。”

    德宁公主打开来,一看之下,吃惊不小。

    要知道在大晖,除太子外,诸皇子可封亲王,俸禄为岁入一万石,并赐予田地,若是公主,俸禄会大打折扣,且并不会赐田地,只赐诰命。

    但是这份封敕谕书中,却将她的岁禄和亲王齐平,赐予良田一百多顷,岁禄可达每岁一万石,除此之外,每岁恩准的丝、纱、罗、绢、绵等,更是远远丰厚于本朝诸位公主。

    这些已经远超了她的姑母!

    突如其来的赏赐,让人震惊,毕竟这些都要经过内阁议事过审,并不是景熙帝简单一句话便可以轻易赐予的。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景熙帝:“父皇,这是为何?”

    景熙帝放下手中御笔,下了宝座,走到德宁公主面前。

    德宁公主受宠若惊,但心中的忐忑却越发扩大了。

    景熙帝:“那一日若不是你,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朕心中对德宁感激,如今设法格外开恩,对你封赏,你可满意?”

    德宁公主心中有些激动:“儿臣感激不尽,但儿臣惶恐。”

    如今父皇太过平淡的眼神让她不安。

    景熙帝:“以后让你母亲出宫,随你而居,一则免了你母亲的怨愤,二则也可以让她安度晚年,你可尽孝道,你可愿意?”

    德宁公主咬唇:“儿臣自然愿意。”

    景熙帝:“你皇祖母已经给你寻了几个人选,父皇看过了,都是极好的人家,看看你自己喜欢那个,挑一个吧。”

    德宁公主有些想哭:“父皇……”

    景熙帝神情寡淡:“也不是非要你现在就出降,先订下来,可以过两年再说,你自己愿意的话,早早成亲也可以,一切都随你自己。”

    在这种骤然而巨大的恩赐面前,德宁公主却难受起来,她感觉到了父皇的疏远。

    父女之间再相见,没有那一日交心的言语,也没有怒极的斥责,只有冰冷的封敕,仿佛他们之间恩怨分明,两不相欠。

    她想了想,到底跪在景熙帝面前:“父皇,你尽可责罚于我。”

    景熙帝面无表情:“朕为何要责罚你?”

    德宁公主不言语了。

    景熙帝轻叹一声:“德宁,你是对的,朕是错的,所以朕褒奖你,给了你大晖公主从未有过的殊荣和封赏,可是——”

    德宁公主的心提起,她仰起脸,望向自己的父亲。

    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了父皇眼底隐隐的红血丝,他既冷酷而严厉。

    她突然想起那一日出游,父皇和自己说话的模样,言语谆谆,温和慈爱。

    于是一瞬间,她无比珍惜起来,甚至觉得,无论父皇是对还是错,她都怀念着那一刻。

    景熙帝垂眼看着德宁公主:“德宁,朕能给你的,已经尽量给你了,但是朕也希望你能体谅你的父皇。”

    他淡淡地道:“出去吧。”

    德宁公主的心揪起。

    她仰脸看向他:“父皇!”

    景熙帝:“还有什么事?”

    德宁公主慌了:“父皇,儿臣心里难受。”

    景熙帝淡漠地看着这样的德宁公主:“你已经长大了,该知道,人生哪能两全。”

    说完,他回到御座上,拿起奏章来看,不再理会她。

    在这瘆人的静默中,德宁公主明白了。

    自己保下皇贵妃,救了皇贵妃性命,所以父皇褒奖自己。

    但是那一日,自己并不曾求助父皇,而是背着父皇纵容了皇贵妃离开,于是那一刻,她便选择了不相信父皇,也已经背叛了父皇。

    这种怀疑和背叛,是父皇永远无法原谅的。

    所以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殊荣,却失去了父亲。

    从此后,他是君,她是臣。

    她心里突然涌起前所未有的痛,她想人是贪心的,既想要这个,又想要那个,也许父皇是对的,人生哪能两全。

    她心灰意冷,喃喃地道:“那就请父皇为儿臣赐婚吧,儿臣对姻缘并无任何念想,但凭父皇做主。”

    景熙帝放下手中奏章:“那就赐嫁明国公府嫡次子吧,他虽并不承爵,但年轻有为,不过弱冠之年,已是密云中卫下辖千户。”

    德宁公主:“是,儿臣遵命。”

    她沉默了很久,终于再次叩谢,拜别,出去。

    出去后,却见到福泰,福泰笑呵呵地说恭喜。

    德宁公主心里并无喜悦,福泰却道:“这是陛下对公主的倚重啊!”

    德宁公主不懂,她缓慢地看向福泰。

    福泰:“难道公主还看不出来,明国公府嫡次子如今虽在密云,仅为千户,但即将调任擢升,不出几年,便会升到京师三大营总兵了。”

    京师三大营,那是京师铁卫,一旦宫廷有变,便可应皇命进京护驾,快马来去不过一个时辰功夫。

    德宁公主还是有些不懂。

    福泰却意味深长地道:“公主殿下是有大福之人哪。”

    **************

    方越突然被帝王召见。

    他心中自然有些猜测,知道自己为帝王倚重信任,帝王应是会擢升自己了。

    只是擢升的话,每年一次,现在还不到时候,帝王应该会安抚自己,给予自己奖赏勉励。

    他在心里揣摩着,若是帝王说什么,他该如何应对,那些言语要在脑中过一遍,防止御前失仪。

    好在他晨间能够轮到陪伴御驾操练打拳,所以对景熙帝的性情多少知道几分,他会怎么说,他大概猜到了。

    来到寝殿后,方越跪下,恭敬之中,又有些少年人的踌躇满志。

    景熙帝此时正翻阅着一份奏章,奏章有些长,他见方越进来,便随口道:“稍等片刻,等朕忙完。”

    方越听着帝王这温和到可以称之为亲切的语气,心肝都在颤。

    他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却又不得不压制下,拼命让自己保持着镇定,保持着宠辱不惊。

    毕竟是御前侍奉的,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

    片刻后,随着纸张的窸窣脆响,景熙帝搁置了奏章以及朱笔,之后才看向方越。

    方越瞬间身体紧绷,屏着呼吸。

    景熙帝:“方越,你刚毅有胆,精于骑射,忠心不二,前次永平卫都使司因病逝去,永平一带边备亟需整饬,朕正想着寻一合适人选前往,思来想去,也唯有你了,只是你一直以来效命于龙禁卫,不曾外放,如今暂定五品之职,以五品担任都使司,掌管永平卫。”

    方越心中大喜,几乎不敢置信。

    这永平卫为大晖边防二十八卫之一,永平卫都使司任期三年,掌一卫所大权,这升迁远超他的预期,几乎是平步青云了!

    他忙叩首谢恩:“属下蒙陛下隆恩,感激涕零,定当恪尽职守,不负圣恩!”

    景熙帝笑吟吟地道:“先平身吧,朕这里还有些玉帛弩银相赠,算是朕给你的盘缠,祝你一路顺风。”

    方越受宠若惊:“谢皇上!”

    当下方越平身,微低着首,立在御前。

    景熙帝打量着面前的方越,二十多岁的年纪,还算年轻,身体健朗,不过也仅此而言,在龙禁卫,这样的侍卫还有很多,端看他提拔哪一个。

    哪一个拎出来,稍微得一些帝王恩宠,都会鞍前马后,都会为他肝脑涂地。

    他问起方越如今的婚事,可曾订亲,方越并没有。

    景熙帝:“你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前往胡洲,也该寻觅一位良配,好男儿可以先成家后立业。”

    方越便不好意思地笑了:“陛下说得是,属下如今也想着该成家了。”

    景熙帝:“身为男儿,要想有所作为,成就不世之伟业,要先修身立德,克己复礼,不为名利所动,不为物欲所迷。”

    方越听这话,明白自己这次得了一个肥缺,帝王在自己临行前说出这话,其实是有警戒劝慰的意味,这更说明帝王对自己大有安排。

    三年外任后,必回皇都,委以大任!

    他克制住激动,越发恭敬谦顺:“陛下所言,字字珠玑,属下绝不敢辜负陛下教诲,定当铭记在心,每日三省。”

    景熙帝颔首:“人生在世,富贵繁华,熙熙攘攘,难免有些妄念,有妄念并不为过,不怕念起,惟恐觉迟,能够定心立志,不为所惑者,才是真男儿,才能成就一番伟业。”

    他顿了顿,道:“今日言语,与君共勉。”

    方越听着,几乎不敢相信,帝王并不是多言之人,今日却对自己说出这么多谆谆教诲之言。

    他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当下单膝跪地,再次郑重一拜。

    待到走出奉天殿,走在汉白玉石阶上,方越还在回味着自己这次的升迁,可谓是平步青云了,未来前途无量!

    不过,这种激昂的喜悦却在一个迈步间,突然僵在那里。

    后知后觉的,方越意识到了什么。

    于是恐惧以及后怕,便自身体的骨头缝里往外溢出,瞬间将他淹没。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竟再也动弹不得。

    生死一线间,原来他几乎把整个方家老小性命当作儿戏!

    这之后,方越战战兢兢,在任期间不敢贪赃一个铜板,如履薄冰,兢兢业业,终于,三年期满,他政绩显著,被调回皇都。

    接到调令的那一刻,方越跪地大哭。

    哭这三年自己的不易,也哭帝王心胸之宽广。

    他到底熬过去了!

    熬过去的方越,在家大病一场,足足躺了四五日,之后他挣扎着爬起来,来到琼子郊外的一处坟头前。

    那是聂三的坟,他没什么家人了,死了后尸骨是由南琼子守卫司负责收殓的,就埋在南琼子外面的乱葬岗。

    方越给聂三烧了一把纸钱,将怀中揣着的一锭子银子拿出,埋在了坟头前的泥土中。

    他喃喃地道:“兄弟,别怪我不讲往日情谊,是你自己把自己的路给绝了。”

    他不知道聂三会不会后悔,其实苟延残喘也不是不可以,当了太监又不是不能活,可是聂三非要用命等在那里,来挽回七尺男儿的骄傲。

    一锭银子,一条命,换得今生一次以船相渡。

    方越这么想着,抬起眼,看着燃烧的纸钱飘飞,化为白色灰烬,之后终于消逝在晴空中。

    他轻叹:“你我生在浑浊人世,一念之间是生,一念之间是死。”

    他生,聂三死。

    第93章 回家

    阿妩跟随叶寒, 一路打马南行,往故乡而去。

    其实上路的那一刻,她都有些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景熙帝竟然真肯放她了。

    最初确实失去记忆了, 不过后来她恢复了, 恢复过后便想着干脆继续装,装傻, 也许他就放弃了。

    后来他让自己见叶寒, 自己心里踏实了, 又说要放自己离开。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她有些不敢相信,不过一路的风尘仆仆中,她逐渐踏实了。

    确认他不会追来了, 他确实放过了自己和叶寒。

    阿妩想起最后的那一晚, 她想, 他终于绝望了吧, 彻底放弃自己了。

    这么想的时候, 她抬起手, 指尖落在自己颈子间, 她触碰到了那个男人的扳指。

    这枚扳指曾经日日夜夜地戴在他的手上, 这是属于帝王的一部分。

    对于阿妩来说, 扳指,便是皇权, 便是那个人的残酷和无情。

    可是现在他却摘下来, 挂到了自己的颈子上。

    阿妩隐约记得当时他似乎在他耳边呢喃,说过什么,声音很温柔, 但是阿妩实在记不起来了。

    她深吸口气,想着,罢了,这些都让它过去吧,无论如何,她要回家,怎么都要回家。

    这时候她想起景熙帝的舆图,曾经他给自己看过的。

    在那幅“海州疆境图”中,大晖临东海处有山名嘉悦,过嘉悦山,过赤霞屿,日夜兼程三日后,便见开阔之地,此地有山名万牛,万牛山下是一路铺展到东海海岸的沃土。

    她的故乡便在这里,是一处叫西牛村的所在,现在,她要和叶寒一起赶往西牛村,他们的故乡。

    连着数日的奔波,两个人都不知辛苦,终于在一日晌午时分,阿妩看到汪蓝的天宇下,有山巅隐隐露出。

    叶寒道:“阿妩,看,那是万牛山!”

    阿妩偎依在叶寒怀中,望着几乎反光的山巅,眼中湿润。

    回来了!

    叶寒感觉到阿妩的激动,握住她的手道:“这里已经物是人非了,不过我们可以回去看看。”

    阿妩反握住他的,哽咽道:“没关系,我明白,我只是想回来看看,回来看看咱们的房舍,还有我娘,我得给我娘扫扫墓。”

    叶寒:“好。”

    两个人继续前行,便陆续遇到行人,这些行人多是万牛山一带人士,不过也有些海客以及来往客商行人等,阿妩看着这些,便已经有些激动。

    这里的本地人多穿草履木屐,身上则是苎布或者芭蕉布的衣衫,只偶尔有些文人秀才穿鞋靴,和皇都一带的繁华锦绣是大有不同。

    不过阿妩看着这里,只觉亲切。

    此时海风吹来,空气是湿咸的,阿妩喃喃:“寒哥哥,我们回来了。”

    叶寒用臂膀搂住她的腰,抿唇望着远处的山巅:“是,回来了。”

    其实他隐约感觉到,接下来阿妩看到家乡的情景,必是失望的,痛苦的,可他没办法告诉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他只能道:“等回家后,我们便成亲把,阿妩,我会拼命挣很多很多的钱,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等我们有钱了,便去寻你父兄。”

    阿妩:“嗯!”

    这时候便有过路人好奇地看他们,他们这一路上虽然更换了衣着,但依然格外惹眼。

    叶寒便带着阿妩走了偏僻小路,一路疾驰,赶往他们的西牛村。

    其实早就料想到了,但是当他们来到这一片土地时,还是被震撼到了。

    这里曾经经过潮汐,海水漫上来,无情的大海涨起又退下,什么都不曾留下,只有白软的细沙,一直蔓延至大海。

    阿妩茫然地看了一会,之后求助地望向叶寒。

    叶寒有些逃避她的视线,不过他还是道:“就是这里了。”

    这里?

    阿妩再次看了看,沙滩,沙滩,平整的沙滩,什么都没有啊……

    所以村落呢,房舍呢,还有她娘的墓地呢?

    她离开前,还特意用一根棍子别住她家的门,防止什么野生的兽类冲撞进去,她家院子里还种了芭蕉之类的。

    ……她家的院门呢?

    阿妩愣了好一会,在叶寒那不敢和自己对视的目光中,终于痛苦而绝望地确认了一个事实。

    这就是他们的家了。

    阿妩两腿一软,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

    她茫茫然地看着周围,喃喃地道:“怎么可以这样!凭什么这样!咱们的村子呢!”

    叶寒走过来,蹲下,扶住她的肩:“阿妩,我们走了后不久,这里便被淹了,彻底淹了。”

    阿妩当然记得,就是因为要被淹了才走的。

    可是她下意识总存着侥幸,并且无法想象海水是如何破坏曾经属于她的一切,更无法想象,好好的院落,那分明用一根棍子别住的篱笆门,怎么就挡不住洪水呢!

    怎么可以这样!

    阿妩突然想起,陆允鉴曾经说过,说她固执,说她无情无义,说她一直被困在过去,说她脑子里只有她的故土,那个昔日的家园,却怎么都不肯睁开眼看看身边的人!

    阿妩当然不听他的,阿妩觉得他只知道胡说八道!

    可是现在,她开始觉得也许陆允鉴说得有道理。

    她倔强地想回到过去,回到她十五岁那年,那时候她父母兄长都在,她住在自家房舍中,被家里人捧在手心宠爱着,会有阿娘温柔的笑,也有兄长的呵护!

    她只要掉一滴眼泪,阿兄会抡起拳头把那个欺负她的人揍个半死!

    可是现在,看着这一片波纹状的细沙,她知道,原来在她走后,洪水滔天!原来故土早已经被摧毁,过去的时光她抓不回来!

    昔日一切的美好,也只是她心里的记忆,不会再回来了。

    她的父母兄长,她的家——

    阿妩无助地将脸埋在膝盖上,哭失声,原来她一直日夜期盼的,只是一场梦。

    梦醒了,一切都是空,她什么都没有了。

    无论是陆允鉴,还是太子,或者景熙帝,甚至她为景熙帝生下的一对皇嗣,她在心里都没有真正珍惜过。

    因为她有一魂一魄被拴在故乡,栖息在那被木棍别上的篱笆门上,她活在自己的梦幻中迟迟不肯醒来。

    如今,梦醒了,她攥着一把的细沙,终于真真切切地知道,过去三年的经历不是虚幻,而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她长高了,经历过一个又一个男人,还曾有过孕育,她曾踏入宫廷,听过皇都的乐声,见过帝国的烟花,她的人生和记忆早已经被拓展,被涂上了更多的颜色。

    她再不是原来那个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孩子。

    长大的孩子,她回不去了。

    阿妩痛哭失声,痛得撕心裂肺,任凭叶寒怎么抱着她安慰都无济于事。

    没有人能安慰她!

    就在这时,海风中隐隐传来呐喊声,那声音缥缈,伴随而来的还有急切的脚步声。

    叶寒抬头看过去,远处有人正匆忙往这边奔跑,他边跑边往这边张望。

    叶寒猛地站起身:“阿妩,你看那里!”

    阿妩的哭声骤然停住,她泪眼迷濛,望向远处。

    那是一个穿着短打粗衫的男子,身形高健魁梧,正往这边跑。

    他看着这边,跑得太急,扬起一片片沙尘。

    阿妩不敢置信地望着来人,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那是自己的二哥!

    猝然的喜悦击中了阿妩,大悲之后的喜悦让她几乎无法相信,更不知作何反应,她傻傻地蹲在那里,仰着脸,木然地看着二哥向自己跑来。

    宁二郎跌跌撞撞跑到近前,一下子扑在了沙滩上!

    在轻沙飞扬间,他看着自己的妹妹。

    几年不见,妹妹长高了,也长大了一些,但这就是自己的妹妹,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里的妹妹!

    他颤抖着伸出手,粗糙的大手上沾满了沙,他红着眼睛,哽咽着道:“阿妩终于回来了。”

    阿妩怔怔地看着眼前人,之后突然“哇”的一声痛哭失声,她一下子扑到了宁二郎的怀中。

    她哭得泣不成声,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几年的颠沛流离,几年的浮萍漂泊,她终于回来了。

    村子没有了,家也没有了,但是阿兄还在啊!

    她将脸紧紧埋在二哥的肩窝中,抽噎着道:“你们,你们都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们好久,你们一直不回来,别人欺负阿妩,你们也不回来!”

    宁二郎抱着自己的妹妹,眼睛也落下泪。

    他紧紧抱着自己妹妹,哄着道:“不怕,不怕,阿爹,大哥,三弟,我们都回来了,我们这次带了很多货,已经卖了不少,卖了好价钱,已经挣了大钱,咱们家在镇子上买了宅院,咱们以后就可以过好日子!”

    阿妩听着,如同做梦一般,这就是她曾经的梦啊。

    一直都是这么做梦的,遥不可及的梦,发疯一样渴盼的梦,结果竟然成真了。

    宁二郎:“以后阿妩要什么,阿兄就给你买什么,还会给你准备很多嫁妆,咱们家的好东西全都给阿妩,都是阿妩的!”

    阿妩听着自是心花怒放,喜欢得要命,可还是想哭。

    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实在太过甜蜜,犹如大口大口地灌着糖浆,她需要慢一些,慢一些感受,怎么会这么好,阿爹阿兄都回来了,发财了!

    她不敢相信,昔日渴盼了这么久的,就轻易来了。

    她反抱住自己的哥哥,心尖都在颤:“阿妩盼了好久,你们终于回来了!”

    兄妹两个抱头痛哭,叶寒单膝跪在一旁,也忍不住抹眼泪。

    阿妩埋在哥哥怀中,呜呜呜地哭了好久,最后终于情绪稍微平息。

    她抽噎着,睁着发红的眼睛,仰脸看着二哥:“阿爹呢,还有大哥三哥呢,你们都去哪儿了?”

    宁二郎搂着阿妩:“我们这几年在海外经历了很多事,靠岸后,知道村里出事了,本来说要打探你们的消息,谁知便遇到当地官府的信使,说你已经在州府那里登记造册,要寻亲人,他们送来消息,你被好心人救了,不日即将回来,要我们好生候着你。”

    阿妩听着,隐约明白,这是景熙帝派人知会的?

    所以……景熙帝放自己离开时,他便已经知道自己父兄的消息?

    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父兄消息,才放自己回来的?

    宁二郎:“我们听着自然半信半疑,但既是州府传来的消息,也不敢乱跑,又因如今搬家了,唯恐和你错过,所以我和你大哥三哥便轮流守在这里,想着总要有一个人待着,免得错过了,我刚才回家用了些膳食,匆忙赶回来,可不曾想,便看到了你和叶寒!”

    这时宁二郎和叶寒也见过了,两个人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犹如亲兄弟一般,此时见到自是激动万分。

    之后宁二郎便带着阿妩和叶寒要赶紧回去家中了。

    因着急,干脆宁二郎带着阿妩骑马,叶寒徒步跑着,一行人来到附近的镇子。

    这镇子其实也就百户人家,因过往行人多,大多为旅舍,也有当地州府驻扎此地的官方驿站,当然还有许多摊贩等。

    阿妩才踏入镇子口便看到自己大哥。

    宁大郎见到阿妩也是激动万分,一时赶紧呼叫着,大声喊着,没多久阿爹和宁三郎也都赶紧迎了出来。

    阿妩父亲名荫槐,这宁荫槐见了女儿,激动万分,口中喊着阿妩,急走几步迎过来。

    阿妩扑到宁荫槐怀中,哭着道:“阿爹,阿爹!”

    第94章 幸福家人

    阿妩哭得颤巍巍, 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旁几位兄长也都抹眼泪,大哥三哥从旁拍抚着阿妩背,二哥也从旁护着。

    有那过往海客见到, 不免都看过来, 一个中年男子, 三个彪悍的年轻渔民,就这么将哭泣的小娘子围在中间一脸心疼的样子, 旁边还杵着一个精壮的少年。

    这一看便知经历了什么生离死别。

    阿妩趴在父亲的肩头, 哭道:“阿娘已经不在了……”

    她打了一个哭嗝, 抽抽噎噎地说起往昔,村里人帮自己把阿娘埋了,坟地已经被泥沙淹没,寻不到了。

    宁荫槐其实之前已经打听到一些消息, 此时听得阿妩这么说, 想起妻子, 自是愧疚万分。

    “当日东海寇乱, 我等牵连其中, 由此断了科举之路, 是你们母亲变卖嫁妆首饰, 凑了几十两银子, 我才能辍儒从贾, 经商养家!不曾想三年前就此一别,便是阴阳两隔, 再不能相见!”

    他眼圈通红:“是我对不住你娘, 也对不住你!”

    几位兄长听到阿娘临终前的种种,自然难受,一时间都低头抹眼泪, 叶寒从旁眼圈也红了。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几年海外飘荡,终于游子归来却已是物是人非,哪个能不难受?

    外出经商,历经艰辛,原也是为了家中娘子能过好日子,如今钱挣到,人却没了。

    最后反倒是阿妩先平静下来,她擦了擦眼泪道:“阿爹,哥哥,我们哭也无济于事,阿娘不会回来,我们一家团聚,只盼着能好好过日子,再为阿娘修衣冠冢,我们好好祭奠她,她在天之灵想必也能安慰了。”

    这时大家情绪也逐渐缓和下来,大家见阿妩和叶寒风尘仆仆,连忙领着他们归家。

    这房舍是宁家父子四人匆忙置办的,虽不甚讲究,但在镇子上也算阔绰,竟是两进的房舍,宁家父子带着阿妩和叶寒入了院中,要他们先洗漱,再用些膳食。

    宁父领着阿妩坐下,几个儿子分别忙碌,宁大郎连忙去拿水盆巾帕,宁二郎则去灶房提来新烧好的热水,宁三郎则去拎来一个包袱,包袱中都是簇新的衣裙。

    他一股脑塞给阿妩:“这些都是给妹妹的,你看看是否合身。”

    阿妩打开一看,都是好衣裙,很是讲究,有些贴身小衣竟是上等生丝做成的,往日他们家可没见过这个。

    她有些意外。

    宁三郎:“我们知道你即将归来,便跑去各处购置了许多,你回来之后用得也方便。还有一些在海外得来的脂粉头面,全都是稀罕好物,都给你留着,我们都没舍得卖呢!”

    宁二郎把热水准备好了,擦了擦汗:“阿妹,我们这里还有银盘子银叉子,那些银货都是锃亮锃亮的,在外面也是有钱人家才用的,咱们都弄来了,这些咱也不卖,就留着给你当嫁妆。”

    阿妩听着,只觉满满的呵护和疼爱扑面而来,这都是真真切切的,不求回报的。

    这是她的家人,恨不得掏出所有来保护她、疼爱她。

    她一下子抱住宁二郎:“真好,都是我的!”

    家里只有他一个女儿,没有人和她抢,全都是她的!

    *************

    沐浴过后,阿妩换上了簇新柔软的衣裙,走出浴房时,迎面的阳光温柔地落下来。

    她突然感觉,这一刻她幸福到了极致!

    日头是如此和煦,身子洗得香喷喷的,衣裙是柔软的,房舍是自己的家。

    而此时,堂屋中,阿爹兄长已经摆好了膳食,摆了满满一桌子,等着她吃。

    她满心的舒畅,就仿佛躺在了柔软的云朵中,甚至觉得这个世间全都在围绕着她转。

    这个时候会羡慕德宁公主吗?会嫉妒别人拥有的疼爱吗?

    她谁都不羡慕,此时此刻她所拥有的,便是世间最好的。

    阿妩刚走到堂屋,宁大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一个盒子,那盒子是掐丝珐琅的,在宫廷中自然并不稀罕,不过于宁家这样的人家来说,简直是罕见的好物。

    宁大郎打开来,给阿妩看:“阿妩,快看,喜欢吗?”

    阿妩凑过去看,却见里面都是异域之风的头面,有带着金嵌玛瑙摩羯纹戒指,有带有铭文的金手镯,另外竟然也有一个坠儿,是红剌子石的!

    阿妩惊喜万分,不敢置信:“这么多?”

    金头面,哪怕在海外都是很贵重的,他们怎么弄了这么多!

    还有这红剌子石,更是稀罕物了!

    这可真是发财了?

    宁二郎便笑了:“阿妩不知,这次我们在海外买了一批货,都是胡椒,这胡椒我们买的价钱低,一两白银可以买一百斤,可是这胡椒运到大晖后,一斤可以卖十几两银子,便是给官府抽成后,我们依然赚了很多!”

    阿妩听着,简直笑出声:“竟赚这么多。”

    听那意思,竟是千倍的利呢!

    不过海外经商原是如此,利润惊人,只是这其中太多艰难,要置办船只,要远航,要经历海上种种险阻,跑到原产地,人生地不熟之处顺利购置到货品,之后再运回来,运回来时还得防着海寇,若是一个大意,别说货,便是人命都搭进去了!

    自己父兄能顺利回来,赚了大钱,这是交上好运了。

    阿妩便取了那红剌子石的坠儿给自己戴上。

    景熙帝曾经送给自己许多,后来她和德宁公主要好了,她当然可以随便戴,但是她却并不愿意戴了。

    现在,她家阿爹和阿兄也给她买了红剌子的首饰,虽然成色并不如皇帝的,但也很好看。

    阿妩戴上去后,怎么看怎么好看。

    旁边宁家几位郎君围着自己妹妹端详,沐浴过后,面上粉扑扑的,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和几年前也没什么差别,还是那么一个娇憨可人的妹妹,当下揉揉她的脑袋,拉着她的手,恨不得把她抱在怀中。

    叶寒也重新沐浴过了,于是是一家人坐在那里用膳。

    这么吃着间,自然也说起这几年各自的经历。

    原来阿爹和几位兄长出海之后,便遭遇海寇,险些死于非命,幸好父子四人互相扶持着侥幸逃了,逃命后流落到了爪哇国附近的一处偏僻所在。

    当时所有的银钱本钱都没了,为了谋生,他们父子只能在码头做苦力,努力挣了银子,之后慢慢地积攒着,又去了别处,开始试着倒腾些货品来。

    最后积攒了本钱,终于购置到了船只,便买了犀牙、珊瑚、玛瑙、鼊皮以及大量的胡椒,偷偷运回来,绕过了海寇,这才终于回来。

    这话说来简单,其实一来一去,竟是三年光阴了。

    阿妩听着,道:“阿爹和兄长们经商艰难,也是因为我们大晖和海上诸国不通商船,又有海禁,所以一路行来千难万难,但以后倒是不必怕了,朝廷放开海禁,我们又和诸国都有了通商协定,只要回帆时由官府进行抽解,便能正经卖货,不必东躲西藏了。”

    她说这话,本就是顺嘴一说,谁知宁家父子听了意外不已:“阿妩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这是大消息,他们也是接触着海船消息灵通才知道,可阿妩怎么知道的。

    阿妩看父亲阿兄都惊诧,自己也是意外,还没传出去消息吗?

    旁边叶寒自然明白其中缘故,不过他见阿妩不想提,也就道:“外面是有些传闻,阿妩也是听说的。”

    宁家父子也就说起来通商以及官府的抽解,这次他们挣钱了,也给官府抽解了。

    其实官府要抽成不怕,怕的是没规矩,说不清道不明的,如今放开海禁,有例可依就不怕了。

    宁家父子又说起接下来打算,要去城里,要开一个铺子,雇几个伙计,说如今临海的舰船厂也在造船,听说寻常百姓也可以购置船只,不过只能购买两百料的舰船,且需要申请批文,那批文不容易拿到,怕是有的等了。

    阿妩便笑起来:“开铺子?极好,阿妩如今也学会记账,到时候阿爹哥哥做买卖,我就算账!”

    宁三郎一听,惊喜:“阿妩越发出息了!”

    宁二郎却提起来,原来这次他们自海外归来,不但带了各样货品,还带了一些苗圃。

    他们曾经滞留在吕宋一带,这吕宋在前朝时唤作麻逸,昔年也曾奉大晖为宗主国,后来佛朗机入侵吕宋,占领吕宋,因当时佛朗机常患粮米不足,便从遥远海外引用了一种庄稼,唤作番薯的,那番薯耐旱易活,生熟可食。

    宁家父子几个便偷偷揣了几截番薯苗,想着回来种植,历经千辛万苦,倒是带回来了,如今已经在院落中栽培,眼看着长势喜人。

    阿妩听父子几个说起这番薯的详细,倒是惊讶,她想起那一日御书房中,景熙帝所说过的话,关于盛世的,关于粮米的。

    她蹙眉想了好一番:“若是能够栽培,就此推广开来,岂不是大家不必烦恼粮米了?”

    宁二郎:“本就是这么想的,只是到底能不能成,还未可知呢。”

    一时又说起别的,一家子热火朝天的,不过就在说笑中,宁荫槐看着女儿,也是心痛。

    这次阿妩回来明显感觉身量更高了,容貌越发出挑,眉眼间更添几分娇艳,这让宁荫槐隐隐感觉到,自己女儿必是经历了一些事,应是有了郎君吧……

    只是女儿一直不曾提及,他难免往坏处想了,这郎君自然不是叶寒,或许也不是什么正经婚配。

    其实想想也是,像阿妩这样娇美女子,离开父兄的庇护,便是遭遇了什么,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此时并不愿意直接问起,免得引了伤心罢了。

    用膳之后一家子又牵着手说了番话,宁大郎唯恐妹妹劳累,便让她先行歇息,好不容易回到家,早就累得要命,赶紧睡一觉。

    宁大郎又道:“等妹妹睡好了,我们兄弟几个陪着妹妹去街道上,看妹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买,如今阿兄有的是银子,你便是买一屋子我们都有钱!”

    阿妩听得心花怒放:“好,等晚间时候我们去街道上看,最好买一些新鲜的鱼虾烤了吃。”

    宁大郎见妹妹说笑间娇软可人,一时心都要醉了,想到妹妹可能的遭遇更是心痛难当,连忙轻声哄着道:“快,去睡吧。”

    阿妩走进兄长们为自己准备好的闺房,一进去便看到,这床榻,这被褥都是簇新的,是这里能买到的最好的了,而且床榻旁竟然还挂了香囊!

    阿妩拿过来那香囊闻了闻,知道这是海外带来的,之前在琅华殿就有,味道差不多,听说是贡品,反正不容易得到,结果回到家,父兄竟然给自己用上了。

    ……这必是不舍得卖,好东西都留着给自己用。

    她躺在榻上,闻着这轻淡的香,感受着被褥的柔软,心里却想着,几位兄长都是大男人,素来粗糙的,如今能想得如此周到也是不容易,想必早早便为自己准备了。

    固然这家常物件怎么拼命布置也不如皇室的讲究,可阿妩就是觉得好。

    回到家中见到亲人,她的心是踏实的,再也不怕了,没有人会要她殉葬,没有人会扼住她的颈子,更没有人把她送给贵人。

    她永远不必惧怕谁会变心背叛了她,更不需要刻意讨好,虚以委蛇。

    这么想着,她摸了摸藏在衣襟中的扳指。

    其实事到如今,她也明白,那一日在御书房中看舆图时,这个男人便知道了,知道她的家乡已经成为一片沙滩,早就没了。

    可他当时并没有言明,似乎那时候的他眼底还有一丝悲悯。

    他不愿意戳穿自己的梦想。

    之后,自己父兄归来了,他应该是得了消息,才要叶寒送自己回来的。

    想起这些,她未尝不感动。

    她也隐隐感觉,他做这些不是真的放下,而是满足自己所有的愿望,当自己得到极致的满足后,才开始释然,才可能回头。

    可是,她终究不能忘记过去的一些片段……

    以至于后来无论他对自己多么珍惜,哪怕他跪在她面前把心肝捧给她,她都觉得,不过贪图她美色罢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想歪了,钻了牛角尖,可是她一时半刻,却是做不到。

    她摩挲着那扳指,玉扳指本来是沁凉的,但因为日夜熨帖着自己身子,便也暖和起来了。

    玉扳指能捂热,那人心呢?

    她闭上眼睛,用脸颊轻贴着锦枕,心里酸楚又绵软。

    她经历了这么多事,但是情爱上到底是懵懂的,又有些钻牛角尖儿,如今有了家人,心里踏实下来,再回想这些,竟别有一番滋味。

    不过最后也只是轻轻喟叹一声。

    过去的那些其实并不重要,如今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回到家了,有父兄疼爱,要踏踏实实陪着家人,也享受着家人的陪伴,要把过去失去的几年补回来。

    ***********

    此时的宁家父子四人正围着叶寒逼问,阿妩经历了三年的颠沛流离,这其间经历了什么,他们都不愿意问阿妩,免得引起她的伤心,可是怎么也要知道的,再是揪心他们也必须知道。

    叶寒其实并不想说,不过面对宁家父子的逼问,他到底是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

    可以说,在叶寒开口前,宁家父子也想过最不济的可能,比如流落烟花之类的。

    大家已经深吸口气,抱着最惨的心思。

    不过当叶寒说完后,宁家父子四人依然被震惊到了。

    宁大郎:“你是说……皇帝?就是皇都那位天子,皇帝?”

    叶寒点头:“是,这次就是皇帝放我们离开的,所以之前官府通知阿妩即将回来,应该也是他吩咐下来的。”

    宁三郎拧着眉:“你意思是,几个月前,天子喜得龙凤双子,大赦天下,当时生下那对皇嗣的,是阿妩?”

    第95章 他突然出现了

    天子得龙凤双子, 大赦天下时,他们虽然依然在海外,但也得到消息, 知道大晖帝王添丁进口, 海外同喜。

    他们听了后也只是听了, 毕竟距离他们很遥远的事,万没想到, 生孩子的竟然是自己妹妹?

    叶寒:“是。”

    宁二郎却问道:“那太子, 太子那里——”

    对此, 叶寒也不好多说什么:“阿妩对此并无牵挂,太子已经是前一茬的事了。”

    太子还帮着老皇帝捉拿自己,父子倒是齐心协力。

    但阿妩和太子早无瓜葛,看来是断了。

    宁家几位郎君脸色有些铁青, 这听起来太乱了。

    宁大郎又问:“如此说来, 最可恨的便是镇安侯了!”

    宁二郎:“对, 那个陆允鉴, 竟然如此对待阿妩!”

    宁荫槐阴沉着脸, 盯着窗外的天:“没有什么最可恨, 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

    宁三郎一想也对, 自己妹妹短短三年时间, 竟经历了这么多!

    关键是, 先侍子,再侍父, 这都叫什么事?

    一时之间, 房中沉默了,宁大郎眼圈红了,宁二郎低头皱眉。

    宁三郎握着拳头:“妹妹竟遭此屈辱, 我们若不为她报仇雪恨,岂为男儿,我去和他们拼了!”

    说完人就往外冲,宁大郎赶紧抓住他:“你去找哪个?”

    宁三郎:“皇帝和太子天高皇帝远,我们想杀都杀不得,那个镇安侯府的陆允鉴不就在东海吗,听说他投了海寇,我们先杀了他给妹妹出气!”

    宁荫槐冷冷地道:“你闹什么闹?那人昔日贵为镇安侯,统领东海前艘战舰,如今便是投身海寇,身边也是侍卫如云,你又凭什么能去杀了人家?你往日见了海寇不是躲着做吗,怎么今日竟有胆量去杀海寇了?”

    宁三郎一时无言,他确实不敢招惹海寇。

    旁边叶寒听着,却是说起景熙帝对镇安侯府的种种,以及他们过往的恩怨。

    他没说明的是,以景熙帝对阿妩的疼爱,他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陆允鉴,必是要将他碎尸万段了。

    只是这涉及太多复杂过往,也不便多说了。

    此时宁三郎望向自己父亲:“阿爹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置?难道我等就吃了这哑巴亏,硬憋着不成?”

    宁三郎此话一出,房舍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宁荫槐眯起眼,透过窗户,他看着外面的阳光。

    他当然明白,自己千娇百宠的女儿是受了大委屈的,不过此时他的反应却格外平淡。

    在大晖任何人看来,一个女子先侍子,再侍父,这都是不可思议的,会引以为耻。

    但是宁荫槐自小读万卷书,又曾经游历海外诸国,所以就这件事来说,他并不在意。

    比起流落烟花巷,比如遇到强梁流入匪寇之中,女儿如今的遭遇也还算能接受,不就是三个男人吗?

    所以宁荫槐冷静而隐忍地接受了这一切。

    人生于世自然会世俗风气影响,宁荫槐有此想法,也是因为此地风气。

    万牛山一带旧俗,女子居家缝补,侍奉老幼,男子则外出渔猎行商。男子归家将赚取财物交付妻室,由妻子掌理家计,他们世代如此,经年累月下来,竟多少有些母系之风。

    甚至有些男子回到家中,知道家中娘子已经怀上身孕,或者已经生了一胎,大多也就认了,左右是挂在自己名下的子嗣,又有什么可或者不可?

    只要娘子在家安心抚养幼儿,并赡养老人,倒也不必如此苛求。

    所谓穷义夫,富节妇,那些富足权贵之家才有余资讲究什么贞操,并衍生出许多大道理来,若是人都要穷死了,谁还讲究这个?

    所以风俗传统也和当地的经济民生有关,这样的日子延续了数百年,大家也就习惯了。

    其实就宁荫槐所想,皇都附近的州府,最重儒家之说,尚贞洁烈女,越是远离皇都,这些束缚越为松散,各地自有各地风俗民情。

    如今听得女儿这番经历,他更多关注于女儿的心思。

    比如她流转于这三个男人间,有没有遭受什么大罪过,有没有被太多逼迫,以后是什么打算?

    至于报复,心里自然也想报复的,可是他也明白,这三个男人,一个是东海陆家的嫡子,掌控东海水师,投靠海寇后,俨然东海一霸,一个是当今的储君,另外一个更是九五至尊的帝王。

    这些人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都能把他们一家子直接碾碎。

    面对这样的人家,又何谈报复?

    他们父子四人冲过去,不过是白白葬送性命,最后反而惹得女儿越发无依无靠。

    所以在这么一番思量之后,他沉着脸,很是平淡地扫过几个儿子,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把这个事记在心里,但是现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要照顾好阿妩,安抚好她的心思,陪着她自过去的伤痛中走出,要让她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他略想了想:“至于以后要不要嫁人,看她的心思吧。”

    宁大郎听得,自然赞同,宁二郎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宁三郎心中不甘,攥着拳头,勉强忍耐下了。

    旁边的叶寒道:“宁叔,我和阿妩自小一起长大,又曾经有过婚约,这三年分离,我心里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如今我们重新相聚,若是阿妩愿意,我自当迎娶她,以后也会对她呵护一生。”

    宁大郎听这话,犹豫了下。

    宁二郎道:“你我兄弟,我自是信你,不过——”

    他略想了想:“阿妩招惹的那几个男人并不是好相与的,我怕牵连了你。”

    宁荫槐:“二郎说的是,此事不必急在一时,可从长计议。”

    叶寒听这话,却是单膝跪下,掷地有声地道:“我和阿妩经历九死一生,如今若有机会,我们便是做一日夫妻也都愿意,又谈何连累?况且皇帝既愿意放我们离开,想必也是默许了,他若出尔反尔,我和阿妩已经成亲,或许还能阻他一二。”

    对此,宁荫槐依然没松口:“阿寒,我知道你对阿妩的心意,不过阿妩刚刚回来,我们也不急于让她出嫁,凡事慢慢来吧。”

    叶寒低下头,咬牙道:“阿叔,好,我明白了。”

    待到叶寒先去歇息,父子四人又是一番商议。

    父子四人都认为,阿妩嫁不嫁人倒也没什么要紧,一家子好好做买卖,自然能养着女儿,只是要处处小心,可不能戳了阿妩心里的痛楚。

    其实叶寒自然是极好,父子四人都信得过,他也对阿妩好,可也得看阿妩心里是不是有什么牵挂,之后再做定夺。

    这么说着,宁三郎道:“既如此,也没什么可说的,左右我也是不打算成亲的,以后我就好好养着妹妹,妹妹一辈子不嫁人,也万万不会受什么委屈。”

    宁荫槐看了一眼宁三郎:“你少废话,赶紧出去再买些新鲜的鱼虾来,挑那些刚刚出海的,等晚间时候烤了给阿妩吃。”

    ************

    接下来的日子,阿妩安心享受着父兄的疼爱,她尽情撒娇,要吃这个要穿那个,提出各种要求,父亲阿兄全都给她买,统统买,反正要什么给什么。

    她稍微皱一下眉头,兄长们就连忙问怎么了,但凡哪一个让她不痛快,自有其他兄长好一番痛揍,这种日子让阿妩舒心畅快,就仿佛自己又回到过去。

    唯独遗憾的是阿娘已经不在,想起来心里难受。

    如今阿爹和兄长重新为阿娘做了衣冠冢,还请了道士为阿娘念经做法事,阿妩想起昔日种种,在阿娘坟前又哭了一场,又被兄长们好一番安慰。

    宁荫槐看着那衣冠冢,眼圈也是发红,他便说起来,他百年之后一定要和妻子合葬,要孩子们好好记得:“哪怕有一日死在外面,也要把骨灰带回来,来见阿娘。”

    这话说得难免有些伤感,阿妩见此,少不得撒娇一番,偎依在阿爹怀中,只说要吃什么什么,于是大家便忙给她去买,倒是岔开了话题,便也不去想了。

    偶尔说话间,兄长们也曾经私底下试探过阿妩,问起那几个男人的事,其实如今阿妩也释怀许多,便和兄长提起一些。

    几次试探,他们也慢慢也拼凑出一个真相,太子无德,但对阿妩还算呵护,皇帝可恶,但对阿妩也是疼爱了,唯独那陆允鉴,真是可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恰这时候兄长几个打听到消息,原来镇安侯府勾结贼寇,于东海称霸,皇帝派了东海水师剿匪,如今眼看便要开战了。

    这可是大消息,宁家人听到,义愤填膺,恨不得加入其中,要将那镇安侯府的人通通杀个干净。

    宁荫槐直接命令几个儿子不许闹腾,龙王打架,鱼虾遭殃,皇帝要和陆允鉴打,哪里需要他们去做什么,他们看着就是了。

    宁家兄弟几个勉强冷静起来,想想父亲说得对,唯独这宁三郎到底心存恨意,只恨不得冲出去宰了那陆允鉴。

    他们捧在手心的妹妹,就这么被人欺负了,怎么可能不恨,非要扒了对方的皮儿喂鱼才好!

    *************

    这几日阿妩过得风平浪静,但是外面镇子和集市间关于东海剿寇一事却是传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在说,不过说得也都是传了多少道的小道消息,并不真切。

    阿妩心里明白,景熙帝一定不会放过陆允鉴,也隐约猜到了陆允鉴的身份,但那是他们之间的事,和她无关。

    时至今日,其实她对陆允鉴的恨意也淡了许多,反正陆允鉴要倒霉的,她何必和这个人一般见识?

    这一日,她正在院落中摆弄着番薯苗。

    这番薯苗长势喜人,已经开始爬秧了,这时宁二郎却带着一位好友登门了。

    最近宁二郎一心想着谋取造船厂的舰船,他找到一个路子,认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出手阔绰,见多识广,看上去也很有些来历,两个人引为知己。

    对方要登门造访,宁二郎便想着好生招待对方。

    阿妩知道,便也进屋回避,谁知道就在宁二郎陪着对方走在院中时,阿妩听到一个声音。

    她整个人瞬间僵住,几乎不敢置信。

    那个声音她怎么会忘记,温暖沙哑的声音,熟悉到几乎刻在了她的魂魄中。

    她吓傻了,连忙从窗棂处探头往外看。

    果然是他。

    他身边竟也没有带什么仆从,着一身最朴实不过的青布袍,头挽方巾,洒脱随性,清和贵重,竟仿佛游离四方的文人。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景熙帝,更不敢想象他怎么会这样的穿着出现在自己家里!

    第96章 挨揍

    阿妩看着外面的景熙帝, 几乎不敢相信。

    这里不是熙攘繁华的皇都,不是宫殿巍峨的宫廷,这是自己的家乡, 带着湿气的海风, 陈年的青石板路, 朴素的雕花窗棂,以及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黑砖白墙。

    此时的阿妩回想着往日的种种, 仿若一场梦, 梦中的景熙帝是华丽威严的, 像是画卷中精心描绘出的。

    可现在,他突然青袍白巾,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她心神恍惚,只觉得画卷中的人走出来了, 又疑心自己还在梦中。

    这么想着时, 男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视线淡淡地投过来。

    隔着一层窗棂, 阿妩瞬间被烫到一般, 慌忙远离了窗子, 步步后退。

    曾经她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 希望那个男人年轻十岁, 生在她的家乡, 只是寻常的渔民。

    仿佛一下子成真了……看着勉强也还算年轻的样子……

    她心里有些慌,这个冲击太大了, 她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更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时宁三郎恰好过来,见妹妹脸色苍白,当下忙问:“阿妩怎么了, 可是哪里不舒服?”

    阿妩咬唇,看了一眼宁三郎:“二哥的那位朋友怎么回事儿,他怎么会来咱们家?”

    宁三郎:“说是对方有些门路,可以给我们弄到舰船,怎么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阿妩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犹豫。

    宁三郎狐疑,突然意识到什么:“阿妩,你认识他?”

    阿妩点头:“嗯,认识。”

    宁三郎:“是吗?对方是什么人?”

    阿妩慢吞吞地道:“算是,算是故交吧……”

    宁三郎紧声道:“故交?什么故交?”

    他大惊:“这,这竟是太子吗?”

    阿妩:“啊?”

    宁三郎:“怎么?这是陆允鉴?还是说,你还有别的男人?”

    阿妩有些无奈:“三哥,他是皇上啊。”

    宁三郎:“……”

    他略皱了皱眉,他以为外面那人不过而立之年,没想到竟是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老皇帝!

    阿妩:“他确实是皇帝,太子尚且年少。”

    宁三郎慢慢反应过来了。

    皇帝肯定成亲早,早点开枝散叶,父子两个差十七岁,那皇帝估计三十有五?那些达官贵人养尊处优,显得年轻,所以二哥还以为对方最多不过而立之年,还和对方称兄道弟的。

    可恶,竟如此坑蒙拐骗!

    宁三郎道:“阿妩,你留在房中,不要外出,看我给他来一个狠的。”

    阿妩忙扯住宁三郎衣角:“哥哥,你要如何?万万不可莽撞!”

    那是皇帝,皇帝啊!他们家可招惹不起。

    宁三郎对着阿妩呲牙一笑:“妹妹放心,哥哥心里有数。”

    说着,他往外走,他走出门后,突然一个回身,关上门,竟利索地锁上了门。

    阿妩:“啊?”

    宁三郎隔着窗子对阿妩道:“阿妩,你先躲在这里,看我对付他!”

    说完,就跑去堂屋了。

    阿妩推了推门,根本推不开,一时也是无言以对。

    她自然有些担心,唯恐宁三郎闹出什么事来,不过一想,这男人既然一个人来,那就是放下皇帝的身段,她又何必多想呢,随他吧!

    她还是琢磨琢磨,他到底是什么心思,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吧。

    而宁三郎大踏步来到花厅中,一眼便见自己阿爹和大哥二哥正在陪着那男人。

    他冷眼旁观,这男人其实生得好看,虽说年纪大了一些,但他们村落寻一个年长夫君的也不是没有,这些都可以接受。

    况且他乍看之下,仿佛正当年的青年人。

    自己大哥二十一岁,但因为常年吹海风操劳,乍一看二十五六岁,竟和人家仿佛年纪相当。

    果然当皇帝的保养好,显年轻。

    不过——

    他心里暗暗这么揣摩着,气恼倒是比原本少了一点点,但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无论如何,这个人是当祖父的人了,有妻有儿女还有孙子,就这么欺辱自己妹妹。  自己妹妹先是跟了这男人的儿子,后来又被这男人抢了去,想想可真是可恨!

    这时景熙帝正和宁家父子提起舰船,提起通商,他学识渊博,随和温雅,和宁荫槐倒是相谈甚欢,显然宁家对舰船很感兴趣,他们手头赚了一笔钱,希望买一个小的舰船出海。

    当然他们手头的银子还不太够,可能需要再凑凑,这让宁荫槐有些犹豫。

    双方谈得正好,这时候宁三郎上前,却是举起一杯酒,奉到景熙帝面前。

    宁三郎直接道:“我宁三是个粗人,但是贵客登门,我却知道礼仪,来,我宁三敬你一杯!”

    他出现得太突然,大家都有些意外。

    景熙帝含笑的视线落在宁三郎脸上,他知道宁三郎和宁二郎是同胎兄弟,不过性情却大相径庭。

    他生得粗大健壮,性情粗莽,从踏入房中便盯着自己。

    景熙帝了然。

    她藏在窗户后偷看,认出自己,所以宁三郎才知道了自己身份。

    而想到刚刚她已经看到自己,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脸上,景熙帝便从心里散发出柔软的喜悦来。

    现在他和阿妩同处一片宅院中,只隔着那么两道墙。

    这点认知足以让他沉寂了许久的心活了起来。

    他轻笑:“三哥说笑了,应该赜某敬你。”

    宁三郎道:“赜先生年纪应该不小,和父亲是同辈吧,或者和父亲年纪相仿?这么大一把年纪了,你这声三哥我可当不起,我看——”

    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景熙帝,来了一句:“我还是唤你一声叔叔吧。”

    宁三郎这话一出,宁家几位全都惊了一下,他这是哪里来的邪火?非要这么贬损别人?

    景熙帝笑吟吟地看着宁三郎:“三郎喜欢,一切随你便是。”

    宁三郎却越发挑衅:“随我?都随我?”

    他如此凶神恶煞,宁二郎意识到什么,微微皱眉,打量向景熙帝。

    宁荫槐却是轻叹了一声,三子突然发难,他隐隐已经猜到了。

    那样的气度,那样的风华,纵然是寻常布衫依然无法掩盖,这哪里是一个镇子能够装得下的!

    自己的女儿这是招惹了何等人物啊!

    景熙帝笑得温雅:“赜某可是哪里得罪了三郎?”

    宁三郎咬着腮帮子,突然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一把年纪了,你也配!”

    说完陡然一拳击出。

    宁荫槐眼神微动,皱了皱眉,不过并没有阻拦。

    宁大郎沉默,木然。

    唯独宁二郎有些莫名,慌忙去拦,没拦住。

    宁三郎这一拳击出后,正好打在景熙帝脸上,景熙帝左脸瞬间淤青。

    不过他身形纹丝不动,眼神波澜不惊,仿佛没事一样,依然含笑望着宁三郎:“三郎好拳法。”

    宁三郎见他不急不怒,却是越发恼恨,当即抬手,又是一拳,这一拳击在景熙帝胸膛上。

    这次景熙帝依然不曾躲闪半分,生生受了这一拳。

    宁三郎更加气恨了,自己也是练过一些拳脚的,结果两拳下去,对方仿佛没事人一般,太看不起人了!

    他气怒交加,抡起拳头还要打!

    这次宁大郎一把拦住了他,宁二郎也上前道:“三郎,不许胡闹!”

    宁三郎指着景熙帝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少在这里装样子!”

    这时宁荫槐也上前:“赜先生风华无双,气度非凡,断断不是寻常人,你这样的人物能够驾临寒舍,我等不胜惶恐,犬子莽撞,冲撞了赜先生,宁某这里给赜先生赔礼了。”

    景熙帝听此,眸中泛起淡淡的赞赏。

    宁荫槐这番言语,自然很有一些讲究,先是委婉道明他已经知道自己身份,自己很是惶恐,其实是暗指你身份尊贵别逗我们了,之后又轻描淡写把自己儿子那两拳头给忽略了,仿佛儿子只是碰了碰别人衣角。

    所以这话看似谦和软弱,其实绵里藏针。

    他浅淡一笑,对着宁荫槐略施了一礼:“赜某听闻,宁先生十岁时便已通晓经书大义,闻名乡里,之后又曾游历海外诸国,见识非凡,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赜某敬佩不已。”

    抬眼间,他笑望了一眼宁三郎:“三哥性情直爽豪迈,恼怒之下打了这两拳,也没什么,其实说起来也怪赜某,不曾言明身份贸然登门,到底是莽撞了,还请宁先生见谅。”

    宁大郎见此情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如今这赜先生的言语,分明知道自家已经猜到他的身份,所以他含蓄地表示了歉意,做了解释,恭维了自己父亲,坦然接受了那两拳!

    一个帝王,竟生生受了两拳,面上波澜不惊,丝毫不以为意,这就已经很让人震撼了。

    关键他还谦逊随和,温文尔雅,几句言语间竟仿佛将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还特意对着自己父亲一拜,这分明是执晚辈礼!

    ——他还不着痕迹地把称呼再次改成“三哥”了。

    对,人家就是要对着刚才打了人家两拳的宁三郎叫哥!

    叫哥,你还不好反驳了!

    看似不动声色,结果就这么笑谈间樯橹灰飞烟灭了。

    宁大郎暗暗倒吸一口气。

    宁荫槐看着眼前人,显然这就是高居于金銮殿上的那位了。

    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他自小苦读,资质上佳,十岁闻名乡里。

    这样的他对于皇都的那位天子,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论年纪,宁荫槐还有一年才到四旬年纪,十六岁成亲十七岁得了长子,之后又两年得二子三子双胎,又两年,得阿妩,所以他有了阿妩时,也不过二十罢了。

    皇都的那位天子今年应该是三十五岁春秋,只比自己小四岁。

    小四岁也差不多是同龄人,不过当想起那位帝王时,宁荫槐绝对不可能想起什么同龄人,在他心里,对方是帝王,是大晖的主宰,作为一个苦读十几年的学子,这一生最大的期盼自然是考中功名,登金阙,立丹墀之上,慷慨陈词,得天子赏识,一展宏图。

    然而世事多变,他终究失去机会,十几年的苦读皆成空,他弃文从商,登上了海船。

    昔日的梦想早已远去,他不会再想起曾经的抱负。

    后来听到自己女儿经历的种种,他更多的是心痛,觉得自己的女儿被那些权贵欺凌了,这个时候帝王将相在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权贵的镇压,是他无法反抗的皇权。

    自然是有些恨的,但更多的是无奈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以及对女儿的愧疚。

    结果,那位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帝王来到了他们家。

    这让他无法想象,也不敢相信这个世道怎么成这样!

    这可是自己苦读十几年希望能够得窥天颜的大晖皇帝啊!

    他在学院苦读时,曾有同窗得到这位帝王奏章批阅的手抄本,只是手抄本,但足以让众位学子激动不已,纷纷拜读,他求了人家才得以誊抄一份,拿回家细细品读,希望从中能窥见帝王的真知灼见,增进学问见识。

    可是现在,他就在自己面前,一身青衫,收敛了帝王的傲气和尊贵,谦逊温和地站在自己面前,一口口地喊着自己儿子为三哥,又对自己这般恭敬,执晚辈礼,言笑晏晏。

    他甚至带着被自己儿子打伤的淤痕!

    宁荫槐望着眼前清贵温雅的景熙帝,心绪复杂。

    可他自然再清楚不过,眼前的帝王纡尊降贵,为自己女儿而来,而自己的女儿呢,愿意跟他走吗?

    自己又舍得将好不容易归家的女儿送走,骨肉别离吗?

    以及女儿昔日遭受的种种委屈,他忍心将这一切忽略和抹去吗?

    于是他深吸口气,压下自己的诸般情绪眼底渐渐泛起冷意来。

    在眼前这位大晖最有权力的帝王面前,他先为人父,再为臣民,身为男儿,若不能庇护自己女儿,又何谈抱负?

    最后终于,他对着眼前的景熙帝抱拳一拜,道:“蓬门荜户,能得先生驾临,自是满室生辉,不胜惶恐,只是家中鄙陋,到底委屈了先生,请恕宁某不敢留客,先生还是请吧。”

    这话再清楚不过,他并不愿意屈从于帝王之威,并不愿意卖女求荣。

    他不欢迎景熙帝。

    景熙帝听此言,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

    十几年苦读的儒商,眼前的宁荫槐有着骨子里的清高和倔强。

    所以才能教养出阿妩那样钟灵毓秀的女儿吗?

    当下他收敛了笑意,越发恭敬地低首一拜:“宁先生既这么说,赜某不敢勉强,改日再登门拜访,赜某如今在镇上已经置办宅院,暂时歇在这里——”

    说着,他的视线扫过隔壁房间的窗棂,那是阿妩的房间。

    当目光收回时,他淡茶色的眸底还残留着浅淡的温柔:“赜某会在此地暂居一些时日,若哪日宁先生有了兴致,或谈经论道,或分享海外趣事,或品茗闲谈,赜某随时奉陪。”

    第97章 登门造访

    待到景熙帝离开后, 父子四人面面相觑。

    这候宁二郎也想到了什么,他不敢置信:“他,他是——”

    宁三郎对着他挥舞拳头:“看看你招惹的这祸事, 你竟引贼上门!”

    宁二郎不敢相信:“他, 他就是皇上?他没有半点架子, 他怎么可能是皇上,他前几日还和我聊出海呢, 我们一见如故, 性情相投!”

    这怎么可以是皇上呢?一点看不出来啊!

    宁三郎气得抬起腿, 一脚踢过去。

    宁大郎也绷着脸道:“你和人家哪门子的一见如故,可真给你脸了!”

    所谓的一见如故,不过是别人刻意放低身段的纡尊降贵罢了!

    宁二郎:“那,那你打了皇帝?这行吗?他会不会抄我们家?我们是什么罪?谋逆?刺杀皇帝?”

    是不是要灭九族了?

    宁三郎倒是很无所谓的样子:“打了就打了, 反正咱也不知道他是皇上, 咱只是打了一个上门的客人!”

    一直沉默的宁荫槐终于开口:“罢了, 此事不必再提。”

    这样的人物, 一看便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宁荫槐轻叹了一声:“顺其自然吧, 况且他此次前来东海, 也不只是为了这一桩, 如今东海的海寇, 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吧。”

    毕竟天子出皇都,巡狩于东海, 这是国事, 是兴师动众的大事啊!

    自家所看到的青衫布衣,翩然而行,其背后是多少侍卫扈从的如履薄冰。

    圣驾出巡, 出警入跸,其间兴师动众,是自己儿子完全无法想象的!

    父子几人正商议着,突然听得隔壁响起阿妩的喊声:“三哥,三哥!”

    宁三郎听这个,一愣。

    宁大郎疑惑:“怎么了?”

    宁三郎心虚:“我,我刚才把妹妹锁房中了……”

    那边,阿妩抗议起来:“三哥,你别锁着我啊!”

    宁荫槐拧眉,看向宁三郎。

    宁大郎一脸嫌弃。

    宁二郎走上前,直接抬起一脚,踢在宁三郎屁股上。

    他咬牙道:“你竟敢欺负阿妩!”

    宁三郎被踢了一个狗啃泥,他也不敢说什么,赶紧爬起来,摸着发疼的屁股:“我,我这就去开门!”

    ***********

    阿妩听说宁三郎把景熙帝给打了,一时也是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宁二郎有些忧愁:“阿妩你说,他会不会一怒之下灭我们九族?”

    宁大郎也有些头疼:“阿妩你怎么想的?这事是不是不太妥当?”

    阿妩深吸口气,之后看着宁三郎,问道:“三哥你为什么要把我锁起来?”

    宁三郎闷闷地道:“若不锁你,你定要阻拦!”

    阿妩:“才不会呢!”

    她站起身,兴致勃勃地道:“若你不锁我,我便能看到帝王挨打的样子了,这辈子难得一次,我凭什么看不到?”

    她很有些遗憾:“现在脸上淤青消了吗,应该没消吧?那我赶紧去看看——”

    说着她就要出去,却直接被宁三郎拽住了:“千万别去,你不要自投罗网!”

    这皇帝说了,要在这里暂居一段日子,估计人家就盯着他家阿妩了,说不得明日便会来抢呢!

    阿妩却笑了:“怕什么,他若真抢,你们能拦得住?”

    宁三郎呆了下。

    阿妩起身,径自回房,不过却扔下一句:“他肯定不敢抢!”

    兄弟几个再次面面相觑。

    肯,定,不,敢,抢!

    多么有底气的话,所以是什么给了他们妹妹这样的底气?

    阿妩当然明白,这个男人既来了,那就要出招了。

    他那样日理万机的人,哪有那闲工夫跑到这偏远小镇闲逛,必是有所图。

    所以潜意识里她也明白,等着接招吧。

    阿妩倒是好奇,下一步他会怎么走?

    难道会弄来舰船送给自己家人?如果那样的话,未免有些尴尬了。

    虽说自家确实需要的,这件事也很难办,可正因为如此,他若直接送来一艘舰船,自己阿爹反而不喜,怎么着都有些仗势欺人或者拿银钱砸人的意思了。

    曾经这个男人用金银头面来讨好自己,可时过境迁,今日不同往日,他这一招不灵通了,若是处理不好,只怕会被父兄打出去。

    好在接下来他并没有这么干,这倒是让阿妩松了口气。

    松了口气之余,阿妩也惊讶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松口气?是怕他惹了自己父兄不快?

    阿妩捏着那玉扳指,倒是好一番反思。

    她心知肚明,哪怕他巡游此处是为了东海海寇而来,可他原本不必亲自来啊……

    伴驾这么久,她最清楚他御案前堆积的奏章,那里面件件无小事,东海镇安侯府谋逆一事,他完全稳坐皇都,调兵遣将,决胜于千里之外,哪里需要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么荒芜之所在。

    人家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她心里也有数,没必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其实这个男人竟纡尊降贵,弯下身段,她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当然,过去的事,自然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他总得说出个道道来,她心里还是有怨的。

    而且自己才刚和父兄团聚,她是不可能舍得就此分别,从此不见的。

    阿妩这么前后思量一番,竟也有些纠结,她发现自己很贪心,既想要那青袍白巾的俊美郎君,又想要父兄,最好是不要缺了荣华富贵,当然了还必须顺过昔日那口气来。

    想到最后,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呀,太贪心了!”

    **************

    接下来几日,宁家几兄弟时不时想从阿妩这里试探口风,比如皇帝年纪不小相貌尚可,比如往日皇帝待你如何,比如太子多大年纪如何如何,当然也会试探着问起阿妩在宫中生下的一对儿女。

    阿妩自从回到家乡后,过去的事都忘了七七八八,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甚至连一双儿女都忘差不多了,如今景熙帝出现,又被阿兄这么询问,她难免也记起来一些,竟添了几分别样情思。

    反倒是宁荫槐,对此不悦,斥责几个儿子:“你们日日絮絮叨叨,闻着阿妩问来问去,成何体统?”

    说着,命令阿妩:“不许搭理他们。”

    宁家几兄弟一听,顿时做鸟兽散。

    叶寒此时也住在镇子上,知道皇帝追来了,并不曾多言语。

    他心里自然明白,皇帝不会善罢甘休,他亲自部署安排,要自己带着阿妩回来故乡,必是有后手的,如今他要太子监国理事,自己御驾亲征前来东海,显然是为了阿妩。

    其实事到如今,他也开始想,对于阿妩来说,怎么样才是最幸福的,以及皇帝做到哪一步,宁家父子以及自己才能彻底放心,将阿妩交到他手中。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忐忑中,这一日景熙帝特意投了拜帖。

    拜帖中言语恭敬,礼数讲究,对宁荫槐称先生,自己却以名自称,拜帖中以名自称,这是谦逊之举,对于他这样的身份,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

    拜帖中提到,他身边有一楷书字帖,为赵子昂所书《洛神赋》,只是不知真假,想登门请宁荫槐品鉴。

    宁荫槐看着这拜帖,沉吟半晌不能言语。

    阿妩对于自己阿爹有些了解的,一看便明白,心想这老男人可真有心机。

    他当然也知道,但凡他有所举措,难免落下以权相压的嫌疑,反而惹得自家不快,所以他便弄来了什么名帖,关键还不是直接送给你,是不知真假,所以需要你品鉴。

    品鉴是什么意思,就是大家一起看看,探讨探讨,请你帮忙鉴别下。

    这样的说辞可以说是给足了自己阿爹面子,人家看中你才华呢,请你欣赏鉴别呢。

    对于一个读书多年的儒商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为诱惑的了,显然阿爹已经动心。

    阿妩道:“那就请他上门呗!”

    她这一说,宁家父子四人全都看过来,那眼神……别提有多复杂了。

    阿妩:“他若来了,我可不见!我出门去玩!”

    宁三郎赞同:“三哥带你出去玩,让他们在家招待这个人!”

    他对景熙帝的称呼是“这个人”,“那个人”。

    宁荫槐略沉吟了下,也就应了。

    毕竟这个人已经来了这偏僻小镇,他所为何来大家都清楚,一味躲避也没用,对方礼数如此周全,他们也不可能失礼。

    于是宁荫槐便写回帖,写回帖时,怎么称呼自然要细细思量,对于景熙帝的身份,大家看破不说破,但该敬重还是要敬重。

    阿妩:“那就写他的字吧,他的字是执安。”

    她这一说,宁家父子四人的视线再次汇聚到她身上。

    阿妩:“就是执安啊……”

    宁荫槐其实是知道的,读书十几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当今天子的表字,只是听女儿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还是有些不适应。

    那是天子啊,读书人都要避讳的……

    他轻咳了声:“那就以表字称呼吧。”

    宁三郎嘀咕:“这是什么表字,不好听!”

    宁荫槐道:“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

    阿妩道:“对,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执守大道之德,天下人因此归附的意思。”

    她这一解读,父子四人又同时看向她。

    阿妩愣了下:“……我说错了吗?”

    宁三郎心绪复杂:“阿妩如今倒是很有些学问了。”

    阿妩想起往日,她被老皇帝逼着读书,抱在怀中手把手地教,还要这样那样的……

    她脸红,喃喃地道:“人家宫中有规矩,进宫后都要读书的,我可是当过皇贵妃的,我当然会读!”

    宁大郎想起之前阿妩的言语,也终于明白了:“你会算学,也是在宫中学的了?”

    阿妩:“嗯,他非要我学!”

    他……

    父子几人自然明白,这个“他”就是天子。

    宁荫槐不着痕迹地问道:“和海外诸国通商一事,自然也是皇帝说给你的?”

    面对父亲的询问,阿妩有些心虚,她眼神飘忽:“……是,反正随口说说,他当时说要去海外寻你们的,于是顺便提起。”

    宁荫槐便沉默了,此时这时候回想起来,他们上岸后不曾为难的官府,也包括那些早早知会他们、要他们候着的州府,这自然是皇帝的安排。

    皇帝知道他们归来,知道他们发财了,才要叶寒把阿妩送回来和他们骨肉团聚的。

    这个男人手握至权,自始至终不曾想过放手,如今更是万里迢迢而来,微服私访,谦逊地放低姿态,在自己面前执晚辈之礼。

    而此时的宁家兄弟,回想着这事,一时也都不吭声。

    他们隐隐感觉,他们的妹妹仿佛没变,但又实实在在地变了,曾经站在大晖权利巅峰之侧俯瞰,眼界,见识,想法,都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良久,宁荫槐道:“先回帖吧。”

    ***********

    宁荫槐回帖后,景熙帝便登门造访了,这天一大早,阿妩早早出去,跟着宁三郎去附近捉鱼玩虾去了。

    景熙帝登门时是带了礼的,并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只是寻常果子,聊表心意而已,对于这一点,宁荫槐明白,皇帝的分寸拿捏得很好。

    宁家自然早就洒扫厅堂,周到款待。

    上次宁三郎打了景熙帝,好在如今看着早已没任何痕迹,彼此都没提这件事。

    至于那字帖,果然为赵子昂所写,应是祭奠亡妻的,笔势收放自如,绞转运腕一搨直下,大有魏晋之风,宁荫槐看得赞叹不已:“堪称小楷之最了!”

    这么一番品鉴后,彼此自然都添了几分欣赏,两个人的话题便慢慢提提到了东海水师以及贼寇之患,也提到了海外远航以及通商之策。

    刚开始宁荫槐还有些放不开,略显拘谨,后来在景熙帝的循循善诱下,他也开始讲起自己的抱负,自己年少时的策论,以及这几年游历海外的所思所想。

    两个人深谈一番,有些想法竟不谋而合。

    景熙帝提起如今自己的航海船只制造,镇安侯府雄霸东海多年,他们在舰船和远航上都很有些积累,不过镇安侯府陆允鉴叛逃后,这些资料中一部分最要紧的却不见了。

    对此,宁荫槐也有一番想法:“镇安侯府多年积累的航海舆图以及一些航海志,这自然是大有助益,不过他们的船只,恕在下直言,若在东海,自然能称霸于一时,但若是远洋航行,却大有不足。”

    景熙帝听此,诚恳地道:“恳请先生指点一二。”

    宁荫槐不敢托大,先是一拜,之后才侃侃谈及。

    原来他在外航海多年,也仔细观察过,发现那些番邦船只自然是胜于大晖航船,但是若大晖照搬了来做,在东海海域,却不尽如人意。

    至于大晖东海的船,若是行至远洋,也并不便利。

    景熙帝:“这是为何?”

    宁荫槐:“在下观察数年,认为这和风有关。”

    景熙帝:“风?”

    宁荫槐:“远洋航海船只,必须适应不同地域的洋流,风向,风速。”

    景熙帝蹙眉,之后了然:“我中华海域东海一带的洋流海风和番邦之国迥然不同,若将国外船只图纸照搬,必然有所欠缺。”

    宁荫槐:“是。”

    当下便详细提及,船只制造中的耐用,稳定,以及适应不同水域和气候等。

    他在外航海多年,这些都是如数家珍,景熙帝这些年关注远洋通航和船只制造,自然也略通一些,两个人一番深谈,倒是对景熙帝启发极大。

    谈至深处,宁荫槐对这位自己青年时便崇敬过的天子越发敬佩,而景熙帝则叹道:“昔年海寇一案,牵连甚广,如今看来,倒是平白埋没了多少栋梁之才,这是朝廷之失,帝王之过。”

    这番话说得宁荫槐倒是有些惭愧。

    在他弱冠之年时,也曾意气风发,但十几年苦读竟折戟沉沙,谁曾想有一日,恍惚间已经是不惑之年,却因为自己女儿的缘故,得见天子,高谈阔论。

    当下道:“宁某才疏学浅,昔年又有瓜田李下之嫌,说来惭愧。”

    这二人都是学识渊博之人,一个执掌朝堂多年,一个海外游历诸国,都是性情沉稳,人情练达,此时提起往事,不过点到为止,也不多谈,于是继续谈起往常种种见闻。

    当宁荫槐提起番薯以及番薯特性时,景熙帝眼睛一亮,他颇有兴致地问起。

    他身为帝王,又接触过列国来使,对于番薯有所耳闻,知道是奇物,只不过那佛朗机如今称霸于南洋,把番薯看作珍品,管制严格,坚决不给大晖子民任何机会。

    他也曾经暗中有所图谋,但至今未曾还无着落,万不曾想到,宁荫槐竟得了此物。

    当下两个人便去院中查看,却见迎着阳光,番薯苗正随风招展着枝叶。

    景熙帝撩起袍角,半蹲在苗圃旁,用手轻触这枝蔓,仔细查探过,道:“在下往日读书,看到此物能果腹,且小者如臂,大者如拳,若是能有此物种植,便是我大晖之福,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宁荫槐听着,也颇为兴奋,毕竟这番薯虽在吕宋一带种植,可其实大晖国人并不知此物,他也没敢和人轻易提及,没想到景熙帝竟如此看重!

    他当即道:“待宁某栽培过后,若番薯有所成,先生又有意,宁某便将这番薯苗赠予先生。”

    景熙帝:“那赜某静候佳音。”

    这么说着时,他的手指轻碾过秧苗一旁湿润的土地:“倒是浇灌得勤恳。”

    宁荫槐笑道:“小女勤恳浇水拔草,只盼着早些长成——”

    他话说到一半,语音顿住,之后淡淡地道:“只盼着此物能和南洋番薯一般长成。”

    景熙帝听了宁荫槐言语,视线再次落在番薯秧苗上,却见那秧苗上尚且残留着些许湿润。

    是她浇的水。

    景熙帝站起身后,用巾帕轻轻擦拭沾了泥土的手指,眸底却是泛起温柔笑意。

    这么说话间,时候已快晌午,景熙帝看看日头,便准备起身告辞。

    宁家自然没那留饭的想法,景熙帝循序渐进,也不想太冒失了。

    宁荫槐起身相送,如此,行至回廊前时,景熙帝拾阶而上时,却是突然一个回首。

    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阿妩的房间,悠长缠绵。

    宁荫槐感觉到了,神情略顿了下。

    景熙帝缓慢收回视线,垂着薄薄的眼帘,徐徐开口:“宁先生,今日所携点心,是晨间家中厨子现做的,其中所用桂花和芋头都是自皇都而来,应是原汁原味,是她往日所爱,等她归家后便蒸了吃吧,若放到明日,终究不够新鲜。”

    宁荫槐目光探过去。

    景熙帝温和一笑:“宁先生留步,晚辈告辞了。”

    宁荫槐送走了景熙帝,看着他挺俊洒脱的背影,不免默然。

    他低头,回想着景熙帝适才的言语。

    这位沉稳若定的帝王谈起自家女儿时,语调轻缓温柔,视线悠长缠绵,其中的缱绻疼惜几乎无法掩饰,似乎又有几分落寞。

    对于他这样运筹帷幄的掌权者来说,这瞬间的儿女情长,几乎让人不敢置信。

    自他登门后,他只字未提阿妩,哪怕自己不经意间提起阿妩,他都不曾接话,他只谈字帖,谈东海,谈通商,谈这航行天下。

    如今临走前,在别人毫无防备时,突然就那么来一下。

    宁荫槐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

    第98章 偶遇

    阿妩今日玩得开怀, 他们收获颇丰,可不太幸运的是,在捡拾鱼虾时, 阿妩跃过一块礁石, 竟不小心崴了脚。

    并不是太疼, 还能走路,只是偶尔间姿势不对会酸痛。

    宁三郎担心得要命, 他既心疼妹妹脚疼, 担心她难受, 又怕回去后被阿爹和阿兄责备痛殴,是以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还要背着阿妩回去。

    阿妩被他背了一会,便非要自己下来走, 宁三郎没法, 只好随她, 但却小心翼翼地从旁扶着。

    其实阿妩心情极好, 今天收获丰盛, 他们用草绳拎着几条鱼, 还提着一兜子的新鲜海虾, 今晚上可以烤了吃, 或者炖汤也应新鲜。

    她笑着晃动草绳子:“三哥, 你不必担心,我脚上也不太疼, 回去不要告诉他们就是了!”

    她侧首, 顽皮冲他眨眼睛:“你和镇子上阿霞怎么眉来眼去的,你都详细和我说说,我便不把崴了脚的事告诉阿爹和大哥二哥!”

    宁三郎:“……”

    他哼了声, 脸红耳赤:“这你都知道!”

    阿妩得意,嘿嘿笑:“当然了,你以为什么事能瞒得过我?那天阿霞一直偷偷看你,脸都红了呢!”

    宁三郎有些结巴:“我可不想和她好,觉得她有点傻乎乎的。”

    阿妩:“……你要求真高,我看人家性子挺好的,而且比你聪明多了。”

    宁三郎:“可我就是不太喜欢!”

    阿妩:“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她正说着,突然间,便看到路边一辆牛车。

    她疑惑了下,隐约感觉这辆牛车看似普通,但似乎有哪里不对。

    她收住笑,对宁三郎道:“罢了,不和你说了,随你吧,到时候你找不到娘子,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么说着间,两个人经过那牛车。

    可就在经过的那一瞬间,在和这个牛车几乎紧擦着经过时,她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那是一种被隐藏在暗处的什么注视觊觎的感觉,阿妩头发炸起,不留意间,脚底下一个趔趄。

    宁三郎吓了一跳,连忙扶住阿妩:“阿妩,怎么了?脚疼?伤到没?”

    阿妩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她无法挪动脚步。

    并不是因为脚疼,而是因为身边的那辆马车。

    她攥着手中的草绳,缓慢地转首看过去。

    是一辆当地常见的乌蓬牛车,并不见什么稀奇的,谁能想到这里面竟然有一位足以震撼整个东海的人。

    她知道,他必然就在这辆牛车中,就在刚才,隔着牛车的乌蓬,她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他的存在感太强,是几乎压抑不住的觊觎。

    可他很好地掩盖了自己贪婪的情绪,隐忍下来,化作青衣布衫的书生来谋求自己。

    甚至不动声色,在暗中盯着自己。

    这种强烈的冲击,让阿妩的心如同海中的水草,在摇曳在动荡在挠着她的心,让她心猿意马!

    她深吸口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宁三郎见阿妩神情不对,越发担心:“阿妩怎么了,疼得厉害?那我背着你,我们赶紧去镇子上,找个大夫?”

    阿妩咬唇,忙道:“三哥,我没事。”

    宁三郎急得不行了:“到底怎么了?快,我背你回去!”

    阿妩:“不用。”

    这么说着,那边牛车中已经有人下来了,于是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这位娘子可是哪里不适?”

    阿妩听着这声音,缓慢回首,于是她便看到了福泰。

    熟悉的福泰,自繁华锦绣的宫廷中走出,在这遥远荒僻的海边小路上,笑呵呵地望着她。

    阿妩愣了愣,之后脑中浮现出一千个一万个念头。

    是福泰,不是他,极好。

    其实如果他突然出现,骤然面对面,她真不知道说什么,也会慌起来,下意识想逃避,完全没想好怎么面对。

    毕竟当时分别时,两个人该说的都说了,已经闹到那步田地。

    宁三郎陡然见了福泰,疑惑提防地看着他,下意识护住自己妹妹。

    福泰却一脸和善热心的样子,说他家还有一辆牛车,可以送这位娘子归家,问娘子是否愿意,又说他家朋友略通岐黄之术,问要不要过过脉。

    阿妩张口就要拒绝。

    福泰使劲对着阿妩挤眉弄眼:“我们还有一辆牛车,另外一辆。”

    阿妩看着福泰的样子,有些想笑,有些脸红。

    她犹豫了下,到底没拒绝。

    至于什么岐黄之术,就是太医呗,肯定不要!

    宁三郎本来懒得搭理这福泰,不过看妹妹不拒绝,她仿佛不舒服的样子,便只好应了。

    很快福泰一招手,过来一辆牛车,宁三郎扶着妹妹上牛车。

    这辆牛车外面看很是寻常,不过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布置很是用心,坐着舒服得很!

    阿妩坐在牛车上,透过窗子,再次望向刚才那辆牛车,却见那辆车已经徐徐动了,不过是走向相反的方向。

    她想着刚才那强烈的注视感,一时诸般滋味上心头,期盼,忐忑,也有些畏惧和躲避。

    一时又想起他青袍布衣出现在自己家院子的样子,竟觉心都酥了。

    说到底,这个男人还是很诱人的啊!

    就在此时,景熙帝慵懒地抵靠在车厢木栏上,膝盖上摊放着一卷经书,视线却自始至终不曾离开不远处的阿妩。

    海边的天总是过于澄澈明净,以至于日头总是明晃晃的,在过于耀眼的阳光下,她剔透白净,摇晃着草绳蹦跳的样子,像沙滩上活蹦乱跳的白羽小鸟儿。

    就在她经过车厢时,景熙帝甚至看到,她剔透莹白的面颊竟微漾出粉润的水光来。

    她鲜活单纯,生机勃勃,笑眉笑眼地自他身边经过。

    景熙帝闻到了些许海的腥咸,闻到了属于她的青涩甜美,当然更听到她和自己阿兄说话时的亲昵和欢快。

    在福泰下车后,他依然按兵不动。

    他将额抵在牛车粗糙的窗棂上,茶色的眸子不错眼地盯着她。

    他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清楚不过了,既来东海,他便不会空手而回。

    他势在必得,不惜一切代价,有足够的耐心。

    这小东西的心性,他再清楚不过了,轻易送上门的她不会稀罕,他也只能不动声色地徐徐图之。

    况且她如今必是徘徊犹豫的,所以他干脆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想明白。

    景熙帝这么想着时,视线自始至终落在远处那抹袅嫋的身影。

    她上去牛车,略一弯腰间,修长睫毛抬起,似有若无地瞥过来,之后一触即离,迅速撤回。

    景熙帝唇线缓缓抿出一个带笑的弧度。

    *********

    才一回到家中,宁家几个哥哥便大惊小怪,说要为她请大夫,又郑重谢过了福泰和车夫。

    宁荫槐何等人也,一看便知道福泰不是寻常人等,并不敢怠慢。

    福泰却格外谦卑,口称宁先生,言语恭敬。

    宁荫槐谢过,送客,阿妩也从旁送,她可以感觉到,福泰正偷偷觑着自己。

    她便瞪了他一眼,眼神威胁。

    福泰连忙收回目光。

    这小祖宗,谁敢惹她!

    福泰离开后,一家人进来房中,纷纷问起:“这是谁?”

    阿妩:“就寻常好心人吧。”

    宁荫槐:“这不是寻常人,是宫中的太监吧?”

    阿妩听这话,只好承认了:“他原是司礼监秉笔,因病退了,侍奉在皇帝身边,如今又回去司礼监了。”

    宁二郎宁三郎对此并无感觉,他们不懂,宁大郎却是震惊,司礼监秉笔太监,那是手握重权的人物啊!

    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皇帝都来了,一个掌权太监来,似乎也正常。

    皇帝都一口一个喊大哥二哥三哥了,掌权太监姿态放低一些,更正常了!

    到了这时候,他才越发真切地意识到,皇帝显然是要求娶他家妹妹,所以放低姿态,以示诚意。

    宁荫槐更是心知肚明,这位掌权大太监的态度,其实也是皇帝的态度。

    只看自家女儿瞪了那位大太监一眼那架势,他越发能明白,女儿在宫中的日子其实也还好,皇帝身边倚重的太监见了她都得小心翼翼地捧着。

    他也想起在海外时听到的消息,皇帝如何宠爱他的皇贵妃,那皇贵妃生了龙凤双胎,皇帝是如何大赦天下等等。

    其实平心而论,皇帝确实也是把他这小女儿放在心坎上了。

    只是两个人之间身份差异,以及咱家女儿过往种种,以至于两个人之间横亘着一些问题,自己女儿也有许多心结。

    不过宁荫槐并没多说什么,反而吩咐儿子去热了点心给阿妩吃。

    阿妩乍听到自然也没当回事,只一心惦记着她的鱼虾,嚷着等会要吃,谁知到了晚膳时,阿妩一眼看到那桂花芋头乳糕,意外不已。

    这种点心自然不是本地有的,桂花没有,芋头也不是这样,更不要说寻常人想得到牛乳有多难!

    至于这做法,这花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别说此地远离皇都,就是皇都的市井间都做不出来。

    这只能是宫廷御膳房的做法,是她怀孕时最爱吃的那个点心!

    她不敢置信,望向宁荫槐:“阿爹,这?”

    宁荫槐只淡淡地道:“吃吧。”

    阿妩疑惑:“这,这,怎么可能?哪儿来的?”

    就算是皇帝送来的,可牛乳,桂花,芋头,以及御厨,这怎么变出来?若是皇都做好了带回来,千里迢迢怕不是都长毛了!

    宁荫槐看女儿那反应自然明白,她爱吃,之前也时常吃的。

    女儿自小娇气,也贪嘴,家里人其实一直宠着爱着,什么都不愿意缺了她。

    但是此地到底为偏僻所在,女儿能享用的远不是锦绣繁华的皇都所能比,更不要说那个坐拥天下的男人所能给予女儿的。

    原本娇气懵懂的小女儿在外面经了许多事,有过郎君,有过孕育,更曾经被拥有至权的男人捧在手心爱护过,给她锦衣玉食,给她丰富见识,甚至手把手地悉心教导。

    那个男人并不曾直接将泼天富贵扔到他们脸上,但是却从不起眼时着手,寻常人难以觅得的字帖,看似寻常其实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的桂花芋头乳糕。

    宁荫槐甚至觉得,事情继续拖下去,那个男人有足够的耐心可以源源不断地施展。

    于是他也就原原本本地将景熙帝的话转告了:“是他带来的,临走前说,是从皇都带来的食材和厨子,早晨现做的,说等你回来热热,不要留到明日不新鲜了。”

    阿妩听了,期期艾艾的,又有些脸红,最后只好嘀咕道:“我,我有这么馋吗?才没有呢!”

    父子四人听着这话,再看着阿妩眉眼间的羞涩恼意,心里多少明白的。

    宁三郎犹豫了下,凑过去:“好吃吗?”

    阿妩:“当然好吃了,乳糕呢,加了牛乳的。”

    她拿起来咬了一口,好吃,香软糯甜,就是之前吃的那个味儿!

    宁三郎:“好阿妩,给三哥尝尝吧。”

    阿妩歪头打量他一番,直接塞到他嘴上:“只给你吃一个!”

    说完,抱着盘子分给其他父兄去了。

    回到房中后,阿妩想起今日种种,也是有些心神不宁,或者是……意乱情迷?

    她必须承认,当回到家乡,当重新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切,她的心安定了,于是她更能平心静气地去想他和她之间的种种。

    往日的一切,她可以放下吗?

    因为想得太多,以至于夜间她摩挲着怀中的玉扳指,想象着那个男人望着自己的眼神以及心思,竟心驰神往,以至于心猿意马起来。

    真希望他不是皇帝,直接扔给他一千钱……

    阿妩想到此间,喉咙中发出无奈的呜咽声,赶紧用手捂住发烫的脸,不能再想了。

    不过让阿妩没想到的是,接下来这男人就不见了,一连四五日都不见人影,只是每日都有新鲜点心送来。

    虽然点心很好吃,但阿妩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想着这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还是个男人呢,躲躲藏藏的!啊呸!

    谁知道这日午膳时,宁荫槐突然道:“东海要开战了。”

    阿妩听着,惊讶地看向自己阿爹。

    宁家几兄弟也是意外,意外之余忙问:“打谁?打海寇吗?打陆允鉴?”

    宁荫槐道:“原镇安侯府一干人等,落草为寇,流连于潞宁一带,最近更是频繁侵扰沿海区域,让人不堪其扰,是以帝王御驾亲征,率领兵马海船,环列潞宁诸岛各要害处,直逼夷船,切断贼寇水源,伺机便水陆齐进。”

    阿妩:“御驾亲征?”

    其实景熙帝来到东海,她多少猜到了,他是要亲自诛杀陆允鉴,平定东海海寇之乱,但她以为的御驾亲征,是别人去海上打仗,他稳坐大营,指挥若定,可现在听阿爹的意思,他竟要亲自率兵前往?

    这可别出什么事!

    阿妩又想起,如今太子可是在皇都监国呢,他什么意思?万一自己出了事,那太子登基为帝,那自己儿子呢,自己女儿呢?

    阿妩突然气恼起来了,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宁荫槐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自然看出女儿脸上的忧色。

    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声,继续道:“昨日你们不在时,福泰先生前来拜访,提起一件事,你们思量思量吧。”

    阿妩和宁家几兄弟都诧异了:“什么?”

    宁荫槐这才提起,原来如今海寇隐匿于潞宁,那里岛屿星罗棋布,地形复杂,需要水性绝佳熟知当地水性的居民为向导。

    他这一说,宁家几兄弟顿时意识到什么,激动地对视一眼。

    陆允鉴屠杀他们全村乡亲,又霸占了自己妹妹,他们恨之入骨。

    他们自然知道,他们作为普通的渔民,这辈子不可能有机会手刃陆允鉴,没机会为妹妹报仇雪恨,但是如今帝王围剿海寇,他们若是能够作为向导随行,也算是为诛杀陆允鉴尽了一份力!

    宁荫槐看着几个儿子的蠢蠢欲动,心知肚明,他开口道:“如果你们想,可以去。”

    第99章 等待

    宁荫槐这么一说, 宁家几兄弟当即道:“我们自然要去!”

    三个人都有些激动,迫不及待起来。

    围剿东海海寇,这是天大的事, 经此一役后, 只怕东海格局将为此改变, 若是他们能参与这种事,那这一生足矣。

    况且此战必然遭遇陆允鉴, 到时候兄弟几个可以公报私仇了。

    阿妩看着几位兄长, 却很有些担心, 甚至心里也有些埋怨景熙帝。

    她当即道:“刀剑不长眼,这次东海海战,对付的不是寻常人,是拥有火器的海寇, 镇安侯府多年苦心经营, 他们的战舰装备是大晖最顶尖的火炮, 混战之中, 若是阿兄有个万一, 那阿爹怎么办, 我怎么办?”

    她经历过漫长的等待, 是怎么都不愿意几位阿兄再出变故。

    她害怕。

    她便忍不住道:“可是熟知水性的有很多吧, 几位阿兄又不会打仗, 为什么要去?”

    她这一说,宁三郎道:“阿妩放心, 我们几个互相照应着, 不会有什么事。”

    宁大郎也道:“是,我们机灵一些,况且我们只是向导, 又不会去打仗。”

    话虽这么说,不过阿妩感觉到几位阿兄分明跃跃欲试。

    她求助地看向自己阿爹。

    她不想阿兄出什么事,更不希望阿兄因为自己,或者因为景熙帝出什么事。

    谁知道宁荫槐却道:“我们生在东海,长在东海,今日贼寇侵扰沿海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我们虽为一介海商,但帝王围剿贼匪,你我若是尽自己一份力,也算是为东海百姓谋一份福,也不枉这一生,况且,陆允鉴屠杀我村民百姓,罪恶滔天,今日原该要他血债血偿,也算是你我为昔日乡亲报仇雪恨!”

    他的视线巡过几个儿子,看着他们发红的眼圈:“你们若是愿意跟随朝廷海船前往,我不会阻拦你们,便是你们尽数战死沙场,我都不会有半句埋怨。”

    阿妩听这话,便明白了。

    她眼眶有些发热,鼻子也有些发酸,想说什么阻止,却是不能了。

    宁家几位郎君却雀跃得很,看阿妩担心,又好一番安抚,可阿妩终究担心兄长。

    宁荫槐看出阿妩心思,安抚道:“阿妩,你也不必太为几位兄长担心。”

    阿妩低声嘟哝道:“这事是谁说的,还不是福泰说的,若有个万一,我怎能安心?”

    当然了,她更怪景熙帝,好好的,他为什么要招惹自己兄长?!

    反正兄长有个不好,她必是恨他一辈子。

    宁荫槐便打发了几个儿子出去,待儿子走出,他才道:“阿妩,确实不必担心,福大人和我聊过,这是帝王的授意,届时他们几个会跟随在帝王之侧,随时听从帝王调遣。”

    阿妩听这话,突然明白了。

    景熙帝御驾亲征,可他身份贵重,所乘坐的舰船必是护卫森严,身边龙禁卫随从不计其数。

    自己几位阿兄能跟随景熙帝身侧,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反而有听令于御前的殊荣,若是在前往群岛时,作为向导能够帮衬一二,说不得还能立下战功,于是……

    后面的事情不用想都明白了,那便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和远大前途。

    其实这就是景熙帝直接把一个大好前程捧到自己阿兄手中,他在提携自己的兄长。

    其实哪怕事情到了这里,若是之前的阿妩也不会细想,可她现在所思所想自然和之前不同。

    她隐隐感觉景熙帝对自己父亲是颇为敬重的,她心里也一直隐隐有个感觉,或者说期待,看看景熙帝接下来的一步棋会怎么落。

    现在看,这步棋直接落在自己兄长身上……

    阿妩便不吭声了。

    她自己私心里来说,还是不希望三位兄长去,不过她也知道,无论是兄长的前途,还是几位兄长对陆允鉴的恨意,或者说景熙帝的安排来说,自然是应该去。

    宁荫槐:“当然,也并不是万无一失,海上两军交战,炮火连天,真若有个什么,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时运不济吧。”

    阿妩:“……嗯,我知道了。”

    ************

    宁家几位郎君兴高采烈,准备跟随帝王亲师出战,镇子上其他儿郎听说,也都纷纷请命前往,宁荫槐自然竭力劝说了,可大家却很是坚持。

    昔日镇安侯府欺压百姓,并勾结海寇,不至于抢劫了他们多少财物,又有些村民的亲人也都死于海寇之手,如今听说帝王御驾亲征围剿海盗,也都愿意尽自己一份力。

    于是不过两日功夫,镇子上竟纠集了二十多位青壮年郎君,大家自告奋勇要为帝王亲师作向导。

    叶寒自然也在其列,不过他并不打算跟随景熙帝前去,他打算随着沿海百姓的向导船前往。

    而就在这时,镇子上也陆续传来一些消息,说陆允鉴不但集合了海寇,竟然还勾结了弗朗机人,弗朗机人为红毛夷人,在海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他们的船舰炮台却是装备一流,凡在海上遇到,无有不惧的。

    对此,宁荫槐并没说什么,反正事到如今,帝王既然既然都已御驾亲征,他们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到了这日黄昏时候,景熙帝却突然造访,来得匆忙。

    他着贵重华丽的锦袍,踏入宁家这小院后,顿时把这院落衬得很是局促。

    宁荫槐不敢大意,连忙相迎。

    景熙帝略做寒暄后,却是说起,东海水师的舰船即将出海,说是明日晨时,会派人前来接应几位郎君,并镇子上的其他人等,要他们提前准备好。

    看得出景熙帝行程匆忙,宁荫槐知道,这于他来说原本只是琐碎小事,还不值得劳动他亲自过问,如今之所以亲自前来,是出于私情,也是出于对宁家的看重。

    两个人在匆忙而快速的交谈后,景熙帝嘱咐过,便起身告辞。

    宁荫槐看着这个挺俊威严的男子,到底是道:“赜先生,可要用一盏茶?”

    景熙帝听此,自然明白宁荫槐这言语中含蓄的意思。

    喝茶,必然有人要斟茶,谁是那个斟茶的人,其中含义再明白不过。

    景熙帝轻笑一声:“宁先生好意,赜某心领了,不过不必了,待到归来时,有了闲情雅致,定要登门拜会,届时再向宁先生讨要一盏茶。”

    宁荫槐听此,意会,当下起身送客。

    景熙帝走出校园,来到门前时,却不经意间一个回首,视线不着痕迹地停留在一旁的厢房。

    窗子关着,里面隐隐透出一些昏黄的光线。

    里面有一个小娘子,她已经掌灯了,不知道在做什么。

    这种糅合了浓郁思念的揣测让景熙帝心头泛起惆怅的痛苦和甜蜜来。

    不过他到底克制住了。

    他总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办理妥当了,再走到她面前。

    所以他会将那些无法克制的思念犹如抹平浪花一般彻底抹去,之后冷静从容地面对他该面对的。

    只是偶尔间的一个心跳,或者脑中不经意间浮现的一个画面,这些都让他感到煎熬和苦涩。

    走在他后方的宁荫槐感觉到了,感觉到他步伐的迟疑,已经望向厢房时神情的惆怅。

    他也停下了脚步。

    可就在这时,景熙帝开视线,迈步,离去。

    就在景熙帝离开时,阿妩偎依在窗前,看着那个男人挺阔冷毅的背影。

    不知为何,此时的她心里莫名惆怅,酸涩,又有些埋怨他,觉得他这个人其实挺无情无义的,竟然理都不理自己。

    不过她又觉得,这会儿他见自己,和自己说话,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

    近乡情更怯,那些曾经以激烈言语相对的人,此时见了,实在是尴尬。

    更何况还有父兄在。

    她看到他和自己父亲相谈甚欢,也看到他想提拔自己兄长,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从容儒雅,沉稳地拿捏着一切。

    她开始觉得这样的他陌生,这不是会任凭自己撒娇的那个男人了。

    或许因为过去的一切太过遥远,她想起昔日这个男人搂着自己,亲吻自己,以及床笫间一些亲密的细节,还有那些让她脸红心跳的言语,她几乎不敢置信,是这个人吗?

    他在自己父兄面前如此衣冠楚楚,结果和自己竟然那样过吗?

    ……也许男人就是会装。

    ************

    这一晚,宁家几乎彻夜未眠,几位兄长自然颇为兴奋,他们根本睡不着,开始准备行囊,仔细看航海舆图,恨不得现在就出发的样子。

    阿妩心里有事,也睡不着,便为几位兄长收拾各样物件,帮衬着打下手。

    宁大郎道:“阿妩,你不必惦记我们,我们心里有数,你先歇着去吧,天不早了。”

    阿妩:“好。”

    其实回到自己房中后,她也睡不着,便干脆胡乱整理下自己的物件。

    当初她跟随叶寒回来,其实是带了一个包袱的,里面恰是当初她自宫中带走的细软,但因为他们离开时,叶寒身上也有盘缠,这些细软也没碰过。

    之后回到家乡,见到父兄,父兄什么事都不让她操心,这些金银细软也派不上用场,她曾经拿了要交给阿爹,不过阿爹并没要,说让她自己收着就是了。

    其实事到如今,看着这些,她已经很平淡了,说不上多喜欢。

    这于她来说,也许更多是一个凭证,告诉她过去曾经的一切是发生过的。

    如今闲来无事,她打开包袱,将里面的各样物件分门别类,这么收拾着的时候,她再次看到那个玉锁片。

    这是陆允鉴给她的,她当时并没太在意,只是一个寻常玉锁片的样子吧。

    不过如今她再次拿到手中,突然意识到什么,这玉锁片的材质似乎和景熙帝的扳指一样的?

    她心里一动,连忙拿出来对比,果然,都是一样的玉质!从光泽纹路看,甚至是一块玉石雕琢出来的吧……

    阿妩手中捧着这玉扳指和玉锁片,人都有些傻了。

    她拼命地回忆着,回忆着往日的蛛丝马迹。

    陆允鉴提起太子是不屑的,甚至有种不服气不甘心,对景熙帝,他言语中似乎也有些不敬?

    陆允鉴的相貌,似乎和太子隐隐有些神似?

    阿妩又想起皇后临死前的威胁言语,她提起景熙帝和陆允鉴关系时,似乎意有所指,仿佛景熙帝格外恨陆允鉴。

    阿妩这么想着,又回忆起往日许多许多的细节,一时也是脚底生寒。

    自从那一日愤而杀了皇后,她其实一直逃避去想这些,可如今她也开始冷静下来想。

    景熙帝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又会怎么处置?

    他如今来寻自己,必然已经想好了,或者接受了的。

    这一夜,阿妩躺在榻上,却是睡不着,她心里许多思绪,犹如流云一般来来去去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昏沉沉勉强睡去。

    *********

    第二日晨间,宁家门前便有一行军士骑马而来,随同的还有宫廷龙禁卫以及内监等,为首的着红皮盔戗金甲,头戴凤翅盔,宁家郎君一看之下,便兴奋不已,知道这必是一位将军了。

    对方来到后,先自报家门,之后颇为恭敬,请宁家几位郎君随同前往,同发放了战马并描银甲等。

    一起前往的还有镇子上的其他年轻儿郎,一个个也都加入其中。

    阿妩站在台阶前翘头看,看着几个兄长兴奋地加入其中,她心中五味杂陈,不过又觉,或许原该如此吧。

    叶寒说要报仇,不报仇不甘心,如今几位兄长也要报仇了,他们都可以参与这次的围剿,算是为死去的父老乡亲报仇雪恨。

    而宁家几位郎君走了后,宁荫槐关门闭户,把手头生意都停了,只专心伺弄院落的番薯秧苗。

    阿妩闲来无事时,也陪着阿爹浇水施肥,她知道这些番薯能结出很大的果实,将来大有助益,自然格外用心。

    这一日叶寒来了,叶寒也要前去参加围剿,不过他不是跟随景熙帝,是跟随沿海海防卫所守军。

    阿妩隐约明白,那些海防卫所守军听帝王调遣,估计是要冲锋打头阵的?

    所以比起自己几位阿兄,叶寒此行更为凶险。

    此时阿妩见叶寒来了,忙放下手中的水桶:“你用过午膳了吗?”

    叶寒看着阿妩,笑了笑,摇头:“没,想和你们一起吃。”

    阿妩:“好啊!”

    宁荫槐却深深地看了一眼叶寒。

    他心里是把叶寒当儿子看待的,对于叶寒的行径并不苟同,但叶寒固执,他劝不住。

    当下道:“好,一起用午膳,等会我们聊聊。”

    第100章 犹豫

    午膳有螃蟹, 是今日才买来的,热气腾腾的一锅。

    这会儿入秋了,橙黄的蟹膏格外饱满, 掰开后略蘸一些姜醋汁, 大口大口地吃, 鲜甜得很。

    阿妩许久不曾吃到这口鲜的,如今自然大快朵颐, 不过宁荫槐和叶寒显然都有些心事。

    用过膳, 阿妩收拾碗碟, 叶寒也帮着收拾,阿妩便道:“我看我阿爹有话对你说呢。”

    叶寒垂眸看着碗碟,低声道:“他必是要劝我。”

    阿妩利索地将那碗洗了,淡淡地道:“你就不能听劝吗?”

    叶寒:“不能。”

    阿妩的动作停下, 软软地瞪他一眼。

    叶寒迎着她的视线。

    四目相对间, 阿妩沉默了。

    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 再清楚彼此的秉性不过。

    他要杀陆允鉴, 要报仇, 所以朝廷围剿陆允鉴, 他不可能不参与。

    可是于他来说, 并不愿意直接受了帝王的恩惠, 很明显皇帝会照拂自己的阿兄并乡亲, 叶寒不愿意受这照拂,他一身的血气之勇。

    阿妩哼了声:“反正你如果死了, 我可不会给你烧纸!”

    叶寒:“也没要你给我烧纸。”

    阿妩:“……”

    她便突然有些难过, 低下头,不吭声了。

    当初自己走投无路,第一个想到的是叶寒, 靠在叶寒怀中,她才感觉自己踏上了回家的路。

    仓惶无助时,叶寒也曾经应了自己要和自己拜天地,她那个时候恨极了景熙帝,也怕极了景熙帝,是要和叶寒死在一块的。

    两个人私奔,被景熙帝捉回去,景熙帝可以杀啊,他是皇帝,完全有一万个理由将叶寒千刀万剐,但他没有,无论如何留了叶寒一条命。

    就凭这,阿妩是念景熙帝的情的,知道他是体恤自己,在意自己心思。

    自己失忆那段,以及假装失忆那段,那样和他哭闹找茬,他都默默地包容了,一个皇帝能做到这份上,如今想来,她昔日的怨念也渐渐淡去了。

    况且,临走前两个人那么一场,阿妩知道自己是投入的,喜欢的,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她喜欢这个男人的身子,喜欢他带给自己的感觉,若不是有那么多是是非非,她原本可以纵情地沉溺在他带给自己的种种中不能自拔。

    之后叶寒一路上带着自己回到家乡,两个人归心似箭,也从未谈过这些,或许彼此都在逃避这个话题。

    他们归家的行程被景熙帝打乱了,彼此都有了新的心事,再不是信誓旦旦回家拜天地了。

    是以再见叶寒,她不知道两个人之间算什么。

    叶寒低头注视着阿妩,他看到阿妩眼底的黯淡,便笑了下,用一种轻快的声音道:“阿妩,别想太多,身为男儿,我也希望能够有一番作为,希望能为父老乡亲报仇雪恨,希望能手刃贼人,本来若不是有特别的机缘,我就是要投奔海防卫所,跟着他们一起闯。”

    他顿了顿,低声道:“其实当时若不是你突然找我,要我带你离开,我也打算盯着陆允鉴,也做好了和他同归于尽的心思,所以你并没有连累我,本来我这条命就已经没指望了。”

    阿妩听这话,鼻子一酸,眼圈都红了,险些落泪。

    或许世事终究在变,一切都不会回到以前了。

    叶寒叹了声,抬起手,虚环住她:“好了,别哭了,现在不是很好吗?”

    阿妩低头不言。

    她当然希望叶寒活着,希望叶寒幸福。

    如果当时他们就此奔赴故乡,他们一定会在一起,会拜天地,会结为夫妻,可是他们没能走成,在和景熙帝一番纠葛后,从景熙帝放他们离开的那一刻,他们便没办法回到过去了。

    事到如今,他却依然在宽慰自己。

    这时候,心里也浮现出一个缥缈的想法,她不要景熙帝,也不要远在皇都的一切,就要留在家乡,等着叶寒归来,他们依然做夫妻。

    很荒谬,但未尝不可。

    然而叶寒却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注视着阿妩,低声道:“阿妩,别乱想了,从我们被半路拦下,你我便再无可能了。”

    那时候他便意思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只能靠着阿妩的乞怜,才能在那个男人的手中活下来,凭他自己,根本护不住阿妩。

    便是这一次得那个人的施舍,以后呢,日子还很长,这辈子还会遭遇许多,他确实护不住阿妩。

    阿妩听着,心便被什么蛰了一下,微微的疼。

    有时候心里明白是一回事,但面对现实,总归有些哀伤。

    原来光阴确实在流动,曾经的单纯甜美再美好,也已经过去了,他们谁也没办法回到昔日的光阴。

    ********

    宁荫槐烧了茶水,叶寒陪着宁荫槐一起用。

    此时天凉了,两个人就看着外面的落叶,喝着热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倒是说了许多。

    当提起景熙帝一事,叶寒倒是看得开:“ 阿叔,我曾经说过,我心里想娶阿妩,这是真心话,若她嫁给我,我定呵护她一生一世,但是如今那个人竟然来了,我便再不会提及此事,会把阿妩当做我的亲妹妹看待。”

    他低头笑了笑:“我心服口服,没什么好说的。”

    宁荫槐在氤氲热气中望向叶寒,他刚毅的面庞中透出一些惆怅。

    叶寒解释道:“我本来已经落在他的手中,他完全可以把我千刀万剐,却饶我性命,放我归来。其实我一直在想,他这番举动,到底是意欲何为?为何要放了我和阿妩,如今却又来寻。”

    宁荫槐听着这话,自然是明白的,不过他并没说破。

    叶寒:“他要圆了阿妩的梦,要阿妩回来故乡,要给阿妩一个圆满。”

    因为他知道,阿妩若不能归家,那她这一生都寻不到家。

    没有家的阿妩便没有心,无情无义,不会爱上任何人,她便一直困在十五岁那一年,一直是东海边等待父兄归来的阿妩。

    一直保持沉默的宁荫槐,此时终于道:“阿寒,其实若单论其人,自然是世间少有的伟男儿,我并不在意他的年纪,这些都不要紧。”

    他虽年长,可气度恢弘,涵养深厚,心中自有一番沟壑,若不是有些年纪和阅历,又怎么能有如此底蕴?把自己的女儿交给这样的男人,他倒是更放心一些。

    可以想见,女儿可以被包容着,宠爱着,而不至于陷入小夫妻口角争吵闹气中。

    叶寒:“阿叔是有什么顾虑?”

    宁荫槐蹙眉:“此人千好万好,但唯独一个不好,身份太过尊贵,我们蓬门荜户,不过东海区区一渔民,阿妩若跟随这样的男人,将来有个什么我都无能为力,又何以护她?”

    只是今日今时,已经身不由己,他们一家子早已入帝王彀中。

    叶寒却宽慰道:“阿叔过虑了,以我之见,皇帝和阿妩也经历过许多,以阿妩往日的所作所为,按照常理早已死过千百次,但是皇帝依然对她百般容忍,甚至驾临东海,微服私访,对阿叔执晚辈礼,皇帝既花了这样的心思,将来又怎么会轻易变心?”

    “皇帝本就宠爱阿妩,对阿妩用了心思的,如今阿妩为皇帝孕育了龙凤双胎,有子嗣傍身,相信宫廷之中自有她一席之地。”

    宁荫槐沉吟许久:“你说的不无道理。”

    只是他经历外三年飘荡,终于归来,对于女儿昔日所受苦楚,他愧疚万分,恨不得用尽全力补偿她,疼爱她,可是转眼间,帝王追来了,他没法常伴这个女儿左右,以至于心生徘徊。

    叶寒明白宁荫槐的心思:“阿叔,我等纵然都是市井小民,那又如何,若阿妩受了什么委屈,我们拼得一死也要护她周全,皇帝既已经纡尊降贵,驾临东海,固然他是为了东海贼寇,但其实说到底是为了阿妩而来,那我们没什么可说的。”

    宁荫槐深深地看了一眼叶寒。

    他明白叶寒的心思。

    叶寒自小便喜欢阿妩,一直对阿妩极好。

    本来也是订了亲的,若不出意外,他们将会是最和美的小夫妻,但世事哪能如愿?

    他缓缓皱眉,问道:“阿妩和陆允鉴的事,你可知道确切?”

    叶寒也就大致说了说。

    宁荫槐略颔首。

    叶寒疑惑地看向宁荫槐。

    宁荫槐:“这是阿妩的过去,且看身为一国之君的帝王如何处置。”

    叶寒便明白了,景熙帝对这件事的处置,其实也是他对阿妩包容的底限。

    宁荫槐的视线再次投向叶寒:“你如今是什么打算?”

    叶寒:“也没什么想法,等剿匪之后,再做计较吧。”

    宁荫槐沉默了好一会,才道:“阿寒,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叶寒听着,眼眶发红:“阿叔。”

    宁荫槐:“曾经我以为你会是我的半子,把阿妩交给你,我放心,所以当初我带着他们几个经商而去。”

    叶寒微咬腮帮子,愧疚:“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宁荫槐抬起手,轻拍了拍叶寒的背:“不怪你,这是命,谁能想到后面出了那么多事,我们没办法回去了,你和阿妩也没了缘分,不过——”

    他看着叶寒:“如今村人都已不在,你的父母亲人也没了,我是把你当儿子看待。”

    叶寒眼睛湿润:“阿叔……”

    宁荫槐:“你已经是大人了,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但我要告诉你,你死去的爹娘必希望你活得好好的,不要逞一时之勇,仇自然是要报,但是活着远比报仇更重要。”

    叶寒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好,我明白阿叔的意思。”

    ************

    这一次东海水师之战,打得炮火连天。

    陆允鉴被逼到绝路,不但勾结了这一片海域的倭寇,还勾结了远道而来的弗朗机红毛蛮夷,要他们助力,并加以许诺,那弗朗机海寇并不知陆允鉴根底,就此被蒙蔽,以至于助纣为虐。

    景熙帝对此也曾经考虑过,是先派遣使者说服弗朗机海寇,以大晖国威施压,要他们倒戈,还是干脆将他们一网打尽?

    最后景熙帝到底下了决断,那弗朗机已经占领南洋一带数座岛屿,俨然海上霸主,并一直存勃勃野心,只是未曾胆敢冒犯大晖海域罢了。

    如今他们既装聋作哑,助力陆允鉴,那就迎头痛击,给他们一个教训。

    若是此战告捷,也能借此在这些红毛夷人面前一展国威,从此后在远洋航行以及通商中,占据有利的地位,以后的谈判也就有了底气。

    出于这种考虑,景熙帝亲自调兵遣将,并和当地几位海事将军探讨过,最后终于定下战策。

    终于在那一日的凌晨时分,朝廷水师逼近于潞州南部的密罗湾,陆允鉴和弗朗机的舰船便停靠在那里。陆贼的舰船在发现朝廷水师后,立即以弗朗机舰船为中心,将舰船四散开来,组成防御阵型。

    景熙帝当即派遣以海防卫所守将郭云起率领五十艘战舰为先锋,并借助于风势,三路分袭,派遣亲师主力船直扑弗朗机战舰,却命令辅助船追捕陆允鉴海寇船只。

    在这场海战中,朝廷水师动用了那些蛮人从未见过的火海之术,以火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夷人战舰,引火撞船后,那些夷人阵脚大乱,这时候朝廷水师再以箭雨助力。

    弗朗机两艘主力舰船在刚一开战时便因火船而起火,弗朗机人奋力抢救,却无济于事,两艘战舰就此焚毁,另有四艘在和朝廷主力的对轰中被炮火击中,就此沉去。

    陆允鉴见大势已去,潜入群岛之中,迅速逃窜。

    宁家兄弟并带领的乡亲等人见此情景,自然跃跃欲试,他们迅速加入辅助船,追击陆允鉴。

    这一日黄昏时分,猎猎作响的战旗下,景熙帝一身华丽的戎装,立于舰船之上,以窥筩瞭望着远方。

    此时的东海秋风乍起,海浪翻腾不息,盘旋的海鸟在上方时不时发出鸣叫之声。

    对于这场海战,景熙帝颇为满意。

    这次动用了朝廷军舰二百艘,其中海船一百二十艘,火船八十艘,擒获了三名弗朗机夷人首领,军官三名,并船员约莫二百人,同时斩杀弗朗机贼人一百三十二人,并诛杀镇安侯府余孽千余人。

    此战之后,大晖水师的威名将传遍南洋诸岛屿,从此后弗朗机人在大晖水师面前再不敢轻举妄动。

    他随手将手中窥筩交给身边副将,之后问起宁家几兄弟的情景。

    宁家几位兄弟虽跟随在他的舰船上,他也有意庇护,不过不得不说,这几位儿郎的表现可圈可点。

    他们熟知水性,精通舰船操作,武艺也不错,可以说是智勇双全,之后又自告奋勇追击陆允鉴。

    听到水军校尉的这些夸赞,景熙帝当然很满意。

    阿妩好,阿妩的哥哥也好。

    ——当这么想的时候,他神情略顿了下。

    他发现自己想起阿妩以及阿妩的兄长时,竟然连语气都开始像阿妩了。

    这么想着间,他问道:“潞宁群岛一带,岛屿密布,地形复杂,且素有毒虫毒鱼出没?”

    副将恭敬地道:“是,所以这次追剿陆允鉴,属下早已经命人准备了面罩以及鱼皮护手,以防不测。”

    景熙帝颔首:“镇安侯府在此经营百年,陆允鉴对这里地形了如指掌,他如今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少不得狗急跳墙,行事须多防范。”

    一时又道:“宁家几位郎君,多留意一些,不要出什么差池。”

    副将恭敬却又有些为难地道:“皇上,属下知道几位郎君身份贵重,也派了人手,可那几位郎君,他们——”

    他很无奈地道:“他们骁勇善战,且一心杀敌,见了贼匪便跃跃欲试,按都按不住。”

    景熙帝:“那就随他们吧,做好防护便是。”

    副将感觉着素来矜贵冷肃的帝王此时笑意中的温和以及愉悦,不免暗暗震惊。

    这几位郎君,到底是什么来历,竟得帝王如此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