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谈话
京城一间茶馆的厢房内,谢宁坐在桌子边,一边靠枕椅背一边磕瓜子,颇有兴致地听着楼下大厅的说书。
他已经很久没听说书了,整日不是忙活着报社的事情,就是忙着成立妇联组织的琐事,完全没空闲来茶馆听说书。
今日要不是和人有约,他也不会来茶馆这种地方。
楼下的说书先生说的是正在连载的《科举十年》,男主姓刘,叫刘明杰,家里种了几亩地,刚好够吃喝。
刘明杰从小就喜欢读书,但家里没钱送他去私塾,他便在私塾外头听里面的读书声,后来刘父刘母见自家儿子实在喜欢读书,便咬牙勒着裤腰带送他上私塾。
刘明杰果然有读书的天赋,很快就在老师的教导下,熟读千字文和三字经,私塾是个老秀才开办的,老秀才觉得他天赋不错,便细心培养。
刘明杰在老秀才的培养下,十六岁便考中了秀才,以前三名的成绩进入了州府国子监读书。
今天说书先生说的正是刘明杰从小村庄来到州府国子监读书的第一天,谢宁虽然看过了文章内容,但听着说书先生说书,也别有一番滋味。
白玉淡定地站在谢宁旁边,和谢宁一起听着楼下的说书,偶尔分点注意力给荷花,荷花在厢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厢房门口,一会儿看看谢宁的脸色,一会儿又假装和谢宁白玉一样听说书,总之就是安分不下来。
瓜子磕太多嘴巴有点儿咸,谢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瞥了荷花一眼,说道:“行了,你别走来走去的,晃得我眼花。”
荷花停下脚步,凑到谢宁跟前,神色有些焦急又有些怒气,抱怨道:“我的好公子啊,你怎么就一点儿也不着急?距离我们约好的时间都过了半个多时辰了,福寿郡主还没来,这不是明摆着耍你玩嘛!”
要他说,等上半个时辰就足够了,对方不来他们也不上赶着。谁知道福寿郡主答应邀约,是不是打着取笑嘲弄公子的心思。
当初公子未出嫁前,他和这位福寿郡主打得有多激烈,他作为旁观者是最清楚的,有几次他还在旁边呐喊助威来着。
如今公子突然说找福寿郡主有事儿要合作,这太过突然了,荷花一时还没能扭转对两人关系的印象,毕竟公子和福寿郡主一直以来都是不对付,能有什么好合作的。
谢宁放下茶盏,又重新捻起一颗瓜子继续磕,神色很平静,一点儿也没被荷花的话影响到。
“我知道啊,她确实是故意的。”
荷花惊讶:“她真是故意的?公子你知道啊?”
谢宁点头:“我和她结怨多年,发生矛盾大部分还都是我赢,她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之前我专心报社的事情,一直没参加过什么宴会,她也没机会报复回来。现在我主动相邀见面,她不得摆高姿态拿捏我一二?”
早在出门之前,陆川就已经提醒过谢宁,福寿郡主可能会先出口气,才会认真听谢宁说话,迟到一两个时辰就是最好用的下马威。
谢宁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就当自己是来听书喝茶的,顺便跟人谈个事儿。
荷花先是恍然,然后皱眉:“这福寿郡主也太小心眼了,公子不过是和她扯过几次头花,有必要这么记仇吗?”
白玉眼睛抽了抽,荷花真是偏心偏没边了,那叫几次吗?何况福寿郡主最爱面子,人家每次打扮得漂漂亮亮参加宴会,公子总是让她一身狼狈地回去,能不让人记恨吗?
谢宁说:“无碍,谁让我有求于她,让她得意一会儿也没关系。”以后总能让她还回来的。
然后谢宁给他们俩都抓了一把瓜子,让他们跟着一起听说书嗑瓜子,别太把对方放在心上。
距离茶馆不远处,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福寿郡主盛装打扮坐在里面,等待小厮的回信。
“阿娘,陪泉哥儿挑绳子。”
泉哥儿也被打扮得很隆重,身上穿得衣裳布料精致柔软,头上没有太多饰品,可能怕孩子太小玩闹太过伤到自己,只别了几朵绢花。但脖子上挂了缕空的金项圈,两只小手上都戴了金铃铛。
泉哥儿本来自己在玩九连环,可能是玩腻了,九连环如今被丢在了一边。他两只小手攀着福寿郡主的胳膊摇晃,随着他的动作,小手上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小厮去的时间有点久,福寿郡主正等得焦急,哪里有心情陪他玩挑绳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谢宁难得邀请她一次,她既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又怕对方等得不耐烦拂袖而去。她就看不到谢宁低声下四的嘴脸了。
光是想到谢宁为了求她低声下气苦苦哀求这个画面,她这几天就开心得梦里都能笑出来。
她随口说:“阿娘现在没心情陪你玩,让奶娘陪你玩。”
奶娘就坐在泉哥儿旁边,闻言正要说自己陪泉哥儿玩,泉哥儿就否决了。
“不要,奶娘玩,不好玩,泉哥儿要和阿娘玩。”泉哥儿继续扯着衣袖摇晃。
福寿郡主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答应了。泉哥儿脸上顿时浮起一个甜甜的笑容,然后熟练地把马车其中一个暗格打开,掏出里面的小绳子。
这绳子是府里绣娘织毛衣剩下的细绒毛线,用来玩挑绳子最合适了。
福寿郡主接过绳子,双手灵活地挑出一个形状,然后等泉哥儿变幻其他形状。
泉哥儿的小手指间张得很大,白色的绳子缠绕在他指间,没一会儿就一团乱了。
福寿郡主嘲笑:“你这小手还玩这个,还是玩九连环吧,别小桃她们玩什么,就跟着她们玩。”
泉哥儿也不生气,任由奶娘给他解绳子,解完后把小手放到福寿郡主手里对比。
他惊呼道:“哇!阿娘的手真大,比泉哥儿的手大了好多!”好像才注意到似的。
福寿郡主嘴角抽了抽,不知该高兴还是生气,毕竟没有哪个女人喜欢被人说手大的,但这个傻哥儿说的话,肯定是发自内心的赞扬。
就在这时,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回来,他站在马车外,奶娘打开了一点儿车窗。
小厮说:“郡主,小的听茶馆的小二说,探花郎夫郎巳时初便来了,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现在还在茶馆厢房里待着。”
福寿郡主眼里闪过一丝得意,等了这么久谢宁都愿意等,想必此时所谈之事不小啊,她有机会拿捏他了。
福寿郡主整理了一下衣服领子,咳了一声道:“行了,他等得也够久了,本郡主就大发善心见见他吧,好歹也相识一场。”
谢宁也没那么傻,明知道福寿郡主会拖延时间,还老老实实呆在茶馆等待。
他听了一上午的说书,到了午膳时间,也不委屈自己,直接叫人去附近酒楼打包几样饭菜,舒舒服服地享受一顿午膳,然后才佯装自己等得焦急。
福寿郡主进厢房之前,酒楼小二刚好把碗碟收拾好,白玉还打开了窗户通风散气,没留下一丝痕迹,福寿郡主还以为谢宁正饿着肚子呢。
福寿郡主在白玉的引导下,坐在了谢宁的对面,她一脸得意洋洋又高傲地说:“说吧!找我什么事儿?若是小事儿,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本郡主也不是不能大发善心,出手帮忙一二。”
话是放出去了,至于到底帮不帮,那就是她的事了。
谢宁亲自给她倒了一杯茶,这是茶馆小二新送上来的大红袍,据白玉说,以前经常见福寿郡主喝。如今他有事儿相求,当然要投其所好。
福寿郡主看到谢宁亲自为她斟茶,内心更是自得,可算让她扳回一城了,以前再高傲,现在不也得给她斟茶倒水吗。
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感叹道:“今天的茶,味道格外不错啊!想来是倒茶的人不一样吧。”
荷花气急,公子不过是顺手罢了,她还以为公子在讨好她不成?
白玉使了个眼神,让荷花淡定,荷花不得已只好垂下眼,眼不见为净。
谢宁倒是很平静,从前他对福寿郡主就没有太多记恨,反正每次她来招惹自己,都被他报复回去了,顶多觉得烦了些罢了。
谢宁微笑道:“郡主觉得好喝,不妨多喝些,茶水还是管够的。”
福寿郡主把杯子放回桌面,往谢宁的方向推了推:“那就再来一杯吧。”
谢宁……谢宁咬了咬脸颊内侧的软肉,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还真当他是倒茶的小二啊?
福寿郡主微抬下巴,瞧了他一眼,谢宁能怎么办,想到谢母跟他说的话,他只好再次拎起茶壶,给她又斟了一杯茶。
他脑海里浮现前几天他娘找他的场景,当时距离承恩侯府的寿宴已经过去了七八天。
谢母说:“当时在宴会上只简单聊了几句,这几天我和你大嫂一直在下帖子,见了不少当时有意愿的夫人,经过详细交谈后,能确定参与的有二品诰命夫人三位,三品淑人八位。”
至于一品夫人基本都是人家府中老封君老太太级别的,她们没有那个精力也不会参与,谢母索性便没有找她们。而三品以下的夫人,也没有必要一个个找,等组织办起来了,她们想加入自然会找上门来。
“还有承恩侯夫人,她已经答应了,而且已经帮忙把话递给皇后娘娘了,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这个组织若是能办得起来,待到合适的时机,她不介意挂上她的名号。”
崔皇后作为陪着圣上一路走来的少年夫妻,自然知道他的宏愿,想让百姓安居乐业,除了从宏观着手,还需要从各个方面提高百姓对官府的认可度。
如今太多百姓只认宗族和当地士绅,而不认官府,圣上一直想扭转这个情况,否则他的政令将难以执行下去。
当崔皇后看到谢宁写的这一份计划书时,她就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突破口,以民间组织的身份,用帮助女子哥儿孩童的借口,介入到宗族和士绅的权力中,降低百姓对宗族士绅的认可度。
所以她同意了谢母的请求,并愿意提供一些帮助,只是初期不能太大张旗鼓,她便没让谢母打着她的旗号行事。
谢宁看着谢母给他列的名单,简直欣喜若狂,抱住谢母的胳膊惊喜道:“娘你也太厉害了,争取了这么多夫人的支持!”
谢母笑着抽回手臂,说:“还有你大嫂的一份力。”
谢宁喜滋滋:“对!还有大嫂,我之后一定会好好谢她!”
谢母说:“她们说除了出力,还可以提供一定的经济支助。”
这个妇联组织,听意思明显是个慈善组织,有永宁侯府的牵头,以后办砸了也不关她们的事儿,若是办好了,这好名声却会落到她们头上。这明摆着是桩便宜买卖,不过是付出点钱财,她们自然算得明白这笔账。
谢宁又重新抱住了谢母的胳膊,说:“真的?虽然我早就打算用报社的利润做经费,但钱嘛,当然是越多越好。”
“当然是真的,你可以准备招兵买马了。”谢母笑意吟吟道,然后顿了一下,“只是还有一个人,娘想让她参与进来,就是可能要你自己出面说服了。”
谢宁抬眼:“谁啊?要我去亲自去说服吗?”
谢母点头:“没错。”
如今文臣、武官、皇室都已经有人支持,就差宗室的支持,他们若是反对起来,也是一股很大的势力。
如今京城宗室势力最大的便是珍华大长公主府和梁王府,大长公主年华已老,儿子儿媳都没什么出息,最大的依仗便是大长公主,不合适作为拉拢的对象。
梁王妃则是思想极其顽固,一心扑在两个儿子身上,她的两个儿媳完全没分到一点儿权力。她认为女子就该为男子服务,即便被打了也是应该的。
谢母和她接触过几次,觉得此人完全不可能认可妇联这个组织,甚至还可能是反对声量最高的人。
倒是福寿郡主,作为梁王妃的女儿,没有她身上那股顽固腐朽的思想,从她如何对待自己唯一的哥儿便可以看出,她对女子哥儿的真实处境感触颇深。
福寿郡主脑子虽然不太聪明,但她有一样是如今京中各大勋贵世家所没有的,她豁得出去脸面。
她不会为了所谓的面子,而对夫家娘家委曲求全,宁愿一起丢脸同归于尽,自己也不能吃亏。
京中哪个要脸面的人家,不怕她这样的人,万一对方一个不高兴,自家那点儿破事儿就被抖漏个干净,惹得整个京城的人都笑话。现在鲁国公夫人都后悔死了,时常哭诉自己不该替老二求娶这个媳妇。
如今宗室可没几个人敢惹福寿郡主,大家对她不喜是不喜,可有她挡着,宗室中有反对妇联组织的,也不敢随便出手。尤其是梁王妃,福寿郡主就是牵制梁王府的绝佳武器。
谢宁震惊:“福寿郡主?我没听错吧?”
谢母:“没听错,你娘我说的就是福寿郡主。”
谢宁:“您是不记得我跟她的恩怨了吗?”
谢母:“怎么不记得?当初梁王妃找上门,还是我一次次替你去赔礼道歉的。”
“那你还让我找她?她怎么可能答应?”这个要求太过离谱,以至于谢宁觉得有些好笑。
谢母拍了谢宁肩膀一掌,没好气道:“你跟她之前那都是小打小闹,要化解并不难,让她出口气就成。”
谢宁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要我把自己给她出气?”他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
谢母说:“要是太过分你可以拒绝,只要能让她坐下听你的话就成。她是宗室里最有可能支持你且是势力最大的人,你自己想想要不要争取她吧。”
谢宁想到要对福寿郡主服软,心里满是不自在,但他娘说的也有道理,能争取到她是最好的。
谢宁想了很久,最后安慰自己说,成大事者能屈能伸。
谢母和他说完后,谢宁回去和陆川商议了许久,最后决定从她最在乎的人入手。
谢宁正回想着他和陆川商量出的策略,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
“阿娘,茶好喝,泉哥儿也要喝。”
谢宁回过神来,抬眼看向声音的方向,一个小哥儿被奶娘抱着,站在福寿郡主的身后,小哥儿正探出身子往前扒拉。
谢宁笑道:“这位便是你家小哥儿吧?”
福寿郡主得意的神色一僵,这个死哥儿,净让她出丑。这么没规矩,看见好吃好玩的就伸手要,她是怎么教都教不会。
要不是她不放心把泉哥儿一个人放在府里,她都不想让带着他一起来。
但是没办法,国公府里任何一个主子辈分都比泉哥儿高,万一府里那些人趁着她不在,把这个傻哥儿叫去立规矩,回来哭闹起来还不是得她哄。
索性她每次出门都把人带上,她主要是为了省事,绝不是心疼他受欺负。
谢宁站起身来,来到小哥儿面前,柔声说:“你就是泉哥儿吧?还记得叔叔吗?我们在寿宴更衣室门口见过的。”
泉哥儿伸出的手抓住了谢宁的一根指头,乐呵呵地说:“叔叔漂亮,泉哥儿喜欢。”
看到这么软软糯糯的小哥儿,谢宁一下子心都软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给他,夹着声音道:“这是叔叔给你的见面礼。”
泉哥儿看着手里的玉佩,上好的暖玉打成了平安扣的形状,摸着暖暖的。
第一次听谢宁用这种声音说话,福寿郡主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她知道谢宁有事儿求她,但也不用对她家小哥儿这么殷勤吧?
这她就想多了,谢宁是单纯喜欢这么软糯的小孩,若是能抱一抱就好了。
福寿郡主起身从奶娘手中接过泉哥儿,然后从他手中抠出玉佩,想要还给谢宁。
谢宁推辞:“这是给小哥儿的见面礼,又不是给你的。”
泉哥儿一边扒拉福寿郡主的手臂,一边说:“暖暖哒,泉哥儿喜欢。”
福寿郡主身子一僵,这个小哥儿就是眼皮子浅,不过是一块暖玉,她又不是没有能力买。
她坐到椅子上,靠着椅背,翻了个白眼:“东西是你自己要给的,我可不会还,你要求的事儿,本郡主也不会答应的。”
谢宁也回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特意给小哥儿倒了一杯茶推过去,泉哥儿手快端起茶杯就喝,还学着大人的样子,咂巴了一下嘴巴,然后摇了摇头,吐着舌头说不好喝。
大红袍的味道和绿茶相比较为浓厚,对小孩子来说是有些苦涩,不怪泉哥儿觉得难喝。
谢宁看着小哥儿的可爱模样,心情很不错,没跟福寿郡主计较,反正她说话一向是这样不中听。
两人之间的气氛本来有些剑拔弩张,有了泉哥儿这个插曲,一下子缓和了不少,福寿郡主也不全身都是刺,谈话终于能够进行下去。
谢宁笑了一下:“郡主不妨先听我一言,再决定要不要答应我?”
自家哥儿好歹收了谢宁给礼物,也不能一点儿面子也不给,福寿郡主咳了一声:“那你先说吧。”
荷花看着福寿郡主一行人走出厢房,疑惑地说:“公子,你怎么不说宴会那天是姑爷帮了她家小哥儿?有这个人情在,郡主可能当场就答应了呢?”
谢宁摆手:“我就是不想挟恩求报,才不说的,而且我们想要成立的组织,加入的成员最好是自愿的,而不是被人情胁迫的,否则她不会真心为那些受苦的女子哥儿们着想。”
承恩侯府寿宴那天,因为后续场面太过混乱,福寿郡主没能当场知道帮助泉哥儿的人是谁,陆川和王允知也没有想出风头的心思。所以她就算想给人家送份礼道声谢都不知道该找谁。
福寿郡主走了,谢宁也准备回去。白玉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说道:“你怎知福寿郡主没有心动?”
荷花惊讶:“她心动了吗?”
白玉:“你想想,以福寿郡主的性子,她若是没有动摇,会说回去考虑这种话吗?”
荷花回忆福寿郡主往日的行事,觉得白玉说的有几分道理。
谢宁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拍了荷花的肩膀一下:“总之我们就回去等她消息吧。”他对自己刚才说的话还是很自信的。
对比起福寿郡主的答复,他现在脑子里想的更多的是,她家小哥儿那个软软糯糯的拥抱。
临走前,福寿郡主把他放了下来,小哥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搂住了谢宁的大腿,一口一个喜欢,一口一个好看。
谢宁差点就想把人抢回家去了。
第182章 糊弄
“你知道我今天受了多大的委屈吗?从巳时初开始,一直等到了未时,她足足晾了我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啊!”足足这两个字加了重音。
陆川刚进家门,谢宁就凑上来哭诉了,他抱住陆川的腰,把脸埋进陆川的怀里。
陆川看不到谢宁的脸,真以为他生气难过了,心里有一些慌乱,轻轻拍抚他的背。
他极少有看到谢宁这么委屈的模样,早知道他就请个假跟着一起去了,至少两个人一起等,不会让宁哥儿这么难受。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想再多早知道也无益。
从宁哥儿决定成立这个妇联组织的时候,这种被晾着、被拒绝、被无视的情况不会少,这种情绪得他自己去消化。
陆川只能尽量陪着他一起,让他难过时有个肩膀可以依靠。
他安慰道:“好了好了,知道宁哥儿受委屈了,要不我明天陪你去城外跑马?”
“不要,还要等到明天。”谢宁声音听着有些正常。
陆川只好继续想,人生气难过时,排解痛苦的方式除了玩就是吃,既然玩已经被否决了,那就只剩下吃了。
“要不,去吃火锅?你不是喜欢吃火锅吗?”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现在什么天气,你让我去吃火锅?”
陆川觉得有些奇怪,宁哥儿这声音听着挺正常的,没有一点儿生气难过的样子。
他想把人推出怀抱,看看谢宁的脸色,岂料谢宁紧紧抱着他的腰,死活不肯抬头。
谢宁当然不能抬头,一抬头对方就知道他是装的了。
他佯装哭腔:“你怎么不说话,你夫郎受了委屈,你都不安慰我的吗?”
这话一出,陆川心里那点怀疑立刻抛之脑后,连忙重新抱住谢宁:“安慰安慰,现在就安慰,宁哥儿想让我做什么?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到。”
谢宁轻咳了一声,因为脸埋在陆川胸膛,声音有些嗡嗡的:“今天见着福寿郡主家的小哥儿了,我也想有个这么软软糯糯的小哥儿。”
陆川焦急的神情一顿,心里隐隐觉得不太对劲,想要把人推出去,这次谢宁没有再紧抱着自己不放。
谢宁的脸上没有一丝不爽,眼里反而闪烁着得意。
感觉到陆川的视线,谢宁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而是挑了一下眉:“反正你自己说了,只要我说的,你就一定会做到。”
陆川苦笑,看来宁哥儿已经忘了几个月前对生育的恐惧,看到别人家的小哥儿就开始眼馋,想要有个自己的孩子。
福寿郡主家的小哥儿他也见过,还抱过呢,长得软糯可爱,确实挺符合宁哥儿的审美。
谢宁抬着脸,一脸期待地看着陆川。
陆川……陆川左看右看就是不看谢宁,他如今对谢宁要生孩子这件事还是接受不了,主要是现在的医疗条件太差了,若是不幸难产了,连个剖腹产都没有,一旦难产就是一尸两命,实在太危险了。
眼瞧着陆川这是要反悔的前奏,谢宁上前扯了扯陆川的袖子:“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陆川突然灵光一闪,两手一拍:“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了。”
谢宁眼神闪烁,突然感觉有些害羞,既然知道了,那接下来是要去做生孩子的事儿了吗?
岂料陆川直接走向门口,打开门喊道:“荷花,去让车夫备马车,我们一会儿要去侯府,再让人去侯府通报一声,晚上在侯府用膳。”
门外守着的荷花听到这话有些怔愣,怎么突然要去侯府,公子不是让厨房做好了饭菜,打算和姑爷生个可可爱爱的小孩子吗?
他还一直期待着呢,介时等小公子或小少爷出生,这府里就更热闹了。
陆川见荷花还在怔愣中,便催促道:“怎么还不快去!”
听到陆川的催促,荷花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在脑子还没转过弯前就往正院外跑去,让人想叫都叫不住。
当然,也没有人想叫他,因为谢宁自己还在呆滞中,心中的羞涩瞬间褪去,脑海中全是陆川刚才的反应,他的反应怎么跟自己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见荷花跑了,陆川返回屋内,语速快速地说:“知道你喜欢小孩,我们现在马上就回侯府,想来也很久没见璟儿了,这次回去用膳,宁哥儿你正好可以多抱抱璟儿,听说他都会爬了,我们也可以回侯府住几天。”
然后不等谢宁反应,他径直往更衣室走去,他身上的官府还没换呢,主要也是不想给谢宁反应的时间。
谢宁整个人都呆滞了,他刚刚表述得不清楚吗?他刚刚有说要回侯府看璟儿吗?
等谢宁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到侯府了,陆川一把抱起在地毯上爬的谢璟,把人塞到谢宁怀里,谢宁下意识抱住谢璟。
谢璟是个不认人的孩子,谁抱都不哭,哪怕谢宁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趟,谢璟不太认得出人,也不抗拒被谢宁抱,反而还冲他笑了笑。
面对着谢璟小朋友的微笑,谢宁也下意识笑了起来,然后他就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
谢宁惊呼:“竹哥儿,璟儿是不是快要长牙了?嘴里有点白的地方是不是乳牙?”
秦竹正把玩着谢璟小朋友的玩具,闻言头也不抬地回道:“是啊,三天前你二哥就发现了,吼得全府的人都知道了。”本来秦竹还有点惊喜,结果看到谢明的反应这么激烈,他一下子就平静了。
长乳牙中的孩子,容易流口水,特别是谢璟小朋友一笑,那透明的口水就顺着下巴往下流。
荷花赶紧给谢宁递手帕,谢宁接过手帕给他擦口水,一边擦一边嫌弃:“怎么才几天不见,璟儿就开始流口水了?”
秦竹还是没抬头:“娘说了,小孩子长牙都这样。”
谢宁抱着这个小侄子逗弄,全然忘了他在家时和陆川说的话,陆川看两人玩得好,也松了一口气,可算把宁哥儿暂时糊弄过去了。
这边谢宁在和小侄子在玩闹,那边福寿郡主回去后就一直在想谢宁在茶馆和她说的话。
一想到要和谢宁合作,还是以谢宁为主导,她心里就觉得别扭,她和谢宁打了好几年,大多数都是自己输,现在还让自己屈于谢宁之下,她是怎么也不愿意。
福寿郡主还在纠结时,鲁国公夫人差人来唤,到底是她的婆母,多少还是要给对方点面子,她只好放下纠结,带着泉哥儿前往国公夫人的院子。
国公夫人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跟几个丫鬟玩耍的泉哥儿,然后收回视线,看向坐在下首的福寿郡主。
“老二媳妇,你和老二也成亲四年了,泉哥儿也已经两岁了,是时候该考虑给老二生个儿子了。”
自从老二媳妇生下泉哥儿之后,就没再让老二进过她房里,作为妻子不让夫君进房里,简直是不成体统!
她也知道,老二媳妇刚进门老二就有了庶长子,是他们王家理亏。不过也怪秋娘这个贱人,明明都把人打发出去了,竟然还偷偷怀了老二的孩子,瞒着他们在外面生下了。
不过孩子都生下了,到底是他们王家的子孙,哪能流落在外。
国公夫人最喜欢王黎这个二儿子,他膝下的第一个儿子,她自然也是喜欢的。
但自从承恩侯府的寿宴过后,她对王渠这个孩子就有些淡了,一个姨娘养的孩子,终究是比不上嫡子。
本来老二和老二媳妇分房睡,她也无所谓,反正老二还有几个孩子,老二媳妇她一向不喜,就算给她生了孙子她也不会喜欢。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觉得老二作为一个大老爷们,还是得有个嫡子才行,膝下全是庶子难免惹人嘲笑。
于是承恩侯府的寿宴过去没多久,国公夫人就开始催着二儿子到福寿郡主的房里,夫妻俩努力生给王家生个儿子。
王黎倒是很听话,他自己也觉得要有个嫡子才行,奈何福寿郡主不配合,愣是没给王黎开门。王黎一时生气摔了不少东西,然后到外面流连花丛,又是好几天不回家。
这不,国公夫人开始急了。
福寿郡主并不搭话,只扭着头看泉哥儿玩耍,当作自己没听见。
国公夫人旁边站着的老嬷嬷瞧了一眼主子的脸色,用力咳了一声,福寿郡主没有半点反应。
老嬷嬷无奈,只好提高音量道:“二夫人,老夫人正说话呢!”
福寿郡主这才扭过头来,假笑道:“瞧我,看泉哥儿都入了神,竟没听见母亲在说话。”
老嬷嬷说:“二夫人也是爱子心切,老夫人不会介意的,老奴给二夫人重复一遍吧。”
然后这位老嬷嬷就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国公夫人方才说的话,还生怕福寿郡主再次走神似的,声音很是洪亮。
福寿郡主笑道:“母亲糊涂了?泉哥儿不就是二爷的儿子吗?”
国公夫人正色道:“泉哥儿到底是个哥儿,迟早是要出嫁的,哪里能继承老二的香火!”
福寿郡主嗤笑:“泉哥儿是要出嫁没错,但二爷膝下的儿子也不少,总有一个能给他继承香火的。至于本郡主,生泉哥儿时伤了身子,太医说恐再难生育,只怕不能再为二爷开枝散叶。”
当时伤了身子是真的,不过她早就调养好了。想让她给王黎再生一个儿子,想都别想,她现在和王黎在一间屋子都觉得难受。
国公夫人脸色一变:“伤了身子怎么不跟我们说,还是得多请几位大夫瞧瞧,好好调养还是能调养好的。”
福寿郡主不耐烦再跟她周旋,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这就不劳母亲费心了,我膝下有泉哥儿一个就够了。”
国公夫人急了:“还是好好调养一下吧,泉哥儿以后要出嫁,若是有个亲兄弟在,也能为他撑腰不是?”
“我家泉哥儿不需要什么亲兄弟,有我这个娘就够了。母亲若实在想让二爷有个嫡子,不如给他娶个平妻,本郡主不会介意的。”至于梁王府会不会同意她就不知道了。
说完福寿郡主也不等她再说什么,径直走到泉哥儿身边,单手捞起他,抱起人就走。
国公夫人气得只喘气,自从她当上国公夫人后,哪里还受过这样的气,不过是让她为老二生个儿子,作为妻子她竟然都不肯!
不论国公夫人如何气急败坏,老嬷嬷如何劝慰,福寿郡主完全不在乎,晾鲁国公府也不敢休了她。
想让她给王黎生个儿子,想都别想!
什么给泉哥儿生个兄弟,让他有兄弟可以依仗,这种鬼话她才不会信!
她又不是没有兄弟,那两个哥哥每次见了她,都恨不得没有她这个妹妹,依她看,多生个儿子不是泉哥儿的依仗,反而还会把属于他的东西夺走。
梁王府和宗室给她凑了不少嫁妆,这些她可都是要留给泉哥儿的,多生个儿子就是让他和泉哥儿争她的嫁妆。
到时候孩子出生了,比泉哥儿更小,更需要她照顾,她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像她娘一样偏心儿子,万一她随了她娘,那泉哥儿就惨了。
福寿郡主知道,整个国公府就没有人喜欢她的泉哥儿,还有她的娘家梁王府也把她的泉哥儿当赔钱货。
虽然她嘴上嫌弃泉哥儿笨,嫌弃他不懂规矩,但实际都是她自己纵容的,只有她能嫌弃。
只有她这个当娘是泉哥儿的支撑,但她也怕自己有朝一日先离开了,她得给泉哥儿找一个新的靠山。
这么想着,福寿郡主又想到了谢宁说的话,妇联组织是帮助女子哥儿孩童的,哪怕再艰难,只要她们在家族中受苦受难了,组织就会出手帮助。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连皇帝都不会轻易插手臣子的家事,若是泉哥儿被他那些亲人给欺负了,连宗室都不好插手。
如果谢宁的妇联组织能办起来,泉哥儿受了欺负,除了她还有妇联能帮他。
福寿郡主叹了一口气,看了怀里的泉哥儿一眼,为了泉哥儿,委屈就委屈一点吧。
谁让她这么倒霉,当了这个傻哥儿的娘,她不多找点人护着点,以后被卖了估计还要帮人数钱。
福寿郡主回复答应加入之后,谢宁就开始让谢母给各位夫人写帖子,准备半个小型宴会,大家一起开会讨论一下妇联该如何成立。
本来谢宁只是想让他娘加入,主要由报社出力,先建立一两个救助点。结果谢母这么一操作,势力一下子扩大了,连皇后娘娘拉拢了进来,那就不能像最初计划的那样小打小闹。
谢宁想要生孩子的事儿,当天被陆川糊弄了过去,过了两三天才想起来,但之后因为忙着组织人手,他都没时间跟陆川多计较。
谢宁每天都早出晚归的,连陆川休沐的日子,都撇下人出门忙活,陆川只好约唐政苏幕他们喝茶聊天。
几人在京中的竹园相聚,阳光被厚密的竹叶遮掩住,加上不时吹来的清风,倒也有几分清凉。
苏幕坐在陆川对面,手指捻起一枚黑棋,边下棋边说:“谢东家最近都在搞什么大动作?惹得我家夫人都经常不着家。”
唐政坐在台阶上玩鲁班锁,他最近养成的习惯,休息时喜欢玩鲁班锁放空脑子。
唐政头也不抬地说:“我夫人也经常不在家,听她说去给你夫郎去帮忙了,到底是什么事儿?我问也不说。”
苏幕点头:“没错,什么事儿这么要紧,还瞒着我们。”
陆川把玩着白棋,笑道:“这可是保密项目,我可不敢随便透露。”
这话一出,席东就来了兴致,他从躺椅上坐起来,把手里的葡萄扔进嘴里,边吃边问:“这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陆川笑着摇头:“你们过几天就知道了。”
苏幕和唐政的夫人想保密,让谢宁特意叮嘱陆川不能说,他自然是不会说出口。
谢母和大嫂帮忙找来的人地位都挺高的,基本在家里都是主持中馈的夫人,偶尔聚一起提个建议还行,真让人家来帮忙,还真没有这个空闲。
就算是谢宁自己,再加上个福寿郡主,还有秦竹兴致勃勃想参一手,能干活的也只有三个人,一下子要在京城人口密集的地方设立十几个求助点,还要加上人员培训,他们一时压根忙不过来。
谢宁就想到刘滢和云歆两个人,刘滢温婉稳重,也管理过一些家事,最适合做统筹;云歆会写故事小说,可以让她来写宣传文章。
见陆川打定主意不说,席东也就打消了追根问底的念头,转而问他翰林院的事儿。
“我们四个人,只有行舟你和唐政这家伙当官了,当官到底什么感觉啊?”席东实在好奇。
第183章 志向
“当官能有什么感觉?也就是换个地方研究东西。”唐政说。
但是比以前要参加科举时好多了,至少不用再读经子史集,研究的环境也比他一个人研究好。
唐政一心扑在研究器具上,没有什么要争权夺利的想法,他自己被圣上嘉奖过两次,加上他父亲是殿前大学士,没有人会不开眼给他使袢子。
听到唐政的话,席东对他的当官生活一下子失了兴趣,转而看向陆川:“行舟你呢?”
陆川平淡地说:“陛下不打算修书,如今在翰林院里忙的是真忙,闲的也是真闲。天天去翰林院看书,你说能有什么感觉?”
席东突然卸力,躺回了躺椅上,伸手从旁边的小桌子上摸了颗葡萄,叹了一口气:“看来当官也没什么好的。”
随着年纪渐长,身边的朋友各奔前程,刘扬去了北疆,唐政进了工部,陆川考了探花郎,进了翰林院,只要熬过前几年,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只有他和苏幕两人,至今还在国子监混日子,其实他们俩都知道,考中秀才已经是他们的极限,继续待在国子监也只是混日子。
就席东看来,苏幕也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洒脱肆意,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焦虑的。
这种感觉就像以前考试,同考场的考生都交卷了,只有他们俩人没交卷,想交卷又不知道该怎么写。
苏幕心不在焉下了一步棋,出了一个大纰漏,陆川抓紧机会,吃了他一大片黑子。
陆川边捡棋子边说:“你今天感觉心不在焉的,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苏幕看着黑子渐少的棋盘,也没了继续下棋的兴致,他叹了一口气:“没事。”
陆川抬头:“没事你这副模样?没精打采的。”
不等苏幕说话,席东先替他说了。他说:“正是因为没事儿,他才这副模样!你们都有活儿干了,就我俩还在国子监混日子。”
陆川停下了捡棋子的动作,唐政也抬起了头,不再把玩手里的鲁班锁。
陆川皱着眉头看向两人,仿佛在看因为挂科而无法毕业工作的学渣朋友,他对此很是苦恼。
他问:“你们家里对你俩是什么打算?”
席东说:“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注定要继承他的爵位,其实能不能考上举人都没关系,等我继承昌盛伯爵府的爵位后,再任一个虚职,一生也就这样了。”
他如今还被压在国子监读书,是昌盛伯怕他被人带坏了,国子监里的环境至少还比较单纯一些。
陆川一针见血:“但你不乐意。”否则今日也不会是这副模样了。
席东坐了起来,看着陆川认真道:“对!我不乐意,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不想靠着父辈荫庇混沌度日,但现在的问题是,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想干什么!”
此时的席东一脸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的前路除了他爹安排好的那条路,其他方向只余一片白雾。
苏幕看了席东一眼,没去安慰他,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他知道席东的问题不是安慰两句就能解决的。
苏幕说:“我爹倒是想让我捐个官,到时候有他和我大哥照拂,总不会过得太差。”脸上的笑容有几分惆怅。
等到明年,苏幕大哥任期满三年,听他爹说会把他调回京城。
陆川看着苏幕和席东,不知不觉间,曾经在国子监没心没肺的好友,如今因为大家各奔前程,也变得心事满满了。
唐政走到苏幕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他。
本来苏幕还没这么焦虑,自从他夫人跟着谢宁早出晚归后,连居于后宅的妇人都比他忙碌,他的心态一下子就不行了。
苏幕看大家都低沉下来,强打起笑容道:“其实我也是有志向的。”
席东知道他的心思,顺着他的话,如往日一般打趣:“这谁还不知道,不就是想学诗仙李太白游历天下嘛!你祖母愿意放你出门吗?”
苏幕笑着摇头:“这你就错了,我现在的志向已经变了。”
席东挑眉:“又变了?”
苏幕没搭理他,直接转向陆川:“我的诗赋在国子监也算是数一数二了吧?你说我能不能在国子监当个教诗词的夫子?”
这个想法苏幕是突然萌生的,从他读书开始,除了诗词一道,基本每个教过他的夫子都叹息摇头。若是他这样不成器的学生,也能去当夫子,不知那些教过自己的夫子是何感想?
夫子们的反应肯定会很有趣吧!
一个众人眼里的学渣,因为偏科当上了夫子,怎么能不让人惊讶呢。
而且也有不少不被重视培养的世家子弟,不去当官反而到书院做一名教书先生,比如明德书院的夫子有一半就是出身世家或官宦之家。
他若是当了夫子,他爹肯定就不会再揪着他去捐官当个小吏了。
这么一想,苏幕眼睛越来越亮,一扫方才迷茫与低落。
席东和唐政惊得张大了嘴巴,席东说:“你想当夫子?”
看到他俩快要惊掉下巴的模样,苏幕突然有些不爽,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是有些异想天开,但也别一副完全不可能的样子啊!
“不行吗?我好歹有一技之长,当个夫子应该是绰绰有余吧?”
陆川手握拳抵在唇前,一句话打断了苏幕的幻想:“你想多了,国子监里的夫子,最次也得是个举人。”
席东直接喷笑出来:“不是我说兄弟,你是怎么想到要当夫子的?”一个学渣不是恨不得离书院远远的吗,怎么还想在书院驻扎下来。
反正要席东自己来选,不是他爹逼着,自己又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他是不会在国子监离继续待着的。
苏幕被笑得脸颊有些红,但还是有些不死心,他是真觉得这个想法很不错。既能满足他在学生面前充大儒的满足感,又能满足他游历天下的志向。
国子监每年都会针对一些学生组织游学,到时候他作为夫子,跟着游学队伍出行,他祖母肯定不会再反对。
“秀才功名就真的不可以吗?”苏幕问陆川。
陆川嘴角噙着笑意:“你若是愿意去蒙学馆,比较优秀的秀才也是可以破格录用的。”
苏幕一脸嫌弃,这蒙学馆基本都是小孩,让他去带小孩他才不愿意。
苏幕顿时消了这个心思,果然是他太过异想天开了。
看到苏幕一下子又低沉下来,唐政收敛了笑意,安慰道:“别这么快放弃啊,国子监不要,也可以考虑一下其他书院。”
难得见苏幕对一件事感兴趣,陆川也不想打击他,赶紧给他支招:“也有不看功名就聘为夫子的书院,比如白枫书院,只要你有真才实学,能够通过白枫书院院长的考核,哪怕没有功名就能当夫子!”
席东也回忆起之前和白枫书院学子相交时的聊天内容,劝道:“要不去白枫书院试试?只要夫子的水平比学生高,能把学生教得服气,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苏幕本来已经熄火的想法,被三人说得又心动起来,他这一颗心,在短短时间内起起伏伏。
苏幕咳了一声掩饰自己:“这个以后再说吧,现在不过是个想法,我得回去好好想想。”
陆川他们都看出了苏幕的心动,也没强逼着他当场决定,给他时间好好想想,说不定他们当中还真有人能当夫子。
反正苏幕要是真决定了想当个夫子,要解决的事情还很多,首先就得先过了他爹那一关,然后还得去面对白枫书院院长的考核。
自个兄弟有了目标,席东也为他高兴,当即就要让竹园的管事给他上一壶秋露白,白日纵酒。
苏幕举着酒杯抬头看向周围翠绿的竹影,不由感叹:“犹记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们还参加了青云法会,当时多肆意啊!”
曾经参加青云法会的同好,已有部分人各奔东西,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见了。
席东顺着他的话想起去年两人拿着剑切磋,一时兴起让人送来两柄没开锋的剑,两人一来一回开始舞了起来。
陆川应景地喝了几杯,和唐政坐在一旁含笑看他们耍剑,倒开始有几分朋友间相聚的潇洒随性,一时忘却了尘世的烦恼。
苏幕席东两人切磋一通后,没正行地瘫坐在台阶上,只是一人打出了意气,一人发泄过后还是空茫。
陆川和唐政对视了一眼,唐政玩笑似的问席东:“你有什么特别喜欢事儿吗?反正你家有爵位,也不需要你去挣功名,不如多发展点爱好,就没功夫伤春悲秋了。”
席东犹豫道:“种东西算不算爱好?以前辣椒少的时候,行舟给了些辣椒种子,我种了些在院子里,天天去记录辣椒的长势,最后收成的时候都舍不得吃。”
陆川眼睛亮了一下:“当然算,所以你是对种地有兴趣吗?”
席东连忙摇头:“那倒不是,我只喜欢记录作物的长势,施肥的情况,然后总结什么样的种植方式能让作物生长得更好。真让我自己去种地,又脏又累的,我才不喜欢。”
陆川并没有失望,反而更加欣喜,席东这爱好,不就是为研究农作物而生的吗?
大安生产的食物,若要达到天下人都能吃饱肚子的产量,除了引进产量高的粮种,研究出更省力的农具,还需要有科学的种植方法。
于是他开始忽悠:“你这爱好好啊!不用你下地,可以让农户干活,你就记录研究如何让作物增产,万一真成了,你也能得陛下嘉奖不是?”
“这爱好可不一般,农业可是一国的根基,缺什么都少不了种地。大安的土地有限,若是能在有限的土地上种出更多的粮食,席东你可是大功劳一件啊!”
席东被陆川说得一愣一愣的,他这爱好有这么伟大吗?
陆川斩钉截铁:“当然有,现在农人种植的经验都是口口相传,没有科学的种植方式,朝廷对农作物的研究也不重视。不然怎么有人种出来的粮食产量高,有人种出来的产量低,这都是需要研究的!”
苏幕和席东都愣住了,唐政觉得这些话有些熟悉,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但听陆川的意思,总结下来就是,研究农事也能有所作为,反正席东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不妨听陆川的话,研究一下农作物,万一成功了也能给他们昌盛伯府挣个面子。
席东被陆川忽悠得不轻,连酒都不想喝了,直直地盯着陆川,听他说如何研究农作物的增产。
席东越听越有兴趣,眼中的迷茫散去,对陆川说的试验田充满了兴趣,恨不得当场回去试验一番。
第184章 揭发
今儿谢宁回来得比较早,组织的事情已经忙得差不多了。他们在京城里设立了四个办事点,还有京城周边的县镇,也都设立了办事点,留了几个人驻扎。
云歆写的宣传小故事,也开始陆续登报,只等有需要帮助的女子哥儿孩童上门来求助,他们会酌情给予帮助。
谢宁到家没多久,陆川也回来了。
谢宁第一时间迎了上去,想要和陆川分享他的进度,结果刚凑近了闻到了一股酒味。
谢宁吸了吸鼻子,问道:“你喝酒了?”
陆川没喝太多,身上倒也不至于像被酒腌入味一样,只有浅淡的酒味,谢宁没有太过反感,他理解夫君出门和朋友相聚,喝几杯酒都是正常的。
可能是喝酒的人自己闻不到吧,陆川嗅了嗅自己的衣领,什么也没闻到,但还是带有歉意地笑道:“喝得不多,浅酌几杯而已。”
陆川避开谢宁想要上前抱他胳膊的手,柔声道:“我先去洗漱一下换身衣裳,一会儿再陪你说话。”
听陆川自己这么说,谢宁只好暂停自己的分享欲。
秋露白的酒味甘甜清冽,初时不显,后劲很足。本来还算清醒的陆川,经过热水浸泡,激发了体内的酒气,从浴室出来是脸颊微红,眼神也有些迷离。
谢宁一看他那个状态就知道他有些喝醉了,连忙把人扶到软榻上休息。
刚把人扶到软榻上,谢宁正欲起身给他倒杯凉茶解酒,却被陆川一把抱住了。
谢宁不解地抬头,正好对上陆川的眼神,迷离而又空虚,隐约还有一丝伤感。
谢宁轻声问:“怎么了?今日聚会发生什么了吗?”
陆川眨了眨眼,然后露出一个笑容:“好事!苏幕和席东你知道吧?苏幕说要去当个夫子,以后去教学生诗赋;还有席东,被我忽悠去种田了!”
说到席东时,陆川眼神清醒了几分,开始兴致勃勃地和谢宁描述自己对席东的忽悠,语气里满是自豪。
谢宁被陆川的情绪感染,瞬间忘了陆川那个迷茫又空虚的眼神,干脆在陆川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两人相拥一起聊天话家常。
这些日子的忙碌,让谢宁都没有太多机会和陆川好好聊天。
“他真说要去庄子上种地?”谢宁瞪大了眼睛。
“是啊。”陆川笑了两声,带起胸口的震动,谢宁的侧脸正贴在他的胸膛,惹得谢宁耳朵都被震麻了。
谢宁揉了揉耳朵,又换了个姿势,笑道:“你把他忽悠去种地,昌盛伯要是知道了是你撺掇的,他不得踹上门来找你麻烦?”
陆川自信道:“那不能,席东现在还在国子监读书,就是因为昌盛伯怕他无所事事,被京里那些纨绔子弟带坏。我现在把人忽悠到庄子上种地,避免了他接触那些人,昌盛伯高兴还来不及呢。”
谢宁想想也是,反正席家又不需要席东区挣功名,到庄子上安安分分也不错。
难得有空闲,两人互相说着最近各自身边发生的事儿,一时间屋内都是温馨的气氛。
一直聊到晚膳时间,谢宁的分享欲得到满足,陆川的酒气也慢慢散去,两人感情都升温了不少。
晚膳过后,陆川和谢宁都不约而同地回了卧房,两人都没有再去书房处理事物或者看书。
有些时日没做,不仅是陆川,就连谢宁自己,也有些想念,这次热情了不少。
幽暗的室内,层层叠叠的床幔遮住了床内的风景,一只白嫩细腻的手伸出了床幔,紧紧攥着床边的木头,因为太过用力,还凸起了青筋。
很快一只较为宽大的手掌覆在这只白嫩的手上,轻柔地掰开紧攥的手指,把这只白嫩的手带回了床幔之内,再窥探不得一丝痕迹。
今天的陆川好像格外凶猛,谢宁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逃跑,却被他掐着腰拖了回来。
一番云雨过后,陆川把人抱去了房间旁边的浴室洗漱,谢宁全程闭着眼睛,任由他为自己清理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回到房间,谢宁疲惫又满足地睡了过去。
陆川把人抱在怀里,看着谢宁恬静的睡颜,满足的同时还有几分空虚。
陆川也不知道为什么,按说现在的生活他应该很满足才是,心爱的人就在身边,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至少能够相守几十年。
工作清闲有面子,一个探花郎名头给宁哥儿挣回了面子,岳家有权有势力,哪怕他官职低微,也不用担心会被人给欺负了。
没有经济的压力,也没有被人欺压的紧迫感,整日去翰林院就是看书吃饭休息,这不就是他曾经幻想的咸鱼生活吗?
为什么他现在内心却没有很快乐?
今天听到苏幕说要去当夫子,陆川其实很替他高兴,因为他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还有席东,他说起种地的时候,眼里的闪烁着光芒,仿佛看着植物在他的努力下越长越好,他就能获得巨大的成就感。
正是因为看出了席东眼里的渴望,陆川才会积极去劝说他往这个方向去发展。
劝说别人时陆川的话术是一套一套的,但轮到自己,他回想一通,竟发现自己没有什么目标。
曾经的他以科举考中进士为努力的目标,也正是因为这个目标,他逐渐适应了在大安的生活,他一颗漂浮的心慢慢定了下来,极少再想去前世。
可如今考上了进士,他的目标达成了,极度的兴奋过后,他却突然失去了目标。
陆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看来真正做个咸鱼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心态的转换,他还需要慢慢去适应。
他对着谢宁轻吻了一下,闭上双眼,然后沉沉睡去。
*
王二丫在医馆养好了身体,本来想回北泉镇的毛线工坊继续干活,不过工坊的老板怕李家人来找麻烦,他给了王二丫母女一两银子当赔偿,让她们另寻出路。
好在谢宁好事做到底,让大河把人送回去,得知王二丫没了毛线工坊的活计,镇子上也没有人敢雇佣她们,便让大河把人带回京城,让王二丫到妇联的一个京城办事点干活。
城西的妇联办事点处,王二丫正在切菜准备做饭,后门传来了敲门声,她擦了擦手上的水渍,一边喊着一边去开门。
大河领着一个挑柴的中年男子,男子挑着一担柴走了进来,大河带着他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放这里就行。”
男子放下柴火,大河给他结了银钱,他便乐呵呵地走了。
这是城外打柴来散卖的农户,大河回来时刚好看到了,便让人担着柴上门了。
王二丫在医馆养伤时,谢宁时常让报童们给她们母女送饭,母女俩伙食一下子变好了,有饭有肉的,还能吃饱肚子,王二丫现在看着比之前年轻了不少,身上也不瘦得像皮包骨一样了。
王二丫忧心道:“大河兄弟,我们这个办事点也开了几天了,没有一个人上门来,咱们还吃得这么好,东家会不会亏本啊?”
大河笑道:“这怎么会亏本呢?这个办事点又不是用来做生意的,哪里来的亏本?”
报社最近又招了一批报童,大河他们这批报童是从报社建立开始便在报社干活,虽然除了小溪剩下的都是男孩,但他们年纪小,在报社经过不少文学的熏陶,再加上三年的卖报经历,基本是既机灵思想也不封建古板。
即便是去求助妇女哥儿的组织干活,他们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思想。
最重要的是,他们对谢宁很忠心,算是谢宁培养出来的亲信,派他们去监管各个办事点是最合适不过了。
还是和以前卖报一样,两个人一起搭配,大河还是和小溪一起,城西的这个办事点距离报社最近,谢宁特意把小溪安排在这里。
本来谢宁是打算让小溪继续在报社里干活,可他听说了谢宁的计划,怎么说都要参与,谢宁拗不过他的歪缠,又看他是个小哥儿,索性就放在眼皮子底下了。
看王大姐还是这副忧心的状态,大河安慰道:“刚开始这都是正常的,我们现在的宣传刚开始,等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看到宣传,再到她们下决心来求助,这期间肯定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看大河都这么说了,王二丫只好勉强自己放下心中的担忧,继续回去做饭了。
城西的办事点设立在闹市中,前面是店铺,后面可以住人。店铺里摆了一张桌子,还有几条凳子,门口立着妇女哥儿救助联合会城西办事点。
小溪在坐在凳子上拿着一张报纸叫王小花认字,他作为报童,这三年多下来,通用的字学了不少,至少能够自己看懂报纸了。
“这个字读变,变化的变。”
小溪脆生生的嗓音隐约传到后院,大河一边打水一边听他教人识字。
“哦,知道了,这个字是变化的变。”王小花的声音有些小,却不见一丝怯弱。
过了一会儿王小花又问:“溪哥儿,这个读什么?”
小溪答:“机,机会的机。”
一人教得开心,一人学得开心,气氛其乐融融。门口突然来了一个衣衫褴褛,头发凌乱的干瘦妇人。
妇人嘴唇干裂,气息奄奄,声音沙哑地问道:“请问,这里是大安报社吗?”
她自进了城门后,一路向人打听报社的地址,身心俱疲的妇人只依稀听到“大安报社”、“妇女哥儿救助”等字眼,便以为这两个是一起的。
妇人稍微识几个字,认得妇女哥儿救助联合这几个字,以为终于找到了大安报社,大着胆子进去问。
小溪先是愣了一下,迟疑地点了点头:“也算吧。”这个办事点是报社主力开办的,也算是报社下面的办事点。
妇人看到小哥儿点头,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自己有重要的事儿要投稿,然后便扶着门框晕了过去。
小溪和王小花都吓了一跳,小溪赶紧大喊哥。听到小溪慌张的叫声,大河直接扔下正在打水的水桶,装着水的水桶撞击在井面上,发出一声巨响,但大河已无暇顾及。
王二丫也放下刀从厨房快步走出来。
一见到大河的身影,小溪就喊着:“哥,她晕倒了,就问了一句这里是不是大安报社,说她有要事需要投稿,然后就晕了过去。”
小溪虽然有些慌张,但还是口齿清晰地说明了情况。
王小花紧紧跟在小溪旁边,神色有些瑟缩,王二丫先是摸了摸女儿的脑袋,然后上前检查妇人的情况。
大河虽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但到底是男子,不好直接上去扶人,看到王二丫出来,他也松了一口气。
王二丫探了探妇人的鼻息:“还有气,看她脸色,应该是又饿又累导致的,小花,到厨房端碗水过来。”
王小花听话地去端水,王二丫以前是下地干活的,有一把子力气,而且这妇人很瘦小,她一下就把人抱进店里的长椅上躺着。
大河吩咐小溪去报社给谢宁或者荣斋先生报信,他自己则去医馆请大夫过来。
一通忙碌过后,王二丫把妇人安置在后院,等人醒过来,才让人小溪去通报谢宁。
这还是办事点开办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找上门来的人,虽然对方说要找大安报社,但看她的情况,好像更需要妇联的帮助。
小溪来禀报时,秦竹正好在报社,便叫嚷着要一起去看看情况,于是两人便一起来了。
“这位夫人,听说你要给大安报社投稿?”谢宁问。
妇人脸上的脏污被王二丫擦干净了,头发也梳整齐,喝了几碗粥,虽然还有些气弱,至少说话不成问题。王二丫本来想替她换身衣裳,妇人紧紧抓着衣领不放,她也只好放弃,所以妇人身上还是那套褴褛的衣衫。
妇人一见到谢宁和秦竹,连忙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面对谢宁的问话,因为不知道两人的身份,警惕着不肯说话。
妇人醒来后才知道,这里不是大安报社,而是一个不知道是谁办的妇女哥儿救助点,所以才会好心地替自己请大夫。
谢宁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表明身份,便说:“我是大安报社的东家,你若需要投稿,我就可以做主。”
妇人试探道:“你真是大安报社的东家?”
荷花说:“你都不打听一下就要来投稿吗?京城里谁人不知大安报社的东家是个哥儿。”
妇人被荷花的音量吓得瑟缩了一下,嗫嚅道:“实在是妾身手中的稿件太重要了,必须要亲自交到报社的主编或东家手中。”
见妇人还是不太相信,谢宁只好把人带回报社,看着大安报社的牌匾,还有报社里来往的记者文人,都在喊谢宁为东家,妇人这才信了。
谢宁把人带到他的办公室,秦竹一路好奇地跟了进来,他倒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稿件,这妇人如此谨慎。
妇人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自觉自己到了安全的地方,才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妾身是庆阳府合水县人士,合水县县令勾结当地豪绅张家,搜刮钱财,侵占土地。妾身希望报社能报导出来,好让朝廷知道,我们合水县百姓正在受苦受难。”妇人眼神坚毅,声音却开始哽咽起来。
谢宁和秦竹对视了一下,都没想到对方竟然是为这事儿来的。
若妇人所说属实,那问题就严重了,当地贪污严重,上头肯定有人庇护,拔出萝卜带出泥,到时候得罪的人就多了。
不过谢宁可不怂,他除了永宁侯府这个靠山,报社还有圣上的掺和,王公公现在还继续审核着报纸呢。
谢宁朝妇人点了点头:“把具体情况说说吧。”
妇人一直觑着谢宁的神色,生怕他因为得罪人而拒绝她,看谢宁有揽下事情的意思,妇人忙不迭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
这妇人姓胡,家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叫她胡三娘。胡三娘夫家姓赵,是合水县当地的小乡绅,家中有几十亩地,日子过得还算富裕。
自从五年前新县令来到合水县,他们的日子就变了,新县令和当地的豪绅张家合作,张家做局吞吃当地其他商户的产业,被其他商户们告到衙门,却被县令倒打一耙,反而被关进了大牢。
张家剥削得来的钱财,有八成都入了县令的口袋。
之后大家知道张家有县令撑腰,大家都不敢惹他们,不料他们却变本加厉,当地百姓被他们逼得都生活不下去。
有人想要到知府那里告状,岂料知府大人当面应得好好的,转头就把人关了起来。
还有人想要上京告御状,结果还没走出庆阳府,就已经被山匪给杀害了。这下谁人还不知是县令的警告。
合水县百姓生活在张家和县令的压迫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求告无门,只能任凭他们剥削。
今年张家要强买赵家的地,一亩地给一百个铜板,赵家当然不卖,胡三娘的丈夫就被张家少爷和他的狗腿给打死了,地也被强抢了去。
胡三娘只能带着一儿一女在赵家村里苟活,村里人可怜她们母子三人,腾了点口粮给他们,饿不死就成,因为现在县里农户的收成,要缴纳七成粮税,他们也吃不饱肚子。
当地的男子出不去县城,官官相护的情况下也让他们不敢轻信官府。
胡三娘一向胆子大,知道再这么下去,她们一家子都活不下去。她就想起了嫁到隔壁县的大姐,她大姐以前经常会给她寄报纸过来。
胡三娘知道,京城除了官府,还有大安报社这个敢于报导一切事情的地方,若是能找到大安报社,他们就有可能把合水县的事情捅出去。
第185章 御状
两个月前,庆安府合水县。
一处破旧的庙宇里,一位衣衫破旧褴褛的老者坐在凌乱的茅草堆里,双腿用木棍和茅草固定着。
老者身旁围了几个同样穿着破旧的男子妇人,有两个妇人怀里还抱着孩子。
老者面上迟疑:“三娘子,你说的可行吗?”
胡三娘蹲在老者对面,脸上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倒是亮得惊人。
“陈老,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如今合水县的男子皆不得出,只有女子哥儿可以出入。我大姐嫁到了隔壁安华县,我一个丧夫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投奔亲戚,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只要银子给得足,他们会放人的。”
“等到了我大姐那边,我马上就装病,病上几个月也正常,而且还有孩子掩护,不会被人看出问题的。到时候我乔装一下,跟着当地外出找活干的人一起走,等出了庆阳府就跟商队一路到京城去。”
胡三娘最远只去过安华县,虽然上京很远,但为了她丈夫的仇,为了她的一双儿女,哪怕再危险,她也想拼死一搏。
陈老旁边的妇人担忧道:“你一介妇人,独自上京未免才危险了,能安全抵达吗?”
胡三娘苦笑:“也只有上京才能把合水县的事情告到御前,杨钦那个狗官能在合水县一手遮天,不正是因为有知府的庇护吗?”
杨钦是庆安知府的小舅子,官官相护,合水县百姓求告无门,唯有上京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所有人都看着陈老,他们都是因为杨钦这个狗官和张家的迫害,才沦落到这个破庙里,他们有共同的敌人。
陈家和张家以前是竞争对手,陈家行商素有仁名,合水县的百姓也更青睐陈家商铺的东西,张家更为势弱一些。自从张家投靠了杨钦后,两家的局面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如今陈家更是被张家打压得失去了全部产业,陈家的子弟死的死,关在牢里的在牢里,只有陈老一个老头子,被打断了腿扔了出来。
陈老沉吟片刻,本该年老浑浊的眼睛却显得睿智而深邃,他叹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罢了,我一个老头子竟还没有你一个丫头有魄力。老头子就信你一回。”
“陈老!”
“陈老慎重!”
“陈老您真信她一介女子?”
旁边围着的人纷纷出口,心中皆是惊疑和担忧。
陈老闭了一下眼睛,语气坚定道:“是信三娘子放手一搏,还是继续在杨钦这个狗官手下苟延残喘,我选放手一搏。”
男子妇人们都沉默了,若是有其他的办法,胡三娘一个女子也不至于要自己上京。他们若是不想忍,就只有这个选择了。
沉默一阵过后,几人皆点头同意。
于是胡三娘便拿着大家凑的路费和陈老交给她的证据,带着两个孩子步行了三天,来到隔壁安华县。
胡三娘的计划一开始很顺利,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女子敢独身前往京城,她跟着前往京城的商队走到半路,还是因为不够警惕被人偷了银子。因为没钱,商队把她丢在了当地。
好在身上的证据她藏得严实,没有被人偷走,胡三娘想到身后一众父老乡亲的期盼,咬着牙一路乞讨来到京城。
听了胡三娘的事迹,秦竹佩服地看了她一眼,一个女子乞讨到京城,不知吃了多少苦。
谢宁仔细地看完了小册子,然后还给了胡三娘。
胡三娘顿时慌了,蜷缩着手不敢接过册子,她神色慌张地抬眼看向谢宁:“谢东家,您这是?”不打算报导了吗?
谢宁表情很郑重:“这个事情太大了,不适合登在报纸上,有损官府的名声。”王公公作为审核,是肯定不会通过的。
胡三娘睁着眼,一脸死寂地看着谢宁,眼中的希望随着谢宁的话慢慢熄灭,仿佛一下子失了生机。
吓得谢宁赶紧补充:“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的,你的诉求是想让陛下知道,我可以给你引荐一个人,他会把合水县的事情告知陛下的。”
胡三娘盯着谢宁,半天没出一口气,谢宁伸手在她眼前摇了摇:“胡三娘?”
胡三娘还是没有反应,谢宁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时,只见她眼睛一闭,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
好在秦竹一直在关注她,及时把人扶住了,谢宁赶紧让人去请大夫。
大夫检查一番,留了一张药方,说道:“这位妇人应该是很长时间没有吃好睡好了,身子极差。如今情绪起伏又很大,身子承受不住才晕了过去。”
见自己把人给吓晕了,谢宁内心有些愧疚,便把人留下,让黎星帮忙好好照顾。
至于后续的事情,只能等胡三娘身子恢复了,才能继续下一步。
骤然知道了这么大的事情,谢宁肯定是要跟陆川说的。
陆川没想到,只是寻常的一天,他从翰林院回来,会听到这么劲爆的消息。
陆川皱着眉头,在屋里转了两圈:“这么大的事情,若是真的,估计整个大安官场都会动荡。”
一个县令能在当地一手遮天,少不了一府知府的庇护,一府知府既然能包庇这种欺压百姓的人,本身也不是个好。
搞不好整个庆阳府都沦陷了。
谢宁脸上也有些难色:“我就是知道这事儿太大,才没敢应下此事。我打算把她介绍给王公公,让陛下亲自处理。”
陆川点头:“这样很好,胡三娘已经进了京,此事一定会爆出来,我们还是不要当这个出头鸟为好。”
当官的这些日子,陆川什么都没学会,就学会了如何明哲保身。
圣上身强力壮,登基五年就已经掌握了整个朝堂,手段了得,深谙帝王心术,今天打压这个,明天提拔那个,平衡着朝堂上的各方势力。
如今朝堂分为三股势力,以钟阁老为首的实干派,白阁老为首的清流派,以及圣上登基后提拔的心腹一派,以吏部尚书为首。
三方势力今天你参我一本,明日我参你一本,不管是哪方势力的官员被打压下去,总有其他人补上,始终维持着平衡。
陆川所在的翰林院,因为油水少,极少接触实权,加上陆川现在基本是坐冷板凳,倒意外地避开了三方党争,避免了成为炮灰的可能。
他在翰林院除了看书,听得最多的就是各个党派的斗争,有人被贬官自然就有人高升。
见识过官场起伏,陆川短短时间内学会了明哲保身。
倒不是说陆川没有怜悯之心,只是光听口述,他实在无法想象出合水县的百姓有多痛苦,他没法感同身受。
所以他听到这事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明哲保身,毕竟一旦掺和进去,他一定会被其中一方势力所记恨,相当于是主动掺和进党争中。
而且想要帮助胡三娘,也不一定要自己出面,能帮着胡三娘把事情捅到圣上跟前,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等明天我就把人带去给王公公,这事儿我不参与。”谢宁语气里带着对胡三娘的怜悯,但他也知道事情轻重。
两人正在说话时,谢明突然来了。
谢明一进门就说:“你们两口子可千万不能冲动,这胡三娘的事情,绝对不能从你俩这里捅出去。”
谢明今天一回到府上,就听秦竹说了今天的事情,虽然谢宁说了不会在报纸上登报,但他还是怕宁哥儿一时冲动,带着人到京兆衙门递状纸。
陆川给谢明倒了一杯茶顺气,说道:“二哥放心,我们知道轻重的。宁哥儿已经打算明天带人去见王公公,直接上达天听。”
谢明明显松了一口气,接过杯子一口灌了下去。
“好在你们没冲动,这庆阳知府以前是白阁老的学生,现在还每年都给白阁老送礼呢。我估摸着,这里面水深着呢,很可能会牵扯到白阁老。如今文臣党争严重,我们家是武将,可没那么大能耐能护住你一个小小文臣。”
自古夫妻一体,就算事情是宁哥儿做的,他们也只会把矛头指向陆川。
武将没法干涉文臣的调动,万一因为这事儿遭了记恨,把陆川发配到什么穷乡僻壤的地方,那才是哭都来不及。
谢宁鼓气:“二哥!我是这么冲动的人嘛?我好歹也当了三年的报社东家!”
谢宁承认,没成亲之前是冲动了些,经常和人干架。可如今他已经不是当初的自己了,他能屈能伸,连曾经讨厌的福寿郡主都能主动请求合作。
他气二哥不相信自己,明明他都跟胡三娘说了,不会给她登报,竹哥儿都听见了,二哥还这么不信自己。
谢明讨好地冲谢宁笑了笑:“二哥给你赔罪,二哥知道宁哥儿如今变得很稳重了,不该怀疑你的。”下次该怀疑还是怀疑。
谢宁没看出谢明是在哄骗他,瞪了他一眼,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陆川和谢明都笑了。
*
文华殿内,又是王大总管值勤的日子,他安静地等着圣上批阅完奏折,吃着皇后娘娘让人送过来的消暑冰饮,心情正放松时上前禀报。
王勤殷勤地说:“皇后娘娘真关心陛下,后宫事务繁忙,还惦记着陛下天热吃不下东西,亲自动手给您做冰雪冷元子。”
圣上吃着冰饮,眼中流露出笑意:“皇后确实贴心。”
之后王勤又说了几句讨圣上开心的话,才开始进入正题。
“陛下,您还记得奴才那干儿子吗?”
圣上点头:“朕记得,好像在负责大安报社的审核是吧?”他昨晚还看了最新一期的报纸。
王勤笑道:“正是,他昨儿从大安报社那里得了个大消息,一时不敢做主,便求到了奴才这儿,想让陛下来定夺。”
圣上声音平淡:“哦?什么大消息,竟然要朕来定夺?”
“这奴才可不知道,那小子说要见到陛下才敢说。”
圣上想了下,一会儿没什么事情,便听一听吧。于是说道:“让他进来吧。”
王勤一喜,连忙让侯在殿外的干儿子进来。
“你说的可属实?”
圣上脸色铁青,一掌拍到案桌上,文华殿内顿时一片寂静,连摇扇的宫女都停住了手,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口。
小王公公弯着腰不敢抬头,恭敬地说:“奴才不敢保证真假,只是那胡三娘说的确实很真切,给出的证据奴才瞧着也不假。胡三娘如今就在大安报社内,陛下可要召见?”
圣上翻看着小王公公呈上来的证据,一言不发翻完了小册子,才沉声道:“召胡三娘。”
王勤让人低调地去把胡三娘带来文华殿,让陛下当庭问话。
第186章 钦差
今日是小朝会,太和殿内一片肃穆,大臣们皆凝神屏息,唯有一人立于殿中央。
林御史手持笏板,垂眸看向前方,口齿清晰明了。
“臣要状告庆阳府知府梁既中徇私舞弊,包庇妻弟合水县县令杨钦欺压百姓……”
“今有合水县人士赵家妻胡三娘,历经两月有余,一路乞讨上京告御状,证据确凿,还请陛下下旨详查合水县令杨钦!”
林御史拿出一本小册子呈上去,圣上随意翻了几页,便说道:“众位爱卿也看看吧。”
圣上声音低沉,但大臣们都知道圣上这是发怒了,没人敢出声议论。
为首的钟阁老平静地看完册子,然后沉默地把册子递给白阁老。
早在林御史说出梁既中的名字时,白阁老心里咯噔了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白阁老是梁既中那一届会试的主考官,梁既中有些才华,又极会讨好白阁老这个座师,白阁老便认下了这个学生。
梁既中外放出京后,时常给他送节礼,他多少知道这个学生的情况,还为梁既中遮掩过几次。
这种事情在先帝一朝颇为常见,白阁老收得心安理得。只是当今登基之后,尤其是这两年圣上皇位坐得越发稳,对这种事情就越发看不过眼。
白阁老自然有心理准备,从去年开始就不再收庆阳府送来节礼了。
没成想,今日被爆出来了。
虽然他扫尾干净,但以前收礼留下的痕迹可不少。何况他门下还有不少学生和梁既中往来密切。
事实证明白阁老的预感并没有错,林御史接下来的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劈在他头上。
告御状?!!
他们竟然把人逼得上京告御状!这事儿不流血是收不了场了。
白阁老看着册子上写的账目,惶恐中不免生出一丝怒气,搜刮了这么多民脂民膏,竟然只给他送了不到半成!
白阁老同样沉默着把册子递给下一个人,没多久,殿内所有的大臣都看了一遍。
林御史再次出列:“杨钦剥削的钱财,竟比整个庆阳府的税收还高,可想当地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见林御史发言,大臣们也纷纷出言。
非白阁老一派的官员,纷纷落井下石,极力把庆阳府的事情往白阁老身上扯;而白阁老一派的官员,则纷纷辩解,一会儿说事情尚未查清不可轻下定论,一会儿说梁既中虽然是白阁老的学生,但他的事情与白阁老无关。
一时之间朝堂上吵成一片,所有人都只关心党派之争,没人关心被欺压剥削的合水县百姓和告御状的胡三娘。
仿佛他们的苦难不值一提,只是一个攻讦敌对方的由头。
圣上看着殿下吵成一片的朝堂,脸色越发阴沉。
这就是他的朝臣们啊,不想着解决问题,净想着推卸责任!
圣上朝王勤看了一眼,王勤极有眼色地上前了一步:“肃静!”王勤声音尖细高昂,瞬间传遍整个大殿。
还在互相争吵官员瞬间安静下来,纷纷站回了自己的位置,这期间钟阁老和白阁老以及礼部尚书没说一句话,任由底下的官员争吵。
太和殿内再次陷入寂静,半晌都没人再开口,圣上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的意思,最后钟阁老站了出来。
“陛下,此事极为恶劣,不可轻易姑息,然仅凭那胡三娘一家之言,以及这不知真假的账册,还是不可轻下断言。老臣以为,不如派遣钦差到庆阳府调查,若是事情为真,便让钦差押送回京定罪,如若不然,也好还庆阳知府一个清白。”
白阁老暗骂老狐狸,钟阁老这话看似公允,实则是支持圣上严办,他还没法反对,一反对就显得自己心虚。
只希望不要牵扯到他。
白阁老表情严肃地说:“钟大人言之有理,老臣附议。”
他这话一出,属于白阁老一派的官员,也都跟着连连附议,一时间朝堂上下意见达成一致。
圣上也终于开口:“便依众卿所言,令大理寺少卿杨奕清为钦差,彻查庆阳府合水县令勾结当地豪绅,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一事。”
谢宁自从把胡三娘引荐给王公公后,就彻底把事情放下,当做自己完全不知情。
至于胡三娘,一开始王公公让她在报社住着养病,后来报社后院来了几个宫中侍卫,把胡三娘带走,谢宁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胡三娘自入城后,一路问了不少人来到妇联城西的办事点,有不少人都见过她,谢明知道事情轻重,知晓内情的当天,就让手下人去封口。
报社里胡三娘存在的痕迹都被谢宁抹去了,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过,连小溪都对此闭口不言。
不过谢宁也顾不上胡三娘了,继胡三娘之后,终于有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求到了办事点。
来人是在城北居住的一户人家的夫郎,这户人家姓朱,朱家在城北经营着一点儿小营生。说来也巧,和黎星以前那个未婚夫家一样,是卖豆腐的。
这户人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嫁了出去,大儿子娶了附近一户做酱油的人家的女儿,二儿子则娶了一位城外乡下的哥儿。
如今找过来的正是这位朱家二儿子娶的夫郎。
这朱家大儿媳娘家离得近,地位也不低,朱家父母不敢使唤大儿媳干活,于是特意给老二娶了个哥儿回来,正好可以使唤着干活。
都说最苦不过打铁、撑船、卖豆腐,这卖豆腐的苦可不是一般人能吃的。
老二夫郎姓江,江哥儿为人老实勤奋,性子良善却不知反抗。自从他进了朱家的门,朱家半夜磨豆子煮豆浆的活儿都是他来做,每日起早贪黑供养整个朱家的人。
这江哥儿因为整日劳作,没注意到自己的身子,怀孕了都不知道,给累得流掉了。结果之后朱家也没让人好好休息,乃至伤了身子不好再怀孕。
朱家老二本来就不太喜欢哥儿,但他父母就看中哥儿能干,硬逼着他娶,这下江哥儿不能怀孕,他自觉膝下无子丢脸,也不管家里的生意,整日外出流连暗门子。
去得多了,朱老二就让暗门子的女人给勾住了,但他自己手里没什么钱,家里挣的钱都让朱家父母供他的侄儿去读书了。
没钱人家暗门子的女人不让他进门,他就想到了一个办法,把家里那个黄脸哥儿送到别人床上,以此赚取钱财,反正家里那个黄脸哥儿也不能生了,不如废物利用,给他赚点钱。
于是在一个月色明亮的夜晚,他悄悄把江哥儿带出了家门,想要把人送到他私底下认识的兄弟家里。
江哥儿本来还奇怪,一向对他不好的丈夫怎么会突然要带他出门,来到朱老二这个兄弟家里,看着他们交易的动作,他才意识到自己被丈夫给卖了。
可能是两个大男人自持江哥儿一个哥儿抵抗不了他们,一时大意没防备,江哥儿趁他们不注意,抄起板凳冲两人的脑袋各来了一下,然后趁乱逃了出来。
江哥儿不敢再回家,然后想到最近报纸上宣传的妇女哥儿救助点,便找了过来。
谢宁和秦竹来到城北的办事点时,这位江哥儿正缩在床上用被子裹着自己,大夏天的也不嫌热,反而还时不时抖一下身子。
显然是惊魂未定。
见到他这副模样,谢宁让大河虎子这两个半大少年出去,屋内只有他和秦竹以及江哥儿这三个哥儿。
大河虎子一出门,江哥儿果然没那么抖了,面对同是哥儿的谢宁和秦竹,他也没那么害怕了。
谢宁轻声道:“别害怕,我们这个地方,就是专门建立来帮助受苦受难的女子哥儿的。”
江哥儿这才抬起头来,眼里还残留着恐惧,他不敢想象,他昨晚若是没能逃出来会怎么样。
他见过这样的女子,被家里的丈夫逼着去做了暗娼,回头丈夫就嫌弃她是残花败柳不检点,被人指指点点,连娘家人的名声都被败坏了,最后忍受不了屈辱上吊自尽了。
这一晚上,江哥儿只要想到,他昨晚若是被那人得逞了,那个女子的命就是他的命,他娘家的名声也会被他给毁了。
江家若是出了一个做过暗娼的哥儿,他们江家在村里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谢宁像是知道他内心的恐惧一样,心疼地安慰道:“别怕,你逃出来了,我们会帮你的。”
秦竹也面露心疼,看着眼前这两个穿着不凡的哥儿一脸心疼地看着自己,好像完全不嫌弃他是个差点被丈夫卖掉的浪荡哥儿,江哥儿强忍了一晚上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大哭出声。
谢宁和秦竹哪见过这阵仗,连忙手忙脚乱地给人递帕子,各种安慰,等江哥儿哭够了,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随身带的帕子都给了江哥儿擦眼泪,狼狈的谢宁和秦竹只好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
江哥儿看两人狼狈的模样,突然噗嗤笑了出来,满身的伤心都随着这声笑散去了。
谢宁和秦竹看人笑了,互相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把人哄好了。
之后气氛缓和下来,江哥儿知道他们是来帮自己的,便把自己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等等——你在朱家每天干这么多活,累得把孩子都流掉了,你娘家就不找朱家的麻烦吗?”谢宁说。
听江哥儿的意思,感觉他娘家也不像王大姐的娘家那样,对出嫁的女儿哥儿不管不问,怎么会对他在朱家的遭遇没有一点儿反应呢?
江哥儿看了两人一眼,不好意思地说:“我怕家里人担心,每次回娘家都说自己过得很好,我一年也就回一次娘家,他们也看不出什么。”
秦竹神色疑惑:“那也不对啊,你爹娘大哥他们也不来朱家看你吗?”
江哥儿此时一脸羞愧:“我爹娘来朱家看过我,但我婆母态度不好,他们就不怎么来了。而且他们来的时候,我婆母就会让我休息,假装我在朱家是不干活的,我想着不能暴露自己过得不好,就顺着她的意,当自己是个不用干活的。”
秦竹和谢宁简直是恨铁不成钢,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也太会委屈自己了。
估计若不是这次朱老二为了钱,要把他送到别人床上,这江哥儿还傻乎乎在朱家磨豆子呢。
谢宁问:“你还想回朱家吗?”
听到这话,江哥儿连连摇头,本已经消退的恐惧又漫上眼底:“不要,我不能回朱家,我若是回去了,他肯定会把我继续送出去的。”
朱老二只要起了这个念头,就不会轻易打消。
他不能这样,他会死的。
江家也会被他这个不孝哥儿连累。
秦竹连忙安慰:“别怕别怕,我们不会把你送回去的。”
谢宁冷静地说:“既然你不想回朱家,那这事儿就一定要让你家人知道,还有你在朱家这些年的遭遇,全都要说清楚。”
之后看江家人愿不愿意出面替自家哥儿和离,若是有娘家人出面,江哥儿就不用闹上京兆衙门,平白挨上一百杖才能和离。
好在江家人的反应并没有让谢宁失望,在征得江哥儿的同意后,谢宁让大河虎子去把江家人找来,然后让江哥儿和他们说了他这些年经历的一切,以及自己差点儿被丈夫送去当暗娼的事儿。
江家人听完之后,个个都气愤得不行,江父江母和江家兄嫂,甚至是江哥儿的两个侄儿,都叫嚣着要让朱家人好看。
江母更是后怕得不行,抱着江哥儿就不肯撒手了,生怕一个错眼,自家哥儿就没了。
谢宁给他们提供了律法的帮助以及人手,他和秦竹全跟进了此事,江家人带着人打上朱家,把朱家打砸了一通,朱老二心知理亏,连面都不敢露。
朱家父母和兄嫂看着砸得稀碎的家,哭天喊地的,不断追问下,朱老二才肯把那天晚上的事儿说出来。
朱母当即骂道:“我是短你吃还是短你喝了?竟然敢做出这种事情,到时候他名声坏了,我们朱家能好到哪里去?”
朱老二梗着脖子:“家里挣了这么多银子,你全给了大哥家,我手里没钱可不就得想别的法子吗?”
然后朱家父母和兄嫂开始骂朱老二眼皮子浅,眼里只有银子,连朱家的名声都不顾;朱老二反骂他爹娘偏心,只想着大哥一家,连娶媳妇都只给他娶了个哥儿。
总之就是互相埋怨,互相推卸责任,好不热闹。
江家人把朱家砸了一通后,第二天又上门来让朱家人去和离,朱家人一开始还不乐意,怎么说都只愿意写休书,绝对不和离。
朱老二没和那个所谓的兄弟签契书,也没有人知道那天晚上的事情,所以朱家人完全不怕江家人说出去,而且说出去败坏的还是江哥儿的名声。
为着休书还是和离书的问题,两家拉拉扯扯了好些天,连带着谢宁也跟着折腾。
忙着帮忙处理和离书的问题,偶尔还要处理报社的事务,谢宁完全没意识到朝堂上的暗涌。
陆川身处官场,多多少少感受到了一些,但他自觉已经把胡三娘的事情推了出去,他自己又是个小透明,自信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他不想陷入党争,却不料,有些事情是他想避也避不开的。
胡三娘作为告御状的人,被圣上保护得很好,在案子尚未查清之前,她被留在京。
古代钦差大人出行可不是像电视剧里一样,只有钦差大人一个官员,身后跟着一堆侍卫。
跟着一堆侍卫倒是真的,但官员不会只有钦差一人,按照规矩,除钦差本人外,至少还得有三名随行官员,既是协助也是监管钦差,以防钦差舞弊。
夜晚,吏部侍郎府的书房内。
“陛下已定了大理寺少卿为钦差,还余三个随行官员未定,钟阁老那边肯定会占一个名额,白阁老也会积极争取,尚书大人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这边要选什么人呢?
吏部侍郎投靠了吏部尚书,而吏部尚书正好是圣上的心腹,连带他也得了不少好处。
此时吏部侍郎正召集他这一方的官员在商议,如何定下他们这一方的人员。
有官员说:“大理寺少卿杨奕清是圣上的人,为人固执端正,而且这事儿与我们无关,随便找个人去就行了。”
侍郎大人点头,此事无论如何处理,得利的总归是他们,那么随行的人员便不重要了,没必要把关键的人派出京去。
连英杰作为侍郎大人的女婿,得以参与此会,他说:“几位大人可知,这胡三娘是怎么见到陛下的?”
林御史也是圣上的人,他只听圣上指挥,这事儿明显是圣上让他捅出来的。
几人都看向了连英杰,明显很好奇,谁有胆量得罪当朝阁老。
连英杰微笑:“下官正巧知道一二,前些天有个妇人找到了由谢家哥儿主办的什么妇联办事点,后来被转移到了大安报社,据说这妇人跟胡三娘长得极像。”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据传大安报社背后有圣上撑腰,那几天下官手下正好看到御前伺候的王公公进出过报社。”
几人这才知道,原来这桩官司是大安报社的人捅出来,他们查了几天,竟都查不到背后之人。
大家都知道,大安报社的东家是个哥儿,还是永宁侯府出来的哥儿,轻易惹不得。
不过他夫君陆川就不同了,今科探花郎,乃是一介文臣。
陆川如今在翰林院,保持中立,若是得罪了白阁老,这官场生涯可见不太好过了。
几人都知道梁侍郎和永宁侯府结了仇,能把永宁侯府的儿婿拉下来,侍郎大人怕是求之不得。
第187章 算计
“下官以为,翰林院编修陆川就很适合随行钦差。”一片寂静过后,有人提议道。
“不错,他是今科探花郎,才华出众,应该最适合不过了。”另一人附和。
反正他们也不准备派出关键的人,到不如推荐陆川,再把大安报社在其中出力的事情捅给白阁老知道。
自从侍郎大人招了连英杰做女婿后,就和永宁侯府结了仇,本来结仇也没什么,一个文臣一个武官,想要互相攻讦都不在一条道上。
但今年就不同了,永宁侯的儿婿考上了探花郎,如今官职虽然低微,但难保以后不会步步高升。
打压一个人当然要在他微末时打压,偏偏这陆川科举成绩还不错,直接进了翰林院,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自成一派,他们的人插不进去。
但白阁老就不一样了,在朝堂上经营数十年,要打压区区一个编修,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明眼人都知道,庆阳府一案,顶多让白阁老伤筋动骨一阵,还不至于伤到他命脉,待他恢复过来,告御状的胡三娘他不敢动,帮助胡三娘告上御状的背后之人,他还是能动一下的。
几人都知道连英杰说这话有他的私心,但这又何尝不是侍郎大人的私心,横竖是个不重要的机会,能讨好梁侍郎一二也好。
他们不如推一把,让这陆川在白阁老跟前露个脸。
梁侍郎意味深长地看了连英杰一眼,连英杰垂眸任由他打量。半晌,梁侍郎收回视线,说道:“那就选陆川吧。”
商议完人选,几位官员都纷纷告辞,不约而同地都没问连英杰是如何知道这么私密的事情。
所有人都查不到胡三娘背后之人,肯定是有人扫尾过。
书房内只余梁侍郎和连英杰这对翁婿,连英杰恭敬地坐在梁侍郎对面,不敢出一言。他们不仅是岳父和女婿的关系,更是上官和下属的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连英杰感觉自己手心都出汗了,梁侍郎突然笑了一声,惊得他心脏猛跳了一下。
梁侍郎语气平淡:“既然做了,便干脆一些。”
连英杰应道:“小婿省得。”
“出去吧。”
“是。”
连英杰小心地退出书房,关上门的瞬间,他松了一口气,可算在老狐狸这圆过去了。
他知道梁侍郎留他下来绝不是为了叮嘱一两句话,而是在敲打他。看来是他这些日子太过放肆,这老狐狸终于看不下去了。
自从陆川考中进士后,连英杰就无法克制不去关注他。
他和陆川勉强也算是情敌,曾经陆川不过是一介小小秀才,完全不值得他关注,但现在不一样,陆川科举的名次比他高,相貌也比他好看。
除了不能生,京中哪个未嫁的女子哥儿不羡慕探花郎的夫郎,连英杰出门,还经常能听到称赞探花郎的话。
这怎么能不让他愤恨?
可能是因为得不到,他对谢宁的执念愈发深重,知道谢宁经常出门,他便派人在谢宁经常出现的地方观察。
所以就算谢明扫尾再及时,连英杰的人也还是窥到了一二,从而猜出大安报社在其中出的力。
“什么?让下官随行钦差彻查庆阳府贪污一事?”陆川震惊地重复了一遍。
高大人表情冷淡地说:“没错,这是吏部的调动文书。”
陆川惊疑地接过文书,翻看了起来,上面果然写着他的名字,翰林院编修陆川。
职位写得清清楚楚,连同名同姓的可能都没有。
高大人:“从明日起,你暂时不用来翰林院点卯了,直接去吏部办理手续,过两天跟杨大人一起出行庆阳府。”
陆川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是,下官晓得。”
看着高大人离去的背影,钱大人和杨仕坤都围了过来。
钱大人眼中有三分羡慕,三分惊讶,还有四分嫉妒,总之就是极为复杂。
“恭喜陆大人了,年纪轻轻就能担此重任。”哪里像他,在翰林院已经蹉跎十几年了。
都说翰林院清贵,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但阁臣只有几个,能进翰林院的可不少。
尤其是钱大人这种已经在翰林院呆了十几年的,深知实权的重要性。
平日里表现得风轻云淡,整日乐呵呵当老好人,不过是在翰林院没甚可争罢了。
陆川惊愕过后,虽然很不解,但很快就收敛了情绪,冲钱大人笑道:“多谢钱大人,陆某年纪尚轻,要学的还有很多。听闻钱大人阅过无数典籍,想必对随行钦差的情况一定很了解,陆某想请钱大人指点一二。”
钱大人本来还有些嫉妒,陆川刚当官就能被赋予重任,但他到底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被陆川这么一恭维,他一高兴就忘了嫉妒。
仔细想想,随行钦差也不是什么好事儿,风餐露宿还得罪人,真让他干他还不乐意呢。
钱大人很快就把自己开解好了,念着和陆川平日里相处还不错,加上他又如此恭维自己,便积极地去帮陆川找资料。
陆川三言两语就把钱大人忽悠走了,一直静默的杨仕坤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陆川苦笑:“上面的命令,我们听着便是。”
他如今也是一头雾水,弄不明白随行钦差的好事儿怎么还有他的份。
不明不白才叫人忧心,陆川此刻也是忐忑不已。
高大人离开后,王允知很快就知道了此事,特意借口公务来找陆川,想要问问是什么情况。
陆川自己都不清楚,又哪里能回答得出他的问题,顺便还让王允知帮忙问一下王翰林是什么情况。
为防王翰林也不知道内情,他还专门给唐政写了封信,看看能不能从唐大学士那边打探到些什么。
至于苏幕他就没去打扰,自从上次聚会之后,苏幕萌生了想当夫子的念头,回去就跟他爹说要从国子监退学,苏大人不同意,父子俩现在正闹矛盾呢。
苏幕现在已经不去国子监了,他自己拿着一张诗帖,直接找上白枫书院的院长,要人家聘他为书院的夫子。
还别说,人家院长就吃他这一套,简单考核过后,就让他留在书院教书,听说两人如今都成了忘年交了。
把借翰林院藏书阁的书还了,陆川处理好事务,便拿着自己的东西提前溜号了。因为陆川身上有要务,倒也没有人会看不惯说什么。
陆川难得在非休沐日的下午出来,他透过敞开的车窗,看着这一路的热闹,突然不想回家了,便让车夫驾车前往报社。
得知谢宁不在报社后,又让车夫前往城北的办事点。
考虑到城北的普通百姓比较多,城北的办事点比城西的大了不少,在城北驻扎的人手也更多一些。
陆川刚凑近,就听到里面欢呼声不断。
“可算是拿到和离书了,江哥儿这也算是逃离苦海了。”
“那朱家人真无赖,明明是他们的过错,竟然还敢扣押江哥儿的嫁妆!”
“好在竹公子您有先见之明,带了两个镖师过来,两个大汉在门口杵着,他们想抵赖都不敢。”
谢宁心情很好:“这些日子大家辛苦了,我额外给大家二百个铜板当奖金,一会儿去找荷花,大家以后再接再厉!”
这话一出,大家明显都兴奋了不少,二百个铜板,够他们吃一个月了,不少了。
“多谢宁公子!”
“我们会继续努力的!”
他们正说得高兴时,谢宁一抬眼,看到了倚在门边的陆川。
他惊喜地奔向陆川:“你怎么突然来了?”
陆川含笑:“今天突然放假了,便来看看你们的进程怎么样了。”
看到陆川穿着官服过来,新招的几个人纷纷过来行礼然后退下,只剩下谢宁秦竹和大河虎子。
虎子积极地给陆川讲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大河偶尔补充一两句。
江哥儿被父母兄嫂带回了家,然后由他的父母出面,去和朱家人谈和离的事情。
朱家人当然不会轻易放人走,而且还是和离,他们朱家脸面上肯定不好看,他们料定江家人不敢胡说。
所以咬定他们朱家对江哥儿没有亏待,儿子也没有殴打虐待夫郎的情况,坚决不同意和离。
朱家人太过无耻,江家人也拿他们没办法,只能每天去朱家打砸一顿。
住在朱家附近的人家都知道江哥儿在江家的待遇,所以被江哥儿的娘家人打上门来,他们一点儿也不惊讶。
只是天天打砸,次数多了,大家便又觉得江家人太过分了,连带着本来可怜的江哥儿,都被人说嘴了几句。
朱母更是放话,他们朱家可以放人,但只能以江哥儿不能生育为由,给一封休书。
江家人当然不能同意,休书跟和离书的区别可大了,休书代表着为妻一方有问题,妻子夫郎带来的嫁妆,夫家是可以不还的。
而一般夫家没有问题,妻子夫郎正常也不会提出和离,毕竟现在的观念还是宁破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一旦妻子夫郎娘家提出和离,就代表夫家有很大问题,朱家人当然不会承认是他们家不好,于是就在休书跟和离书之间僵住了。
其实谢宁若是用永宁侯府的权势逼压,朱家也不敢不放人。只是他成立这个妇联组织,不是要用背后的势力去解决问题,而是想让妇联组织能够真正独立起来。
不能用权势压人,即便有妇联的帮助,事情也还是僵住了。
最后谢宁想到了一个法子,以朱家大孙子作为突破口,迫使朱家人同意和离。
这朱家大孙子在私塾读书,是朱家父母的命根子,朱家兄嫂的独苗,全家人的希望。
而读书人的名声极为重要,一旦他私塾的夫子同窗知道,他读书是靠叔么日夜干活挣来的钱财才能读书,并且因此导致叔么流产,不能再生,私塾的夫子估计都不会想要这么一个吸叔叔叔么血的学生。
江家人威胁朱家要去这个大孙子的私塾上闹,牵扯到朱家最重要的大孙子,朱家父母和兄嫂瞬间被控住了。纠缠一番后,看江家人态度决绝,便很快妥协了。
朱老二倒是不想和离,反正他也不想供这个侄儿读书,若是能折腾得让他读不了书,他还高兴呢。
只是他到底抵不过父母的命令,只能含恨在和离书上摁手印。
江家人得了和离书,江母先是哭了一场,便张罗着要朱家人返还江哥儿的嫁妆。
别看江家是住在城外乡下,家里也不甚富裕,但他们心疼自家哥儿,出嫁时给他陪嫁了十两银子和一套家具,这套家具是江父自己年轻时到山上砍的木头,阴干了十几年,才让工匠打造出来的。
至于江哥儿陪嫁的十两银子,这些年里被朱母用各种借口要走了,一分都没用在自己身上。所以他当初流产时,才会没钱去抓药养身子,导致现在不能生了。
朱母本来还不想归还嫁妆,江母和江家大嫂直接闯进朱家父母的房间,拿了把斧子劈开朱母存钱的箱子,从里面拿了十两银子,多一个铜板都不要。
然后指挥着江家村里带来的人手,把江哥儿陪嫁的家具给搬走,整个朱家顿时空了一大半。
江哥儿拿到了和离书,和朱家彻底分道扬镳,从此逃离苦海,办事点这边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陆川冲谢宁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宁哥儿真厉害!能想到这个法子。”
谢宁眼里满是得意:“我只是想到你之前说的,想要打败一个人,就要抓住对方最在乎的点,朱家人最在乎的就是他家的大孙子,就想着能不能从他入手。”
陆川笑道:“不错,会学以致用了。”
谢宁想要谦虚一下,正要说话却被秦竹抢了先,秦竹双手搓了搓双臂,一脸嫌弃地说:“行了,你们夫夫俩要互相吹捧等会儿,等我先走了。”
陆川不好意思地朝秦竹笑了笑,秦竹直接扭过脸去。他本来是凑个热闹,得知江哥儿的事情后,想要知道后续,才跟着折腾了几天,现在事情结束了,秦竹便回家去了。
陆川本来还想挽留一下,请人留下一起吃个饭,秦竹拒绝了。
家里的小崽子几天没怎么见到阿爹,听说有些闹情绪了,他得回去哄哄。
陆川又看向大河和虎子,两人连连摇头摆手,找了个借口直接溜了。
陆川失笑,眼睛含笑看向谢宁:“可要一起去逛街?”
谢宁眉眼弯弯,笑眯眯地说好,于是两人开始在逛了起来。
什么首饰布料,好玩的好吃的,一个都不落,谢宁这个下午过得极为开心。
可惜这份开心止步于回家之后。
“让你去随行钦差到庆阳府查案?”谢宁不可置信睁着眼睛。
陆川一时有些不敢看谢宁的眼睛,他移开了视线,强打起笑容道:“是的,明天去吏部办理手续,后天就要出发了。”
听到陆川肯定的话语,谢宁不信也得信了,他眉心紧皱,心底是止不住的担忧。
他就知道,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今天夫君竟然能腾出半天时间来陪自己逛街,原来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怎么会突然点到你呢?”谢宁怎么也想不通,陆川一个在翰林院坐冷板凳的七品小官,怎么会被派去庆阳府呢?
陆川摇头:“我已经让允知兄和唐政帮忙打听了,估计明天会有结果。”若是巧合还好,怕只怕是遭人算计。
谢宁也联想到了胡三娘,听二哥说已经打点好一切了,难道还有人知道胡三娘和他有关系?
陆川安慰他:“别想这么多了,明天应该就知道内情了。横竖文书已下,我无论如何都得去一趟庆阳府。”
闻言谢宁眼眶瞬间泛红,想到陆川要离家好几个月,他心里就是不舍。
看着这样子的谢宁,陆川叹了一口气,把人揽入怀中,吻了吻他的眼角。
谢宁牢牢抱住陆川的腰,想要把自己嵌在他怀里,两人再也不分开。
成亲之后,两人分开时间最长的就是陆川参加乡试会试的时候,其他时候,两人不管去哪里都是一起的。
半晌,谢宁突然出声:“我想跟你一起去。”
陆川声音温柔:“好。”
谢宁眼里的泪水瞬间就下来了,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随钦差大人出行,不可带丫鬟仆从,更别说官员夫郎了。
感受着胸口的湿润,陆川什么也没说,他知道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今晚两人是带着重重心事入睡的,谢宁怕陆川去庆阳府会遇到危险,而陆川自己对未知的情况也是忧心忡忡。
他什么都不怕,唯独怕自己出点什么事儿,宁哥儿会伤心难过,只要一想到这,他心脏就忍不住抽痛。
翌日,夫夫俩都起晚了,好在陆川不用去翰林院点卯,从容地洗漱用过早膳后,他便去了吏部办理手续。
谢宁则留在家里,没有去报社,他本来打算今天去江哥儿家看看他,了解一下他后续的生活,现在也没了这么心情。
他张罗着给陆川收拾行装,要外出几个月,要带的东西可不少。
“家里还有辣椒牛肉酱吗?”谢宁问。
白玉回忆了一下:“前儿听厨房说,好像只剩下一罐了。”
这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做的,那时候牛肉价格便宜,做了不少,但刘扬出京时,陆川怕他路上嘴巴淡,特意给他送了不少。
谢宁皱眉:“你一会儿去趟侯府,我记得二哥那还有不少,你去拿几坛子回来。”
白玉:“好。”
“还有衣裳,要多带几套,秋装也得带两套,再过两个月天就凉了。”
“多找两床柔软的被子,外面的道路颠簸,得多垫两床被子才行。”
“荷花,鞋子得那鞋底厚的……”
经过谢宁的一通指挥后,府中下人直接收拾出了一马车的东西。
陆川从唐家回来,看到这么多东西都惊住了。
他僵硬地看了谢宁一眼:“不用这么多吧?”
谢宁瞪眼:“怎么不用,这些可都是能用得上的。”
然后他就开始给陆川解释这些东西怎么用,在什么时候用,他说得头头是道,陆川都被他说懵了,下意识就点头了。
最后陆川看着这堆东西,无奈地笑了笑。那就都带上吧,他身为一个官员,独享一辆马车还是有这个特权的。
收拾好东西后,陆川和谢宁回了一趟侯府,谢明今天特意请了一天假,在家等着他们过来。
不光是谢明,谢母和大嫂也在,还有谢瑾,也向国子监请了一天假。
“唐伯父打听到,我这个差事是吏部侍郎力荐的。”陆川说。
谢母皱眉:“吏部侍郎?姓梁的那个?”
陆川点头:“正是他。”
按照唐大学士的分析,梁侍郎和永宁侯府结仇,结仇原因就是陆川的夫郎,而陆川如今考上了探花,梁侍郎自然要竭力打压他。
随钦差到庆安府查案,明显会得罪白阁老,而陆川如今又是中立,官职低微,没有人庇护,是最适合打压的时候。
谢母一脸怒气:“我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和那姓连的扯上关系,如今还带累了儿婿!”
谢母理所当然地把锅扣在连英杰身上,要不是他,陆川今日何至于如此。
张氏扯了扯谢母的衣袖:“母亲,慎言!”说着她示意谢母看了陆川一眼。
一直以来,她们基本不在陆川面前说姓连的事儿,免得陆川心生芥蒂。
谢母收住了口,可脸上还是一脸怒气,可见对连英杰和他的岳家梁侍郎怨恨颇深。
谢明拍了拍陆川的肩膀:“文书已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差事对有些人来说是好事儿,但对陆川肯定不是好的。
陆川点头:“二哥放心,我会小心的。”
他若是全程装傻,也未必会得罪白阁老。
只是陆川内心隐忧,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第188章 黑店
七月流火,天上太阳毒辣,晒得地面发烫,也晒得人心烦气躁。
陆川坐在马车里,两侧的车窗皆敞开,仍然没有多少风对流穿过,今日好像格外闷热。
他扫了一眼身旁看了一半的书籍,从早晨到现在,只翻了两页。
行了大半个月,此时已是人困马乏。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慢停下,有侍卫骑着马来通知,暂时休息一两个时辰,待最热的时候过去了,再继续出发。
这些天都是这样,中午阳光毒辣,人受得了,马儿也受不了,只能等过了那段时间,马儿才愿意上路。
休息的地方刚好是一片树林,谢六把马车拴在树下,陆川也找了颗树靠着坐下,树荫挡住了炎炎烈日,带来一丝凉意,陆川舒了一口气。
谢六把马拴好后,从车厢里找出了两个水囊,给了陆川一个,陆川接过水囊,仰头一连灌了好几口。
谢六用手背抹了嘴角的水渍,然后在陆川旁边坐下,说道:“姑爷,我刚才去打听了,按照现在的脚程,估计到晚上就能进入庆阳府境内,明天应该能到庆阳府城。”
陆川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可算是要到了,一连走了大半个月,他人都要废了。
在前世的时候,哪怕去再远的地方,坐火车顶多也就两天,飞机一天就能到,他哪里体会过这种生活啊。
舟车劳顿,有时候还不一定有驿站,大多数时候只能在野外扎营。
出来时宁哥儿给他收拾了七八套衣裳,他本来还觉得多,现在他是一点儿也不嫌多了,反而还觉得少。
哪怕陆川是坐在马车上,同样被热得不行,每天都要被热出一身汗,一开始他一天能换一套。
但在路上没法洗衣裳,毕竟洗了也没时间凉干,陆川只能竭力忍耐,哪怕身上这套已经穿两天了,这是他最后一套衣裳了。
陆川本来是一天换一套衣裳,结果走了三天,他就开始变成两天换一套,然后三天一套,现在身上的汗酸味是愈发浓重了。
陆川从腰间解下折扇,用力地扇起来,折扇带来阵阵清凉,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缓了一阵后,谢六又从车厢里拿出三个烧饼,递给陆川一个。
陆川接过烧饼啃了起来,因为天热馒头容易坏,出行一般都是买的烧饼。
“可算是要到了,现在出行是真难啊!”陆川说。
谢六大口啃下一块饼,边吃边说:“现在还好点,不用日夜兼程,听侯爷说,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那才叫一个苦。”
陆川笑道:“我们只是去查案,自然是比不上行军打仗。”
谢六笑笑不语,沉默地吃完手里的两个烧饼,那速度比陆川吃一个烧饼还快。
谢六又喝了几口水,然后站起身来对陆川说:“姑爷,您先在这休息些时间,我先把马喂了。”
陆川点头,让谢六去干他的事儿,不用管他。
谢六是永宁侯府的侍卫,身手不凡,保护陆川绰绰有余。
钦差出行不能带丫鬟仆从,但可以带一个贴身侍卫来保护自己。谢宁担心陆川的安全,他自己又不能陪同,便回侯府挑了个身手不错的侍卫,让他跟着保护陆川。
谢六从小是个孤儿,他爹是永宁侯麾下的将士,他爹战死沙场后,永宁侯就收养了他,他从小在永宁侯府长大。
和谢六一样的孤儿还有几十个,谢六筋骨还不错的,习武颇有成就,长大后便成了侯府的侍卫。
陆川扫了一眼附近的几辆马车,离得都不远,钦差杨大人在最前面,整个行程下来就没听他诉过苦,从接触几次下来的情况来看,为人沉默干练,倒是和谢博有几分相似。
杨大人和谁都不亲,对待三个随行的官员态度是一样的。
排在第二的马车是刑部的主事,齐志新齐大人,据王允知的情报,此人的夫人和钟家有七拐八弯的亲戚关系,应该是钟阁老一派的。
就陆川和他打照面的几次,能看出此人性子圆滑,处处周到,连陆川这个初入官场的小官都能笑脸相迎,实在和他刑部主事的职位不太相识。
知道杨大人不爱和人说话后,他也识趣地不去烦人,可见极会做人。
然后便是礼部郎中田进田大人,他是白阁老的学生,明摆着白阁老一派的。
可能是怕杨奕清查出什么于白阁老不利的东西,他几乎是步步跟着杨奕清,好让自己能及时得知消息,提前为白阁老遮掩一二。
当然,以白阁老的行事,绝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他主要是盯着,别让人趁乱放进去点东西,再强行扣到白阁老头上来。
比如现在,田进就黏着杨奕清不肯分开。
“既然要兵分两路,不如就由齐大人和陆大人前往合水县吧,还是要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田进笑眯眯地说。
此时已是晚上,一行人已经进入庆阳府境内,因为赶路错过了驿站,今天还是宿在野外。
周围侍卫在巡逻休息,陆川和三位大人围坐在一起,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全场就陆川的官位最低,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没开过口,任凭他们分配。
合水县距离庆阳府城有一段距离,无论是先去合水县还是先去庆阳府,都会打草惊蛇,最好的办法就是兵分两路,同时人赃并获。
杨奕清便提出,由他和其中一位官员去庆阳府,剩下两个去合水县。
齐志新同样是笑脸相迎,他说:“既然田大人赏识,给我们这个机会,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他并没有争着去庆阳府,反正有杨奕清在,这姓田的翻不出什么花浪。
看齐志新都表态了,陆川也跟着说要去合水县,能离庆阳府远一点也好。
杨奕清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吧。此行陛下拨了三百侍卫随行,合水县人少,你们明天就带一百人走吧。”
齐志新和陆川都恭敬行礼:“是。”
商议好事情之后,几人便散去了。
田进看着陆川远去的背影,不复方才一副笑脸的模样,神色有些莫名。
出京之前,白阁老就让人送信来,说这位新进的探花郎,就是把胡三娘举荐给圣上的人。
虽然他们得到的情报是,胡三娘找到了大安报社,然后通过大安报社背后的王公公,把事情捅给圣上知道。一切看似都是这位探花郎夫郎的杰作,但他们都认为背后是陆川在指使。
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位陆大人,如今不知怎么投靠了吏部尚书那边,竟也被安排进了钦差队伍里。
看着恭恭敬敬毫无心计的模样,却是个城府极深之人。
田进想起信中的提醒,让他一定要警惕陆川此人,只是对比于陆川,还是庆阳府那边更重要,等他解决了庆阳府的事情,再来对付陆川也不迟。
这么想着,田进也转身离去,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准备休息。
城府极深的陆川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否则肯定要喊一声冤枉!
*
合水县下面的青石镇,不少商铺已经关门了,仅剩几家没关门的店铺,门匾上都挂着张家的标志。
街边也没有什么卖菜卖菜的百姓,整个镇子空荡荡的,仿佛人都消失了。
陆川和张志新来到合水县外,没有第一时间进入合水县,而是先在合水县下面的镇子巡查一番。
这是他们走过的第三个镇子,前两个镇子的情况跟这个镇子差不多,事情如何他们心中已有定论。
青石镇位于通往京城的必经之道,曾经颇为富裕,来往的外地商人不断,比合水县还要繁荣。
这胡三娘的夫家赵家就在这青石镇上,家中有几十亩地和一间客栈。
因为杨钦的剥削和张家的打压,不少经过合水县的商队都得掉层皮才能离开,渐渐地,合水县令和张家的臭名越传越远,如今基本已经没有商队会经过青石镇了。
所以还在镇上苟活的百姓,透过门窗看到陆川和张志新几人,觉得诧异不已。
至于为何能认出他们是外地人,因为他们身上的衣裳,颜色虽然不是很鲜艳,但看材质不错的棉布。
如今还在青石镇上生活的百姓,没有几个能穿得起棉布了,连一套麻布衣裳都是缝缝补补的。
陆川和张志新只带来几名侍卫进镇子,其余的侍卫都被他们留在镇外。
为了防止他们太过引人注目,他们还特意换了棉布的衣裳,没想到却是这布料让人看出异常。
不过就算他们的衣裳布料看不出问题,光是在大街上晃荡,就足以让镇子上的人警惕了,因为街上几乎没有百姓逛街!
陆川和张志新带人在镇子里转悠了几圈,还开着门的店铺倒是想招呼他们,陆川挑了一间客栈走进去。
“小二!快上一桌好酒好菜,我们爷都饿了!”谢六态度嚣张地说。
看到陆川他们进来,小二赶紧迎了出来,引着几人到一张桌子上去,谄媚地说:“几位爷想吃什么?我们这里什么都有!”
谢六刚要说话,被陆川伸手拦住了,他温和地笑了一下:“上几道荤菜和几道素菜就成,你看着来,酒水就不用了,喝酒耽误事儿。”
小二笑容更大;“好嘞,那小的就自作主张,给几位爷推荐几样我们店里的特色菜了?”
张志新一贯的笑脸变得不耐烦,他挥了挥手:“行了,赶紧让厨房做去,别磨蹭了!”
小二点头哈腰:“好嘞!马上给几位爷上菜!”
陆川扫了一眼客栈大堂,偌大的客栈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可见生意之萧条。
可能因为客栈难得来一桌客人,厨房的速度很快,很快就上了一盆馒头和两个快炒的菜。
谢六他们拿起馒头大快朵颐,陆川的速度也不慢,但比他们文雅多了。赶了几天路,可算有一顿热乎的饭菜吃了。
上菜的间隙,小二还抽空问:“几位爷可要住宿?我们客栈在这青石镇也是数一数二的,环境包你们满意。”
谢六粗声粗气地说:“不用,我们吃完还得赶路呢。”
小二仍然笑脸相迎:“不知几位爷是做什么的?要到哪里去?可要小店为几位爷准备干粮?”
张志新脸色一黑:“问那么多干什么?好好上你的菜便是!干粮我们自己有。”
小二本来还想问些什么,被张志新的黑脸给吓退,只好老老实实地上菜,厨房做好一样就上一样。
陆川揶揄地看了张志新一眼,那眼神明显是在说张大人演技不错。
张志新不理他,自顾自吃了起来。今天这顿可能是接下来几天唯一丰盛的一顿饭,他得多吃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在几人的努力下,几乎是上一盘菜就清空一盘菜,吃到后面,都不清楚他们吃了什么菜了。
陆川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角,然后喝一口茶水解解腻。
他展开折扇,一边摇着扇一边说:“小二,结账!”
这时候小二和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掌柜拿着算盘笑眯眯地说:“几位客官,一共七十八两五钱银子,给客官抹个零头,给七十八两即可,几位谁给钱啊?”
陆川喝到嘴里的茶都被呛了出来,其他几人也不遑多让,全都站了起来,震惊地看向掌柜。
一顿饭要七十八两银子?他怎么不去抢?
这还单单只是饭钱,他们还没喝酒!
在京城数一数二的醉香楼吃一桌席面,顶多也就三四十两,这小小的青石镇倒是敢开价!
陆川他们还没说话,掌柜的脸色却先一步变了:“几位莫不是想赖账?”
谢六站了出来,一脸嘲讽道:“我们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不成?这饭菜竟然比京城的大酒楼还贵,掌柜的莫不是算错账了?”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压低了音调,有种威胁的意味。
掌柜的完全没在怕,冷哼一声:“我们客栈就是这个价,几位想吃霸王餐不成?”
说着他拍了拍手掌,然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七八个大汉,团团围住了陆川几人。
此次进镇陆川只带了谢六一人,张志新则带了两个侍卫,他们一共五个人,只有三个是能打的。
谢六打量了一下这些大汉的下盘,给陆川使了个眼色,表示他们能打得过。
陆川微不可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冲动,谢六便打消了反击的念头,护在陆川身前,免得那些壮汉冲撞了陆川。
另外两个侍卫也很有眼色地护在张志新身前,他们也清楚,此行虽然张大人的官职高一些,但都是听这位陆川大人的指示行事。
陆川脸色铁青看向掌柜:“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不过是普通的鸡鸭猪肉,竟然要收我们七十八两银子,现在还敢不让我们走!”
掌柜嗤笑一声:“这客栈是我们张家开的,说收多少钱就收多少钱,识趣的就麻溜点给钱,否则别怪老夫不客气!”
随着掌柜的话音落下,那些壮汉又朝陆川几人逼近了一步,仿佛下一瞬就要打人似的。
陆川开始恐惧起来,缩在谢六身后瑟瑟发抖,嘴上已经妥协了:“我、我们给、给就是了,你让他们离远点。”
掌柜顿时笑成了菊花,眼睛眯着,语气也变得很和善:“这就对了嘛,吃霸王餐总归是不好的,我们很讲理的。”
陆川抠搜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一张是五十两,一张是十两,完全不够七十八两银子。
他转身朝另外几人发火:“身上的银子都拿出来,小爷银票不够了。”
张志新黑着脸捂住腰间的钱袋,拒绝道:“不行,我兜里就剩二十两银子了,还得留着进货呢!”
陆川一把抢过张志新的钱袋,张志新伸手就要抢,陆川瞪了他一眼:“莫非你们不想走了?”
张志新的手顿住,眼睁睁看着陆川把钱袋里的四个银锭子交给掌柜。
掌柜收了钱财,挥了挥手几个大汉便让出了一条道,掌柜笑眯眯地说:“欢迎几位客官下次再来。”
张志新瞪着掌柜手里的钱,恶狠狠地说道:“不是说七十八两吗?要找我二两银子的。”
掌柜笑容不变:“这些个大哥的出场费可不便宜,这二两银子就当是请他们喝酒了吧。”
掌柜扫了张志新一眼,那意思分明是威胁他,若是不想走就留下。
陆川声音惊恐,催促着几人快走:“走走走!快点走!这破地方小爷一刻也不想呆了。”
然后他带头抓着折扇就往外跑去,连行李都忘了拿。
谢六抄起自己和陆川的包袱,瞪了掌柜一眼,也跟着跑了。
见他们如此,张志新也只好拿起自己的包袱走人,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看了一眼,明显是对那二两银子不甘心。
小二冲着门口方向呸了一口:“没钱就别冲大头!”
掌柜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四个银锭子里捡出一锭扔给小二:“这五银子你拿着,和大柱几个分了。”
小二立刻乐开了花,握着银锭子对掌柜点头哈腰:“多谢掌柜的。”
陆川一路狂奔,直到出了镇子的范围,才暂缓脚步,等张志新三人跟上来。
张志新的体力可没陆川好,此时扶着一个侍卫的肩膀气喘吁吁。
谢六有些疑惑:“大人,方才为何不让属下反击?以我们的能耐,是可以把那些壮汉打倒的。”
另外那两位侍卫一起点头,他们也没明白陆大人的用意。
陆川笑着说:“我那银票没有什么特殊的标记,但张大人的银锭,可是官银,上面有朝廷的官印。”
张志新稍微缓过气来,笑着补充:“那可都是证据。”
谢六和两个侍卫一脸恍然。
第189章 留宿
何家村里,一个干瘦的小孩,穿着一身破布麻衣,速度飞快地跑进了一间青砖瓦房里。
“阿爷!不好了!有陌生人进村了!”
在零零散散的茅草屋之间,这间瓦房显得格外显眼。不过外面再显眼,屋里也没几样家具。
听到孙子的声音,何村长先一惊,然后动作飞快地奔向门口,利索程度一点儿也不像个老人。
何村长一把抓住小孩的肩膀,紧张地问:“石娃子,你刚说什么?有陌生人进村了?有多少人?”
石娃子小脸一皱:“阿爷,疼!”
何村长这才发现自己把孙子抓疼了,赶紧松了力道,但手还是搭在他肩上。
他催促道:“你快点说,什么情况?”
石娃子回想着:“刚才我和狗剩在村口那儿玩,老远就看到有几个男子走过来,看穿着还挺好的,而且他们还牵着两匹马!”
“也不知道是张家的人还是外地来的商人?”
他们何家村距离青石镇很近,以前还有商队经过青石镇的时候,基本都会经过他们何家村。
但何家村和青石镇一样,已经很久没有商队往来了,现在大家宁愿绕远一点的路,都不想经过青石镇。
何村长皱眉,听这描述,既不像张家人也不像是商队。若是张家人出行,一般都会带上十几个家丁,以防被村人群起而攻之;可若是商队,也不至于就那么几个人,还连马车都没有。
想想还是不放心,何村长对石娃子说:“阿爷去看看,你去找你阿爹,他去你三婶家做针线,你让他在你三婶家躲好了,千万别出来。”
不是何村长多心,他这个儿媳夫有几分姿色,上次张家那个来收粮的堂少爷就看上了他。若非他这个儿媳夫有几分机灵,及时到厨房找了几棵花生吃下去,整个人都红肿了,才躲过了一劫。
不管这次来的是什么人,谨慎点总归是没错的。
石娃子懂事地点点头,看阿爷仓皇地出了门,自己也赶紧去找阿爹。
此时正值盛夏,村里的小麦都泛黄了,清风一过麦浪滚滚,估计再过两天就可以收割了。
陆川一边走路,一边用余光打量着村里的环境,张志新和他并排走在一起,谢六和其中一个侍卫牵着马跟着两人身后。
早在进村前谢六就注意到在村口玩耍的几个小孩,小孩发现他们的身影后,飞快又小心地跑走了,生怕来人注意到他们。
陆川猜测,应该是村子里鲜少有陌生人来往,这些小孩去找大人了。
谢六远远瞧见有大人过来,并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时,陆川和张志新就变了脸色。
他把折扇敲在掌心,满脸怒气:“这个青石镇也太黑了!不过是在客栈吃了一顿饭,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竟然敢收小爷八十两银子!”
“八十两银子啊!小爷出门行商一趟,也才赚这么多钱,他一顿饭就把小爷八十两银子给搜刮走了!小爷就算在京城吃一顿饭,也没有吃过这么贵的!!!”
“等小爷去了县城,一定要去县衙那里告他!这张家简直无法无天了!”
张志新臭着一张脸,不耐烦地打断他:“别废话了,听得老子心烦,那八十两银子还有老子的二十两银子呢!”
“老子早就说过了,直接赶路到合水县城,就你娇气,非得要在这青石镇吃顿饭再走,现在好了,钱都吃没了!”
陆川停下脚步,双眼冒火地瞪着张志新:“怪我喽?难道那饭菜你没吃?你自己要是不想吃,也不会跟小爷一起进去!”
张志新把包袱摔在地上:“没错!老子是吃了,可谁能想到吃一顿要八十两银子!现在怎么办?我们一点儿银钱都没了,还拿什么去进货?”
陆川爆粗口:“还进个屁的货!现在还能不能回得去还是个问题,身无分文我们只怕得饿死!”
谢六插了进来:“两位爷消消气,今天确实是遭了无妄之灾,小的这里还藏了几两碎银,节省点的话,买点干粮还是可以吃到回去的。”
另一个没牵马的侍卫也凑了进来:“两位爷还是别吵了,今日这事儿确实是咱们倒霉,谁能想到这张家这么嚣张呢?不过事情都发生了,不如大家都冷静一下,现在赶去县衙也还来得及,等咱们到了县衙,一定要去县令大人那里告他们!”
被两人劝解了一番,陆川和张志新的怒火稍微降了一点,虽然脸色还是不太好,但也没有继续恶语相向。
陆川突然展开折扇,猛地给自己摇了好几下,仿佛要用扇子扇去他心里的烦郁;张志新也从地上捡起了他的包袱,用力拍了拍包袱上的尘灰。
张志新恶气狠狠地说:“赶紧赶路吧,老子一刻也受不了了,得赶紧报官,让县令大人抓他们进牢房!这一帮土匪!”
陆川停下摇扇的手:“不行,小爷渴了,走不动道,先去找人给口水喝。刚才吃完饭,连口茶水都喝不上,难道你不渴?”
张志新脸色有些铁青:“渴又能怎么样?谁让张家客栈这么黑心!”
陆川说:“反正要走你先走,小爷要进村里找口水喝。”
说完陆川就要抬步往村子里走去,谢六赶紧牵着马追上去。
张志新看着自己身后的两个人,骂道:“本来人少就容易被打劫,若不是想着能多个帮手,老子才不会跟你一路。”
张志新骂骂咧咧地拎着自己的包袱,大步跟在陆川身后,两个侍卫紧随而上。
陆川没多做停留,直接奔着村子里唯一的一件瓦房走去,没瞧一眼那些茅草屋。
青砖瓦房外面用泥砖围了一个院子,院门是两块简陋的木板组成的,谢六极有眼色地上前敲门。
“有人在吗?我们是路过的商人,进村里想讨一碗水喝。”
谢六洪亮的声音传得极远,但周围却愣是没有一点儿动静,别说主人家,就连附近的几家茅草屋,也没有人出来查看。
整个村子静悄悄的,仿佛只有陆川他们几人在。
陆川知道这都是假象,以谢六的眼力,看到了不少人从角落里探头,就是不敢出现。
谢六继续拍门,那门看着松松垮垮的,他都不敢太使劲,生怕把人家的门拍倒了。
“开门,有人在吗?我们就是想讨一口水喝,可以给钱的!”
还是没有人应答,就在陆川打算自己上前去叫门时,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头从后面冒了出来。
“几位客人别敲了,小老儿来了,碰巧家里人出门了,才听见声音。”老头乐呵呵地说。
陆川向老者行了一礼,表明来意:“老爷子,我们是从外地来的,经商途径这里,想向村里讨一碗水喝,我们会给钱的。”
何村长一贯愁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喝水是吧?那便请进来吧,至于钱就不用了,不过是几碗清水。”
何村长一边说话,一边绕过陆川和谢六,从怀里掏出一柄钥匙,打开了大门。
他引着几人进入屋子,然后拿出几个小马扎给几人坐下。
“几位先坐着休息一会儿,小老儿这就去给你们打水。”
陆川朝何村长微笑点头,让他忙自己的去,不用特意招待他们。
何村长出去后,陆川打量着这间屋子,明明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堂屋却连张凳子都没有,就连桌子也是缺了一条腿的,现在正用一根木棍替代着。
何村长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他和何村长一人端了两个碗。
何村长笑道:“这几碗水你们先喝着,剩下的我侄儿一会儿再端来。”
中年男子把碗放到缺了一条腿的桌子上,朝几人憨厚一笑,便出去再端水过来。
陆川也笑着说:“麻烦老爷子了,我们从早上开始还没喝过水,现在是真渴了。”
说着他率先端起一个碗,仰头把碗里的水一饮而尽。陆川摩挲着这只碗粗糙的手感,这几个粗糙的粗陶碗,应该是老人家的重要财产吧。
他倒是不怀疑对方会不会有什么不轨的想法,那些小说里写的,主角落难宿在农家,结果被下了蒙汗药,然后被迷晕挟持的情况基本不会发生。
因为光是蒙汗药就不是农户能买得起的东西,而且谢六也没有感觉出什么异常,所以陆川很放心地直接喝了这碗水。
待几人喝饱了水之后,陆川也没提出告辞,村长和他的侄儿坐在他们对面。
陆川叹气:“都怪我太年轻了,第一次出来跑商,不能人心险恶,否则今日也不至于向老爷子您讨水喝。”
谢六假意安慰:“少爷别自责了,这不是您的错,一切都怪那张家客栈,这么大一间客栈,竟然这么黑,我们谁也没能预料到。”
张志新脸上也有些自责:“早知道我就坚持不进清水镇了,不然怎么也能剩下二十两银子,何至于如此窘迫。”
何村长和他侄子对视了一下,看来这几人真是被张家坑了的外地商人,不是张家和县令派来试探他们的。
他们这些年太苦了,每年的粮税都在上涨,如今要交的粮税更是高达七成,而且交完粮税后,还会有张家的人来强制换了他们的新粮,用去年的陈粮换今年的新粮,还不补差价。
村子里的人快活不下去了,但还有今年的新粮在吊着,村里人勉强还能支撑下去。
要是张家或者县令再有其他的动作,那他们才真的活不下去。
所以村里的人都很警惕陌生人的到来,生怕是张家或者县令派来的人。
这几个商人,不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变化,也是因为这,何村长才愿意出来招待几人一番。
不过最重要的是,他刚才听到这几个年轻人要到县衙去告官,如今县令与张家勾结,他们去告官反而有可能被县令倒打一耙关进牢房。
可能是同病相怜吧,也可能是心里那点仅剩的良心作祟,他们还做不到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
何村长试探道:“几位是刚从青石镇出来吗?”
陆川满脸愁容:“是啊,这不是行商经过青石镇,恰好肚子饿了,就进镇子里找了家客栈,吃了顿饭,结果那掌柜是个黑心的,一顿饭要收我们八十两银子,不给还不让我们走。”
张志新点头:“为了能脱身,我们只好把身上的钱都拿出来,否则现在估计要被他们打个半死。所以我们打算一会儿就去县衙,告他们去。”
何村长心一急:“这可使不得,不能去报官。”
陆川和张志新皆看向村长,陆川一脸疑惑:“为什么不能去报官?这个价格明显就是黑店,就该让县令大人整治整治。”
何村长眉心紧皱,叹了一口气:“几位有所不知,这张家之所以能这么嚣张,就是因为有县令撑腰,你们若是去告官,估计你们被抓起来的几率更大一些。”
陆川一惊,脸色大变:“他们竟然官商勾结?还有没有王法了?”
何村长自嘲:“这里天高皇帝远的,他们就是王法。”
张志新皱着脸:“既然县令和张家有勾结,那我们就去庆阳府告他们,我不信知府大人也被他们收买了。”
何村长苦笑:“你还真别说,杨县令就是知府的小舅子,去知府那儿告杨县令,就是自投罗网。”
杨钦和张家在合水县剥削了这么久,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要到庆阳府告官,偏偏这杨钦有本事,和知府是姻亲,有知府的庇护,才让他在合水县作威作福了这么久。
陆川泄气:“难道我们只能自认倒霉了吗?”
张志新骂道:“奸商!狗官!”
何村长说:“几位就听小老儿一句劝,别想着去硬碰硬。瞧几位出身不凡,不如就此揭过,回家后还可东山再起。”
这几个行商的家不在这里,家里也有一定的钱财,只要出了这里,相信很快就能脱离困境。
哪里像他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青石镇何家村生活,想逃离都逃离不了,要么被磋磨至死,要么苦苦熬日子。
陆川一行人俱都垂头丧气,一下子没了精气神,他们也没了继续赶路的心情。
陆川向村长说:“我们几个本打算去合水县城,但现在是不敢进城了,距离下一个地方还远,今天剩下的时间是赶不过去了,我们能不能在村里借宿一晚?”
何村长迟疑,擅自让陌生人在村里留宿,对村里的老弱妇孺实在危险,哪怕这几人看着多么和善。
他能让人进来喝口水,提醒一二已经是冒了很大风险,若是再让人住下来,只怕……
像是看出了村长的顾虑,陆川赶紧补充:“我们会给钱的,就住一晚上,村长若是不放心,可以找一间空屋子让我们几个凑合一下,不和村民住在一起。”
陆川朝谢六使了个眼色,谢六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他。陆川从荷包里掏出几个碎银子,每个碎银子的重量大概有一两,他挑拣了一下,从中捡了最大的碎银,然后塞给何村长。
何村长和他的侄儿看到这枚碎银子,眼睛都亮了,他们被剥削了这么久,一文钱都得省着花,乍然看到银子,难免心动。
何村长咳了一声:“这也不是老头子一个人能做主的,得村里人同意了,老头子才能让你们留宿。”
陆川笑笑:“应该的,村长先去问问,若是村里人不同意,我们也不勉强。”
然后何村长就让他侄儿去问话,他自己则留下和陆川他们说话,说的都是张家的坏话,双方倒是挺有话聊的。
很快何村长的侄儿就回来了,带来了村里人的意见,同意陆川他们留宿。
于是,陆川几人便在何家村留了下来。
第190章 恶行
看在那一两银子的份上,何村长把自己家腾了出来,让陆川他们留宿一晚。何村长他们一家则是到邻居家凑合一宿。
可能是确认了陆川他们是无害的,整个何家村开始有村民走动。
距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何村长的妻子回来了,准备给陆川他们煮饭。
陆川和张志新今天过得很憋闷,提出要在村里走走缓缓心情,而谢六以及两个侍卫则表示要休息。
“二位爷,你们这一路是骑马的,我们仨可是追在马后面跑的,消耗比你们大多了,要逛你们自己去,我得休息一会儿。”谢六说。
那两个侍卫跟着点头,一脸疲惫的样子,仿佛再不休息他们就要倒下了。
陆川无所谓道:“那你们就自己休息吧,小爷得出去走走,不然今晚都得憋得睡不着觉。”
张志新附和:“我也是,今天这事儿太气人了,出去看看麦田散散心也好。”
何村长凑上来:“二位既然要出门闲逛,不如老头子给二位引路?正巧现在还不到收割的时候,老头子有空闲。”
陆川摆手:“我们就是在村里走走,也不去哪儿,就不劳烦村长了,若村长实在不放心,让你家石娃子带路也成。”
何村长迟疑了一下,这几个人虽然看着无害,但到底是几个大男子,他实在不敢放人在村里乱逛,万一冲撞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的,他后悔都来不及。
所以他才想跟着,若是出现什么意外,也好及时处理。
不过要出门闲逛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一看就是文弱书生,应该起不了什么风浪。
这两人明显是不想被人跟着,有石娃子看着他们也行,石娃子挺机灵的,有事儿会回来跟他说。
这么想着,何村长也就同意了。
其实谢六他们要留在村长家里休息,是陆川他们的计策,这村子里的人太警惕了,几个陌生壮年男子走在村里,确实对村里很危险。
若只有陆川和张志新这两个文弱书生,危险性一下子降了不少,也能降低村民的警惕心。
陆川和张志新唱念做打演了一番好戏,才终于让他们能够留宿在村里,可不能因为这点纰漏被人赶出去。
石娃子一步一跳地走前面,陆川和张志新慢悠悠地跟着他,出了村长家门口,就能看到一大片的麦田,金黄色的麦田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得更加金灿灿,莫名给人一种乡野生活的悠闲感觉。
陆川突然问:“石娃子,你几岁了?”
石娃子手里抓着一根杂草撩拨乡道两旁的麦穗,闻言转身一边倒着走一边回答:“回大人,我今年八岁了。”
陆川惊讶:“你八岁了?”怎么看着比小溪还小,小溪现在不过才六岁半。
石娃子嘿嘿一笑:“是啊,还有一个月就过生辰了。”他阿爹可说了,等他生辰的那天给他煮个鸡蛋吃,他好久没吃过鸡蛋了,对于生辰他期待了很久。
陆川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八岁的孩子,长得又瘦又矮,可见平日里没怎么吃过饱饭。
看村里的房子,村长家已经是村里比较有钱的,而且看村长对待石娃子的态度,也不像是会虐待孙子的人。就这样石娃子还这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这地方不知道被剥削成什么样子了。
陆川上前摸了摸石娃子的头,枯燥的头发手感并不太好。
石娃子被陆川突然的动作惊到了,都忘了继续后退,他惊疑地看向陆川。
陆川这才知道自己冲动了,收回手握拳在唇前咳了一声:“我看这麦子都熟了,村里什么时候开始收麦子?”
石娃子年纪小,很快被陆川的话转移了注意力,他转身看向一旁的麦田。
石娃子说:“我阿爷说,再过两天就可以收麦子了。”
收麦子可苦了,要用镰刀割麦秆,然后得把麦秆抱到路边,用力抱着摔打麦粒,最后再运到晒粮场晒干。
全部忙活下来,至少要大半个月才行,去年他阿爷和爹爹阿爹都瘦了好多。
可就算是这么辛苦,他们收获的麦子,还要给官府交七成,剩下的麦子还不能直接吃,得等张家的人拉旧粮来换,他们才能吃上一顿用旧粮煮的饱饭。
然后继续半饥不饱的生活。
可能是想到了这些难受的事儿,石娃子的脸上出现了成年人才有的愁容。
陆川调侃:“那你岂不是只有两天可以玩了?”
他记得村里的小孩,半大的孩子就要帮家里干农活了。
被陆川这话一提醒,石娃子才想起他之前和狗剩他们在玩的游戏,因为陆川一行人的到来,被突然中断了。
想到这,石娃子表情有些难耐,也不是很想带人在村里闲逛了。
看陆川挑起了石娃子想去玩耍的心思,一直没说话的张志新突然开口:“石娃子,你们村里的小孩一般都玩些什么?我家里也有个儿子,今年三岁了,我想能不能给他带点东西回去。”
说到玩乐,石娃子就来了兴致:“我们平时就喜欢爬树掏鸟窝,还有躲猫猫、或者用弹弓打果子,我阿爷给我做了一把弹弓,可好用了,我射得可准了。”
张志新点点头:“这样啊,那我给他买个弹弓回去吧。”
石娃子:“不用花钱买,我可以让我阿爷给您做一个。”
听阿爷说这几个客人是给了钱的,他得好好招待。
张志新也不客气:“那好,就先多谢你阿爷了。”
“不客气。”
见客人没有嫌弃他们的东西,石娃子心里高兴,连带着对陌生人的警惕都少了几分。
张志新又说:“那你们平时都是怎么玩的?我想去看一下,回去也好交我儿子怎么玩。”
石娃子瞪大了眼睛,城里人也要学他们村里孩子如何玩耍?石娃子心里有种莫名的自豪感,他直接一拍胸脯,就要把之前一起玩耍的同伴叫来。
石娃子很快就把他的同伴叫了过来,要继续之前玩的游戏,跳格子。陆川和张志新也颇有兴致地加入了进来。
有出来挑水干农活的村人出来看到这一幕,都放心了不少,能和孩子这么玩得来的,一定不是个坏人。
有些比较热情的人还会上来打招呼:“石娃子,又在玩游戏啊?”
石娃子扬着大大的笑容回答:“是啊!”然后在村人问起陆川和张志新时,也会自豪地给他们介绍。
这两个客人太给面子了,尤其是那个拿着折扇的客人,不仅长得好看,对他们这些乡下孩子的态度也很好。
他很喜欢这个客人。
就连他最好的朋友狗剩也悄悄跟他说:“石娃子,我好喜欢这个姓陆的客人啊,他人好好啊。”
具体怎么个好法,狗剩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感觉相处得挺舒服的,没有半点在大人和陌生人面前的拘谨。
和几个孩子玩累了,石娃子带着一行人到村里的大树底下休息,陆川从兜里掏出一包蜜饯,要分给孩子们一起吃。
石娃子看着透红晶莹的蜜饯,不自觉地吞了一口口水,但他还是拒绝道:“不用了,这么贵的东西,陆大哥还是自己留着吃吧。”经过一通玩耍,石娃子对陆川的称呼已经从大人进化成陆大哥了。
明显几个小孩都是以石娃子为主,石娃子不说要,他们就算再怎么咽口水,也不敢接过陆川的蜜饯。
陆川挑眉一笑:“不过是包蜜饯,等小爷回了家,想吃多少有多少,这点蜜饯就当是你们陪小爷玩的报酬了。”
然后陆川把那包蜜饯扔给石娃子,也不管人家要不要,石娃子手忙脚乱地接住那包蜜饯。
拿在手上,蜜饯发出的香甜味道引诱着石娃子,他又咽了一口口水,小心地说:“那我们就吃了?”
陆川摆手:“吃吧吃吧!”
张志新打趣道:“你们这位陆大哥,他家里钱多得很,不过是包蜜饯,他想吃多少又多少。你们就放心吃吧!”
石娃子这才放心地打开油纸包,一个小伙伴给了一颗,等吃完再接着分。
陆川看他们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儿,取笑道:“至于这么小心吗?等过两天你们麦子收了,把麦子运到粮铺卖钱,让你们阿娘阿爹给买几块糖呗!”
吃了陆川给的蜜饯,感受着嘴里甜滋滋的果香,石娃子他们也放松了警惕,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狗剩说:“不行的,等收了麦子,还要交粮税呢。”
陆川:“哦?要交多少粮税啊?”
狗剩:“听我阿娘说要交七成粮税,地里的麦子有七成是给官府种的。”
一个叫二蛋的小孩插话:“不对,我爹说是给县令种的,县令真厉害,不用干活就有这么多麦子,我以后也想当县令。”
狗剩举手:“我也想当县令,每年拉走的麦子有十几车,县令得吃到什么时候啊?”
二蛋一脸向往:“肯定是一顿吃十个馒头,白面馒头可好吃了。”
陆川好奇地问:“那剩下的三成麦子你们够吃吗?”
几个小孩都丧气了,石娃子说:“我阿爷说省着点吃还是够吃的。”至少他们家现在还没有饿死人。
陆川不解:“那为什么不把新粮拿去粮铺换旧粮呢?在我们那边,用新粮去换旧粮,一斤新粮能换一斤半的旧粮。”
听到这话,几个孩子脸上都充满了怒气:“镇上的粮铺太坏了,我们交了粮税之后,就拉着一车旧粮来村里,硬是要换走我们的新粮。”
“没错,给的旧粮比新粮还要少点,去年我阿娘都气坏了,偷偷哭了好几天,我都听见了。”
“我阿爹也哭了,就收粮那天吃了顿饱饭,现在每天都是喝水喝饱的。”
大人的愤怒伤心会通过日常行为传递给孩子们,他们虽然小,但往往对这些痛苦的情绪感触更深,记忆也更深。
此时被陆川挑起了对张家和县令的愤恨,已经顾不得家里大人对他们的叮嘱,一股脑把自己觉得难受的事情都吐露出来。
比如隔壁村有个长得漂亮的姐姐,去年本来要嫁给同村的未婚夫,被张家的老爷瞧见了,硬是被拖回去做了那位张家老爷的二十八房小妾。她未婚夫阻拦,还被张家的家丁打得吐血了。
比如石娃子家里的桌子板凳,是他阿爷亲自从山上砍的好木头做成的,被张家的管家看中了,直接让人搬走了。
比如很多很多,这些孩子不知是从父母那儿得知还是亲眼所见的,桩桩件件都在控诉着张家人和县令的恶行。
陆川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孩子们童稚的声音,与之对比的是,县令和张家人犯下的滔天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