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翡翠摆件一事,孟跃没有瞒着刘生,“你做惯了这一行,届时你帮着留意…刘掌柜,刘掌柜?”
刘生回过神来,面色赧然,“郎君对不住,我只是太惊讶了。”
孟跃难得揶揄:“藏宝斋在京中不算顶好,但也不是无名无姓,难道铺子里没有大买卖?”
“有是有。”刘生不好意思道,“只是郎君也说了,藏宝斋在京中也叫得出名号,若要卖出五百两,成本差不多也在三百两了。”
京中多贵人,眼力好,眼光高,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糊弄,小心铺子被人砸了,混不下去。
如孟跃用一块三十两买来的翡翠石,最后卖出五百两高价,简直不敢想。
孟跃挑眉:“怎么,洪大师傅那一百五十两,你给我补上吗?”
刘生憨笑,他知晓孟跃不是那种严苛性子,也大着胆子调侃两句:“郎君,其实您提出雕刻的大方向,寻一个手艺中上的师傅也成。您之所以找洪大师傅,是因为洪大师傅的人脉罢。”
孟跃给他一个孺子可教的肯定目光,“不错,一事不烦二主,他得利,我也方便。还能叫他念我个好。”
刘生打心眼儿里佩服,他原本觉得做古玩买卖,他也算个中好手了,对上他家郎君,他才晓得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两人话了会子,孟跃道:“今日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我留意鸿禾玉斋。”
刘生想了想,“是他们买走了摆件?”
孟跃颔首,随后问:“怎么了?”
刘生摇摇头:“没怎么,只是有点意外,鸿禾玉斋比不得藏宝斋,这些年珠玉摆件,单件售出不会超过两百两。”
刘生顿了顿,又语气轻松道:“或许是因为鸿禾玉斋想往上走一走,所以下血本,打出名声。”
孟跃不语,食指点着红木小桌,不过几个瞬息,她道:“这样,你使些银钱,令乞儿留意鸿禾玉斋的摆件最后卖给谁。”
刘生应是。
孟跃手里又有了三百五十两闲钱,扭头买下两匹骏马,车身也在平民规制内,最大限度宽大。
她赶在年前,正是叫价高的时候,两匹骏马就去了她一百六十两,加上马车,一百八十两就无了。
车把式看见院里的骏马和车后,愣在当场,哆哆嗦嗦问,“郎君,您要解雇小老儿吗?”
车把式姓吴,四十来岁,当阿爷的人了,他很为自己在这个年纪找到轻松体面的差事而欢喜。
谁知郎君令他回家休息一日,回来营生就要没了。
孟跃安抚道:“没有,你车赶的好,没有要换你。”
三言两语解释后,车把式雀跃的蹦到两匹骏马跟前,他这辈子还没赶过这么好的马。
很快车把式又得了一个好消息,孟跃询问他家中可还有会赶马的人。
车把式立刻推荐了自己的二儿子,说完又忐忑。
孟跃道:“改明儿把人带来瞧瞧。”
车把式忙不迭应下。
刘生若有所思。
苗秋娘…现在改名秦秋了,她虽然无法理解孟跃的做法,但她很听孟跃的话。
腊月里,麦坊客似云来,这个时候添置马车的好处就出来了,吴二郎载着秦秋去郊外工坊,往城里监送蛋糕。
孟跃在城里走动,一边托牙行帮她留意京中不景气的铺子,一边打探消息,顺势走街时相看。
孟熙跟在孟跃身侧,此刻也好奇的望着车外风景。
说来也是巧了,孟熙看见一个熟人,顿时骇的躲在孟跃身后,瑟瑟发抖。
孟跃看去,车前不远处,鼻青脸肿的男人不是苗大郎又是谁。
大冷天儿,他还穿着瘪瘪的陈棉衣,想来也是,苗秋娘带着女儿跑了,章家寻不着人,定是拿苗家撒气,苗家也是恶有恶报了。
孟跃放下车帘,拍拍孟熙的背,“不怕,我在。”
简短四个字,语气算不得温情,却轻易安抚了孟熙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马车与苗大郎擦身而过,他毫无所觉,只是抚着脸上的伤,倒吸一口气,啐骂章家心黑手狠。
车外的人潮将糟心事推远,孟跃给孟熙买了一个九连环。之后她们入了一家茶楼,孟熙被说书人吸引心神,点心都忘了吃。
忽然隔壁有人提到八皇子,孟跃吃茶的手顿了一下。
八皇子礼贤下士,前儿不久在南门往西的地段买了一座楼,置明源堂,邀有才之士当堂对论,以文会友。
孟跃眼睫垂下,八皇子真阔气,一座楼说买就买了。这是看四皇子一派势减,出来拉拢人?
太子也好,四皇子也罢,甚至六皇子身边都围了不少贤才,八皇子也确实该急了。
孟跃心中意动,今日带着孟熙不方便,打算改明儿去明源堂瞧一瞧。
又几日,孟跃把孟熙交给秦秋,她乘车前往明源堂,刚要下马车时,忽然瞧见一张熟面孔。
十五皇子怎么会在这儿?
随后孟跃想起,十五皇子今岁过了十五,是该出宫建府了。
孟跃立刻退回去,放下帘子,示意吴老头赶车离开。
十五皇子驻足,八皇子道:“十五怎么了?”
十五朝孟跃的马车努了努嘴,“刚才那马车分明要停下,结果人都没下来,又走了。”
太子打趣道:“莫非对方还瞧不上明源堂。”
八皇子眸光微暗,若只是贫书生也就罢了,但看拉车的骏马威风凛凛,便知不是一般人。
八皇子温声道:“明源堂供天下读书人交流,无缘则散,有缘则聚,我从不强求。”
十五皇子赞道:“八哥豁达。”
太子不置可否。
一行人进入楼内,只是十五皇子听了一会子就头大,“五哥,八哥你们聊,我听的头大,出去透透气。”
今日是个难得的暖阳天,十五皇子在街上闲逛,日光洒在身上很舒服。
“吃蛋糕,到麦坊。好蛋糕,选麦坊。”童声欢快,声似海浪,一浪堆着一浪。
十五皇子听得了趣儿,问随从:“蛋糕是何物?”
随从亦不知,于是向街边孩童打听。
一刻钟后,十五皇子站在麦坊外,看着铺子里的客人,道:“铺子虽小,生意却兴隆。”
随从附和,要为十五皇子购买蛋糕。
“等等,我自己去。”十五皇子大步进入铺内,他身量高,剑眉星目。一身紫底菱形菊花纹锦袍,腰悬美玉,不说话时,气势颇唬人。
左右客人都避着他,唯恐冲撞他。
刘生立刻端着品尝品迎上来:“郎君是想尝尝原味蛋糕,好事‘橙’双蛋糕,或是樱桃煎蛋糕。”
年关前后,好事‘橙’双蛋糕卖的最好。
十五皇子看了一眼,刚要尝,随从先道:“殿…郎君,小的先尝罢。”
十五皇子颔首。
随从尝过,十五皇子再尝,他对蛋糕松软清甜的口感惊喜,最后选择好事‘橙’双蛋糕。
“来十块。”
刘生笑盈盈道:“郎君,麦坊有一整个蛋糕。”一名女娘推出一个完成的圆形蛋糕,上面点缀橙子。
刘生道:“这么一个蛋糕,能分出十六块。”
十五喜形于色,这个好。
一共三百二十文钱,刘生给抹个零头,三钱银子。
十五皇子想了想,又要了一个原味蛋糕,一共六钱银子。
他让随从去明源堂给太子和八皇子递了消息,带着两个蛋糕进宫了。
十六近来憔悴,可把他心疼坏了,希望十六吃着蛋糕,心情能好些。
日头高升,十五皇子匆匆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而后回到自个儿宫里同母妃用饭。
饭后,他将原味蛋糕留给母妃。他提着橙子蛋糕去春和宫。
十六皇子在院里同穆延对弈,他平遭一难,承元帝怜惜他,并不令他回上书房,先把身体和精气神养回来再说旁的。
小全子眼尖,十五皇子一露面,他就看见了,“十五殿下,您来了。”
他热情迎接。十五皇子进主殿给顺贵妃见礼。
而后他才向十六皇子来,穆延起身向十五皇子行礼,十五皇子摆摆手:“不必多礼。”
十五皇子单手揉揉十六皇子的脑袋,“看看十五哥在宫外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小全子撤走棋具,十五皇子把蛋糕放石桌上,打开盖子:“当当当——”
“十六弟,你没见过罢,这是宫外最近时兴的点心。”
十五皇子一边讲述宫外热闹,一边切了几块蛋糕,让小全子给主殿送去。
十六皇子发丝如墨厚重,眼睫很长,半垂着,在这样明媚的日光下,仍有一种雾蒙蒙的忧郁感。
十五皇子感觉他十六弟如玉凿山,都快碎了。
他切了一块蛋糕递在十六皇子跟前,“十六弟,你尝一口,就尝一口,真的很好吃,十五哥不骗你。”
十六皇子看他一眼,十五皇子眸如星辰,亮亮的望着他。
十六皇子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他抬手用银叉子叉了一小块蛋糕,那只手白的发光,十五皇子清晰看见他手背下的青色脉络。
十六皇子尝了一口,凤眸微弯:“很好吃,谢谢十五哥。”
十五皇子欲言又止,唯余一声叹息。他临走时,往偏殿旁边瞟了一眼,悦儿的屋子仍是锁着。
十五皇子心里难受,打算知会母妃后就出去,没想到会遇见他父皇。
承元帝笑道:“你从宫外带回的蛋糕还不错。”
十五皇子摸着后脖子笑笑。这一耽搁,他傍晚才出宫回府。
天色转眼就黑了,刘生向孟跃汇报时,提了提十五皇子,只道是位紫袍贵人,出手大方。
根据刘生的形容,孟跃瞬间猜出是十五皇子,她抿了抿唇。
刘生发现眼前人神情变化,但又说不上来。他压下不表。
因着十五皇子一出,孟跃之后日子都待在院里。
第32章
如孟跃所料,年关至上元节,麦坊门庭若市,日进斗金。
无论工坊,麦坊,亦或为她赶车的吴家父子,节日悉数三倍月银,另予年节红封,女娘们一扫疲惫,精神抖擞。
孟跃手里重新攒下几百两,二月上旬末,牙行那边递了消息,东大门码头有个笼饼铺做不下去,打算出售。
孟跃前往茶楼二楼,与胡牙人会面。
“郎君上座。”胡牙人点了一壶好茶,配着两碟点心,躬身为孟跃斟茶。
孟跃:“多谢。”
胡牙人笑道:“郎君客气。”
简单寒暄后,胡牙人切入正题。
“那家笼饼铺全靠寡妇娘撑着,去岁夏末,寡妇娘因病去了,儿子和儿媳没学到寡妇娘手艺,硬挺了大半年,实在撑不住,才想着把铺子出手。”
胡牙人目光扫过对面人,隔着幕篱瞧不清,幕篱是女子常用,但听对方声音,观身形步伐又是男子。终归气度不俗。
胡牙人斟酌用词,继续道:“不瞒郎君,小的去铺子看过,地方估摸着一丈三尺见方,只那两口子埋汰…”他欲言又止。
孟跃道:“无妨,回头推了重建就是。”
胡牙人应声:“是是,是这个理儿。”
见孟跃并不介意,牙人心中有底气,又说起铺子的好:“那地段是真不错,离码头就二十来步,郎君想想,码头每日来往多少人。”
孟跃给面子的附和。
胡牙人看着孟跃,忍不住舔了一下嘴皮,“郎君也晓得京城的地价,那两口子是打算把铺子卖了,得了钱去周边置地,往后当个地主,每年吃租子。他家还有一个娃儿,六七岁,听对方口风,说是想把娃儿送学堂认几个字,不做个睁眼瞎。”
说一千道一万,这铺子是不会便宜了。
牙人眼一闭,道:“那边想要这个数。”他伸出一个巴掌,又添了一指。
六百两。
孟跃轻笑一声,听的牙人心里发颤,只见幕篱下传来揶揄声,“我又不是冤大头。四百两,乐意就卖,不愿意就罢了。”
胡牙人眼皮子一跳,还欲尝试,“郎君,四百两太低了,他们不会应,您再添…”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结果,不会改变一分,如果你做不到,我自会去寻其他牙人。”孟跃起身就走。胡牙人忙不迭拦住她,连连告饶,指天发誓说再寻摸。
“一旬。”孟跃道:“一旬内再找不到就罢了。”
胡牙人赶紧应下。
胡牙人送孟跃离去,随后他朝另一个方向去,刚进入小巷,就被人缠住:“对面怎么说。”
“四百两,多一个子儿也没有。”
“这太低了。”夫妻俩嘀嘀咕咕,小媳妇眼神飘忽,“我们原本叫的六百两就不高。”
“再说了,我们把铺子租出去,一个月八两银子,好租的很。一年轻轻松松一百两银子,六年就回本了。”
胡牙人给气乐了:“你就吹罢,真那么好,你为什么不把铺子租出去?”
八两银子一个月,那得卖多少笼饼?
码头人来人往不假,但兜里有两个子儿的,谁会去吃平平无奇的笼饼,更多的还是干苦力的和寻常百姓。
更遑论那一带都是几十年老店,量大实惠,物美价廉。
一海碗油汪汪的打卤面,十文钱。谁家若高一文钱,当天客人就得赶掉三分之二。
小媳妇儿缩了缩脖子,从前婆母在时,一家人那真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带歇的。
买面粉,买菜,和面,剁肉馅,做笼饼,吆喝卖笼饼,一天约摸八百个,把一家人累的团团转。
小媳妇儿都怀疑,婆母是积劳成疾没的。
她忙活一天,晚上浑身疼的睡不着,太受罪了。
再加上他们手艺不好,每日受同样的累,却只勉强卖出两百个笼饼。
这些年婆母带着儿子在京里置铺子,置院子,两处卖了,小一千两是有的。他们完全可以去周边县城置业,舒舒服服过后半生。
小媳妇儿扯了扯丈夫的袖子,丈夫道:“真的太低了,五百两,五百…诶诶别走啊。”
胡牙人懒得理他们,他手里又不只一处铺子,这个不成,就换一个。
三日后,胡牙人寻至麦坊找到刘生,“刘掌柜,北门那边有个面馆转手,有先时笼饼铺子三个大,一口价三百两,你帮着询问郎君,要是不要。”
是日下午,孟跃去面馆瞧了瞧,地段不错,与人定了契约,去官府公证。
夜里,孟跃看完账本,与刘生道:“明儿你去寻之前的匠人,推了面馆重建,我打算开个卤味店,两层楼高。”
刘生疑惑:“郎君何不建三层,这样也能多容纳客人。”
孟跃抬眸,烛火映在她眼中,落日残阳般,朦胧而清冽。刘生慌乱的垂下眼。
孟跃并无不悦,与他解释:“卤味味道,不适合客人久留,上面那层楼是放食材和杂物的。”
“但一楼也很宽了。”刘生说。
孟跃道:“一楼后半地方隔断住人。”
“啊?”刘生茫然。
孟跃笑了笑,那张淡漠的脸像平静的湖水,被春风拂动,泛起了圈圈涟漪,有了温度,“你这段日子跟城里乞丐儿打交道,可有几个得心意的。”
刘生年少时在流民群里混迹过,她相信刘生的眼光。
而刘生在短暂怔愣后,终于明白孟跃话中意思,一时呼吸都急促了,他想说怎么能随意用乞儿,但话出口却是:“郎君这么信任我?”
孟跃笑睨他:“是,有什么不对。”
直白简单的一句话,却如大锤砸在刘生心头,他喉咙滚了滚,哑声道:“郎君,其实我们认识的日子并不长,您并不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我很会隐藏,心思歹毒…”
孟跃抬手打断他:“你也认字念书了。你应该晓得何谓一见如故,何谓话不投机半句多。”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刘生定定看着她,简陋的书房寂静无声,许久,烛火爆裂出一丝火花。
刘生从凳子起身,行至孟跃跟前,跪伏在地:“郎君教我,君不正,臣投他国。郎君不是天子,我也不是官。但是在我心里,郎君就是我的主,主以诚待我,我将视主如腹心。”
孟跃俯身扶起他,与他四目相对,莞尔道:“我相信。”
“郎君——”刘生紧紧握住她的小臂,难掩激动。
末了,他捧着新册子扎入黑夜中,二月初,乍暖还寒,夜里寒风冷冽,可是刘生心头一片火热。
之后他忙的团团转,不见疲惫,反而红光满面。这期间,他给孟跃带来了一个新消息。
鸿禾玉斋买走菩萨摆件,但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在铺子里售卖。
“起初我以为鸿禾玉斋是想在年关或上元节大肆宣扬,结果毫无动静。于是我贿赂了玉斋伙计,才知道铺子里压根没见过菩萨摆件的身影。”
不等孟跃问,刘生又道:“鸿禾玉斋不比藏宝斋,京中只有一家。”
孟跃若有所思,刘生识趣退下。
三月底,穆延回府,当他被小贼抢了钱袋子时,无奈的摇摇头,“别闹了。”
等他不疾不徐追上去,却发现小贼不见踪影。他终于意识到,这小贼不是孟跃假扮,而是真的贼,石化当场。
“穆伴读真是个幽默的人。”马车内传来熟悉的揶揄声。
穆延看去,很寻常的马车,甚至有些旧。吴老头乐呵呵笑:“我家郎君有请。”
穆延手脚并用上了马车,看见车内静坐的人,内心流泪,他的钱袋子真被小贼偷走了。
马车驶向茶楼,两人进了雅间,不消孟跃询问,穆延一股脑儿说了十六皇子的近况,一边说一边留意孟跃神情,却没有发现破绽。
他终于忍不住:“听见十六殿下如此,你没有半分难过吗?”
“那你希望我怎么样。”孟跃叹息:“十六皇子喜欢我,你知道的罢?”
穆延眸光一顿,视线盯着桌上茶盏:“宫里如今都晓得了。”
“然后呢。”孟跃指节轻叩桌面,那声音不知是轻快还是缥缈,“客观上,我与他身份差距大,还比他大四岁。”
“那又如何。”穆延不太赞同:“只要十六皇子喜欢你,身份不是问题,年龄差的也不太多,更何况你们一起长大,情分非常。”
“是啊,我们一起长大。所以他分得清吗?”孟跃看着穆延的眼睛,眸如湖水,平静静谧:“十六皇子分得清什么是男女之情,什么是年少者对年长者的儒慕?”
“这……”穆延被问住了,他不明白孟跃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青梅竹马,难道不是佳话?
为什么现在成了孟跃阻拦十六皇子的理由。
孟跃垂下眼,十指捧着白瓷杯,水温透过杯壁传至她指腹,她看着水中倒影,轻声说:“主观上,我分得清楚,我看着十六皇子长大,对他只有年长者对年少者的怜惜。十六皇子生病受伤,我会心疼。十六皇子进步,我会为他高兴,我欣赏他的聪慧机灵。”
“你转述十六皇子的近况,我不心疼是假的。可是我知道,一旦心软,不过是重复之前的错误。甚至,我的存在会成为刺向他的利器。”
孟跃晃着白瓷杯,杯底在桌面摩擦出嘶哑声,几滴茶水飞溅,落在了孟跃手背:“穆伴读,你希望我心疼十六皇子,希望我回头,但我不能见光,你又把我置于何处。”
窗外的喧嚣仍在继续,穆延哑口无声,慌乱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却被呛的直咳嗽。
孟跃递给他一方手帕,穆延接过:“多谢咳…咳咳……”
之后两人默契的结束这个话题,穆延道:“最近宫里没什么特别的事…”他微微停顿:“有一件事,太后把贤妃娘娘带走了。”
孟跃挑眉,“我记得大公主之前跟着太后。”
穆延颔首,“宫里人都在猜大公主用了什么手段,说动太后。”
孟跃回忆过往,眉眼沉静,穆延偷瞄她一眼,又别开了眼。
不知为何,一段时间不见,他感觉孟跃气势更盛了。方才面对孟跃质问,他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太后长年礼佛,应是信佛几分。”否则早回宫了。
若单一件事,孟跃还联想不到。
但是太后礼佛,翡翠菩萨像不知踪迹,又在这个时间点太后带走贤妃。
孟跃眼中划过一抹亮光,锋利慑人,但转瞬即逝。
“你若有心,寻信得过的人盯着鸿禾玉斋,背后主子很可能是大公主。”
穆延双目圆睁,他从没听说过啊。
而且大公主这些年闭门不出,穆延有时都快忘了这号人。
孟跃从前也不怎么留意大公主,但眼下来瞧,大公主并不如表面懦弱无能。
但愿是她多心罢。
这厢分别后,穆延回到宫中,纠结之后还是将此事告知十六皇子。
“她认为我不能护她?”十六皇子低低出声,他坐在临窗榻上,右手搁在红木填漆如意纹小桌上,握着梅子青瓷盅,逆着光,大半张脸没在阴影里。
端是有情眉,无情目。
穆延刚要点头,忽然愣住,他不是这个意思。而且,他在说大公主的事。
罢了,先把一件事掰扯清楚。
“殿下,孟姑娘的意思是。”穆延咬咬牙,狠心道:“她对你只有姐弟之情,无关情爱。”
十六皇子垂下眼,他清减许多,眼皮薄,下颌线条比之从前明了,隐隐透出凌厉。
“宫里的公主两只巴掌数不过来,本殿不缺姊妹。”
穆延:………
穆延神情疲惫,打算退下,却听十六皇子道:“十五哥说蛋糕是最近时兴的点心,同她离去的时间吻合,是她。”
穆延:???
不是,这是怎么联想到一处的!
“殿下,容我提醒您,悦…孟姑娘并不十分精通厨艺。”
“又非是她亲手做,她动动嘴就成。”十六皇子轻笑一声,他身形单薄,病色难掩,压住了未褪去的稚气,矜贵冷淡。
“我清点过她的屋子,她带走的那些东西,除却不好出手的,剩下卖出不过几百两。她是个很有成算的人,不可能几百两砸在一个玉件儿上。”
穆延如闻天书,忍不住揉搓脸,为何他听不懂十六皇子的话了。穆延提出疑惑。
十六皇子指扣桌面,示意穆延在榻上落座。
穆延嘴角抽抽,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用指节叩桌。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刚要喝,听十六皇子道:“京里铺子多,若非经手玉件儿,她怎么会留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玉斋。”
穆延抿了抿唇,委婉道:“或许是孟姑娘出手玉件儿换钱。”
十六皇子摇头:“她要躲皇室,出手的东西越隐蔽越好,不会找正经铺子。从而倒推,流入正经铺子的,定是能见光的玉石。而让她入眼,说明玉石价值不菲。而她敢经手大笔银钱,证明有倚仗。”十六皇子端起杯子饮了一口,水已经凉了,却让他脑子愈发清醒,喑哑道:“蛋糕声名鹊起,时间点又那样寸,我很难不怀疑。”
穆延指尖蜷缩,握了两下才握住杯子,哆哆嗦嗦捧到嘴边,一入口,水哇哇凉,冰了一激灵。
十六皇子苦笑一声,“短短日子,她便起了势,对比之下我沉溺情爱,画地为牢,我确实弱小。”
十六皇子扪心自问,他将孟跃带在身边,真的能在皇家眼皮底下护住她?
夕阳西下,晚霞尽然,天地一片暗了。
顺贵妃盯着偏殿紧闭的大门,再也忍不住,打算亲自叩门时,偏殿大门打开了。
十六皇子身披斗篷,乌发半束,提灯向她行来:“母妃,我们一起用晚膳好吗?”
顺贵妃瞬间红了眼眶,紧紧握住儿子的手,连声应好。
第33章
宫里人察觉到了十六皇子的转变,承元帝知晓后也松一口气,他打心眼里认为男儿当顶天立地,为一个女子寻死觅活算什么。
但十六对一个宫人尚且如此,可见秉性纯良,十分重情。
人总是如此无理取闹,既要纯良宽厚,又盼着杀伐决断。
傍晚承元帝摆驾春和宫,晚膳后,承元帝借口对弈,把十六皇子叫去书房。
帝王手执棋子闲敲,“十五常往你宫里跑,可见还是有用的。”
提及十五皇子,十六皇子柔了眉眼,他轻盈落下一子:“从小到大,十五哥总是待我好。”
承元帝此刻也没说什么‘难道其他皇兄待你不好’的扫兴话,他问儿子:“什么时候回上书房?”
十六皇子摇头,承元帝蹙眉。
十六皇子抬眸看他,目光朦胧,竟生出几分沧海月明珠有泪的忧郁,承元帝心头被蛰了一般,有些不太好受,“十六……”
“儿臣少时读《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十六皇子摩挲着莹白棋子,“儿臣不是孑然一身,儿臣有父皇母妃,有兄长,儿臣不止是为儿臣一人活。”
承元帝明了,十六并不是忘记那个宫人,而是将悲伤掩藏。
承元帝难以理解:“你就那么喜欢?”区区一个宫人。
十六皇子沉默。
承元帝有些恼,又有几分无可奈何,此刻他对十七皇子也多了两分埋怨和不满。
哪怕十七揍十六一顿都好,攻心太毒。
次日朝堂上,承元帝为一件小事斥责七皇子。
朝会后各方打听,查来查去,只得知承元帝前一晚去了春和宫。
“贱人,生来就是克本宫的。”齐妃勃然大怒,砸了一地名贵瓷器摆件。
自她入宫后一路顺遂,连生三子,个个聪明过人,她也登上贵妃之位,谁料一朝不慎,又落回妃位。
她今日种种,皆拜十六皇子母子所赐。
嬷嬷立刻驱了宫人,拍着齐妃的背顺气,“娘娘慎言,现在满宫都盯着拿咱们错处。”
齐妃咬牙。
嬷嬷低声道:“娘娘,现在不是咒骂时候,方才宫人来报,皇后娘娘邀请顺贵妃赏花。”
齐妃怒火稍歇,“皇后想拉拢顺贵妃?”
嬷嬷不语。
“她想的美。”齐妃冷笑:“当初董嫔的孩子怎么没的,没人比皇后更清楚了。”
嬷嬷迟疑:“娘娘是想揭穿那件事?”
“当初本宫隐而不发,正是为了此刻。”不需要周全的证据链,只要一件证物,就能像根刺扎在皇后和顺贵妃之间,断了皇后拉拢的可能。
宫内暗潮汹涌,宫外一片祥和。
孟跃的卤味店终于建好,食材通过吴老头向其村中人户购买,把吴老头高兴的合不拢嘴,这可是大脸面的事,往后他们吴家在村里都要被高看一眼。
吴老头指天发誓,一定给孟跃呈上最新鲜的肉菜,具体采购由吴家其他人商议。
另一边,刘生为孟跃精挑细选了五个乞儿,四男一女,最大的乞儿年十八,叫陈昌,妹妹陈荷年十三。这兄妹俩是京区治下县里人士,当初双亲病亡,又欠了钱,追债人要把陈荷卖去青楼,族里也爱莫能助,陈昌心一横就带着妹妹跑了,沦为乞儿。
最小的乞儿土子,年十岁。
另外两个,一个年十七,叫张五,口吃,但是据刘生介绍,张五很机灵,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也能瞧出一二。
还有一个年十四,叫旺子,性子腼腆和善。
五人换上崭新衣裳,站在孟跃跟前,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令孟跃沉默。
刘生小心询问,“郎君,您看如何?”
五人也紧张期待的望着孟跃,恳求孟跃留下他们。
孟跃:“……可。”
孟跃对刘生道:“你看着安排。”
刘生应声。
卤味这种食物,料放得足,基本不会难吃。
孟跃不如何通厨艺,但卤味配方,现代视频都播烂了。
八角桂皮等各种香料备齐,再放冰糖酱油豆瓣酱等,卤汁熬出来,把肉菜分别放进去煮,香飘十里不敢说,行人路过是会多看一眼。
张五切一会子菜,又盯着锅里瞧,把刘生给气乐了,“你是觉着少荤腥,打算添个荤。”
揶揄张五不仔细,当心切着手。
张五咧嘴笑。
土子咽了咽口水,眼睛都要掉锅里:“叔,这卤味太香了。”
刘生瞪他一眼,随后又缓了神色:“好好干活,第一锅出来,让你们吃到撑。”
众人不敢置信,土子一蹦三尺高,张五手一抖,刀口在左手开了口子,鲜血直流,这是真添荤了。
陈昌勉强残留理智,“叔,这一锅不便宜,我们吃了,郎君那边怎么交代?”
其他人也安静下来,卤味虽好,但他们更想要一个安稳之所。
刘生哼道,“这就是郎君的意思,郎君从不让人饿肚子干活。”
店里一群孩子欢呼着,快把屋顶掀了。
五个孩子吃了顿饱的,美美睡一觉,次日正式开业。
在鞭炮声中,刘生扯落红绸,露出崭新牌匾:刘氏卤记。
京中的孩子们又换了童谣,“嘴里淡,吃卤味,找北门刘氏卤记。”
短短十三个字,仍是内含行动指令,并简明扼要指出目的地。
大方向位置:北门。
具体位置:刘氏卤记。
春夏交替,空气里还含着湿意,人们总乐意吃些重口味食物,冬日里的铜锅子吃腻了,换个口味。
吃不起铜锅子的百姓,也乐得寻替代品。
开业第一日,刘生在旁边帮衬着,都差点忙不过来,不到傍晚,卤味就卖光了。
刘生让陈昌他们闭店歇息,他走了一趟麦坊,把今日银钱和账目送去杏花巷。
孟跃大致看过,把账本递给秦秋,由秦秋誊抄一份。
刘生喜道:“郎君,今儿再添一半食材,我估摸着都能卖完。”
卤味味道是真的好,虽比不上百年老卤,但比一般卤味店还是好很多了。
孟跃:“明儿我跟吴老头提一句。”
顿了顿,孟跃道:“五个孩子还是太嫩,你再招几个成人。”随即想起什么,笑道:“把那个庄伙计叫来罢,不会亏待他的。”
庄伙计正是当初给刘生一碗粥活命的人。
刘生本就带笑的脸,更添喜意,连连点头:“卤味铺子住不下,郎君,成人补贴一份住宿可否?”
孟跃颔首:“我说过,你心里有成算了,可自行拿主意。”
秦秋羡慕的望着二人,又暗暗为自己鼓劲,只要她努力,总有一日,她也会成为郎君重要的属下。
麦坊和卤味店门庭若市,最后日收益趋于一个平稳可观的数字。
孟跃手里的银钱在快速消耗后,又快速增长。
钱搁手里不动就是死物,孟跃寻找新商机。
糖酒暂不考虑,她现在吃不下。
很快刘生给她带了消息,有一家酒肆想要每日购得一定数量的卤味。
孟跃点点头。
刘生又道:“郎君可以去那家酒肆瞧瞧,那家酒肆的老板不太一样。”
酒肆与卤味店只隔两条街,马车轮子滚过青石板,停在酒肆五十步开外。
北门鱼龙混杂,酒肆更乱一些,一群男人中,一名三十上下的妇人,衣衫暴露,含笑行过其间。
赶车的吴二郎看的面红耳赤,别开脸去。
孟跃想了想,令吴二郎带他去当铺,一刻钟后,孟跃一身半旧劲装,头戴斗笠。
吴二郎目瞪口呆:“郎君,您这是?”
孟跃打发他回麦坊,独自一人前往酒肆。她在幌子下驻足:“宋寡妇酒肆。”
孟跃按了按破旧斗笠前段,进入酒肆。
素来物以稀为贵,在一众敞面大汉里,出现一个戴斗笠的男子,反而招眼。
孟跃在角落落座:“半坛酒。”
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似微凉清风拂过半熏温热的面庞,带来舒爽。
酒娘子眼睛亮了亮,亲自拎着半坛酒靠近,在孟跃对面落座,目光扫过孟跃修长的手指。
没有伤痕,甚至称的上细腻,但又不似女子纤细葱白。
外衣陈旧,但露出的中衣领子有八成新,乃绢布所制。
是个大户人家的小郎君。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打扮成这样,但酒娘子并不觉对方在逃命,倒更像是看多了话本子,脑子一热出来闯江湖的。
酒娘子倒了一碗酒,递到孟跃手边,不经意抚过孟跃手背。
她见对面人手指蜷缩了一下,又忍住了。
酒娘子眼中笑意愈浓,声如黄莺:“尝尝,这是梨花春,不醉人。”尾音缱绻,暧昧低语。
孟跃喝了一口,咳嗽出声,酒肆内顿时传来大笑,一片快活气息。
酒娘子借着为孟跃抚背顺气的由头,坐到她身侧,媚人唤:“小郎君,慢些喝。”
第34章
酒肆里热汽攀升,有男人欲与孟跃拼桌,被孟跃不留情面拒绝。
“乳臭未干的小子,你……”
酒娘子上前挽住男人的胳膊,低声几句,男人怒火退去,掐了酒娘子的屁股一把,坐回自己位上。
孟跃蹙眉,酒娘子又凑上来,捧着酒碗要喂孟跃。孟跃偏头拒了:“劣等。”
酒娘子神色微顿,不知孟跃在说酒还是在说她,但那凝滞只是片刻,她俯身欺近,香肩半露,胸前一抹雪白晃人眼,如蛇一般依在孟跃臂上蜿蜒,呼吸中带着呛人酒气,混杂身上的脂粉香,激的人头晕。
“小郎君,奴家屋里有上等的玉浮梁,你要不要尝尝。”
孟跃沉默,其他男人半艳羡半嫉妒的盯着孟跃,“酒娘子,你仔细把小郎君榨干了。”
“小郎君去罢,酒娘子是这个…”男人比大拇指,色眯眯的盯着酒娘子的腰。
“你不亏哈哈——”
言语愈发露骨,酒娘子嗔怒众人,“一群冤家。”
口哨声此起彼伏,嘈杂刺耳。
孟跃起身,单手揽过酒娘子的肩,用大半个身子挡了其他人视线。
酒娘子诧异的看向孟跃,她比孟跃矮半个头,从她的角度,瞧见孟跃挺直的鼻梁,抿紧的唇。
她心中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好似孟跃因着她被冒犯而生气,但很快抹了这个念头,自作多情也该有个限度。
酒娘子刚要圆场,一股力道带着她往后院去,孟跃的大半个身子挡住其他人下流的目光。隔的远了还听见有人嚷嚷:“年轻小子就是性急,可别把酒娘子造坏了。”
又有人接茬:“造不坏,哪有耕坏的田哈哈哈…”
屋门关上,孟跃松开酒娘子,抱拳道:“失礼了。”
酒娘子盯着孟跃,忽而噗嗤笑出声,一方轻盈手绢撩过孟跃唇间,残留香气,不知是惋惜还是感慨:“果然这般体贴怜惜的秉性,不是臭男人。”
孟跃并不意外酒娘子能看出来她的性别。虽然也有一部分男人没有喉结,但是酒娘子长年跟男人打交道,这点瞒不过对方。
孟跃之前男装时,顶着被人揣测的目光也要戴幕篱掩住喉部,混淆视听。
酒娘子见孟跃不语,哼笑一声:“我不会说出去。”
她在榻上落座,手肘抵着榻上小桌,单手托腮,耳侧长长的红珠耳坠子落在细白的颈项间,雪里红梅般,夺人心魄。
孟跃:“多谢。”
她语气正经,神态正经,稀松平常的回应。
但酒娘子见惯了污浊的男人,或泼辣或懦弱的女人,冷不丁看着孟跃这样正派稳重的女子,很是新奇。
以及孟跃望向她的眼神,也令酒娘子舒适。没有自以为是的悲悯,更没有鄙夷,她们是平等一般。
所以,酒娘子从身后的榻里摸出一小壶酒和两个玉白的酒盅,招呼孟跃在榻上坐下,给孟跃满上一杯酒:“尝尝这个。”
孟跃浅尝一口,酒娘子期待问:“如何?”
孟跃细细回味,“入口轻盈,微甜不涩,漫有一丝丝果香,细品又无了。”
随着孟跃讲述,酒娘子渐渐坐正身子,孟跃又尝了一口,咂摸:“应是粮食里添了青梅,石榴…”
随后孟跃摇摇头,眉眼含着浅浅笑意:“我对酒并无涉猎,实在猜不出了。”
“还有六月桃。”酒娘子弯眸,她生了一张鹅蛋脸,但五官有些分散,与旁人的这一点差别,令她顿时失了颜色,似白水寡淡。但细瞧她眼角却是尖的,眼尾长而挑,于是酒娘子特意在眼睛和嘴唇描妆。
她不动不语,能道句小美人。但一动一笑,却是万般摇曳。乌髻间的金簪银钗,耳下红珠,皆沦为陪衬。
风情美人,不外如是。
此刻,这样一位美人指尖挪动,一点点盖住孟跃握酒盅的手,“你这般的,都说对酒无涉猎,旁人更不必提了。”
孟跃敛目:“与酒娘子相比,我确实是门外汉。”
话中恭维令酒娘子愣了愣,而后眉眼舒展,红唇飞扬,那对红珠耳坠在空中荡起迷人弧度。
直待日落西山,孟跃才告辞离去。
而宫里的热闹才开始。
齐妃借口要事,将十妃及两位贵妃请至凤仪宫。
殿内只稀稀落落点了四盏雁灯,傍晚凉风穿过半掩的窗棂,撩动灯火,高髻华裳娘娘们的影子堆叠在地,影影绰绰。
威严而肃穆。
皇后冷道:“齐妃,你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齐妃微笑:“娘娘莫急,实因一名宫人求到我跟前,说有莫大冤屈,臣妾这才唤妹妹们前来。”
一名面色苍白的宫人上前,却不是向皇后行礼,而是对顺贵妃磕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一般,哭道:“顺贵妃娘娘,我家主子对不住您,但她当初也是不得已。”
皇后眼皮子一跳,乌舂示意左右去拦,被齐妃的人阻了。
宫人加快语速:“董嫔主子也不想害人,是董大人虚报兵士人数吃空饷,董小郎君女干杀民女,将民女一家打成山贼,杀良冒功的事被皇后娘娘知道了,皇后娘娘让董嫔主子服药,将流产之事嫁祸十六皇子不成,又令董嫔主子对十六皇子下毒。”
“董嫔主子没得选啊。”宫人凄惨一声,再也支撑不住,倒地不动。
乌舂上前查看,宫人已然没了。
偌大的凤仪宫鸦雀无声,死般寂静。
皇后面皮抖动,一掌拍在扶手上:“构陷皇后,齐妃你好大的胆子。”
齐妃起身行礼,“娘娘明鉴,今日之前臣妾委实不认识这宫人,且她也未提前对臣妾说过具体冤屈,否则臣妾是万万不敢把人带来凤仪宫。”
她以帕掩唇,楚楚可怜,“臣妾也是被人害了。”
皇后瞪着齐妃几欲噬人。
庄妃担忧的看了一眼顺贵妃,惠贵妃无声叹息。
梅妃垂眸,遮住眼中讥讽。其他妃子沉默不语,不愿卷入这场争端。
一刻钟后,太医粗步检测,宫人害了病,早就是强弩之末。
齐妃神情悲悯,“原是油尽灯枯了,怪道要来凤仪宫。”
“齐妃!”皇后喝道。
齐妃低头告饶。皇后恨不得当场杖毙她,却不得不压着性子,“此事重大,本宫一定查清。”
一日后,此事有了结果,原是那宫人害了傻病,生前就胡言乱语。
齐妃糊涂,罚抄女诫一百遍,禁足三月。
齐妃毫无异议,顺从受之。
顺贵妃看她一眼,心头颤了一下,回到春和宫还心神不宁。
十六皇子挥退宫人,握着母妃的手宽慰她:“母妃不必惊慌,齐妃是聪明,咱们也不是傻子。经此一出,咱们往后远着皇后也情有可原。”
顺贵妃叹气:“珩儿,日子不止在眼下,还有以后。咱们同皇后有了隔阂,他日太子登基,你该如何自处。”
香烟袅袅,静心凝神。
十六皇子看着三足白玉香炉,轻声道:“母妃想差了,这事挑明了,太子反而不好动我。否则岂不坐实流言。”
况且,他那一众皇兄野心勃勃,哪个是好相与的。
十六皇子拍拍母妃的手,“父皇龙体健壮,只要我们母子不出错,他会护着我们的。”
有十六皇子安抚,顺贵妃总算平复了心神,叹道:“这宫里不叫人安生。”
十六皇子沉默。
日子一天天过着,孟跃隔三差五去一趟酒肆,每次必不空手。有时是一盒口脂,有时是一支鎏金簪,有时又是一份可口点心。
很快那一条街的人都知道有个年轻小子在追求酒娘子。有好事者问到酒娘子跟前,她也只是抚着孟跃送的鎏金簪笑而不语。
好事者心里酸溜溜,又觉孟跃眼瞎,人尽可夫的女表子也当个宝。
这日酒肆忽地来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二话不说扇在酒娘子脸上,酒肆伙计要帮忙,也被仆妇推开,酒客们默契的拦住伙计们,看着仆妇扒了酒娘子衣裳,按在地上打,男客们好整以暇的啜着酒,兴致勃勃。
“□□,浪货——”仆妇正要扒了酒娘子的肚兜,肩头骤痛,一个八角红木盒子应声而落,散了一地点心。
孟跃飞身上前,也不知她如何动作,几个凶神恶煞的健壮仆妇如鸡仔似的,被她提来拎去,甩到一旁哀哀叫唤。
孟跃脱下棉质外衣,把地上的酒娘子包裹,单手揽入怀中,厉声喝向仆妇身后的富妇人,“光天化日,你竟敢打人。”
富妇人看了一眼孟跃身上的绢布中衣和脚上靴子,“她勾引我男人,打死她都活该。”
“小郎君,你被这贱人骗了。”
酒肆里的男人也哈哈笑,说酒娘子遇到硬茬了,话里话外都在佐证富妇人的话。
酒娘子自问心如铁石,此刻还是狼狈的低下头,却听身边人斩钉截铁道,“我不了解你男人,但我了解酒娘子,肯定是你男人纠缠,她一个弱女子她能做什么。”
孟跃这话不假,这些日子她都往酒肆跑,酒娘子真与人欢爱了,她怎可能瞧不出。
八成是这富妇人的男人向酒娘子求欢不成,怂恿悍妻闹事。
富妇人气了个倒仰,抖着手指向孟跃,刚要开骂,又听孟跃道:“你把你这份彪悍用在你男人身上,一天三顿揍,我不信他还敢出去浪,轻重都分不清,愚蠢。”
趴在孟跃肩头的酒娘子猝不及防乐出声,扯动脸上的伤,又倒嘶了口气。
酒客们不干了,两个女人打架是乐子,但打男人就不行了。
然而孟跃已经带着酒娘子回后院。
外面还在闹,酒娘子蹙眉,孟跃丢下一句“稍等”。
一刻钟后她端着温水和面巾回来,外面寂静无声。
酒娘子疑惑。
“我把酒客和那妇人赶走了,遣走伙计,关了你的酒肆。”孟跃环视四下,她在找药。
酒娘子下意识道:“东南角柜子第二个抽屉。”
孟跃先给酒娘子擦拭身子,神情仍是淡淡,但手上细致,给酒娘子上药。
酒娘子望着她,眸光动了动:“为什么?”
孟跃:“什么?”
酒娘子声音哽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孟跃道:“我没有对你好,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
屋内静默,许久,酒娘子低声道:“那妇人是章利顺的娘子,从前也来酒肆撒泼,但那时一群男人把她轰走了。”
孟跃没有问为何今日无人相帮,她心中已有答案,她不愿酒娘子难堪。
酒娘子抬起头,面上的伤令她憔悴,颤着眼睫看了一眼孟跃,又挪开目光,“我以为我会一直在男人堆里打转,或许某一日染了病,暴毙茅屋。”
“我原也是不惧的,也没想过其他。”
她伸手抱住孟跃,像一个孩子依恋地投入母亲怀抱,这一幕着实有些荒诞,无论是容貌还是年纪,酒娘子都是年长的那一个。
没有了刻意的妩媚,酒娘子声音闷闷,“或许你很难相信,今日之前我也很难相信,同你接触之后,我不愿再与那些男人有肌肤之亲。”
孟跃年轻,虽然经常戴着斗笠,但瞥见下面半张脸,也猜测孟跃相貌不俗,看架势,还在认真追求酒娘子。
酒客们拦不住孟跃,自是要给酒娘子一点教训,让酒娘子看清,真正庇护她的人是谁。
只是酒客们不明白,往日这个时候,孟跃都不来的。
酒娘子也不明白。
“乞儿给我传的话。”孟跃怕酒娘子多想,“你一女子混在男人堆里,难免吃亏。”
酒娘子眼睛一眨,滚下两行热泪,话语脱口而出,“你带我走罢。”
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
酒娘子恼自己昏了头,竟说胡话,刚要描补。孟跃道:“好。就算以后你后悔了,我也不会拘着你。”
酒娘子双目圆睁,泪珠还沾在睫毛上,神情空白,许久才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孟跃擦去她眼角的泪。
酒娘子终于回过神来,她想要笑的,却泪珠不断。她今日将过往十几年的眼泪都一次性哭够了。
孟跃给她上了药,哄她歇息,酒娘子枕在孟跃腿上,把玩着孟跃的手,轻声讲述她的过往。
不是什么跌宕起伏的经历,甚至枯燥。
酒娘子也不记得是哪里人,姓甚名谁,只晓得家贫,阿娘生了七个女儿才生下一个儿子,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张嘴,于是排行第六的她和她三姐四姐五姐七妹妹都被卖了。
她那时太小了,记不住家,记不住回家的路,只记得阿爹阿娘欢喜的拿着她们的卖身钱。
后来她被人牙子带到京城治下的一个村子,卖给一宋姓村户做童养媳。
宋家是酿酒的,人还算和气,她过了几年平稳日子,可惜她十三岁那年,酒鬼闹事烧了宋家,宋家人全没了,而她外出采青梅躲过一劫,但之后她也被赶出村子。
她一路乞讨到京城,去酒庄做活,那时年纪小吃了大苦头,后来想回头已是覆水难收,沉船难行了。
孟跃听着,轻柔的拍着她的背,不多时酒娘子陷入梦乡。
孟跃看着她的睡颜,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书生几句甜言蜜语,随口的誓言,花魁娘子就赠书生金银物,盼书生娶她。人道花魁娘子一心情爱,才万劫不复。
但细细一琢磨,花魁娘子未必是情爱至上,她深陷泥淖,书生是一条看不清未来的生路。虽知希望渺茫,还是想赌一赌。
否则随着花魁娘子年长色衰,只能去接更多的客人,最后凄惨死去。
酒娘子知道孟跃是女子,双方也非契若金兰,但孟跃让酒娘子感到安宁,她就想跟孟跃走。
那日之后,宋寡妇酒肆闭门不开,有人打听,才知酒肆卖了,酒娘子不知所踪。
“她真跟那个小白脸跑了?”过往的酒客怒火中烧,“她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岁,都能当小白脸的娘了,小心被小白脸骗光钱,横死街头,呸。”
然而这种小插曲,很快淹没在京城的浪花下。
而随着日炎愈盛,十六皇子过了十五岁生辰,出宫建府了。
第35章
秋日的太阳威力不减,火球一早拨开云雾爬上高空,日炎照耀大地,金闪闪,酷烈烈。
远目看去,长街上行人摊铺犹似活在水中,荡起一圈圈波纹。飞檐之上,犹似哪个捣蛋孩子往上抹了一层厚厚猪油,在日光下化开,融了一层腻腻的光。
这样的天儿,多瞧上一眼都跟着热了。
贵人们于凉室清幽,富绅歇家不出,街上来往者多白丁。于是大部分铺子的营生就淡了。
然而麦坊却是例外,各家小厮丫鬟进进出出。无他,京中未有第二家蛋糕。
且麦坊非一成不变,入夏后在蛋糕上添了时令果子,又抹了一层酥,不但造型精美,也更美味。
从前有人嫌酥腻,嫌蛋糕寡淡,如今二者结合,妙不可言,令人爱不释手。
那么小小三角形的一块抹了酥的蛋糕,叫价六十六文,仍供不应求。
一整个水果酥蛋糕,单子更是排到大半个月后,可谓日进斗金。
麦坊生意愈红火,眼馋者更甚。
长街巷口阴影下,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驻留许久。穆延放下车帘,看了一眼身边的如兰郎君,试探道:“殿下,您想去寻孟姑娘?”
穆延心中小人跪伏捶地:求求殿下,那种事情千万不要啊…
穆延屏住呼吸,只觉每一息都格外漫长,良久,十六皇子垂下眼:“没有。”
穆延松了口气,额头浸出细汗,他抬手擦擦,还不忘吹捧十六皇子:“殿下英明。”
穆延问:“殿下要不要尝尝蛋糕,我去买。”
话落他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子,多什么嘴,快走啊。
十六皇子含笑:“金桃酥的。”
穆延点点头,他甫一下车,热意如浪层层砸来,方才擦过的额头又浸出汗。
他大步向麦坊去,十六皇子看着穆延的背影,神情淡淡。忽而,十六皇子目光顿了顿,麦坊外的人群中,几名男子互相张望,不似寻常客人。
麦坊上至官家富绅,下至乡间农户的生意都做,客似云来,纵只是一个点心铺子,也够动人心了。
她是否压得住?
十六皇子眉间笼了愁绪,半晌,穆延吭哧吭哧提着蛋糕回来,他忙不迭上车,车内凉意清爽,他忍不住喟叹一声。
穆延把蛋糕放檀木小桌上,用袖子擦擦脸,“殿下,麦坊的掌柜怪周全的,你瞧他给我的草编筐子里还放了冰块,这样蛋糕上的酥就不会融化太快。”他一边说话,一边把蛋糕拿出来,奉上木叉子。
十六皇子将方才所见告诉穆延,穆延也提起了心,“那怎么办?不若报官。”
十六皇子给否了,“事情闹大了,她在京中待不下去。”
如今孟跃在他眼皮子底下,十六皇子还能看顾着,若孟跃跑的天远地远,他连对方是否平安都不知晓。
穆延也想着法子,他心头惦记着事,跟烧了火炉子似的,车内两个冰盆都降不了热。白皙的面皮上,汗珠滚滚落,他也顾不得寻摸帕子,只用袖子胡乱擦着。
“你去找她,告诉她,我手里有几个得用的人给她。”十六皇子声音轻轻的,丝丝细雨蒙蒙般浇在穆延心头。
穆延迟疑:“……殿下,这不好罢。”
联络愈多,还能断干净?
十六皇子端过檀木小桌上的烧蓝莲花缠枝纹茶盏,不疾不徐地拨了拨茶沫,盯着茶底舒展的茶叶,“她宽厚仁善,身边收留妇孺,唯一一个得用的壮劳力还守着点心铺,真有恶人打上门,你让她如何应对。”
穆延:………
“去罢。”十六皇子说,“你熟读经书,满肚子大道理,或许她会听你的。”
穆延耳朵热了下,他怎么听着这话有些怪,似夸似损的。
穆延半信半疑。
十六皇子呷了一口茶,茶汤有些浓了,他微微蹙眉,将茶盏搁下,对穆延道:“吃罢,你喜欢的金桃。”
原来是给我买的啊。穆延神色动容,推辞两下端起蛋糕,用木叉子叉着吃。
他们说话的功夫,蛋糕上的酥有些化了,虽然卖相不好,但是酥浸在蛋糕里,口感绵蜜,香味更浓。
穆延吃的津津有味,一块蛋糕吃完,十六皇子将方帕递给他,“擦擦嘴角。”
“多谢殿下。”穆延小心擦拭着。听见十六皇子温温柔柔的声音传来,“你喜欢的话,改明儿再买。”
穆延忙不迭摇头:“不用了殿下,我令家中下人来买就是。”
“酥,娇贵。路上耽搁,到家时都不美了。”十六皇子拿过穆延手里的方帕,俯身欺近,那张如珠如玉的脸在穆延面前陡然放大,穆延瞳孔都颤了一下,僵着身子不敢动,待十六皇子将穆延脸上的一点酥仔细擦去。
“好了。”十六皇子退回去。
穆延扯了扯唇角,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哪能劳烦您…”
“舒元。”十六皇子唤他,“你我一起长大,情分深厚,在我心中你不是旁人。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我总归是希望,我们不要生疏了。”
穆延刚被降温的心头又火热了,“殿下——”
半个时辰后,穆延换乘马车,重回麦坊附近的茶楼,一坐就是大半日,夜里刘生离开麦坊,穆延才上前交涉。
“这事小的做不了主。”刘生道。他让穆延在茶楼雅间等候,半个时辰后,他家郎君没来,就让穆延先行离去。
穆延应下了,一会子,茶楼伙计奉上一碟蜜炙肉,一碟熏鸽肉,并着一篮子热腾腾的炊饼,正正好夹肉吃。
伙计道:“刘掌柜让送的。”
穆延心道孟姑娘挺会挑人,刘生看着平平无奇,但言语间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又周到,妥帖得很。
穆延一边吃,一边等待,小半个时辰后,雅间的门被叩响。
第36章
屋门打开,来人一身雪色宽袍广袖,乌发半束,那双冷冽的眼微微含笑,如朗朗月辉。
穆延愣了一下,赶紧把人迎进屋,只目光似有似无落在孟跃身上。
孟跃回望,与他四目交接,莞尔:“数日不见,穆郎君又忘却在下了。”
“没…没有。”穆延呐呐,耳根微热。
他在孟跃对面落座,心里犯嘀咕,人还是那个人,但每次见孟跃,眼前都会焕然一新。
他稳了稳心神,告诉孟跃有贼人窥伺,“殿下的意思是,你势单力薄,他那里有几个得用的人,想给你送来。”
孟跃拒了,“十六殿下跟四皇子等人结了梁子,盯他得紧,没必要冒险。”
一旦孟跃身份暴露,十六皇子直冲要害。
穆延赞同的点点头,点到一半想起十六皇子的话,他心中觉得十六皇子说的也有理,否则不会跑这一趟了。
但他一事不明:“既如此,你为何还愿来见我。”
“不想你为难。”孟跃轻描淡写的笑了笑,“到底是多年情分。”
穆延嘴唇微抿,他暗恼此刻夜深,窗外的行人都家去了,长街冷清,于是这间雅间更加寂静。
心跳声擂擂在耳,炸响脑中。
穆延先时打好的腹稿被这激荡的声音轰的荡然无存。
孟跃絮絮叨叨讲着近况,不疾不徐,像午后树叶沙沙作响,抚了穆延的心。待两人分别之际,穆延心中生出几分不舍。
“孟姑娘。”穆延叫住她。
孟跃回头,静静望着他,穆延到嘴边的话变成叮嘱:“你小心些。京中水深,行差踏错一步就完了。”
孟跃颔首:“我晓得,多谢。”
她上了马车,车轮滚滚,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穆延摇头叹息,心不在焉回府,刚入府门,被父亲身边的管事叫住:“郎君,主君在书房等你。”
穆延:………
这一夜,直到后半夜穆延才睡下。
天明时分,孟跃睁开眼,洗漱,用早饭。
秦秋和改名孟九的酒娘子前往城郊,监送蛋糕。
孟跃去了一趟武行,挑几个好手接应,也是赶巧了,路上几个地痞流氓围着蛋糕车不放,双方僵持。
孟跃带人赶来,顿时把地痞打倒在地。
谁知那人不惧,反而叫嚣:“我可是章家管事的侄儿,你敢动我试试。”
孟跃平静吩咐:“卸他胳膊。”
“你敢——啊!!”
其他地痞忙不迭求饶,最后扶着同伙灰溜溜跑了。
孟跃示意蛋糕车往城里走,孟九有些担忧的看了孟跃一眼。
运送事了,孟九匆匆回杏花巷寻孟跃,提及地痞口中的章家,估摸是章利顺。
两人在榻上落座,孟跃给她倒水,“我也猜到了。他在试探我深浅,此事我若追究,做的干脆利落,他也就罢了。我若不追究,不止章利顺,其他势力也会一拥而上,把麦坊分食。”
穆延与孟跃说京中水深,没有强大靠山,任你再好的东西都是别人的。
孟九急道:“郎君,不若报官罢。”
当初麦坊能顺利开业,就有衙役维持秩序,然而孟跃否了:“他们不行。”
孟九蹙眉,她捧着白玉杯子,思来想去,脱口而出,“郎君,妾身从前也认得几个人,不若妾身…”
孟跃打断她的话,“那与过去有何分别,你舍了酒肆,舍了酒娘子这个诨名,要的是新生,我还没有懦弱无能到要你出卖身体。”
“可是…”在孟跃平静的目光下,孟九止了声,也歇了这个念头。
大抵是她神情太忧虑,孟跃与她道:“我早料到今日,已有对策。”
孟跃道麦坊的客人广,贵人平民的生意都做,她弄出那许多花样,不止是为钱。
麦坊接触的贵人多了,总有一两个好说话的,她打算舍出一部分利益,有了共同利益,她就顺势与贵人搭上线。
一切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否则她贸贸然捧着银子登门,人家觉得她莫名其妙。
孟九心中激荡,哑口无言。此时她想起上午,孟跃干脆利落的让人卸了地痞胳膊,明是不怕事的。
“郎君。”孟九激动唤。
此时秦秋敲响书房门,“郎君。”
孟跃道:“进来。”
秦秋绕过四扇花鸟竹屏,递给孟跃一个沙包,孟跃暴力撕毁,里面的纸条歪歪扭扭写着:“酉时。”
秦秋忐忑:“隔壁街铁匠家的孩子送来的。”
孟跃道:“一位故人,不必在意。”
秦秋松了口气退下。
孟九看过纸条,“郎君,那还寻贵人吗?”
“先等等。”孟跃将纸条扔进香炉焚毁。
日头攀升,章家院里传来惨叫,二门偏厅,章利顺看着堂中哭天喊地的男人,十分瞧不上眼。
“章大郎君,那小子太嚣张了,根本没把章家放眼里啊。”
章利顺并未顺着地痞话说,斥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没用。”
他命人把地痞带下去,管事上前,“麦坊东家强硬,怕是有所倚仗。”
章利顺不语,他也忌惮这个。良久,他咬咬牙:“再等两日,若对方虚张声势,哼!”
午后天儿愈发热了,热浪裹携了整座京城,十五皇子在府中纳凉,忽闻下人通传,十六皇子登门。
十五皇子立刻从榻上起身,走到门处,又回屋从衣挂子上扯了一件素色纱衣,感觉才像点样子。
十六皇子刚在花厅落座,十五皇子就来了,一见面把十六皇子抱个满怀:“怎么不提前递个消息。”
“几步路,顺势就过来了。”十六皇子温声道。
这条街上都是皇子府,京里人戏称皇子街。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两座府邸挨着的。
十五皇子松开十六皇子,上下打量他,一身玉色宽袍,乌发半束,眉目沉静,真是翩翩公子。
十五皇子越看越喜欢,他拉着十六皇子的手往后院去,“前边儿不自在,咱们兄弟俩去后院水榭说话,凉爽些。”
十六皇子应着,一个时辰后,十六皇子提出去京里转悠。
十五皇子不解:“这么热的天儿,转什么。”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眼睫半抬,眼珠流转望向十五皇子,目光忧郁空濛,又垂了眼皮,低声道:“想多瞧瞧人,热闹些。”
十五皇子当即拉着他十六弟往外走,马车里置了四个冰盆,期间还叫上正准备外出的六皇子,以及刚回府的十一皇子。
“好热闹啊。”九皇子不知何时现身,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看几名兄弟,“这大热天还往外跑,是有什么趣事。”
十六皇子看向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心头咯噔,果然听见十六皇子道:“早闻八皇兄在京里造了一座讲经论道的明源堂,弟至今未见,甚为遗憾,今日与十五哥闲聊,听的只言片语,心痒难耐,这才不顾烈日去瞧瞧。”
九皇子看了十一皇子一眼,心念转动:“正好我也无所事,一道儿瞧瞧。说来咱们兄弟好些日子没聚了。”
十一皇子心头大骂,他们这群皇子,除了每年宫宴强行出席,其余时间哪里聚了。
十五和十六分明是冲着他八哥去的,幸好他碰着了。
“九皇兄说的是。”十一皇子定音。
一辆接一辆华盖马车在明源堂门前停下,把管事吓了一哆嗦,看见十一皇子在内,他才勉强稳了稳心神。
大堂内稀稀落落坐着读书人,看见管事点头哈腰跟在几位皇子身边,一扫萎靡,心思活络的遣人去寻自己好友,道明源堂来了贵人,快些赶来。
管事引着皇子们进入二楼最好的雅间,打开窗子,将大堂和三楼一览全无。
十一皇子一直留意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他呷了一口茶,道:“天热了,楼里也冷清,恐怕要扫了两位弟弟的兴。”
六皇子静默,也想瞧十五和十六闹哪出。
十五皇子有些失望,他十六弟就是想多看看人,热闹才好。他神情变化落在六皇子和十一皇子眼中,别有深意。
十一皇子搁下茶盏,莫非十五提前得了消息,明源堂有什么纰漏?他才急着赶来,但这会儿没有如十五所想。
他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一抬头看见十六皇子一手拿刀,一手握着金桃,慢吞吞削皮。
十一皇子迟疑:“十六弟,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可以了。”
十六皇子头也不抬:“无妨。”
十一皇子目光紧紧落在小刀上,若是十六把自己划伤了,这账不会算他头上罢?
但十一皇子多虑了,十六皇子完整的削了一个金桃,果皮长长一串,没有断掉。
十五皇子拿过果皮,道:“十六弟,你好厉害啊。”
十一皇子无语,这有什么厉害的。
十六皇子将整个圆乎乎晶莹的果桃给十五皇子。
十五皇子感动坏了,“弟,你对我真好。”亲自给他削桃吃!
十六皇子眉眼弯弯,“这么热的天,十五哥陪我胡闹,是十五哥待我更好。”
十五皇子动情唤:“十六弟——”
十六皇子温情回应:“十五哥。”
“咳——”六皇子实在受不住这肉麻氛围,开口打断二人抒情。
十一皇子趁机道:“十五是十六的哥哥,我们也是。可惜没有那个口福吃十六削的金桃了。”
“十一哥说笑了。”十六皇子重新拿过金桃,慢吞吞削着。十五皇子不高兴的瞪了十一皇子一眼,但十一皇子不在意,且心情舒畅。
然而金桃削好,十六皇子将果桃递给六皇子,六皇子挑眉,目光在十一皇子和十六皇子身上徘徊,十六皇子道:“长幼有序。”
十一皇子冷笑:“十五是长?”
十六皇子神情平静,“十五哥是例外。”
十五皇子感觉口中的桃肉更清甜了,十六弟真是天下最好最可心的弟弟了。
最后十一皇子还是吃到了十六皇子削的桃,大口大口吃的香甜。
大堂也涌来许多读书人,十六皇子搁下刀,行至窗前,十一皇子提起心跟在十六皇子身后,一道儿看下去。
都是些寻常书生,没什么特别。
第37章
明源堂大堂,书生们高谈阔论,十五皇子听的昏昏欲睡,其他三位皇子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十六皇子身上。
申时二刻,十六皇子招呼伙计去买几筐甜瓜赠与书生们,解渴去暑。
十一皇子眯了眯眼:“十六真是体贴。”
在他八哥的明源堂,十六充什么好人,收买人心也太低级了。
十一皇子叫来管事耳语,须臾一楼传来管事高声,道在座才子颇有才学,今日开销悉数免单。
大堂一阵欢呼。
十一皇子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十六皇子。
十六皇子恍若未觉,又三刻钟,他询问伙计,京中可有新奇点心?
不出意外的,伙计提到麦坊。
十五皇子也不瞌睡了,提议要去买,十六皇子与他同去,行至门处,十六皇子回首邀请三位皇兄。
三人略犹豫,到底跟着去了。
马车行至麦坊二十步开外,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下车,竟要亲去。
十六皇子疑惑:“六皇兄,你们不来?”
六皇子唰地打开折扇,笑盈盈跟上,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十一皇子和九皇子只好跟上。
几人气度不凡,通身贵气,人群摩西分海般避开,不敢冲撞。
铺子里的女娘们拘谨畏怯,刘生故作镇定上前,为几位贵人介绍。
十五皇子欢喜:“你们又出新点心了?给我尝尝。”
十五皇子一边尝,一边雀跃的给兄弟们推荐,十一皇子嫌弃,“这点子东西就把你哄住了,眼皮子浅。”
“你胡说什么!这蛋糕父皇吃过都说好的。”话落,十五皇子就知道说岔了,店内外跪了一地,十五皇子不知所措。
十六皇子按住他的肩,“无事,十五哥只是说了实话而已。”随后十六皇子让众人起身。
不知他是缓和气氛还是旁的,“我觉得新出的时令果子酥蛋糕更好,可惜带进皇宫都化了。”
刘生大着胆子道:“圣上是万民之父,草民万分敬仰,若草民有这个荣幸,一定立刻叫上两个手艺最好的老师傅随殿下进宫。”
十六皇子尴尬的摆摆手,求助的望向六皇子,六皇子啼笑皆非,还是开口解围道:“圣上怜惜百姓,不愿为口腹之欲兴师动众。”
刘生忙道:“殿下言重,有圣上治理国家,才有盛世太平,草民也才能安稳度日。一个蛋糕难以表达草民的敬仰感激之情。”
六皇子原是无意,听闻刘生的话后,心里有了主意:“既如此,那你把人叫来。”
酉时二刻,六皇子进宫见过皇后,惠贵妃前往勤政殿外亲迎天子。
“皇儿在宫外得了好东西,一心想让圣上尝尝。”
承元帝在主殿的红木海棠花纹圆月桌上看见几个果子酥蛋糕时,就了然了。
“是蛋糕罢。”承元帝笑道:“此前十五也带进宫给朕尝了尝。不过今日这个有些不同。”
六皇子把刘生叫进主殿,刘生低头将在麦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更叫六皇子惊喜的是,刘生曾是个流民,如今在京城扎根,还是生意红火的麦坊掌柜,更加证明承元帝治国有方,百姓安居乐业。
这可比一个蛋糕令承元帝愉悦多了。
宫外,麦坊蛋糕得了皇室青眼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坊间。
章利顺得知时,差点摔了,把着传信小厮的肩,双目通红:“当真?你若敢骗我……”
小厮吓出哭腔:“千真万确,小的不敢胡言。”
章利顺恶狠狠推开小厮,困兽般走动,“是巧合,是侥幸?”
他抓过管事,“是不是!”
管事还有几分清醒:“阿郎,不管是不是侥幸,现在刘掌柜和麦坊师傅已经跟随六皇子入宫面圣了。”
他环视四下,把小厮打发了,低声道:“怕是不能动麦坊了。”
章利顺恨之欲狂,怎么就蹦出几位皇子。
“你说我是不是流年不利。”
之前纳的小妾跑了,酒肆相好也凭空消失,如今到嘴边的肉都他爷爷的飞了。
管事呐呐不敢言。
此刻愤恨的何止章利顺一人。
皇子府书房,八皇子恼了弟弟,“你跟六皇兄他们一道儿去的麦坊,你怎么就没想到把麦坊师傅带进宫,现在让六皇兄专美于前。”
十一皇子口中发苦,“八哥,六皇兄强横,我争不过他。”
他没说他一直留意十五和十六去了,否则八哥又该说他轻重不分。
十一皇子觑了一眼哥哥,犹豫道:“回头我再将麦坊师傅带…”他话没说完,声音就消失在八皇子严厉的目光下。
十一皇子也知道自己想左了,堂堂皇子东施效颦,说出去不够丢人的。
书房静默,八皇子见弟弟一言不发,小心翼翼的模样,八皇子又心软了,拍拍弟弟的手:“方才是我言重,皇子谋政事,才能真正让父皇入眼,旁的偏门也不长远。”
十一皇子应是。
这等小插曲很快被皇子们抛诸脑后,但麦坊上下却是惊喜交加,激动的一宿没睡。
孟九在院里朝拜四方天地,明月照亮这小小的院子,仿若回应。秦秋和熙儿受她感染,也跟着跪地磕头,“感谢上苍,感谢老天保佑——”
孟跃也不阻拦她们,双手抱胸倚着门框,静静看着这一幕。
哪有什么老天保佑,真正该感谢的,是十六皇子。
孟跃知晓后,有些意外,又不算太意外。当初年幼的十六皇子就在上书房装病,骗过所有人。
对比之下,今日皇子们步入麦坊,反而是不够瞧了。
孟九起身朝孟跃奔来,她站在孟跃跟前,仔仔细细把孟跃看了一遍,而后把孟跃抱了个满怀。
孟跃:???
熙儿也奔上来凑热闹,抱住孟跃的腿。
秦秋左右看看,片刻心虚后,选择遵从内心,快步过去抱住孟跃。
“郎君!”孩童稚嫩的唤声。
孟九也道:“郎君是上苍眷顾的人,我能跟着郎君,真是太好了。”
秦秋用力点头。
孟跃哭笑不得,“虽然我不介意被你们抱,但是你们不觉得热吗。”
“不—热——”三人异口同声。
孟跃:……行罢。
一个时辰后,孟九她们终于平复了心绪,此时刘生登门,在书房激动的讲述入宫面圣种种,末了,他道:“郎君,往后我们能安生了。”
孟跃递给他一盏茶,提醒他:“贵人多忘事。”
刘生顿住。
孟跃拨了拨茶沫,呷了一口花茶,“过几日我去会会能救近火的贵人。”
孟跃看中了宣兴伯府,伯府平日不显,但与六皇子母族来往不少。
宣兴伯府的老太君胃口不佳,难得蛋糕入了老太君的眼,宣兴伯又是个孝子,孟跃示意刘生先顾着宣兴伯府,一来二去,双方也有了一点微末交情。
因此老太君听闻麦坊东家求见,虽有疑惑,还是纡尊降贵见了。
偏厅外传来脚步声,一截繁复花纹的衣摆先映入卫老夫人眼中,视线往上,劲腰宽肩,长颈窄脸,好俊的一张脸,来人半垂着眼皮,冷冽而桀骜。
孟跃将手中的红木匣子交给嬷嬷,拱手道:“给老太君见礼,老太君金安。”
声音意外的沉稳,清越好听。
卫老夫人笑道:“是个俊俏孩子,坐罢。”
孟跃在下首落座,这才抬眸望了卫老夫人一眼,她眸如琥珀,微微含笑,顿时冲散了身上的不驯之势,很是可靠。
卫老夫人心中便喜了三分,问些常问小辈的问题,例如何处人士,家中几口人,做些什么营生。
卫老夫人面容慈祥,声音温和,问这些问题也不觉咄咄逼人,孟跃一一答来,道自己家中变故,只留下寡嫂幼儿,她带着秘方和亲人来京中讨生活。
“不瞒老太君,昨儿个上午,麦坊的货差点让人毁了,还好晚辈赶上了,才没祸事。也不知是不是否极泰来,昨儿黄昏,竟有皇子光临,刘掌柜还带师傅进宫给圣上做了一顿蛋糕,这可真是再想不到的。”孟跃一脸如梦似幻模样,拍拍自己额头,“晚辈没见过世面,让老太君笑话了。”
卫老夫人宽慰孟跃:“那是皇家,换了旁人,或还不如你。”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卫老夫人心中疑云,忽地摸不透这麦坊东家登门所为何事。
总不能是求庇护罢。
麦坊都入了皇家的眼,哪用得着他们。
然而孟跃开口,卫老夫人微惊,随后道出自己的疑惑。
孟跃起身,再次拱手见礼道:“老太君明鉴,晚辈自家人知自家事,这蛋糕是晚辈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可是皇宫汇聚天下宝物,蛋糕实在不值一提。晚辈不敢去赌。因此厚着面皮,恳求以麦坊三成利,求宣兴伯府庇护一二。”
卫老夫人瞳孔微闪,她如今虽不管事,但活了大半辈子,眼界见识不缺。麦坊如今在京中炙手可热,盈利惊人,麦坊让出三成利,就算是宣兴伯府也无法视若无睹。
孟跃看向嬷嬷,“劳烦嬷嬷将匣子打开。”
里面躺着两份契约,孟跃都签字画押了。
嬷嬷才明了,难怪匣子那么轻,不像装了金银,但此刻又那么重,仿佛承载着金银。
卫老夫人没有立刻应下,留孟跃用了一顿午饭,把人送回麦坊。
傍晚宣兴伯散值回府,被请去卫老夫人的院子。卫老夫人与他道了原委,宣兴伯沉吟,道:“不知母亲如何想?”
卫老夫人缓缓打着扇儿,回想了一下孟跃,“连穗那孩子看着面冷,但言语稳重,不像个奸的。我又派人去杏花巷探查,确实是小叔子带着寡嫂孤儿。”
“他那寡嫂也是个苦命人,大半张脸都毁了,整日覆面,听闻有一日不小心被风吹起幕篱,吓着巷子里的孩子。后来邻居们都避着他家。”
不过也正因此,没传出什么寡嫂小叔子通女干的难听话。
宣兴伯觉出味了,试探道:“母亲是想应下此事?”
“老身是没瞧出什么弊端。因着那麦坊,更加佐证六殿下纯孝。”
宣兴伯这两日太忙,还不知道此事,茫然道:“这与六殿下有何关联。”
卫老夫人与他分说,宣兴伯也觉得不可思议,忍不住感慨:“这麦坊还真有两分运道在身。”
卫老夫人不语,算是默认了。
次日,一份签字盖章的契约送回麦坊。
孟九撒娇软语讨了契约看,捂在心口,激动的喘气。
“天爷啊,这世上有什么事能难住郎君呢?”
孟九将契约还给孟跃,整个人恨不得腻在孟跃身上。
孟跃食指抵着她眉心,“今儿的字认了否?”
孟九神情一滞,打了个哈哈,赶紧退出正屋了。
第38章
孟跃让刘生将麦坊背后靠山是宣兴伯府的事隐晦传出,卖蛋糕时女娘们不经意提及,宣兴伯府老太君喜欢哪种蛋糕,伯夫人和府里的小郎君们又偏爱哪种蛋糕,有心的自然就明了。
若非双方来往过甚,麦坊哪晓得贵人喜好。
无心的听见这话,也只会觉得贵人喜欢的蛋糕,他们也要尝尝。
章利顺彻底歇了心思,他还没胆子同伯府杠上。
然而他歇了心思,孟跃却起了心思,没得受了欺负不反击的。
“章府的产业很杂,章利顺贪得很,一只苍蝇从他眼前飞过,都得留两只腿儿。”孟九剥着瓜子,撇嘴道。
孟跃搁下笔,吹干墨迹:“你看看,章府的产业是否都概括了。”
孟九如今系统性的学习,很认得几个字,她正要细看,先被这手簪花小楷惊艳,“郎君,你写的字是我见过最好的。好些书生都比不上你。”
往年春闱,也有读书人到酒肆消遣,孟九那时常哄的对方留下墨宝。
赴京赶考皆举人,正经功名,孟九这评价不可谓不高,她也更觉孟跃高深莫测。
平头百姓根本养不出这样的美玉,难道是郎君家道中落。
孟九神情变化,她小心翼翼询问,孟跃只摇了摇头,三言两语带过,“我这手字算不得好,真有一个人,年岁比我小,字却比我好,随意挥洒都是道不尽的灵气。”
天赋资源努力都堆叠在一人身上,当真担得起钟灵毓秀四个字。
孟九惊讶,能让郎君这般称赞,又该是多了不起的人物。
她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认真看孟跃罗列的行当,密密麻麻几十项,这些都是章利顺从前与她提过的。还有没有旁的,孟九也不得而知了。
“郎君记录的没错。”孟九将纸张递还孟跃。
孟跃行商,孟九猜测她约摸是联络相关商户一起对抗章利顺。
孟九想了想:“郎君,再过不久就冷了,章利顺三分之一的利益来自衣饰,咱们是否从此入手。”
孟跃摇头:“圈子绕太大,费力不讨好。”
孟九一想也是,但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其他法子。
孟跃将纸折叠,揣入袖中,临走前叮嘱孟九念书,她乘坐马车离去了。
孟九咕哝:“又不带我。”
孟九将书房内红木小桌上的两碟点心端走,去寻孟熙一道儿学习。
孟跃这般出去几日,早出晚归,这日傍晚她回来后,径直入厨房。
秦秋惊了,“郎君?”
孟跃将手中的牛奶陶罐放灶台上,道:“做一道甜品。”
秦秋愣愣回神,孟九和孟熙在小厨房门外探头探脑,孟跃正在分离鸡蛋,头也不抬,“想看就进来,为我掌灯。”
孟九和孟熙立刻进去,与秦秋排排站,一人举着一盏灯。
孟跃拿着一个竹制打蛋器,人工搅拌,一盏茶后,秦秋他们看着蛋清变成乳白色半流体。
孟九笑问:“郎君是想做蛋糕吗?”
孟跃言简意赅:“与麦坊的不太一样。”
屋外残阳落下,晚霞尽去,一片暮色笼罩大地,小院里的灯火愈发亮了。
孟跃在锅底抹油,放四个去节竹筒,一勺勺面糊小心淋入其中,随着锅底加热,面糊逐渐成型,小厨房里渐渐漫出奶香,孟九和秦秋还能忍,孟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怎么比蛋糕还香啊。
孟跃小心翻了一个面再煎,最后盛入碟中,取掉定型的竹筒,四个圆鼓鼓的蛋糕,轻轻碰一下,都duang duang的晃,孟跃淋上果酱和蜜饯。
她取出勺子,递给眼巴巴看着的三人,“尝尝。”
孟九第一个迎上去,小心翼翼舀了一块点心,入口瞪圆了眼,她以为蛋糕已经松软无比,可是跟眼前点心所比,竟还逊色三分。
四块点心,每人分了一块,孟跃尝过后,感觉能达到现代舒芙蕾的九分相似了。
孟熙吃完还频频抿唇,将唇上残留的点心吃掉。
“郎君,您是要上新新点心?”
孟跃摇头:“不,让你们学。”
小厨房外的夜风,已经悄无声息带了寒意。
又几日,一夜秋雨,天倏地就冷了,一辆接一辆马车在同顺茶楼前停下。
这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茶楼,来往者非富即贵。落座就是六钱银子。
伙计刚迎了客人进楼,扭头又是一辆双马车驾,虽则车身平平,但两匹骏马实在威风,伙计不敢小瞧。
孟跃从车前驾跳下,取出马凳,才恭敬道:“娘子,到了。”
一只染着猩红蔻丹的手伸出,搭在孟跃掌心,随后一阵浓香,妇人撑着小厮的手进入茶楼,短短几步,身姿曼妙,白色幕篱难掩风情。
伙计耳根滚烫,见妇人进店了,才回过神,亡羊补牢的上前去,可惜其他伙计已经迎上了妇人。
掌柜第一次见这号人物,不知深浅,和气道:“客人可有预定?”
孟跃从袖中取出几个金稞子,丢掌柜手心,妇人尾音轻扬:“够了吗?”
掌柜笑应:“够了够了。”
掌柜躬身,准备亲引:“二楼还有一间雅间,老朽带您去。”
然而妇人道:“我吃不惯外食,我家厨娘借贵店厨房一用。”
孟跃又添了一枚金稞子,掌柜没有不应的。
一行人这才上二楼,进了雅间,屋门关上,孟九取下幕篱,看着特意涂黑脸,小厮打扮的孟跃,早红了一张脸。
她竟然使唤郎君。
孟跃为她拍背顺气,扶她落座,斟茶道:“我初去酒肆,你还喂过我喝酒。”
“那,那不一样。”孟九低声,哪有之前的风情万种。
孟跃雅间张望,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看见一方团扇,绢布所制,绣有兰草,十分素雅,与孟九并不相配。
孟跃把团扇给孟九,“你凑合着去去热,我出去一下。”
孟九知道孟跃要做什么,但她有些担心,“那群官娘子不是好相与的。”她怕孟跃吃亏。
“无事。”孟跃退出雅间,从袖中取出一枚红宝石簪子掷向官娘子们的雅间门上,果然里面传来响动。
孟跃径直下楼去小厨房转了一趟,估摸秦秋做成甜品的时间,而后不紧不慢上楼,看见官娘子的雅间门打开着,几个仆妇守在门前,孟跃上前,焦急询问她们是否看见一支红宝石簪子。
“你是说这个?”雅间内,何氏举起手中的红宝石簪子。
孟跃连连点头:“是是,这就是我家娘子的簪子。”她仿佛被喜悦冲昏了头,竟然不顾规矩上前,被仆妇拦住。
何氏笑问:“你怎么证明是你家娘子的簪子。”
若是寻常物件儿,她们不屑问起,但同顺茶楼贵人多,这红宝石簪子不俗,几位官娘子想到一处,欲借这簪子多认识一位贵人。
果然,孟跃闻言后,回身去请她家娘子。
孟九取下幕篱,白纱覆面,孟跃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莫慌,我在。绿衣满绣海棠花的是治中正妻何氏,家中有些势力,是个贪心手黑的…”否则章利顺也没机会攀附。
京畿府尹治中只是正五品,但治中娘子出行奢靡,府中钱财多是底下人孝敬,其中最大的供养者正是章利顺。
孟跃快速说着,方便孟九认人。
须臾,孟九呼出一口气,搭着孟跃的手向官娘子们的雅间去,她一露面,几位官娘子就心中不喜。
孟九身姿妖娆,不似正派人。
她落座后,言语妩媚的与诸位寒暄,男人吃她这套,女人却是嫌恶。
只是她们不清楚孟九底细,不好发作。
何氏将红宝石簪子还给孟九,孟九接过,抬手簪在发间,宽松衣袖滑落,露出皓白的手臂和手腕上的一对龙凤镯子。
她指间还戴着一枚松绿宝石戒指,价值不菲。
几位官娘子欲套她话,谁知孟九脑袋空空,左一句我家郎君威猛,右一句我家郎君家财万贯,炫耀她家郎君给她买了什么好东西,却连最基础的古文都没听过,一副狐媚做派。
其他几位官娘子想撵人,何氏却不声不息挡了回去。
“我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其他官娘子陆续离去,最后只剩下何氏和孟九。
孟九不安,何氏忍着厌恶安抚她,“从妹妹话中听来,你家郎君似是大商人。”
孟九娇羞颔首,“他最是喜欢我,我也最喜欢郎君,他答应等新营生做起来,就休了发妻…”何氏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孟九无知无觉,目光憧憬:“到时迎我进门,姐姐,咱们还能长来往。”
何氏皮笑肉不笑。
此时,一名戴幕篱的厨娘求见,孟九道:“云酪糕做好了?快进来。”
孟九又看向何氏:“姐姐,这就是我家郎君的新营生,也是赶巧遇见了,你也尝尝。”
何氏不以为意,然而食盒打开,淡淡的奶香溢出,“麦坊?”
但麦坊东家年少,更未娶妻。
何氏心中疑云,然而点心呈出,何氏立刻看出不同,孟九扶着面纱,小心吃起来,一脸幸福。
何氏欲尝,她身后嬷嬷上前:“老身看着娘子长大,情分深,今儿托大尝个鲜。”她将点心一分为二,尝了一口,面色震撼。
何氏也跟着尝了一口,难掩惊色。这口感竟比麦坊蛋糕还松软细腻,一旦问世,麦坊的今日,就是云酪糕的明日。
难怪狐媚子说他男人这营生做起来,就敢休发妻。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孟九提出告辞,她们身后一辆不起眼的骡车悄悄跟上。
傍晚,治中府邸。
何氏搁下茶盏,听罢心腹回话,挑了挑眉:“章利顺?”
嬷嬷想了想,道:“章大郎君是花心,之前他家娘子就在外面闹过几回,听闻数月前带人去砸了一家酒肆,逼得对方卖了铺子,销声匿迹。”
何氏挥退心腹,以帕掩唇:“怪不得要休发妻。”
语调诡异,说不出是怜悯,还是讥讽。
嬷嬷不语。
少顷,何氏道:“许久未见他家娘子了,今儿邀他家娘子过府赏月。”
又几日,何氏的娘家小弟兴致上头,邀章利顺在酒楼宴会,期间捧着章利顺,给足章利顺面子。
因此何郎君提出玩叶子戏,章利顺也没多想就应了。
雅间内,香烟袅袅,章利顺本就饮多了酒,此刻困极,勉强打着精神。
更响在耳,章利顺迷迷糊糊抬起头,看着何郎君的脸,好一会儿才低下头,签字画押。
次日午后,章利顺悠悠醒来,头痛欲裂,他不在雅间,而是自己家里。
妻子端着一盅醒酒汤而来,喋喋不休,章利顺抬手掀翻醒酒汤,两人又是一顿大吵。
一旬后,章利顺又被何郎君叫出去喝酒,这次他留了个心眼,饮酒时倒入袖中棉布,再借口离去,把吸了酒水的棉布扔掉。
第39章
一早儿寒风呼啸,吹的人面皮生疼,秦秋给女儿洗了脸,小心取出豆大的面脂抹在女儿小脸上,嫩生生,软乎乎。
秦秋亲亲女儿的额头,笑道,“去唤郎君和九姨姨吃早饭。”
“好~”
然而孟九的屋子敲了三次门也无回应,孟熙只得唤:“九姨姨,九姨姨。”
仍无动静。
一只手落在孟熙头上,小孩儿忙道:“郎君,九姨姨没应我。”
孟跃揉了揉小孩儿脑袋,开口唤:“孟九,孟九?”
孟跃令孟熙退后,她一脚踹开屋门,大步往屋里去,绕过海棠盛开的竹制屏风,床帐外无力的搭着一只手。
“孟九!”孟跃掀开床帐,孟九满脸通红,双目紧闭。
她发高热了。
孟跃令秦秋顾着孟熙,她把孟九抱进马车,去了门槛,匆匆赶车出门。
两条街外的医馆伙计刚扫了门前,一辆马车停下,孟跃抱着孟九进馆。
因着孟跃送来及时,大夫施救后,午时孟九退了热,幽幽转醒,孟跃喂她用过米粥,服下药又让她睡下。
药童行来,对孟跃道师父有请。
孟跃跟着去了医馆后面的屋子,坐堂大夫示意孟跃坐下说。
孟九的脉象不太好,有些脏病的迹象。
当初孟跃把孟九带回来看过大夫,吃过一段时间药,后来孟九复诊,大夫说无大碍了。
这次高热,怕是要复发。
孟跃抓重点,问:“大夫,能根治吗?”
坐堂大夫捋着胡须,“那要好好调理了,耗时长,且服药期间不能同房。”
很多妇人都有隐疾,有些家中宽裕的,能去医馆里瞧瞧,但服药期间总会坏事。一旦行房,前功尽弃。
孟跃松了口气,能根治就好。她保证道:“可以。”
于是小院里又漫出药味,秦秋做了挡箭牌,左邻右舍都以为是秦秋在治脸上的伤。
晚饭后,花厅里四角灯盏将屋子照的亮堂,屋门虚掩着,冷风进不来,屋内热意不散,很暖和。
孟九捧着黑不隆冬的一碗药,脸皱成一团,四方桌上首的孟跃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推至她跟前,道:“喝了药,就有蜜饯甜嘴。”
孟熙趴在条凳上,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学舌:“九姨姨喝了药就有蜜饯吃喔。”
秦秋也笑着劝,灯火映的她眉目如画,温柔可亲。
孟九不知怎的,鼻头发酸,赶紧将药饮下,取了一枚蜜饯压嘴里,眼眶湿润,轻轻道:“蜜饯好甜。”药是苦的,心却是甜的。
入睡前,孟九再一次庆幸她遇上了孟跃。
屋外寒风凛冽,后半夜起了雨,次日天明,细雨不绝。
谁料,午后刘生登门。
刘生在屋檐下收了伞,接过孟熙递来的面巾,擦擦额头的雨丝,又蹭了蹭鞋底湿意,这才进入花厅。
孟跃为他倒了一杯热茶,“这个点儿冒雨跑来是有什么事?”
孟九带着孟熙回屋念书。
刘生道:“郎君可还记得胡牙人?”
孟跃颔首,刘生笑了一下,“今儿麦坊开门,他就寻了来,他托我问问郎君,东大门码头边的那个笼饼铺子,四百两,郎君要是不要?”
孟跃挑眉,那是二月上旬的事了,如今秋末初冬,中间隔了大半年,“那个笼饼铺子还没出手?”
刘生点点头,“胡牙人给我透了底儿,说是有地痞去笼饼铺子闹事,故意压价,想要两百两买下。那小两口自是不应,又去寻胡牙人,大方许下三十两报酬,托胡牙人重新跟你牵线。”
屋外雨势大了些,雨水哗哗,雨水顺着屋檐滑落,形成雨帘。
孟跃收回目光,指尖摩挲茶盏:“左邻右舍没得出头说话的?”
平头百姓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如麦坊寻求靠山,没有靠山的小铺子则会抱团,一家有难,左右支援。否则来日自家落难,可就孤立无援了。
刘生摇摇头:“此事胡牙人没说,他应该也不知晓。”
孟跃思忖片刻,道:“你让胡牙人去打听一下。”
刘生应下。
傍晚刘生送账目和银两时,传回消息,“胡牙人去打听了,凭借一些言语和他猜测。说来也是那小两口本事不大,心眼不少,他们见胡牙人提不起价,之后一口气寻了七八个牙人。”
孟跃默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人言货比三家,但超过界限,数量越多越坏事。
刘生道:“其中有牙人泄了消息,于是有人盯上了男主人,带着男主人混吃混喝,把那一带的铺子得罪了七八。现在小两口回过神来,想要悬崖勒马。”
孟跃给气笑了,“他们悬崖勒马,还敢照原价喊?”
刘生识趣的保持沉默,所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屋里的灯火有些暗了,孟跃起身用剪子挑了挑,亮光大盛,晃晃灯火中传来声音,“后日申时四刻,衙门前见。”
刘生眼睛亮了,立刻应下。他心中很希望孟跃能多买些铺子,营生越做越大,他也与有荣焉。
次日一早,孟跃胡诌名姓,给穆府递了拜帖,穆延刚拿到时莫名其妙,正要退回去,忽然想到什么又止了声,他乘坐马车外出。
穆府东面街上一条马车行过,穆延命人跟上,之后他进入一家茶楼,在二楼徘徊时,被人叫住。
“铺子?”穆延疑惑。
孟跃点点头,“那个铺子在码头,人来人往,是个好联络点。”
穆延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他比孟跃大一岁,但是总感觉落了孟跃一大截。
朝廷明文规定五品及以上官员和皇室不得经商,与民争利。
穆府的产业挂在心腹名下,另是他阿娘的陪嫁,铺子庄子田地等,穆府还算宽裕,因此穆延没想过这些事。
更别说联络点,听着就见不得光。
孟跃看了穆延一眼,眼前人清润周正,饱读诗书,是时下典型的书生。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旁的不会琢磨,自然也不通晓。
孟跃道:“你可以把铺子挂在你信任的人名下。”
穆延不语。
孟跃呷了一口茶,轻声道:“穆伴读,你以为官场上洁白如雪吗?”
“我没…”穆延挫败的抹了一把脸,自从十六皇子出宫建府后,穆延在礼部得了一份差事,繁琐杂碎无意义,有时穆延怀疑自己读的圣贤书有无意义,十六皇子常常从礼部借调他,他顶头上司二话不说应了。
他可有可无。
他做的事更是可有可无。
孟跃搁下茶盏,对穆延道:“你知道。春闱三年一次,每次择三百人,而地方上的举人有关系会运作,直接候补赴任。”顿了顿,孟跃笑了一下,目光却锋利,穆延有些受不住,避开了眼神,耳中听见孟跃的声音:“那些所谓候补官员名额,都是大家族里平庸子弟的归处。”
没有办法。
朝廷三年择仕,人才辈出。然而世家,皇室宗亲,官员生育儿女,人数众多,官职不够分。
穆延当初给十六皇子做伴读,随着十六皇子长成后,自然而然领了一个礼部差事。
或者他也可以推辞差事,从而参加春闱,科举入仕,但穆家人并不愿意穆延冒这个险。
穆延陷在两难中。
孟跃给他指出第三条路,“你同十六皇子一起长大,情深意厚,他日十六皇子封王,难道你不愿意跟随?”
“当然愿意。”穆延想也不想回答,他道,“十六殿下是很好的人,我如果能跟着他,是我的荣幸。”
这也是为什么,十六皇子多次从礼部借调穆延,穆府却无异议的原因。
从穆延选上伴读,注定就要跟着十六皇子。
孟跃微微一笑,眸光竟有几分神佛爱众生的宽厚,“所以,你要早做打算,有时一个及时的消息,可以改变困境。十六殿下天真纯善,他无害人心,但要提防小人作祟。”
最后孟跃借给穆延三百两,穆延拿出五十两私房,厚着脸皮向十六皇子借五十两。
铺子的事,孟跃和穆延都没有想过瞒着十六皇子。
“她钱不够了?”十六皇子重点偏,也带偏穆延,穆延迟疑,“不能罢,麦坊生意好着呢。”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眼里有些期待,“她或许需要我的帮助,我能帮她。”他想见孟跃,很想很想。
思念愈是克制,夜里就愈是反弹。他在灯影下,一遍遍翻着孟跃给他画的小册子,试图揣摩孟跃的想法。
他嫉妒孟跃身边的每一个人,却不敢宣之于口。
穆延叹道:“殿下莫急,我与孟姑娘再说说。”
穆延带着他要好的远房堂兄穆愉与孟跃汇合,简单寒暄后,径直前往官府。
小两口和胡牙人等着了,胡牙人听闻买家换成穆愉,有些惊讶。但很快压下。
孟跃没意见,穆愉拿的出四百两,小两口愿意卖铺子,这事就成了。
双方立即在买卖契约上签字画押,官府公证,穆愉拿着地契时还有些不敢置信,二十六年来,他名下也有一处铺子了。
孟跃将卤味方子给他,穆愉受宠若惊,有些无措的看向穆延,穆延心情复杂,最后还是让堂兄收下。
事情了了,回去时穆延让他堂兄先行,他转而坐上孟跃的马车,车轮滚过平整的青石板,街上喧嚣透过车身入耳,穆延看向孟跃:“殿下忧心你钱不够,他能帮你。以及,殿下他…他想见你。”
车内静默。
孟跃捻了一块点心细嚼慢咽,末了擦擦嘴,在穆延不知是期待还是无奈的目光下,开口道:“我钱是够的,只是不让你出些钱,你肯定不会收下铺子。”
穆延不得不承认,孟跃说对了。
他压下这茬,问:“殿下呢,你还是不愿意见他?”
孟跃叹气,“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
此后二人一路无话,穆延向十六皇子回话如何,孟跃也不可知。
但刘生知晓那个铺子给了穆愉,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声音发飘的问,“郎君,您为何如此?”
孟跃言简意赅:“我没有得用的人。”
真相如此简单,叫刘生噎住,他思索半天却发现无法反驳。
孟跃盯着跳跃的烛火,眸光幽深。既如此,不若价值最大化,互惠互利何乐不为。
感情是需要维系的,利益是催化剂,也是保鲜剂。
铺子在穆家人名下,不是十六皇子身边人名下,也是预防出了差错时,能第一时间把十六皇子摘出。
于公是因为十六皇子的身份,行事更便宜。于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孟跃宽慰刘生,“钱花出去才有意义。咱们很快能挣回来。”
何氏那边快动手了罢。
第40章
昨夜儿起了雨,断断续续,夜风吹走湿意,空气越发干燥寒冷。
章利顺刚出大门,被迎面而来的寒风打了个哆嗦。
他立刻叫管事回屋给他取裘衣,谁知一群人行来,领头的男子,章利顺十分眼熟。
城北彩满堂赌庄的少东家,之前在何郎君的撮合下,他们一起打过叶子牌。
章利顺堆起笑脸,上前道:“今儿什么风,把少东家吹章某这里来了。”
少东家取出怀里的借据:“章大郎君,欠债还钱,你晓得罢。”
章利顺当即要抢,少东家身后两名打手按住他,少东家皮笑肉不笑:“怎么?毁尸灭迹。”
章利顺到底经商许久,他立刻明了,自己着了道儿,干脆问:“多少钱。”
少东家微微一笑:“连本带利,五千两。”
章利顺瞳孔猛缩,脱口而出:“不可能。”
少东家嗤笑:“章大郎君,你也放过利子钱,这里面的门道你清楚。早些筹钱罢,否则多一日,还钱可不止多一分。”
他挥了挥手,左右打手放开章利顺。
章利顺脸色几次变化,最后黑着脸问:“我对周治中忠心耿耿,他为何如此。”
打叶子戏一事是何郎君牵线搭桥,何郎君身后之人,不做他想是周治中,章利顺知道少东家也只是一把刀,五千两至少大半要流入周治中手中。
赌庄少东家想了想,看在同为爪牙的份上,还是给他提了醒:“章大郎君,挣钱的营生,你一个人吃不下,该舍的,就要舍。”
章利顺莫名其妙,他还要问,赌庄少东家也失去耐心,不与他废话,催促章利顺筹钱后,就离开了。
午后章利顺把何郎君约出来,一番寒暄后,章利顺捧着酒细问,听罢何郎君言语,章利顺反而更加茫然:“什么云酪糕,我不知道。”
何郎君沉了脸:“冥顽不灵。”
这事断了线索。
章利顺只得先筹钱,好不容易筹够五千两,他名下酒楼铺子忽地有人闹事,一会子从铜锅子里吃出老鼠,一会儿楼里有蜘蛛,食客散尽。
没等章利顺应付,他的布庄起火,初冬刚花大价钱从江南进的绫罗绸缎付之一炬。
章利顺一口气没上来,生生昏死过去。他刚醒来,妻子又在大吵大闹,说他花心浪荡,外室和私生子找上门了。
两人大打一架,章利顺被挠花脸。从前被章利顺恶意打压的商贩,连在一处攻击他。
章利顺疲于奔命,再登治中府却连门都进不去。
章家布庄毁于大火的绫罗绸缎,现在在何氏庄子里放着,收拾了章利顺,何氏打算再出手。
何氏原是只想给章利顺一个教训,谁想章利顺外强中干,既如此,打杀了他,抄了他家产,再夺走云酪糕方子也是一样。
天上飘雪那日,章利顺被赶出家门,他半生家财散尽,他的儿女仅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妻子哭天抢地,章利顺看着章家牌匾被暴力取下,摔的四分五裂,任人踩在脚底。
恨意如波涛巨浪,叫嚣着掀翻一切。
章利顺一纸休书休了发妻,不知从哪寻摸出五十两银子给妻子,“这是路引文书,你带孩子们回原籍接走爹娘,他们手里攒了些积蓄,你们下江南,永远别回来。”
这对红眼了半辈子的夫妻,此刻居然些许温情,妻子哭道:“你跟我们一起走。”
几个孩子也抱住章利顺,章利顺回抱了一下孩子们,而后果断推开他们。
章利顺面色狰狞,“老子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
周治中把他拆骨喝血,还要他忍气吞声,做他的春秋大梦!
章利顺的妻儿连夜离京,大半月后,章利顺带着他曾帮周家何家欺压过的百姓,候在京兆府府外不远处,看见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相继进府,章利顺眼睛亮了,他没想到还有十五皇子这个意外之喜。
章利顺一纸文书告进府,大数京兆府内周治中以权谋私,欺压良民,周治中妻家杀人放火,侵占良田,谋夺百姓家产,大大小小三十多条。
三分之一的恶事都是章利顺经手,没人比加害者更了解苦主冤屈。
除却周治中,章利顺还状告彩满堂赌庄大放利子钱,王麻子孙二驴等几名地痞生事害人。
至于其他对付他的商户,章利顺到底理亏,略过这茬。
章利顺本就是生意人,嘴皮子利索,短短时间指出恶人罪行,王府尹根本来不及阻止,堂后听案的十五皇子再也忍不住现身,十三皇子紧跟其后。
王府尹看见这俩祖宗,脑袋胀疼。
章利顺状告府内周治中,一旦属实,他这个上官也落不了好,少不得一个御下不严,失察之罪。
十五皇子道:“怎么还不把周治中带来。”
事发突然,章利顺攻势太猛太快,把京兆府上下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十五皇子话音落下,才有人传唤周治中。
双方照面,周治中看见形容狼狈的章利顺,直觉不妙。
王府尹大拍惊堂木,喝道:“章利顺,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诬告官员罪加一等!”
“王府尹请看。”章利顺从怀中取出账本,以及何氏曾给他的信物。他这人城府深,每每行事都有留存。
“草民还有人证,他们都在府外。”
王府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面色慌乱的周治中。
现下有两位皇子坐镇,王府尹只得宣人证。
男女老幼二十来人之多,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哀哀喊冤,别说十五皇子受不了,十三皇子也受不住。
他们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么凄惨的百姓,若非十三皇子拦着,十五皇子当堂就要给周治中一脚。
王府尹连拍惊堂木,“肃静!肃静!!”
嘈杂声渐渐止了,于是人群中那道稚嫩的哭声越发显了,十五皇子定睛细瞧,是个五六岁的女童,她太瘦了,根本跪不住,倒在她娘身上哭花了一张脸,抖如筛糠。
“王府尹,你好大的官威啊!”十五皇子怒从心头起,厉声喝道,“你就是这般对待治下百姓的,本殿也算开眼了。”
十三皇子不语,默认十五皇子的话。
王府尹实在冤枉,公堂之上,若不维持秩序,这案件没法儿审。
十五皇子命人取了糖水点心,御寒的衣物,给堂下百姓用。
一边等待官兵去周府,何府拿人。
午正,公堂之上跪满了人,上梁不正下梁歪,周府何府主子心贪手黑,底下人只会更甚,一板子下去,没一个冤枉的。
十五皇子期间还踹晕三个,把他气了个好歹。
案件持续到黄昏,终于有了结果。
铁证如山,王府尹当堂判决彩满堂少东家逼良为娼,私放利子钱,害人性命,男丁杖三十,徙千里,女眷罚没为奴,关停赌庄。
地痞闹事,杖三十。
周家奴仆,何家奴仆根据罪行轻重分别判刑。
而周治中乃朝廷五品官,何家主君也在京为官,京兆府处置罪臣,还需上报大理寺,于是将何周两家人收押。
章利顺虽检举有功,但也助纣为虐,功难抵过,杖二十,徙千里。
苦主们或得回失去的田地,或从青楼找回女儿,恢复良籍。大部分无法挽回的,王府尹从彩满堂赌庄抄捡中,截留一部分银两补偿苦主。
不得不说,王府尹此行妥帖,总算在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心中挽回一点印象分,但也只是一点。
堂下苦主们感激涕零,大呼青天。王府尹面皮微热。
次日朝堂,一位言官率先提出此事,十三皇子出列:“禀父皇,此事若非儿臣亲历,难信天子脚下竟有这等恶行。”
十五皇子出列附和,他忆起公堂之上那群苦主,心中怜惜,“父皇,您没有看见那些被坑害的百姓有多凄惨,分明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老实人,最后地没了,家也没了。”
十五皇子比划着,“其中有一个女童,看上去五六岁,后来儿臣一问,那女童竟然有八岁,她瘦瘦小小,手脚像芦苇棒,黝黑的皮肉贴着骨头,她在公堂之上跪都跪不稳,只能靠在寡母身上,她爹没了,两个哥哥也被人打死了,她那般羸弱,儿臣都怕她死在她娘前头,母女俩特别特别可怜。”十五皇子双目含泪,强压哽咽道:“这可是盛世啊。”
这话简直诛心,一刀把承元帝的心扎透了。
十三皇子面色一滞。
百官心头咯噔,把十五皇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却僵硬的维持俯首姿势,不敢抬头看天子。
太子小心觑了一眼承元帝,果然看见十二玉阶之上,父皇的脸,黑透了。
承元帝怒极反笑,“朕倒是不知,世道乱成这样了。”
王府尹如丧考妣,忙不迭出列请罪:“是臣无能,恳请圣上降罪。”
其他京官也陆陆续续跪了一地,太子舌根发苦,真要追究“世道乱不乱”,天子首当其冲,但不能那么说。
最后这话头只能落在储君身上。
太子硬着头皮道:“是儿臣失察,恳请父皇给予儿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儿臣一定彻查此事。”
四皇子出列:“此事恶劣,恳请父皇允儿臣辅助太子。”
八皇子眸光闪了闪,紧随其后。
承元帝定定看着这三个儿子,允了。
朝后,十五皇子被洪德忠叫走,内殿里承元帝看着眼眶还红红的儿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快收收。”
洪德忠搬来绣墩条案,为十五皇子奉上热茶点心。承元帝与十五皇子闲话。
一盏茶后,承元帝冷不丁问:“十三在户部当差,去京兆府查询赋税。你在御林军磨炼,没事跑去京兆府干什么。”
十五皇子嘴里正叼着半块点心,闻言眼神飘忽,承元帝眸光暗了暗。
十五心思浅,藏不住事。承元帝没想到这件事还有其他推手。
承元帝沉了声,恫吓他:“怎么,你也要欺君。”
这话不可谓不严重。
十五皇子吓得嘴里的点心都掉了,跪的从心,“父皇,儿臣说,儿臣都说。”
“是…是儿臣冒失,儿臣把十六的马车撞了,他现在应该还躺府里。”
承元帝的神情有片刻凝滞,什么?
随后承元帝想起,朝会上是没看见十六。但承元帝以为是十六不愿来。
十四,十五和十六还在各部门熟悉,都没有正式领职,因此,并不需要每日上朝。
没想到十六不是不愿来,而是来不了。
十五皇子悉数道来,他昨儿起晚了,急吼吼往军营去,结果跑的太急,把去京兆府归还卷宗的十六皇子的马车给撞了。
两辆马车相撞,十五皇子皮糙肉厚,无事发生。十六皇子却额头渗血,好不可怜。
十五皇子拍着额头,懊恼道:“当时十六还一直安慰我,怕我吓到,我又愧疚又心疼。所以我就帮他把卷宗还回京兆府。谁知遇上百姓告官,后面的事,父皇都知晓了。”
眼下提及十六皇子,十五皇子再也留不住,匆匆告退,一阵风儿出宫去探望弟弟。
内殿只留下点心渣和残茶。
承元帝揉了揉眉心,叹道:“朕是否疑心太重。”
洪德忠恭顺俯身,斟酌用词:“圣上肩系天下,一点也马虎不得。”
承元帝静默,提笔御批,但少顷又停了笔,“十六年少多难,身子不怎么好,去将朕私库里的燕窝花胶给他送一份去。”
洪德忠:“是,圣上。”
那厢太子,四皇子和八皇子三人接手章利顺状告何周两家之事,消息传进牢狱。
章利顺无视对面牢房里何氏对他的谩骂,咧嘴大笑,笑声越来越大,最后浸了泪。上天待他不薄,让他有机会死的轰轰烈烈。
这些贵人看不起商贾,今日他也要让贵人们焦头烂额,永生难忘。
后半夜,天地都静了,犯人们心力交瘁,受不住乏,三三两两蹲在墙角睡下。狱卒巡视的频率也降低了。
章利顺扯下裤腰带,甩过牢房栅栏,送自己上路。
次日狱卒们被一声尖叫惊醒,狱头带人赶去,猝不及防看见章利顺的惨状。
他背靠栅栏,一截裤头圈过他脖子,死死捆在栅栏上,而章利顺的双手徒劳的扒拉脖上的裤绳,留下一片抓横。
一名狱卒看向面色凝重的狱头,弱弱道:“头儿,这死状,像……像是谋杀。”
狱头狠狠瞪了他一眼,“用得着你说。”
狱头疲惫的抹了一把脸,这事情大了。
谁杀了章利顺,谁敢在这个时候杀了章利顺。
太子等人闻讯,不顾脏污亲至牢房,看见章利顺的尸体,心猛地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