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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嗯, ”欧阳谷说道:“官差走水驿将文书送来的。”

    水驿。

    比八百里加急还快的水驿。这一趟得花掉几十两银子吧,可谓不计代价……想到这里,杨回心头一跳, 户部,不会觉出什么来了吧?

    他心中惊慌, 想要拖延时间抽身去见陈世仪一面,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但谁知道欧阳谷根本不给他机会,直接说道:“此事干系重大, 本官同你一起去开仓售卖生丝吧, 杨大人。”

    事出反常, 越早落定越安心。

    杨回不得不说道:“是,大人。”二人驱车前往常平仓。

    杭州府的常平仓设在临安县的山脚下, 离城里有三十多里地, 知府衙门的马车一路飞奔过去引发不少人的猜测——官府是不是去开仓出售所囤生丝来平抑价钱的?

    带着对平价生丝的极度渴望,几家商行闻风而动, 跟在欧阳谷屁股后面也去了常平仓。

    等他到了常平仓一从马车里钻出来, 看着后面追随而来的一辆辆马车, 心中愈发觉得户部是对的——江南年年养蚕产生丝,并不是什么稀缺之物,今日高价抢,他日必然跌价卖。

    他快步走到常平仓门前, 值守的仓吏听说知府大人来了, 忙带着钥匙前来相迎, 欧阳谷道:“去写张告示贴在门口,以低于市场两成的价钱出手生丝。”就算如此,比之去年买进的价钱也赚两到三倍之多。

    仓吏应道:“是, 大人。”他不经意瞥见跟在欧阳谷身后的通判杨回脸色苍白,好似心事重重的神情,暗中道了声“怪哉”,也顾不得多想,只按照吩咐去写告示而后张贴出去。

    围在常平仓外面的人越来越多,当他们看到官府真格要售卖生丝的时候,激动地大喊:“不用去别处抢订生丝了,常平仓有售,低于市价两成……”

    听到有人喊话,一群商人呼啦一下蜂拥过来,个个举着银票说道,常平仓有多少生丝,我们要多少。

    仓吏让他们排队登记。

    就这样,不到一天的工夫,杭州府常平仓内囤积的生丝便被订购一空,商人们甚至当天就支付了五成的定金。

    欧阳谷一合计,就算后面的银子收不上来,常平仓都是翻倍赚的,他激动得直拍桌子,面上挂着笑说道:“哎呀,这回能挺直腰杆给户部交差了。”又低头呷了口茶:“等今年新丝出来,价钱必定回落,到时候咱们再以低价囤起来。”

    粗略一算,这生意做的划算。

    坐于他下首处的杨回讷讷地道:“是啊,是啊,没想到……生丝卖得这样快。”

    欧阳谷还沉浸在为户部赚了白花花银子的喜悦之中,丝毫没觉出他的异样:“早知道咱们去年就该多囤一点。”

    杨回心中火急火燎,只想着怎么脱身找到陈世仪商议对策,他支吾道:“是啊,是啊……”焦躁之态显眼。

    这时候仓吏多了句嘴:“杨大人身体不适?”

    语毕,在座官吏们的目光齐刷刷一致投到了杨回身上:“杨大人?”

    杨回慌了,忙垂目遮掩道:“许是方才来时受了些许颠簸,略有些不适……不碍事,多谢诸位大人关怀。”

    欧阳谷看了他一眼,脑中闪过一瞬息的疑惑:“杨大人既然身体欠佳,快回去歇息吧。”

    “多谢大人体恤,”杨回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起身施礼道:“下官告辞。”

    说完离席而去。

    欧阳谷又在常平仓里转了半炷香的工夫,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他立马叫了名心腹书吏余平,使了个眼色:“你这几日留意着杨大人。”

    余平应了声“是”,接下来便盯住了杨回的一举一动。

    ……

    杨回从常平仓出来立马找到陈世仪,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陈世仪得知户部命常平仓将囤的生丝全部售卖出去后也大惊失色:“户部……户部的文书怎么快就来了吗?”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把生丝的价格炒高之后,商行由于恐慌手里订购了大量的生丝,得知北地没有发生旱情之后,生丝就不值钱了价格回落到泥里,这样常平仓里囤的生丝再没有卖出去的可能,甚至为了稳住市价还得花银子继续收购、囤积,那就赔大发了。

    没想到常平仓反向操作,就这么利利索索地把生丝抛出去了,他们反倒因为前期为了做足戏抢购生丝而折进去上百万两银子。

    杨回冷冷看了他一眼:“连陈先生都不知道,本官又该问谁呢。”

    不光杭州府常平仓售光了生丝,连临近的松江府也开仓售卖,生丝商不着急了,也不再加价订购生丝了。

    情况急转直下。

    陈世仪被问得说不出话来。杨回拂袖而去,临走扔下句话:“尽快滚出杭州府,有多远滚多远。”

    陈世仪:“是。”

    “叫你的同伙也都赶紧离开杭州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回边走边骂骂咧咧。

    陈世仪叹了口气:他肯跑,那些花了银子订购生丝的商人还没来得及卖成银子,断然不肯走的。

    ……

    杨回去见陈世仪的事被余平盯梢到,但他没听到二人说什么,只能汇报给欧阳谷:“杨大人见了个操着京城口音的男子。”

    欧阳谷听了越发生疑,翌日,他召集治下的商行:“本官始终没有听到户部关于北地大旱的说法,以本官看,杭州府内的生丝不会很短缺,不要再四处高价订购生丝了。”

    这次,有些沉不住气的商人甚至拿出了三成作为订金,有百万两银子之多。听到欧阳谷的话后,凭着他们从商多年的预感,生丝的价格要跌了。

    他们本来还庆幸自己订购到了生丝,才没安生几天,又要担忧价格跌亏钱了。他们的担忧不是在两日后就兑现了,头一批囤生丝的商行开始以低价抛售,供应一多,市面上的生丝价格应声回落,甚至急剧下跌。

    要知道,一样商品一旦有人开始低价抛售,那么第二家第三家立马就会跟上,而且一个卖的价钱比一家低,生怕脱手慢了。

    那些把全部身价,甚至向钱庄借钱订购生丝的商行拨着算盘,痛不欲生,一边低价卖出一边骂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听知府大人的话非去高价囤生丝……追悔莫及。

    谁知又过了不几日,又传去风声,说是大理寺少卿冯遂来了,据闻有人在散播谣言,故意扰乱杭州府的生丝价格,要查出来后抓人治罪。

    什么北地大旱,战事将起,生丝短缺……全是谣言!

    早已草木皆兵的生丝行情更糟糕,一夜之间又跌下去六七成,哪怕这样也卖不出去了。

    商人们恨得牙痒。

    欧阳谷:幸亏他提前让余平监视了杨回,果然里头有鬼,不然,大理寺少卿来了一问三不知,还真拿人家是来打拐的,那就闹笑话了。

    为了安抚治下的商行,他又命常平仓以高于市价一成的价格收购生丝,不过不是有多少收多少,而是限定每家二十万斤,与先前囤积的数量大差不差。

    许多商行已经走投无路,常平仓收购生丝之举给了他们暂时周转的期望,也不敢计较价钱了,争先恐后将生丝卖与官府,换了部分银子回来维持生意运转。

    勉强能喘口气。

    这么一来,他们虽折了银子,但心中并不怨恨常平仓,甚至还心存感激——这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啊。

    “今年生丝价钱低,”欧阳谷又说道:“养蚕的人也会减少,明年生丝的价格定然要涨,诸位,手里囤些生丝不是坏事,别都低价卖出。”

    ……

    两日后,大理寺少卿冯遂在一片桑麻天气绿,养蚕时节到了杭州府。

    冯遂到了之后悄悄进入杭州府衙的留署,人还未露面,直接让府衙的衙役们将茶楼酒肆的说书人“请”进了衙门:“欧阳大人有所不知,各地散播谣言,多半是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

    欧阳谷:“……”杭州府向来治下安定,他这些年无为而治,对这些迟钝了。

    那名最先散播西北大旱的黄姓说书人也在其中。

    而后,冯遂又说道:“还有,欧阳大人,是谁最先买空杭州府内的生丝的?立马抓捕。”

    欧阳谷倒是没想到这一步,额上忽然沁出汗来:“……嗯,本官疏忽了,这就去查。”撒出衙役四处去问,幸好冯遂果断、动手快、下手狠,在他们一伙人打算逃出杭州府之前,在码头上把人给堵住了。

    一举抓获。

    遗憾的是叫陈世仪给跑了。

    接下来就好办了——审就是。

    ……

    京城,沈家。

    沈持从董家出来,从黄昏到天黑,他面色如常,却一句话都不说,嘴唇干裂了也不知道喝一口茶润润,就那样一直枯坐着。

    史玉皎单手搬张凳子在他身旁坐下,把头靠在沈持肩上。

    她戍边的那些年,也曾失去过同袍,深知此时他的心痛,任凭多好听的话都安慰不了。沈持伸手揽住她的青丝,两人就这样依偎很久,待到夜深时分,他才声音沙哑地说道:“你去睡吧,我去户部一趟。”

    史玉皎拿来他的披风:“虽说眼下暮春时分了,但夜风还凉,你穿厚些早去早回。”

    沈持“嗯”了声,将披风搁在手臂上走出家门。

    赵蟾桂提着风灯跟出来:“大人,我去赶车,您稍等等。”

    沈持从他手里接过风灯:“不必驾车了,我走走路。”深夜巷陌人静,花香淡淡。云中有缥缈孤鸿影闪过,地上一人一灯一仆疾步穿行,不大一会儿就到了户部衙门。

    依旧有一座院子里头亮着灯。与往日不同的是,里头传出隐隐的哭声。

    沈持推门进去,又在跨进内院的时候驻足瞬息,才轻声道:“晚肃。”“晚肃”是朱尧的字。

    里头脚步声踉跄,紧跟着朱尧推开门出来,走到沈持跟前失声痛哭:“青溪兄负凌云万丈才,一生的抱负才开始,怎么就这么走了……”

    他得知董寻去了之后悲痛万分,久久不能自己。

    沈持递给他一块干净的帕子拭泪:“他身体不好,还时常通宵熬夜,我疏忽了,你也不知道劝他。”

    “是我的错。”朱尧的声音更压抑了:“我对不住青溪兄。”

    “我同你一样,”沈持进屋看着几上摆着的董寻旧日的字迹,说道:“对不住他。”

    他恨他自己这阵子疏忽了体恤董寻,也恨杭州府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出事……但是他的理智告诉他,时光无法倒流,人死万事休,没用。

    他得寻思点儿有用的。

    第232章

    沈持又重新拿起杭州府常平仓近日送来的账册看了一遍, 对朱尧说道:“青溪去了,常平仓一应大小事情还需操心,晚肃兄, 你我都节哀吧。”

    朱尧犹在低泣,好半天才出去洗了把脸, 回来后埋头在半人高的账册之中,随着手里的算盘声越来越快, 他的神情在清脆的噼里啪啦里渐渐淡然,直至平常。

    拂晓时分, 户部尚书秦冲和上朝之前路过这里, 先进来转一圈, 见沈持还在,一脸惭愧:“唉, 下官怠惰公事叫沈相操劳, 罪不可恕啊。”

    先前有董寻、朱尧二人操持常平仓这一摊子事情,他难得腾出手来把各省的人口、田亩账册查了一遍, 理了理旧账, 如今董大人猝然离世, 他身为户部尚书,理当接过手来,断然没有让沈持亲力亲为的道理。

    沈持:“秦尚书言重了,秦尚书执掌户部二十多年, 一直用度谨慎, 时时劝谏圣上节俭, 所经手的经费无一不精打细算,这才使得每年所需的修河道、军饷、赈济灾荒的银子从未短缺,在下敬重秦尚书还来不及, 何来怪罪。”

    秦冲和是个很抠门的人,把户部的钱袋子看得很紧,各衙门想要从他手里要点额外的银子中饱私囊比登天都难,因此得了个“秦刺头”的绰号并伴随他多年。

    而此刻,总算有人看到他抠搜之下的良苦用心,秦冲和听了沈持的这番话心里舒坦,如遇知己,说道:“多谢沈相体恤,下官定协同朱大人一块儿看好常平仓。”

    沈持:“拜托秦尚书了。”

    看看天色,秦冲和说道:“走吧沈相,上朝去?”

    沈持点点头,回身交代朱尧几句:“秦尚书请。”二人结伴往东华门走去。

    不大一会儿,他们汇入文武百官之中,走入宫中的太和殿,开始日复一日的朝会。

    早朝之上,当吏部尚书穆一勉上奏说户部右侍郎董寻没了的时候,皇帝愣住了,半天才道:“青溪体弱朕知道,朕每次见到他,总劝他保养……只是,”河东大儒董真子孙稀少,这下又折去一人,朝廷都没脸向董家交代:“何事让青溪深夜还未回家安寝?”

    户部尚书秦冲和立即奏道:“陛下,董大人近来跟朱大人在忙常平仓之事。”

    “去传朱爱卿来。”皇帝带着隐隐的怒气说道:“朕要问个清楚。”

    大太监丁吉忙遣人去传,很快,朱尧赶来,他在太和殿外叩首:“臣朱尧叩见陛下。”

    皇帝:“朱爱卿近前来,说说董爱卿为何过于疲劳?”

    朱尧趋步走上前来,泣道:“那日散值后,杭州府送来一封信,欧阳大人在信中说治下生丝暴涨,商行甚至向钱庄借钱订购生丝……”

    “董大人说此中有蹊跷,于是他与臣留在户部查看、梳理账册……后来就到了黎明时分才回家……”

    “今年开春未听杭州知府上奏治下发生灾荒,”皇帝皱眉道:“生丝为何突然暴涨?”

    他都怀疑这里面有古怪,说完看了眼沈持。

    沈持想了想,开头挑明道:“回陛下,大理寺少卿冯大人此次去杭州府办案,顺带会将此事会好好查一番。”

    此言一出,群臣中不少人脸色微变。

    皇帝一脸“朕就知道冯遂去杭州府不是抓拐子”的表情:“嗯,是该好好查一查。”

    又下旨命追赠董寻太子太傅,一再惋惜他英年早逝。

    群臣又上奏他事,拟定明日五更放榜,此次会试的贡元名叫王庾,三十一岁,出身岭南世家,沈持听了有点心动,想要他去户部同朱尧一道管理常平仓,刚提了一句,皇帝却摇头说道:“他是个书呆子,老学究,跟董青溪还不一样。”

    群臣听了有些不解,这王庾,明明不很呆也不多迂腐,更不算老呀。

    这时候右丞相曹慈开口了:“陛下,河东董大儒的学生,裴牧,此次也在杏榜名单之中,臣听说他颇通食货,去户部最合适不过了。”

    皇帝听了龙颜大悦:“等殿试那日朕好好看看这个裴牧。”

    群臣:“……”

    这时候他们才晓得曹慈的高明,董寻没了,皇帝觉得对不住董家,这时候举荐董真的学生,也算是给他一份安慰,皇帝没有不答应的,另外,作为举荐人,将来裴牧投桃报李,极易拉拢成自己人,这么一来何愁不取悦了皇帝又得了好处,一箭双雕,高,还是曹右相高啊。

    沈持微眯了眯眼睛,腹诽了句:老奸巨猾。

    一个时辰之后,皇帝神态疲累,退朝前说道:“诸位爱卿,你们替朕送一送青溪吧。”

    百万山呼万岁后下朝。

    身在相位,七事八事,沈持下了朝又去上书房,接着议事到晌午时分,皇帝赐了午饭,等填饱肚子,恰好礼部誊录好杏榜名单,又就此次会试说了几句,待从宫中出来时已是各衙门的散值时分。

    回到家中,略坐了会儿,河东董家递帖子过来,说他们明日傍晚扶董寻之柩回籍,特来向逝者生前的挚友拜谢并告辞,沈持收下帖子,第二天忙完公事后换了一身玄色襦跑,到董家去上香,当看到白纸黑字的挽联——“是公子从未纨绔,有素守,是才子无意风流,尚大志。”,想起往昔一同办差的光景,忍不住落下泪来,千言万语到了此时只剩一句话:“青溪兄,你安息吧。”

    董寻的一众同年、同僚也都来吊唁,一声声“青溪兄”喊得无比扼腕,到了时辰,他们跟随董家人送董寻的棺椁出城,一路上哽咽声不断。

    ……

    杭州府。

    冯遂将抓来的说书人和头一批大肆抢购生丝的京城客商一个个单独关押,而后亲自审问,他可不在乎被人骂酷吏,上来就动大刑,这些人也不是硬汉,招得十分快,从他们的口供之中,顺腾摸瓜,很快拼凑出了生丝暴涨的来龙去脉——起初化名王坤的陈世仪来到杭州府之后,勾搭上黄姓说书人,由他们散布北地大旱,甚至可能打仗的谣言,随即,京城来的客商开始大肆购买生丝,把市面上的生丝价格拉了起来,然后当地的商行被卷入圈套,于是一个接一个开始疯抢生丝……

    杭州知府欧阳谷连呼“后怕”:“哎呀呀,要不是户部的文书来得快……”

    常平仓今年就亏大了。

    事情查得大体清楚了,只是关键人物陈世仪跑了。而黄姓说书人和京城客商只知他的化名“王坤”,不知他本人的真名,追捕起来有些难,冯遂思索片刻后将手重重地拍在几上:“重金悬赏,通缉此人。”

    一定要抓到此人。

    杭州知府欧阳谷:“十两纹银?”

    冯遂摇摇头:“既是重金,就翻二十倍,出二百两赏金。”

    欧阳谷倒吸一口凉气:“冯大人……这会不会太多了。”心中暗道,此人行事也太猛了吧。

    奈何拗不过冯遂,他只得让黄姓说书人画了“王坤”的画像,印发多份张贴出去。

    这么一来,陈世仪便在一夜之间成了行走的二百两,这笔银子够普通百姓之家活大半辈子的,各路人马谁不想发这个财,很多人扔下手头的活,到处寻人

    等于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任谁也逃不脱。果然,不出五日,陈世仪就被翻找出来送到了杭州府衙门。

    ……

    三月初二这日,礼部放出三年一度的杏榜。

    五更初,国子监门口已是人头攒动,挤满了前来看榜的士子。

    上朝路过的大臣们路经此处都要驻足片刻,回忆一下当年登科时的兴奋与欣慰,叹一句“骊珠难隐耀,皋鹤会长鸣。①”,然后押一押今年的三鼎甲……

    而沈持则免了这个俗,因为他要辅助皇帝主持接下来的殿试,这是国之大事,分毫马虎、懈怠不得,极是耗费精神,日日牵筋缩脉,没有闲心。

    忙上加忙的是,几日后,殿试的前两天,三月初六夜里,沈持接到了冯遂从杭州府送来的密信,说是抓到了陈世仪,他没声张,遣人先行押送京城来了。

    怕被灭口,请求沈持派人去接。

    沈持立即披上衣裳去找孟度,他们交谊甚深,不必绕什么弯子,有话可以直说:“夫子,麻烦你找几个得力的人手,去接一下陈世仪,有了这个人,有望扳倒周家。”

    冯遂送来的密信上只有寥寥两行字:杭州府生丝暴涨之故系于陈世仪,据涉事商人揭发,此人应为光禄寺卿周六河所遣,今水路押送回京,望接应。

    在看到这封密信之前,沈持怎么也想不到,远在距京城千里之外的杭州府内生丝暴涨,短短半月便让当地商行哀鸿遍野,常平仓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卷入其中,险些造成户部一大笔银两亏空,思来令人万分后怕,竟是周六河暗中操纵搅动风浪生事,此番冲谁来的一目了然,除了他没有别人,好,很好。

    既然对方手欠挠到他脸上来了,没有不收拾的道理。

    孟度微怔:“会不会胃口太大了?”

    沈持说道:“周家这颗毒瘤,早晚要挖掉。”

    “圣上……”孟度犹豫地地说道:“会同意吗?”他担忧皇帝会偏袒周家。

    沈持说道:“我也不知道。”

    孟度:“你……要不再想想,能否一击即中?”周家在京城混得如鱼得水,与各大世家联姻,没那么容易撼动。

    一瞬间,沈持没接话。

    不过孟度知道他这次无论如何是要出手的,而且会非常的狠。

    “这样,押陈世仪回京的事交给我,我去办,”他说道:“你先忙殿试的事。”

    沈持谢过他,又踩着月色折回。

    第233章

    回到家中后, 虽还是夜半时分,但他睡意全无,用手帕蘸着从井里才汲出来的凉水洗了把脸, 之后没有回房就寝,而是泡壶茶去书房坐着。

    夜阑万籁俱寂, 头脑格外清明,沈持又将冯遂的那封密信逐字看过一遍——对于心中提到的陈世仪, 他不认得也没听说过此人,不知是什么来头, 白日要着人去打听打听。

    这是一桩事。

    另一事便是近在咫尺的殿试了, 在沈持的书案上摆着近二十多年来的殿试题集, 这些题目,他当年备考的时候都看过, 至今记忆犹新。只不过以前是以考生的角度琢磨这些题目, 而如今则是以考官、阅卷官的身份——当朝的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主持,但实则是左右两位丞相与六部、翰林院、国子监等官吏一道拟题, 呈送上去后皇帝选一道出来, 考完后他们又要阅卷, 判出前十名的卷子,再送到御案上,由皇帝来拟定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他随手翻了翻题集,揣摩到什么, 又站起身来走到书架前, 抽出本《礼记》, 从中寻章摘句,拟了两道殿试考题提笔写在宣纸上。收笔时,窗外的天边开始放亮, 五更天了。

    尽管是在自己家中的书房里,沈持依旧十分谨慎,为避免出意外泄题,写完题目之后,他又将那张宣纸放在痰盂里,倒上喝剩下的茶水,不让除他之外的第二个人看见丁点儿。

    做完这一切,又快到每日的上朝时分了。看来今晚不用睡了,他有些乏,只得又打来凉水洗脸,冰凉的井水拍在肌肤上,瞬间驱赶走躯体的怠惰,他觉得自己又很行了。

    “相爷,”赵蟾桂听见动静从长凳上醒来——昨晚他陪着沈持在书房窝了一夜,去把他的官袍熨好拿过来,瞧着他家相爷眼下淡淡的乌青说道:“还早,你眯会儿吗?”

    看样子沈持一夜都没抽空打个盹。

    “不了,”沈持说道:“我不困。”甚至也觉不出有多疲累。

    赵蟾桂不再说什么,利索地去备马车。

    沈持正要出门时,他妹夫舒兰庆来了,见了他小声说道:“阿池,你上次让我把与周家结亲的列出来,你看看。”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单子来,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年舒家跟周家的人情往来随的礼单,每回不是娶亲就是嫁女,竟多大二十多门亲事,绝大多数是京城世家,连皇帝的外祖慈乐侯柳家、右丞相曹慈家、刑部尚书刘渠家都赫然在列……

    真是嫁娶无白丁,囊括京中大半的权贵之家。

    沈持直呼好家伙,果真树大根深,轻易招惹不得。他要这张单子的目的,就是想知晓周家与京城世家之间盘跟踪错的姻亲关系,往后遇事时多权衡几番。

    “多谢,”他又说道:“另外恭贺你高中杏榜。”

    舒兰庆在今年的会试中考中的贡士,不过位列兴榜之末尾,所幸殿试只排名不刷人,他能博个同进士出身,获取到入仕做官的资格。

    沈持为他高兴,确切地说是为他妹子沈月高兴。

    舒兰庆文雅一笑:“考了多年总算中了。”他日得个一官半职,也算能安身立命了。

    看看天色,他道:“阿池赶紧上朝去吧,我也回去再看看书,准备殿试。”舒兰庆搓搓手,想起殿试,心中不自主地微微紧张。

    沈持把那张礼单揣进袖子里:“嗯。”他同舒兰庆一道走出竹节胡同才各忙各的去。

    清晨春雨纤纤。

    沈持到了皇宫东华门外时恰好遇到了光禄寺卿周六河,冤家路窄,二人对视一眼彼此打了个招呼:“沈相爷早啊。”

    “周大人早。”

    彼时,周六河已得知他在杭州府的事情搞砸了,本来心中就憋着一股烦躁,此刻看见沈持更火大,但还不得不压着,脸上礼节性的假笑那叫一个比哭还难看,心中不住地骂户部这伙人奸猾,难对付,要是都像董寻那般死了就好了……

    沈持玩味地看了一眼他的神情,稳步向上早朝的太和殿走去。

    大约官场上的人都格外敏感,他们似乎嗅到了山雨欲来之前的气息,都收敛的言行,是以今日的朝会风平浪静,纵然六部的大员也只有寻常的事情上奏,礼部说了会儿殿试,户部提了几句春耕,工部念叨了片刻今年要修的河道……御史大夫管聃厚道的像被夺舍了一般,从头到尾没说话,难得清闲一回,皇帝愉快地退朝了,临走还带着疑惑瞟了沈持一眼,好似在问:你下蛊了?怎么朕的臣子一个个都哑巴了似的,还怪不习惯的。

    沈持:“……”真不关他的事,他什么都还没干呢。

    这日黄昏时分回到家中,他想起早上舒兰庆给的单子,从袖中抽出来展开细细看着。

    史玉皎瞟一眼他手里的单子:“这是……”好像是个随礼的单子。

    他看这个做什么?

    沈持:“这是舒家这些年人情往来的礼单,这里面的每一笔啊都跟周家有关系,要么是嫁女要么是娶亲。”

    史玉皎眼睛一亮:“看不惯周家了?”

    周家的哪个人没眼色惹到沈相爷了,她带人去打他闷棍。

    沈持:“杭州常平仓是周家动的手脚。”虽然户部抢先一步,有惊无险,但回想起来难免后怕。

    史玉皎:“这招高啊,不像周家能想出来的。”周家么,无非就是靠个女儿当上淑妃才发家的,没这能耐。她拉过他的手心,在里面划了个“曹”字,能有这般城府的,朝中大抵只有右丞相曹慈了:“该不会是他吧?”

    沈持微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

    “阿池,”史玉皎说道:“他宦海沉浮数十年,稳稳钉在相位上,手腕了得,你要千万小心此人。”在她的认知里,右相曹慈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

    “嗯,”沈持说道:“我会的。”他同她一块儿看这份礼单,将与周家有联姻的京城世家大抵过了一遍,暂且心里头有个数。

    看完,他将单子重新收好放回袖中,抛开公事,转而问史玉皎:“这两日有没有不适,累不累?”算着她已有差不多三个多月的身孕了,他莫名有点儿紧张。

    “一点儿都没有,”她摇摇头:“对了,今儿遇到德妃娘娘了,她还夸我身手矫健轻如燕呢。”

    “不过,我好饿啊。”

    沈持看她气色红润才稍稍放心,噗嗤笑了:“你坐着,我去灶房给你拿些吃的来。”快到饭点儿了,沈家的灶房里卤好了一大锅猪肘子肉,是赵蟾桂的媳妇儿李氏做的,他一进去就闻到了勾人的香味:“李嫂子,给我捞一块儿来。”

    史玉皎爱吃肉,过了头两个月的孕吐后,他便让李氏每天卤些肉放在灶台上,她想吃的时候随时能端出来。

    李氏洗洗手拿起勺子给他盛出一大块切片装盘:“相爷,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沈持瞧了她一眼:“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李氏犹豫再三说道:“这个月家里见天卤一大锅肉给夫人吃……虽说相爷有银子不怕吃,只是这样吃下去胎儿大了不好生……”

    尤其是头胎,孩子重了临盆的时候娘要遭大罪。

    她说得没错,胎儿不能长得太胖了,要不然生产那一关难过,这一点儿沈持还是知道的,但他总不能让史玉皎饿着:“……兴许她习武的吃下去都耗用掉了,要不……后面少做一些……”

    “可是往后面身子重了也要歇着的不能舞刀弄枪了,”李氏说道:“照咱们老家那边的保养法子,多喝汤才是正经。”

    沈持:“……”自家媳妇儿是不喝汤的,只爱吃肉,怎么办。他看着满满的一盘子肉犯愁起来。

    忽然灵机一动,他拿了两双筷子回物,干脆,他陪着她吃算了,一人一半,这样她吃的不就少了。

    ……

    这是后话,世人听说沈相爷一生中曾有过两次发福,据市井之间流传的说法,一次是史将军怀胎十月的时候,另一次也是。还说后来皇帝都看不下去了,赐了他一副宫中轻身的秘方,沈持这才瘦下去。

    ……

    这些年,孟度这个大理寺丞不是白当的,因日日直接跟差役们打交道,他笼络了不少可靠的心腹,当他要用人时,那些人说道:“孟大人放心,这件事交给咱们,保证不会让他少一根毫毛地押到大理寺。”

    孟度取出百两银子给他们当盘缠:“那就多谢了。”那些人往日里受他恩惠颇多,推辞不肯受,他说道:“万一路上遇到麻烦,有钱能使鬼推磨,拿着吧。”差役们听他这么说才收下。

    由于大理寺办事的人有钱打通关节,动作又快又嘴巴严,一点儿风声都没走漏,五日后的一天夜里,顺顺当当地把陈世仪带进了大理寺。

    孟度提前蹲守在牢狱之中,等陈世仪一到就开始审问,先把口供拿到了手里。陈世仪画押后,他命将这人关押起来,看牢,不准任何人探望。

    只等冯遂回京后细细商议了再说。

    但周家还是得到了风声,他们自然是不肯坐以待毙的,周六河更是不安,连夜又去曹家拜访曹慈。这一次他虽进了曹家的大门却没有见到曹右相,那人找个由头不再见他了。

    第234章

    周六河在曹慈这里吃了一个好大的闭门羹, 只得揣着满肚子怨气回到家中。

    这个时候他还心存几分侥幸——杭州府常平仓又没折银子,没多大个事儿,退一步就算东窗事发, 沈持他们在朝堂上弹劾他,他只管一推六二五, 咬死这事儿跟他没关系,是陈世仪和商人干的, 皇帝又能怎样,还不是多半会看在周淑妃和雍王的面子上,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含糊过去。

    顶多叱责他一顿罢了。

    预想了一遍后果, 周六河反而不慌了, 他叫婢女上端来酒菜,悠悠然自斟自酌起来。

    然而, 这天夜里, 杨回从杭州府飞鸽传书给他,信中说陈世仪可能落到了冯遂手中, 且多半已押往京城, 提醒他若有机会早点下手杀了姓陈的, 让那件事死无对证,以永绝后患。

    “这个蠢货,”周六河看完信后将手里的杯子狠狠地砸在地上:“蠢啊……”怎么就落到冯遂的手里了呢。

    忙叫来几名心腹家丁,让他们去盯着大理寺, 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杀了陈世仪。

    他的夫人杜氏听到动静, 从里屋出来:“老爷, 这是怎么了?”

    周六河一脸不耐:“……没事。”他心道:跟你个妇道人家说了也没用。

    “听下人说老爷去了曹家,”杜氏弯腰将地上的杯盏拾起来重新放回几上:“莫不是有事求曹相爷?”

    周六河“嗯”了声。

    杜氏本想问问何事,但看着他不像是会说的样子, 转而小心翼翼地说道:“老爷,如今雍王殿下长大成人了,他说话办事难道不比曹相爷管用,老爷有事,何不与殿下相商?”

    有什么事是找皇子办不成的。

    妇人之见,周六河心里嘀咕了句,对她摆摆手:“天不早了,夫人去歇着吧。”

    杜氏撇撇嘴退出去了。

    周六河又接连砸了几个杯子才去睡觉。

    次日,将曹慈堵在去上朝的路上,气急败坏地诘问:“曹相爷这算怎么一回事?”

    曹慈装作惶恐的模样:“什么事让周大人如此气愤?”

    周六河冷冷哼了声:“曹相爷明知故问。”

    曹慈听了一点儿都不生气,反是笑道:“本相岁数大了,记性不好,要是忘了什么事,还请周大人多多包涵。”

    周六河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曹老狐狸垂下眼,心中不屑地道:这周家啊,唯一一个长脑子人的是周淑妃……他不再搭理周六河,慢条斯理地挽了下袖子,踱着四方步上朝去了。

    把周六河气了个半死。

    这日下朝时,遇到雍王萧承彧,他想起杜氏的话,一脸谄媚地迎上去:“殿下。”

    雍王淡淡还礼:“周表兄。”

    他很少和周家人打交道,甚至都没见过周六河几回,只知此人从从通州知府的位子上掉下来之后,回到京城做了个闲官——光禄寺卿,一直悄无声息的,混吃等死的样子。

    “臣最近听到一些风声,”周六河试探他道:“说杭州常平仓有些不太平。”

    雍王:“本王也有所耳闻。”他深深地瞧了周六河一眼:“它不太平它的,关咱们什么事儿。”

    周六河讪笑了声:“那是,那是。”说完,他看看四下无人,又道:“往后不管殿下听到什么,要记得周家与殿下是一气的,殿下要留心别人使坏,冲着周家来的,多半想把殿下拉下水。”

    “听周表兄这么说,”萧承彧眼眸微冷:“杭州府生丝暴涨该不会是你的手笔吧?”

    “殿下说的哪里话,”周六河连连摆手:“臣不敢,亦不屑。”说得比唱的都好听。

    雍王冷笑:“最好是这样。”说完,他拂袖而去。

    周六河摇摇头:唉,此子……怎么就不跟周家亲近呢。

    后宫庆春殿。

    周淑妃听说儿子给周六河脸色看了,正要打发人私下里去问问怎么回事,一回头,猛然看见儿子萧承彧正目不错珠地盯着她,吓了一跳:“彧儿你……你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出来也不穿披风呢?”见他只着一件单薄的春衫,心疼地吩咐宫女:“快拿殿下的披风来。”

    萧承彧摆摆手冷然一声:“不用了,听闻西北边关如这般初春日依旧冷风刺骨,儿子有朝一日去了那里,只怕没人给儿子递披风了吧?”

    周家这么胡作非为下去,他早晚跟大皇子萧承钧一样,也得被他父皇发配到边关监军去。

    周淑妃听到“西北边关”四个字,脸色骤然发白:“胡说什么,”她说完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你……”

    萧承彧赌气地说道:“儿子不孝,惹阿娘生气了,请阿娘息怒。”音落,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庆春殿。

    周淑妃看见儿子这样,心知周家惹大祸了,她拢在袖中的手不住地颤抖,半晌才缓过来。

    当晚,大宫女周龄着人去周家问话回来,轻声说道:“娘娘,周大人……”把常平仓的事说了个大概。

    周淑妃拿手指戳了戳鬓发:“这个陈世仪是什么人?”

    这么大的事,周六河怎么是怎么找上他的,这人是什么来历。

    周龄:“听说他从前是庄王殿下的谋士。”

    “庄王的谋士……”周淑妃在心里品着这几个字,过了一会儿说道:“这倒好办了。”

    周龄听得云里雾里:“娘娘……”

    “你再让人跑一趟告诉六河,”周淑妃跟她咬耳朵:“就说,凡事尽数推给陈世仪,若有人揪着不放,就推给他的老主子——庄王便是。” 这不有现成背锅的吗。

    周家要做的就是一口咬定跟陈世仪没有来往,撇清干系。

    周龄:“可是娘娘,庄王殿下不是远在边关吗?”

    “他在哪儿不要紧,”周淑妃说道:“要紧的是人人都知道陈世仪是庄王府的谋士,家奴。”他从来都是给庄王萧承钧办事。

    周龄这才转过弯儿来:“是,娘娘高明。”

    “另外再跟他们说一声,要安分,”周淑妃眼眸冷凉:“若再有下次,别怪本宫无情。”多年的后宫生涯告诉她,要是没有过人的手段,安分是才最好的路子。

    周龄又应了个“是”,撩起珠帘出去办事了。

    ……

    当日,沈家。

    沈持散值回来也得知了陈世仪的身份——他竟曾是庄王萧承钧的谋士,还真叫人意外。

    赵蟾桂:“相爷,他大概是想着庄王完了,翻不了身了,想给自己另寻出路,所以跟周六河一拍即合了吧?”

    “或许吧,”沈持说道:“对了,冯大人什么时候回京?”

    赵蟾桂说道:“算着还得两三天。”

    “你得空去找下孟夫子,”沈持说道:“就说在冯大人回来之前,看好陈世仪,这个人千万不能出意外。”

    赵蟾桂:“是,相爷。”

    交代完这件事,沈持饮了口茶:“咦,夫人还没回来啊?”

    家里太安静了。

    “哟,”赵蟾桂说道:“平日这个时辰,夫人该下值回来了。”

    沈持起身道:“我出去迎迎他。”

    他还没走出家门呢,宫里头来人了,是大太监丁吉:“沈相爷,圣上请您进宫一趟,您请吧。”

    沈持才从上书房出来没多久,讶然道:“敢问丁公公是何事啊?”

    “圣上方才忽然来了兴致,要在东宫问几位皇子的功课,”丁吉眯眼笑道:“故而又请沈相爷进宫,与邹大人、薛学士一道听听。”

    沈持:“……”他都差点儿忘了,自己还领了太子太傅一职,给十皇子萧福满当老师呢。不过,他甫任左相,每日要处理各衙门、各地的文书、大小朝政,的的确确忙不过来,皇帝也知道他挤不出时间,便先让萧福满跟着薛溆识字启蒙——暂且和雍王一个老师,因而沈持还从未进宫给十皇子授过课。

    他想着十皇子才开蒙能学什么,师生二人不过是去打酱油罢了。

    “丁公公,在下还要问一问,”他又说道:“史将军还在宫里头吗?”

    丁吉:“老奴从宫中出来的时候,看见史将军教习完武艺被德妃娘娘请到临华殿说话儿去了,想是要晚些回府。”

    “多谢丁公公告知。”沈持换了官袍同他一道进宫。

    春日的皇宫里柳丝袅袅,绿烟曼舞。

    沈持入宫时,史玉皎恰好出宫,两人对视一眼都笑着说道:“真巧。”说罢,他迈步向里,她继续往宫外走去,沈持很想嘱咐她一句“等我回去一起吃肉啊。”,又思及这要是说出来还不得被笑话死,只好憋着没说。

    跟着丁吉很快到了东宫。

    皇帝萧敏与几位皇子、大臣齐聚东宫,甚至连皇子的生母,后宫的嫔妃们也被请来,她们坐在屏风后面的一端,正轻声说着笑着。

    东宫正堂之中,皇帝高高地坐在上首处,他左边的下首处坐的是皇子们,离他最近的是二皇子赵王萧承稷,右手边是大臣们的位子。

    沈持到的比较晚,进来后中规中矩地施礼,而后坐到自己的席位之上。

    人到齐之后,皇帝先扫了皇子们一眼。他忽然发现雍王萧承彧已长成少年模样,一张俊美的脸,颀长,但本该锐气明媚的年纪却看上去心事重重……再看赵王萧承稷,这个儿子刚过而立之年,却一身暮气沉沉……当他的目光移到十皇子萧福满身上时,那孩子正学着对面大臣的模样正襟危坐,一双墨眸贼亮,他的心一下子就偏了。

    对萧福满的喜爱更甚。

    皇帝看儿子们的目光微不可察地有些不一样,但就是这样细微的异样,让不远处屏风那边坐着的周淑妃看到了眼里。

    皇帝的那一眼告诉她,随着十皇子的长大,比起她儿子雍王来,那孩子更受皇帝宠爱,更得帝心。周淑妃的心一颤,嫉妒瞬间在她心中疯长,连指甲嵌进肉里都毫无知觉。半天,她平复了心绪,又朝沈持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个人的势力不知不觉中一下子膨大起来了,已经成为一座撼不动的山了。

    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子,几乎一眨眼的工夫,成了处尊居显的左相,她真是想不通,这人是得了什么鸿运。

    头疼。

    第235章

    被周淑妃在心里一蛐蛐, 沈持忽觉嗓子发痒,想打喷嚏,他掏出手帕轻摁唇角, 将那股微痒压下去,其间他星目微垂, 通身的气韵任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夸一声“郎君儒雅”,可当他再次平视时, 春光从雕梁画栋之间流转出来打在他脸上,更显颧秀骨莹, 颧柄入鬓角, 龙翎骨隐现, 是贵显掌权柄之相,不禁给人一种仰赖之感。

    在座的赵王、雍王时不时状似不经意朝他这里张望一眼, 眼眸之下尽是复杂情愫。赵王从前拉拢他而不得, 雍王幼时想做他的学生却不成……这些年,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积累起令人惊叹的功业, 直至入朝主政, 成为镇安朝野的磐石, 越发让他们觊觎不起了。

    此时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众人抬眸一看,是右丞相曹慈疾步走来,他跟沈持一样, 挂了五皇子萧承安的太子太傅, 但因朝政繁忙而从未进宫教授过课业。

    他身后跟着礼部尚书康玄, 此人八十七岁了,他以前身兼赵王的老师,大约十多年皇帝念其年事已高, 恩准他不上朝在家中颐养天年,一般只有礼部有不得了的大事才会惊动他,平日里都是侍郎李叔怀执掌礼部一应大小事宜。

    是以沈持只知道有这么个人,但之前从未见过面,这是头一次。

    康玄见过皇帝之后没有当即入座,而是先走到沈持面前,他如此高龄竟步履稳当,眼眸清明地打量他一眼,执礼道:“早听说沈相年少俊美,却没想到是这般瑰丽不俗。”

    “多谢康大人夸赞,”沈持起身还礼,也恭维了康玄两句:“在下曾闻康大人仕途五十载,为人为政从来都是正道直行,钦佩不已,只恨没有机会当面请教……”

    说话的时候,国子祭酒邹子溪和侍读学士薛溆到了,加上随后进来的四位皇子,人齐了。

    “朕一时起兴,”皇帝的话打断了两位皇子的思绪,冷不丁灌入耳中:“在后天的殿试,考天下士子之前,想先考考皇儿们的功课,”他看着沈持等人说道:“于是请你们进宫一趟,诸位爱卿辛劳。”

    沈持与曹慈对视一眼,齐声道:“陛下言重了,能与格外殿下切磋学问是臣的荣幸。”

    君臣寒暄之后,皇帝对皇子们说道:“你们写一幅字来让朕和老师们看看,”他看了眼右手边的几位大臣:“就写两句春景的诗来吧。”

    语毕,皇子们应了声“是”,太监们端着笔墨纸砚送到七位皇子——后宫嫔妃共诞育十位皇子,大皇子被遣去边关监军,三皇子、七皇子早夭,跟前,恭请他们赐墨宝。

    顷刻,东宫的书房里飘着墨香。

    皇子们端起笔,略思索片刻,郑重在宣纸上写下一两行字,有人写“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也有人写“万紫千红总是春”……反正,写哪句诗不要紧,主要看各人在书法上有没有下功夫苦练。

    片刻后,皇子们纷纷搁下笔,将写好的字摊在面前等待晾干。

    皇帝则与沈持等人说道:“你们都瞧瞧,他们有没有用功?”

    太监们取来托盘,将皇子们的墨宝放上去,托着依次从皇帝面前经过,再来到沈持他们面前,赵王萧承稷的字端方矜贵,雍王的字是瘦体,十皇子萧福满的字则是矮矮的,扁扁的,肥壮豪放的,其余四位皇子的字也各有特色……

    皇帝看了后最先点评道:“赵王的字最像样子,颇见功力,雍王的字过于瘦了,如树梢挂蛇,福满的字活似石压□□……”

    众人听到“石压□□”这四个字,都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又观摩一遍萧福满的字,又扁又肥又矮,可不像一块石头压到了□□身上嘛,还怪形象的。

    被人嘲笑,萧福满满不在乎地摸着脑瓜笑了一笑。

    沈持望了他一眼,打算为自己的学生说点儿什么找补下场子。

    “十殿下才六周岁,”还没等他开口呢,右丞相曹慈就说道:“他才学了几天字啊,臣观十殿下的运笔,不出三年便能练出一手好字,陛下勿忧。”

    他的话叫众人一愕:“……”

    怪哉,右丞相曹慈帮十殿下说话了?!出身卑微的郑德妃之子竟入了他的眼?

    这边大臣们讶异,那边周淑妃听了心里堵得慌:她原本把曹慈作为依仗,期望他扶持她儿子雍王的,可这个老狐狸对她们母子竟没那么死心塌地,这不,开始明晃晃地对郑德妃母子示好了……

    皇帝则神色未动,只顺着曹慈的话说道:“是啊,朕本来让冯遂冯爱卿当书侍来教福满写字的,谁知冯爱卿也忙。”

    他说着瞧了沈持一眼:“冯爱卿快回京了吧?”算起来冯遂去杭州府有半个来月了。

    “回陛下,”沈持说道:“大理寺说冯大人已在路上,也就这一两日就到京了。”

    皇帝点点头,对萧福满道:“等他回来,福满要好好习字知道吗?”

    萧福满稚声道:“是,父皇。”哪怕被嘲笑了也处变不惊,自有一股老练稳健之态。皇帝看在心里,对这个儿子更满意了。

    他又命国子祭酒邹子溪检查皇子们的功课,七人之中,赵王、雍王和十皇子功课学得不错,受了大臣们一番夸赞。

    其余四位平平庸庸,毫无圈点之处。皇帝似乎也不怎么在乎他们,和他们说话少,期望不高的样子。

    问过功课,皇帝说道:“难得今日将太子太傅们都请到东宫来,不如再取棋来,让皇子与你们对弈,怎样?”

    弈是古代贵族的雅事之一,也是士子们的基本技能,从小都要跟随老师习棋,他想看看儿子们的棋艺如何。

    太监们又取了棋来,让皇子跟几位大臣对弈。

    十皇子萧福满对沈持招招手:“沈相,你与本殿下对弈好吗?”

    沈持笑笑,来到他跟前盘腿坐下:“是,殿下。”

    那边,赵王找曹慈对弈,而雍王则跟康玄手谈。

    “听闻殿下棋艺了得,”康玄说道:“臣有些怯阵了。”

    萧承彧的棋艺很好,这是皇帝都夸过的。

    “康大人谦虚了,”雍王一笑,伸出手指点了一下棋盘说道:“本王执黑,请。”

    康玄挽起袖子把一盒白子挪到手边,凝视棋盘,他忽然掀开眼皮看了眼雍王:“殿下……”

    雍王:“康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周家跟康家早在多年前就结为亲家,康玄的孙子娶了周淑妃的侄女,两家应当说是同气连枝,私下里往来颇多。

    环顾四周,每个人的心思似乎都在棋盘上,康玄打发走身边伺候的小太监,探头前倾,用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可借棋造势。”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啊。

    他将“造势”二字说得又慢又轻,就连萧承彧也勉强听清楚,很快明白过来康玄之意——对弈时将黑子在棋盘上下成北斗七星之状,斗柄指向自己,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会被认为是天子之命,即所谓的造势……

    萧承彧轻轻摇头:事先无筹谋,只怕仓促之下难以成事。

    康玄以眼神劝谏:殿下,机不可失。

    萧承彧思忖片刻后微微点头:试试吧。他近些年来也生出些对太子之位的觊觎心思,且越发狂热难以自抑。

    二人“眉来眼去”半天才开始对弈。

    这边才布局完,那边其余的皇子们已经输了,没了什么兴致,都来围观他两人的棋。

    萧承彧面似沉水先落下一黑子,康玄的白子随后落在棋盘上,其余人都凑过来同榻而坐,身体微屈,视线投向那几枚黑子,流露出一种惊艳的神态——雍王的棋艺着实精湛,一会儿就占据了上风。

    观棋者中,赵王是个臭棋篓子,他看得眼花缭乱,此刻把右手搭在萧福满的肩膀上,亲切随和地小声咕哝:“十弟,你学棋了吗?看得懂吗?”

    萧福满的目光紧盯着康玄,没注意到他的搭讪。

    康玄波澜不惊,一步步稳扎稳打,被围时一只手举起,似乎在考虑如何落子,然而很快,在一片紧盯着他的目光中“吧嗒”一声将棋子落在棋盘上。

    棋盘上黑来白往,棋局变幻莫测,时而云卷云舒,时而黑云压城……一会儿黑子似被白子围剿的孤军,又一会儿白子陷入死地而后生……两位对弈者凝视着棋盘,每落一子都深吸一口气,而每一子的落下也紧紧牵动着观棋者的心弦,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他们不由得捏紧了手指,连呼吸声都小心翼翼起来……

    皇帝看得乏了,先起驾回寝殿。

    雍、康二人继续对弈。

    沈持一直紧盯着黑子,他也入了局,从布局到中盘,黑子杀机四伏时他手心微汗,防守攻坚时他在心里暗暗使劲儿……此时快要收官了,萧承彧落子越来越慢,他闭目沉思,忽然想出来后面的十多步走法,他上辈子摆弄了很多年的围棋,棋艺十分了得,等他在脑海中一落子,再纵观棋盘时,倏然惊得险些“啊”出声来……

    这盘棋再走下去,黑子最终会在棋盘上组成一个图案——北斗七星!

    而且北斗七星的斗柄,正对着雍王!

    北斗七星在古代是天上的最尊星宿,斗柄指向谁,谁就是帝王命,九五至尊的权力将收束于谁的手中——故宫博物院藏着一幅南唐时期的《重屏会棋图》,画中李氏的数位皇子对弈,北斗七星的斗柄就正对着南唐第二位皇帝李璟,而他日后真当上了天子……

    一旦萧承彧手中的棋子落定,斗柄指向他,传出去世人必定哗然,认定雍王有天子命,这是最好的造势,天衣无缝,若皇帝不肯立他为太子,那么就是违背天意。

    他们不是在下棋,而是在为雍王造势!

    第236章

    沈持睇一眼康玄, 双眉微皱:这老家伙手段可真不少,一般人真想不到,也没有这随时随地抓住机会就干的魄力。

    随着棋盘上北斗七星雏形初现, 他手心里的汗意越发重了,一旦叫雍王得逞, 那么周家更不好对付了,不仅如此, 也将在朝堂之中掀起风波……沈持的脑中飞快思索着如何不着痕迹地阻止这场猝不及防的造势。

    他被世人认为巧捷万端,然而此时却束手无策, 只能眼睁睁看着雍王与康玄二人滴水不漏地落子于棋盘上。

    “哒, 哒, 哒……”每一次黑白棋子轻敲棋枰,都像锤子重击在他头上, 将他敲得晕头转向。

    这时, 悠闲地品完茶的曹慈走过来,再次凑过去观棋, 他暂时还未窥出雍、康两位的意图, 看得津津有味。

    眼看着雍、康二人只要再下三五步, 北斗七星定式就要落成,勺柄会正对着萧承彧,沈持心道:不能再等了。

    思忖片刻后,他走到赵王萧承稷身边, 抬起手腕, 不紧不慢地伸出竹节般修长匀称的手指, 手眼配合,看着棋盘上黑子的布阵,手指看似不经意也拢成“七”的样子……

    赵王观棋不用心, 时不时东张西望,一下子瞥见了沈持的神情与手指上“漫不经意”的微动作,他好奇了一瞬,也盯着黑子看去,他并不算特别草包,在雍王又落下一子时,康玄的白子还未跟上,北斗七星定式的形状是更为凸显,他很快看出来了,顷刻,棋盘上那黑子连成的图形倏地撞击他的神智,他只觉得后脊背微凉,失神的工夫,雍王又稳稳落下一枚棋子,再有数步,斗柄成矣,他头脑中终于“嗡”地一下炸了:雍王无视他这个嫡出的皇兄妄图给自己造势登上太子之位,呵,当他死了吗?

    是可忍熟不可忍。

    为了截胡雍王造势,他凝着沈持看起来,眼神很是凌厉。

    这是让沈持想办法阻止,绝不能让棋盘上的北斗七星落成。

    沈持眼角的余光瞟到他的神色,只当作没看见:“……”这怎么办,难不成他来粗野的,发癫上前去把棋盘给掀了?这下不仅眉头,俊脸都皱巴了,浑身上下都写着两个字“没辙”。

    赵王:……

    哼,沈滑头。

    正一筹莫展时,跟随他的太监李梦看到主子看着棋盘的脸色不好,还不断给他使眼色,瞬间知晓这盘棋有问题,他当即凑上去从主子手里接茶盏,端过来时身子不经意往前一倾,手一个不稳茶盏没拿稳,茶水飞溅出来泼洒到了康玄的官服上,胸前、腰上淋湿好大一片……

    “哟,”李梦见自己“失手”了,陪着笑脸道:“奴才该死,康大人,奴才这就服侍您去更衣。”

    为免君前失仪,康玄和雍王对视一眼,无奈地说道:“殿下稍后,臣片刻就来。”

    等康玄离席后,赵王的视线粘在棋盘的黑子上,俄而笑着跟雍王搭讪:“皇弟这盘棋走下得好,下得妙,对了,何不请画师来,将今日对弈之状画于纸上存留?”

    雍王听了他的话,神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心中一凉,知道赌输了。他此刻后悔不已,真不该听康玄的,仓促之下行此险招。可本来胜算极大,怎么会在只剩三五步棋时功败垂成呢,他在心中万分扼腕,那么一瞬间是心灰意冷的——难道这是天意,他没有太子命吗?

    雍王下意识地看了眼沈持,眼神之中五分询问,五分埋怨……知道是他发觉的。

    沈持负手而立,眸中一片清明。

    众人听赵王话里有话,闻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重又朝棋盘看去,一下子也看出雍王的意图来了,都在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局棋要是下完还了得!

    说不定雍王摇身一变就成太子了。

    然而看赵王这架势,必搅了雍王的好事不可。

    其他皇子在惶惶之后又深深地松了口气。

    有小太监听不懂他们话里话外的挖坑,争着献殷勤道:“是,奴才这就去请画师来。”

    跑着找画师去了。

    请画师的事惊动了皇帝,他问:“是什么光景要请画师作画?”

    那小太监迷糊地说道:“赵王殿下说雍王殿下的棋下得实在是太好了,要请画师去画下此情此景,以存留后世……”

    皇子下棋的画流传给后世……

    皇帝无意中想起从前看过的一幅画,叫什么《重屏会棋图》,是这幅画吧……棋盘之上,南唐中主的黑子呈北斗七星状,斗柄正对着他……萧敏脸色大变:“走,朕也去一观。”

    他重新来到东宫,众人见皇帝又来了,都不约而同地瞥一眼雍王,有为他捏一把汗的,也有打算落井下石看笑话的……

    这时候康玄已更衣完毕,回到席位一看皇帝在场,眼眸微微一震,拈棋子的手都颤颤巍巍起来。

    而雍王再次看见他父皇来观棋,脸色煞白,不过很快他又淡定自若,但他两根手指夹着一枚黑子迟迟未落下。

    沈持在想:他是继续落子成北斗七星呢还是故意失误一子打消造势的心思呢……

    他很想知晓。

    皇帝也算深谙棋艺,他一看黑白棋子的布局,什么都明白了,却说道:“继续下,他们都等着看呢。”

    见不得人的心思被戳穿,康玄不敢再继续下去,他揉了揉眼睛,倚老卖老说道:“唉,老了,不中用喽,陛下,臣说眼花就眼花了……恐不能陪雍王殿下尽兴……”

    说完,他起身立于一旁,佝偻着腰,再无之前老当益壮的劲儿。

    康玄窥一眼右丞相曹慈,似乎想请求他上前给雍王解围,但是,对方却面无表情地一声不吭。

    显然,曹慈已经不看好雍王了,他最是会见风使舵,生怕沾上这件事,当然不会站出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皇帝面色犹淡然,和蔼地看了沈持一眼:“归玉,朕记得你的棋艺也尚可,你去,不能扫了雍王的兴。”

    沈持:“……是。”

    他理了理衣裳,恭敬地坐于雍王对面:“殿下承让了。”雍王尽管竭力自若,但心神早已不稳,这盘棋并不难下,沈持纵观棋盘片刻后落下一枚白子。

    他尽量装作真在对弈的模样,给萧承彧个台阶下。

    然而雍王乱了方寸,再落子的时候毫无章法,只十个回合下来就被沈持吃掉一片黑子,整个北斗七星的勺柄再不见雏形。

    萧承彧的眼神之中有绝望,也有认命,脸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不大一会儿便一溃千里,输给了沈持。

    皇帝笑道:“还是沈爱卿棋高一筹,你们以后要多跟他下棋,谁赢了他,朕有赏赐。”他笼在玄黑宽袖中的手此时放松地活动了两下手指。

    说罢,他看着雍王萧承彧冷了脸:“彧儿棋艺还不够火候,当闭门多琢磨。”

    这是要罚萧承彧闭门思过了。他们在心里道:雍王这下子算是完了。

    萧承彧跪地道:“是,父皇,儿子遵命。”他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皇帝扫视一眼其余人,道:“不早了,你们也都散了各回各家去吧。”

    众人跪安退出。

    从皇宫出来是近黄昏时分,街肆上点点杨花随春风飞舞,沈持惦记着冯遂,于是顺道去了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的官吏多半已散值,他进门后迎面碰到了正准备回家的孟度:“沈相来了?”

    沈持:“夫子,我来瞧瞧冯大人回来没有。”

    孟度一边锁门一边说道:“跟他去的衙役提前回来送信了,冯大人明日旁晚抵京。”

    沈持跟着他往外走:“嗯。”

    两人走到大理寺门前的石狮子前,站住了,孟度问他:“才将进宫去了?”

    沈持点头:“圣上在东宫问起皇子们的功课,我去听了听。”

    孟度:“圣上为何忽然问起皇子功课?”还兴师动众把几位太子太傅都叫过去观摩。

    沈持回忆了下方才在东宫的情形,说道:“圣上说后日就是殿试了,一时兴起想看看几位殿下的学问。”

    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寥寥一句带过,之后把雍王、康玄想在对弈时趁机造势的事说了,感慨道:“这官场之上,无处不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①啊。”

    孟度以极低的声音说道:“雍王弄巧成拙,这下完了。”他又问道:“雍王之外,阿池,赵王、十殿下又是怎样的人?”

    沈持微微笑道:“赵王稳重,十殿下还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不敢押太早。何况皇帝的身体看起来还行,一时半会儿的也不会驾崩。

    孟度会心一笑:“也是。”

    孟度微微一笑,用眼神问他:既然这样,那咱们对周家动起手来是不是可以狠一些了?

    雍王萧承彧触怒皇帝,已是“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光景,周家岌岌可危了。

    沈持:“嗯,是翻旧案的时候了。”

    时候痛打落水狗了。

    孟度搓搓手:“走吧,回家去,明儿等冯大人回来我叫人去给你送信儿。”

    天色渐渐暗下去,天上浮起一弯新月如钩。

    沈持与他各自回家:“那就拜托夫子了。”

    ……

    回到家中把在东宫的事跟史玉皎说了,她唏嘘道:“雍王殿下太心急了,康大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可不是,”沈持微笑道:“他们以为能瞒天过海成事,不过,还是被你夫君我截胡了……”

    史玉皎:“你就吹吧。”分明是让赵王给搅黄了。

    沈持也不驳她,又笑了一笑,二人吃了晚饭,又说了些琐碎的家务事,早早就寝。

    他次日一早照旧去上早朝。因明日殿试,是以今日朝堂上全是在商议、安排殿试之事,并无其他要事。但即便是这样,等沈持议完一拨又一拨的事,从皇宫之中散值出来时,又到一天的黄昏时分了。

    走到半路,大理寺的衙役找来了:“沈相爷,孟大人让小的来迎一迎您,冯大人回来了。”

    沈持一听立刻道:“走,去大理寺。”

    ……

    冯遂从杭州回来了,还顺手捆着几名拐子招摇进京,他这么做是回京后堵人嘴用的,看吧,他到杭州府真的是去打拐的,没干别的。

    第237章

    抵京后他回家沐浴更衣, 再倒头睡了一觉,起来扒拉两口饭,漱了口立马直奔大理寺, 待巡视了一圈地牢,看到陈世仪等嫌犯都好好地被关着, 这才松了口气。

    彼时孟度还没走,看见冯遂笑道:“人交到在下手里冯大人还不放心吗?”陈世仪被押进大理寺地牢后, 他遣两个信得过的牢头日夜轮流值守,不让任何人接近, 是以至今无事。

    冯遂嘿笑两声, 去一趟杭州府回来, 大约旅途奔波的缘故,他人更瘦了, 但眸子锐利如鹰:“在下有些不讨喜的毛病, 还请孟大人不要同在下计较。”

    两人正说这话,沈持来了, 他踏着春日芳华, 一身淡淡的芬芳与这里的气息颇不相衬, 让衙役们看得眼神发直:“……沈相爷。”

    沈持拱手跟他们打过招呼,一抬眸看见孟、冯二人迎出来,面上都带着笑意,心道事情十拿九稳了。

    寒暄之后, 三人去了密室, 冯遂说道:“杭州府生丝暴涨之事基本上没有悬念, 背后的推手是光禄寺卿周六河,操办此事的是陈世仪。”

    “嗯,”沈持点点头:“这件事是明晰了, 只是,”他顿了一下看着冯遂说道:“这件事的难办之处就在于陈世仪本来是庄王殿下的人,一旦追究起来,甚至连庄王殿下都要被卷入其中。”

    再扯上萧承钧,事情会闹得太大。

    他摇摇头:“不大好。”

    冯遂皱眉道:“下官也是这么想的。”

    “或许他们当时利用陈世仪的时候,”孟度说道:“就想到要是失手了便推到庄王殿下身上,这是个坑,咱们不能往里面跳。”

    一旦拉皇子下水,不知多少人要被卷进来。

    “那另辟蹊径,”冯遂说道:“只说打拐之事。”这件事周家也不干净。周六河犯的事不少,没必要吊死在常平仓的那件事情上。

    “对了,”沈持将舒兰庆给他的与周家结亲的名单拿给冯遂:“倘若跟周家有勾连涉及略买略卖人口的,可趁此机会查明并弹劾。”

    冯遂过目后一一记在心里,如获至宝:“沈相爷放心,绝不会让他们有漏网之鱼。”他眼神不经意瞥到康家,讶异地问:“康老尚书如今得有快九十岁了吧?”

    二十多年前他来京春闱时见过此人,那会儿康玄主持了当年的会试,已是快七十岁的老叟了。

    孟度顿了一瞬:“是吧。”

    沈持却没搭这话:“明日殿试,接下来几天陛下顾不得别的,你好好查就是了,不要急。”

    “下官怎么听说,”冯遂压低声音问:“雍王失宠了。”

    他一进京便听市井在议论此事。

    外头传的是“雍王失宠”,仅四个字。不过朝政的事往往字越少,事越大。

    沈持笑道:“冯大人可以大胆往深里查略卖略买人口的案子了。”不用再估计皇帝会袒护着周家了。

    冯遂会意一笑。

    “或许,”孟度还要火上浇油:“还可以翻翻陈年旧案。”很多年前周六河在通州府当知府时,但凡大比之年,天下士子入京赶考,他便纵容当地蟊贼打劫过往举子,恨得人牙痒痒。

    冯遂高深笑道:“在下定给他挖一挖。”

    沈持理了理衣袖:“那就拜托冯大人了。”他垂眸沉思片刻:“不过,冯大人,谨防有人狗急跳墙啊。”

    昨日雍王的事必然叫周家上下惶恐,他们不会束手待毙,必要做一番垂死挣扎。

    孟度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冯大人,下官总觉得近来有人在大理寺附近晃悠,不知是否跟此事有关,还请冯大人多加小心。”

    冯遂听得紧张:“孟大人,有无人贿赂牢头,想要探监什么的?”那些人是想法子来捞陈世仪的吧。

    “暂时没有,冯大人,陈世仪押进来之后,下官是用化名关押着的,且三日或者五日换一间牢房,除本官之外,就连牢头对他关押在何处都不甚清楚……”

    根本不给他们留空子。

    “孟大人真是高啊,”冯遂都不敢接手了:“还请孟大人继续协助本官。”

    沈持笑了:“人到了孟夫子手里保管丢不了,放心吧冯大人。”

    冯遂:“沈相爷你忙你的,等略买略卖人口一案梳理得差不多了,下官再找您。”

    沈持也乏了,于是跟他二人道别:“那本官先回去了。”

    从大理寺出来看看外头的天色,山腰落日,燕背斜阳,又到了傍晚时分。当朝官员独有的青色帷幕的马车停在对面,他走过去坐里面,闭目说道:“回家。”

    马车“吱呀吱呀”往家中赶,走到半路,史玉皎冷不丁跳进车里吓了沈持一跳:“……媳妇儿你怎么来了?慢点儿。”

    “我从宫里头下值出来步行一阵子就看见你的马车了,”史玉皎笑着说道:“巧了不是。”

    她坐稳后抻了抻腿: “今儿在宫里,雍王殿下没来习武,换了八殿下来。”

    沈持早知会这样,他没说什么,把她的腿扳到自己身上,一边给她揉捏一边说道:“……腿酸吧?”

    史玉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嗯。”

    沈持加重力度给她捏腿,再一看她,已经靠在马车壁上睡着了。

    媳妇儿这睡眠真好。他在心里感慨了下。

    等到了家中,他想抱她下来,才发现她这阵子圆润了不少,不过比之寻常的妇人妊娠四个多月,她一点儿都不胖,沈持还能很轻巧地抱她下马车。

    但是他一动她就醒了,见他试图抱她下车,索性双手一伸故意挂在他身上:“抱得动吗?”

    沈持:“……”

    抱是抱得动就是抱起来不敢动,怕一个不稳摔了。但是看着她没有要自己走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小心翼翼把她抱回里屋,末了紧张出一身汗。

    史玉皎则笑着打趣他:“沈相爷体力还不错嘛。”

    沈持:“……”

    她还是很困,饭也顾不上吃,头挨着枕头就睡。他把帷帐放好,跟婢女云苓说道:“等夫人睡醒了去书房跟我说一声。”

    云苓蹙眉:“相爷,要不让夫人辞了差事吧?”京城武将多的是,又不是离了她们将军不行。

    沈持犯愁,反问她道:“以夫人的性子,她歇得住吗?”

    云苓:“……”这倒是实话。

    沈持在书房看了大半个时辰的书,她来叫说史玉皎醒了,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同她一道吃晚饭。

    夜里没什么事,一觉睡到次日五更,洗漱穿戴后照常去上朝。

    春日天亮的早,出门一看,年光三月里,京城百花中,很养眼。

    沈持坐着马车往皇宫走去。

    今日参加殿试的贡士们也一早穿戴齐整来到宏大肃穆的东华门前,走到这一步,都有着荣辱不惊的勇气与耐力,因而他们的目光豁朗而镇定,不同凡俗。

    沈持到了之后看着他们微微一怔,距他当年春闱已过去十二年了。世事漫随流水,流年暗中偷换啊。

    他走过去跟他们打招呼,众贡士们见了他眼神直了一瞬,天下的读书人,谁不知道沈持,又有谁不想像他这样仕途顺利,步步青云,二十多岁便登上相位呢,纷纷同他执礼。

    中有一弱冠之年的佳公子,乍一看跟董寻的气韵有点相像,沈持神思恍惚——这人便是右丞相曹慈举荐的裴牧吧,听说是河东大儒董真的学生。

    忽而他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苦味,沈持以为裴牧身体也不好常需服药,心中怜悯,说道:“清晨风凉,裴贡士还是到廊下避避风吧。”

    裴牧眼神微惊,而后对他拱手施礼道:“多谢沈相爷关怀。”

    说完听话地真的站到廊檐下去了。

    可沈持又陆续从别人身上闻到了这种苦味,他心道:好多士子身体是真不好啊。

    后来他才得知,如今天下的士子读书,常服一种用苦参、黄连、熊胆和成的丸药,夜里读书时含在口中,让苦涩的味道刺激自己,免得打瞌睡。

    也暗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寓意。

    沈持:“……”

    他那会儿还没这么多花样。

    很快,东华门打开,贡士们跟在百官身后,鱼贯进入皇宫,他们会在文华殿写策问,之后接着回去等,等阅卷排名后的金殿传胪。

    而这场殿试,沈持作为左丞相,从头盯到尾,累到几乎虚脱。在这次的为国选才中,裴牧的确是学问和气度不输董寻的一个才子,皇帝只一眼便认准他是新科状元,因曹慈推荐在先,被夸赞慧眼识才。

    曹慈又风光了一回不说,得了裴牧这个得意门生,脸上满是喜气。

    沈持在心里冷笑,也犯难,跟此人同朝为官,实在是时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终于在新科进士们赴完琼林宴的次日,他早早散了值,去大理寺找孟度大吐苦水:“白忙活了。”

    孟度沉思道:“什么时候曹老狐狸被咱们拽住尾巴,才能松口气。”

    曹慈这人,出手总是意想不到,而且还能全身而退。

    沈持苦笑:“这个人高深莫测。”

    孟度:“是啊,手腕极高。”

    就像常平仓那件事,谁能想到呢。

    沈持自嘲道:“所幸我比他年轻多了,总是能赢到最后的。”当眼下拼不过别人的时候,可以宽心将眼光放长远一点儿,好好养生,比命长。

    两个人正说着话,冯遂来了,寒暄后立马切入正题:“沈相,孟兄,查出些眉目了。”

    他说这几日翻出来一桩参与略买人口的案子,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竟查到了康玄头上,原来这位老尚书颇好男色,每隔三五年都要买两名九、十岁左右的美男童,养在身边两三年等他们年纪大了又发卖出去,再换两名岁数小的……冯遂听到拐子的口供后破口大骂:“……老而不死是为贼。”

    沈持:“人证物证皆有?”

    冯遂:“嗯,其中牵线的就是周家。”

    沈持:“查略卖略买人口之事是圣上下的旨意,大理寺在办,既然如此,少不得要告知柳大人一声。”

    要是大理寺卿柳正不想揽,他便亲自写折子上奏。

    冯遂:“是,下官明日便详详细细告诉柳大人。”

    还有,他将周六河在通州时所犯的事也查了个七七八八。

    沈持点点头:“冯大人之果断迅捷,在下佩服至极。”

    冯遂谦虚了两句,又忙他的事情去了。

    翌日,等大理寺卿柳正一来,涉及略卖略买人口的案子、口供都摆到了他案头上,捅不捅出来全在他。

    柳正这个人,骨子里还是有几分正直清高的,他看了后气愤地说道:“好个康玄,好个周六河,无法无天了。”

    他可不惯着周家,第二天在朝堂上弹劾起了康、周俩人,没有绕任何的圈子,直接弹劾,连周六河在通州府打劫举子的事情都给翻旧账了,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群臣闻听一片哗然,也有人感知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心中惴惴不安。

    在大理寺用拐子的事攻讦周六河时,压根儿没有人提杭州府生丝暴涨的事,好似这件事不存在一般。

    周六河懵了。

    皇帝沉思良久:“柳爱卿,这件事既是大理寺查出来的,就还由大理寺处置吧,不得姑息。”

    据说康玄得知事情败露,又惊又怕,还未等皇帝最终发落就一病不起没几日便一命呜呼了。

    三月二十八,康玄的死讯传到宫中,皇帝破天荒在夜里去了庆春殿,周淑妃听说后不是喜出望外而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对自己说道:周家出事了。

    皇帝问罪来了。

    然而并没有,萧敏进来的时候是笑吟吟的:“看样子淑妃已经睡下了。”

    周淑妃:“今儿起的早了,想着夜里无事,就早早睡下了。”

    皇帝携她的手一同入帷帐之中:“朕也乏了,就寝吧。”

    周淑妃受宠若惊,微微僵笑道:“是,万岁爷。”

    “淑妃啊,朕与你做了快二十年夫妻了,”皇帝躺在榻上半眯缝着凤眸说道:“彧儿也十六了,有些人啊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周淑妃闻听这话浑身打起了摆子:“万岁爷,妾常年居于深宫不闻外头之事,疏于对家人管教,是妾的不是……”

    皇帝没再说话,翻个身睡觉。

    周淑妃哪里睡得着,不等天亮就送信给周家,让周六河立马辞去官职,上奏给皇帝请求宽恕。

    周家老太爷得信儿后举起棍子打了周六河一顿,打完两眼失神地跌坐在地上,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可是周家的棍棒之下却出了个逆子。

    看看他干的好事。

    不过此事,周家乐观地想着:只要周六河辞官,皇帝便会看在周淑妃母子的份上饶了周家。他们连夜拟了辞官奏折,等次日一早送进到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谁知皇帝看了之后依旧火气很大,放出口风说要褫夺雍王的封号,直接迁怒到萧承彧身上了。

    第238章

    沈持听说后回家对史玉皎说道:“圣上约摸是在逼周六河自裁以谢罪啊。”

    倘若真叫大理寺把周六河的罪状昭告天下, 天子脸上也不好看,毕竟沾亲带故的。

    “周家有那么听话吗?”史玉皎微微冷笑:“周六河断然不会自我了结,必要机关用尽求个生机, 这下有好戏看了。”

    “嗯,多半是这样的, ”沈持若有所思:“不过,你这话提醒我了。”等周家有病乱投医, 慌了阵脚,便是他上树拔梯的时候。

    史玉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要趁火打劫给周家挖坑啊?”

    沈持光笑不答:“先看看再说。”遇到时机能踹周家一脚当然要踹啊, 在这件事情上他可不想当什么正人君子。

    史玉皎:“圣上动了怒, 周家已是秋后的蚂蚱, 话说穷寇莫追,围城必阙①, 你袖手旁观吧, 别沾手了。”

    沈持笑道:“嗯,我记住你的话, 轻易不会插手的。”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下场。

    观望, 嘿嘿。

    这件事就先这么着。

    外头珠帘簌簌而响, 子苓走进来说道:“相爷,夫人,史老夫人打发人来,让夫人回去史家一趟, 说是有事找她。”

    “我过去看看, ”史玉皎跟沈持说道:“一会儿回来吃晚饭。”

    “要是祖母留饭, ”沈持说道:“你就在那儿吃吧,不用管我。”

    史玉皎也不同他客气:“好,那我走了。”说完带着婢女回娘家去了。

    她们出门后, 剩沈持自个儿呆着,他沏了一壶茶,到书房去坐着看书,刚翻开一卷,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进门来,他立刻起身往外走,到了前院,竟看见沈煌从京畿的田庄上骑马回来了,怀里还抱着老狗旺财,说是快不行了,却一直不肯咽气:“大约是要见你最后一面。”

    沈持一怔,旋即伸手接过旺财抱在怀里,老狗的毛发干枯杂乱,吐出比进气多……叫赵蟾桂:“赵大哥,快去请兽医来。”

    赵蟾桂犯难了:“相爷,京城里只有给马治病的,给猫儿狗儿治病的大夫只怕没有啊。”京城家家户户几乎豢养马匹,或骑或驾车,是以有人专门习了给马看病的医术。至于给猫儿狗儿瞧病的,他从来没听说过。

    “旺财都二十来岁了,”沈煌叹了口气:“寿命到了,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法。”

    沈持摸着旺财的头:“狗小叔,你是就此别过呢还是再续续命,等我生个崽儿让你看看?还有五六个月吧……”

    旺财极度虚弱地乜了他一眼,浑浊的眸子里放出微光,好像在说:这还用问吗。老人家当然要看到孙辈才能闭上眼啊。

    沈持:“赵大哥,快去街上打听打听哪家的大夫能给狗看病,实在不行,请给马看病的大夫来。”

    赵蟾桂急忙去找兽医。

    沈持把旺财抱到灶房放在干草堆上,给他盛了一碗肉汤,拿勺子一点点放到它嘴边让它舔食,吊着口气儿。

    好半天后赵蟾桂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相爷,找到了,大夫来了……”

    沈持抬头一看来者:“……”

    裴牧。

    这……

    那人执礼道:“在下略通兽医术,故而毛遂自荐,冒昧之处还请沈相爷宽恕。”

    说来也巧,赵蟾桂上街去请兽医,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问谁会给狗看病,恰好让跟同年在街肆上逛游的裴牧听见了,恰好他幼时养过一群猫猫狗狗,每年季节交替时,小东西们难免生个病,为了给它们看病,他翻烂了《活兽慈舟》,自学成才医治好不少猫狗之疾……立刻上前自荐,于是便来了沈家。

    沈持来不及问他有的没的,直接把人领到灶房:“那就麻烦裴状元看看,这狗还有没有救了?”

    裴牧蹲下来看了许久旺财,摇头说道:“它老了。”并没有什么疾病,而是衰老到极限了。

    “有无续命的法子?”沈持看着旺财,面上闪过一丝不舍。它在沈家二十年了,跟家人没什么两样。

    裴牧皱眉道:“有是有,只是使那方子让沈相爷花了银子,也不过半年左右。”狗能活到二十来岁已经很高寿了。

    “它还有活着的意愿,”沈持轻抚旺财的脑门:“是不是啊小叔?”

    旺财微微瞥了裴牧一眼,从这一眼里,沈持似乎看到了催促:它不行了,要治就快点儿吧。

    沈持:“麻烦裴状元开药方吧。”

    “薅一把鬼针草来,”裴牧说道:“给它喝,能喝多少是多少。”“再用川穹、冰片、降香……搓成米粒大小的药丸,一日喂三次,大约能吊着命……”能活多久他就不清楚了,看命。

    赵蟾桂:“好,我这就去。”

    跑出沈家才想到:鬼针草是什么,他不认识啊。好在他机灵,找了个老伯问了问,很快就在一处墙角找到了。

    他又去药铺抓了药搓成丸,急匆匆赶回去,照着裴牧的法子给旺财服下,眼看着它的眼神从涣散到一点点微弱地重新聚起来,整个狗似乎又有了些微生气……

    沈持见状松了口气:“裴状元,请到书房坐坐?”

    “下官恭敬不如从命,”裴牧说道:“沈相爷请。”

    二人到了书房,沈持说道:“裴状元请坐。”说罢他也落了座:“去翰林院了吧?还习惯吗?”

    河东大儒董真一脉的士子,在当朝以笃诚内向出名,沈持其实很想招揽裴牧的,奈何被曹慈先下手为强,着实遗憾。

    “下官才去了两日,见到同僚尚有些拘谨。”裴牧如实道。

    沈持:“本相当年也打这时候过,放宽心,很快就熟识了。”

    “多谢沈相爷开解,今日贸然登门,一来在下确实会些兽医术,二来,”裴牧躬身施礼道:“替家师谢谢沈相爷从前对青溪兄的照顾。”

    “惭愧,”沈持默然一瞬:“是我疏忽他了。”

    裴牧摇摇头:“家师没有埋怨沈相爷之意,只能说一切皆是定数罢了。”

    沈持再无其他言语,只说道:“他日有机会,一定去拜访董大儒。”

    “在下这次,也是来向沈相爷辞行的,”裴牧说道:“在下当算上奏圣上,乞求外放。”

    当上翰林院修撰,仕途前景光明灿烂啊。

    沈持愕然:“裴状元这是为何啊?”

    裴牧沉思片刻说道:“牧有些不服京中水土,怕他日碌碌无为,落个橘生淮北则为枳的笑柄。”

    其实他是讨厌曹慈,此次被他举荐,按理说该以曹相的门生自居,但他瞧不上曹老狐狸,不愿意来往,因而想要躲出去。

    沈持:“……”人各有志,他也不想说什么。

    “没别的事,”裴牧喝了一盏茶,起身道:“在下就告辞了。”

    沈持:“多谢裴状元为我家旺财瞧病,多谢。”

    裴牧:“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沈持把他送到门外:“裴状元好走。”

    送走客人,史玉皎打发云苓给家中送了饭菜来:“夫人说相爷不用再张罗饭了,吃些这个吧。”

    大概是在史家给绊住了,留她吃饭。沈持接过来:“谢了。”云苓一看沈煌也在:“老爷,饭菜不够的话奴婢再回去取些来。”

    沈煌摆摆手:“我还得趁着天没黑透赶回庄子上去,不然他娘要担心的,你们吃吧。”

    沈持揭开食盒:“爹,好几个菜呢,咱爷俩儿凑合吃一顿吧?”

    说完他拿来两双筷子,又搬出一坛酒:“爹,来,少喝点儿。”沈煌坐下跟儿子一起吃饭,说起话来:“怎么听说雍王殿下……”坊间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他在京郊都听见了。

    “嗯,”这儿只有他们父子,沈持朴实说道:“爹听到的都是真的。”

    沈煌听了担忧地问:“你没牵连进去吧?”

    沈持摇摇头:“没我什么事儿。”

    沈煌仰头喝下一盅酒:“那就好。”在得到儿子的答复之前,他心里头忐忑的不行,生怕儿子一个不慎卷进去,他心想:事涉皇子,这里面的水得有多深啊,阿池要吃亏的……这下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两个大男人吃饭快,片刻就风卷残云吃罢了晚饭,沈煌漱口后牵来马要走:“天不早了,我走了。”沈持送他出门,顺路去史家接史玉皎。

    小两口回家后又是卿卿我我,然后这一日如流水般又过去了。

    日复一日,平淡过了十来天。

    这日,四月初二,报晓晨鼓敲过,天色才明,他照旧起床去开启门户,乘坐马车沿着宽一百步的京城大道的左侧行驶,赴皇宫上朝。到了东华门外,几名提早到来的大臣,吏部尚书穆一勉,大理寺卿柳正等人正在谈论:“……裴状元上书到吏部请求外放做官,唉可惜了……”

    外地的官吏都是年年盼,日日盼着进京做官呢。

    沈持:“……”他心道:这个裴牧还是真有点儿意思。

    这件事很快就在文武百官之中传遍了,片刻后到了朝会上,穆一勉上奏给皇帝之后,议论声更大了,纷纷为裴牧惋惜。

    右丞相曹慈听到这事儿后很是堵得慌,这好不容易捞了个人,他是想栽培裴牧,来日做他的左膀右臂的……这人怎么不上道,好好的翰林院修撰放着不当,请求外放算怎么一回事。

    这是被什么迷了眼吧,曹慈还想留着裴牧这个人为自己所用,于是进言道:“陛下,京兆少尹林瑄林大人上任已有五年之久,是不是该拔擢一下了?”“光禄寺卿空缺,臣以为以林大人在京兆少尹位子上的功绩,当能胜任。”

    周六河辞官后,官禄寺卿的位子空出来了,要有人补上去,曹右相真是能操心,什么事都想着呢。

    沈持从朝会开始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但他心里嘀咕:曹慈一开始这哪里是举荐林瑄,这是排挤人啊。光禄寺卿别看这品阶高,但跟京兆少尹一比,那就是个虚职。

    林瑄跟自己走得近……呵,曹老狐狸这是不动声色对他的人动手了啊。这个提议好啊,一石二鸟,既笼络了裴牧又倾轧了林瑄,呵。

    众人听了也都不解:“……”

    这不在说裴牧的事儿吗,曹丞相扯到京兆少尹林瑄身上是几个意思。

    马上又听曹慈说道:“陛下,裴修撰想到地方上当官,或许想历练治理一方,咱们京兆府与地方大同小异,且从前沈相、林大人都是状元出身任京兆少尹,不如让裴修撰上任京兆少尹,这样免去了状元郎外放,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想了想说道:“林爱卿是在京兆少尹的位子上久了,只是光禄寺卿过于清闲,”他乜了礼部侍郎李叔怀一眼:“礼部也该有新尚书了,李爱卿,你也该升一升了,你来当礼部尚书,让林爱卿当礼部侍郎,如何?”

    原礼部尚书康玄死了之后,空缺的官职总要有人补上去的。

    冷不丁升官,当上礼部尚书了,在侍郎位子上坐了将近二十年的李叔怀一时过激,愣了好打一会儿才跪地谢恩:“臣谢主隆恩。”

    同僚纷纷轻声道和。

    皇帝又说道:“至于裴爱卿嘛,是可以去京兆府历练一番。”

    他对曹慈的话从善如流,事关三个人官职变动的事情就这么落定了。

    林瑄去礼部当侍郎,算是实在升官仕途往上走,沈持心里踏实多了。

    ……

    这日散朝后,在翰林院供职的裴牧接到了调任京兆少尹的旨意,得知又是曹慈举荐的之后,脸色有点难看。不过皇命难违,他只能做好上任的准备。

    而右丞相曹慈那边呢,为了抬举“他的人”,在四月十二日裴牧上任京兆少尹时,遣礼部用车队护送他前往京兆府,前有衙役鸣锣清道,后也有衙役们戟阵追随,一众僚佐相拥……然而走到半路,突然之间,宫里头的一名太监丁会出宫办事,大约很急或是平日里横行惯了,驰马横向窜出,直冲他而去,裴牧眼疾手快,命人一下子制服了他,且按住马头,下令依照法令行事,除以杖击。

    太监开始还很嚣张:“裴大人,奴才只是惊了马而已。”

    裴牧铁青着脸:“行刑。”

    一阵棍棒落下,太监气绝身亡。一般很少人会惹他们。偏刚入仕途的裴牧不怕,直接把人给打死了。

    沈持:“……”

    当晚,皇宫上书房内,皇帝面带怒气,责问他和曹慈,裴牧为什么杀人之前不请示,要独断专行。

    曹慈诚惶诚恐:“……”

    京兆,也就是京城,在汉代时被形容为辇彀,意思是天子的车辙之下,坊间说道“辇彀”二字的时候,多数时候是指离天子太近,各种矛盾总错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皇亲国戚、御林军、宫里的大小太监都是不能惹的,然而裴牧却贸然行事,不知变通和退让……这能成什么大器,看来他看错人了。

    此人断然不可用!

    于是赶紧说道:“当街杀人,陛下虽爱惜裴牧才华,但也得给他一些教训,臣以为该贬官才行,让他长个教训。”说完还摇摇头:“臣糊涂,请陛下责罚。”

    他急不可耐地又想要把裴牧踩下去,跟他切割。

    皇帝微一点头,正要下旨,沈持说道:“陛下,请听臣说一句。陛下既任裴大人为京兆少尹,令他管理天子脚下的土地,上任之日就有人纵马惊了他的,这不仅是对裴大人无理,更是骄纵,他对纵马的人用刑,重在当街纵马,与宫中的公公身份无关啊。”

    皇帝想了一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怒气未消,只好退而求其次,想追究他事后不汇报的过失,沈持说道:“裴大人只是行使正常的职责,可写在日常的奏折之中,没必要当时就汇报给陛下。”

    这逻辑没问题。

    皇帝还不甘心,再求其次:“那这种事情就不用告知朕了?”

    第239章

    他气的不光是裴牧打死了宫里头的太监, 还不满为何没有把这件事上奏给他。

    沈持说道:“陛下,臣以为,应该由宫中的司礼监上奏给陛下。”被裴牧打死的太监丁会是司礼监管的, 合该由他们过问并上奏此事。

    跟裴牧无关,他作为京兆少尹, 遇到有人在街头纵马横冲直撞,选择执法没有一丁点儿问题。

    皇帝想了想, 又看了曹慈一眼:“曹爱卿,朕听着沈爱卿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要不,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

    冷静一想, 裴牧此举虽不讨喜,但大昭的律例就是这样写的, 他占理啊!

    他话锋一转:“不过, 沈爱卿啊,你下次见到裴爱卿, 还是要提醒他一句, 性情要温和……”

    沈持顺坡下驴:“是, 陛下,臣一定转告裴大人。”

    君臣二人谈得很顺利,曹慈在一旁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这亏吃的太大了——没把林瑄撵到光禄寺卿这种没用的位子上, 裴牧又跟他全然不是同道中人, 费了半天心思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直抱怨这阵子走霉运, 应该闭紧嘴巴蛰伏静待时机来着,到底还是心急了些。

    皇帝朝着沈持下巴微抬:“去吧,去吧。”

    “是, ”没他什么事了,沈持赶紧说道:“是,陛下。”

    等他一走,皇帝屏退太监等侍从人员,只留下曹慈,君臣俩看样子要说体己话了:“曹相啊,你这两日见过雍王吗?”

    曹慈微微一愣:“……”他心道:雍王不是被你自个儿给关起来了吗?我又如何能见得到他。

    皇帝这么问,难道是老糊涂了。

    可转念一想,不对,皇帝眼神锐利,哪有半分老态——不会是在给他挖坑吧?

    曹慈一字字斟酌着说道:“陛下,臣心里头一直惦记着殿下,只是这两日殿下没空见臣,如果陛下恩准,臣请见一面殿下。”

    皇帝凝着他说道:“唉,曹相啊,你有所不知,朕心里头苦啊,朕的这个儿子年纪小,心思单纯,难免一而再再而三受人挑唆犯错,一时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朕只好让他闭门静静心,只是,他毕竟是个半大的孩子,朕也不人心责罚太过,”他顿了顿:“曹相,这该如何是好?”

    受人挑唆?

    曹慈首先想到的是康玄,可那老东西不是已经死了吗。

    还未等他想好如何应答,只听皇帝冷不丁换了话题:“周六河虽去了官,但……”话都这里没再说下去了。

    这下曹慈听懂了:皇帝对周六河去官并不满意,大约是对这人起了杀心吧。

    等等,皇帝为何单单留下他说这件事,曹慈转过弯来了,是让他给周家传话,去逼死周六河!

    什么时候周六河死了,就什么时候放雍王出来。

    一阵轻微的不安袭来,他稳了稳心神,面上神色不动,装糊涂地说道:“周家这阵子寂然无声,夹着尾巴做人,想来也在思过,陛下,想来是雍王殿下从前提点的缘故……”

    曹家和周家是亲家,要是他出手逼周六河去死,天下人不笑话他落井下石吗。

    他不能沾这个手。他得甩出去。

    又把话题拽到了雍王身上。

    皇帝本想让曹慈出手逼死周六河,奈何对方不听话,只好悻悻地摆摆手,生硬地说道:“曹相也忙别的去吧。”

    曹慈赶紧告退。

    从宫里出来回到家之后,一屁股跌坐在太师椅上,额上骤然汗津津的,干坐半晌才端起茶盏灌下一口茶,这时候管家曹四在外头通报了声:“相爷,周家给咱们送分红银子来了,您要过目一遍吗?”

    周家为什么给曹家送分红银子呢,说来话长,这两家在京城有一桩共同操持的生意——放京债。

    京债,看名字就知道跟后世的借贷是同款,没错,它是古人放高利贷的一种,但它挑人,是专门放给那些在考中进士之后没有银子支持赴任之前在京的开销银子的新科进士的,说简单一点儿就是还未踏上仕途的准新官,他们先借一笔银子维持生活,然后等他们获取官后,户部会发放一笔银子,他们再拿这笔银子去偿还京债。

    借京债大概是从唐朝开始的,《旧唐书》有一句不大起眼的话——“所冀初官到任,不带息债,衣食稍足,可责清廉。①”

    说的是新科进士到地方上上任,如果他没有借过京债,没有利息要还,靠朝廷的俸禄就能富足,他多半会清廉,不会想方设法搜刮老百姓。

    反过来说,如果一位新官背负着京债上任,到任之后为了还债,首先要想办法鱼肉百姓——捞钱,不会一心做个好官。

    因而,京债弊大于利,虽能让寒门士子能体面过活,但更多的是让新官钻进钱眼里,从而没了爱民之心,是以唐之后的历代明君都三令五申禁止放京债,但是却没有那一个皇帝的治下能够拒绝京债,屡禁不止,这是公开的秘密了。

    是以本朝一旦新科进士选了官职,户部立即会发放一笔银子,就是为了尽可能杜绝他们借京债。

    但总免不了有些新科进士缺钱,等不到户部的银子,只能靠借京债过活,因此从未绝迹,只要不出事,京兆府、户部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大过问。

    ……

    周家是在二十来年前就开始放京债的,后来周淑妃进宫得宠,他们攀附上曹家之后,两家联手一起做,京城士子进京考试,私下里暗暗借京债,周家那些年往外放了很多,若是有用的,便不要利息,要是后来觉得没有用的,还清楚了便不再说其他。

    但就在几年前,曹慈忽然命曹家人金盆洗手,退出不干了。

    但周家为了笼络住曹家,每年依旧送些分红过来。

    曹慈沉声道:“送进来。”

    曹四把银子拿了进来:“相爷请看。”

    曹慈漫不经心随手拿起银锭托了两下,说道:“你去把周六河放京债的事情捅出去,让户部去查。

    曹四:“……”曹家先前不是也参与了吗。

    曹慈把账册丢到火盆之中:“从前的也都烧了吧,记住,曹家,跟这件事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曹四愣了片刻说道:“是,相爷。”

    翌日,便撒出了口风。

    而后,户部果然上当了,员外郎朱尧头一个让人暗中去查,果然,查出许多起这样的事情。

    放京债,借京债这个事情其实没多大事,但是,周家通过放京债这儿笼络人,这就是嫌命长了。

    朱尧找到证据、证人之后去找沈持:“周家放京债这事儿,咱们管不管?”

    沈持是知道有京债这么回事的,但他不知道京城里放京债的是周家,心道周家的胆子比他想象的大多了,皱眉说道:“秦尚书知道吗?”

    朱尧:“下官还没有跟他说。”

    “还请朱大人跟秦尚书说一声,”沈持说道:“听听他怎么说。”

    朱尧将这件事报给了户部尚书秦冲和,秦老狐狸一琢磨:周家刚失事,这事儿随之被抖露出来,看样子是有人要落井下石,借户部的手再给周家一闷棍,说道:“让本官好好想想。”

    过了一日后,他问朱尧:“沈相知道吗?”

    朱尧点点头:“下官告知他了,沈相说让知会秦大人您一声。”

    秦冲和点点头:“你拟一份详细的奏折来,本官先上奏给曹相爷。”曹慈和周家是亲家,不知曹家是否涉及其中,他得先试探试探。京城各家之间的事情盘跟踪错,复杂啊。

    “是,”朱尧说道:“秦大人。”

    两日后,关于周家放京债的奏折递到了曹慈的手里,他打开一看脑子嗡的一声:他不是把这件事甩出去了吗?怎么又回到了他手里,一看是秦冲和的印章,气得摔在地上:“秦老匹夫,不会给沈相吗?”

    他越来越觉仕途力不从心了,桩桩件件事情都变得很被动,他脸色变得颓然。

    一旁的管家曹四瞧着他的脸色问:“相爷,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咱们怎么办?”

    曹慈默然片刻说道:“唉,送到本相手里的奏折,只能上奏给圣上了。”

    这件事还得由他来揭出来,交恶周家。

    忽然。

    “砰砰——”有人急促地敲门,曹慈给曹四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看看,过了会儿,人进来了,是周家的。

    一开口说的就是放京债的事,他们听到风声了,但是曹慈很不耐烦:“这事儿啊你们还是去找淑妃娘娘的好。”

    周家人气愤道:“曹相,别忘了……”当年曹家也是有份的。

    曹慈冷笑道:“周老爷,千万不要血口喷人,否则,只会更难收拾烂摊子。”

    周家人被他嘲讽得哑然:“……”曹家早在几年前就退出放京债了,还真是空口无凭。

    只能悻悻离去。

    他一走,曹慈立即去书房写了一封奏折,遣人连夜送进宫去。皇帝看到后拿手臂夹着奏折,直接去了周淑妃住的庆春殿,声音平淡如常地说道:“你看看这个。”

    自打雍王失意后,周淑妃每天过得战战兢兢的,听他这么说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抖着手打开一看便瘫软在地:“……万岁爷,这……这……妾……”

    嗫喏着说了半天,甫一抬头,皇帝不知什么时候早走了。

    皇帝从庆春殿出来后,用御笔在曹慈的奏折上写了行字“替朕去一趟周家。”,命人送给他。

    曹慈看到朱批,摇摇头:“唉……”终究是躲不过去,还好,奉旨办事也算是过得去,当晚,他去了一趟周家。

    至于他对周家人说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但是他走之后,还未到天明时分就传出了周六河暴毙的消息。

    周六河死的很仓促,死得很突然。白日里死讯传到宫里的一瞬,皇帝舒展开眉头,徐声说道:“去给雍王殿下送床凉席,这天儿眼见着有些热了。”

    大太监丁吉愣了愣:“……是,陛下。”

    第240章

    彼时, 京城各世家也都知道了周六河的死讯:“死……周大人死了?”先前与他不对付的人一抿唇,心中别提有多痛快了,而平日里来往密切的则心中惶恐, 着人四处打探消息,生怕牵连到自家, 更多的是与之毫不相干的人家,他们三五好友聚众小酌, 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说的最多的还是“到底是谁弄死了周六河”, 有人说道:“我听说是曹相爷, ”他说完挤了挤眼睛:“曹相爷这是挥泪斩亲家啊……”

    “我怎么听说是户部干的, 说是周大人私放京债,被户部弹劾了……”

    一人压低了声调说道:“我表兄的小舅子的表姨父的侄子在京兆衙门当差, 他说呀, 是周淑妃和雍王母子俩失宠了……周大人从前干的那些旧账被翻了出来,圣上大怒, 公事公办叫他死的……”

    “唉, 不管怎么说, 曹相爷这人是真狠……”有人反驳他:“当大官的哪有不狠的。”

    “话不是这么说,我瞧着沈相爷就不赖。”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又有人开腔:“说起沈相爷,全天底下能有几个那样的人物,无论样貌, 才学, 人品那都是一等一的……”

    “是啊, 是啊,这种事情必为沈相爷不屑于为之啊。”曹慈这事儿办的很“减分”,招来一片嘲讽, 不得不告假在家中暂避一避风头。

    因而朝中百官和沈持打交道的愈发多起来,至此,他仕途的前半场,可谓是政绩名声粲然可观,一路高升,根基初成,不知不觉间开启了恢弘的后半场。

    不过,更忙了,往往从清晨五更离开家去上朝,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得以归家,匆匆吃口饭又要到书房处理、复盘手头的事情,深夜时分才得以就寝。

    眼下到了五月初,史玉皎妊娠的月份越来越大了,算着得有七个多月,每晚起夜频繁,迷糊着如厕,沈持怕她磕绊,哪怕有婢女值夜他也不放心,非要一趟趟自己亲自跟着,这么一来,夜里睡得少,也不安稳,未到六月,他人又胖了一圈——大概是传说中的过劳肥来了,一日在上书房,皇帝萧敏不经意打量他一眼,皱了皱眉头又笑了:“沈爱卿发福了啊。”

    然而他的面目看上去却有些憔悴,不似先前那般目光眉彩奕奕动人。

    沈持脸皮很厚地说道:“说来惭愧,臣近来想学心宽,没想到却只是体胖了起来。”

    皇帝听了哈哈大笑:“对了,朕听十皇子说史将军月份大了,担忧累着她,向朕请求让她讲《孙子兵法》,不再动枪使棒,你看怎样?”

    皇子们纵然不领兵打仗,也要粗略读兵法书,这是昭朝皇室的规矩,大抵是要他们博个文韬武略的名声吧。

    这是好事啊,求之不得。

    沈持赶忙谢恩:“臣替贱内谢过陛下,只是臣回去后还得过问她愿不愿意。”十皇子有心了。

    “嗯,你回去跟史将军商量一下,”说完这件事,皇帝又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事情?”

    沈持从容道:“回陛下,户部与吏部的事情多一些,户部左不过是夏收之事,而吏部则出了些意外,多名外地官吏上书,说是在任十多年升迁停滞不前,漫长时光里他们仕途不济,一直未能被拔擢,请求吏部考量,酌情升迁。”

    皇帝说道:“我朝的地方官吏的的确确是有这个问题,你跟穆尚书说说,从今往后多加考核,要及时向朕举荐有能力的官吏。”

    “是,”沈持执礼说道:“陛下,臣遵旨。”

    这时候外头有太监禀道:“陛下,雍王殿下来请安来了。”

    周六河死后,皇帝把雍王给放了出来。

    沈持听见立马道:“臣告退。”

    皇帝摆手:“去吧。”

    沈持从上书房退出来,到了门口,正正好跟雍王打了个照面,那孩子消瘦许多,眼神也带着隐隐的不安,见了他哑声道:“沈相。”

    “臣见过殿下。”他站定后施礼道:“殿下万安。”

    雍王微一点头,转身迈步而去。

    沈持心道:看他这副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兴风作浪了,加上前有曹慈称病告假在家,朝堂上大抵要安静一阵子。

    此后果然如他所料,一时间,京城的权贵从上至下全学乖了,无人再生事,很是平顺。

    是日傍晚沈持回到家中,吃饭的时候跟史玉皎说了皇帝的意思:“圣上让你从明儿开始给十皇子讲兵法,不再动气力了。”

    史玉皎微愣,而后苦笑道:“要讲兵法,翰林院那么多才子呢,哪个不比我讲的好。”

    因月份渐大,身形易显笨拙,是以她梳了高耸的云髻,换上了绣花繁复的交领上襦,下衬一条素色百褶裙,这样既不束着小腹,也不显怀,反倒有种雍容华贵的气韵,跟世俗的认知中,她丞相夫人的身份全然契合了。

    沈持夹了一块肉放到她碗里说道:“翰林院都是些文人,他们没打过仗,让他们去讲,还不是全都浮在文字上面,怎有你身经百战讲起来生动深刻。”

    史玉皎眉尖微蹙。

    “你要是不愿意,”沈持说道:“我想个法子帮你辞了吧?”

    京中什么人物没有,不用可着他媳妇儿一个人薅。

    “也不是不愿意,”史玉皎为难地说道:“我毕竟没什么学问,怕哪里讲错了叫人笑话。”她又想了一想:“被人笑话是小事,万一错了,误了皇子,说不定啊还要获罪呢。”

    有些不敢揽这桩事。

    沈持:“你现在月份大了,容易累着,在家里歇着最好不过了,要不,辞了怎样?”

    “这样又辜负了十殿下一番好心,”史玉皎愁眉苦脸地说道:“好难开口。”

    沈持:“我去说,好不好?”

    史玉皎却摇了摇头:“你让我再想想。”

    “要不这样,”沈持给她支招:“兵法书上的字眼呢,你就照本宣科,多讲一些实战,这样就不会出错了吧。”

    史玉皎:“这倒是个法子,可是我照本宣科都怕出错呢,你不知道,兵法书中好多废话呢。”毕竟她幼时学兵法书,只留意了对打仗有用的,比如“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①”这句,她认为只有“不战而屈人之兵”有用,其他全是啰嗦的废话……但要给皇子讲授的话,这些废话也得细究其意,讲得深入浅出,难着呢。

    沈持拍着胸脯笑道:“这个容易,找你相公我帮你写注解嘛。”

    “真的?”史玉皎眼睛一亮,带着几分戏谑浅浅笑道:“沈相爷忙得过来嘛?”

    沈持挑了下眉:“圣上让吏部多升迁官员,很快就会有一拨贤才进京,到时候我就清闲多了。”

    不像眼下这般每日忙得分身乏术。

    “那好,”史玉皎精神抖擞地说道:“以后就靠你了。”

    沈持笑笑:“嗯。”小两口有说有笑才吃完这顿饭,沈家在京郊的田庄上来人了,送了满满一车干麦秸来,说是朱氏交代,这些秸秆是今年新的,反复曝晒过,是给儿媳妇布置宴室用的,让他们择个吉日铺进房子里去。

    宴室是古代妇人生孩子的产房。在当时的京城,家中有妇人妊娠,会专门在静僻的院子里腾出一间屋子来,将门窗挡上做好避风,室内摆设分娩所用之物,室内用艾草熏上数遍以消毒,还要在吉利的方位摆上摆件祈祷大人孩子平安。

    孕妇在分娩之前的几日就要搬到宴室,在这里临盆并坐月子,一直到满月后才搬回从前的卧室。

    这秸秆是用来铺在宴室的地上,上面再铺毯子,到时候踩上去软软的,要是万一孕妇想要站着生下孩子,“落草”时也不会摔着磕着。

    沈持听见“宴室”二字凝着史玉皎说道:“还有些早吧?”算着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呢,可见沈煌夫妇俩盼孙子孙女的心切。

    他是知道家中要给产妇布置宴室这件事的,想着等几日去孟度那里讨讨经验,谁知他爹娘就先给张罗上了。

    史玉皎则从来没想过这事儿,下意识地用手拍了拍肚子,跟拍西瓜一般说道:“没熟,还早着呢。”她看着送来的码放整齐的秸秆:“让阿娘费心了。”

    沈持连忙拉住她的手:“轻点儿。”嫌她拍肚子的劲儿大了。

    史玉皎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旁的婢女也在低头偷笑。

    沈持说道:“宴室的事也交给我,你不用操心的。”史玉皎皱了皱鼻子:“辛苦相爷你了。”她打了个哈欠:“困了,沐浴,睡觉去。”

    沈持伸手牵她回屋。

    五月底的天气,人间已开始苦炎热,等她洗澡回来后,他拿蒲扇坐在床边摇凉风:“明儿叫人去买些冰块来……”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侧着身睡着了。沈持扯起唇边无声地笑了笑,心想:谢天谢地,到了孕晚期媳妇儿照旧能吃能睡,不那么受罪,真好。

    她睡着后,他去书房,先从书架上抽出本《孙子兵法》来,翻了几页,提笔在她当作废话的句子后面写下注解,一条,又一条……

    子夜,狼毫笔尖滑过宣纸,发出沙沙沙的细微声,摇曳的烛光照得书房通明,窗外的中天上,月儿正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