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章利顺身死,天子震怒,限令太子四皇子八皇子三人,半月之内查清真相。

    三人心头发紧,躬身领命。

    待退出殿外,天更冷了,雪花纷扬。

    街上行人匆匆,几粒飞雪顺着窗缝飘进,还未落地就被书房内暖意捂化了。

    临窗矮榻,穆延絮絮讲述朝中之事,末了道:“此事棘手,太子殿下是推无可推,四殿下和八殿下反而上赶着。”

    红木小桌上炉子烘着的茶汤滚了,腾腾冒着水雾,模糊了孟跃的面孔,她取了帕子隔住陶罐手柄,为穆延续茶。

    茶汤并非常见碧绿清透,反是灰乳白色,穆延半信半疑尝了一口,就被这口感征服了,这会儿与孟跃说话的功夫,他用了大半。

    此刻见孟跃给他续茶,穆延有些不好意思。

    孟跃把陶罐置在一旁蒸垫上,手持铁夹将炉火上的铁网取下,减了炉子里面炭火,把铁网复原,这才把陶罐放上去,小火温着,免得凉了。

    她动作不疾不徐,很是流畅,不知不觉抚慰人心,孟跃轻声道:“太子身不由己,四皇子和八皇子又何尝不是。”

    穆延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孟跃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为什么。”穆延不解。

    孟跃刚要言语,话到嘴边又变了,“你自己琢磨。”

    穆延呆住,一瞬间梦回上书房被大学士考校。

    穆延想的认真,孟跃起身,出门透气,小院里寒风凛冽,檐下铁马声声,飞雪清乐,更添寂寥。

    此处并非杏花巷,而是京北琼花巷,曾是章利顺娘子名下的一处院子,现在易主了。

    章利顺身死,孟跃意外,又不十分意外,一个唯利是图,欺良作恶的小人,一定是极度利己的,被人夺了家产,怎会忍气吞声。但最后章利顺以命相博,令孟跃高看他一眼。

    人总是如此复杂,不到生命尽头,都难定论。

    章利顺的反击,给京里的贵人们蒙上一层阴影。

    两日前,宣兴伯府派人将她请了去,老太君与她寒暄,绕了一大圈子,话里话外围着章利顺与周何两家之事。

    孟跃会意,道周何与章家心性不正,是一丘之貉,才会自取灭亡。宣兴伯府正派,她耳濡目染,一定多行善事多积福。

    老太君眉开眼笑,还与孟跃相约腊月中旬,一起去城东的万福寺祈福,不止老太君,宣兴伯府的下人待孟跃的态度,较之前也更和善。

    孟跃思绪飞散,忽地眉心微凉,一粒飞雪斜飞入檐下,落在她眉间,顷刻之间化成雪水,蜿蜒而下。

    孟跃抬手抹去,也收拢了思绪,她进入小厨房,少顷提了一篮黄澄澄的蜜橘进入书房,穆延看见她,下意识起身:“孟姑娘。”

    穆延在榻上落座,挪开陶罐,捡了几个橘子在炉上烘着,温声问:“有头绪了?”

    穆延迟疑的点点头,斟酌用词:“周何两家官职不高不低,但在京中数年,来往者众,四殿下和八殿下估摸是怕太子殿下误伤。”

    孟跃被逗乐了,笑了一下,这话真委婉。

    穆延见她笑了,也松了口气,却见孟跃伸出食指,“第一个问题,四皇子防着太子下黑手,八皇子防着太子和四皇子下黑手。其中顺序莫混淆。”

    穆延:“啊?”

    孟跃又伸出中指,“第二个问题,商贾向官员投诚求庇护,彼此心照不宣。圣上心里也是有底的。若较真,这满京城官吏得去一半。”

    穆延嘴唇动了动,天下间还是有好官的,但最后念及什么,又合上嘴。

    孟跃伸出无名指:“第三个问题,圣上或是因着章利顺之死而愤怒,但更多是借题发挥。”

    穆延好不容易理清一点头绪,此刻又茫然了。

    孟跃收回手,持铁夹拨了拨炉火上的蜜橘,淡淡道:“皇子们集结势力,平日排场,都少不得金银,他们的俸禄覆盖不得。收取底下人孝敬也成常事。”

    承元帝的确没经过诸子夺嫡的斗争,但他在位几十年,与百官角力,心性狠辣只会有过之无不及。

    穆延欲言又止,想说孟跃会不会太武断。但这种事经不得细究,他跟在十六皇子身边,偶尔也会见到其他皇子。

    小至扇坠,大至香车宝马,簇拥者众,府中宝物等等。别说皇子俸禄,把皇子们母妃的俸禄加一处,也撑不起那样的排场。

    如十六皇子这般,虽美食华服,但除却与十五皇子交好,便是独来独往。他不结交官员,不收揽门客,门庭清冷,才是皇子正常状态。尽管这也是很多人不能想到的奢华了。

    穆延吐出一口浊气。

    孟跃体贴的歇了话题,依她看,四皇子和八皇子入局也好,不入局也罢。结果都大差不差。

    相较而言,四皇子和八皇子亲自动手,还能落个清理门户的美名,也算挽回一点损失,圣上面上也好看。

    否则这年是真过不痛快了。

    书房内静谧,蜜橘皮被炉火烘烤的发紧,微微泛焦,孟跃估摸着差不多了,把蜜橘夹在盘里放凉,又将陶罐放回炉上。

    孟跃转移话题:“现在清理硕鼠,充一笔国库,雪灾来临前,不至捉襟见肘。”

    “雪灾?”什么雪灾?穆延疑惑,他没听闻哪里有灾祸。

    孟跃取了一个蜜橘,仔细撕了皮,飞溅出清甜的水汽,很是好闻,她将橘肉递给穆延。

    穆延小心接过:“多谢。”

    孟跃又拿了一个橘子,仔细去皮,穆延吃着橘肉,笑道:“好甜。”

    孟跃道:“比去岁的橘子甜罢。”

    穆延点点头。

    孟跃话锋一转:“如今蜜橘远赛羊肉,一斤橘子,三钱银子,还有价无市。”

    穆延差点让橘肉噎着,惊道:“这么贵!”他吃一个橘子,就得几十钱了。

    “是啊。”孟跃与他解释,道:“南方白日里暖和,晚上降雪,橘子反复化冻,受不住。不止果子腐了,果树也坏了。”

    穆延愣愣:“难怪,物以稀为贵。”

    孟跃也尝了一口橘肉,垂下眼道:“橘子同人不一样,橘子耐寒,大雪后,橘子更甜。然而这般耐受的橘子,都扛不住南方风雪,不知人又如何。”

    穆延面上轻松的神情僵住了,嘴里含着橘肉,那软糯的口感,此刻诡异的像一团软肉。

    他被自己的联想吓住,再也咽不下去,跑出屋把橘肉吐了。

    回来时,穆延面色有些不好,向孟跃匆匆告辞。

    他坐在马车里,不叫小厮点炭盆,寒风透过摇晃的车帘,肆意泄入,车内犹如冰窖。

    “穆郎君,你这人从小到大没经过什么波折,衣食无忧。你熟读圣贤书,心怀正义,却又脱于现实的天真。天上大雪纷飞,你会想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你不知道雪封万物,冰冻死骨的惨象,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

    寒意漫上四肢,穆延感觉手脚都僵了,他忽然对孟跃产生了一丝惧意,也越来越看不清孟跃这个人。

    回忆过往,穆延疲惫的阖上眼,或许他从来都没看清过孟跃。

    马车在城内转悠,大雪洒落人间,车顶上的雪来不及化,又落了一层,层层交叠,最后裹了一层银装,犹似白发生。

    许久,马车在一家茶楼前停下,穆延进楼,在雅间静坐半日。

    傍晚时分,他揉了一把脸,擦着暮色进十六皇子府。

    穆延将他与孟跃的对话,一五一十复述。

    十六皇子侧坐榻上,左手手肘抵着大紫檀相思鸟纹的小桌上,托着腮。

    隔着桌上高足三灯扦的花烛,穆延见他神情平静,似乎并不意外。

    “殿下早就料到了?”穆延试探问。

    十六皇子反问:“她给了你码头铺子,你就悉数丢给你堂兄了?”

    穆延被问住。

    若论哪里消息最灵通,码头首屈一指。

    十六皇子取过一侧的银挑子,拨了拨正中花烛的灯芯,转暗的烛火,一时大盛,映出他温润眉眼。

    穆延仿佛听见有什么咔嚓碎了。

    许久,穆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维持平静,“殿下,若有雪灾,我们能做什么?”

    十六皇子摇头:“我势弱言轻,与其我们做什么,不若期望太子多揪贪官,抄捡出的银钱赈灾。”

    穆延被说服了。

    十六皇子敛目,章利顺临死前摆了太子他们一道,或是章利顺为着泄愤,又或是旁的,人死后不得而知。

    但不得不说,章利顺以命添了一把猛火。

    一己之力,推动案件,最后抄检的赃银,每活一个灾民,方抵章利顺一分罪孽,直到功过相抵,如此才算人死如灯灭,一切了了。

    半月后,清算出贪污受贿大大小小官吏,达百来人,京城菜市口血流成河,京门处,流放队伍看不见尽头。

    第42章

    这次大清洗,空出许多京职,但承元帝盯着此事,太子四皇子八皇子等人避嫌还来不及,哪敢安插人手,重要官职都是承元帝亲自任命。

    而按照惯例,那些不太重要的职位,往往是由官宦人家的子弟担任。

    十六皇子向承元帝汇报近日所学,末了,提了一句:“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恳请父皇解惑。”

    承元帝颔首:“你说。”

    十六皇子恭敬道:“前几日,儿臣去吏部走了一遭,凡官员小吏,若升迁,必考核。怎么那些官员家的郎君们,却随意入职了。”他小心觑了一眼承元帝,止言又欲,欲言又止。

    承元帝嗔骂:“吞吞吐吐像什么样,说。”

    十六皇子抿抿唇,“儿臣只是从周何两家得了教训,父皇也知这两家姻亲门生故友众多罢。如今又让官宦子弟随意入职,岂不重蹈覆辙,再次构连新关系网。”

    若换了往日,承元帝一句承祖制,就把儿子打发了。

    但他刚从贪官家中搜检出大量赃银,心情儿未平,又闻十六皇子言,转着手上扳指:“你说的也有两分道理,既如此,此事你去办。”

    十六皇子愣了一下,随后有些激动,眸若星子,雀跃一礼道:“父皇,儿臣一定会努力把这件事办好,一定让父皇面上有光。”

    承元帝也没想到随手打发给十六一件小事,也让这孩子兴奋成这样,一扫之前忧郁。他哼了一声:“你把事情做好再说。”

    十六皇子应声,退出内殿。

    有十六皇子这么一打岔,承元帝的心情也好了些,他对洪德忠道:“这男子还是要有正事做,才能摆脱儿女情长。”

    洪德忠笑道:“圣上是十六皇子的天,是万民之主,别说您吩咐了,就是您随口一句话,十六皇子也认真挂念着呢,现在还是这么一件大事。”

    “这差事,没想的那么好。”摆明了得罪官宦的。承元帝也不知道把十六推出去,是好还是不好。

    其他皇子知晓后,虽有些意外,但也没上心。

    十一皇子对此很是瞧不上,对亲哥哥道:“十六尽捡你们剩下的。”

    八皇子沉脸,十一皇子撇撇嘴:“我又没说错。他想在父皇面前露面,也不想想这事多得罪人。”

    “十三他外祖,礼部侍郎,负责科举,论选拔考核,十三更熟悉。但他就没揽这事…”

    “行了。”八皇子打断弟弟的话,“十六也没招你,你对他那么嫌弃作甚。”

    十一皇子在榻上坐下,把玩着小桌上的白玉葫芦摆件,头也不抬道:“他蠢呗,小时候蠢,差点被毒死。等他长大了,我以为他长进了。结果他为着个低贱宫人寻死觅活,有这么一个兄弟都丢人。”偏偏顺贵妃还压了他们母妃一级,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十一皇子咚的一声,把玉葫芦放回桌上,龇牙笑:“哥,我真厌蠢。”

    八皇子没好气道:“十六再蠢,他顶多被官宦奚落一阵,我可是正经的损兵折将。”

    若非他当时跟着参与章利顺一案,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

    十一皇子收敛了笑,他安慰哥哥:“没事儿的,风头过了就好了。”

    他向圆木桌走去,在八皇子身边坐下,给他哥倒了一杯水,“兄长文武双全,时机一到,一定能一飞冲天。”

    八皇子也只能这般想了,他拍拍弟弟的肩:“母妃在宫中,见面不易,幸好宫外还有你。”

    十一皇子握住哥哥的手,“咱们一母同胞,再没人比咱们更亲了,自然要相携相助。”

    十一皇子想看十六皇子笑话,没想到十六皇子竟然把差事办的像模像样,考核公平公正。

    此事忙完,也到了腊月里。

    茶楼酒肆热闹非凡,来往者兴致盎然。

    不仅是因着年关将近,还因章利顺一案,剩下的官员收敛许多,不敢再如从前那许多卡要吃拿,好些商贾都松快了。

    傍晚,一名中年灰袍男人入茶楼二楼雅间,甫一进门,隔着屏风,男子拱手礼拜:“蒋某见过郎君。”

    屏风后传来淡淡应声,男人这才敢绕过屏风,看向榻上贵人。

    “热茶备好,坐罢。”

    蒋治中又是一礼,这才虚虚在榻沿坐下,他举起茶盏,“下官有今日,多亏殿下,下官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他将温热的茶水饮尽,喝的急了,呛的咳嗽,十六皇子递给他一方手帕,“慢些。”

    蒋治中受宠若惊,忙不迭接过:“多谢殿下。”

    十六皇子莞尔,他道:“本殿听底下人说,你找本殿。”

    “是是。”蒋治中握着手帕,有些拘谨,他看了一眼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十六皇子,见其面如冠玉,眸若朗星,平和而温情,心神也缓和些,道:“下官此来,是想郑重谢殿下。”

    他将手边的匣子奉上,里面是一方名贵砚台。

    周治中事发之前,十六皇子曾派人找到他,说能帮他升上治中之位。

    蒋治中那时并不抱希望,他已经三十有七,无权无势,若凭才干能升任,早就升了。

    谁知没多久,章利顺状告周何两家,周治中丢了脑袋。京兆府府尹也被削薪降职,贬去外地。

    新上任的府尹是圣上亲自任命,京兆府里空出来的职位,按旧例多半也是官宦子弟填补。

    谁知朝廷宣布入职考核,十六皇子亲自主持,能者胜任。

    蒋治中喜不自禁,他是有才干的,在考核中脱颖而出,又加上他多年苦劳。因此,连升两任成为治中。

    蒋治中曾想过,是否是十六皇子策划了章利顺一案。

    他借职务之便,将这个案子翻来覆去研究了三遍,最后推翻自己这个猜测。他更倾向于十六皇子提前得知一部分消息,想要招揽他,从而提醒他。

    蒋治中对十六皇子是感激的,但又不敢轻易将一家荣辱托于十六皇子身上。

    这才求见十六皇子,也想探探这位殿下的底,他好应对。

    面对他的道谢,十六皇子收下砚台,却并没有要他表态效忠,只道他有能力,好好做事莫辜负了圣上。

    直到离开前,十六皇子也没说别的,反叫蒋治中心里揣了只兔子似的,辗转难眠。

    一如蒋治中般的,还有好些个人,有的是没有背景,或性子实,被压了多年。

    有的是窘迫书生,经人举荐参加考核,争取谋一个流外职位,正经官职有品级,皆称流内。而流外想转流内,不但层层考核,最后还得去吏部走一遭,经过吏部选拔,才能入流。

    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但对那些窘迫书生,却是一条明路。

    他们感激主持考核的十六皇子,也感激南门永乐街春明巷里,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的恩人。

    第43章

    腊月中,孟跃一早换上锦袍狐裘,孟九为她理了理加高的护领,微微蹙眉:“这新领子还是要揉搓打磨一翻,不然硌得慌。”

    孟跃笑道:“不碍事。”

    “你哪里懂这些,听我的罢。”孟九嗔瞪她一眼,眼波流转,一身素色棉袄也百般风情。

    孟跃笑应。

    孟九又给她正了正暖耳,指腹抚过孟跃的脸,微润:“抹过面脂了?”

    语气里有点遗憾,她想给孟跃亲自抹。

    孟跃握住她的手,“我要走了,否则迟了。”

    孟九目送马车远去,扭头看见孟熙在门后偷笑,她面色一红,嗔怪的追进屋。

    秦秋笑着摇摇头。

    吴老头径直赶车去寺庙,过了一刻钟,吴老头回首:“郎君,伯府来人了。”

    孟跃从车中取了油纸伞放在车前架,下车,待伯府马车停住,他上前行礼。

    老太君笑道:“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

    孟跃道:“老太君仁善宽厚,晚辈能在老太君跟前见礼,欢喜得很。”

    老太君一阵笑,在小郎君们搀扶下,老太君下车。

    落地后,老太君拍开孙辈,道:“平日里见你们多了,都看腻了。老身今儿要多瞧瞧俊俏少东家。”

    小郎君们半真半假吃味,孟跃也配合的做出惊喜又惶恐模样,上山时,她撑伞为老太君遮挡风雪,伞往老太君倾斜着,孟跃低头,挡住自己大半容颜。

    路上有官娘子与老太君问好,也轻易忽略孟跃去。

    终于踏过石阶上了山头,老太君气喘吁吁,看着身侧面色平静的孟跃,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旁人不知,她却是知的,上山时,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孟跃身上,但孟跃不见吃力。

    后生可畏啊。

    奈何出身太低,商贾…商贾到底小道了。

    孟跃恍若未觉老太君的打量,她惊道:“我知万福寺靠近码头,香客颇多,但今日一眼望去,全是人头,还是出人意料了。”

    老太君笑道:“今儿祭玉帝,又在年关,能来的都来了。”

    一名僧人向老太君行来,一番寒暄,领着他们去了另一处殿宇,殿内清幽,进出皆是华衣贵人,外界的嘈杂都被隔绝了。

    孟跃跪在佛像前,抬头看了一眼塑金身的神佛,缓缓阖上眼。

    小郎君晃着老太君的手,嚷嚷:“祖母求了什么?”

    “你这皮猴子,说出来就不灵了。”

    祖孙们说笑着,孟跃感觉一道目光,回望过去,面皮白净的小郎君顿时红了面,约摸十三四岁,雌雄莫辨的年纪,可惜孟跃就是女扮男装的老手,一眼识破对方伪装。

    孟跃道:“老太君,晚辈再去其他殿里瞧瞧。”

    “去罢。”

    孟跃离了殿,并未往前殿去,而是一路避着人转悠,忽然发现后殿有卫兵把守。

    她心头一惊,立刻匿了身。

    难怪四下安静,原是真有位大贵人。

    能让朝廷夫人低头的,恐怕只有皇室宗亲了。从前在宫里,孟跃并未听闻哪一位信佛。

    除非……

    孟跃垂下眼,腊月十五是个讲究日子,祭玉帝,祈风调雨顺,民生富足。

    早上时还纷飞的雪花散了,头顶青天,好似真的天神垂怜。

    尽管孟跃认为是万福寺香客太多,香火太盛,庙中热意蒸腾,雪花来不及落下就散了。

    但贵人们只要觉得是个好预兆就成,有时真相并不重要。

    孟跃悄悄退下,并不如何在意,太后离她太远,她们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然而孟跃没想到,次日朝会黔中急报,天降大雪,数千百姓流离失所。

    而此刻,皇后正迎太后进宫。

    太子临危受命,带人急赴黔中。

    京中流言四起,道太后礼佛不诚,贪恋人间富贵,甫一回宫,天降灾祸。

    承元帝勃然大怒,命四皇子八皇子彻查此事。

    皇后思索着,如何开解太后,却被拦在长宁宫外,连太后的面儿都没见着,其他皇子公主更甚。

    唯有大公主陪在太后左右,疏解太后心事。

    长宁宫殿内,大公主在金铜铸的释迦牟尼佛佛像前甩灭燃香,举香恭恭敬敬拜三拜,双手插入香炉中,这才转身朝外殿去,在太后下首站定,她身上还带着沉郁凝神的檀香,温声细语:“皇祖母不必忧虑,此事一瞧,便是拙劣的离间计。皇上才不会信这些脏话。您早些日子就回了京,只是念着腊月十五祭玉帝,才在万福寺停留,心意之诚,感动上天。整个京城都在下雪,唯有万福寺上空一片朗朗。”

    “皇祖母,您和圣上圣明多谋,千万莫着了小人道,叫小人欢喜了。”

    太后叹道:“人言可畏。”

    她向大公主招手,叫人坐到身边,揽住大孙女,大公主乖巧依偎她怀里,“方才永福上香,本来念着近日事,焦灼愤懑,但渐渐地心绪十分平和,这没来由,无声无息。于是永福想,应是佛祖坐镇长宁宫的缘故。”

    大公主仰起脸,她仅描了眉,抹了一点滋润口脂,眼神清澈,不似妇人,反而透出几分小女儿的天真:“皇祖母是天底下最尊贵最仁善的女人,佛祖必然庇护您。”

    太后笑着拍拍大公主的肩,“你这孩子还是这么贴心,当初你来与哀家礼佛,哀家还想着你受不住静默,很快就会离去,没想到你倒是心静,还将你母妃也接了来。”

    大公主坦诚告知接贤妃出宫的缘由,叫太后更心疼她。

    大公主道:“因为在皇祖母身边安心。”

    她直起身,握着太后的手,眼眶微红,强忍着哽咽道:“我知我性子不讨喜,普天之下除了皇祖母,永福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归宿了。永福日日夜夜期盼着,盼着皇祖母好,盼着皇祖母长命百岁,恨不得拿自己的命来…”

    太后按住她的嘴,“又说胡话了。”

    “皇祖母…”

    冬日的冷冽寒风里,祖孙俩相拥取暖。

    大公主母女待在长宁宫不出,陪着太后。

    “那丫头倒是会钻营。”梅妃手上用力,原本成型的梅花,顿时被拦腰剪断。

    嬷嬷挥退左右,接过梅妃的剪子,“娘娘息怒。老奴说句不中听的,若大皇子尚在,娘娘或许要提防大公主一二,但大皇子没了,大公主一个妇人,又能做什么。”

    “她这般汲汲营营,做小伏低,不外乎是求一分庇护,娘娘与她较真,反落了下乘。”

    梅妃心气儿平复,她眼眸一转,面如雪地红梅绽放,红唇微勾:“本宫着什么急,七公主死了心上人都不急,咱们去做什么恶人。”

    “现在大公主母女有太后庇护,皇后对上太后,谁更胜一筹?”

    嬷嬷扶着她在榻上躺下,为她捏着腿儿,屋里的梅香在热意蒸腾下,愈发浓了。

    宫里暗潮涌动,顺贵妃推说身子病了,不便走动。正好十六皇子借这由头进宫。

    他先去拜见太后,意料之中的被拦住。

    而后十六皇子前往凤仪宫,给皇后见了礼,才回春和宫。

    母子俩在如意云纹的圆月桌边落座,十六皇子让小全子奉上匣子:“母妃,我带了一些宫外的小玩意儿,给您解闷。”他笑起来眉目温润,一身玉色锦袍衬的他温文有礼。

    顺贵妃望着儿子,目光温柔,感觉昨儿这孩子还不及她腰间,一眨眼都比她高了。

    十六皇子歉意道:“之前儿臣忙差事,疏忽了母妃,如今得空,儿臣见天儿进宫,母妃莫嫌儿臣烦。”

    顺贵妃被逗笑,“你每每进宫,都得先去太后和皇后宫里见礼,每日来这么一出,皇后娘娘恐怕就先烦了。”顿了顿,顺贵妃嗔道:“母妃看你十来年,也腻了。”

    “母妃此话当真?”十六皇子顿时落寞,引得顺贵妃哄他,十六皇子又得意的笑了。

    顺贵妃嗔怒的拍在他小臂,不过须臾,维持不住严肃面色,倏地笑开,目光寸寸描摹儿子的眉眼鼻梁,“母妃与你玩笑,母妃怎么也看不腻你。”

    可是儿大不由娘。

    顺贵妃轻叹,转瞬又道:“翻年你就十六了,虚岁十七。可有相中的贵女?”

    十六皇子面色一滞:“母妃,这太早了。”

    “不早。”顺贵妃握着儿子的手,拍了拍,“你有了中意之人,三媒六聘,这期间准备就得大半年功夫,真到你成亲说不得都十八九了。”

    此事并非顺贵妃一时兴起,早在十六皇子主持入职考核时,她就起了念头。

    那是十六皇子的第一份差事,宣告着他褪去少年身份,能担事了。而在顺贵妃心中,十六皇子的人生大事之一,就是成亲生子。

    顺贵妃语重心长道:“珩儿,你看皇子中。远的不说,就说十四皇子,他母妃都相看好了人家,年后就定亲。还有你十五哥,他不开窍,但庄妃私下里也在相看了。你和十五可只差一岁啊…”

    顺贵妃念着此事,滔滔不绝,十六皇子少见的招架不住,狼狈离去。

    顺贵妃看着他背影,哼道:“怕成那样作甚,若是悦儿还在,他怕不是”

    顺贵妃止了声,面上的笑意也敛了,低眉轻道:“悦儿,悦儿早就不在了。”

    偏殿也空了。

    这偌大的春和宫,唯有她和赵才人相伴。

    孙嬷嬷上前揽住她,“娘娘,您莫如此,老奴瞧着您这样,心里也难受。”

    顺贵妃抬手按了按眼角,呼出一口气,“本宫晓得,要向前看。本宫就是一时想左了。”

    她起身往内室去,四下的摆设早就换了,连软榻也换成紫檀雕十样花纹。

    顺贵妃在榻上落座,乌发高髻间,偏凤步摇微微晃动,映着白玉丰盈的面庞,如春风拂过水面,荡起一层层涟漪,清新美丽。

    描金奉上热茶点心,顺贵妃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忽而道:“嬷嬷,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本宫也坐在这里,悦儿跪在本宫跟前自荐,本宫……”

    她对上孙嬷嬷悲伤的目光,顺贵妃搁下茶盏,茶盖在茶盅晃了一下,发出短促的刮擦声。

    “本宫是真喜欢那孩子,她身份低微,本宫都想好了,只要她生下孩儿,本宫就向圣上请旨,抬她为侧妃。”

    孙嬷嬷上前为顺贵妃顺气,宽慰道:“娘娘,是悦儿福薄。”

    内室静默,许久,顺贵妃开口,“珩儿已经出宫建府,眼下年节逼近,你们收拾侧殿时,也将悦儿的屋子清理罢。”也算全了她们母子与悦儿的主仆情义。

    描金应是。

    顺贵妃回忆过往,只觉心神疲惫,在榻上躺下歇意,孙嬷嬷为她盖上羊毛毯子。

    半个时辰后,描金找到孙嬷嬷,欲言又止。孙嬷嬷会意,两人出了殿,在僻静处说话。

    “怎么了?”

    描金低声道:“嬷嬷也晓得从前悦儿姑娘得主子宠,得了许多好东西罢。”

    孙嬷嬷颔首。

    描金看她一眼,飞声快道:“我们在收拾悦儿姑娘屋子时,发现少了许多珍宝。”

    当时悦儿跳湖,十六皇子紧跟其后,好不容易把十六皇子救上来,十六皇子却高热不退。

    宫里人心神都在十六皇子身上,哪里留意其他,后来十六皇子转醒,命人封了悦儿的屋子,旁人更不得窥见。

    描金猜测是十六皇子昏迷那段时间,春和宫疏漏,才导致悦儿屋里的珍宝遭了贼。

    孙嬷嬷蹙眉:“会不会,是十六皇子出宫建府时带走的?”

    描金斟酌道:“也不无这个可能。”

    但当时十六皇子出宫,清理物件时他们也有经手,未有多余物品。

    二人一时琢磨不出,只当下多了个心眼,将春和宫防的更严实了。

    第44章

    坊间关于太后的流言来得快,也散得快。

    孟跃总觉得有些蹊跷,傍晚刘生来送账目和银两,孟跃与他提起此事,刘生默了默:“郎君也觉得这股流言很虚?”

    看着声势浩大,然而风一吹就散了。

    孟跃颔首,她指尖拨弄着一块碎银,碎银棱角旋转间熠熠生辉,好似夏日湖面,波光粼粼。

    刘生收回目光,安分垂着。

    孟跃搁下碎银,起身,在书房负手踱步,“一件事出现,一定是有动机,或要达成一个目的。”

    “且不提太后身份尊贵,谁敢这般编排?偏偏太后回宫和黔中雪灾急报抵京,两件事凑在一处。”

    太后是要过了腊月十五,祭了玉帝再回宫,这种事情只有亲信才知晓。暂且压下。

    但黔中雪灾,从黔中商人之前往京里带的消息,那时雪灾已经有了苗头。便算地方官迟钝,但寒潮来临也只在朝夕,那时往朝堂递折子送急报,早该到了,却磨蹭到现在。

    刘生听罢孟跃分析,也觉有理,试探问:“郎君,您觉得有人在雪灾急报上动手脚。”

    “不。”孟跃看向他,烛火映在她眸中,蹿起两团火,眼眸亮的惊人,“我是觉得地方官有问题,有人故意拖延。”

    但这种事不好论证,地方官可以推脱说兹事体大,且京城远在千里,他们只能先行赈灾。奈何效果甚微,心有余力不足,不得已向朝廷求援。

    即便天子问责,也拿不住什么话柄。

    赈灾?赈了。

    但地方存粮告急,只能求助朝廷。

    刘生回忆近日打听到的消息,轻声道:“此番太子亲自赈灾,会不会,出问题。”

    孟跃摇头。

    “你当太子是临危受命,焉知不是圣上给太子稳固储君地位加筹码。”

    “圣上看重太子,给太子派了大量人手。之前章利顺一案,朝廷抄了贪官赃银,用来赈灾绰绰有余。有钱有人,如此配置,是个人都能把赈灾之事做好,区别无非是七分和十分的差别了。”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天色愈晚,刘生告退离去。临走前,刘生看向烛影里的修长身影,他拱手一礼。

    孟跃问:“这是作甚?”

    “郎君曾说,只要我跟着你,我会知道活着的意义。”他面上有一瞬间的赧然,眼睛落在孟跃脚边,盯着她的衣摆,“我现在还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但是我觉得,我每一天都过得很满,不是被繁琐杂务压倒的满,而是心中的满。”

    孟跃莞尔:“所以念书不能断,每日再忙也要看一页。”

    “郎君叮嘱,我记下了。”刘生又是一礼,这才大步离去,身影没入漫漫风雪中。

    又几日,到了腊月二十三,晴。

    一早儿用了饭,孟跃与秦秋吩咐一声,打算出门,孟九立刻跟上她,“郎君,我同你去。”

    孟跃微微偏头,“我是去慈幼局,送年货。”

    “那我搭把手搬运。”孟九挽着孟跃的胳膊,声如蜜糖,巧笑嫣然:“郎君,带上我罢。”

    孟跃拿她没法子,只得允了她。吴老头笑呵呵道:“小老儿今日真有眼福。”

    孟九笑意更浓,她朝秦秋和眼巴巴瞅着她们的孟熙挥了挥手绢,香气四溢:“这就走了。”

    马车骨碌碌驶出院门,秦秋将门槛放回原处,关上院门。她揉了揉孟熙脑袋,“郎君昨晚与我说了,改明儿带你出去玩。”

    小孩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如春日朝阳,明媚灿烂。

    那厢,孟跃在路上置办年货,东西太多,还另叫了一辆牛车。

    牛车主人与吴老头攀谈,“这许多货物,郎君是要送多少人家啊。”

    “那可多了。”

    两辆车越走越偏,接近城边了才停下,牛车主人望去,嚯了一声,原来是给慈幼堂送年货。

    慈幼堂的主事是一位年逾五十的妇人,她看见孟跃,立刻迎上来,院门后的孩子们也齐齐涌来,把孟跃团团抱住,“郎君,您来了。”

    “郎君,我好想您。”

    “郎君,我现在能认五十个字了,还会写。”

    “郎君……”

    大小不一的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着话,孟九在一旁都听的脑瓜子嗡嗡,忽然孟九手心一软,低头一瞧,一个五六岁的女童,左脸有一大块红斑,怯怯的虚握住她的手,露出讨好的笑。

    一瞬间,孟九仿佛看到自己的幼时,心里有些不好受。她蹲身与女童平视,“你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我叫狗蛋。”女童声若蚊呐,手指细细的,快要勾不住孟九的手,又执拗的扒着那一点儿。

    孟九微微拧眉。

    女童见状,缩了缩肩膀,依依不舍抽回手,却被孟九握住,女童被她带入怀中,香意将女童包围,如坠花海,不知今日是何日。

    等女童回过神来,她们已经进了堂里,其他人将车上的货物搬进屋,不拘是食物,御寒衣物和日常用品。

    孟九询问其他孩子姓名,听闻一串的“猫儿、兔儿、驴儿、牛儿、狗剩”,孟九了然了。

    她以为狗蛋被欺负了,才发现堂里孩子都叫的贱名,求个好养活。

    她只是跟在郎君身边过了一段好日子,都快忘了从前贫苦。

    孟九看一眼花厅里,同主事交谈的孟跃,收回目光。

    她坐在蒲团上与孩子们翻花绳,她一身杏黄色棉袍,乌发半挽,簪了金银二簪,耳下坠着两寸许的耳链,末端衔着黄豆大小的珍珠,莹白润泽,与雪白细腻的颈子交相辉映。

    狗蛋试探着靠在她身侧,汲取她身上的香味和暖意,见姨姨没有撵她,忍不住握住姨姨垂下的发丝,不一会儿又有其他孩子围上来。

    花厅里,主事对孟跃感激不已,从去岁开始,孟郎君时不时给他们堂里送东西,孩子们的日子好过很多,如今还能跟着夫子念书认字。

    孟跃与她话了一会子,晌午同孩子们吃饭,午后孩子们睡下,孟跃就离开了。

    她继续采买货物,前往下一家育儿堂。

    京城太大了,庞大人口基数下,千分之一的可怜人,也是一个惊人数字。

    在孟跃之前,这些堂里每年会从好心贵人府上得到一些接济,可惜总有人中饱私囊,真落到孩子们手里的东西很少很少。

    而很多孩子,还伴有疾病。

    黄昏时,马车回程。

    车内静默,孟九没了早上出门时的雀跃,心情如残阳西落一般沉重。

    “在想堂里的孩子?”孟跃问。

    孟九点头。

    她絮絮讲述堂里的情况。

    健全男娃很少,或缺胳膊,或断腿,或是唇裂,口吃,耳聋等。

    女娃中反而只有少数几个有缺陷,狗蛋面上有胎记,一个女娃是六指,一个脚有点跛,其他女娃都是健康的。

    这些女娃长大后,不知道又何去何从。

    有的女孩运气好,寻一个良人,有个归宿。

    或是做厨娘、粗使妇人,总归是有个落脚处。又或是更糟糕。

    这个世道,无家的女子,格外艰难。

    孟跃看向孟九,忽而道:“我有个法子。”

    “什么?”孟九抬首。

    然而马车已经回院,孟跃下车,孟九跟在她身后追问。

    孟跃回头,孟九收不及,差点砸在孟跃肩头。

    孟跃扶住她,“你慢些。等刘生来了,我与你们说。”

    晚饭吃的孟九食不知味,好容易等到刘生登门,她热情迎上去,刘生耳根热了热,幸好黑夜中瞧不见。

    一行人进了屋,在圆月桌落座,孟熙趴在母亲膝头。仰着小脸看见孟郎君拿出一壶酒,分倒杯中,“尝尝。”

    唯独落了孟九,因着她服药期间,不能饮酒。

    孟九对酒颇有研究,观成色,闻味道,就晓得这酒不赖。

    刘生三两口饮尽,眼睛亮了,“好酒。”又辣又烈,但不会太过,那股辣劲儿过了,又是回柔的。

    秦秋是妇人,她更偏好甜口,被酒呛的咳嗽。孟九为她抚背顺气。

    等大家缓了缓,孟跃语出惊人:“我想卖酒。”

    众人面面相觑,刘生迟疑:“郎君,这会不会…冒险了。”这话说的委婉。

    孟跃道:“你们误会了,我不是要开酒坊,而是派人去码头叫卖。每人背着一个装酒的木桶,胸前挂着竹杯,按杯售卖。若有不对,调头就跑。”

    刘生琢磨了一下,觉得这般还是可行的,与孟跃道:“不过地头蛇那边,要打点一下。”

    “卖酒这事我来罢,我做惯了的。”孟九笑盈盈开口,她单手托腮,右手举着酒杯嗅闻,美目生辉。

    刘生看向孟跃,少顷,孟跃颔首。

    孟九面上笑容更甚,眉眼生情,如牡丹盛放,艳丽逼人。

    刘生微微侧过了目光。

    第45章

    孟九去相熟酒坊拿酒,对方见是她,半调侃半真道:“我还以为你离开京城了。”

    孟九斜睨他一眼:“我家郎君在京城,我为何离京?”

    老板真惊了,他上下打量孟九,发现孟九虽然还是风情万种,但与过往又有些不一样。

    往年不论四季更迭,孟九总是花枝招展,如今一身淡蓝色夹袄棉裙,乌发半挽,眼波流动间,如春水绕河山,说不出的韵味。

    老板啧了一声,心里痒痒:“哪家的郎君,他晓得你从前做什么的?”

    孟九嗤笑:“我今天来,是跟你谈买卖,你若不谈,我就寻别人去。”

    “别别别。”老板敛了心思,同孟九道歉。他有利可图,向女人低头又如何。

    孟九带着酒水进村,这是吴老头所在的村子,孟跃在此买了一处农家院子,村里人靠着孟跃赚钱,对孟跃一行人很和气。

    路上有人给孟九打招呼,孟九笑应,牛车一路进院,酒坛搬入屋中。

    孟跃把人叫去厢房,屋里一堆奇怪的琉璃品。

    “郎君,哪来这么多宝贝。”孟九惊喜道。

    孟跃简短解释:“那是玻璃试管,蒸馏所用。”

    孟九茫然。

    奇怪,郎君说的字,她单个都懂,为何连在一处,她就不明了。

    孟跃上手演示,当孟九嗅到熟悉的味道,她终于晓得孟跃之前拿出的好酒是哪来的了。

    孟九晃着杯中酒水,心里叹息,但凡他们靠山够硬,完全可以日进斗金。

    孟跃偏头看她,“阿九,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郎君是想让我教慈幼堂的孩子们酿酒罢,我愿意的。”孟九眉眼弯弯,温柔恬淡。

    孟跃屈膝一礼,行了女子礼,“多谢。”

    孟九赶紧丢了酒杯,扶起她,清脆的响声在屋中格外明显,孟九恼道:“你要与我生分?”

    “没有。”孟跃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我知道你当初学酒很不容易,现在却要你倾囊相授。”

    无家可归的少女去酒行,会遭遇什么,不难想象。

    “我自己愿意。”孟九半垂着眼,眼底似有泪意,像朦胧的月光。孟跃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有时多言,并不是一件好事。

    很快,京中码头多了一群背着木桶的人,有成年男子,有妇人,有半大孩子,边走边售卖酒水,小小一竹杯,三十八个钱。

    他们也机灵,倒出盖杯底一层,让人尝了尝,许多人尝过,咬咬牙掏钱。

    这酒真要论,其实算不得多好,中大型商人瞧不上眼,但是又比寻常散酒烈,更香。

    孟跃蒸馏散酒的时候,控制着浓度,太寡淡不行,太好也不行。

    三十八一竹杯,买卖双方都不觉得亏。这个度就刚好。

    每人一天一个酒桶,多了没有,饶是如此,酒水也给孟跃带来可观利润。

    日子在忙碌和热闹中过去,正月十三,刘生带给她一个消息,说黔中来的一位商人进了鸿禾玉斋,一直没出来。

    孟跃摩挲茶盏,“你确定是黔中来的?”

    刘生肯定道:“我确定,他来麦坊买过蛋糕,我听他口音奇怪,与他多聊几句,他却很抗拒跟我闲聊。”

    孟跃没有打断他,听刘生继续说:“他一副商人打扮,却不知麦坊在京里名气,还抗拒谈话,这于商人而言,太反常了。”

    随后,刘生叫相熟的乞丐跟上去,没想到看见那人进了鸿禾玉斋。

    孟跃起身踱步,先时她刻意压下的疑惑,此刻渐渐冒头。

    但是孟跃还不能肯定,需要时间佐证。

    入春后,太子赈灾结束,返回京城,随行官员对太子大加称赞,承元帝大喜,流水一样的赏赐进入东宫。

    皇后一扫在太后跟前的憋屈,扬眉吐气,与女儿交谈太后何时离宫。

    这是皇后唯一觉得承元帝女人众多的好处了,后妃扰太后清幽,太后不胜烦扰,出宫礼佛。

    然而春去夏来,十四皇子大婚后,太后仍未有离宫之意,皇后坐不住了。

    孟跃心中猜测落实,原来如此。

    年前关于太后的流言,孟跃有八成把握是大公主做的,为的激起太后逆反心,长留宫中,与皇后抗衡,大公主才好行事。

    好深的心思。

    孟跃吐出一口气,揉了揉额角,再一次感慨宫里真是藏龙卧虎。

    她猝不及防想起十六皇子,生出一丝隐忧,但孟跃随后念及,十六皇子游离权力边缘,除了结怨的十七皇子,旁人都懒于算计他。

    而十七皇子如今还在禁足。

    三日后,孟跃派人给穆延传信,两人在琼花巷相见。

    “你说什…嗷——”穆延从榻上侧翻摔地,孟跃静默了一瞬,将他提溜回来。

    穆延的眼角青了一块,如白玉生瑕,十分刺眼。但他顾不得脸上疼痛,他难以置信:“孟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孟跃平静道:“我脑子很清醒,事情说完,我走了。”

    “别啊。”穆延赶紧拉住她的手,又触电般收回,忙不迭道:“孟姑娘,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我只是太震惊了。”

    孟跃的目光落在穆延的伤处,嗯,她看出来了。

    穆延:………

    穆延好说歹说,劝孟跃坐回榻上,他又询问了一些细节,直到小半个时辰后,双方才分别。

    穆延径直前往十六皇子府,一路上他心如擂鼓,措辞怎么与十六殿下说,谁知他进府后,刚说一半,十六皇子就猜出来了。

    “殿下不意外?”穆延眉头蹙起,他少有如此夸张神情,此刻显出几分滑稽。

    十六皇子放下手里石杵,去柜子里取膏药,给穆延揉搓涂抹,淡淡道:“没什么意外。”

    穆延一时不知是殿下给他上药而受宠若惊,还是震惊十六皇子不意外。

    厅内东西打通,垂了竹帘,院内花树苍茂,消解夏日暑热,唯余微风徐徐。

    一缕阳光穿过层层阻拦,落在十六皇子身侧。

    “好了。”他擦了擦手,将膏药给穆延,又坐回去,握着石杵继续舂花汁。

    穆延愣愣道谢。

    十六皇子头也不抬,续上之前话题:“满宫的皇子公主连长宁宫宫门都进不去,大公主却能伴在太后左右,只这独一份儿,她就不简单。”

    穆延心虚抿唇,他以为是之前大公主前往寺庙陪太后礼佛,太后感于大公主孝心,才多照拂一二。

    厅外渐渐起了风,树影摇晃,竹帘摆动,将日光遮了严实,厅内一片静谧沉色。

    十六皇子抬首,他乌发半束,面如美玉,看向穆延的眼睛如江海深邃,“舒元,你太正直,想不到这些。”

    穆延却不似从前十六皇子开解他后,那般舒展眉目,他跪坐于十六皇子跟前,双手交握,低头沮丧:“殿下,其实我很愚蠢。”

    孟姑娘也好,十六殿下也好,有时一个引子就能猜出大概,而他还云里雾里,他这些年念的书,没有半分用处。

    厅外的花树在风中摇晃,亦如穆延摇摆的心。

    忽然,他肩上一沉,穆延抬头,对上十六皇子温和的眉眼,“舒元,术业有专攻,你秉性纯良,心性正派,交给你的事,你一定尽善尽美,这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事了。”

    穆延欲言又止:“可是我有很多不足……”

    “但你改了。”十六皇子莞尔,他看向穆延的眼中是欣赏,“她说你不通疾苦,于是你私下寻访,对待乞儿也彬彬有礼,又有几人能做到你这样。”

    “殿下。”穆延把住十六皇子的手,情绪剧烈翻涌,心中有好多的话,殿下待他如此情深厚谊,他百死难报。但穆延一时却不知从何开头,半天憋出一句:“孟姑娘也是为我好。”

    十六皇子愣了愣,朗声大笑,一缕阳光落在他眉心,悲悯又神性。

    原来厅外的风已经停了,日光又寻着缝隙,落入这间宽敞雅致的屋子。

    十六皇子止了笑,对穆延道:“你真的很好,不要妄自菲薄。”

    穆延用力点头,双目若星的回望十六皇子,“殿下,我记下了。”

    之后两人没有说话,也不觉尴尬,十六皇子取了一根棉棒,沾了石臼里的花汁给穆延嗅闻。

    穆延仔细感受,“草木清香?”

    他神情忽而迷茫,“很熟悉,但却想不起来。”

    十六皇子哼了一声:“她身上的味道,我调试了十几次,这个味道是最接近的。”

    穆延怔住,他张了张嘴,却吐露不出一个字。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你还想跟孟姑娘好?”

    “不然呢。”十六皇子神态轻松,完全不知道他的话给了穆延多大冲击。

    穆延有些着急,“但是,但是孟姑娘都说了………”

    “她说的话,我就要听?”十六皇子将一方素帕丢进石臼里,混合花汁一起舂,五指骨节分明,此刻因为用力而筋肉紧绷着,指甲上晕出一片粉红,犹如海棠花开,他一字一顿道:“我求她回来,她又听了?”

    穆延:………

    穆延无措的抠手,大脑高速运转:“可是殿下,孟姑娘她大你四岁,她如今虚岁二十一。”

    穆延心一横,眼一闭,说出一个残忍现实:“或许,孟姑娘很快要成婚生子了。殿下,您明白吗?”

    十六皇子停下手,与穆延对望,目光平静,好似山明水清,但是却说:“舒元,是你不明白。只要不死,一切都可以改变。成婚可以和离,孩子也就多座院子的事。”

    蝉鸣声声,清脆悦耳。

    穆延恍惚着离开了。头上日光烈烈,恍人眼。

    第46章

    日头高悬,太阳像个大火球,源源不断的散发热意,空气中热浪阵阵。

    京里的街上,添了许多卖冷饮的小贩。

    孟跃掀开车帘,正看见街角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叫卖豆泡水儿,她叫停吴老头,买了一海碗给吴老头喝。

    吴老头没想到有这惊喜,雀跃道:“多谢郎君。”

    小姑娘也腼腆笑:“多谢郎君。”

    孟跃莞尔,等吴老头喝完,马车继续向前行驶,最后在一家茶楼前停下。马匹交给茶楼伙计照顾,孟跃给吴老头在大堂叫了一盏茶,一碟花生一碟毛豆。

    吴老头忍不住笑意,与孟跃道:“早知之前就不费豆泡水儿那个钱了。”

    孟跃道:“味道不同。”

    吴老头一想也是,他目送孟跃上了二楼,而后去一趟茅厕放水,空了肚子,回来刚好吃茶。

    大堂里人不多,孟跃临窗而坐,将一楼尽收眼底,茶客们没什么营养的谈话,大多吹牛打屁。

    孟跃一般坐上小半个时辰,有时她会得到一些有用信息,有时一无所获。

    之后,她又去酒肆坐坐,半日光景就过去了。等她回到院里,热意降低,她会习一会子武。

    孟跃在旁的事上耗心神,习武看书上的时间被缩减了。

    世事难两全。

    八月下旬,孟跃照旧在京中闲逛,她发现京里的茶楼酒肆,多了青衫书生的身影。

    翻年又是春闱,孟跃没想到有的考生提前半年抵京。

    她饮了一口清酒,看着大堂里的书生侃侃而谈,言语华丽,但还算言之有物。比之明源堂那群人,也是不差了。

    不知道八皇子会不会把人招揽了去。孟跃想些有的没的。

    因着赈灾一事,太子表现亮眼,圣上也有意抬举,一时间太子风头无两,四皇子六皇子八皇子等人都退居一隅。

    明源堂在京中也低调许多。不知借着春闱这股风,能否重新扬起。

    半个时辰后,孟跃准备离去,大堂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是来了一群隆部人。

    领头的四十来岁,高鼻深目,络腮胡,身形十分高大,比寻常男子高一个头不止。他穿了一身花纹繁复的翻领窄袍,下套灯笼裤,踩着一双崭新麻鞋,衣裳和鞋子不适配,应是刚买的鞋。

    一群人在酒肆东南角落座,孟跃想了想,也重新坐回去,又要了一壶酒。

    那群人声音大,却不是说的官话,叽里呱啦,孟跃听不懂。

    但她目光在那群人的衣饰和菜品酒水划过,上等酒,大盘羊肉,还有一个醒目的炖羊头。

    男人们用刀切下羊肉,大快朵颐,粗壮指间的松石绿宝石戒指浸了油脂,更加莹润。

    孟跃对这群人的财力有了一个初步判断,奈何对方的语言实在晦涩难明,她知道无果,就打包酒水离去。

    出得大门,孟跃看见那群隆部人的马匹,高大威猛,鬃毛在日光下油亮亮,顿时把孟跃那两匹骏马衬的失色。

    她眸光闪了闪,上了马车离开一段距离后,俩乞丐啃着烧鸡,抱着美酒在酒肆外守着。

    “孟郎君还是一如既往的阔绰,有机会能跟着他就好了。”

    另一个乞丐来回摩挲手里的一角碎银,闻言哼哼:“别想了,那样气派的人物,怎么可能看得上咱。不过我明儿还要吃烧鸡,嘿嘿。”

    话语前后毫无关联,伙伴却是懂了。

    孟跃回去后,脑子里还惦记着那群好马,别说八十两,三百两一匹都不愁卖。

    “郎君,郎君?”

    孟跃回神,对上秦秋担忧的目光,孟跃问:“何事?”

    秦秋道:“这是最近的账目,您瞧瞧。”

    孟跃翻了翻,夸赞道:“你做的很好。”

    秦秋面上微热,她看向孟跃,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不知郎君所思何事?”

    孟跃示意她坐,给秦秋倒了一杯水,秦秋双手接过,连连道谢。

    孟跃道:“我今日在酒肆,看见一群隆部人,他们带来的马匹甚好。”

    秦秋闻声知意,试探问:“郎君想做马匹生意?”

    孟跃没应,也没否认。她摩挲着白玉杯子,眼睫微垂:“我听不懂那些人的语言,从前也没做过这营生。”

    秦秋知道孟跃心里应该是琢磨开了,没有出声打扰,悄悄退出去。

    次日,孟跃用过早饭就出门,她根据乞丐传来的消息,找到那群隆部人的落脚点,在对方又去吃酒时,孟跃一身麻衣长裤,背着木桶叫卖。

    伙计驱赶她,双方推搡间,孟跃跌倒,她身后的酒桶落地,酒水洒了一地。

    领头的隆部人动了动鼻子,在伙计又要驱赶孟跃时,拦住了伙计。

    他把孟跃扶起来,伸手揩了一点桶底残留的酒水,眼睛亮了,操着蹩脚官话:“你这酒哪来的?”

    孟跃眼神飘忽,支支吾吾:“自家,自家酿的。”

    她抱着自己空掉的酒桶,眼睛一眨,眼泪掉了下来。

    伙计色厉内荏,“你自己跌倒的啊,再说我们这里是酒肆,你跑来卖酒,这不是砸我们酒肆招牌嘛。”

    孟跃唯唯诺诺道歉,酒客们有些看不下去了,掌柜赶紧圆场,说愿意赔偿孟跃,但具体赔多少,却不提。

    掌柜伙计还有孟跃三人去了内室,一刻钟后,酒客们看见少年低头出来。

    那隆部领头儿叫住孟跃:“你过来给我们斟酒,给你二十文钱如何?”

    少年犹豫片刻,应了。

    他见孟跃生的秀气,鼻梁微挺,嘴唇像花瓣,看着很喜欢,于是孟跃给他斟酒时,他说:“我喜欢你卖的酒,你告诉我来处,你今日损失多少,我给你双份。”

    孟跃抿嘴不语。

    “我叫达木,你想通了可以去天合客栈寻我。”

    孟跃还是不语。

    之后达木又换回他们自己的语言,孟跃这次离的近,连蒙带猜会了一点。

    一夜过去,巳时三刻,孟跃背上酒桶前往天合客栈。

    达木看见她,有些惊喜,“作价几何?”

    孟跃晃了晃胸前的竹杯,“三十八钱,一杯。”

    达木笑道:“先来一杯。”

    之后达木叫来同伴,孟跃在他们身边伺候,直到申时,这群人要去牛市。

    孟跃抓着酒桶上的麻绳,鼓起勇气问:“达木郎君,晚上你们还饮酒否?”

    达木看她一眼,笑应了。

    之后两旬日子,孟跃靠卖酒跟在他们身边,她学语言很快,如今能用达木的语言交流几句。

    孟跃并没有隐藏这一点,她手中筹码太少,尽可能展现自己所长。

    客房内,达木打量少年,少顷他揉了揉孟跃的头,笑道:“山神在上,连穗,你真聪明,学东西太快了。”他话锋陡然一转,手掌滑落到孟跃颈项,眼神如狼凶狠:“所以,可以告诉我,你处心积虑接近我是为什么?”

    孟跃一脸惊恐模样,还强做镇定,“你什么意思?”

    达木冷笑,“我去过码头,的确有很多像你这样背着酒桶卖酒的人,但是他们的酒远远没有你卖的酒香。而你却仍然只卖三十八钱一杯,你想做什么。”

    孟跃见被拆穿,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调:“我喜欢你们的马,想做马匹生意,但是我没有认识的人,一筹莫展,所以想要跟你们套近乎。”

    达木眯眼审视她,孟跃努力正面他目光,目光清凌凌,达木松开她:“我不跟不诚实的人来往。”

    孟跃退后两步,向他躬身一礼,达木疑惑:“你这是作甚?”

    孟跃起身道:“以这种小道方式接近阁下,是某之过,某不敢恳求阁下原谅。”

    达木:“哼。”

    孟跃并未被他态度击退,而是报上家门,细数名下产业,当达木得知码头卖酒的人,皆从孟跃这里拿酒,他微微睁圆了眼。

    他想起第一次见孟跃,问孟跃的酒哪来的,对方说自家产的。

    这般说来,孟连穗没骗他。是他自己以衣取人,认为孟连穗家境平平,但孟连穗自己从没没说过。

    达木发觉他对孟连穗的指责似乎,好像,有些站不住道理。

    “咳——”他干咳一声,“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孟跃道:“是我有错在先,如今不过是改正一点错误罢了。”

    孟跃留下琼花巷的住址,不再多言,退出屋外。

    她脸上的紧张,怯意悉数归于平静。

    屋内,达木错愕,他还以为孟连穗会纠缠,这样干脆利落的走了,反令他一颗心不上不下。

    他在桌边坐下,喝了一杯凉茶静心,谁知两刻钟后,队伍里的小子们提着精致的藤编盒子回来,人手一个。

    达木眼皮子一跳,“哪来的?”

    一名年轻小子道:“麦坊啊,蛋糕可好吃了。”

    达木不高兴,“谁让你们买的。”

    小子们哈哈笑:“达叔又逗我们,这是您友人送的,不要钱。”

    说话间,有小子打开盒子,正是一个圆圆的金桃酥蛋糕,十来个人人手一个,十两银子就去了。

    达木不是心疼钱,他声音发紧,“我哪个友人送的?”

    屋里声音止了,许久,一个小子弱弱道:“刘掌柜只说是您友人,我就没在意。”

    达木:………

    达木那张粗糙的脸平添两分沧桑,他胡乱抹了一把,“你们去了几回。”

    众人面面相觑,“五…七…九……”

    “十一回。”小子闭上眼,认命道。

    达木:………

    “!!山神在上,我今天要抽死你们。”达木蒲扇大的巴掌落下来,众人躲成一团,屋里乱成一锅粥了。

    有小子嚷嚷:“因为太好吃了,比奶皮还好吃!”

    达木的巴掌舞的更快了,他才给孟连穗放了狠话,扭头却得知自家队伍里的小子,在人家铺子里连吃带拿。

    老脸都要丢光了。

    第47章

    达木忍了两日,一颗心如蚁咬,不疼,却难以忽略。

    深夜,当他下定决心去琼花巷时,达木意外的平静了。

    后半夜好眠无梦,第三日巳时,达木精神抖擞敲响琼花巷某院落的院门。

    屋门从里打开,孟跃头发高束,一身粉底柿蒂纹圆领袍,腰间革带勾勒窄腰,迎面而来的少年朝气。

    达木愣了一下,忽然感觉孟连穗看着比他儿子还小。

    “某等候多时,达木郎君请进。”

    达木回神,心道瑞朝山好水好,瑞朝人的容貌都比实际年龄小,他不能再被外貌骗了。

    达木入了花厅,与孟跃同在上首落座,他取出两锭银元宝,“这是我替那群小子给的。”

    孟跃莞尔:“远来是客,哪有招待客人还收钱呢。”

    达木皱眉,他不太喜欢瑞朝的拐弯抹角,于是道:“我不可能因为你给的一点小恩惠,就帮助你。”

    “并不是。”孟跃从袖中取出一张契约书给他,是隆部文字,这让达木惊了一瞬,也下意识看下去。

    简短概括就是达木若带孟跃做马匹生意,孟跃自担风险,还分达木两成利。

    这不是小恩小惠了,而是实打实的肥肉。

    达木也无法立刻拒绝,他将契约书按下,再一次打量孟跃,孟跃神情平静,不卑不亢,任他打量。

    “马匹生意需要本钱,很大的一笔钱。”

    “一路艰险,恶劣的天气,狼群贼寇,一不小心就丧了命。”

    孟跃点点头:“所以我找上了您,如果仅我一人,我万不敢如此冒险。”

    达木乐了,“你跟我从前不相识,你就敢在我身上压宝,一旦错了,你血本无归。”

    花厅静谧,于是拨茶的轻声也如此明显,孟跃道:“有的人见一面,就像多年好友。我对达木郎君便是如此,此谓一见如故。”

    她抬眸看了一眼达木,“若我看走眼,吃了亏,也是我该的。不怨天不尤人。”

    达木怔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孟跃已经收回目光,垂眸饮茶。

    直到茶盏搁回桌案,有一点声响,达木无声吐出一口气,他现在对孟跃的观感很复杂。

    他自认也十分魄力果断,可是对上孟连穗,听过孟连穗的话,他才发现世界上还有这样疯狂的人。

    无论是大瑞朝,还是隆部,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不知怎么应付。

    “一万两,少了这个数不谈。”达木搁下话,快步走了。

    他希望孟连穗知难而退。就算孟连穗愿意,这个价格也会吓住孟连穗家中的人,从而阻止孟连穗。

    然而达木前脚一走,后脚孟跃就去了宣兴伯府,她使了银子给门房,道有要紧事,求伯府下人通传。

    果然,有银钱开道,半刻钟后,孟跃被请进伯府。

    老太君和伯夫人皆在,厅中却有三盏茶,孟跃瞥了一眼屏风,只作不知。

    孟跃给二人见礼,简单寒暄后,孟跃道出来意。

    “你要卖掉麦坊?”

    老太君惊了,她与儿媳对视一眼,心中快速衡量,孟跃既有此想法,还特意与她们说……

    老太君面上关切:“孩子,你可是遇上难事了?你当初求伯府庇护,老身既应了,自然不会不管。”

    孟跃道:“谢老太君关爱。晚辈并无难事,只是前些日子,晚辈与隆部来的达木郎君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是以想与他做些马匹生意。”

    什么!!

    屏风后传来些微动静,老太君干咳一声,拉回孟跃注意。

    伯夫人话语里带了急切,“此事当真?”

    孟跃温润笑道:“不敢哄骗老太君和夫人,晚辈想把名下产业出手,而后招些人手,就与达木郎君走了。”

    这也太快了。

    伯夫人搅着手帕,频频看向婆母。厅里的熏香此刻难平半分心绪,连屋外吹来的风也格外燥热。

    老太君稳了稳心神,向孟跃招手,令孟跃与她同坐大红酸枝木壁刻四合如意云纹的罗汉床。

    老太君握着孟跃的手拍了拍,“孩子,这马匹营生不好做啊。”

    孟跃低眉应是,“老太君说的是,从前晚辈也没想过此事,但如今遇上达木郎君,有他引路,若错过这个机会,晚辈会遗憾终身。”

    孟跃这话说到老太君和伯夫人心里去了,马匹生意是多少权贵富商盯着,但哪是那般好做的,路上艰险,马匹优劣,一路打点等等。

    但有一个靠谱的引路人,就成功了一半。

    老太君询问孟跃如何认识的隆部人,孟跃挑拣着说了,左右事后伯府也会派人查。

    孟跃演示几句隆部语,老太君和伯夫人惊叹不已:“好孩子,你天生该吃这碗饭的。”

    瑞朝商人和隆部来往一大难点,就是语言。

    三人聊了一大圈子,孟跃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再次提及卖掉麦坊之事。

    “因着从前受伯府庇护,所以晚辈先来问问老太君的意思,若伯府无意,晚辈再与他人谈。”

    老太君没有立刻应下,伯夫人欲言又止。

    麦坊好坏,有目共睹。伯夫人很希望婆母拿下这个铺子。届时伯府在后,他们完全可以多开几个铺子,而不似孟连穗这般顾忌良多。

    老太君不经意瞥了儿媳一眼,她念及孟跃口中的马匹营生,开口道:“你心里作价几何。”

    孟跃起身礼道:“不瞒老太君和夫人,晚辈现在急需银钱,另则麦坊门庭若市,是以晚辈厚着脸皮,要价七千两。”

    这个价格不算低,但于麦坊而言也不算太高,是个公道价。

    麦坊已经把名气打出去了,这些都是孟跃当初拿真金白银砸的。

    老太君微微蹙眉,见孟跃神情平淡,心知没有什么还价余地,真要为几百两讨价还价,也太难看了,不值当。

    而孟跃出了这个门,想要麦坊的人多得是。

    “你容老身两日。”一时半会儿,饶是老太君也拿不出七千两现银。

    孟跃拱手又是一礼。末了,她抿抿唇:“老太君,您晓得晚辈还有一个卤记铺子罢。”

    老太君:………

    伯府夫人:??!

    最后孟跃以一千两银,将卤味铺一并卖了。

    正值午时,老太君却没有如以往留孟跃用饭,孟跃识趣告退,没有多往屏风看一眼。

    下午,孟跃找来胡牙人,出手手中宅院,比市场价低五十两。

    胡牙人虽然讶异,但拿钱办事,他也没多问。

    一日后,伯府来人,统共给了孟跃一万两银票,伯夫人道:“咱们也算相识许久了,如今你急用钱,伯府多的没有,两千两还是有的,给你应应急。”

    孟跃忙道:“夫人好意,但晚辈不能得寸进尺,贪心不足,晚辈万不敢受。”

    “连穗说的是。”老太君从屋外而来,不经意瞪了儿媳一眼,拉过孟跃的手,上坐,“你伯娘关心太过,失了分寸。”

    孟跃没否认,也没应。

    老太君知晓,孟跃心里琢磨的透透儿的。

    儿媳自作主张,伯府这两千两给的不明不白,孟跃失败了,还能找孟跃讨。孟跃成功了,是还两千两,还是按两千两本钱算,叫人家给相应利润。

    做马匹营生不是在京城,伯府也照应不到,人家拿命拼的银钱,也敢算计。

    伯夫人面皮微红,低头不语。

    最后孟跃只带了八千两走,她离开后,老太君把儿媳狠骂一顿,“谁给你出的馊主意。”

    伯夫人支支吾吾。

    老太君冷笑:“你当人家只是一介商贾,捏揉搓扁,小心被砍了爪子。章利顺一案才过去多久,你就忘了。”

    伯夫人面色煞白,试图辩解:“伯府立身正,不会……”

    老太君冷声打断她的话,吩咐:“老身近日不适,你去家庙为老身祈福罢。”

    伯夫人神情一顿,所有辩解都失了声。

    伯府里的事,孟跃不得知。

    胡牙人带着一个陌生男人找上她,男人还想再压价,孟跃摇头:“我急用钱,才一口气降五十两,若郎君还要压价,我们这笔买卖是做不成的。”

    顿了顿,孟跃补充:“你若愿意今日买,我再让二十两。”

    男人当下应了,胡牙人第一次这么快促成一桩买卖,拿着丰厚牙钱,还有些茫然。

    孟跃对胡牙人道:“你再使使力,一桩院子就是一笔牙钱。”

    胡牙人点头如捣蒜。

    那厢伯府接手麦坊和卤味店的一切,包括铺子里的人手。

    孟跃没动酒坊,那是给慈幼堂孩子们的一条生路。

    她也留下了杏花巷的院子,给秦秋刘生他们一人一笔钱。

    孟九当初卖掉酒肆,那笔钱给了孟跃,如今孟跃双倍还她。

    孟九一把拍开,银钱洒了一地,红着眼咬牙道:“你都没问我意愿,你就自作主张安排我,是你当初说让我跟着你,现在又撇下我,你出尔反尔!”她眼泪倏地滚落,如断线的珍珠,更似绵绵梅雨,怎么也停止不了。

    孟熙也止不住泪意,上前抱着孟跃的腿哭,“不要…郎君不要抛弃熙儿,熙儿乖乖听话,郎君不要……”

    小孩儿几乎哭断气,话都说不完整。

    刘生闭了闭眼,眼角隐有湿意,勉强维持平静,“我视郎君如腹心,也以为郎君视我们如手足,如今,我却是不敢肯定了。”

    孟跃回抱住孟熙,敛目低垂:“此去艰险…”

    “虽艰险,却是精彩纷呈。”刘生忙道:“就算死在半道,我也不悔。求郎君允我追随。”他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孟跃立刻扶起他,两人视线交接,一切尽在不言中。

    孟九把住孟跃的胳膊,半嗔半怨道:“我也给你磕一个?”

    “别。”孟跃抬手擦去她的眼泪,“是我不是。”

    孟九想要得意勾唇,眼泪却更快滑落,这一次却是欢喜的。

    孟跃看向人群后的秦秋,把人叫去书房。

    “屋里只有你我二人,我便直说。”孟跃道:“我给你准备了路引文书,你带着熙儿去中州,不会再有人找你们麻烦。”

    秦秋鼻翼颤动,强忍着泪水,眼泪仿佛一层玻璃罩,盖住了她的心。

    “郎君只以为刘掌柜和九娘子有真心,我就是贪图安逸的小人?”

    孟跃摇头:“我没有这么想,只是你有孩子。”

    “所以郎君是嫌我们母女累赘。”秦秋第一次这样咄咄逼人,是,她好性儿,她面皮儿薄,所以随意臆测她是胆怯之人,安乐之人?

    孟跃叹了口气,上前把住秦秋的双肩,温声道:“我从未这样想。”

    秦秋立刻道:“那就让我们跟着。”

    孟跃劝秦秋再想一想,“你不要被刘生和孟九干扰。”

    秦秋闻言愤怒又失望,转身离去,但之后盯孟跃很紧,孟跃去哪里,她们母女都跟着。

    不止刘生,陈昌五人也找到孟跃,想跟孟跃走。

    此时,一队陌生护卫将孟跃请去一家私人茶肆。

    院里清幽雅致,除了把守,没有其他人,孟跃在水榭跪坐,提起檀木桌上洁白如玉的邢窑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不怕有毒?”

    孟跃寻声望去,来人一身华袍,剑眉星目,不是六皇子又是谁。

    孟跃仍是跪坐着,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六皇子在她对面盘坐,挑眉:“你好像并不意外。”

    孟跃呷了一口茶水,溪面吹来凉爽的风,拂动她鬓边碎发,她轻声道:“那日在伯府屏风后的人,是六殿下罢。”

    六皇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我与伯府来往频繁,老太君待我尚可,若是一般贵人,老太君乐得牵线,叫我多认识一位贵人。那日她却连午饭都不留我,说明那位贵人,是她们也要敬畏的。”孟跃搁下白瓷盅,微微一笑:“我思来想去,也就是皇室中人了。而宣兴伯府与六殿下的母家沾亲带故,因此我大胆猜测。如今看来,是蒙对了。”

    六皇子定定瞧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久远熟悉感,“你很聪明,所以你有没有想过,欺君之罪是何下场。”

    “章利顺一死,能带走上百位官吏,六殿下焉知我不能?”孟跃仍是笑着,可目光锐利,如刀似剑,“容我提醒六殿下,当初你带麦坊的刘掌柜进宫,讨圣上欢心。我又与宣兴伯府来往过甚,经手大量银钱,这一桩桩与六殿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六殿下将我带去圣上跟前,想治我欺君。殿下猜一猜,圣上是疑心我,还是疑心六殿下城府极深,用我诈死算计十六殿下和十七殿下?”

    不等六皇子反驳,孟跃语速加快:“纵使圣上想要轻轻放下,四皇子他们会罢休?”

    “淑贵妃被褫夺封号,十七皇子禁足三年,名声受损。新仇旧恨,有得算呢。”

    六皇子蹙眉,“父皇明察秋毫……”

    “六殿下一定要这么天真?”孟跃神情讥讽,言语化作风霜刀剑,锋利逼人:“圣上一日一日老去,他的儿子们逐渐壮大,就算此事圣上放过你,你怎么知道会不会在圣上心中留刺。”

    孟跃幽幽道:“君心难测啊,六殿下。”

    六皇子给气乐了,盯着孟跃那张薄唇,反唇相讥:“你真是巧舌如簧,牙尖嘴利。”

    水榭里剑拔弩张,水榭外湖面静谧平和,风拂起层层涟漪,映着日光,仿佛洒了一地碎银。

    孟跃话锋一转,锋芒尽敛:“六殿下何必吓唬我,您若想揭穿我,来我家院里的是官兵,而不是您的护卫了。”

    六皇子不置可否。

    孟跃道:“我猜,六殿下也想做马匹生意,你看中我当马前卒。”

    六皇子老神在在饮茶,随后道:“是又如何?”

    皇子威势尽显,他就是在用身份压孟跃。

    果然人是最善变,当初的六皇子何等朗月清风。孟跃心中不合适宜感慨。

    她快速压下这茬,想了想:“50个好手,五千两银钱。”

    六皇子眯眼,孟跃道:“六殿下,您是高高在上,但您将我逼紧了,我也不介意鱼死网破。或者您直接就地打杀我,以绝后患。但您并不想要一具尸体,对吗?”

    六皇子握着茶盅的指骨收紧,他目光寸寸扫过孟跃的脸,喉咙滚了滚,“你这个女人太会伪装,那一次在竹后,你就骗了本殿。”

    这种早就忘记的小事,再次见到孟跃后,悄然浮出。

    六皇子重重搁下茶盅,警告孟跃:“人和钱,本殿会给你。但这一次你若再有欺骗,别怪本殿无情。”

    孟跃恭敬应是,低眉垂首间尽显臣服之态。

    一个时辰后,底下人给六皇子送来五千两,六皇子示意交给孟跃清点。

    孟跃拿了钱,恭敬告退。

    而后她回杏花巷,备齐一万两找上达木。

    客房内,达木看着一匣子厚厚的银票,半天回不过神。孟跃说她卖了麦坊,卖了卤味店,卖了院子,加上手头积蓄,终于凑够一万两。

    此时此刻,达木恨不得凭空长出翅膀飞了。

    他只是想吓退孟连穗,一句戏言却叫孟连穗变卖家产,此时拒绝,达木都得给自己两巴掌。

    达木垂死挣扎:“…连穗,做马匹营生,还需要人啊。”

    孟跃激动又忐忑道:“我有五十好手,够吗?”

    达木:………

    达木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不够”。但他不明白,孟跃哪里来的人手。

    “我把自己抵出去了。”孟跃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脖子,终于有几分毛头小子的样子,不是那般四平八稳。

    达木面上的疑惑都具象化了。

    孟跃给达木解释,说一位贵人看中她才干,若是孟跃这次能保本,她与贵人就是合作伙伴。若孟跃亏了,就得给贵人当牛做马抵债了。

    达木惊的久久合不拢嘴。

    他以后再也不说部落里的小子混了,跟孟连穗一比,部落里的小子们太乖了。

    第48章

    九月初七,日头炎炎高照,威势不减,孟跃带人同达木走了,身后还跟着若干小商队。

    是夜,十六皇子府传来箫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十五皇子半夜爬墙头,哄了弟弟一晚上。

    次日,两人都告了假。

    十四皇子府距离十六皇子府不近不远,那箫声若隐若现,骇的他做了一晚上噩梦,好不容易熬至天明,他眼底青黑,幽怨不已。

    而六皇子听闻此事后,若有所思。

    若说从前他不敢断定十六知晓孟跃未死,如今却是明了。

    日头再次高悬,孟跃与达木并驾,用生疏的隆部语交谈。

    达木瞥了一眼队伍里的瑞朝人,除却五十壮丁,二十来名青壮,还有妇孺和半大孩子。

    慈幼堂有几个十三四的少年少女也跟了来,其中一个少年说话都结巴,全靠手势。

    孟连穗带着这群人跟他走。

    达木叹气。

    他不由得对孟跃多照顾一二。他嫌孟跃莽撞,但又对孟跃给予他的信任很受用。

    人如此矛盾。

    孟跃将达木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猜了个大概。

    她哪里是武断和莽撞。

    孟跃见到达木的第一眼,就在留意。看达木对瑞朝平民的态度,对酒肆伙计的态度,对街边乞丐的态度。后来她借着卖酒,近距离接触,发现达木虽然脾气暴躁,但是并不恃强凌弱。

    这种人有底线,坏不到哪里去。

    日头愈发大了,达木叫停,让众人在树下歇息。

    孟跃回到队伍里,众人向她打招呼,孟跃颔首回应。

    吴家得知孟跃西行买卖马匹,吴二郎厚着面儿自荐了,还给孟跃拉了二十来个同乡,都是秉性靠得住的。

    孟跃在孟九身边坐下,向那个口吃的孩子招手,道:“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

    正在做饭的秦秋偏头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能跟在郎君身边,就是最好的。

    孟跃被崇拜她的视线包裹,心绪并不如面色平静。

    她知道这些人会跟着她,西行之事是催化剂,让他们明了内心。

    而孟跃一手促成此事。

    她闭了闭眼,更觉热意当头,浑身滚烫,她仿佛置身岩浆之上,火海之中,所有的思绪都被焚烧殆尽。直到睁开眼,眸中又是一片坚定。

    申时四刻,队伍再次启程。

    孟跃初秋离京,抵达隆部与大瑞朝的交界线时,天上已经雪花纷飞。隆部是大瑞朝的附属国,双方互通有无。

    这日他们用过午饭,达木问孟跃:“连穗,你手里的货物什么时候出?”

    从京城一直跟随他们的小商队,已经将货物出的差不多了。

    孟跃紧了紧暖耳,露出大眼睛和鼻尖,显得天真稚嫩,她道:“我让人去打听了,有些眉目。不过还要劳烦达叔陪我走一遭,为我坐镇。”

    达木看着孟跃被暖耳包裹的小脸,沉默了。孟跃这模样,还真不能单独去。

    傍晚,孟跃同达木见了本地几位酒商,众人一直跟达木敬酒,虽然没有忽略孟跃,但也不重视。

    达木看了孟跃一眼,晃晃灯火下,他道:“我手里有一批京里来的瓷器,想跟你们换酒。”

    几名酒商对视一眼,“我们得先看看货。”

    孟跃当时还想带丝绸,但是他们离京时,是秋老虎前后,丝绸抵不住高热,孟跃只好作罢。

    有达木坐镇,孟跃用瓷器换二十桶酒。孟九挨个看过酒,向孟跃点头。

    然而达木却不看好,对孟跃道:“连穗,你这些酒就算带进隆部,也赚不了多少。”

    他认为孟跃太年轻,比起酒,其实把瓷器带入隆部,赚的更多一些。

    孟跃没有解释,她给底下人又添了棉衣棉裤和食物,而后一群人跟着达木进了隆部。

    那是隆部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天地一片茫茫。

    孟跃出手阔绰,花三倍价租了相近的五个碉房,有的垒三层,有的垒四层,为防风雪,窗口又小又窄,屋里得点一盏灯。

    孟跃让少年们待在碉房里抱团取暖,她带着人早出晚归。

    一旬后,孟跃再次找上达木,送给他一壶酒,达木笑道:“你之前买了二十桶酒,就给我这么点儿。”

    孟跃笑道:“达叔,你尝一尝再说。”

    达木撕开酒封,浓郁的酒香顿时散出,他神情骤变,试探着喝了一口,毫无防备,烈酒灼喉,烧的他面色通红,双目凸出,却不舍得吐了,强行把酒水咽下去,达木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

    这比在京里时孟连穗给他的酒还要烈。

    但真过瘾!!

    这一次,达木小心翼翼抿了一口,一口又一口,脑袋发晕,不省人事了。

    孟跃:………

    孟跃啼笑皆非,只好下楼叫达木的儿子们,把达木带去休息。

    她回了住所,次日孟跃刚用过早饭,达木急吼吼找上门。

    “连穗,你那酒,那酒还有没有!!”

    孟跃想了想,“有,但是不多。”

    达木缓了缓心绪,同孟跃上楼说话,一盏微小的灯火,映出达木红光满面的脸。

    “连穗……山神在上啊——”达木太激动,忍不住先祈祷一番,随后才对孟跃道:“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神奇的手段,才能有那样烈的酒。但是连穗,你拿出来的烈酒,会帮你敲开隆部权贵乃至王室的大门。”

    孟跃一副激动模样,她向达木行了一个隆部礼,“我初来乍到,不懂隆部事宜,全仰赖达叔了。”

    达木用力拍拍胸脯,豪情万丈:“放心罢连穗,包在我身上。”

    两日后,烈酒换新瓶,送至隆部王跟前。

    第49章

    年后,孟跃受隆部王传召,进入王宫。

    “草民孟连穗见过大王。”孟跃入乡随俗,行隆部礼。

    “是你带来的烈酒?”头顶传来威严之声,孟跃应是。

    “抬起头来。”

    隆部的大雪转为小雪,天空也有了透明度,穿过旷达的宫门,光亮洒入威严大殿内,映出孟跃刻意柔和的眉眼,微挺的鼻梁,以及粉润的唇。

    她看起来像隆部里十四五岁的少年。

    孟跃听见窃窃私语,置若罔闻,忽然一道高大身影将孟跃笼罩,她微微抬眸,对上一张桀骜张扬的俊脸。

    高鼻深目,轮廓分明,头发带着一点波浪卷度,侧分刘海,左右各编了两簇小辫,半扎脑后,发间坠以银链宝石,并不似纯粹黑色,更偏向褐色,与眼珠的颜色接近。

    青年掐住孟跃的下巴,仔细打量,“你看起来像没断奶,你家里人也敢把你放出来?”

    “舒蛮。”大王子握住弟弟的手,“远来是客,莫无礼。”

    舒蛮看他一眼,嗤笑:“哥哥看来没少念瑞朝书文。”他松开孟跃,大王子也松开他。

    隆部王笑道:“小儿顽劣,孟郎君莫见怪。”

    孟跃连道“不敢”。

    这个插曲后,隆部王问起正事,他想知道孟跃手中烈酒从何而来。

    “回大王,草民的烈酒是从京中一位颇负盛名的酒娘子手中购来。”

    隆部王虽有预料,此刻闻言还是可惜。若这酒在边界,他都能想法子夺了,但京城太远,地处瑞朝心腹,他们也不敢轻易伸手。

    大王子命人给孟跃看座,温和道:“我和父王都很喜欢你带来的酒,若是那位酒娘子愿意进入隆部,父王一定许以高官厚禄。”他声音压低,透着蛊惑,“隆部不似瑞朝,这里不重男女之别,不重年龄大小,只分强弱,以酒娘子高才,在隆部才能一展所长。而小郎君你,年纪轻轻就能走千里,更是良才美玉。”

    孟跃起身又是一礼,“多谢大王子夸赞,草民愧不敢当,瑞朝之内,在我之上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大王子面色微滞,不知道孟跃是没听懂,还是装傻。

    舒蛮毫不客气的笑出声,孟跃看见大王子眼中闪过一抹凶狠,转瞬即逝。

    她从王宫出来时,看见守在外面的达木,心头一暖:“这么冷的天,劳烦您等我。”

    达木摆摆手,道:“说什么劳烦不劳烦。你们瑞朝人就是客气,说话也文绉绉。”

    两人回到住所,孟跃邀请达木一起用午饭,酒过三巡,孟跃支走其他人,轻声道:“达叔,今日在大殿,我不止看见大王,还看见两位王子了。”

    达木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孟跃说的是谁,“应该是大王子和三王子罢。”

    之前孟跃不好打听,此刻借着话题,试探道:“怎么不是二王子和大王子?”

    “二王子前几年没了。”达木喝了一口酒,舒出一口气道:“大王子和二王子是第一任王后所出,三王子和他两个妹妹,才是现任王后的孩子。这里面有些复杂,你不要掺和到这群人里面去了。”

    孟跃连连应是,给达木满酒,末了调侃道:“比起瑞朝皇室的几十位皇子公主,隆部的王室子弟确实少。”

    达木感觉隆部被比下去了,莫名的好胜心起:“我们大王也有十来个儿女,只是隆部不比瑞朝四季如春,好些孩子没养活。”

    孟跃顺着他说,才把人哄开心。最后孟跃亲自把人送回去。

    她将蒸馏酒根据蒸馏浓度分为三六九等,以物易物换了皮毛药材,花钱购买马匹。

    大雪刚退,草料紧缺,孟跃此时收购马匹,每一匹马少十两银子,选择范围宽,但是相应的,孟跃自备草料,成本投入更大。

    达木提醒孟跃:“你们最好备一个隆部兽医。”

    孟跃点头,她是瑞朝人,花了三倍高价才请到隆部本地兽医,陈昌几个小子跟在兽医身后照顾,顺势偷师。

    三月中旬,孟跃启程回京,达木原是想缓一缓,到底担心孟跃,于是随她一道儿走。

    果然,他们刚过隆部和瑞朝交界线,就被围了,达木拔出腰间的刀,刚要反击,却见敌人倒了四五。

    谁也没想到孟跃带来的五十好手,配齐连弩利器。达木看向孟跃,孟跃摸了摸鼻子,笑了一下。

    达木:………

    有六皇子配备的人手护航,之后虽有波折,但数月后,一行人平安抵京。

    路上死了俩匹马,有三匹马受伤,孟跃低价出了。其他骏马卖了一个好价,一来一回,除却卖酒的利润,一路打点和人力成本,最后马匹盈利两千两。

    刘生和秦秋将算盘都快拨烂了,盈利数额也没变。

    孟跃宽慰道:“这是头遭,不亏都算赚了。”

    刘生和秦秋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郎君说的是。”

    这番孟跃找上六皇子,仍是上一次的茶肆,同样的水榭,连坐位都别无二致。

    孟跃简单寒暄后,向六皇子张口讨要路引文书和出关文碟,她不愿只限于瑞朝和隆部,“我想绕一道江南,金陵豪富甲天下,六殿下认为呢?”

    六皇子反问:“凭你的本事,这两样东西对你不难罢。”

    他更想问,孟跃为何不去寻十六帮忙。是想与十六划清界限,还是想把十六摘的干干净净。

    孟跃摇摇头:“六殿下高估我了,某没有那样的本事,某的一切还需仰赖六殿下。”

    水榭外,水流潺潺,清鸣悦耳,六皇子的声音却如重鼓炸响:“既然你要仰赖本殿,买卖酒水之事,还敢瞒本殿?!”

    那五十好手既保护孟跃,也监视孟跃。孟跃也没想过此事能满足六皇子。

    她无权无势,只能攀附权贵,从缝隙中求取生机。

    孟跃垂首道:“六殿下恕罪,因着此事尚不稳妥,某不敢贸然告之。某想绕道江南,也只为试水罢了。”

    六皇子摩挲茶盅不语,许久,孟跃才听见他的声音:“收起你的小心思。”

    孟跃应是,而后离开茶肆。

    一名中年文士进入水榭,“殿下,此女狡诈,若不除之,恐生祸患。”

    六皇子展目,眼尾微扬,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矜傲,“她想借用本殿的权势,为她行商扫平障碍,本殿为何不能反过来利用她,她身份又见不得光,他日没了利用价值,杀她轻而易举。”

    文士闻言松了口气,半玩笑半揶揄道:“孟女,生有几分姿色,属下恐忧殿下心生不忍。”

    六皇子起身,单手负于身后,看着院中修剪有致的花树,“从前年岁小,本殿或许会偏好山林野木,觉得别有趣味。如今年岁渐长,爱妻在侧,儿女绕膝,本殿不要事事顺着本殿的,却喜欢一个不听话的玩意儿,本殿有这般愚蠢?”

    文士心喜六皇子的清醒,面上却赔罪道:“是属下失言。殿下心思缜密,自有计较,属下妄加揣测,还请殿下恕罪。”

    六皇子挥退文士,他转而去十六皇子府,却是不巧,十六皇子出府了,六皇子道:“待十六弟回来,着人过来知会本殿一声。”

    门房应是。

    之后六皇子和十六皇子也没碰上面,他这边临时有事儿,还得准备给孟跃商队的路引文书和出关文碟,分身乏术。

    孟跃在京简短停留,收集一些消息,与达木分别后,她带人南下。

    六皇子戳破烈酒之事,孟跃便扯着六皇子的大旗,凭烈酒敛财,一路收养孤儿,将大瑞朝绕了一大圈,又前往隆部,正值冬日,孟跃顺势停留。

    屋内孩子们吃饱喝足,点灯认字,午后练习拳脚。孟跃将人留在隆部,答应半年之后来接他们。

    她带上马匹再次返京,应对六皇子的质问,孟跃谎称这批人手是给六皇子训练的,“六殿下堂堂皇子,又握小女命脉,小女效忠还来不及,安敢造次。”

    她指向水榭外的朗朗青天,“苍天在上,请六殿下明鉴。”

    六皇子惊疑不定的审视她,孟跃目光坦然,不偏不倚。少顷,六皇子挥退孟跃,他私下与幕僚商议,暂且饶孟跃一回。

    但六皇子加派一倍人手在孟跃身侧,一旦孟跃有异,格杀勿论。

    孟跃再次离京南下,先时安分,谁知一入江南,孟跃避开六皇子人手,大肆出售烈酒和白糖。

    原是去岁孟跃收养孤儿做掩护,悄悄将刘生和孟九留在江南。

    烈酒和廉价白糖问世,迅速冲击江南经济体系,大大小小的商人闻风而动。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垄断糖酒的大商人恨毒了孟跃,一路抽丝剥茧,意料之中的查到六皇子身上。

    雪花般的折子飞往京城,参六皇子狼子野心,结党营私,欺压百姓,蓄养私兵,真的假的罪名,罗列一百多项,太子四皇子八皇子等人落井下石,搞得六皇子焦头烂额。

    而弄出这一切的孟跃也不好受,黑沉沉的水面冒出一个脑袋,孟跃吐出一大口水,江水寒意刺骨,伤口几近麻木。

    她刚要上岸,忽闻岸上异响,那响声很轻,却未有灯火,未有交谈,实在反常。

    孟跃眸光一暗,悄悄沉了身体,没入水中匿走。她不敢偏离岸边太远,否则一旦在江中失了方向,她必死无疑。

    秋日的夜格外冷,低温和失血令她眩晕,孟跃感觉四肢都要被冻住了,她暗道不好,环视四下,一片漆黑,岸上也静谧无声。

    于是孟跃扯掉外袍,放松身体仰面朝上,任水流托起她,勉强保存一点体力。

    大约人在生死边缘,总会想起过往,孟跃从一众人影中,清晰地看见少年忧郁含泪的眼,雾蒙蒙,像潮水冲击孟跃的心。

    她那颗冷硬的心,在此时终于有了裂痕。

    孟跃不得不承认,她诈死离宫,拒不相见,好像对那个少年有些残忍了……

    十六皇子,顾珩。

    江水微荡,一泼江水浇在孟跃面上,冷的,热的,顺着眼角滑落。

    终于,岸边许久没有动静,孟跃从江水而出,踉跄上岸,夜风一吹,竟比江中还寒冷,她险些站不稳。

    孟跃强撑着拧干衣服上的水,背靠灌木丛坐下。

    她不敢往林中去,那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她打算等到天明,辨别方向后,与她的人汇合。

    后半夜格外难挨,孟跃脑子昏昏沉沉,还得保留一丝清明,只觉度日如年。

    不知多久,天边露出鱼肚白,孟跃立刻掐了大腿几下,痛感让她恢复些知觉,孟跃根据光影,辨别方向后,杵剑离去。

    辰时两刻,她远远看见江边乌篷船上熟悉的人影,紧绷的神情放松,刚要唤人,岸上传来动静。

    孟跃提剑警惕,却见绿叶枝影间,青年沐光而来,如珠如玉,神情悲悯。满山寂寥,他是秋日里唯一的绚烂色彩。

    “顾…珩……”

    孟跃倒在一个温暖怀中,十六皇子紧紧抱着她,“没事了。跃跃,没事了。”

    孟跃阖上眼时,还惦记着十六皇子无诏出京,恐受责难。

    第50章

    天空灰白,细雨霏霏。

    空气里透了湿意,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半掩的窗户收拢了些,最后留下一条小缝。

    顾珩坐回床沿,看着床上昏迷的女子,她面色苍白,素来英气的眉目也失了锐意,顾珩爱怜又小心的碰了碰她的脸,拇指落在那毫无血色的唇上。

    “跃跃……”低哑的,忧郁的唤。

    忽而,孟跃睫毛轻颤,眼皮抖动,缓缓睁开眼。

    “跃跃——”

    孟跃的双眼还无法立刻聚焦,耳朵比眼睛更先感知情绪,她被拥入一个温暖怀抱,淡淡的清冽香。

    顾珩强压激动,好一会儿才不舍的松开孟跃,取了软枕令孟跃靠在床头,他扭头叫了人。

    齐妈妈带人送来热水和食盒,顾珩取牛毛牙刷蘸青盐,让孟跃在床上漱口,他捧着痰盂接脏水,不给孟跃拒绝的机会,他主动提及:“小院里都是我的人,别怕。接应你的人也无事。”

    孟跃果然问:“张澄他们人在何处?”

    孟跃漱了口,顾珩把人叫进来,张澄看见孟跃很激动,却在触及顾珩的目光时,缩了缩脖子。

    十六皇子心好黑,他只是想带他家郎君走,却被十六皇子的人发现,逮住好一顿暴揍,扔了柴房。

    他们还不打他的脸和手,这会儿他总不能脱了衣裳给他家郎君看吧。

    孟跃询问张澄细节,得知其他人安全逃离,她松了口气。

    十六皇子淡淡道:“等会儿我安排人送他们三人去隆部。”

    孟跃想了想,应了。

    张澄一脸被雷劈的表情,刚要说话,进来两个冷面汉子,左右把他架出去,隐约听见唔唔声,估摸是被堵了嘴。

    孟跃:………

    孟跃装作不知。

    处理了要紧事,孟跃心神松懈,才觉腹中饥饿,顾珩道:“先用些粥,垫垫肚子。”

    孟跃抬手欲接,却被顾珩避开,一勺粥喂至她嘴边,两人四目相对,顾珩目光专注又执拗,对视良久,孟跃最后败下阵来,张口吃了。

    她只庆幸齐妈妈退出了屋,屋内没有外人。

    一碗粥入肚,孟跃感觉四肢百骸都有了热意,身上的伤处也强烈彰显存在感。

    “张嘴。”

    孟跃下意识照做,一勺药汤喂入口中,舌尖尝到滋味,她脸色骤变,强忍着咽下去,顾珩又喂来一勺药汤。

    孟跃:………

    孟跃缓了一口气,一只手撑床,一只手夺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还来不及搁下碗,一枚蜜饯塞她嘴里。

    蜜饯的甜蜜顿时压住药汤苦涩,顾珩拿走她手里的空碗,在床沿坐下。

    孟跃微微拧眉,纵使她与顾珩一道长大,可顾珩如此坦然坐在她床沿,她有些别扭。

    “大夫说你伤的很重,其他刀伤且不提,腹部的贯穿伤再偏寸许,或晚一时半会,华佗再世也难救。”

    孟跃敛目,是她冒险了,但她与六皇子实力悬殊,唯有率先下手,出其不意,才能博出一丝生机。

    否则不止她,跟着她的一群人都无活命机会。

    静默在屋里蔓延,两人相对无言,忽然一双手捧起她的脸,孟跃对上一张忧郁空蒙的脸,似雨天水雾。

    “你还是什么都不与我说,我在你心里算什么?可有可无。我是你闲来无趣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还是永远只能仰望你的孩子,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不是。”孟跃哑声道,她盯着自己的指尖,不去看顾珩的脸。

    顾珩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当她泡在秋夜寒冷刺骨的江水里,在生死边缘徘徊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顾珩。

    那怎么会是可有可无。

    “那是什么?”顾珩不知何时靠得近了,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的热气交缠萦纡。

    孟跃本欲推他,可对上顾珩那张哀切的脸,双手似有千斤重。

    记忆中的少年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很多,褪去生涩稚嫩,轮阔更分明,少了柔和,多了锋利。只他双目含情,那几分锋利也被悉数掩去,颇有沧海月明珠有泪之态。

    孟跃几乎受不住那样的目光,她看向别处,临窗的矮榻,花几上的盆景儿,双唇无意识吐露言语:“此番江南风波,牵连甚广,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着这里,你无诏来此,恐受牵连。”

    “…这就是你要同我说的。”顾珩难以相信的看着她,说不出的失望。

    孟跃阖上眼:“是。”

    她面色愈发白了,摇摇欲坠。

    顾珩一下子就心疼了,她重伤着,此时逼她作甚?顾珩收了手,“是我不是,言行有失,你莫往心里去。眼下你重伤未愈,先歇息罢。”

    脚步声远去,孟跃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落。

    须臾,屋门再次打开,齐妈妈伺候她如厕,末了又为孟跃换药,不知是顾珩交代,还是齐妈妈没话找话,道:“娘子昏迷后,一应换洗上药,皆是老奴伺候。”

    孟跃道谢,齐妈妈扯了一下唇,“娘子客气。”随后敛了笑,她不惯作这样和善姿态。

    齐妈妈扶着孟跃躺下,掖好被子,又检查炭火,才轻手轻脚退出屋。

    屋内温暖如春,伤处也得到处理,带着钝钝的麻,江水中的刺痛恍若隔世。

    孟跃闭上眼,脑中却浮现顾珩的脸,她皱眉,强行想旁的事。

    她把刘生他们送走,独自断后,应是把尾巴扫干净了。

    她想在隆部的孩子们,她答应要去接他们。

    她想,六皇子现在一定四面楚歌。

    但是无论想什么,最后都会落回那个日出东方的江岸,秋意瑟瑟,冽冽江风中,青年沐光而来。

    不需要顾珩做什么,不需要他说什么,那个时候,他出现在那里,于孟跃而言胜过千言万语,毫不费力的打破孟跃印象里,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奶团子形象。

    顾珩长大了,他有自己的主见。

    但是……

    孟跃拉过被子盖住头,默念心经,终于不知不觉睡下。

    她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天色晴朗,齐妈妈在屋外轻声唤,孟跃应声。

    于是齐妈妈进屋伺候孟跃如厕,洗漱。

    事毕,顾珩提着食盒出现,齐妈妈默默退下。

    今日顾珩换了一身金绣海棠花锦袍,更衬的他容色昳丽,顾珩不疾不徐地在床上支小桌,摆放食物。

    他端起粥碗欲喂,孟跃道:“我今日好多了,自己吃。”

    顾珩没与她争,大约是屋内太静了,孟跃问:“你可用过早饭了?”

    “没有。”

    孟跃:……

    饭后,孟跃推说不适,顾珩派人请大夫为孟跃号脉。

    “娘子脉弱无力,因外伤失气血,后寒气入体,病入筋骨,需得调理小半年,否则落下病根,他日刮风下雨,这些陈年旧伤都会作痛。”

    孟跃心中一沉,情况比她预想的还恶劣。她抿了抿唇,“老先生,若我按时服药,注意保暖,现下可能行千里?”

    “娘子说笑。千里颠簸何其苦,寻常娘子都受不住,更遑论伤重之人。”大夫看出孟跃的心事,捋了捋胡须,劝道:“功不在一时,娘子年轻,他日有大好时光。切莫因小失大。老夫言尽于此,娘子自行斟酌罢。”

    孟跃回过神,起身欲送,床尾传来轻声:“我着人送老先生,你躺着。”

    顾珩取了两本杂记,递给孟跃,“你这人闲不住,给你解闷儿。”他转身欲走。

    “别走,我有事与你说。”孟跃正色道:“此前我在京中与穆延来往,六皇子有心查探,并不能瞒住他,他应该晓得你知晓我未亡之事。如今他被俗事所困,我忧他拖人下水,浑水摸鱼。”

    她看向顾珩,意有所指:“你无诏离京,就是现成的把柄。”

    顾珩知道孟跃是担心他,可是话里话外撵他走,总叫人心里不得劲。

    “这两年母妃催促我相看贵女,父皇也暗示过两回,我嫌烦,琢磨应对。六月中旬时,宫里传来太后风寒入体,久病不愈的消息,于是我令人往外撒了流言,道:皇十六子八字奇诡,命数怪异,若有子嗣,恐绝六亲。”

    孟跃眼皮一抖,不敢置信的看向顾珩,有些急了:“如此荒谬,圣上必不能信。”

    顾珩点点头,“我对父皇说,我无权无势,却有人中伤,实在奇怪。不若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父皇就允了。对外我前往中州的灵华寺,那里供奉地藏王菩萨,可化清罪孽。”

    顾珩说的轻描淡写,云淡风轻,听在孟跃心中却是波涛汹涌。

    顾珩知不知道这样的流言对皇子的中伤有多大。往后但有祸事,都往他身上扯了。

    “为什么?”孟跃疲惫问。

    顾珩神情平静:“去岁你在江南出手烈酒,今岁六皇兄往你身边加派人手,你从来都不是束手待毙的人,我估摸着你们之间有一场硬仗。果然,今岁你在江南闹了一波大的,六皇兄恨毒了你,你怕是不好过。”

    “我若不亲自来瞧瞧,你死里逃生也就罢了,若有三长两短,往后午夜梦回,我都不得安宁。”

    孟跃心中惊骇,一时无言。

    良久,她生硬的转移话题:“太后生病是巧合,还是?”

    “是巧合。”顾珩犹如一个旁观者,叙述道:“我原本瞄准的是七皇兄,打算给他添点乱子,然后再放出流言的。”

    顾珩走了,屋内恢复静谧。

    孟跃躺在床上,看着织金云鸾纹床帐出神。

    有人急她所急,忧她所忧,为她善后,如此体贴,如此周全……

    孟跃闭上眼,想要睡去却不得,这几日她睡的太多了,眼下精神头很足。

    她只好半坐起身,翻阅床头杂记,忽闻箫声,时高时低,分明是悠扬轻快的曲调,却因为玉箫柔美低缓的特点,曲子里也带了清冷忧郁。

    曲里愁事,所谓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