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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一夜安然无话。

    次日五更天, 晓风拂拂,月色渐渐西沉,此时的沈持已穿戴齐整, 如往常一般出门上早朝,到了皇宫的东华门外, 竟遇到了右丞相曹慈,这人在家暂避一阵风头又出来了, 他淡然的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还是一张上位者没吃过亏的老脸, 正挂着笑意跟同僚们打招呼。对视的一瞬, 沈持心头痒痒, 很想找个机会让他尝尝从云端坠落吃瘪的滋味。

    跟曹老狐狸打了声招呼,沈持理了理衣袖, 随和跟同僚们一块儿踏进宫门往太和殿走去。

    近来朝中平静, 是以皇帝变得松懈,大抵是起晚了迟迟没驾到, 朝臣们一开始还肃着脸毕恭毕敬地端着, 后来实在躁了, 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说起话来,声音也越来越大,处处唾沫横飞,就在快要掀飞太和殿屋顶的时候, 銮驾来了。

    群臣立即噤声, 等皇帝端坐于龙椅上后行跪拜礼, 山呼万岁。与往日不同,帝半晌才启口说道:“众卿平身。”

    他的声音极度沙哑乏力,让群臣心中暗暗吃惊:帝龙体欠安?还未细想, 大太监丁吉就给他们使眼色:“万岁爷昨儿夜里批折子歇得晚了,众位大人有什么事长话短说尽快上奏吧。”

    批折子,什么折子让皇帝劳神至夜不能寐!真是一惊未平又一惊。

    群臣不约而同朝沈、曹两位丞相看去。沈持微抬眸飞速瞥了一眼皇帝的气色,只见帝眸光黯淡,嘴角的弧度向下,印堂之中显现出一道新的深深的悬针纹……憔悴如斯,他心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或许是出事了。

    而且是极大的事。

    沈持瞧一眼曹慈,稳稳地握着笏板上前说道:“陛下,臣无事要奏。”曹慈也跟着说道:“臣手边也无甚要紧之事。”

    听他二人这么说了,群臣也都知趣地附和道:“臣等无事要奏。”

    于是,君臣就这样默契地冷场了。

    皇帝挥挥手让他们退朝,百官人心惶惶地出来宫门,开始以眼色相互发问: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街肆上人人声鼎沸,正是百姓出来吃早点的时候,货郎高声吆喝着,烟火气让人闻几下就饿了,但是谁也无心思去吃早点,都在放慢脚步,期盼着能听到来自宫里头的一丁点儿风声。

    宫门“吱呀”一声又开启,太监丁逢脚步利索地走出来尖声说道:“万岁爷请沈相爷、曹相爷去上书房一趟。”

    沈持急忙折回去,曹慈紧随其后:“丁公公,圣上还好吧?”

    想打探口风。

    丁逢摇摇头:“二位相爷哟,奴才也说不好,只听人说,昨儿夜里万岁爷要歇的时候,西北送了一封加急奏折来。”说到这儿他打住了话头,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西北。

    根据这个信息能联想到的有两样事情,一是打仗边关失守了,二是被遣往边关的庄王萧承钧……死了。

    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能让皇帝这么揪心。

    沈持与曹慈互看一眼,面色都沉了下来——边关若有战事,只怕八百里加急先要送到兵部,不会在夜里送进宫中,那么,只剩下另外一种可能……

    快走到上书房的时候,大太监丁吉匆匆迎过来,低声说道:“庄王殿下……”他下巴朝上书房内点了点,欲言又止。

    果然。

    沈持止住脚步:“多谢丁公公提点。”

    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宣”,他和曹慈进到上书房,里面扑面而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悲伤,他二人微怔后,忙道:“陛下。”

    皇帝半倚在龙椅上,平静之中带着复杂的情绪说道:“昨夜沐将军从西北发来急报,说……庄王,去了。”

    年仅三十四岁。

    庄王萧承钧自从前年被遣往西北监军后,无论眼中看到春日灼灼,茅店鸡声,亦或天寒岁暮,长河落日,他都要生出一番透骨的伤感,有时无声落泪,有时夜里从梦魇中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帐子将灯剔亮,望着月光灯影,总觉得自己身在京城,嚷嚷着要进宫见他父皇……白日醒来后又懊恼自己失仪了,这么一日日闹腾下来,渐渐消瘦,以致于后来一日日茶饭不思,成日沉浸于忧愁之中,不久积攒了一身的病,他也不传大夫来看,就这么拖到了病入膏肓,前几日突然死了。

    ……

    皇帝的声线一字一字艰难地将这话扯出来,收尾时看了看沈、曹二人,微眯起凤眸,重重地叹了口气。

    天家父子终究是落了个生断死绝,想来着实令人唏嘘。

    曹慈哽咽着跪倒在地:“庄王殿下啊……”他已是泣不成声:“陛下节哀……”

    沈持也跟着他说道:“请陛下节哀。”

    皇帝无力地掀开眼皮:“不说他了,朕在想,是不是该立太子了?”储君之位悬空,让每位皇子都生出觊觎之心,一个个耍手段玩心机,及至父子间生出罅隙慈爱不复过往,怎能不叫人伤神。

    他心想:要是选一人立为太子,绝了其他皇子的心思,这日子是不是就能太平了,他甚至后悔没有早立下太子让庄王绝了争储的心思,让他为此送了命……

    遂忽然生出立储的打算。

    但皇帝这个打算吧,没那么情愿,因为他中意的十皇子萧福满还小,立储的时机未到,说白了是被皇子们勾心斗角不省事给逼的,没辙了。

    沈持:“……”

    原来皇帝叫他和曹慈两个人过来是想商议立太子的事情,这过于突然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曹慈也卡壳了,半晌没吭声。

    皇帝又瞧了他二人一眼。

    曹慈迟疑一瞬,赶在沈持前面说道:“陛下春秋鼎盛,立太子或许有些早,况且这是大事,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定下来的……”

    他少时曾是皇帝的伴读,与之打了四五十年的交道,太会揣摩萧敏的心思了,知道帝心里头还在犹豫,并不愿意立储君,至于为什么不愿意,他猜帝权衡的大约是立了成年的太子怕其储君当久了势力坐大后等不及老皇帝驾崩便逼宫夺权,要是选了年幼的,又怕不能服众,徒惹纷争吧……

    因而说了一箩筐冠冕堂皇反对立太子的话。

    皇帝听了非但不生气还甚是欣慰,他出于对大儿子之死的愧疚生出立储的念头并不是要真的立储,同样,也不是真的召左右丞相来商量立谁为太子,而是让他们来说服自己不要急着立太子,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曹慈的话恰好说到他的心坎上,皇帝又凝着沈持:“归玉,你说呢?”他还想听听沈持怎么劝阻他此时立储。

    就在方才,沈持想了许多,他肃然道:“回陛下,臣以为庄王殿下乍然薨逝,朝野上下皆悲恸不已,而立储是普天同庆的大事,要是陛下拟了旨,臣子与臣民,是该为庄王殿下悲伤还是为新储君高兴呢?请陛下三思。”

    皇帝听了沉思片刻说道:“归玉所言极是。”

    瞧,不是他不想立储,而是没法立啊。

    皇帝听到了他想要听的,本来要让他们退下,只听沈持又说道:“臣还有一事要奏,臣斗胆请求陛下下旨,再封一皇子为王。”

    再封一子为王。

    皇帝和曹慈都下意识地想掏一掏耳朵,不是,没听错吧?

    “沈爱卿说说,这是为何?”

    沈持徐声说道:“臣听闻庄王殿下才情出众,他驾鹤一去,百姓痛惜不已,殿下若再立一位同样品行出众的皇子为王,一来或可抚慰百姓之心,二来也叫他们知陛下膝下枝繁叶茂,有众位皇子绵延天龙脉,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归玉说的倒也是,”皇帝听了沈持的话忽然想到:若日后立萧福满为太子,眼下也该给他铺路,是时候封他为王了,这个提议不错说到点子上了,遂从谏如流:“没了庄王,朕就再补百姓一个王,贤能的王。”

    曹慈瞟了沈持一眼,心中起了波澜:听这话的意思,姓沈的是要抬举十皇子。先为他博个王,呵,下一步棋该推萧福满坐上储君之位了吧。

    这私心太显眼了。万不能叫他得逞。

    曹慈在心中揣摩皇帝的意思,他豁然发觉,从过往帝待皇子们的种种看来,没准儿帝要选立为王的皇子也是萧福满!甚至他日立储,也更倾向于十皇子!

    他霎时惊出一身冷汗,不行,他不能让沈持扶萧福满成为王,再成为太子,这功劳得是他的,心急之下,他来不及提醒自己“事以急而败者,十常七八。①”,于是在皇帝还未问出哪位皇子配封王的情况下,他草率开了口:“陛下,若说封新王,臣也深以为然。”

    皇帝闻言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么两位爱卿说说,哪位皇子可堪封王呢?”

    沈持本想说“这是皇家的家事不敢置喙云云”,但他慢了一拍,被曹慈抢答了:“臣观十殿下龙颜凤姿,更兼性情如冰莹雪至,实在配得上享亲王之尊。”

    第242章

    十殿下。

    当曹慈说出这句话时, 他心中“咯噔”一声,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明明是沈持提出来的封王,他却神差鬼使上赶着举荐萧福满, 将自己的私心袒露无遗……然而覆水难收,悔之晚矣, 只能暗暗骂自己老糊涂了。

    而沈持则是愕了愕:“……”不是,曹相爷, 咱们话题还没进行到议论封哪位皇子为王的地步吧。

    皇帝虽未动声色,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启口, 他轻咳一声扫了眼沈持:“曹相说的, 沈爱卿看怎样?”

    他本就有意封萧福满为王, 不需要旁人举荐。

    沈持:“……”说实话不怎么样。

    “陛下,”他说道:“臣以为这是您的家事, 臣不敢妄议。”

    一旁的曹慈听了没好声气地说道:“难道封王的事不是沈相提出来的吗?”他严重怀疑沈持给他挖了个坑。

    沈持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 作为臣子,可以劝谏君王立储君, 也可以提议分封皇子为王, 至于封谁, 立谁,”他看了一眼曹慈:“臣不敢妄议。”

    这话没毛病,朝中的臣子们隔三岔五就要进谏一回——请立太子,但没人敢点名说立哪位皇子为太子。

    那得由皇帝亲自定夺。

    是以他敢提议皇帝再封一位王, 但可不敢说让封萧福满为王。

    曹慈:“……”

    他越发觉得这坑是沈持给他挖的, 更气的是, 他还急吼吼地跳进来了。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曹慈一眼,说道:“嗯,既是朕的家事, 那朕得自己好好想想,不能让两位丞相代劳了。”

    曹慈讪讪地说道:“是,陛下,臣多嘴了。”

    “无妨,曹相不必放在心上,”皇帝面上若无其事,换了话题:“庄王英年早逝,朕很痛心,两位爱卿替朕盯着点儿鸿胪寺,让他们好好为庄王办后事吧。”

    沈、曹二人同时道:“是,陛下。”

    为表示失去大儿子的哀恸,皇帝又道:“朕明日辍朝一日,告知百官吧。”

    二人又应了一声“是”。

    之后皇帝抬手轻摆,示意他们退下。

    沈持从上书房出来后瞧了一眼曹慈,见他僵硬地挪着步子,说道:“在下家中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曹慈心中想着方才的事,叫苦不迭,不耐地说道:“沈相请便。”

    沈持一拱手,快步流星走出皇宫。

    自从升任左丞相后,没有专门的衙门给他上值,只因在当朝,左右丞相任期满两年后,皇帝会赐一套大宅子,俗称相府,五进院,前面两进院作为丞相办公差之用,叫“开府治事”,后面三进院供家眷居住,沈持任期未满两年,他调侃说自己还在试用期内没转正,不享受这个待遇,得再等上一年半载的。

    因而今日这么早下朝,乍然无所事事,他恍惚了一瞬,不是很适应。沈持飞速理了理思绪。

    眼下,皇帝虽交代了要过问庄王的丧事,但得鸿胪寺先接手,等拟好了丧仪后他才能看看是否周全,因而此事不急,暂且搁置。

    又想着夏季了,该去工部仔细瞧瞧各省疏通、治理河道的情况,于是他朝工部衙门走去。到了半路,遇到正带着两个书吏匆匆赶路的京兆少尹裴牧,见了他立即上前施礼道:“哟,巧了,下官一直想着哪天有机会见着沈相,对上次的事道声谢呢。”

    前阵子他杀了宫中的太监丁会,是沈持在御前据理力争保他,才免了丢官甚至于牢狱之灾。

    沈持还礼:“裴大人无需放在心上,本官认的是理,上次的事裴大人无过。”

    裴牧也不跟他客气,抬袖一拱手:“下官还有事,先走了。”

    沈持见他挺匆忙的,问:“什么事啊裴大人?”

    “也没什么大事,”裴牧说道:“去和个稀泥。”

    说完又怕沈持觉得他故弄玄虚不够坦然,又停住脚步解释说:“去年开春的时候康阳公主猝然离世,下葬的时候她的长女曹夫人嫌父亲,驸马赵大人给她的陪葬寒酸,想要将公主的嫁妆陪嫁,奈何赵驸马一直不肯松口,曹夫人闹腾着不让她入土,双方僵持一年有余,这不,告到京兆府来了,本官翻遍律例遍寻不到判案依据,只好登门去调解一二。”

    他说的康平公主是皇帝的妹子萧文君,公主年轻的时候用后世的话说是个恋爱脑,放着京城那么多高门世家公子不嫁,非看上了出身平平的驸马赵诚,当然,赵驸马长得仪容俊美,据说他每次出门,百姓看见了都要呼朋引伴跑去围观,可以想象他帅的有多么哇塞。

    然而美男子虽好,但也花心,公主嫁给他之后一连诞下三个女儿,无子,驸马便以延续赵家香火为由,纳了好几房美妾进来,这些妾进门后实在能生,十年间陆续生了二十多个庶子庶女,孩子多了开销大,赵家原本就没多少家底儿,这么一来更是雪上加霜,好在皇室的赏赐颇为丰富,赵府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后来公主薨了,她亲生的三个女儿也出了阁,天子便不再照拂赵家,他们的日子是每况愈下,甚至穷到要出去打饥荒的地步,别说给公主置办陪葬物,连她的嫁妆都惦记上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过几年皇家淡忘了这位公主后,他们变卖她的嫁妆过活呢。

    哪里舍得用来给公主陪葬带到地下去。

    然而,她亲生的长女赵央——嫁给了当朝右丞相曹慈的儿子曹珩,是相府的儿媳妇,看着娘亲的墓中空空如也,寒酸如斯,不干了,回娘家为娘亲抱不平,谁知道赵诚说她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该对娘家的事指手画脚,父亲无情,她索性撕破脸将娘家告到了京兆府。

    ……

    沈持皱眉:“……”听起来就棘手。他问裴牧:“裴大人准备怎么调解?”

    裴牧:“公主下葬,夫家本应给她置办不逊于其他公主的陪葬物,若是无力置办的,将她的嫁妆随她一起去也无可厚非,无论如何,总不能叫公主寒酸着走。”

    “本官只对赵驸马说,”他又说道:“公主下葬,请赵家按照规格操办就是。”

    要是赵诚不肯,他高低得参这人一本。

    京兆少尹亲自登门放话,大约足矣让赵家不敢再打公主嫁妆的主意,要是真按照公主的规格陪葬,除了嫁妆外,赵家还得添不少物件呢,毕竟这些年公主拿自个儿的嫁妆填了他们家多少不敢细算,他们哪里置办得起。

    裴牧虚心地说道:“沈相,下官这法子可行吗?”

    “这也是本官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沈持:“裴大人去试试吧。”

    裴牧:“那就不叨扰沈相了。”

    “裴大人快去忙吧,”沈持说道:“告辞。”

    等裴牧走远了,他摇摇头,心道:这个赵诚还真是不地道啊,连妻子的嫁妆都想吃干抹净。又想,康平公主的长女赵央竟然是曹慈的儿媳妇,不知这位相府少夫人会不会用夫家的势来压娘家一头……呵,这下精彩了。

    心中嘀咕一顿,他转身继续往工部走去。

    到工部转了转,得知各地都在有序疏通河道,他才放心,老熟人户部员外郎胡见春说道:“沈相还记得下官吗?”

    沈持:“当然记得,本相与胡大人一同赴黔州府开过朱砂矿。”

    胡见春哈哈一笑:“沈相好记性。”

    沈持:“哎呀瞧胡大人说的,本相今日过来想问问各地河工的情况,听说今年夏天旱的旱涝的涝,到处都在疏通、治理河道。”

    胡见春愁眉紧锁:“可叫沈相问着了,今早李尚书还在盘查各处的河工,好在盯得紧,各地官府都重视着呢。”

    沈持出任左相后,凡事事无巨细,对于各地上来的奏折,但凡其中有事情奏得含含糊糊模棱两可,拿语言艺术糊弄的,都被他圈住问了个底儿朝天,三番五次下来,各地的官吏晓得这人不好糊弄,多数人已绷紧神经不敢怠慢公事。

    比如在今年的河工上,各省都下了相当大的工夫,出差错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好,”他稍稍放心:“麻烦胡大人多盯着些,夏季本相最不放心的就是河工了。”

    胡见春:“下官定然紧盯此事,不叫出半分差错。”

    沈持点了下头,辞了他从工部走出来。六月初的天气清风无力,很热,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官袍脱下来叠好搁在手上拿着,只穿一件圆领袍,往前走一阵子有片集市,沈持在那里遇到卖鲜活小河虾的,他买了一大兜,打算拎回去炸了给史玉皎当零食吃,补钙。放在后世,听说孕妇得额外补充钙制剂。

    拎着往回走,到了竹节胡同口时恰好碰到岳母史二夫人,她带着两个婢女,各提着一个大食盒,一看就是去给闺女送东西的。

    不用想,又是卤好的大块肉。

    “你买的这是什么?小河虾,羊奶?”她瞧了瞧沈持手里拎的小河虾,讶然:“三娘现在爱吃这个?”未等沈持回话,她忽然眼圈红了红:“是不是之前在西南那边没有肉吃,只能吃这个……”她闺女只爱吃大块的肉,这小虾米不够塞牙缝的还得吐壳。

    沈持看她下一秒就要哭着喊“我可怜的女儿”了慌张地说道:“阿娘,不是不是,这是我和旺财吃的……”

    给狗吃的?

    史二夫人转而在心里同情了旺财一把:“岁数那么大了,给它吃点儿肉,吃这哪儿行啊。”

    沈持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背了背:“……是,听阿娘的。”

    第243章

    两个人走回家中, 史玉皎还未回来,沈持亲自奉茶招待她:“阿娘,我过两天就找人来算一算, 在哪里布置宴室的好。”

    在当朝,不是家中随随便便一个地方都能当作宴室的, 当然也不能随时动工,要择地儿择日择吉时, 很讲究的。

    史二夫人浅浅喝了一口茶:“不急不急,提前一个月都来得及。”她想了想又说道:“对了阿池, 你还记得姜道长和邱道长吗?两位道长好久没有音讯了。”不然还能找他们来给拿个主意。

    “是啊, 阿娘, ”沈持微皱了下眉头说道:“两位道长好多年没有露面了。”也不知道那个见面就叫他“沈富贵”的邱老道如今在何处云游。

    忽然还怪想他的。

    史二夫人:“是啊,两外道长也不说回京看看老朋友。”她说完话, 婢女云苓接话道:“当年夫人生将军的时候就是姜道长给选的宴室呢……”

    沈持:“阿娘, 要不我打听打听姜、邱两位道长,若是方便, 请他们回京一趟?”

    史二夫人点点头:“麻烦你打听打听吧。”找别人她不放心。

    沈持:“好的阿娘。”让他想想怎么找人。

    史二夫人让婢女把她带来的东西送到灶房:“家里煮了些吃的, 给你们拿过来点儿。”

    沈持谢过她, 叫人接过去,又望了眼外头的天色,说道:“云苓姐姐,这个时辰三娘快回来了, 你去外面迎一迎她好吗?”

    云苓道了声“是”, 出去接史玉皎。

    史二夫人坐得不耐烦了:“我就不等她回来了, 你俩有事的话再打发人去家中叫我。”

    沈持送她出门,而后到厨房让赵蟾桂他媳妇儿把小河虾炸了。再看史二夫人送来的,一盆钵黄芪鹿肉汤, 一盆当归羊肉汤,肉多汤少……他心道:全是热性的。于是说道:“李嫂子,得空给夫人煮个金银花茶。”

    李氏瞧着那些大块的肉说道:“是,相爷,这些补是补只是吃了易上火,是要喝点儿凉茶……”

    沈持交代完后去柴房看忘旺财,狗老了跟人老了一模一样,既有种成精的感觉,又有种糊糊涂涂,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中。

    沈持喂它喝了小半碗肉汤,喝完后,旺财懒懒地眯着眼,睡觉。

    他伤感了片刻,直起身回了前院的厢房。

    听到外头一阵爽朗的笑声,是媳妇儿回来了。沈持心想:她心情很好,遇到什么高兴事儿了?

    他马上出来:“回来了?”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荷包去放起来。

    史玉皎脸上洋溢着喜气:“嗯,”伸了个拦腰:“好累。”

    子苓从灶台上端来了炸好的小河虾:“夫人回来啦,先吃点儿东西垫垫,一会儿就开饭。”满屋又酥又香的味儿。

    史玉皎洗了手,看着炸得金黄的小河虾,拈起一只放在嘴里:“好香啊。”

    沈持倒了一杯热牛乳给她:“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听说没有,”史玉皎说道:“圣上要分封各皇子,想来十殿下也有份儿,要当王了。”自己的徒弟要当上王爷了,她当然与有荣焉。

    沈持微微一愕:“听谁说的?全封王?”早上他在上书房的时候提到这件事,皇帝还说要考虑考虑呢,这就做出决定了?

    不是单封十皇子萧福满一人,而是给还未有王位的五位皇子全部封王!

    嚯,好大的手笔。

    史玉皎:“嗯。”

    “我从宫里头出来的时候遇到丁公公了,他正满身喜气地去给皇子们报喜呢。”大约等过了庄王的葬礼,就该着手封王的事了。

    沈持:“……”

    史玉皎低声嘟哝了句:“莫不是庄王殿下过世,圣上怕百姓论其凉薄,这才给几位皇子封王的?”

    沈持眼神微发散:“或许是吧。”他想皇帝可能还有一重意思,让诸皇都成为王一样尊贵,借此告诫臣子,不要过早“拜山头”,暗中押宝某位皇子,那成不了事儿。

    不过既然回了家,他便不愿意过多说起朝中之事,换家长里短来说:“方才阿娘来了,送了一些熟食,有鹿肉,有羊肉,晚上有的吃了。”

    史玉皎听了咽了咽口水:“今儿德妃娘娘与我闲谈两句,她说宫里头的娘娘们到了临盆前一两个月,御膳房便不怎么送荤菜了,怕腹中胎儿太大不好生产……我还是少吃些肉吧。”

    沈持:“……”太好了,终于有个人劝她,感谢德妃娘娘。

    不过他看了看她,纵然身怀六甲还是那么矫健并不笨重,瞧,常年习武的好处在这一刻具象化了,他不忍心地说道:“要不,少吃点儿?我陪你吃。”

    说着话儿,史玉皎不经意打量沈持好几眼:“咦,阿池,你……好像发福了?”

    沈持心虚地说道:“……是吗?”他承认这阵子陪媳妇儿吃的肉多,但……胖这么明显的吗?

    史玉皎笑了笑:“你没觉得?哦,想来是我眼花了。”

    沈持凑近她:“你再仔细瞧瞧,我是不是胖了许多?”史玉皎掐了掐他的腰:“也没胖多少,三两圈吧。”

    沈持两眼一黑:“……”

    等过了这阵子他要把八段锦和三脚猫的剑术捡起来,应该能……轻减些吧。

    “我去洗漱,而后睡会儿,”史玉皎笑道:“你忙你的去吧,不必陪着我了。”

    说完让婢女陪着沐浴去了。

    沈持只好去书房,坐下后他想了想,给远在禄县的他爷沈山写了封信,一来告知家中即将添丁之喜,二来询问邱长风在不在那里……

    沈家这边岁月静好,而右丞相曹府则有些黑云压顶。

    曹慈得知皇帝要加封诸皇子为王的消息后问了管家曹四两遍:“圣上当真是这么说的?”

    不是单封十皇子一人为王,而是加封诸位还未封王的皇子?

    ……这不是打他的老脸吗。

    “回相爷,”曹四小声说道:“这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的,多半是真的。”

    曹慈心中泛起阵阵苦涩,还夹杂着些许恐慌,他深重地叹了口气:“唉……”上回栽了,皇帝必已对自己厌烦、生疑了吧。

    他懊恼地咬了咬后槽牙,愈发恨起沈持来,再一次在心中感慨与此人斗法犹如牵牛下井,极为棘手。

    但他却不能安坐待毙,还得打起精神来寻个机会扳倒沈持,否则他寝食难安。

    他对曹四摆摆手:“你下去吧,让我好好想想。”

    曹四拱手才要退下,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女子骂骂咧咧的声音:“……哼,我就不信那几个贱婢有命花我娘的陪嫁,给我等着……”

    曹慈皱了皱眉头。

    “相爷,”曹四说道:“是二房少夫人,她今儿回了一趟娘家,许是因为她娘康平公主的事儿跟赵驸马闹别扭呢,听说,还告到了京兆少尹裴大人那儿……”

    康平公主的长女赵央嫁给了曹慈的次子曹仲亭,是以管家曹四称她为“二房少夫人”。

    裴牧,呵,是沈持的人对吧,他接手了这桩案子?好的很。曹慈的眼睛骤然发亮——对付沈持难,但对付他的人不很容易吗,等一个个折了他们,姓沈的孤掌难鸣还有什么用……他心道:裴大人啊裴大人,你我本没什么仇怨,等你倒了霉,千万别怪我,要怪就去怪你的沈相爷……他要有本事的,自然还会捞你出来。

    曹慈要在这桩赵家的案子上给裴牧使绊子,他微眯起狭长的眸子:“赵驸马……”不知想到什么,他的手指“咚咚咚”地急促叩击在几面上:“曹四,你去让老二来见我。”

    “是,”曹四愣了一愣,心道,难道相爷要插手赵家的烂事:“老奴这就去请二公子来见您。”

    片刻后,曹仲亭来了:“父亲叫儿子来,可是有事?”他生得俊俏秀气,只是面色白得发青,看上去没有阳刚之气,有种阴柔之感。

    曹慈端着茶碗乜了他一眼:“你媳妇儿怎么三天两头儿往娘家跑?”曹仲亭跟他夫人赵央并不和睦,两个人自打成婚后各玩各的谁也不在乎谁,闻言怔了片刻:“……儿子不晓得。”

    曹慈放下茶碗,起身在房间踱步:“她与赵驸马因为康平公主嫁妆之事闹得几乎父女反目,这你也不知道?”

    “儿子不曾听说半分,”曹仲亭惭愧地说道:“婚后她对儿子很是冷淡,儿子许久未到她房里去了……”

    这个“许久”大约是三五年了吧,他每日在美妾房里厮混,似乎连赵央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她也不找他,倒也相安无事。

    “不管之前如何,”曹慈严厉地说道:“打今儿起,你把她管起来,暂时不许她回娘家,最好不要踏出曹府半步。”

    “要是她不肯呢?”曹仲亭犯难了:“爹,她……她为人凶悍傲慢……”只因赵央是公主之女,他打心眼里怵她,不怎么敢得罪她。

    “只要嫁进我曹家了,”曹慈说道:“就是我曹家的儿媳妇,就得守家规,守三从四德。”

    “是,父亲……”曹仲亭不解地问道:“只是为何忽然如此?”

    曹慈怒骂:“蠢货,问这么多做什么,只管看好你媳妇儿就是了。”

    第244章

    别看他贵为相府公子, 却是个极没出息的东西,修身齐家没有一样拿得出手,还为人窝囊爱躲清闲, 此刻听了他爹的话心中嘀咕“管那个悍妇作甚,由她作闹去吧……”, 一脸的不情愿。

    曹慈一看儿子那没用的样子就来气,他压着心中的怒意叹了口气说道:“你媳妇儿将你岳父家的事告到了京兆府, 由裴少尹接手了此案。”

    他要借此事给裴牧挖坑下套,须得儿媳妇赵央暂且罢手。

    “哦, ”曹仲亭根本听不懂他爹在说什么, 不加深思地随口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 谁接手的让谁管去好了,父亲无需为此烦忧, 儿子也劝劝贱内, 让她收敛一二便是……”

    曹慈听了直摇头,失望地摆摆手不再多说:“嗯, 妇人既已嫁人, 就该以夫家为重, 你回房后告诉她,莫要对娘家的事指手画脚,免得损了我们家的名声,你管好你媳妇儿吧。”

    曹仲亭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 请安后退下。

    而后, 管家曹四进来给曹慈续了杯清茶, 说道:“老奴看不懂了,要是咱们放任二房少夫人闹着,裴大人不是更头疼?”

    曹慈轻瞟他一眼:“你懂什么?”

    要是她接着闹, 与赵驸马父女二人僵持不下,裴牧只会从中活稀泥,根本不会判,他上哪儿让姓裴的吃瘪。倘若赵央不插手,按照大昭朝的律例,以裴牧一板一眼的性子,大抵是将康平公主的嫁妆判给赵诚的,不会让其陪葬。

    但一旦他这样判了,可就惹怒有外嫁女的京城世家了,谁甘心女儿嫁人后被夫家吃干抹净,不群起而攻之才怪。不光如此,还会极大地伤了皇家各公主的颜面,等她们哭哭啼啼进宫闹起来,皇帝虽不好登时发作,但因他上次对裴牧擅杀太监的事就有所不满,这次也定会寻个其他的由头跟他过不去,哼到时候就等着罢官下大狱吧。

    想到这里,曹慈已经在心中畅想沈持焦头烂额多方奔走捞裴牧的场景了,那叫一个畅快。

    曹四很快看穿他主子的心思,说道:“相爷,咱们办事虽说支开了二房少夫人,还有一个坏事的要不要让他忙起来?”

    最好是忙到东倒西歪无暇他顾。

    沈持。

    此人太有城府,又似有天助,桩桩件件事情都从未失过手。

    曹慈:“嗯,你说的对,该给姓沈的手上塞点儿事。”可是有什么事情能让沈持腾不开手呢。

    让他好好想想。

    他在朝中多年,深知各衙门的积弊,想要寻个事情不难,只要他琢磨一二,很容易让沈持忙个天昏地暗,留给他让裴牧出事的机会。

    曹慈起身蹀躞了半天,说道:“研墨吧。”

    经过几番深思熟虑,他写了封奏折,向皇帝提议清查各省田亩、户籍等事宜,这项公务最繁琐耗时,自前左丞相萧汝平致仕后再没人过过手,是时候让沈相爷主持大清查一遍了。

    ……

    曹仲亭了他们二房的院子,他往屋里看了眼,赵央正倚在贵妃榻上,一左一右两名侍女跪在地上轻柔地给她捶腿……

    曹仲亭轻咳一声走进来:“阿央。”

    赵央生得微胖,歪着的时候脖颈粗,他瞧了下便嫌弃地撇开眼去。

    她也不待见他,只瞥了丈夫一眼,淡声问:“什么事?”

    “我听说你今儿去看岳父了,”曹仲亭说道:“家中还好吗?”

    赵央侧过身去背对着他:“老样子,有什么好不好的。”

    曹仲亭本想拿他爹曹慈的话来劝她几句,一听赵央这口气,知道劝不了,遂道:“那就好。”说完,他大踏步走出去,到了门口,吩咐身边的小厮:“明儿我出门后你们直接把这院子的门锁起来,就说是我爹下叫的。”

    小厮愣怔了下:“二公子,这……万一少夫人闹着要出门怎么办?”

    曹仲亭不屑地冷嗤一声:“锁了门,随她闹去,你们在门外就当没听见,不用汇报给我爹。”

    小厮:“……是,二公子。”

    ……

    官场深千尺的水暗潮涌动之时,沈持正在看鸿胪寺送来的文书——安排庄王萧承钧的下葬之事,他看了看问鸿胪寺卿曾爱筇的操办规格后说道:“曾大人诸事都写得分明,本相自愧不如,如此该无虞了。”

    “多谢沈相夸赞,”曾爱筇皱着眉头:“只是,圣上昨日遣人来捎了一句话,说他正在读《唐史》,下官……不懂这是何意?”

    琢磨许久还是一头雾水。

    沈持:“……”他一听也有点懵。在庄王治丧的事情上,皇帝说《唐史》……不仅让他想起李二凤跟他儿子承乾的事,承乾被贬为庶人后死在流放地,二凤以国公礼厚葬,葬礼拔高规格……他脑中灵光一闪,说道:“曾大人,本相以为,庄王殿下多年不辞辛劳在西北监军为国效力,是否应该上奏皇帝以太子的规格入葬?”

    对于庄王的死,皇帝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个儿子,而是他的名声,还有朝堂储君之争,要美化庄王,也就是美化他们皇家的父子关系,皇帝是有这个意思的。

    太子。

    满朝文武现在听见这两个字都头疼,曾爱筇吓得面色煞白:“沈相,这……下官不敢……”

    他说完竟掏出手帕抹起额头上沁出的冷汗来。

    “曾大人,”沈持缓缓说道:“多年未读唐史了吧?”

    “《唐史》……”曾爱筇想了一想,半天才恍然道:“哎呀,下官真是老糊涂了,多谢沈相提点,下官这就回去重拟奏折。”

    “曾大人慢走。”

    送走他,沈持又将手头的奏折一本本细细看了几遍,从公文堆里抬头看窗外时,天色已经暗了,是近黄昏时分。

    他整理好桌面,之后从户部衙门出来,没有乘车,而是步行施施然往家中走去。

    途中路过街边小店,顺手买了一兜糕饼。到了家中,史玉皎到她旧日的副将兰翠家做客去了——兰副将回京探亲,今日抵京,而沈煌夫妇则回来了,微讶:“爹娘,你们回来了?”

    朱氏说道:“嗯,田庄上的庄稼都收了,我和你爹回来看看你们。”

    说完她接过沈持手里提的油脂包:“买的什么?”

    “糕饼,”沈持说道:“随手买的。”看着很酥。

    “这是哪家的饼啊?”朱氏擦了擦手拿出一块尝了下说道:“喂鸡都得拌点儿水,不然鸡都咽不下去。”太干了。

    她看着儿子摇摇头:“你自个儿吃吧,别给你媳妇儿吃。”咯牙。

    沈持憨笑:“娘,我想事情来着,没细看,哟,果然太干了。”

    说着让赵蟾桂他媳妇儿拿下去了。

    朱氏又说道:“你媳妇儿快到临盆之日了吧?身体好不好?”

    沈持:“大夫说还有四十天左右。”

    一天天临近,他也慌着呢。私下里已经寻了几本妇人生产的书在啃,古代庸医太多,他得略懂医术,不然总是不放心。

    心理上怕被忽悠。

    “宴室什么时候布置?”朱氏再一次问他。

    沈持:“前几日送了信回禄县,问问邱道长在不在,若在,请他来。”

    朱氏:“就算邱道长在禄县,接到信卖你面子赶来,也来不及了吧。”

    沈持:“若再有十来天寻不到邱道长,我再找别人。”他也在四处打听靠谱的堪舆之士。

    朱氏继续提醒他:“京城人家添丁、月子和咱们禄县不同,你要多打听,要周全,免得失了三娘的面子。”

    沈持:“知道了娘,我心里有数。”

    朱氏又叮嘱他几句旁的,回屋去了。

    沈持一面洗手更衣一面等史玉皎回来吃饭,到天完全黑时,兰家打发人送信儿过来,说兰家老夫人留饭,让家中不必等他了,还说自个儿晚些回去,叫他不必记挂。

    沈持只好陪自家爹娘用了晚饭,之后去兰家接人。哪知到了又扑了个空,史玉皎在兰家吃过饭后,兰翠想要去拜访史家长辈,二人又往史家去了……

    他又赶到史家,只见堂屋里头史老夫人左手拉着史玉皎,右手拉着兰翠,非要留俩女娃儿住下,慈爱又狡猾地对沈持说道:“阿池,今晚让你媳妇儿跟着我住,我们娘几个说些体己话,你听不得,我就不留你了。”

    自六年前收了滇地之后,西南无战事,兰翠再没打过仗,此时脱下戎装换上襦裙,倒像个大家闺秀,笑盈盈地拉着史老夫人的袖子:“老夫人,您这可就委屈沈相爷了。”

    沈持听了苦笑道:“……兰将军说笑了,不委屈,不委屈。”说完问了史家长辈的安后告辞回家。这夜他睡得不太安稳,翌日清晨早早就醒来,却磨蹭到快赶不上早朝了才出门,路上

    碰到裴牧,沈持问他:“赵驸马的家事调解的怎样了?”

    裴牧苦起脸来说道:“不知为何,曹夫人忽然不回娘家了。”不闹了。

    这就麻烦了。按照朝廷律例,女子嫁夫随夫,康平公主死后的嫁妆怎么处理,是她丈夫赵诚的事,别人无权插手,京兆府也得这么判。但是判了呢,康平公主寒酸下葬,让天家面子上不好看,必然引来皇帝的不悦,哪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但如果赵央闹着呢,他可以打着赵家父女二人的讼词说法不一致,要勘验核对的幌子和稀泥,拖着不判。

    眼下看起来没法拖了,这很烫手。

    沈持:“……”听着是有点儿蹊跷。

    不过他一时没有多想,赶着上早朝去了。

    第245章

    一路上, 文武群臣步履匆匆进了皇宫,到了太和殿,站定后喘口气的工夫, 皇帝就来了,他今日起的格外早, 叫人心中一咯噔:圣上今日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一时皆噤声如寒蝉。

    直到皇帝开口询问,鸿胪寺卿曾爱筇才底气不足地说道:“圣上, 臣这两日在筹划庄王殿下的丧仪,臣以为, 殿下在西北监军数年, 期间兢兢业业, 与戍守将士保了我大昭朝多年太平,于社稷有功, 当以……太子规格入葬。”他说到后来, 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音落, 还下意识地朝沈持瞟去一眼。

    耳朵尖的人还是听到了, 他们也陆续望向沈持, 心道:难道这是左相的主意借曾大人的口说出来,有人故意拔高声音说道:“曾大人想要让庄王殿下以太子规格治丧?”

    也不知是蓄意挑事还是被惊到了。

    沈持的目光岿然不动,只淡然看着手里的笏板,毫不在意那些各怀心思的张望。

    皇帝坐在龙椅上砸吧了一下嘴唇, 看了看沈持, 却忽然目光转向曹慈, 问道:“曹相以为呢?”

    要不说曹慈是个老狐狸呢,皇帝一开口他就听出了眉目,花白的胡须微抖了一下说道:“老臣以为曾大人说的没错, 庄王殿下功在社稷,臣跟曾大人想的一样,当以太子之礼安葬殿下。”

    百官一听右相都表态了,七嘴八舌追忆庄王的好,那个不成器的大皇子萧承钧,在死后摇身一变,成了贤能仁德之士,不知在地下听了作何感想。

    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最终说道:“嗯,那就继续由曾爱卿操办,各位爱卿若还想到别的,多少跟曾爱卿提一嘴。”

    “是,陛下。”曾爱筇身上的汗终于落下去,再次暗暗感慨,还是沈相靠谱啊。

    这件事说定之后,皇帝的脸色稍稍松弛,群臣吊在嗓子眼的心也放回到肚子里面去了。

    而后,曹慈接着奏道:“陛下,自贞丰二十一年萧相致仕后,我朝关于各省的户籍人口、田亩数等再未仔细摸排清查过,至今已达六年之久,要知道,我朝治下的大地主一向逃税成风,若长时间不清查,只怕不利于朝廷收缴税赋……”

    “通过筛查,可以敦促各地知府想法子让治下的人口增多,”他摇头晃脑掉书袋,全然是忧国忧民的腔调:“为国之要在于得民多。民多则田垦而税增,役众而兵强①……因而臣奏请案比。”

    古代将户籍普查称为“案比”,此事办起来事无巨细,从县到乡,上至耄耋老人,下到总角岁以下孩童,逐一进行造册登记,内容很细,连身高、相貌都要记录,叫做“貌阅”,为的是防止有成丁人口遗漏,逃避官府的税赋徭役或者征丁等事。一地的人口登记完之后,还要请驻当地的府兵前往核验……可以想象公务量之巨。

    皇帝点点头:“要不是曹相提醒,朕几乎将这件事忘了。”说完,他睇了户部尚书秦冲和一眼,说道:“秦尚书,是该重新查一查了。”

    秦冲和打了个哈欠,脖颈微微前倾,他年纪大了,一年比一年说话慢:“是,陛下,臣遵旨。”

    皇帝又跟沈持说道:“以往都是左丞相主持,户部主理,各省大员详查,沈爱卿,你若有什么不懂的,问曹相就是。”

    沈持垂下眼:“是,陛下。”

    怪哉,曹慈怎么忽然提议这件事呢。沈持一时想不清楚他的用意,但听闻过这件事的繁琐,心中暗自叫了一声苦。

    群臣又奏了些各自手头的事,皇帝一一听了,到点一挥大袖,命退朝。沈持跟着他从太和殿转到上书房,继续议事。

    一堆堆朝政之事捋下来,累了个天昏地暗。已是倦鸟归林的旁晚时分,沈持走出皇宫后又被户部员外郎朱尧截住:“沈相,下官就重新造册户籍、田亩的案比一事初略拟了个方案,想请您移步户部瞧瞧。”

    沈持向远处望了望,舒缓眼睛的疲惫:“走。”走到路上,遇到卖羊肉汤的,朱尧说道:“沈相,要不吃个饭?”

    沈持摆摆手:“算了,家里等着呢,你若是饿了就买点儿东西带到户部垫垫肚子吧。”朱尧还没成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朱尧小跑几步去买了两个烧饼夹肉又紧跟上来,嘿笑道:“让沈相见笑了。”

    闻着喷香的食物气息,沈持更想回家了。快步走到户部,一眼瞧见籍册室内灯火通明,不少官吏留在那里整理丁口、田地、房屋、牲畜、赋役等资料,见沈持进来齐声道:“沈相。”

    沈持点点头,跟他们寒暄几句:“秦尚书有何安排?”

    朱尧说道:“今日早朝之后,秦大人命下官给各地发了公文,告知案比一事。”

    “往年案比一次需花多久工夫?”沈持又问。

    朱尧说道:“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沈持:“……”有点磨人。

    他浅浅翻了两页籍册:“是个细活儿,咱们别急,慢慢来就是。”说完,他又在心里砸吧了下曹慈忽然给他手里塞这件事的用意,依旧想不出眉目,只好闷头就此事跟户部的几位官吏说了会儿话,而后才回家。

    接下来的几日,沈持几乎每日从上书房出来还要再去户部呆着主持案比,翻阅堆积如山的籍册,以至于常常夜里二更末才能回到家中。

    ……

    这一日,京兆府衙。

    赵诚手拿一本大昭朝的《律例》气势汹汹地出现在京兆府,扔到了京兆少尹裴牧脸上:“裴大人,这事儿你们京兆府不是敢接吗?怎么拖了这么久还不判?”

    按照我朝律例,妇人过世后,她的嫁妆就该由夫家处理。哼,赵央那个逆女,竟然把自个儿爹告进了衙门,好,等他缓过来这口气,定要写一纸诉状,反过来告她个不孝之罪。

    裴牧弯腰捡起《律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本官何时判案还要赵驸马来教吗?”他抖了一抖官袍:“要不,本官将这京兆少尹的位子让给赵驸马来坐?”

    赵诚冷笑一声:“不敢,不敢……”

    裴牧:“贵府上的事本官自有安排,赵驸马请回吧。”他心道:从你攀附公主当上驸马的那天起,你家的事就跳出约定俗成的男尊女卑,不在《律例》之中啦赵驸马。

    任谁也不敢真格将康平公主的嫁妆判给赵家。

    赵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到了家中,妾室们各自领着自个儿生的庶子庶女齐刷刷跪在他面前:“老爷,家里揭不开锅了,再不生法子就要饿死人了……”

    赵诚目光狠狠地看着他们,一字一字说道:“你们先回屋。”既然赵央那个逆女不回来闹了,康平公主的嫁妆就是他的了。

    他在阁楼里将十二个樟木箱子打开,琳琅满目的珠宝霎时发出夺目的光芒,刺痛了赵诚的眼,他心中一个念头叫嚣:这是他的,都是他的,不能让她带到地下……

    他抓了一把笼在袖中,走出阁楼,叫来管家:“快拿出去卖了换成银子。”仆人见了欣喜若狂,抱着珠宝就往当铺跑去。

    ……

    几日后,赵家的妾室个个都穿得珠光宝气,出门脸上也带着春风,京城里的贵妇们见状开始聚在一处谈论:“不是说曹夫人去闹了吗?看样子还是没别过赵驸马,可怜康平公主了。”

    “赵家一大家子人要养,”有贵夫人揉着太阳穴接话:“没那个骨气让公主带走。”

    “不是说曹夫人告到京兆府了吗?”

    “告官又怎样,按照我朝律例,女人死了,她的嫁妆就是夫家的,给她陪葬是情分,不给,谁也说不出什么……”

    “可她是公主出身皇室,”另一位贵夫人挽了挽蜀绣大袖,昂头说道:“能跟寻常妇人比吗?寒碜的是圣上的面子。”

    “这么一来,京兆府为难喽……”

    “接手这件案子的裴少尹是状元出身,”最开始说话的贵妇笑道:“说不定有绝妙的法子既保住天家的面子,又让赵驸马松手,甘心让公主带走呢……”

    她说完,没人接这话,大概都在心里想着:才将将踏入仕途的裴少尹,只怕没有足够老练的手腕处理好这件伤脑筋的事。

    ……

    就在越来越多的人等着看好戏的时候,曹家不负众望地把赵央放了出来,她顾不得跟曹家置气,急匆匆跑回到赵家后,掌掴了挑头的庶母,直到赵诚赶来喝斥她才住手。

    父女反目再无往日情分,赵央被从娘家轰了出去,回到曹家后,她罕见地哭哭啼啼去求丈夫给她撑腰,曹仲亭虚情假意地说道:“不是告到京兆府了嘛?难不成,裴少尹把岳母的嫁妆判给了岳父?”

    “夫人别哭,那你去找他,让他给改判回来……”

    赵央听到这里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心中不屑地哼了声:就知道这是个没用的东西。

    她立马乘坐马车到京兆府找裴牧理论。或许裴牧早有预感,他这几日都不在京兆府衙,康平公主吃了个闭门羹,气得又去找她的姨妈们诉苦。那些公主们听了说道:“赵驸马太不厚道了……”一个个都在找机会进宫向皇帝告状。

    ……

    很快传到了朝堂之上,御史大夫管聃开始弹劾裴牧罔顾人伦,纵容赵诚侵吞公主嫁妆,草率安葬康平公主,实在不配坐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

    口水在空中乱飞,试图让周遭的官员们“雨露”均沾。他们却纷纷掩起袖子,表示嫌弃。

    第246章

    皇帝近来在后宫听了数耳朵康平公主的事, 心中本就不满,加之上次因太监被杖杀事对裴牧有成见,此刻听了面上更是漫过愠色, 扫视了下立在百官之中的京兆尹温至:“温爱卿?”

    温至蹒跚上前奏道:“陛下,臣昨日问过裴少尹, 他说曹夫人告官一事,京兆府只是暂且受理了她的诉状, 讼词、辩词之中涉及到的诸多事宜还在查证之中,并未判决。”

    皇帝听了脸色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恼怒:“既然还在查证, 为何叫生出诸多风波, 裴牧这个京兆少尹是怎么当的?”

    “渎职。”

    他下一句直接点明吏部、刑部的天官, 说道:“穆大人,刘大人, 裴牧渎职, 该怎么办不用朕提醒了吧。”

    这是要治裴牧的罪了。

    穆、刘二人,连同温至下意识地朝沈持瞥去一眼, 都在想:这次, 沈相会不会保裴牧。

    此刻, 连续几日忙到脑壳发僵累成狗的沈持才觉得曹慈提议让他主持户部案比和这件事似乎有些关联,但模模糊糊的还是不甚清晰,但他没有开口为裴牧分辨一句,只是淡淡地站着, 通身散发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或许哪怕他多说一句, 曹慈早已想好招数等在那儿了, 比如含沙射影说他结党……那人是熟稔如何挑拨皇帝忌讳的神经的,他不敢涉险。

    思绪翻腾片刻后,沈持深知裴牧这次凶多吉少, 但他分析了一下,觉得不会丢命,不过丢官不丢官,可就不好说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心道,有命就行,大不了蛰伏几年后东山再起。

    吏部尚书穆一勉与刑部尚书刘渠嘀咕了两句,两人齐声奏道:“陛下,臣等以为裴少尹失职的,当降职贬出京城。”

    皇帝不甚在意地哼了声:“嗯,准。”迁怒于裴牧,同时也是在发泄对康平公主的驸马赵诚的不满。

    这件事相比于浩瀚繁琐的朝政只是不起眼的小插曲,到此就过去了,大理寺卿柳正开始奏前一阵子清查的黔、滇两地拐卖人口一事,当场拿出奏折念出了一连串涉案谋私的官吏名单,足有四五十名之多,叫百官听了倒吸一口凉气:“柳……柳大人,都坐实了?”

    “无一冤枉,”柳正肃然说道:“犯案俱已认罪。”

    皇帝坐姿微僵,冷声道:“重罚,不得姑息。”又缓了缓语调:“回头你另拟个名录,朕要赏大理寺诸人。”

    “臣遵旨,多谢陛下,”柳正又说道:“此案从头至尾皆是冯大人主持操办,还请陛下重赏。”

    皇帝换了个坐姿,上身微前倾:“冯爱卿有些本事,朕记下了。”

    大理寺之后,各衙门也陆续上奏政事。沈持一一听着,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就说两句,言谈举止与往日无异,看起来丝毫不为裴牧之事烦忧。

    曹慈时不时睇过来一眼,心道:裴牧是头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本相爷要一个个折了你的门生故旧,慢慢来,哼,总有你急的那一日。

    他急不可耐地暗暗物色下一个目标。

    ……

    当日早朝之后,沈持依旧是上书房忙完挪到户部接着忙,入夜迈出门时头顶已是月色皎皎,他掸了掸衣袖上的墨汁味儿,正要朝家中走去,却险些和立在阴影处的一人撞了个顶头:“……裴大……兄?”

    来人未着官服,身上一袭半旧的襕衫显得略寒酸,颀长的身形带着失意的萧瑟,正是裴牧,他对着沈持鞠了一躬:“沈相,在下是来辞行的。”

    他被贬为陕西府眉县县令,明日就要启程赴任。

    沈持凝神打量他片刻,笑了:“哟,裴兄不会是来向在下讨送别诗的吧?”

    裴牧也笑了笑:“不敢不敢,早听闻沈相不大喜好作诗。”

    玩笑一过,沈持说道:“这次的事云里雾里,我如今也瞧不真切,故而不敢为你说话。”

    “相爷若为在下进言,”裴牧苦笑道:“非但不能保在下,还会被人诟病有结党之嫌,惹来更多的麻烦。”

    “相爷自保的同时也是保了在下。”

    他非常通透,心知这次的祸事,从康平公主之女赵央前来京兆府递诉状那一刻起就开始了——他若不接,会被御史弹劾懒政德不配位,接了,依律例判,得罪皇家,要是谄媚天子,将公主的嫁妆判给她,又会被百姓戳着脊梁骨骂他,甚至被言官堵着骂……

    总之,他难逃此劫,从未想过让沈持捞他。

    沈持很欣赏他的清明,不再多提,只问他:“此去眉县有什么打算?”眉县,陕西府,嗯,他今日还翻过陕西府多年前的案比籍册。

    裴牧回道:“饥推谷食,煖课蚕桑,秉公执政,牧自会竭力护一方百姓安定。”这句话他以淡淡的音调说出来,却隐有一股气壮山河的士子风骨。

    沈持听了点点头,打心眼里更器重他,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朴实无华的话:“我知道,你会做到的。”

    裴牧喉中凝噎,又对他深深一揖:“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重见,请沈相珍重。”

    “珍重。”沈持摆摆手:“回去收拾包袱吧。”

    裴牧转身疾步而去。

    沈持轻叹了口气,心情复杂得无以言说,闷闷地继续往家中走去。

    到了竹节胡同口,一把胡须似的东西甩到了他脸上,惊得沈持左躲右闪,直到听到一声“沈富贵”才定住身形,一把揪住那柄还在他眼前晃动的拂尘:“邱道长,啊不,师父。”

    不知那阵风把邱长风吹到了他面前。

    “哎哎哎,你可别叫我师父啊,”多年不见,邱长风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面容清癯只须发中添了几丝银白,扎眼的很:“我可教不出这么丰腴的徒儿。”

    嚯,这小子比上回见面足足胖了两圈,果然是权势养人啊。还有,可见早把他教的八段锦和剑术给扔了,没练过,呵。

    “我前一阵子往禄县去了封信,”沈持脸色微窘,忙说起正经事来:“四处寻师父你呢。”

    邱长风被他两声“师父”叫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哼,贫道就是听说你在找我,这不赶紧过来瞧瞧,你有什么事儿啊沈富贵?”

    “想请师父为我瞧瞧,家里那边适合建一处宴室?”

    邱长风眯眼捋着胡子:“怎么,史将军有喜了?”

    “嗯,下个月师父要见你徒孙了,”沈持:“晋升为道爷啦。”

    邱长风:“走吧,走吧现在就去,当给我徒孙的见面礼喽。”

    沈持:“多谢师父。”叫得一声比一声甜。

    邱道长:“……”有种白用你不给好处的预感。

    “对了,姜道长呢?”沈持又问起邱长风的师兄姜衡。

    “四处云游,”邱长风不满地说道:“怎么,贫道一个还不够给你家指点个宴是的,还得捎上师兄?”

    沈持:“师父误会徒儿了,我就是惦记姜师伯,问问。”

    邱长风看着他:“贫道想起来了,要定宴室的位子,需一样道器,贫道还得去寻摸。”

    说完就要溜,想着去哪个道观顺一件。

    沈持眼疾手快拽住他的道袍袖子:“师父,师父,徒儿孝敬您一件好啦。”一张二十两的银票转眼移到了邱长风的袖中。

    邱长风抖了下胡须,沉默了一瞬问:“沈富贵,你先跟我说说,如今年俸多少?”

    沈持:“还成吧,够活。”

    邱长风:“开府了吗?”

    沈持:“后年吧。”不出意外的话后年转正。

    邱长风:“贫道还以为这次来就能住你的相府呢。”

    沈持笑道:“师父只要在京城呆到后年,等我开府治事了,定将师父接入府中孝敬。”

    “算了算了,”邱长风不肯跟他去沈家了,拿出银票晃了晃:“贫道去买个道器,明儿来找你。”

    说罢在沈持再开口啰嗦之前就闪人了。

    沈持心情轻松地回到家中,进门后,赵蟾桂领着两个新买的婢女来见他:“相爷,您先前说要给夫人再添两个人使唤,我留意许久总算遇到两个稳妥的,您瞧瞧?”

    这事儿说过去有阵子了。

    两个十二岁上下的婢女齐齐跪在沈持面前,小心翼翼地行礼:“相爷。”

    听口音是京城本地人,沈持问她们:“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因何卖身为奴?”

    一个女孩儿小声说道:“奴婢名叫小红,去年家中父兄死了,穷得揭不开锅只好将奴婢卖了。”

    另一个跟着她说道:“奴婢名叫春花,奴婢的娘生了十一个丫头,家中养活不起……”

    她们说完,赵蟾桂将卖身契递到沈持手上。沈持接过来飞快扫视一遍,知晓她们不是被拐子拐出来的后蔼声道:“领她们去见云苓、子苓,学些规矩后再领给夫人看。”

    赵蟾桂应了声“是”,领着二女就要退下。

    沈持:“夫人呢?”

    不仅没看见史玉皎,连她的两个婢女都没影儿了。

    音落,史玉皎从门外进来,快步走到沈持跟前,拿隆起的肚子碰了他一下,笑道:“你眼前。”

    可能是她没控制好力道,又或者是沈持没有防备,倏然趔趄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他趁势揽住史玉皎的手臂才堪堪站稳:“……去哪儿了?累不累,快坐下来。”

    手忙脚乱服侍自家媳妇儿。

    “看好戏去了,”史玉皎笑着躺靠在贵妃榻上:“阿池你没赶上实在太可惜。”她今儿从皇宫出来走到半路看到百姓扎堆在看热闹,便也挤进去看了会儿。

    沈持端起一杯温水放到她唇边:“什么好戏,来,喝口水慢慢说。”

    史玉皎眨巴着眼眸:“赵驸马今儿给咱们演了一出哭亡妻康平公主殿下的戏,更好笑的是他把吃的都吐出来了,拉着一车车珠宝哭着送去公主的地宫了……”

    今日皇帝罢了裴牧的官,赵诚听到后怂了,立马将公主的嫁妆打包,为了让人都看到,还写了一首悼亡词,一边哭一边吟地送了过去。

    他哭得自然是那些能保赵家富贵几代的金银珠宝,拙劣夸张的演技给围观的心知肚明的百姓带来了不少乐子,一路上尖刻的嘲笑声不断。

    “下次有好戏叫我,”沈持说道:“赵驸马也算是学乖了。”

    这时候子苓插话道:“那可不,还丢人丢大发了呢,赵驸马的女儿女婿,曹二公子跟曹夫人一路盯着他呢,生怕他趁人不注意藏些珠宝呢。”

    沈持:“他们也去看热闹了?”

    “想来约摸曹夫人不放心她爹,”史玉皎喝了口温水才说道:“一路跟着,曹二公子又不放心自家媳妇儿,还是岳父岳母的大事,自然也跟去了。”

    云苓说道:“才不像夫人说的那么好呢,奴婢施展轻功挤到了前面,曹二公子俩口子坐在马车里你一句我一句风凉对方呢……”

    “曹二公子笑话他岳父家为这点儿东西大打出手丢人现眼,他夫人说那是谁比得了曹家生财有道啊……曹二公子黑着脸不说话了……”

    沈持听到“生财有道”四个字,脑中轰然散过一道白光。

    第247章

    “生财有道”并不是个贬义词, 甚至说话者往往多半是带着欣赏羡慕的口吻来评价的商人的,而用在累世公卿,受皇恩荫蔽, 靠朝廷赏赐、俸禄富贵,族中子弟明面上为官一向清廉的曹家头上, 似乎就有些讽刺的意味了。

    也难怪曹仲亭会黑脸。

    然而赵央不会无缘无故拿这个来嘲讽曹家,沈持想, 莫非她在曹家窥到些什么。从曹仲亭的反应好像也在佐证他的推测。

    沈持淡声问云苓:“后来呢?”

    “后来曹家的马车走远了,”云苓回道:“奴婢就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了。”本来她也没刻意去听, 只是凑巧被灌了一耳朵。

    “阿池, ”史玉皎掐了他一把:“在想什么呢?”

    沈持笑了笑道:“我怎么就错过这么好看的戏了呢。”

    史玉皎捧着肚子摇摇头笑话他:“你都忙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凑热闹呢, ”说完她拿起几上的绢丝团扇子呼啦啦扇了一阵凉风,一晃又到了一年中最暑热的七月初, 离了扇子一会让便汗流如注:“饿了饿了, 快摆饭来吃吧。”

    沈持看了看房里,四个角都放着宫里头赏赐的冰, 或许散发的凉意抵御不住酷热, 他也热得微微烦躁, 一边从她手里接过扇子给二人摇着一边叫去传饭,等待的工夫,史玉皎瞥见外头廊檐下垂头侍立着两个身形单薄佝偻的小丫鬟,问:“她们是谁?”

    “先前一直说给你添两个人使唤, ”沈持说道:“这不, 赵大哥找着了, 两个都是京城贫苦人家的孩子,我原说让子苓、云苓姐姐教过规矩后才给你看的……”

    史玉皎朝春花、小红招了招手:“过来。”

    两个小丫头趋步进来,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夫人”, 史玉皎打量她们俩一眼,瘦得可怜的女娃儿皮肤黧黑,手指粗大,一看就是从小做活儿的,几句话问下来听着是老实本分的,说道:“云苓,你明儿把家里裁衣裳的布拿出来给她们做两身衣裳,对了,你们会做针线吗?”

    云苓、子苓两个打小习武,于女工上是不大在行,以后孩子出生,少不得要做些小衣裳什么的,故而随口一问。

    两个女娃儿早听说史玉皎是将军出身,生怕不和她心意了抽她们鞭子,本来还悬着一颗心唯唯诺诺的,但见她这样随和大方,心中感激,说道:“奴婢二人从五六岁上就开始给人缝补,会些平常的针线。”

    “那正好,”史玉皎瞧着沈持说道:“明儿开始做些小被子什么的。”

    沈持不停地摇着团扇:“你安排就是。”

    子苓把她俩带下去了。

    这时饭也摆好了,赵蟾桂媳妇儿搬来一张方桌:“相爷、夫人,老爷和夫人不在家,你们就在这儿吃吧。”

    沈煌夫妇俩回来两日这不顶着大热天又回到田庄上去了。说是买了两只小羊羔,等着养大了给他们吃肉,如今还离不开人照料,总之就是闲不住。

    没有长辈在,小两口不用到饭厅吃饭,哪里舒坦就在哪儿摆张桌子。

    “三娘,”吃饭的时候沈持说道:“找到邱道长了,这两日来看风水设宴室。”确切地说是邱长风得知他在找他,回京来了。

    挺够意思的吧。

    史玉皎跟邱长风不大熟,想了片刻才说道:“他是姜道长的师弟?”

    沈持:“嗯,姜道长说他见过你小时候呢……”就着这个话题,小两口扯了会儿家常,他见她胃口实在是太好了,不着声色地抢了半盘卤肉:“今儿午饭没吃好,三娘你是不知道,户部的食堂有多难吃……”

    史玉皎搁下筷子:“……”咦,他上次不是还说京城的衙门里面,户部食堂的饭菜最可口嘛,难道是她记错了。

    她又打量他,欲言又止——阿池胖了吧。然而片刻后她在心里跟自己说,也许是过去他太瘦了,如今这般才是正常身形,不胖,一点儿都不胖。

    于是又叫人给他添了一碗饭。

    沈持:“……”没办法只得笑纳。

    等他磨蹭着吃完饭,腹中已有十二分饱,吃撑了。史玉皎浑然不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攀着沈持的手臂借力起身说道:“我要回房歇着了。”

    到了孕晚期,饶是她体格在强健,一天下来也十分累。

    沈持看她眼皮子很重,虚虚扶着她回屋,等她沐浴后陪她说了会儿话,直到她睡下才起身去书房。

    书房的墙壁上贴着一面铜镜,映出他明显发福的身形,沈持看了眼,有些微焦虑。不过很快,他便放下这些无用而多余的内耗,坐在书案前复盘今日遇到的人和事。

    除了裴牧被贬官让他十分痛惜,旁的再没什么,只那从云苓嘴里听来的曹家“生财有道”四个字让他反复盘了数遍。

    他在户部短暂任过侍郎,粗略知晓京城世家当下明里暗里有些经营,然而那里头并没有曹家……

    莫非曹家的手段十分的隐蔽,连一丁点儿风声都未曾露出来过。否则偌大一个家族人多眼杂,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的呢。

    沈持想了半天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拿起书桌上的医书看起来,里面说妇人产后若要恢复轻巧身形,可用泡决明子陈皮山楂茶,他想着对他也适用吧,于是写了个纸片,叮嘱赵蟾桂明日去药铺抓了一些,回来当茶饮。

    ……

    当晚直至半夜才打算就寝。宽阔的拔步床上挂着轻薄的霞影纱的帷帐,沈持沐浴后换了中衣揭开一角,刚探身躺下就贴上来个圆滚滚的肚子,他把手掌轻轻放上去,隔着衣裳感受到里面是不是发起的好像拳打脚踢的动静,倏然有种后知后觉的激动:这是他的娃儿!他的娃儿!

    而且,很快就要见面了,也就一个月吧。

    沈持想着想着又兴奋又紧张,一点儿睡意都挤不出来,却竟然也不觉得长夜漫漫,只记得自个儿傻笑了一两回外面就鸡叫了。

    次日清晨依旧按点去上朝。路上遇到冯遂,更或者说那人在竹节胡同口截住了他,京城的官气养得人通身颇有威严,见了沈持冷着脸:“沈相。”仔细听,还带着一丝嘲讽与不屑。

    “冯大人,有事?”

    沈持只看了他一眼,那种上位者的威亚让冯遂稍稍收敛,语气也恭敬起来:“今日裴大人离京赴陕西府眉县了。”

    “他……他冤啊……”明明是受人排挤。秉性相似的两个人,哪怕只见过几面,也会惺惺相惜,他为裴牧被贬放逐而难过不安。

    原来是为裴牧的事而来。

    沈持心想:我心中的憋屈也不比你少。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初入仕途,到地方历练一番没什么不好。”

    这话叫冯遂暴躁起来,他直接质问沈持:“沈相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无故被贬,不打算说一句话为他争一争吗?”

    沈持压下声线:“这是本相自己的事。”

    裴牧被贬,除了曹慈等人拱火而外,说到底,是皇帝不喜他,借个由头迁怒把人撵出京城罢了。

    “沈相日日伴君左右,”冯遂听了越发耿直:“难道不该劝谏陛下赏罚公平,爱惜贤才吗?”

    沈持的那双墨眸幽深沉静,倒映着夏末浓稠碧绿的树叶,耐心地说道:“本相以为这次裴大人确实渎职了。”办的事没能让皇帝满意。

    说到底,士子行走在朝堂之上想要平步青云享高官厚禄,无外乎“有用”二字,在其位就要摆平“麻烦”,万不能捅到皇帝跟前,要是没这个用处,就只能让位走人了。

    裴牧这次就是不慎没拦截住赵家的“麻烦”,让皇帝为此烦心了,他不走人谁走人。

    虽然这个“麻烦”给到沈持手里也未必能消弭。但官场就是这么残酷,哪有那么多通融共情。

    “多谢沈相教诲,”冯遂惭愧地说道:“是下官沉不住气了。”但他还是不甘心,要上奏折为裴牧讨个说法。

    沈持看出了他的倔强,没再说什么:“若没有别的事,告辞。”

    冯遂不懂他的冷淡。沈持亦不强求。

    能改变一个人的,不是说教,而是南墙,撞一次不悟那就多撞几次,沈持决定尊重他的命运。

    等沈持走过去之后,冯遂这才想起他不过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惊诧于他竟这般……该说是冷漠还是淡然……他抹了抹额头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的,匆匆到大理寺上值。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冯遂上书为裴牧喊冤,这让正在寻目标的曹慈眼睛一亮:这不送上门来了。

    他给自己的门生故旧发了话,找冯遂的麻烦。冯遂就这样被曹慈的人给盯上了。而他却不自知。

    ……

    而沈持对此从不置一词。

    甚至一日下朝之后在上书房见到冯遂的奏折,他都没看一眼,还有兴致说起这几日喝的消脂茶,皇帝哈哈大笑,说自己如今还如青年时保持同样的体重,沈持羡慕不已,忍不住问道:“陛下的自制力实在是太好了,臣不及一二。”

    皇帝大笑,让太监取了一大包茶赐给他:“试试看,不出一月便可让人衣带渐宽。”

    沈持谢恩后接了过来。今日事情不多,难得清闲一回,从上书房出来后他赶到户部,将之前的户籍、田亩籍册悉数过了一遍手之后,各种数据移到了沈持的脑海中,这么一来,等各地重新统计了数据来,就能比较出增减,户部对各地的人口、农事、税赋等便有了新的了解。

    进而将各处的经济命脉掌控在朝廷的手里。沈持曾出任户部侍郎的时日短,很多东西他并不知晓,所以这次要花大精力跟着户部过一遍,以后便不用这般事无巨细,放手给户部的官吏去做就是。

    他一连数日在查看陕西府的籍册。

    不过今日惦记着宴室之事,比往常要早一些回到家中,但是沈家迟迟等不到邱长风到访,疑似被放了鸽子。不过这天晚上等他在书房看书的时候,邱道长来了:“沈富贵。”

    沈持听见动静,微微一惊,听见声音走到庭院,邱长风从屋顶上跳下来:“富贵啊,贫道这几日碰上点儿事情给耽搁了,这不连夜赶来了。”

    “无妨,”沈持说道:“师父进来喝杯茶吧?”

    邱长风看着窗明几净的书房,不好意思地掸了掸道袍上的灰,挤出个尴尬的笑意:“不渴,算了吧。”

    沈持只好将茶水端来庭院中招待他,月明星稀,邱长风沈家两进院的宅子里转了转,说道:“倒不必费事,贫道瞧着先前挨着二进院厢房东南角的耳房便是宴室,大抵是后来这家房屋的夫人年纪大了,不生了,将宴室拆除了。

    沈持:“是个好方位嘛?”

    邱长风:“东南一般来说是家中长女之位,贫道算着你这次一举得女,此位易得贵婿,且还是个保女子平安生产的吉位。”

    沈持不假思索:“就这里。”他所求的不就是她生产顺利嘛,至于生男生女对他来说都一样,没有更偏爱的。他甚至从来没想过这件事情。

    邱长风圈定了地方,想着明日让赵蟾桂去寻工匠来,将那间屋子收拾重新给装潢一下。

    哪知次日史玉皎听说东南方利长女姻缘,不干了:“移到正东面去吧。”

    古代的宅子中,正东是长子的方位,说此方位有助于长子科甲兴旺,怀珠抱玉,来日出人头地。

    沈持懵了片刻,他心想:莫不是为了更好地戍守边疆,效忠国家总是期盼诞育男丁?这大抵与普通百姓之家喜好男丁所谓的传承香火不同吧。

    他赶紧说道:“儿子闺女都行,三娘你不也一样戍守边疆那么多年嘛。”万一是个女儿,还未出生就被娘亲嫌弃了可不好。

    史玉皎看了他一眼,凝眉道:“不管小子丫头,都要养成能文能武,至于贵婿什么的都是虚的。”

    在她这里,旺自个儿的才是正经。

    第248章

    沈持听懂了, 他媳妇儿的意思是不管生男生女,都得像培养家族长子一般寄于厚望并严加管教,卷起来!

    所以就算怀的是个女儿也要把宴室建在正东方位, 想来来日养育时也不会骄纵溺爱,他在心中暗暗心疼了一把即将见面的闺女。

    想到邱长风说东南方是保平安生产的方位, 沈持拿出哄人的调调:“三娘,在我心里你能顺利分娩比什么都强。”

    史玉皎鲜少听他这样说话, 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虽然是新手心里没底儿但也不想放在明面上说, 气定神闲道:“阿池放心吧, 会的。”

    给沈持一种“不值一提的小事情”的错觉, 但他向来谨小慎微,还是说道:“听道长的话好不好?”

    在妻儿的事情上, 他是极其迷信的。

    史玉皎很犟:“听我的。”

    沈持不再同她争执:“好, 都听你的。”夫妻二人就宴室之事达成一致后,嘱咐赵蟾桂去办。

    另外到时候还有选一至两名稳婆, 还得有个随叫随到医术高明的大夫……都要提前花些心思预备周全。

    需要个人来张罗。他想了想, 入夜时分去了趟孟家。孟度见着他微愕, 把人请到书房,又揶揄又严肃地说道:“我的沈相,你怎么来了?”

    “夫子,”沈持自己倒了杯茶放在手边, 开门见山:“我有件事想麻烦师娘。”思来想去, 在京城, 唯有师娘乐莲舟可靠妥当。

    孟度又微讶:他原以为他是为裴牧被贬的事来的,毕竟近日朝堂还算平静,唯有此事算个不小的风波。

    “哦, 史将军快到临盆之日了吧?”很快又反应过来。

    沈持:“还有一个月左右,今日定了宴室,我想请师娘帮我张罗一下稳婆、大夫等诸多琐事。”

    孟度笑了一笑,叫下人去请乐莲舟来:“你亲自同你师娘说。”

    沈持端起茶盏润喉:“多谢夫子。”

    不一会儿,乐莲舟推门进来,一袭素色襦裙衬得她人淡如菊,笑容温和道:“沈相爷来了。”跟着她来的还有孟乐,这小子快两岁了,两条粗胖的小短腿走路很稳,如水银丸般的眼眸亮晶晶好奇地打量着沈持。

    沈持连忙施礼说明来意:“不知师娘能否抽出空来。”

    乐莲舟笑了笑说道:“这些事交给我就好。”算是应承下来了。

    音落,孟乐来到沈持身边,爬到他身上仰着脸用清晰的小奶音说道:“你叫沈持?”

    “嗯,”沈持摸了摸他的小脑瓜:“你叫孟乐对不对?”

    “阿乐,”孟度一本正经训斥儿子:“不能呼他姓名,等你长大,让他给你当老师。”紧接着又追了句,瞧着乐莲舟说道:“我来教阿池的娃儿,换着教。”

    不是自家孩子打起来不心疼。

    大人们相视大笑,吓得孟乐一骨碌从沈持腿上爬下去扑进乐莲舟的怀中,她起身抱着儿子:“打明儿起我给你留意着,你们聊吧。”说完带着孟乐出去,只留师生二人对坐品茗。

    孟度说道:“裴大人被贬出京城颇是遗憾。”

    沈持安静地点了下头:“夫子,官场起伏再正常不过。”

    “你是越发老练了。”孟度笑着说道:“那日我一直担心着你。”那时候去保裴牧,简直就是给别有用心的人送菜,生怕沈持下场捞人。

    沈持:“有家有口的,脑子热不起来。”

    早学会了审时度势。

    “怎么听说冯大人上书为裴牧说话了?”孟度又问。

    沈持:“嗯,我知道。”

    孟度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冯大人……真是正直。”

    沈持好半天没说话,待喝了一盏茶后才道:“多半是徒劳。”皇帝不会听的,甚至还有可能大发雷霆,再骂上奏的人一顿。

    孟度眯着眼没再说下去。

    “户部主持案比的事浩大,”他说道:“我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身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弄完。”最近的六年前那次案比,前左丞相萧汝平、户部统共花费足足半年多才录完。

    没有电脑的时代真耗时耗力!

    沈持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了句。

    要牵扯他大半年的精力,还丝毫懈怠马虎不得。

    “听说案比的事是曹相提出来的,”孟度问:“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沈持:“嗯,要不是他塞我手里这件事,兴许我还能给裴牧想想办法。”他太忙了,以至于当裴牧跟他说了那件事之后,他再没来得及多想。未几,已是回天无力。

    电光火石间,他低声道:“会不会……”

    是曹慈在对裴牧动手之前事先给他挖了个坑,让他无暇顾及。倘若如此,此后遭殃倒霉的就不止一个裴牧,还会有其他人——跟他走得近的都将会被视为他的党羽而加以排挤铲除。

    想到这里他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对了夫子,”他掩去几分紧绷,问孟度:“你在大理寺这些年,可否知晓京城世家明里暗里的财路?”

    孟度:“放京债,之前也有摸着边拐卖人口分一杯羹的,还有倒卖古玩字画,疏通关系牵线的……你都知道。”给了他一个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来的眼神。

    沈持手指蘸了点水,在几面上写道:“曹家有横财吗?”写完把从云苓处听来的话简要说了一遍给孟度听。

    孟度想了想说道:“竟有这等事情,还从未听闻。”京城但凡不光彩却又隐蔽无从上奏弹劾的财路,曹家都没有参与。

    沈持沉默半晌:“京城没有,难道在外地?”就算曹家祖上积攒下来的金子会下单,也总得有个窝接着吧。

    孟度:“你还别说,这还真有可能,不过,倘若曹家在外面敛财,那些钱早晚得送进成京城不是?”

    送进来一定有迹可循。

    不经意的一句话提醒了沈持,他眼睛骤然一亮:“我叫人留意下。”京兆府的盘查或者银号之类的。

    “京兆府啊,户部啊,”孟度说道:“这不是顺手的事儿吗?”都曾是沈持的地盘。

    沈持:“夫子说得是。”聊到这儿,已是月上中天的深夜时分,他跟孟度告别,踩着夏夜的月色往沈家走。

    路上遇到京兆府的衙役巡逻在驱散行人为一辆行色匆匆的马车开道,见了他都来给他行礼,为首的韩为道:“沈相爷。”

    当年任京兆少尹时,他都和这些人打成一片的。

    “韩大,”沈持朝他们的头儿瞧了一眼:“咱们京兆府,这么晚了还有马车进城啊?”

    韩为回道:“回沈相,那是曹相家的马车。”

    沈持点头“哦”了声,看着那叮叮咚咚的华丽马车出了会儿神,直到它消失在夜色中看不见。

    ……

    翌日,乐莲舟来了一趟沈家,帮赵蟾桂看着宴室怎么布置,需要采买什么东西,尽心尽力。

    史家的下人来送东西听说沈持特地去请了乐莲舟来帮忙,满意的很,见人就说“咱们将军算是嫁对人了。”

    ……

    眨眼到了七月底,空中的暑气一丝丝被秋风抽走,日子开始清爽起来。

    朝堂之上,办完庄王萧承钧的丧仪,该操心给五位皇子拟定封王的号了。

    很快,皇帝向礼部索要封号,说拟完给两位丞相过目后再呈送给他。礼部尚书李叔怀连同侍郎林瑄花了几天时间,择了五个封号,分别是“宸、晋、楚、荆、淮”,分别送到曹、沈两位家中。

    曹家。

    曹慈看着礼部呈送上来的五个字,陷入沉思。又到了曹家押注新君的时刻了。

    曹家这百年来能屹立朝堂不倒,靠的就是每次新老天子更迭,从来都是算无遗策押对了人。

    这次……他额上冷汗淋漓,心中有些微微的不知所措。

    他们先前看好的七皇子雍王萧承彧受外族周家的连累,不成了。其余几位皇子,除了十皇子萧福满,其他几人根本不得皇帝待见,而且资质愚钝,毫无天子之相……但是一想到萧福满是沈持的学生,他眼皮垂下去掩住凌乱的眼神。这是他顺风顺水五十多年的人生中遭遇的最棘手的事情。

    他的手指哆嗦着摸在“宸、晋”两个字上,都是极好的字,说不定皇帝会给十皇子,他咬咬牙,心道:太子必然是这位十皇子的了。

    他们曹家押也得押,不押也得押。

    这又绕到了最初的那个事情上——十皇子是沈持的学生,跟沈家走得近,跟曹家八竿子打不着。

    这就难办了,但是他想到了十皇子的生母郑德妃,他心道:郑德妃虽然认了郑国公家为母家,但郑家衰微,远不如曹家势大可靠,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会为了她们母子跟曹家走得近的。

    曹慈打算把郑琼拉拢过来。

    他背着手走到夫人王氏的房里,对她说道:“十皇子要封王了,你要去宫中走动,跟郑德妃搭上话。”

    不用详说,王氏瞬间明了:“妾明白老爷的意思。”

    她出身跟皇家沾点儿边,要是候着脸皮论起来,能跟几个老公主攀扯上亲戚,因而她时常厚着脸皮登门,当然她出手大方,送出去的礼厚,那些老公主们也愿意跟她结交。

    就这样她得以有机会出入宫廷,常常去看看那些闲得发霉的老太妃什么的,接近郑德妃不是难事。

    于是次日,她便带着厚礼,撺掇着几位老公主进宫去坐坐,寻找机会跟郑琼搭上话。功夫不负有心人,一连去了几趟后,终于碰到了郑琼。

    尽管已诞育子女,年近三十,但郑琼冰肌玉骨依旧让王氏惊为天人,心中唏嘘:就这模样这辈子想失宠都难,怪不得相爷要押郑氏母子呢。

    王氏虽跟郑琼搭上了话,但贵人待人十分疏离,除了寒暄之外从不肯多说一句旁的话,托相熟的老公主送的礼也被如数退回,丝毫不给她结交的念想。

    她连临华殿的门都进不去。

    王氏回家后跟曹慈抱怨:“那么个美人儿竟这样难结交,唉,老爷你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曹慈紧皱眉头不语。

    要想押注扶持十皇子为新君,要么他们母子与曹家结盟,要么,他彻底扳倒沈持,让郑氏母子除了曹家没有可选的余地。

    如今看来似乎只有后者可选。

    然而彻底扳倒沈持,将人从朝堂之中逐出去却不是易事,曹慈心中涌起一股无从下手的暴躁感。

    “本相先前让人盯着姓冯的,”他目光阴沉地看着管家曹四:“有信儿了吗?”

    曹四摇摇头:“相爷,咱们的人还没找到姓冯的把柄。”

    冯遂虽耿直却做事滴水不漏,他的心腹把这人的老底儿都翻出来了,却找不到一点点为官的过失。

    第249章

    然而事情却在两天之后发生了转机, 通州府发生了一桩惊天大案,同知高骜把知府向尔仁杀了。

    之后,高骜又被向尔仁的家丁打死了。据说是向尔仁与高骜的一个爱妾有染, 事发后二人斗殴,以致于双双丧命。也有人说这二人联手贪了一大笔银子, 分账不均才打起来的……这些仅仅是风闻。

    案子发生当夜已经报送进京,到左右两位丞相和大理寺、刑部了。

    深夜里, 曹慈从睡梦中惊坐起:“向大人、高大人都死了?”

    从通州府来的报信人说道:“是,曹相爷, 都死了。”

    “通州府岂不是乱成了一锅粥?”不知有无人趁机叛乱。曹慈站起身来命家仆给他更衣, 只怕皇帝得知后会连夜召他进宫议事。

    “如今是通判江载雪江大人主持治下一应事情, 暂时未出现岔子。”来人回道。

    江载雪。

    曹慈对他没有几乎没有印象:“你们江大人是哪一年的进士?”

    那人想了想说道:“江大人大约七年前中的杏榜。”

    “才七年就做到了五品通判,”曹慈叹道:“可见是个贤才。”能在混乱时以一己之力稳住通州府, 有些本事。

    “是啊, 不光贤能,”那人想炫耀一下江载雪在朝中有人, 说道:“江大人还是沈左相的同乡兼同窗好友呢……”

    曹慈忽然记起来江载雪这个人了, 是沈持年少时的挚友, 他眼神中的欣赏倏然不见,命家仆赏了来人一把铜钱,打发走了。

    他不再等宫中来人,穿戴好官服后径直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灯火通明, 里面人影瞳瞳, 柳正、冯遂、孟度等人俱神情肃然, 可见得知此案后各官吏都从家中来了衙门,毕竟是震惊朝野的大案,怠慢不得。

    “遣大理寺少卿冯遂、大理寺丞孟度立即赶赴通州, ”曹慈立在大厅的门外下令道:“彻查此事。”

    知晓江载雪暂时主持通州府事务后,他有个主意:便是用向尔仁、高骜之事将江载雪牵连进去……不,一个姓江的不够,正好加赠大理寺那二位,好,扎堆了,正好等你们快办完案子的时候再遣刑部自己的人过去——刑部尚书刘渠可是他的人,挑这仨人的毛病,务要重挫这三人,最后让他们丢官,再回不到京城,一窝打尽。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是天赐良机。

    曹慈觉得这必是上天眷顾,曹家依旧气数正盛,搓手跃跃欲试。

    柳正出来抬头望了眼四更初漆黑如墨的夜色,欲言又止,最后道了声:“是,曹相。”他看了身后的冯、孟二人一眼,说道:“你二人拿着大理寺的出城令牌,速速前往通州府彻查此案。”

    二人齐声道:“是,曹相,柳大人。”没有一句啰嗦,接过令牌告辞而去。

    孟度出城之前去找沈持,没想到走到半路正好遇到:“载雪那边出事了,不知有无波及到他。”

    沈持也听说了通州府的事情,他正要赶去刑部——通州知府向尔仁曾在刑部任职多年,想来刑部的人与他更相熟,查起案子来更容易,跟刑部尚书刘渠商议遣官员过去查案,说道:“曹相下的令?让夫子与冯大人一道去通州查案?”

    他领了连夜出城的令牌,马上出城赶赴通州府。

    沈持微愕:曹慈竟火急火燎最先让大理寺去审理这桩案子?

    他问:“刑部有人去吗?”这样的大案,不应该由大理寺独自审理,刑部、督察院,三司都要出动的。

    尽管本朝的督察院是摆设,但刑部不是啊,那可是实打实主管刑罚的衙门,怎么都越不过它去。

    孟度摇摇头:“不清楚。”

    沈持:“夫子,此去定要谨慎啊。”不知为何,又在心中砸吧起裴牧那件事来。

    “嗯,不用你说,”孟度说道:“我和冯大人定然会万分小心。”

    “夫子……”沈持忽然笑道:“请稍等,”他对跟着的赵蟾桂说道:“去家中我书房的壁柜中取一些小银鱼来,再拿一套文房四宝。”

    孟度:“……”

    “夫子不急着走,咱们说说这案子,另外,到了通州府替我给江大人带个好,”沈持说道:“自从离开禄县,没见过几面了。”

    说话的工夫,赵蟾桂就折回来了,将两个荷包中装得满满当当的小银鱼递给他:“相爷,都拿来了。”

    沈持交给孟度:“江大人家有一儿一女,这是给他们的,请夫子帮我转交。”还有一套文房四宝,是京城最新式样的,大概是给江载雪儿子的。

    孟度笑了笑:“这礼可够重的啊。”

    “偶尔会想起在禄县的时光,”沈持说道:“一转眼快过去这么多年了,令人唏嘘啊。”

    当时年少春衫薄,那些同窗是他纯真的回忆。

    孟度眼眸微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这个。”

    沈持苦笑:“我本来是想拖延些时间,看看我俩对通州的事能生出什么有预见性的想法来,现在看来却是脑子空空,算了,夫子多加小心吧。”

    孟度点点头:“我走了。”

    ……

    好巧不巧,沈持走到刑部衙门口,遇到了曹慈。

    他从马车里下来同沈持打招呼,两人面上的笑意浮且淡,曹慈说道:“本相已遣大理寺的冯大人、孟大人赴通州府查案去了,快的话天亮之后就到了。”

    沈持听了眸色未动,只说道:“巧了,在下来刑部也是想遣人过去查案的,想一块儿去了。”

    曹慈挤出个不达眼底的淡笑:“在为朝廷社稷上,我与沈相真是心有灵犀啊。”

    沈持在心中“呸”了声,看向哈欠连连的刑部尚书刘渠:“刘大人,本相听说向大人曾在刑部多年,想来与他相熟的同僚不少吧?”

    刘渠眼皮微掀,飞速跟曹慈对视一眼后皱着眉苦哈哈地说道:“沈相有所不知,向大人已经离开刑部七八年之久,那些相熟的旧僚都到别处任职去了……”

    “如今刑部的人,除了下官之外,多数没和向大人打过交道……既然大理寺去了两位大人,下官看刑部就不必一窝蜂赶过去了……”看曹慈的意思,是暂不让刑部下场参与查案,他只好找个理由推了。

    沈持心中了然,和颜悦色一笑:“刘尚书说的是。”说完他睨着曹慈:“哎呀曹大人,看来今日上朝的时辰要提前了,一起走?”

    曹慈本是来找刘渠谋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的,有些不甘心地抬了抬眉头:“走,一道走。”

    两人甩着宽大的官袍袖子同时从刑部出来。

    他们坐上各自的马车来到东华门,果然今日皇帝起的早,大门已经开启,赶来的官员们不用等候,径直进宫去太和殿。

    通州府的事令朝野震惊。皇帝今日起了个大早,或者说昨晚半夜都没睡,脸色铁青地俯视着群臣,声线带着怒气:“众爱卿都知道通州府发生的事了?”

    群臣跪下山呼万岁:“陛下,臣等十分痛心。”

    曹慈上奏道:“臣已遣大理寺冯大人、孟大人前往查明此事,给朝廷给死者给通州府百姓一个交代。”

    皇帝听了说道:“有劳曹爱卿。”

    他又命吏部尚书穆一勉:“赶紧抽调人手过去稳住通州府,万不要生出乱子。”通州府离京城太近,一旦生乱或许要祸及京城。

    ……

    当日早朝的大半时间都在商议通州府之事,等一一捋顺了君臣才有心思涉及其他的朝政。礼部尚书李叔怀说起给五位皇子的封王拟定的封号:“陛下,礼部拟的五个字已呈送两位丞相。”

    皇帝疲惫地点了下头:“二位丞相已转呈朕,‘宸、晋、楚、荆、淮’,嗯,不错,都是好字。”

    李叔怀大松了口气。

    曹慈紧接着奏道:“陛下,只是这些封号给哪位皇子殿下,臣与沈相不敢擅作主张,还请陛下定夺。”说完他侧过眸子看着沈持说道:“是吧,沈相?”

    在这种事情上沈持从来不掺和,礼部送来的字他也只看了一眼便转呈给皇帝了,此刻赶鸭子上架地说道:“曹大人所言极是。”

    皇帝微微垂下眼:“朕想了个法子,能一举定五位皇子的封号。”

    前几日,拟封王的号呈送到御前后,皇帝看了看,目光凝在“宸”上,本朝的天子在成为太子之前多是用的这个封号,故而默认这个字是尊贵的,是准太子所用的封号。

    当给十皇子。

    不过很快他便打住了这个想法,心中想的是:福满还小,显眼的偏爱会给他带来嫉妒与暗害,从此再无安生。

    于是他想了个主意,让人做了个盒子,覆着红绸,将五个字各写在纸上,欲让五位皇子抓阄定封号。

    看似荒唐,实则精明。要是无意中萧福满抓到了“宸”字呢,那是天命,没有比这更好的造势了,要是抓到别的,正遂了他不愿意十皇子大出风头的意愿,两全其美。

    “丁吉,去,将抓阄的盒子拿过来。”

    “朕待皇儿的心都是一样的,想给他们指定封号,又怕你们说朕厚此薄彼,一时不知该如何分封,便想了这个法子,抓阄吧,让老天来定。”

    也就是说,谁抓到“宸”字那是谁的命,天命所归,你们总不能怪朕偏心吧。他轻咳一声,命御史大夫管聃上前:“管爱卿,你来将这些字放进来。”

    管聃很乐意接手,上前去看了看,没有任何机关,他将五个阄放在檀木匣子里。然后让礼部尚书李叔怀上来,先摸五皇子的,一看是个“荆”字,又摸六皇子的,是个“楚”字,再摸八皇子的,是个“淮”字,到了九皇子,是个“晋”字,最后是十皇子萧福满的,群臣纵然知道余下的那个“宸”字一定是他的,但依旧屏住呼吸,盯着管聃从匣子里取出最后一张纸展开在众人面前。

    没出任何意外,是个“宸”字。皇帝的眸中波澜不惊。

    群臣心中却掀起滔天大浪:天命归十皇子萧福满。百官们跪下齐声道:“恭喜万岁,恭喜各位殿下。”

    立在百官之中的雍王萧承彧死死盯着那个檀木匣子,目光幽深不可测。

    五位领了封号的皇子跟各自的老师上前,一道跪地谢恩,看着沈持跟萧福满的身影,曹慈咬得后槽牙生疼。

    ……

    尽管通州府出了大事,但却不知为何,皇帝今日下朝后没宣几位重臣前去上书房议事,而是让他们各忙各的去了。

    沈持继续去户部主持案比的事,他即将翻阅完陕西府的籍册,就要收起来时候,他不经意算了一笔账——百姓一户之家,五六口人一年的收入大约是三十两银子,而他们的开销,衣食住行按照仅仅过得去的标准,最少则要三十二两,也就是说,百姓不管怎么努力,一年到头也不上那三两银子的缺口,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欠二两银子的外债。

    他脑中蓦地想起清朝著名的三十三两白银理论——当年的主政者发现治下的百姓之家每年的开支在三十六两银子后,便通过税赋让子民每年只挣三十三两,这样一来百姓会拼命劳作,而朝廷则敛了大量的钱财……

    沈持一边沉思一边翻开了豫州、徽州、江苏府的籍册,粗略一算,并没有类似情况出现。

    他又去翻陕西府知府等官员的籍册——陕西知府聂晖,贞丰二年进士,经曹慈举荐出任过户部左侍郎,后出任知府,在陕西府约有十五年之久。也就是在他调任陕西知府的第二年,当地税赋有所更改,之后,百姓就开始年年欠债活命。

    沈持几乎可以断定,这跟清朝的三十三两白银论不谋而合,都是施政者有意而为之。

    怕弄错了,他又几经计算后问朱尧:“你看出陕西府的百姓收入和支出年年有三两银子的欠空了吗?”

    朱尧没有他对数字的敏感,这才凑过来:“下官瞧瞧。”

    他翻了半天,算了好几遍才道:“哟,可不是,真是怎么会,一户人家差二两,陕西府有八十几万户人家,一年就是一百六十万两银子,这些钱去了哪里?”

    沈持:“此事你暂且不要声张,只当不知,咱们还需细细查验此次的案比。”对照仔细了再说。

    朱尧:“是,沈相,下官悄悄地查查。”

    他们甚至连户部尚书秦冲和都没告诉,京城各官吏之家牵连甚众,一不小心就泄露了风声打草惊蛇。

    这事儿交到朱尧手中暗暗去查证。

    第250章

    孟度、冯遂抵达通州府的第三日, 悄悄遣人给沈持捎来话,说这件案子的水很深,只怕不止涉及知府向尔仁、同知高骜, 其背后还有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操纵,且关键的人证、物证皆不翼而飞不见踪影, 恐短时间内查不清楚。

    他们想请求沈持遣刑部官员来增援,一道查案。

    沈持微微垂目, 沉思片刻。当日他前去刑部想遣人查案,谁知刘渠推诿不干, 而凑巧在场的右相曹慈却什么都没说……他当时就觉得说不出来的蹊跷, 此刻听说人证、物证下落不明, 越发笃定此事有鬼——或许从曹慈点名让冯、孟俩人前往通州府的时候,坑已经挖好了。

    他手心沁出微凉冷汗, 有了裴牧的前车之鉴, 他做了个假设:或许户部早已知晓此案的来龙去脉,他们不是不介入, 而是在找时机, 便是等冯、孟二人用尽手段什么都查不出来山穷水尽之时, 他们才接手,到时候一举破案……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到御前邀功,还能顺带揣冯、孟二人一脚,让御史们弹劾他们庸碌无能, 少不了落个被贬甚至丢官的下场。

    不错, 挺缜密的手段。还真让人一时无招架之力。

    他没说什么, 只让人带回去一句话“尽人事以听天命。”。

    果然,他预料之中事情在七八天之后发生了,迟迟没有通州府破案的消息送进朝廷, 御史大夫管聃上奏:“陛下,大理寺前往通州府办案已有十天,至今没有眉目,未免太无能了吧。”

    众臣也都议论纷纷:“是啊,怎么还没破案呢……”看起来也不是多复杂的案子。

    皇帝面有怒色。

    这时候刑部尚书刘渠上前奏道:“陛下,臣愿亲赴通州彻查此案。”语调之中透着胸有成竹的底气。

    立在朝廷之上未发一言的沈持:他假设的没错,看样子刑部早已知晓、向二人之间的龃龉,清楚此案的来龙去脉,甚至那些丢失的人证物证都可能跟他们有莫大的干系。

    他大脑飞速运转,即便到了此刻,仍想不出什么逆转之道……这样的话,他把心一横,干脆,先让他们得手!

    皇帝听见刑部要分忧,道:“嗯,刘爱卿今日便启程,定要早日查清楚原由。”他因这事儿好几日没睡好了,向、高二人之死固然不足惜,但通州府近在京城卧榻之侧,生出这样的事来总是叫人不安。

    ……

    刑部尚书刘渠赴通州府接手案子之后,时隔两日便传回消息,说是在高骜养的外室柳氏家中的地窖里发现一本账册,账册上记载着通州府上下沆瀣一气勾连谋私,贪赃的每一笔银子,尤以向尔仁、高骜为巨……云云。

    江载雪的名字也赫然写在账册之中。

    五日后,一举告破此案——果然如之前风闻的那样,向、高二人从前最为亲密,但近来因分赃不均,加之向尔仁向高骜索要美妾反目等原由反目,高骜设计杀了向尔仁,又被向家家丁所杀……携人证物证抵达京城。

    群臣在夸赞刘渠办案神速的同时,也没忘记扎大理寺一刀,冷嘲热讽冯遂、孟度二人。

    御史大夫管聃更是趁机火上浇油,说什么大理寺官员如此无用真是白食君禄……与此同时,一些官吏要求严查通州府贪赃枉法的官吏之事,更要重惩江载雪等人。

    皇帝看了眼边说道:“准了。便由刑部、吏部与御史台一道审理吧。”无用之人不该留在朝堂之上,趁早让贤才是。而那些蠹虫是要好好清算一番。

    孟度、江载雪、冯遂。

    这三人似乎都是沈持的故旧。众人想到这一点,种种情绪交织的视线纷纷投向了他。

    沈持一言未置,眼神淡淡,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曹慈也挑眉看了一眼沈持,像在看戏:这次次三个哦,还有你老师孟度,不捞吗?

    沈持连半分眼神都没给他,还好,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没什么新鲜的。

    此刻他心疼的是江载雪,恐怕要遭牢狱之灾,吃些苦头了。沈持相信这位昔年的好友不会贪赃,多半是被诬陷了。

    人还是要捞的,只是他不会急急冲进去,无论怎么心急都要耐下性子,先观望一阵子再说。

    次日,皇帝下旨,罢黜冯遂的大理寺少卿一职,贬徽州府歙县县令,但冯大人性子倔,一气之下辞官不干了。贬孟度为京兆府户曹参军,罚俸一年。

    而江载雪则被罢官后羁押进京,关在刑部大牢内等待案子结果。

    冯遂辞官后,暂时寄居在京城。二人事后都明了有人挖坑,没有抱怨沈持,甚至还反过来安慰他,说幸好都留在京城,可以常见面对坐畅饮……

    沈持面上没说什么,但心中内疚的很,但他当时拿不出有把握翻盘的法子,谨慎起见只能旁观。

    等待转机的日子,等待转机的日子,沈持依旧忙着主持户部的案比事宜,陕西府几个县陆续送来此次案比的籍册,朱尧暗地里对比之后告诉他,百姓每年的收入与支出依旧是寻常一户人家欠了二两银子。

    “难道还有鬼从中赚取差价不成?”怪哉。朱尧喃喃道。

    哪有鬼。这两地百姓负的债,毫无疑问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沈持依旧不让他声张。

    是夜,他提笔给裴牧写了封信,在信中,他没有直接说此事,而是送给他三十二两银子,附上一句话:听闻陕西府一户之家一年的支出为这个数,望裴大人安顿好家人,无后顾之忧。

    未几,信件送到裴牧手里,他看着信笺之中掉落的银票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没有再问,然而此后不多久,他在查账的时候发现眉县一户之家的年收入大抵在三十两银子左右,与沈持给他的银两数差了二两。

    他赶紧又走访又查证当地的物价,发现只吃饭一项一户一年便要三十两银子,在极致节衣缩食的情况下,当地百姓需要一年欠二两银子置办衣裳、添置家用或者看病买药,这样才能活下去,因而百姓们从早到晚都在干活,如拉磨的驴子一般不干停歇片刻。

    他捏着袖子里拢着的那三十二两银票,沉思起来。

    按照当地亩产的粮食两,一户五六口人家但凡有两个劳力,一年的收入恰好该在三十三四两之数,考虑到各家各户在种田上懒散或者防治病虫害上的减损,去掉二两,正好是三十二两,正好与物价契合。

    因而一户寻常百姓家一年的收入应当是三十二两,而不是三十两,这二两白银,到底是欠在哪里,而这些钱,又流向了何处。要是人为制造的百姓贫困就太可恶了,他决心要悄悄地仔细查起来。

    ……

    京城。

    江载雪的案子一直未了结,他依旧被羁押在牢中,而作为他旧友的沈持至今未去探望过,京城人提起来难免唏嘘人情凉薄。

    到了八月底,一点新萤报秋信时,冯遂来沈家拜访沈持,寒暄落座后直接说道:“在下以为沈相这样悠然自得,必有后手。”

    沈持被他的话说笑了:“后手倒是有一个,只是,本相眼下鞭长莫及,且拿不准是否能称之为后手。”

    冯遂真挚地说道:“不知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有是有,只是太委屈冯兄了,”沈持摇摇头:“或许裴大人处需要人手,只是眉县地处陕西府,有些太偏僻了……”

    冯遂先是皱眉一愣,继而说道:“比之先前任职的甘肃会宁县,眉县离京城很近了。”

    沈持略笑了一笑,取出三十二两银子赠与他:“此去开支颇多,不过听说三十二两银恰好够一年到生活支出。”

    冯遂连连推辞:“沈相莫不是忘了,在下从未缺过钱财。”

    他的书画可是很值钱的。

    沈持:“拿着吧,用不着之后回京再还给我。”

    冯遂听到“之后回京”四个字,眼底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他垂眼道:“是,在下定不负沈相所托。”

    沈持:“冯大人此去要万般小心,遇到事情,不管怎样保命为上。”

    冯遂哽咽道:“是,在下谨记于心。”

    之后,他安顿好家眷,孤身一人悄悄前往陕西府。辞官之后,没有人在意他的动向,他很快到了陕西府眉县,找到了裴牧。

    ……

    沈家在乐莲舟的张罗下,先是布置好了宴室,又一样一样买齐了东西,不到半月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此时离临盆不到半月,而史玉皎也上奏折子,告了假,回到家中安心待产。不得不说,习武之人的体魄就是好,你从她背影竟看不出妊娠十月,依旧可以健步如飞,轻轻一提还能翻过墙去。

    唯独陪吃饭的沈持胖了,也不知道这个家到底是谁在身怀六甲。

    沈持晌午不在户部吃饭了,晌午还要回家看她一趟,往往这时候春花和小红在角落规规矩矩地做针线,小儿的衣裳都已初具雏形,只有扣子没缝上,说是依照习俗要等到出生才补完整。

    红色的,蓝色的,鹅黄的,全是亮色且可爱精细的小衣裳,他看着喜爱的很。

    两个丫头在沈家吃了几日饱饭,面容白净明亮许多,只还是怯生生的,看见他就微微垂头发抖,也不怎么说话,叫干什么做什么,老实巴交。

    不必担忧她们生事,挺好的。

    庭院中,一株晚开的石榴树正值花期,在明亮的日光与虚影中,枝头无数艳红的花如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