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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周淑妃没话找话:“薛学士教彧儿也教得很好呢……”

    “淑妃啊, ”皇帝看着她说道:“薛学士讷口少言 ,朕看彧儿的性子有些像他,反倒不像你这个亲娘了。”

    他越发不爱听她说话了。

    周淑妃:“……”

    皇帝这是在提醒她话太多了。

    ……

    昆明城。

    腊月二十三, 小年这一天,朝廷给官吏们的腊赐到了。

    封着黄稠布的腊赐马车一入城门, 引来诸多人围观,有新来的军户, 也有当地的土著,都伸长脖子瞪着眼睛:“还是当官好啊……”

    “哎呦, 咱没托生在富贵人家, 这辈子别想了, 省省力气开了春刨地去吧……”有人泼冷水。先前大理国只有贵族子弟才能做官,平民不能入仕, 想当官只有投个好胎才行。

    一个小后生不服气地说道:“谁说的, 读书好就能考科举到朝廷做官……”听说新的朝廷取士不问家世,只要读书好都能做官。

    “读书?”方才那人缠着头巾, 笑话小后生:“去哪里读书?谁给你当先生?你家穷得叮当响, 有那个银子?”不知要花多少银子呢。

    沈持和唐注来迎腊赐, 正好听到这边在说话,他扫视一周,目光落在那小后生憋得通红的脸上,缓缓说道:“诸位, 这里山水奇绝, 物产丰富闻名天下, 但是你们却没有科举入仕的机会,被北地视为化外野蛮之地,本官看着痛心, 今后,本官和同僚将在这里办官学教化百姓,有志气的孩子,都可以进官学学习安身立命之本、修身齐家之学、或治国平天下之术,也可以考科举入仕途做官……”

    众人闻言,微微扁嘴,心中根本不相信。当官的刚来这里,说的话肯定好听,总要哄他们一阵子的。

    唐注接着他的话说道:“本官已在西南做官二十几载,这里虽然偏远,但人杰地灵,子民并不愚笨,也不是生性野蛮,而是师者寥寥,好学之风未成,使我当地聪慧有志的儿郎,白白生就聪明卓绝之资,却如昆山良玉,未遇旷世巧匠雕琢,难成大器,沈大人说的话并非诓骗大家,兴官学这件事由本官来办,怎样?”

    百姓听了不住点头,眼中怪敬佩这两个父母官的。后生们则仿佛埋在心底的一股血气此刻被激发出来:“沈大人,唐大人,我们等着开官学去念书呢。”

    沈持又笑眯眯地说道:“不远处鹤州府已经请了王渊王大儒授课,你们学的好的,近在咫尺,到时候可以去听他的课……”

    在鹤州府上课的王渊打了个喷嚏:我谢谢你啊我的好学生……

    于是昆明府百姓的这个年,又多了一重期盼——开官学。

    “沈大人啊,”唐注回头埋怨沈持:“你提的开办官学,到时候下官一封奏折到户部去要银子,你得给批啊。”别拍拍屁股走人了,推说让他们自己筹集银子。

    沈持笑道:“唐大人不如再来一次黑吃黑,让豪门富户募集一些银子筹办官学?”

    唐注:“……也行吧。”哼,户部官员就没有个大方的,都是抠门的主儿,指望不上。

    他回去左右一想,让家人拿着腊赐到街上给卖掉了,说是卖的银子作为开办昆明府官学之资,要知道这是他头一年领朝廷的腊赐——以前官阶低,没有这回事。其他人听说后都笑道:“那本官的腊赐也不用留着了,拿去换银子吧。”

    腊赐对于他们从京城来的官吏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倒也不心疼。统共换了百余两银子,以为年后开办官学之资。

    沈持:“唐大人,这件事得好好让百姓知道。”多好的立人设的事件啊。

    二人一合计,请了个说书人在茶楼酒肆中编了个故事开始说,每每听得人泪流满面,挡都挡不住慷慨解囊往府衙送钱,虽不多,但都知道府衙要开办官学了,缺银子。

    当地的豪门听了后:“……”

    这要是不出钱,不光得罪府衙不说,连百姓也得得罪,几家连夜碰头,商议各出多少银子。

    这么一来,明年开办官学的银子差不多有着落了。

    沈持笑嘻嘻:“唐大人,缺的户部给添补上啊。”

    唐注:“……”

    ……

    越到年关,满城越弥散着迎接新年的喜庆气息。

    夜幕初下,街上行人依旧很多,都在置办年货,灯笼还有爆竹。

    年二十八,鹤州府的官吏来昆明城过年,王渊也来了,他们和军中的将领们聚在一处宴饮。往年大理段氏最爱在大年夜或是元日的时候偷袭挑起边衅,将士们从来没过个好年,今年一举平定了西南,终于能安心过年了。

    那个热闹呀。

    唐注提议道:“你们不能回乡与亲人团圆,牛饮何益?”

    “不如来猜钱吧?猜错者以冬日为题吟诗,猜中者不饮,猜错者饮酒赋诗,如何?”

    猜钱是当朝宴饮聚会的一种娱乐,就是拿个铜板,猜正反面。

    当下众人都说好,让史玉展监令,未切题者罚酒。早由书吏取来令钱。令钱与寻常的铜板无异,只是稍微大一些,正面和铜钱一样篆有文字,背面则光滑如镜,无任何装饰。

    首轮由沈持执令,贾岚与韩绍对猜,贾岚猜是正面,韩绍猜是反面,沈持开令,是反面,贾岚赋诗。

    他略作思忖,便不紧不慢地吟诵道:“云南国在天涯,六诏山川景物华。摩岁中山标积雪,纳夷流水带金沙。……①”

    还没吟完,众人便击掌叫好,一起喝彩,都满饮一杯。

    王渊说道:“起势不俗,中间转承自然,收束照应,不错,为诗中上品。”

    众人深以为然,纷纷祝酒相贺。

    接着是史玉皎与袁婉对猜,兰翠执令,结果袁婉猜中了,史玉皎赋诗一首。她听着外头的爆竹声,慢慢踱步,稍加思索便吟出来:“段氏乱西南,群盗如猬起②。天子钦点将,征战从此始。……”

    大家静静地听着,等她吟完,都面色凝重地说好。

    王渊点评道:“史将军的诗,心驰天上人间,眼观六路八方,情通古今,大开大合,自有一番豪情。”

    众人听了都来恭贺她,也恭贺她夫君沈持。

    弄得沈持很不好意思,心里却有些自得,又满饮一杯酒。下一句沈持猜错了,该他饮酒赋诗。

    “你们饶了我吧,我真不会作诗,何时听过我作诗……”

    “打油诗总会的吧?”

    都不想饶过沈持。

    沈持硬着头皮:“细雨蒙蒙夜深深,同僚携酒来敲门。问汝何不带肉来,答曰金银无半文。”

    “哈哈哈,沈大人果真只会打油诗啊……”

    沈持:“不骗你们啊。”

    贾岚挑头说道:“太煞风景,我们要劝说服史将军休夫了。”不仅家世配不上,学习成绩还不好。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沈持也跟着笑,虽然面色略红,却脸皮厚,并不尴尬难堪。

    王渊说道:“归玉有才气十分,十分都给了文章,文章心怀天下,兼济众生,是事工名臣的气度。瑕不掩瑜啊……”

    听到这里,都不约而同地说道:“沈大人就是这样的人。”

    沈持不好意思地看着史玉皎笑了笑。

    他们继续玩,后来也做不出什么好诗了,但都不当回事,有人拿来棋盘,又拉着人下棋去了……直近三更将尽,月影西移,才饮至尽兴,一个个微醺回房。

    彼时一地月色,漫天光华,微微地流淌。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而热闹,日升日落,月圆月缺间,龙祥元年的正月匆匆而过。

    各地到了二月里开始开科举考试,而后放榜一气呵成。

    秦州府省城。

    二月二十,三年一度的院试放榜。

    如果这次榜上有名的以后就是秀才了,每月能从县衙领二两银子,还可以见官不跪,从此有身份有地位了。此次下场的考生从客栈奔出来,叫着嚷着蜂拥去看榜。

    到了午后,考生们都已看了榜单,榜前只余下沥沥淅淅的人驻足。

    有人从头至尾挨个念榜上的名单:“……第一百三十名,沈知秋,第……”

    这时省城府衙的衙役走过来:“各县的生员榜单都送到了,回去看吧。”他们要把榜揭下去保存起来了。

    禄县。

    “阿秋,你考中了阿秋。”沈凉两口子从县城回到没玉村:“哎呀,我的阿秋出息了,考中秀才了……”

    当看到府衙门口张贴出来喜榜上有儿子的名字时,他们乐不可支,盼了多少年啊,终于考中了。

    沈知秋目光淡然,手里孩子收拾包袱:“嗯,考中了。”

    张氏:“阿秋你这是要?”

    沈知秋说道:“爹,娘,我想到外地去游历一番,开开眼界。”沈凉两口子还在做着举人大老爷的梦:“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回来?”心里头说道:还不赶紧读书去,一鼓作气考个举人。

    “随便出去走走。”沈知秋看着他爹沈凉好吃懒做日渐隆起的肚子:“爹,少吃些酒肉吧。”

    太胖了不好。

    张氏说道:“你爹好不容易才过几天好日子,你又嫌他了。”沈知秋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只跪下来给他二人磕了个头:“那爹,娘,你们好好过日子吧。”

    沈凉:“这孩子……”怎么考中秀才后说话有点叫人心里头发凉呢。

    “出去走走好,”张氏说道:“早点回来啊。”

    ……

    三月初,昆明府衙来了一个年轻人,说是要找沈持,他身穿一袭青衫,头戴儒巾,两道清秀的眉之下,一双眼睛里闪着温润的光芒,恍若两道清澈的小溪。

    “阿秋,”沈持一下子认出他来:“你怎么来了?”

    既熟悉又陌生。沈持对自己的评价是挺淡的一个人,先前在家时也没怎么在意过堂兄弟。

    沈知秋头一句话就是:“阿池哥,我考中秀才了。出来游历,顺道来看看你。”他说得很平静,丝毫没有那种熬了多年终于出头的喜悦,这让沈持有点意外:“真好,阿秋,祝贺你。”

    沈持正忙着,不少人都在跟他说各部都有什么公文来了:“阿秋你先在我房里歇下,我一会儿就来。”说完让赵蟾桂带他去他的住处。

    “不用了阿池哥,”沈知秋说道:“我本就是出来看看的,你忙你的,我去逛逛就好了。”

    沈持随口提了句:“爷奶还好吧?”他正准备忙完这阵子向皇帝告假,回禄县探亲呢。

    “都好着呢。”沈知秋说道:“你得空回去看看吧。”

    “二伯和二伯母进京给你打理田产了,”沈知秋说道:“想接咱爷奶一道去的,他们不去。”

    故土难离。

    沈持点点头,准备散值后同他闲聊,他以为沈知秋只是出去逛逛,便没有在意。

    到了傍晚吃饭时,他左右找不到沈知秋,问赵蟾桂:“阿秋呢?”

    赵蟾桂说道:“沈秀才说出去逛逛,就没有再回来了。”

    沈持:“……”他心想:可能沈持秋是出门游历的,见他这里忙,便逛山水去了。

    直到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沈知秋连亲都没成,还有那种对功名的淡漠后,眼皮一跳,叫赵蟾桂出去找人,可到了夜里,回来说沈知秋已出城去了。

    ‘

    沈持:“……”大约要回去忙着准备考乡试吧。他本来想推荐他到鹤州官学游学,听听王渊授课呢。

    一件事赶着一件事,容不得他多想,直到四月份,又是一年沾衣欲湿杏花雨之时,昆明府衙才有序运转起来。

    史玉皎那头屯田的事又要他帮着主持,一直到了五月中,才紧赶慢赶粗略忙完春耕。

    你说巧不巧,刚腾出手来,宫中的大太监丁吉就来了。

    四处看了眼,丁吉笑得脸上的褶子挨着褶子:“沈大人哟,这时节天气好,回京还能玩一玩雅虫,您不回去?”

    这是皇帝的意思,来问问滇地的事忙完了没有,完了就下旨让他回朝。

    沈持:“本官想带家眷一道回京。”史玉皎什么时候走,他就走。

    丁吉:“……”

    “看来今年七殿下又捞不着会唱曲儿的蝈蝈玩儿喽。”他瞧着,一时半会儿的,史玉皎还走不了,这一对妇唱夫随的,没辙。

    ……

    八月黄草生时,史家向朝廷上书,请求让史玉皎解甲,水到渠成,皇帝同意了,还赐她依旧享受三品武官的俸禄,又说道:“史爱卿年轻,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个事儿,回京后朕再给她安排个差事。”

    史家:“……”不过好歹能回京了,怎么都成吧。

    随后,吏部下发召沈持回京的公文,连同兵部给史玉皎的一道送达昆明城。

    沈持夫妇二人接到公文后,开始着手回京事宜。

    赵蟾桂:“大人,咱们在鹤州府还有一座宅子呢,卖掉吗?”沈持这才想起来:“赵大哥,你去一趟,卖了吧,所得银子就不用拿回来了,遇到老弱贫困的,给他们便是了。”

    那宅子不贵,但有他住过的名头,吉宅,应当好出手。

    赵蟾桂应了声“是”,提前去黔州府卖宅子。

    唐注近来正忙着建官学,听说沈持要走,道:“大约十一月份官学就开学收学生了,沈大人再等等那一天吧,亲眼瞧瞧。”

    沈持:“官学还缺个大儒来讲学是吧?”他笑道:“这回我可请不动了,赶紧走人避开这事儿,唐大人自己发愁吧。”每个官学开学,按照惯例头两年都要请位名儒来授课,像鹤州府就请了王渊。

    唐注:“唉哟,瞧沈大人说的,下官哪里是那种人……”其实他还真想让沈持出面给昆明府官学请位大儒前来执教呢。

    沈持为了不叫唐注打他的主意,等九月底办完事,与史玉皎双双骑马离滇。他们商量好,也向朝廷告了假,先回禄县省亲,而后再回京城。

    那日,夫妇俩没有惊动别人——提前挨个辞别了,只让史玉展来送他们。

    长亭外,官道旁,史玉展骑着马跟着他们,依依不舍地问:“姐,姐夫,你们真要走啦?”

    他还想在他们身边再待上两三年呢。

    沈持:“嗯,以后只有你回京探亲的时候见面了。”说完这句话他的鼻子酸了酸:“回去吧,照顾好自己。”

    史玉展抹起了眼泪:“姐夫……呜呜,我舍不得你走。”

    沈持:“……”

    史玉皎跳下马给他擦着眼泪安慰:“好了,你姐夫说不定还会来这里办差的……不哭了……”

    越哄他哭得越厉害。

    “史小将军,”忽然,远处,一兵士骑马奔来:“左土司骑着大象来昆明城找你了……”

    左当归来了!

    一瞬,史玉展抓起手帕擦了个脸,飞快翻身上马:“姐,姐夫,再会。”话说完,人也快跑回去了。

    沈持和史玉皎相视一笑,齐翻身上马,正要奔驰而去,忽然,身后一个十几岁挺鼻深目的小子追了过来:“沈大人,我今年就要去官学念书,以后一定会去京城找你的。”

    “我等着你。”沈持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准。”那孩子朗声说道。

    他身后,不少百姓跑过来:“沈大人,史将军,怎么不跟咱们说一声就走了。”

    历经两年又八个月的治理,滇地的经历已经收尾。沈持不记得他们,但是此地的人记得沈持,他们听说他要回朝,追过来恭恭敬敬地对他长揖施礼,说着祝福他的吉利话。

    对这位容貌瑰丽的年轻官员,他们是满怀感激与敬畏的。

    沈持很是动容,他下了马,还了他们一礼:“后会有期。”说完又上马离去。

    两人快马加鞭,不到两日就到了黔州府境内,歇息一夜,与赵蟾桂汇合后继续赶路回禄县。

    第192章

    一路上, 日出而行,日落而入驻驿站,越往北走, 天气越寒,过了长沙府, 孟冬十月,繁霜霏霏, 他们都换上了棉袍。

    十日后到了秦州府,北方徘徊, 正遇上今年的头一场初雪, 马蹄踩在雪地里嘎吱嘎吱地响。

    秦州知府换了人, 与沈持不相熟,于是他没惊动当地的官吏, 只歇息一晚后直接回禄县, 没有给他们拜访、招待的机会。

    又走了一日,到了禄县进城后, 看见一人骑在驴背上喝酒, 沈持定睛一看是文丛, 这么多年这人都没有升迁过,好像被朝廷遗忘在这里似的。

    沈持对史玉皎说道:“当年我还是从文大人嘴里听说你到西南去领兵了呢。”

    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那年你几岁?”史玉皎笑着问他。

    沈持:“十一二吧。”

    ……

    他们穿着常服走在县城的街道上,好多人都看他,只觉得这个后生眼熟, 长得俊俏, 却猛一下想不出来这是谁。

    跟在他身边的女子虽然穿着大氅, 但那背影好俏丽啊。

    等他走过去后,他们恍然想起来了:沈状元,是七年前考中状元归来省亲的沈状元啊。

    等他们反应过来要打招呼时, 沈持已经走远了。

    到了县城,赵蟾桂回赵家去。沈持和史玉皎夫妇二人到没玉村探亲。

    他们到的时候是暮色渐浓时分,农人不是在家中吃饭便是已经关着门取暖,是以路走过来,没见着几个人。

    到了家中,熟悉的篱笆墙,院子中一片寂静,他下马后,才有一条眼神清澈的小黄狗探出头来东张西望,好怪啊,再看一眼,这俩人是要来我们家的吗?

    沈持对史玉皎说道:“这便是我们沈家的老宅了。”说着他对里面喊了声:“爷奶,大伯父,大伯母,阿大阿大哥,阿秋,我回来了。”

    小黄狗跑到院中摇着尾巴嗷嗷叫了两声。

    这声让沈家在家的人哗哗啦啦全都出来了。

    老刘氏走在最前头:“阿……阿池,”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撩起衣襟揉了揉,看着史玉皎说道:“这是……阿池媳妇儿吧?”

    沈山紧跟着出来,看到孙子孙子媳妇儿,嘴唇动了动:“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冻着没有,快进屋来。”

    沈家大房的杨氏出来拉着史玉皎,她看起来很显老,手脸都很粗糙,身板却很是健硕:“快进屋。”

    沈持和史玉皎进屋一起给老两口磕头:“爷,奶。”

    大房的杨是赶紧来招呼他们两个人坐着,又去倒茶,拿水果和点心给他们吃。

    大房的两个堂兄,沈全和沈正都成了亲,此刻,各带着年轻腼腆的媳妇儿来见沈持:“阿池,弟妹,这是你们嫂子。”

    沈全的媳妇儿陈氏怀里还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女娃儿,脸蛋红彤彤的,一看就养得很结实。

    沈正娶了同村的女子吴氏,才过门没多久,看起来也挺老实本分的。

    史玉皎从身上的荷包里取出来一个小巧的金手镯,给她穿了绳,戴在脖子上,让她玩儿。陈氏赶紧说道:“头回见面就收你这么重的礼,叫咱们心里多过意不去。”

    史玉皎又取出一个给了沈正的媳妇吴氏:“是西南那边专门打给小娃儿的,你们不嫌弃就收着吧,以后给小孩子戴,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这是她离滇的时候兰翠买给她的,一共有三对六只,想是让她给沈家小辈的。

    吴氏谢过她收下。

    见面执过礼后,沈持问:“阿秋呢,他三四月份的时候去南边找过我一次,那时候我太忙了,没来得及跟他说几句话,后来他直接走了,我还以为他急着回家来读书呢……”

    老刘氏红着眼睛说道:“阿秋考中秀才后,说到外面去游学,至今没有回家。”沈山叹了口气:“阿秋没怎么出过远门,不知道这么久在外头怎么过的……”可是孙子大了,总是要出去走走的。

    正说着呢,三房沈凉两口子从县城赶来了,几年不见,夫妻俩吃得很富态,上好的衣料把微凸着肚腩衬得更显眼,进门还颤了颤,饱满的面皮一看分家搬去县城后日子就过得非常滋润。

    沈凉也说沈知秋九月份的时候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人在陕西府那边,抱怨他出去游历的不着个家,太不孝了。

    沈持松了口气,心想:年轻人寄情山水也是好的。

    可他又转念一想,沈知秋既是出门游历,为何独独去见他一面呢,他心中有个不好的预感:阿秋,可能不会再禄县来了。

    ……

    心中独自唏嘘了一阵,沈山问他:“跟着你的赵家那小子成家了没有,你可别把人家给耽误了。”赵秀才家里就这一根独苗。

    沈持:“这次回来,大约要成亲后再走。”沈山点点头:“你可不能亏待人家。”沈持连忙说是。

    大房杨氏和三房张氏到里屋去了一会儿,出来让他们小两口去沐浴、歇息:“你们去洗个澡换身衣裳。”

    她俩则跟着老刘氏去张罗饭菜。

    屋里的家具一水儿的新式样的,说是沈莹带着她女婿回来省亲的时候,那在京城做木匠女婿给家里打了好几套,又舒适又好看,尤其是那张书桌颇是简洁大气,一个人用着宽敞,两个人一块儿用却也不显得拥挤,史玉皎看着说道:“这书桌做得真好。”

    “咱们回京后也找他做一张,”沈持说道:“你还喜欢什么一并瞧好,回京后找他做就是了。”

    史玉皎笑了:“你还没回去就想着麻烦上亲戚了,出息。”

    沈持:“……”

    等他们洗漱后换了衣裳出来,也该开饭了。

    时值冬季,没有时令蔬菜,家里只有一排放在屋檐下的大白菜,也来不及去买肉,老刘氏去街坊家买了只养的鸡,拎回来摸黑杀了,跟白菜一块儿炖了锅菜,又拿出白面来烙了些饼,让他们当主食吃。

    “不知道你们回来,”老刘氏拉着史玉皎坐到她身边:“这顿饭随便吃一些填饱肚子,明儿你想吃什么,叫阿池去买菜,我做给你吃。”

    史玉皎:“奶,这就很好了。”说完跟着沈持一起拿起饼卷着吃起来。

    虽是高门绣户女却很随和。

    饭桌上,沈凉问他说:“孟夫子到底靠不靠谱,这么些年了,阿朵那边还没有消息,哎,以他的人脉。在京城里给阿朵找个婆家就这么难吗?”

    语气里满满的全是抱怨。

    沈持说道:“小叔,姻缘的事儿不好说,孟夫子本人不也是才成的亲吗?”

    沈山一直瞪沈凉,让他别在史玉皎面前给阿池丢人。

    史玉皎倒没什么,还客气地说道:“小叔小婶别急。”

    “我说阿池媳妇儿,”张氏拉着史玉皎说道:“你这次回京后就不去打仗了吧,你们史家在京城的年头久,你要给你妹子上上心,说个好人家啊。”

    史玉皎看着沈持,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张氏:“……”

    “三娘离京多年,”沈持淡淡地说道:“等我们回去再说吧。”

    张氏一下子气短了:“……”

    “老三,老三媳妇儿,”沈山撵人了:“我看你俩也没胃口,回屋去吧。”

    沈凉拉着张氏:“走吧。”家里的饭菜一点儿滋味都没有,省得坐在这里碍眼讨人嫌。

    张氏还要跟史玉皎套近乎,被她男人拉走,回到屋里抱怨个不停,好像谁都对不住她似的。

    等沈凉两口子离开饭桌,沈山问史玉皎:“阿池媳妇儿,你领兵打了十多年的仗吧?”

    跟她聊起打仗的事来。

    老刘氏见他们吃的差不多了,瞪了一眼沈山:“老头子你有点眼色吧,俩孩子才奔波回来,该让他们早早歇下才是。”

    她又跟大房的两个孙儿媳妇说道:“今儿不要找阿池媳妇儿说话,有什么话都搁到明儿说。”

    陈氏、吴氏瞧着史玉皎:“嗯。”

    “是不早了,”沈山瞧一眼窗外,撵他们回屋就寝:“夜里冷,你俩夜里多盖些被子。”

    沈持一身疲惫,打个哈欠说道:“爷,我们回屋了,你也早点儿歇着。”

    说完,带着史玉皎回屋去了。屋里生了炉子,暖烘烘的,二人洗漱完毕,都生了睡意,她说道:“咱爷怎么夜里还出门啊?”

    沈持走到窗户底下一听,果然听见大门“吱”一声响了:“或许是出去串个门吧。”

    他催她睡觉:“今晚在自己家中睡觉,没比这再踏实的了。”

    再不用担忧战鼓声,也不用忍受旅途中驿站的单薄而潮湿的被褥了。

    沈持头一沾枕头便来了五分睡意,等她挨着他躺下,瞬间便进入梦乡。

    史玉皎多年从戎,夜里睡眠很浅,一下子改不过来,到了四更初,她又听见沈山回来了,心道:这么冷的夜晚,他到底出去干什么了。

    ……

    次日清晨她醒来,听见老刘氏在院子里洗东西,水声哗啦:“老头子,你不是刨了它全家吧,一二三四……十一只呢。”

    这会儿沈持也醒了:“咱奶在院子里洗什么呢?”他披衣起身下床稍稍打开窗户一瞧:“……”

    院子里的绳子上吊着十几只蟾蜍!那皮肤上疙疙瘩瘩的叫人叫着心头发麻。

    这是昨夜沈山去村头池塘的泥下把冬眠的挖出来了吧。

    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老人家要干什么。禄县人不吃蟾蜍,肯定不是给他们吃的。

    等老刘氏洗干净稍微晾了下,便用竹筐盛着出门去了。

    沈持这才敢出来问沈山:“爷,你昨儿夜里出去啦?”

    沈山拿热毛巾擦了擦脸,看着史玉皎说道:“我们禄县啊偏远,家里没什么稀罕物儿,但是人人都说咱们这里的癞*□□好,出产的蟾酥最毒最管用,争相来这里买,我想你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只怕往后腿疼,捉几只这两天找郎中给取了蟾酥,你带回去,让京城的郎中配些保养的药丸,万不要日后自个儿受罪。”蟾酥配的药治风湿关节痛最管用了。

    沈持:“……”哦对,禄县的蟾酥很有名气。嗐,他从前哪里留意到过这个。

    原来,将军抑或是将士们打完了仗,往往一身汗,但无论多热,他们都不能脱去铠甲,一旦脱掉,就会得“卸甲风”,在古代,这是要人命的,常常有将士死于卸甲风,据说是大汗之后吹风贪凉,导致血管急剧收缩而引发了急性心脏病。

    “对了,”沈山又问她:“你带的兵,没有得卸甲风的吧?”

    史玉皎笑了笑:“爷你还知道解甲风呢,是呢,我们打完仗是不能脱甲的,哪怕湿淋淋的也要穿在身上,更不能饮冷酒冷水贪凉,营中都知道这个,很少得解甲风的。”

    沈山:“戏文里说常十万就是得了卸甲风没的。”常十万说的是明初大将常遇春。

    这虽然保住了命,但常年在汗水里浸泡,容易患上慢性病,比如风湿关节炎。

    史玉皎听说沈山大半夜去池塘的淤泥下挖蟾蜍是想给她取蟾酥,一下子哽咽住了,半天才说道:“爷,你这次跟阿池和我一块儿去京城吧。”也好让他们小辈多尽尽孝。

    沈山:“好孩子,我还硬朗着呢,在家里种地自在,不去啦。”

    第193章

    上回在京城, 上不得台面的三房两口子,面对满地的达官贵人上窜下跳,跟耍猴儿似的, 让他惴惴不安,生怕给沈持惹出祸来, 于是他赶紧回来了,他想着, 他们老两口不去京城,沈凉没理由带着他媳妇儿往那里跑, 摁在禄县, 看得住。

    这些年他总是跟大房和三房说“福不可享尽。”, 要知足,大房沈文一家子听他的话, 踏实下来过日子了, 三房沈凉跟他媳妇儿烂泥扶不上墙,好吃懒做, 但只要不惹事, 就随他们去了。

    史玉皎看向沈持:“阿池……”沈持晓得她的心思, 他看着沈山说道:“爷,我们以后多回来看您。”也只有这样了。

    过了晌午,得知沈持回来,禄县的官吏纷纷赶来沈家, 想要见一见他, 这是官场上的礼节之一——拜会乡贤。

    无外乎送送礼攀攀关系走走门路, 求个日后在官场上相互提携。沈持不爱这套,于是沈家由沈山出面,在庭院中摆了茶炉, 烧着茶水,谁来了都请他们坐着喝茶,喝完茶即送客,带来的礼原封不动退回去。

    沈持则避开他们去了青瓦书院,同窗们大都已经考中秀才,余下的都是一些。后来的读书郎他都不认识。听说赵秀才已经不在青瓦书院的食堂做猪肘子了,还颇有些失落,对史玉皎说道:“我本想带你去吃那个猪肘子的。”

    如今的食堂已经成了他最先前的模样,里面只有一些灶台,供学生们晌午的时候热饭。说是自从孟夫子以后走了以后,赵秀才岁数大了,也干不动了,便关了食堂,不再经营吃食,沈持颇为惋惜。

    史玉皎笑了笑:“京城也有一家很好吃的猪肘子,等回京了我带你去,我小时候总是自己拿月钱去买呢。”

    他二人在青瓦书院转了转,找了个人打听周夫子周渔去哪儿了,一个小十来岁的小书童说道:“这位郎君许久没回禄县了吧,周夫子三年前考中举人,经人举荐到省城的官学当先生去了。”

    沈持真为他高兴,这么一算,周渔也才不到四十岁的年纪,正是往高处走一步的大好年华。一切都跟他当年不一样了,有些物是人非的惆怅。

    那孩子又很得意的跟他说:“郎君,你不知道吧,我们书院可是还出了很有名的一个才子。你知道如今朝中的户部侍郎沈大人吗?他就是我们县的人,原来在青瓦书院念过书的。”

    沈持:“……”

    史玉皎看着他笑而不语。

    在书院走了一圈回到家后,来拜访他的人都知趣地走了,沈家又清静下来。

    晌午之后,老刘氏挎着藤编的篮子从外面回来,里面放了个干净的瓷瓶,找了两个大夫一块儿给取,很快就把那些蟾蜍身上的蟾酥取了出来,装在瓶子里准备给史玉皎带上。

    史玉皎小声对沈持说道:“来到时候没带什么礼,你也不提醒我。”没想到来了之后,老人家对她这么上心。

    “你放宽心吧,”沈持:“没有谁会在意的。”

    史玉皎还是过意不去,她把身上的银票拿出来,偷偷放到了老刘氏的枕头底下。

    晚饭时,老刘氏把莲藕刨成细蓉剁碎,又将猪肉剁碎弄在一起做了藕饼,煎至两面金黄后,香味出来了,一家人都探头往灶房看去。

    她又用葱花给做了一些油饼,在鏊子上一翻一转就好了,史玉皎非常喜欢吃。她说,原来在军营的时候,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油饼。那会儿北地的白面很难运到西南去,一年都未必能吃上一回,稀罕的很。

    她喜欢吃,吃得很香,旁人看着也有胃口,都比往日多吃了些,沈家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要是老二两口子在家就好了。”一家子十几口人围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这辈子就圆满了。他没提沈知秋,或许在潜意识里以为小孙子不过是出去游玩儿,很快会回来的。

    正在吃饭的时候,赵蟾桂领了个女子来,跟他年纪相仿,两人都腼腆地说道:“大人,这是我表妹李霜……”大约是两家说好要结亲的。年轻的女郎赶紧来给沈持行礼,他还了礼道:“赵大哥,你在家中成了亲再去京城吧。”

    跟着他蹉跎多年了,沈持每每想起很歉疚,这下总算能松口气了,他心中暗自打算要多送些贺礼。

    赵蟾桂谢过他,略坐一会儿便告辞了。

    沈持和史玉皎打算明日清晨动身回京,晚饭后说道:“我和三娘明早起来就走了,爷奶,你们多保重身体。”他拿出三十两银子交给沈山,请他爷到了赵蟾桂成亲那日代他去随个礼。

    歇息一晚次日临走前又分别同大房和三房话别。

    大房沈文两口子嘴拙,只拉着沈持的手不大说话,三房张氏伶俐地说道:“你和你媳妇儿这一回去,二哥二嫂得你们孝敬,享不完的荣华富贵,阿池啊,还请你帮阿朵留意着亲事……”

    他们指望着有一天女儿得了一个贵婿,把他们接到京城去享福。他们现在虽说有银子,可是在禄县有很多是花钱买不到的东西,只有京城才有,到底还是那里好。

    沈持也不与他计较:“三叔,三婶,那我们走了。”

    天气晴冷。

    走出家门,他与史玉皎牵着马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看,才呵了呵手翻身上马,出没玉村向北而去。

    二人一路上马不停蹄,十一月初,回到了京城。

    进城后沈持和史玉皎二人先回他租赁的宅子,刚一到门口,老狗旺财拖着后腿从门缝里挤出来,对着他汪汪直叫。

    它岁数大了,已经没之前跑得快了,老态龙钟,把沈持看得眼睛一热,也不顾身上穿着崭新的官袍,直接把他抱起来。

    旺财伸出舌头去舔他的手,又从他怀里挣脱下来去蹭史玉皎……

    京郊的田地那边雇了佃户,再加上沈莹和申厚出力帮他们操持着。已经收了一季了,沈持回来的时候,都已经种下冬麦了。正是农闲时分,沈煌夫妻俩在家中住着,听见声音一起出来,把儿子和儿媳妇打量一遍都红了眼:“……可算回来了。”

    他们前一阵子就听说沈持小两口要回京,盼星星盼月亮,掰着手指数日子,今儿才盼到。

    家中的布置还和从前一样,他娘朱氏收拾得一尘不染,进屋后堂屋烧着炭火,熏着橘子皮,清新又暖烘烘的。

    沈持携史玉皎一道给爹娘磕头:“一直未能侍奉在爹娘身边,儿子不孝,让爹娘操心了。”

    朱氏把史玉皎搀起来:“昨儿你娘还来了一趟,家里都想着你呢,”她对沈持说道:“你俩回屋换身衣裳,去三娘府上见见长辈吧。”

    沈煌夫妇早听说儿子和儿媳妇要回京了,早把他们的房间给收拾了出来,被褥等都是全新的。

    史家又送了很多布料,还没等史玉皎回来,给她做了几箱子衣裳,说是要把这十一年未穿的女装都弥补回来。

    沈持小两口一回房间,不用从包袱里拿,衣柜里挂的都是新做的衣裳。

    “三娘,”沈持一边换衣服一边说道:“你要是不习惯,住史府也行。”毕竟少小离家,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成了嫁出去的女儿,要住到别人家里去,想来是不自在的。

    “那你呢?”她穿襦裙的时候不太熟练,好半天系不好带子,沈持过来帮她:“我跟你回娘家多住两日没事的。”

    史玉皎笑道:“别,让外人知道了笑话你。”

    京城碎嘴子多。说不定不几日就要传出沈大人惧内的话了。

    沈持:“那就今晚住这里,明晚住你家,看他们还怎么笑话。”

    两人正商量着呢,外头一阵响动,再一出来,沈月和舒兰庆,史家两个小女郎,还有沈莹和申厚两口子、沈知朵——她在孟家养的很好,身边还有两个丫鬟服侍她,越发像殷实人家的女郎了……全来了:“他俩快三年没回京了……”

    乌泱泱坐了一堂屋的人,几上摆满了他们带来的礼。沈持和史玉皎一出来就被围住了,问长问短的,弄得他俩不知该跟谁说话了。

    沈月的丈夫舒兰庆说道:“咱们说会儿话就散吧,他俩明日还得进宫复命呢。”

    众人这才憋回去热情:“赶紧歇一歇吧。”陆续各回各家。

    沈持跟着史玉皎去史家见过长辈,被留下吃了两顿饭,至天黑方回去。

    因明日一早要进宫复命,他二人洗漱后便早早歇息。

    一夜无话,醒来时未到五更,沈持夫妇起来梳洗一番,便赶往皇宫,先去上朝。

    到了东华门外,百官来的人还少,一看见沈持围了上来,恰好这时候丁吉出来了,使了个眼色让沈持夫妇跟他进去。

    沈持还礼,并未说话,只是微微点头。他二人亦步亦趋地跟在丁吉身后,不紧不慢朝宫内走去。

    穿过皇宫的九曲回廊,到上书房门外侯了片刻后,被宣进去。

    进入屋内,沈持夫妻紧趋几步,上前跪拜皇帝萧敏。皇帝萧敏端坐丹犀之上,堂下立一男子,十分昳丽儒雅,只是他脸色苍白,二十来岁却面露病容,不知是谁。下首坐着七皇子萧承彧。

    见到沈持夫妇二人,病美人微微点头,算是招呼。

    “这是今年春闱的新科状元董寻。”皇帝看了眼董寻说道:“这是沈爱卿与史爱卿。”

    沈持夫妇与董寻相互执礼。

    皇帝面色平静如水,缓缓道:“滇地今日情形如何?”

    沈持回禀道:“回禀陛下,滇地物产之丰富,天下少有。如今在那边屯田,兴奉郡学,想来不久就会民风大变。”

    皇帝轻轻叹息,缓缓道:“有归玉操持,朕无忧矣。”

    “全赖同僚出力,”沈持说道:“陛下盛德,臣万万不敢居功。”

    “董爱卿想到滇地去任职,”皇帝点点头说道:“沈爱卿以为如何?”

    沈持又朝董寻看了一眼,似乎答非所问:“……陛下,滇地遥远,气候与饮食与京城差异极大。”

    他心道:光这么远的路对董寻这个病美人来说都是一道大坎,遑论瘴气与其他了。

    皇帝萧敏听后笑了:“董爱卿,你还是呆在京城朕身边吧,这样你祖父也好放心些。”原来董寻是河东大儒董真的孙子。董真曾是与王渊齐名的大儒,都在朝廷中做过帝师,故而与皇帝很相熟。

    董寻的面色变得微微失落:“是,陛下。”

    “在京城也大有可为,”皇帝萧敏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持一眼:“年初萧相致仕了,他手里的事情,以后沈爱卿跟董爱卿帮朕打理打理。”

    沈持与董寻对视一眼,微有些忐忑地说道:“……是,陛下。”

    “走吧,”皇帝萧敏说道:“先去上朝,等上完朝,你三人再回来,朕还有事。”史玉皎虽解甲,但还未去兵部交还帅印,故而这两日还得跟着文武百官上朝听听群臣议事。

    朝廷上一如往昔,御史言官最为活跃,口水直溅喷完这个骂那个……

    六部官员兢兢业业地奏事……

    沈持听得头疼,一个时辰后,皇帝萧敏命退朝,他又回到上书房。

    皇帝萧敏命大太监丁吉:“把十皇子抱来。”

    一会儿一个乳娘牵着个四岁的孩子来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皮肤很白,但是手上却有几道擦伤,看着像是跌的。

    “十皇子顽皮。”皇帝带着笑意说道:“每天在花园里招猫逗狗,还不叫乳娘和宫女跟着,受了伤也不哭喊。朕拿他没办法……”

    反观雍王萧承彧身上的衣裳,一粒尘土都不沾,非常的矜贵,那才有个皇子的样子。

    十皇子进到上书房后他看了看沈持,又看了看史玉皎,问道:“你是史将军吗?听说你在西南待了十几年,对吗?我还听说那里有名贵的药材,对吧?”

    众人都不解他为何要这般问,十皇子又说道:“我母妃病了,吃了宫太监开的药。两三个月来都不见好,若有名贵的药材,何不让我母妃吃吃试试?”

    后宫的德妃郑琼今年九月份临盆时难产,生了两天一夜也没生出来,眼看着她快要不行了,太医院请示皇帝萧敏,问保大还是保小,皇帝下旨保大,稳婆立刻去找了秤钩来放在沸水中煮。

    古代产妇难产时,若是保大,就用秤钩把胎儿活生生勾出来,不再管其死活。

    就在准备动手的时候,郑琼忽然醒过来说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自己生,我能生下来。”

    她觉得这次蹊跷的很,每每快要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人把孩子再往她肚子里推一把一样……她不知道的是,大皇子庄王萧承钧早在她起初怀孕的时候就买通了宫中的太医和稳婆,要在她临盆时做手脚……

    把人赶走后,她冷静地抱着床榻上的柱子,呼吸,用力……半个时辰后终于产下一女,她却因精疲力竭失血过多,几乎丢了命。

    所幸诞下的小公主长得据说跟过世的贤懿太后一模一样,其实跟皇帝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皇帝头一眼看见爱女就喜欢的不得了,连带着对郑琼也比较上心:“传旨下去,朕要德妃好好的,如果有闪失,你们整个太医院就等着陪葬吧。”

    太医们害怕了,轮流值守在临华殿,个个拿出毕生绝学,这才保住了郑琼一命。

    但因这次生产艰险,她落下了病根,身体虚弱到不行,出了月子也不见好转,终日卧病,不离医药。

    众人一惊,连皇帝都跟着一惊,四岁的小孩子竟说话竟如此有条理清晰,目的明确。

    第194章

    郑德妃病了?

    沈持和史玉皎对视一眼, 又看着十皇子说道:“殿下,药材是有,只是是药三分毒不能乱吃, 要大夫对症下药才行。”

    提到郑德妃的病,皇帝萧敏也发愁, 他微皱了下眉头说道:“福满,西南土司先前进贡了不少的名贵药材, 有三七,滇重楼, 还有天麻……太医已经在尽力为你母妃调养身体了。”

    大约他年幼失怙的缘故, 不忍看着一双儿女失去娘亲, 很是把郑琼的病放在心上。

    十皇子听了他父皇的话说道:“可是宫中的太医先前没见过西南的药材,他们又怎么会用呢?父皇何不请一位当地的名医来, 那用起来才得心应手吧?

    “这……”在场的大人们一下子愣住了。

    皇帝不抱希望地苦笑道:“沈爱卿, 你给唐爱卿写信,让他给朕请一名滇地的神医, 进京给德妃看病, 要是看好了, 朕有重赏。”

    “是,陛下,”沈持接下差事。

    十皇子稚嫩的面孔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儿子替母妃谢过父皇。”

    皇帝萧敏呵呵笑了两声,视线离开儿子看着沈持说道:“朕的这个皇儿还算伶俐吧。”

    沈持:“十殿下颇赋天资。”

    得到夸奖, 十皇子得意地晃了晃圆脑壳, 又拉着史玉皎的衣裳不放手:“史将军, 你可以当我的师傅教我习武吗?”

    这史玉皎可不敢答应他,她微微看了眼皇帝:“陛下……”

    皇帝说道:“朕本来打算让福满六岁才习武的,看来他已是迫不及待了, ”他看了沈持一眼:“史爱卿在边关多年,回京后乍然关进后宅想来不习惯,朕想着给她找个差事,就教朕的两位皇儿习武如何?”

    恰好七皇子萧承彧的教习师傅曾猛是个男子,他出入皇宫也不方便,皇子们想要习武,寒冬腊月的也要送到宫外上林苑的校场,常常起不来或者闹情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了好像又没学。

    干脆,请个师傅来宫里头教罢了。皇家子嗣习武就是强身,未必要多精湛,只在于日日坚持练着。

    沈持:“臣无异意。”他看了眼史玉皎,她也朝他看来,得知他同意后,说道:“臣领着朝廷的俸禄,不敢偷懒,遵命。”

    十皇子对她执了师礼,又说道:“史师傅你跟我去见见我母妃吧。”

    皇帝看看俩儿子:“去吧,史爱卿去见见淑妃和德妃吧。”

    史玉皎拜谢他后,跟两位皇子去了后宫,先去周淑妃的庆春殿。

    昨夜下了场雪,宫中白雪镶红墙,琼楼玉宇映着阳光像极了仙境,到了庆春殿,周淑妃亲自出来迎她:“一早喜鹊就来报喜,竟是史将军今日来访,庆春殿蓬荜生辉,快快请坐。”

    忙命人搬来软榻给史玉皎坐,茶水、点心招待得极为周全,笼络之心溢于言表。

    史玉皎略坐了片刻:“臣奉陛下之命还要去临华殿拜见德妃娘娘,告辞了。”

    周淑妃带着七皇子又把她送到门外:“史将军以后常来坐坐吧。”

    史玉皎只当她客套,也虚虚地说道:“以后少不得来打扰娘娘呢。”

    “瞧史将军说的,哪里就打扰到本宫了……”周淑妃又拉拉杂杂地说了些话,才放史玉皎走。

    从庆春殿到临华殿要走一段路,十皇子冻得小脸通红,却不穿乳娘带的斗篷,问他为何,他说:“父皇说寒冷可以磨练意志,叫我不要那么娇气。”

    史玉皎:“……”尽管如此,她还是担忧十皇子冻着,加快脚步很快到了临华殿。

    殿中安安静静的,得知她来,郑琼勉强从卧榻上起身,让宫女搀扶着来到垂花厅中的暖阁中迎史玉皎。

    这一病,才二十二岁的她真是腰肢瘦尽黛眉残,弱不禁风,她穿得淡雅素净,眼中很有神采,看着精神还好。

    史玉皎赶忙上前行礼:“臣拜见德妃娘娘。”

    郑琼笑着打量她,不经意失神一瞬,而后命宫女给她搬来椅子:“史将军别拘束,随便坐吧。”

    “听十殿下说娘娘病了,”史玉皎说道:“臣不敢多打扰,娘娘快去歇着吧,这就告退。”

    “不妨事,”郑琼说道:“将军来了,我也好有个人说说话,比成日里躺着好。”

    史玉皎只好又坐下陪她说话。

    “福满以后要让将军操心了,”郑琼说话的时候微微喘气,虚弱地说道:“他若顽皮,还请将军该打的打,该罚的罚,不要纵了他。”

    “臣记下了,”史玉皎看着她强撑的模样不忍心:“还请娘娘保重身体。”

    郑琼拿手帕轻沾唇角说道:“今日见着将军反倒有精神了,将军以后多来坐坐,没准我呀很快就好了。”

    她一直自称“我”而不是“本宫”,让史玉皎无形中跟她亲近了些:“娘娘抬举臣了。”

    “史将军几岁上开始习武?”郑琼又问。

    “臣五周岁才跟着家父习武,”史玉皎看着才四周岁多的十皇子:“比殿下大几个月的时候。”

    十皇子看看郑琼,又看看史玉皎,低下头玩自己的木头小马儿。

    史玉皎在临华殿坐了跟庆春殿差不多的功夫,告辞出来,由宫女引着送到东华门,回头一看,沈持已经从上书房出来了,正在对面等着她呢。

    俩人没有骑马,步行往家里走,路上人少时,她小声说道:“德妃娘娘不是认在黎阳公郑家了吗?怎么不见郑家人进宫去探望她?”

    要说这个郑家也是个木讷的,皇帝让他们给郑琼当娘家,可他们却连走动都不去走动,你说说。

    史家跟郑家恰好有个八竿子勉强打得着的远亲,她心想:哪天遇到郑家的人,多少得提一嘴。

    沈持不认得郑家:“我从没听说过这个黎阳公郑家。”

    史玉皎摇摇头:“郑家这些年已无人在朝中做官了。

    郑家这些年子孙凋零的很厉害,没有撑得起门楣的儿郎,只有两个寡妇带着半大的小子,也不懂什么事儿。

    沈持:“怪不得。”

    他们念叨了片刻,回到家后,先提笔给昆明府的唐注写了一封信,请他寻一名医进京给郑琼看病,才搁下笔,朱氏提了一篮子鸡蛋放在堂屋的几上:“阿池,三娘,你们孟师娘有喜了,方才在街上遇到你阿朵妹子说的,你们哪日休沐带上礼去看看她吧。”

    沈持:“……”哟,这真是喜事。

    但是他才回来,要办的公务比他预想的还要多,原左丞相萧汝平这边的,还有户部的……一直等到十一月底,才得空去孟度家中拜访。

    沈持带了许多礼去,一来谢谢人家收养了沈知朵,在他不在京城的时候为沈家化解了难堪,二来祝贺孟夫子老来得子,孟家后继有人。

    孟度满面红光,乐莲舟也养的很好,面赛桃花气血很足。

    “你在西南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了不得呢,我这个当夫子的与有荣焉,”进了门,孟度笑眯眯地说道:“怎么听说你一回来就当上相爷了?”

    皇帝让沈持和董寻接手主持左丞相的公务,不就等于把他们俩当成左丞相来用了吗?奈何董寻是个病美人,身子骨实在是不好,三天两头儿因为病告假在家,据说因为民间有早慧易伤的说法,他祖父捂着他让他成年后才参加科举,入仕,可即便这样,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依旧一副病怏怏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身板,愁……也因此,绝大多数的事情都堆到了沈持的手里。好在那小子文思非常敏捷,所有的奏章交给他去写,让言官御史挑不出毛病来。二人配合默契,有“沈主外董主内”的说法,于是坊间纷纷呼沈持为“沈相”。

    沈持苦笑:“我宁可圣上赏我些银两,实在。”没相爷的俸禄却干着那个职位的活儿,他真是个纯纯的大冤种。

    “缺钱了?”孟度悠闲地坐在椅子上:“这么财迷。”

    沈持:“一直都缺。”不过是个俸禄月光的牛马罢了。

    孟度:“……”乐莲舟听见师生二人拌嘴互嘲,笑着说道:“阿池,你要用银子尽管开口。”

    沈持连忙谢过她:“师娘,我和夫子……玩笑的。”

    师生二人互相看了眼,不再贫嘴,说起大理寺的事情,皇帝这些年来没有再找谁去做酷吏当刀使,大理寺的日子也怪安稳的,在百姓中的口碑在渐渐变好。

    看来京中的贵族这些年安分多了。

    说了会儿话,沈知朵过来倒茶,等她出去后,乐莲舟笑道:“阿池,我们给阿朵相看了一门亲事,只是要等等,暂时还成不了。”

    沈持:“师娘,这是为何呀?”

    乐莲舟说道:“我相看的这个后生是西北沐大将军的一个同族子侄,跟阿朵同岁,人也长的英伟,你阿朵妹子也中意,只是……沐家的家规,成年的儿郎都要去军中戍守三五年才能回来,这孩子已经去了两年了,明年或能回京成亲。”

    沐家是当朝最煊赫的武将之家,这后生叫沐礼,他在这一支没什么本事,但沾着家族门第的光,也还算是个体面人家。

    沈持听着觉得靠谱:“良缘不怕迟,等他回来就是了。”

    乐莲舟:“我和你孟夫子也是这个意思,告诉你晓得一声。”

    沈持谢过她为沈知朵操持婚事,她笑道:“民间都说‘抱子得子’,阿朵一来我们家就要有弟弟妹妹了,该我们感激她才是。”

    ……

    拉了会儿家常,孟度又对沈持说道:“你和史将军这次回来,京城会明里暗里有些动静,当心些。”

    第195章

    本来原左丞相萧汝平致仕后, “左相”这个坑空了出来,不少人垂涎觊觎,都想爬上去尝尝这个“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上自三公九卿, 下至知府县令都对自己俯首的滋味,或者说好听一些, 登上宰相职位乃是读书人士子的终极志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然而, 大半年的时间里, 左相位都空着,皇帝萧敏好像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绝口不提, 即便被大臣们问了,也是王顾左右而言他, 打哈哈, 叫人窥不透他半点儿心思。

    谁知等到沈持一回朝, 皇帝轻飘飘一句话“让沈爱卿和董爱卿暂且先接手萧相的事情吧。”,就把他们的念想堵死了。

    那些怀揣登上相位的大臣们,此刻才算看明白,皇帝心中早有人选——沈持, 相位虚位以待在等他回朝, 还怕他年纪轻资历浅不能服众, 刻意没有下旨,不明说,悄无声息就让他占着左相的位子了。

    至于董寻, 将将入仕,尚未显出才能,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替沈持打下手罢了。

    有人没法相信沈持这就要一步登天走上相位了,私下里对好友说道:“依我看不过是圣上没有何时的人选,让他和董状元二人先顶替一阵而已……”

    这人的好友翻了他个白眼:“唉,等着瞧吧。”不过三年五载,迟早的事,就别毛驴啃磨盘,嘴硬了。

    ……

    “嗯,”听了孟度的提醒,沈持说道:“我会万分谨慎的。”

    “今日不留你吃晌午饭了,”孟度笑眯眯地道:“你回去吧。”

    今日他们一家三口要去乐莲舟的表姐家里蹭饭。

    沈持:“……”还没坐够呢就撵人了。

    从孟家告辞出来,快到黄昏时分了,一片雪花飞落在脸颊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半路上碰到了京兆少尹林瑄,快三年没见,他出落得更俊朗了,此“俊朗”非先前少年的“俊朗”,而是糅合了官场历练的稳重,他笑着埋怨:“哎呀,归玉兄,你回京了也不找我,我一夜未睡一直在想哪里得罪你了。”

    沈持大笑:“听说挚一兄家中添了个大胖小子,我这还不是穷得拿不出给侄子的礼才绕着你走的嘛。”

    林夫人生了个儿子,才出满月。他得知后正打算抽空去林家道贺呢。

    “看把你抠门的。”林瑄撇嘴:“得空我给你递个帖子,咱们坐坐?”

    “不用那么麻烦,”沈持看他的样子像挺闲的:“现在来,如何?”

    林、沈两家在一个胡同里,于是林瑄跟着他回家,二人坐在暖阁里喝茶,说话。

    “挚一兄这两三年还好吧?”

    林瑄故意装作发愁的口气:“有你这位前京兆少尹的珠玉在前,我这个瓦石难当啊,天天发愁……”

    “挚一兄谦虚了吧,”沈持笑道:“我看京城在你的治理下道不拾遗,政通人和,比我先前不知强多少倍。”

    林瑄的才能不在他之下。

    “这不就是萧规曹随嘛,”林瑄笑了笑说道:“我从你手上接过京兆少尹的位子后,还是按照你先前订下的成规办事,说到底,还是归玉兄替我铺好了路,我顺着走下来罢了。”

    沈持:“我何尝不是因循前头的旧略,要不说‘经久之制,不可轻议,古者利不百不变法① ’呢,你我同是聪明人呵呵呵……”

    林瑄略带苦笑地摇摇头:“我常常觉得力不从心。”

    “挚一兄为何这么说?”沈持微讶。

    林瑄叹了口气说道:“孟子曾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②’,可是归玉兄,你不觉得这两句话前后颠倒一下才说得通吗?”

    只有不得罪那些有权有势的世家,治理一方才不算难。如果得罪了豪门大族,他这个京兆少尹是寸步难行啊。

    自打上任以来,他每日小心翼翼,生怕与权贵周旋不好,一个不慎得罪了谁。

    尤其是京城的四大世家,以周淑妃娘家为首的周家,与各大四家都有着姻亲关系,沾亲带故盘根错节,一点儿都得罪不起。

    一个是慈乐侯柳家,那是皇帝萧敏的外祖家,本就是高门了,最近皇帝又把他舅舅家的儿子柳温从外地任上调了回来,当上了大理寺卿,更煊赫了。

    一个是杜家,杜家的子弟比较争气,出的清贵文官比较多。加上一女嫁给大皇子萧承钧做了庄王妃,和天子成了亲家,使得杜家越发炙手可热。

    最后一个就是右丞相曹家了,曹家和周家一样,在京城与众多的世家联姻,甚至连曾经的帝师王渊的女儿王时卿都嫁到了曹家,权势可窥见一斑。

    这四大家不能说相互勾连,但是各有势力,一旦政令涉及到他们,都要慎之又慎。

    沈持:“挚一兄说的是,我回朝以后大抵和你一样,也要面临同样的困惑。”

    林瑄又想说什么,忽然他手下的衙役忽然找来:“林大人,有人在新街口一带斗殴,闹出人命来了,您快过去看看吧……”

    “我先告辞。”林瑄匆忙起身与沈持道别,处理事情去了。

    沈持用手指蘸着喝剩下的茶水在几面上写了“柳、周、杜、曹”四个字,而后又拿手指抹去了。

    ……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唐注从昆明府请的名医黄宗敬抵挡京城,随同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两车药材,看来是趁机进贡给皇帝的。

    沈持:唐大人办事漂亮。

    黄宗敬一到京城就被大太监丁吉接到宫中,皇帝萧敏见他面容清癯俊秀,谈吐也文雅,十分满意,这才叫来太医院院使孙广白来陪同他一道去临华殿给郑琼看病。

    见到郑琼后,黄宗敬先给她搭了脉,脉象让他心中大惊,面上只三言两语:“娘娘这是产后气血亏虚,寻常妇人最易得的病,娘娘放宽心,用补养之药材养着,假以时日便可养回来。”

    他诊脉的时候,郑琼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他的神色,见方才搭上的瞬息,他的双眉微不可见地一颤——气血亏虚不假,但还夹杂着极轻微的崩漏之症,若只是一味用补,久而久之又会添阴虚内热,到时候加重崩漏就凶险了,最多只有一年半载可活……她以为他要皱眉,却看他面色岿然不动地诊完了脉,又看到太医院院使孙广白在听到他的诊断时好似松了口气,此时她心中了然了,她的病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产后气血亏虚,而是另有隐情。

    她没有质问孙广白,毕竟先前负责给她看病的是太医冯泛,只是说道:“多谢黄大夫跋涉千里来为本宫诊病,宫里的药,本宫喝得实在是太苦了,不知你们西南的药入口苦不苦啊?”

    这是她想弃太医院的药不用,让黄宗敬给她开药之意。

    哪知道黄宗敬没见过弯弯绕绕,直接回道:“娘娘,良药苦口,西南的药比北地的还要苦上三分。”

    郑琼:“……”

    这时候十皇子走过来仰起小脸说道:“黄大夫,你的意思是说药越苦越有药效?那么,你的药既然比北地的药苦三分,药效也合该强上三分是不是?”

    这逻辑一下子把黄宗敬给绕懵了:“……殿下,若说起这调补血气的药,草民带来的三七配上西南当地的药材,的确比北地的强些,至于别的病症,草民不敢夸口。”

    十皇子看了他母妃一眼,又恭敬地对黄宗敬施了一礼:“请黄大夫给我母妃开药治病。”

    黄宗敬此刻才知道这母子俩是在请他对症下药治病,医者父母心,他略有些茫然地朝太医院院使孙广白看去,那人淡声说道:“德妃娘娘的病,你我既诊断一致,十殿下又开了口,请黄大夫开方用药吧。”

    早有人准备好笔墨放在他面前,他提笔写了一张药方,交给孙广白过目:“孙太医请看是否妥当。”

    孙广白看了一眼,对他的字鄙夷道:“黄大夫一手字龙飞凤舞,在下有些看不清楚。”

    “草民的汉字学得不精,”黄宗敬说道:“要不,草民读给孙太医听?”

    孙广白点点头:“你读,我听着。”并让他读一样,就取一样药来,以免将来煎药的时候货不对板。

    黄宗敬按补养气血的药方念了念,看到药材取来,经孙广白一一验过,他对郑琼说道:“请娘娘每日一副,分作三顿喝。”

    郑琼谢过他。

    “那草民告退。”黄宗敬说道:“三日后再来给娘娘诊脉。”

    说完,他同孙广白一道从临华殿中退出。

    之后,二人分道扬镳,孙广白回太医院,而黄宗敬则出了皇宫去入住驿站,等着宫中的下一次传召。

    孙广白一进太医院的门,一名叫冯泛的长得敦实的太医就凑了上来,低声说道:“孙院使,这西南请来的蒙古大夫怎么样啊?”

    “你还有脸问,”孙广白一脸怒气,半天才压低声音说道:“这次万幸,他没诊出德妃已有崩漏之症,唉,你一次用药之误,叫整个太医院都差点毁了……”

    原来,郑琼生产后身子虚弱,皇帝让太医院给她调养,本来是院使孙广白在用药,后来他家中有事告假半月,便托付冯泛给她开药,谁知这人换了方子。

    孙广白回来后听说郑琼病重,一查是冯泛开的药方有误所导致的,本要揭发,但冯泛哭着求他,又说要是把这件事捅出去,他这个太医院院使也难逃罪责,由是他便鬼迷心窍瞒了下来。

    冯泛继续蛊惑他,说错是自己出的,愿意继续开药方慢慢给郑琼调理身体,不知不觉掩盖过去……

    “他诊不出来的,院使就放心吧。”

    孙广白皱着眉头:“还是谨慎些吧,你去临华殿勤快些,盯着黄宗敬用药。”

    “是,”冯泛的三角眼转了转:“院使。”他心道:哼,都走到这一步了他不会让姓黄的搅了他的好事的。

    郑德妃啊郑德妃,你也就半年的活头了。

    ……

    彼时,沈持和董寻正坐在户部看各地承包上来的今年的田亩数和所收粮食,看过册子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后,凭他的直觉,应该有不少做假账的。

    各县的举人名下都挂了很多的田亩用来避免给朝廷缴纳田亩税,这他是知道的,想当年他中举后,禄县的乡绅郭家就找上门,想把家中的田亩挂在他名下……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但问题应该还不止这些,只怕还有更棘手的。

    董寻也看出了问题,问沈持:“你在户部任职,以前有这些事情吗?”

    沈持摊手说道:“我这个户部右侍郎是在昆明府上任的,刚回朝中,才知道户部的衙门里面有几间房而已。”

    “也只能萧规曹随罢了。”

    “咱这是萧规沈随,”董寻笑了,紧跟着又咳嗽起来,一阵剧烈的起伏后才缓下来,面色发灰,在烧着炭火的屋子里又裹上狐裘:“先前是萧相爷,如今是沈相爷。”

    沈持微皱眉看着他:“这不,昆明府的黄大夫来了京城,董大人要不要去请他看看呢?”

    “先前家中也给我寻访了无数的名医,”董寻说道:“不过一概没什么疗效,死生有命,我早看开了,能多活一天算一天罢了。”

    沈持:“……”还怪想得开的。

    “说正事吧,”董寻拿竹节般的修长手指敲着账簿:“粗略估算,看样子今年户部入不敷出,如此下去,不过几年财政就要亏空,你打算怎么办?”

    各府今年做假账,尝到甜头后明年还得接着做。

    “看来这萧规曹随,我是随不下去了。”沈持说道:“田亩税的事情,先分发下去,让各府细细核实一下。”

    第196章

    当朝财政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田赋, 这不仅是户部的事,也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每年年底户部都要核一遍当年的田赋收入之后上报给两位丞相知晓。沈持今日是以户部右侍郎的身份在上值, 户部将籍册捋完,而后, 他和董寻还得以左相的视角再处理一遍这件事。

    有点绕,他自己都有点茫然。

    董寻想了想, 问户部分员外郎韩绍:“韩大人,户部先前几年的田税册子, 可否借本官一阅?”

    韩绍摸了摸腰间挂着的一串儿钥匙:“请吧, 董大人, 下官带你去看一看。”二人到户部的阁楼去看往年存档的籍册。

    一个时辰左右,他看完回来跟沈持说道:“沈大人, 近二十多年, 但凡风调雨顺的年份,田赋一年的收入折合成银两是一千五百万两左右。”

    旱涝灾荒之年差不多折半。

    今年是一千五百六十万两, 平稳, 平稳得像有人操控一样。

    又低声说道:“不光田税, 商税也是一笔糊涂账。”

    “怎么说?”沈持问。

    “我只粗略对比了一下杭州府近三年上缴的商税,前年是十万贯,去年是十万六千贯,今年是八万两千贯, ”董寻说道:“我想着或许今年是有大批的商铺关门歇业, 一查并没有, 反倒新开了近一百家铺子……”

    本朝征收商税,不管商贾经营的盈亏情况,一律实行定额税——又叫估税, 就是对商家售卖的商品按照件数或者重量征税的一种办法,

    因而只有一地新增了铺面,那么相应的,朝廷征收的商税也会增长。反之,必定有古怪。

    沈持凝眉:“我知道了。”

    他的思绪又回到今年的田税上。

    一千五百六十万两。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沈持心中蹦出一连串数据:明代中后期每年的田亩税收入大约在两千万两到两千三百万两。

    当时明朝朝廷治下约有一亿两千万人口,田税收这个数是很不理想的。是怎么回事呢,明朝与当朝一样,士大夫之家是不用纳税的,另外明朝还有藩王,耕种田亩数若分作十份的话,七份在士大夫手中,两份在各地的藩王手里,只有一份才会给朝廷纳税。说白了就是土地兼并严重。

    是以朝廷每年所收田亩税才这么一点点。

    再看清代,清的人口比明翻了一番,但因为清代士大夫同样要纳税,只有在朝的官员才能免税,而免税的田亩数也是有定量的,不能超出应当拥有和朝廷赏赐给的田亩数,名下的田亩超出朝廷规定的那部分,同样要缴税,像明朝那样把名下的田亩挂在举人以上的士大夫名下是行不通的,无大灾荒的年份,清廷每年的田税在八千万两到一万万两之间,是明朝的四五倍。

    ……

    按照户部的统计,本朝治下有一亿出头的人口,这还不算刚纳入王治之下的滇地,几乎与明后期人口数相当,可是收上来的田税却比人家还少,不能说少,只能说太少了。

    看来本朝的土地兼并也不乐观。

    想到这里,沈持是想向田税动手的,但怎么动手不是一拍脑子就能干成的,会得罪太多的士大夫,一旦反噬到他身上,那对他,对沈家,甚至跟沈家联姻的几家来说都将是万劫不复之事。他对自己说:要谋国,更要谋身。

    你看户部尚书秦冲和,那么精明犀利一个人,执掌户部这么多年都没提过此事,焉知不是揣着明白当糊涂的。

    就这么看了一天的册子,等散值时分,天阴了,沈持觉得他的眼睛看什么都没有以前那么明亮,好像要近视了。他揉揉眼,和董寻一块儿从户部出来,说道明日去兵部看看,按照惯例,左相每个月要到各部巡视一到两次,今天算是在户部。

    一出来,北风裹着雪花迎面糊来,下大雪了,董寻裹紧狐裘,冻得直打哆嗦。沈持赶紧送他钻进马车,见里面生了三个手炉,小厮立马递上手炉,让他暖着,他的脸色才回来一些。沈持说道:“你听我的劝,还是找个医生看一看吧。”

    “等我哪天得空了,去拜访一下你说的黄大夫,看看西南的医术究竟怎样。”董寻有气无力地道。

    沈持呵了呵手,也想着抽空去看看他的近视,这个朝代还没有配眼镜的,只能依赖喝汤药。

    他快步走回家里,进了门,他娘朱氏望了眼窗外,递了两个遮雪的斗笠过来:“三娘今儿骑马出门的,没带斗笠这会儿雪下的这么大,你去迎迎她吧。”

    沈持接过来,一个带在他头上,另一个斗笠拿在手里,又从家里出来。

    他每天上早朝,史玉皎也没闲着,她常常午后到宫中去教两位皇子习武,一般到他散值时她才回来。

    有时候被周淑妃或者后宫的嫔妃、女官们拉去她们的殿里再稍坐一坐,就傍晚时分了。

    沈持迎着风雪走出竹节胡同,远远看着史玉皎披着绣红梅的斗篷,雪落了她一身,走近了看她是带着斗笠的,那斗笠做工极是细致考究,不似市井买的那般平平,想是后宫的某个贵人赏的。

    看见他,史玉皎从马上下来:“来接我的?”

    “嗯,”沈持说道:“怕你淋了雪。”又问她:“给两位殿下当师傅还顺利吗?”

    “都很听话,”她笑道:“也很聪慧,我很省劲。”跟玩儿似的。

    沈持伸手拉住她的手,俩人一起往家里走去。

    ……

    宫中,临华殿。

    “娘娘,该喝药了。”宫女把煎好的药端到郑德妃面前,请她起身喝药。郑琼摆摆手:“晾一会儿吧。”又不是什么对症的药,急什么。

    十皇子悄悄问她:“母妃,你怎么不喝药呢?这是黄大夫开的药呀。”郑琼摇摇头,小声说道:“他虽知我得的是什么病,因怕得罪了太医院,不敢对症下药,能按照太医院的气血亏虚来治。因而这药我就是喝上一年,也治不好病。”

    “娘,我有个办法。”十皇子说道:“明儿我就说我病了,让黄大夫进宫来给我看病,我问他要个方子。”

    郑琼摇摇头说道:“你若真病了,你父皇哪里会同意一个民间的医生给你看病呢?必须要太医院来精心诊治的,你装不了病的。”

    “何况你才几岁,若故意生病,一不小心可就把命丢了,万不可想这个法子,娘没事儿,过一阵子就好了。”

    “哦。”十皇子撅着嘴应了声。

    这天晚上他还在想怎么才能让黄宗敬给他娘开对症的药方,又怎么才能把那些药材带到宫里来。

    于是第二天上武术课的时候,他一直在走神,史玉皎说让他扎马步,他晃晃荡荡往后跌去摔到了屁股。

    史玉皎笑道:“十殿下是怎么回事儿?昨天扎马步还扎的好好的,怎么今儿就退步了呢?”十皇子年纪小,她对他并不严厉。

    虽然没训斥责罚他,但是十皇子“哇”地一声哭了,史玉皎只好让七皇子在一旁练着基本功,然后牵着他到一旁哄。

    十皇子的乳娘说道:“史将军,许是昨日黄大夫来进宫来给德妃娘娘看病,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小殿下记在心里了才哭的。”

    史玉皎看着他哭得伤心,问:“殿下,是这样的吗?”

    十皇子摇摇头,又委屈又担忧地说道:“史师傅,她说的不对,我是因为黄大夫不肯说什么才怕的,你读过《扁鹊见蔡桓公》没有,病能治的时候大夫都会啰啰嗦嗦的,没治了他们会惜字如金,赶紧跑掉,呜呜呜……昨天黄大夫就是这样的……看来我娘亲没治了……”

    “怎么会,”史玉皎心中疑惑,细想却想不出什么来,只得安慰他说道:“也许是黄大夫初次进宫,拘谨不敢说话呢。”

    十皇子哭个不住,她没奈何,只得拿出师傅的严厉来,让他边哭边练。

    这日从宫里头出来,她想去黎阳公郑府,一来史、郑两府掰扯起来有点亲戚关系,二来,想提点一下郑家,让她们进宫去探望郑德妃,若要遣人去问黄宗敬话的,让郑家的人去问也方便。还没走到郑家呢,恰好碰到郑家的一个孙儿媳妇纪氏从外面回来,纪氏见到史玉皎忙上前打招呼:“哎呀,前两天我们家老祖宗还念叨三娘呢,巧了,这就碰上了,快到我家来坐坐吧?”

    “多谢好意了,只是我今儿还得赶回去呢,改日吧,”史玉皎想了想,只怕去了郑家提起郑德妃显得刻意:“想不到你们家出了个娘娘,哪日腾出空来,得去府上给老夫人道贺呢。”

    她想她这句话已经提醒到郑家了吧。

    再明白的,不是她能说的。

    纪氏是个伶俐人,她回到郑家,没提史玉皎,只说:“听说宫里的郑德妃娘娘病了,外人都知道郑德妃娘娘记在咱们家名下,圣上让郑家给她做娘家,可咱们却从来没进宫拜见过她,知道的说咱们不爱攀附,不知道的呢,只当咱们不把德妃娘娘当回事呢……”

    郑德妃膝下有一皇子,将来前程大好着呢。

    她心中在埋怨:这么好的事儿郑家都不去张罗,怪不得成了破落户呢。

    郑家一合计,纪氏这话说的在理。

    郑家还有两名命妇,郑老夫人和她的大儿媳苏氏,她俩赶忙向宫中递了帖子,没几日,便有了回信儿,准许郑家的女眷进宫去探望郑琼。

    到了那一日,郑老夫人携儿媳妇苏氏,孙儿媳妇郑氏,三人一道进宫。她们进宫很顺利,到了临华殿,见到郑琼后大吃一惊,怪不得她能得皇帝宠爱,原来是这样一个从画上走下来的病美人呀,可知她当年才入宫的时候,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她们心道:来对了,郑德妃只要活着,她就不会失宠。

    一番寒暄落座后,纪老夫人说道:“听说前几日从宫外请来的黄大夫进宫来给娘娘把脉开药,不知那药喝了有没有用处,娘娘好些了吗?”

    郑琼笑了笑,淡淡说道:“左不过些补养气血的。”对于郑家女眷的倒来,她颇意外。

    苏氏说道:“听娘娘的意思,这黄大夫的医术并不高明?”

    “昆明府唐大人举荐的大夫,怎会没点儿真本事,”郑琼说道:“或许是宫里头拘着他了,想是在宫外看病开药,极是高明。”

    纪夫人听了就在琢磨,:德妃娘娘说黄宗敬在宫中开药左不过一些补气养血的,难道这些不管用,宫中拘束,宫外才能显出医术?

    瞧着郑琼消瘦的脸颊,总觉得她的话未说尽。

    头一次见面,双方话都不好说太深,纪氏笑着说道:“哎呀,妾身上也有些不好,不知这黄大夫住在哪里,妾寻他开一副药来,正好试试不就知道他是不是浪得虚名了?”

    郑琼垂下眼睫:“那敢情好。”

    坐了片刻,郑老夫人起身道:“不敢劳娘娘太费神招待,老身告辞,还望娘娘保重身体。”

    “慢走,”郑琼勉强起身送了两步:“以后多来我这儿坐坐,咱们多说会儿话。”

    贵人如此热络,郑老夫人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要来,多来瞧瞧娘娘。”

    出宫回到家后,娘几个一合计:“德妃娘娘似有什么事求咱们你觉出没有?”

    纪氏点点头:“在宫里的时候,我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好像是看病的事,”苏氏说道:“她说黄大夫在宫外给人看病才高明……还有宫里拘束……”

    莫不是太医院碍着他的事,不让他开具管用的药?!

    她盘算着这件事,想着直接去问黄宗敬太突兀了,只怕人家不肯说出实情。

    纪氏说道:“我身上的确有些小病小痛的,不如先去找黄大夫看看,一来二去的熟识了再问不迟。”她有带下症,一点儿小毛病,但常常觉得身上有异味儿,一日要更换两三套衣裳,很麻烦。

    “是个好法子,”郑老夫人也说道:“我近来老睡不着觉,也让他给瞧瞧。”

    打定主意,郑家婆媳去驿馆找黄宗敬看病。他起初不敢接诊病号,问了宫里头的大太监丁吉,丁公公又请示皇帝萧敏:“黄大夫来问,可否给别的病人开药方诊病?”

    皇帝说道:“医者,本就以行医治病为生,准。”

    准允黄宗敬在京城跟人看病。

    得知消息后,郑家婆媳又去找他,黄宗敬细细给她们把了脉,开了药方。郑家婆媳将信将疑地从他手里花大价钱抓了药,回去煎药、喝药,求证这姓黄的医术到底怎样。

    神医果然是神医,郑老夫人一副药没喝完,夜里不到二更就困得眼皮子打架,躺下一觉能睡到五更天末,酣畅极了。

    而纪氏的带下症也减轻了许多,白日里身下干爽,不用再频繁更换衣裳了。

    一传出去,贵夫人纷纷去找黄宗敬看病,连日来他所寄居的驿馆前车水马龙,一拨又一拨的贵夫人络绎不绝。

    郑家婆媳去了四五趟后,纪氏才私下里跟她说:“听说先生从千里之外进京是特地给宫里头的德妃娘娘看病的,我们是她的娘家,不知娘娘的身体好些了吗?”

    黄宗敬看了她一眼:“夫人既是娘娘的娘家,何不进宫去问娘娘呢。”

    纪氏:“……”

    过了两日,郑家的婆媳又进宫去探望郑琼,这回,郑琼说得比较明白些,她想从黄宗敬手求一张药方,和一些药材,请郑家人帮她带进宫来。

    郑家婆媳彻底明白了,她们一点儿都不含糊,很快就找到黄宗敬:“德妃娘娘托我来寻一副药方,还请黄大夫医者父母心,这药方给我就行了。”她时常在黄宗敬那儿开药,寻一副药方岂不是寻常?黄宗敬笑了笑:“夫人稍等。”过了片刻,便将药方写给她:“夫人的这个病用的一应药材,我让伙计抓给夫人。”

    纪夫人谢过她,抓了药。过几天郑家婆媳又进宫,一并把药方和药材给带进了临华殿:“娘娘,我看着这药方有些是治崩漏的,娘娘可是有崩漏之症?”

    郑琼微微点头:“是有一些。”

    只是太医院一直给她用补气养血的名贵药材吊着,才让那股血气卡住了没往下冲。

    果然这药方才对症了。

    她让宫女扶着起来走到郑老夫人面前拜了下去:“从今往后,我只拿老夫人当祖母看,还请老夫人不要嫌弃。”

    郑老夫人吓得赶紧跪下来给她磕头:“娘娘折煞老身,老身能有娘娘这样的孙女,不知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

    按照这个药方喝了七日,郑琼便觉得身上轻巧了许多,就连那时不时来一下的崩漏之症也有所收敛,不再时不时见红了。

    郑琼觉得她的命可能有救了。一次纪氏又来临华殿陪她说话时不经意提起:还是史玉皎提醒他们郑家出了位娘娘,她们这才来宫中走动的。

    纪氏还说,还得亏是史将军提醒,不然我们哪里想得起来。

    郑琼心道:原来是史将军有心救她一命,便把这恩情暗暗埋在心里,不敢随口说出去。

    又吃了黄宗敬的一副药之后,到了腊月年底,大约是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她的产后痹遏制住了,也觉得身上有力气了,每日能出去在临华殿的花园里走动几步。先前的桃花面也回来了。

    皇帝大喜,命赏黄宗敬百两黄金。黄宗敬在天医院受了赏,说道:“臣与太医院诊断无二,只是臣所携带的药材是深山老林成精了的三七,故而疗效好罢了。”

    第197章

    皇帝萧敏笑了:“怪哉, 三七也能修炼成精?”他只在话本里看过狐仙、黄大仙,却没有听说过药材也成仙的。

    黄宗敬随口编道:“我们那里山连着山,每座山是各路仙家的地盘, 有三七的,有天麻的……草民因习岐黄之术年年进山采药, 仙家们高兴了赏赐一些药材让草民带出山林治病救人是常有的事情。”

    虽是一番胡诌,但皇帝却深信不疑, 又问他家中有什么人,族中子弟是否都习岐黄之术, 若有愿意到朝中为官的, 可送到太医院来做官, 领朝廷的俸禄。

    黄宗敬无此志向,说道:“黄家子嗣寥落, 如今行医的也只有草民一人, 草民年过半百,眷恋故土, 要辜负陛下的隆恩了。”

    皇帝萧敏十分遗憾, 又留了他三五日, 才命人护送他回乡。

    自始自终,黄宗敬到离开京城都没有把太医院的丑事给抖出来,太医院院使孙广白深深地松了口气,告诫冯泛说道:“德妃娘娘是圣上的心头宠, 以后临华殿的事千万要上心, 不能像前次那样疏忽了。”

    冯泛的眼皮耷拉下来, 嘴上应着是,心中却慌得不行。郑琼的病叫黄宗敬给治好,死不了了, 她们母子依旧得宠,他这是把庄王的事给办砸了不说,还落了个把柄在黄宗敬手里,日后一旦被揭发出来,还能有他的活路?

    到了腊月二十三,又是一年祭灶忙时。

    冯泛以返乡探亲为由,告假离京了。

    彼时,朝廷正忙着给各官吏送腊赐,没有人细思这事儿,但是当郑琼得知时,她明白姓冯的不会再回京了。但她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只有猜测而没有抓住任何把柄,只能任他逍遥法外而去,毫无办法,甚至都不能对任何人说起。

    ……

    沈持和史玉皎回京,京城有人很慌——庄王萧承钧,毕竟他在背后捣鼓过不少的小动作,心里有鬼,因而以读书为托辞,一直闭门不出,安分了好一阵子。

    当他得知皇帝让十皇子跟随史玉皎习武之后傻眼了,之后不就顺理成章跟着沈持习文了吗,他最讨厌的两拨人,沈持,郑德妃凑一堆去了……他一拳捶在黄花梨木的茶几上,质问心腹谋士陈世仪:“为什么郑德妃生产的时候还能活下来?”

    他们已经买通了御医和稳婆,按说郑琼是万万活不下来的,要是她死了,十皇子根本没有办法母凭子贵,跟他竞争皇位。

    没有十皇子的显赫,沈持再有能耐,爬上个相位顶天了,往后好对付。可一旦他有了帝师身份,二人牢牢合在一处,他就再难撼动。

    还有河东大儒董家也跟他们搅在了一起,这让庄王更发愁。

    府里的谋士们正在全力想辙对付沈持,还没主意呢,太医冯泛那个蠢货跑了,一想到万一哪天他把谋害郑琼的事情供出来,庄王府就完了。

    还没想出怎么对付他,这下买通的太医冯泛失手后跑了。一想到万一冯泛嘴巴不牢靠,哪天把害郑琼的事供出来,他就完了。

    不行,得先收拾这个烂摊子。

    既然冯泛跑了,当时给郑琼接生的稳婆王氏还在宫中,她是知道这件事的。庄王萧承钧怕她不可靠,于是派人在宫里头对她做手脚,在她一次到井边汲水的时候,把人给推井里去了。

    周淑妃执掌后宫多年,从未发生过有人不慎掉到井里的事情,打捞上来后,吓得后宫一众人哭作一团,她不敢怠慢,亲自细细查究,很快便看出了端倪……她在心里冷笑数声,只恨冯、王两人时运不济,怎么就没弄死郑琼呢,她还要替庄王瞒下来,并不把真相告知皇帝萧敏:“妾听说王氏那天喝了顿酒,许是是迷糊了把井当茅厕不小心跌进去了。”

    萧敏点点头:“以后宫里头少供应些酒,别叫她们灌多了黄汤作出事来。”

    “是,万岁爷,”周淑妃满口答应:“过没几天开了春,妾就各处供应的酒减半。”

    皇帝萧敏点点头,在她殿里略坐一会儿便去了临华殿。

    送他出了庆春殿,周淑妃心中涌起一阵醋意,不过她已经习惯了,在心里劝自己一句:一个老男人有什么好的,爱去谁那儿去谁那儿吧。

    对她来说,要紧的是儿子的前程。等得空了,把庄王干的事抖给德妃,让她恨庄王,跟庄王斗,她依旧作壁上观。

    ……

    要过年了,作妖的都收了法术,暂时还算风平浪静。

    今年从二十七开始休沐后,沈持有几笔人情债要还,头一桩,同乡裴惟,如今的光禄寺丞由林瑄作媒,娶了林家旁支女儿,年二十九娶亲,还有李颐,如今的刑部工事也传出成亲的喜讯……这么一盘算,手里的银子飞得精光,又该盼着发俸禄的日子了。

    说来也巧,金主很快送上门来了。年二十八,他妹夫舒兰庆上门了,单独把沈持拉到一旁,腼腆了几下说道:“归玉,你才从京外回来,手头一定很紧吧,”拿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往他手里一塞:“你先用着。”

    沈持:“……”他拿起那张银票在舒兰庆眼前晃了晃,半分真半分假地说道:“你不会做什么对不住阿月的事了吧?封口费?”

    “没有,没有,”舒兰庆脸色涨红:“我……我有求于你……想请你指点指点文章。”

    他今年春闱的时候也下场了,但是他落榜了,连个同进士都没考上。沈月说,他这是沉迷温柔乡,懒于读书的缘故,舒兰庆满心愧疚,便想出向沈持请教的这个主意,还保证下一回他一定考中,给沈月挣功名,挣诰命。

    沈持把银票又放回他手里:“……自家人,有疑惑的地方随便问。”

    舒兰庆又恭敬地奉上:“礼不可废,就当是束脩吧。”

    沈持:“我随便教,你随便问,就不讲什么礼不礼的了。”他心道:这实心眼的迂腐妹夫。

    两人正在拉锯,宫中送腊赐的太监来了,和往年一样,两人抬着一个系着黄绸布的盒子,大老远就吆喝:“沈相爷的腊赐——”

    他今年收到的腊赐和右丞相曹慈的一样,又逢过年,小太监们都是往高处喊,于是“沈大人”变成了“沈相爷”。

    沈持收下东西,想抓一把赏钱给他们,一摸钱袋很瘪,正要打开腊赐看看有什么好赠的,舒兰庆眼疾手快,抓了一把小银稞子给两个小太监:“这么冷的天,多谢了。”

    小太监得了这么多赏赐,高兴地咧嘴直笑:“多谢沈相爷,多谢舒郎君。”喜滋滋地告辞了。

    沈持:“……”

    舒兰庆:“我……今儿恰好随身带了。”

    “多谢妹夫了,”沈持笑了笑把腊赐打开,见里面除了有猪肉、鸡舌香等往年常见的东西外,还多了一匹绢,一幅古画——是一副仇十洲的《吹箫引凤凰图》,画的是秦穆公之女弄玉在凤台吹箫引来凤凰的画面,上面盖了历代收藏者的印章,这要在后世,不得几个亿的身价,其实在当朝也值钱:“这个能典多少银两?”

    他没有欣赏水平,但是舒兰庆还可以,疼惜地看着那幅画:“少说得一千两。”

    “我不典,”沈持说道:“我就问问,还想留着当传家宝呢。”他心道:挂在房里,三娘肯定喜欢。

    舒兰庆:“……”

    沈持笑了:“多谢妹夫体恤,只是我眼下还过得去,怎好要你接济。”

    舒兰庆不再跟他客套,翌日便拿了以往所作的文章来讨教。沈持看罢心道:天资平平,苦学加上运气好的话,大抵能考中个同进士。

    只能尽力点拨了。

    年二十九,董寻来访。这日大雪盈门,大地披上一层厚厚的白甲,吓得沈持端着手炉迎出门外:“哎呦我的董大人,这么冷的天你有事叫人来说一声,我去找你。”省得董寻出门受寒。

    “出门赏雪,”董寻从马车里出来,接过他的手炉揣在怀里:“恰好走到沈相爷家门口,唐突了。”

    沈持赶紧把他请到家里的暖阁中,烧旺了火,沏了热茶让他喝。

    “田税的事,”董寻说道:“我略微查了查,光京城动不了的几大世家的名下就各有几千亩甚至上万亩的田地,而这些地,都是不用交田税的,等收成后全部到了他们自己的手里。”

    天大的一笔逃税。

    然而,这是沈、董二人动不起的。

    沈持若有所思,转而问他:“今年收上来两百四十万商税?”

    “嗯,”董寻一口一口品着热茶:“是这个数。”

    商税。

    当朝的商税是定额税。

    也就是说不顾商品盈利情况,利润微薄的大饼和豆浆和丰厚的酒、香料等一视同仁,典当行和高利贷,最该被课税的却只需要交少许的税,收下来就是穷的越来越穷,利润高的越来越高。

    其实在明代末期,就有不少的大臣和有识之士都认为,应该根据商家销售的商品种类征收差别税。

    但他们并没有拿出具体的办法,也就是说差额征收商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还是个朦胧的意识,并没有人提出具体怎么实施。

    第198章

    想到这里沈持说道:“清平之年, 这点儿商税太少了。”

    “就这,我听说先前还有人鼓动削减商税呢,”董寻说道:“我朝的商税本来就低。”

    进一步削减的空间几乎没有。

    沈持有点突兀地问:“董大人觉得商税易动吗?”

    “士农工商, ”董寻起身慢悠悠地踱了两步:“商者看似地位低贱,”他摇摇头:“实则不是这么回事。”

    士农工商, 士大夫治理国家,农民提供用于朝廷开支的赋税, 工匠则为朝廷提供营造等,而排行末端的商人, 其实与农民比起来, 他们之中卖烧饼的底层商人, 升斗小民,地位自然是很低的, 而经营贵重物品如珠宝、香料、丝绸的大商行, 为了生意便利,则没有不和官宦之家打交道的, 结成姻亲的都有, 很多商人兼读书人, 并非“全职商人”,他的家人甚至他本人也隶属于农民,在科举路上的碰壁、微薄的官僚薪水等,让很多人弃农经商或者弃儒就贾, 但并不会因此断了跟士大夫官宦之家群体的来往, 他们甚至能让群臣在朝廷中为他们说话, 地位又怎么会低,又怎么会好拿捏。

    “嗯,”沈持哑声说道:“我晓得。”

    “莫要急, ”董寻站了会儿又缓缓坐下来:“看今年的大雪,明年是个好收成之年,就算咱们装聋作哑不过问此事,也不会出乱子。”

    沈持:“……”

    董大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精神状态还怪美好的。

    他一时无话可说,端起茶水要饮,门外有人敲门:“沈大人在吗?”

    赵蟾桂还没回来,家中无小厮可支使,董寻的书童去开门迎客,原来是苏杭一带的官吏派人来给相爷送礼贺年,俗称“炭敬”,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送温暖,夏天也有“冰敬”,不过从前他不在京城,人家想送也找不到人罢了。

    董寻:“红包来了。”

    只见来人面相精明能干,手上恭敬地捧着两个花篮,里面放着几支腊梅:“沈大人,董大人,苏州顾大人来给贵府上添一枝春色。”

    这是苏州知府顾允凤的“炭敬”。

    沈持谢过来人,又死皮赖脸从董寻的钱袋里摸出一把钱打赏了:“多谢顾大人记挂了。”

    来人客套两句,匆忙告辞。

    花篮里放着一个红色的信笺,上面写着“《诗经》一部”,董寻大笑:“嚯,三百两,出手够大方的。”

    《诗经》号称三百篇。

    沈持拿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张三百里的银票,他笑了:“要是一千两的该怎么写?”

    “那就写《千佛名经》。”董寻说道。

    沈持无奈地笑了笑:“真是为难他们了。”送礼都要处处见文雅,遮盖住人人喜欢的铜臭味。

    董寻:“各地给圣上送贺礼那才叫一个绞尽脑汁呢,还要提心吊胆的。”

    怕出差错,又怕犯了忌讳……比如徽州府曾经往朝廷送一块印着“万寿无疆”的徽墨,结果“疆”字在半路被磨掉了,皇帝看着很不高兴,把送礼的官员给革职流放了。

    沈持心道:这是陋习,得改。

    他把这三百两“炭敬”又放回篮子里去。董寻:“坐了这大半天,我该走了。”沈持瞧着外头漫天飞舞的雪花:“董大人快回去歇着吧。”

    把人送出胡同口才又返回家中。

    他娘朱氏吭哧吭哧搬着一袋面往灶房挪去:“来,扛去造访,我做些糕点。”

    沈持:“……娘,不用那么麻烦。”

    这个朝代的过年又热闹又有年味,不过对他来说,怎么过都一样,他没有特别期待。

    “怎么不用麻烦,”朱氏提醒他:“今年你和你媳妇儿头一次在家里过年,娘多做些好吃的。”

    又要他早点把过来年初二陪史玉皎回娘家礼备好……

    这是正经事,沈持应了声,带上斗笠顶着雪到街上逛年货去了。

    别问他为什么没叫上史玉皎一块儿,这一休沐,几乎天天有女郎来找史玉皎出门比武、嬉闹……还都是武将之家的女子,她玩的都快不认得他这个夫君了。

    到了年三十,她一早起来说要做家务,到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屋问:“咱家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沈持打了个哈欠继续睡懒觉:“你找到了叫我一声,我来做。”

    史玉皎:“……”

    老狗旺财听见沈持在睡懒觉,叼了个肉包子来找他,松嘴放在他床头然后看着他,像是在说:起来吃了饭再睡回笼觉。

    沈持摸了摸它的脑门,看着行动迟缓的老狗说道:“我不饿,自己吃吧。”

    弹指一挥间,旺财来他们家已有十多年了,对于一条狗来说,余下日子不多了,多活一天赚一天。

    旺财用爪子扒拉着包子,执意要他吃,沈吃一骨碌爬起来:“走了,旺财小叔,我带你到外面玩雪。”

    于是一人一狗去撒欢放飞自己,后来史玉皎瞧他们玩的欢快,去史家叫来几名小辈一起玩,翻天地闹腾起来。

    这一日过得十分逍遥自在,一晃到了黄昏该吃年夜饭时分,又有小太监来送贺礼,竟是雍王萧承彧的,沈持看他们抬了两箱一模一样的,惊问:“这是?”

    小太监说道:“给沈相爷一份,余下一份是给薛学士的。”

    薛溆是雍王殿下老师,过年给他送贺礼是应当的……沈持心道:怎么还有他一份?

    看着还挺贵重。

    莫非,萧承彧想换老师?他回京后听到风声,说雍王不喜老师薛溆,气得薛大人几次上奏折要辞去侍读学士,不想干了。

    沈持看了眼史玉皎,她给他使了个“不能收”的眼色,他道:“这礼在下不能收,请公公先拿回去,在下自会去向殿下请罪。”

    他不能,也不想给雍王萧承彧当老师。

    两个小太监一脸懵:“……”还从来没遇到过送不出去的礼呢。

    等他们走后,又有十皇子打发宫中的太监给史玉皎送了贺礼来,——一盘糖果,外加一首诗:

    知公得句便传笺,倚马才高不让先。今日教公输一箸,新诗和到是明年。①

    歪歪扭扭的字,跟蜘蛛爬的似的,诗也是他抄来的,那意思是:过年了不比功夫了,比作诗吧,史师傅,可是,即便你再才思敏捷,当你看到这首诗的时候已经快明年了,也来不及写一首跟我争一争谁厉害了,你认输吧。

    史玉皎看了哈哈大笑:“殿下这孩子……”她摇摇头:“顽皮,将来他要念书,老师得屁股后面追着跑……”

    沈持:“十殿下过了年就五岁了,也就是六岁,再有一年的事了。”他在心中幸灾乐祸,不知哪个倒霉蛋会入选十皇子的侍读学士,到时候有得挠头了。

    “你先别笑话别人,”史玉皎瞟了他一眼说道:“万一这差事落到你头上就好看了。”

    沈持:“……”

    这时候已近午夜时分,院外天光大亮,是各家开始放爆竹了,东风夜放花千树,人间从此添一岁。

    不时有小儿挑着爆竹边放边唱:“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②……”

    到了下半夜,听见不远处的林瑄家中有人急促敲门:“林少尹,不好了,东市失火了……”

    沈持心中一紧:“林大人这是大意了。”

    他也披上衣裳出门,到胡同口正好碰到林瑄:“挚一兄,我同你一块儿去看看。”

    林瑄火急火燎地边走边拱手道:“多谢归玉兄。”

    他们很快到了失火的地点,幸好离居民区比较远,是一处仓库,据说是租借给商人用来堆放货物的,没有烧着人。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灭火了,京兆府的衙役说道:“这里面堆放的是粮食,许是谁家放炮仗火星子飞进来引燃了。”他们查看过了,没有人为纵火的痕迹。

    火光冲天,百余石粮食在一瞬间被烧成灰烬。

    火扑灭了,这批粮食的主人——商人齐双来了,他看了一眼,没有特别心疼,只是很恭敬地对沈、林二人磕头道:“草民该死,除夕夜惊动两位大人……”

    “起来吧,”林瑄温和地说道:“是个意外。”

    沈持问:“你这些粮食损失多少银子?”

    齐双说了个数:“劳沈相爷挂怀。”

    沈持听了一算,他说的粮食价格似乎比市面上便宜许多:“如何以这么低的价钱购买到粮食?”

    比往常的市价竟低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齐双被他问的微微一怔:“……许是草民记错了。”

    “那你这批粮食,”沈持又问他:“是在什么时候买来的呢?”他想知道什么时候的粮价可以这么低。

    齐双显然不愿意说那么多:“草民也忘了。”

    其实这批粮食,是他今年九月份,朝廷向各地征收赋税的时候收的,那会儿,农民为了给朝廷缴纳赋税,急需卖出粮食换成银子——当朝征收田税不收粮食,要折成银子,导致市面上卖出的粮食骤然增多,供过于求,粮价随着赋税的日期愈近,不断下跌,农民只有卖出比正常价格更多的粮食才能获得缴税所需要的银子。

    压低价格买来粮食,之后又以市价卖出去,他们就有更多的钱赚。

    而百姓实际则纳了更多的粮食,但朝廷却收到的税赋并没有增加,这差额就这样被商人给赚去了。

    对他明显躲闪的语气,沈持心中起疑,他看了林瑄一眼,笑道:“没事了,齐掌柜赶紧回家守夜吧。”

    等齐双钻进马车走了,他和林瑄又转了转才回家中继续守岁。

    回到家很晚了,史玉皎提醒他:“你明儿一早还要进宫去给圣上贺岁,早些睡吧。”她离开沙场回京后整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爱困了,说完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沈持:“你睡吧,我洗漱了就来。”

    他去烧了一锅菖蒲水洗浴,一边泡在浴桶里一边想着齐双的神情: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为外人道的呢?

    就这样忽略了时间,等水凉了他洗好出来,已经四更半了。忙小睡一会儿,五更末时,外头的爆竹声又响起来,他该起床进宫了。

    沈持换了新官袍,乌纱帽,系了崭新的玉带,皂靴,左鬓边簪一朵红色的绒花,去宫中给皇帝拜年。

    踩着前几日下的积雪到了皇宫的东华门外,一群高官显贵正侯在那里,见沈持过来,纷纷过来贺年寒暄,有人笑道:“听说沈相爷年二十八还与董大人碰面聊朝政呢,沈相爷真是勤政啊。”

    沈持笑了笑,直言不讳地说去年收上来的商税太少,少得他和董寻没办法好好过年,只好相邀在家中商议对策,他以为应当增加商业税……

    他今日看似随口一说,半开玩笑似的试探,预估一下日后若要改税,阻力大小。

    他说完,群臣静默,跟同一时间没了气息一般。

    片刻后。

    御史大夫管聃忽然摇头晃脑:“这大过年的,哪里飞来一只老鸹?”

    管聃这是在讽刺沈持,他方才说的话,在他们听来都是乌鸦不祥的聒噪叫声,挑刺,劝他学学喜鹊、黄鹂,要么拴紧舌头,要么叫声婉转动听,不要像乌鸦那样报凶讯而“招唾骂于邑闾”,希望他从此管好嘴,除了随意吃喝外,即便行使左相之职也不要多事。

    群臣一听,哈哈大笑。

    不过沈持不是敏感肌,他脸皮厚,也跟着笑:“比起锯了嘴不会叫的鸟,老鸹‘宁鸣而死,不默而生。③’难道不也是一只好鸟。”

    第199章

    “说的好, ”有人披一袭玄色金线绣龙鳞的大氅款款走来:“宁鸣而死,多崇高的志向啊,呵呵, 只是大过年的当心一语成谶,沈大人还是忌讳些的好。”

    定睛一看, 是庄王萧承钧。

    群臣:“庄王殿下。”

    萧承钧扫了他们一眼,嘴角含笑看着沈持。

    “多谢殿下提醒, ”沈持施礼道:“臣以后一定注意。”

    萧承钧干笑两声,不再理他。

    跟在他身后的一名礼部员外郎周翔挑眉问道:“沈大人既说要增朝廷的赋税收入, 为何单单盯着商税而不是作为朝廷赋税大头的田税?”

    那意思是你要是觉得朝廷收上来的赋税少就再苦一苦农民。

    沈持乜了他一眼说道:“前朝大儒丘濬曾说‘治国者, 不能不取乎民, 亦不可过取于民……①’,周大人, 我朝的田税不低了, 再加就过了。”

    周翔嗤笑一声:“沈大人甚是爱民啊。”

    “周大人过誉了。”沈持淡淡道。

    这时候东华门开了,大太监丁吉穿戴一新笑着出来:“给位大人, 过年好啊。”

    “万岁爷等着呢, 快请。”

    百官按照品阶依次踏进宫门, 去太和殿给皇帝萧敏拜年。

    太和殿中,御林军的卤簿仪仗分列在丹陛之上及丹墀的东西方两侧,教坊司设大乐于丹陛之东西两侧还有北面。皇帝萧敏穿着新裁的龙袍,头戴平天冠, 整个人看起来非常精神。大皇子庄王萧承钧, 二皇子萧承稷, 七皇子雍王萧承彧和十皇子也在,他们站在皇帝的下首看着文武百官。老大、老二面无表情,十二岁的七皇子努力装作大人的模样, 而五岁的十皇子则睁着乌亮的眼珠在默默数大臣的个数……

    京官们身着朝服进殿后,由右丞相曹慈带领着给皇帝行跪拜之礼,祝贺新年。

    “众卿平身,”皇帝今天心情好,语调最是和蔼:“赐坐。”

    群臣依次就坐,面前放着精致的点心和糖果,还有御赐的贡茶,有人随口尝了尝,舒坦地微眯起眼。

    皇帝萧敏说道:“朕听丁公公说,你们方才在东华门外谈论的很热闹,谈论什么呢?说出来让朕听一听。”

    他拿起御案前做盘子里放的红果子:“都尝尝,这是陕西府进贡的,说是他们有一种土法可以保鲜,众卿尝尝比不比秋天的好吃?

    群臣纷纷看向沈持,他拿起一个果子攥在手里,起身拱手说道:“回陛下的话,臣说了几句扫兴的话,方才庄王殿下提醒臣,新年说这种话不吉利,故而臣不敢再提。”

    皇帝萧敏看了萧承钧一眼,他连忙说道:“儿臣听他们在议论,似乎沈大人嫌去年的商税收的少了。”

    皇帝萧敏收敛笑意,转而问沈持:“沈爱卿,去年的商税收了多少?”

    沈持说道:“五百四十二万两。”

    他没想到皇帝会问。

    皇帝萧敏点点头:“和去年持平,比前年略少一些。”

    “沈爱卿是觉得哪里出差错了吗?”

    沈持回道:“臣只是看着这个素质有感而发罢了,若与前年和去年持平,那便是无事了。”

    “今日不提朝政,”皇帝意味深长一笑:“来,多吃些瓜果,另外再赐一盘待会儿带回家去,代朕向众卿的家人恭贺新春。”

    群臣复又谢恩。

    正有说有笑时,十皇子把他的果盘端来沈持面前:“沈大人,这是给史师傅的,你带回去给她吃。”史玉皎解甲之后虽仍享正三品武官俸禄,但因不算正经在朝官吏,今日不用来给皇帝贺年。

    沈持不敢推辞:“多谢殿下赏赐。”

    在座的群臣有的冷眼看着,有的乐了,皇帝的幼弟,皇叔幽王萧为哈哈大笑:“看来史三娘打的你不够疼啊,你还想着她。”十皇子底气十足地说道:“皇叔,史师傅不打人的,她很温柔。”

    群臣:“……”说杀人如麻的女将军温柔,小贼,你……这话说早了。

    右相曹慈就着这话调侃沈持:“尊夫人真的不打人吗?”

    众人哈哈大笑。

    沈持一本正经地说道:“本官不敢保证。”

    众人又是笑。

    略坐了会儿,皇帝命他们散了。

    群臣给皇帝拜完年,从皇宫出来,各回各家。

    接下来的几天,才是官员们一年之中最松弛的日子。

    初二,沈月一大早就带着舒兰庆回娘家来了,身后跟着的家仆搬了一箱子又一箱子的年礼,全系着红绸包装,红红火火的很应景。

    “得……”见了沈持,沈月走到他跟前:“嫂……子呢?”

    沈持看着她比小时候稍稍圆润了些,笑道:“一回来就问你嫂子,去吧,在里屋呢。”

    回来就问她嫂子,对于他这个哥哥,就是看一眼的事。沈持在心里酸溜溜地想。

    他在外头招待舒兰庆,说了会儿京中的事情,等到快晌午时分,提了礼,跟史玉皎回娘家去了。

    比起京城的其他世家,史家人不多,三房子嗣加上回门的女儿女婿才三十多口人,堂屋只摆了三桌就坐下了。

    当年不看好史玉皎嫁给沈持的亲戚,今日恭敬地来给他敬酒,还要学着官场上往高里称他一声“沈相爷”,相当恭敬。

    史玉皎的娘史二夫人听了面上有光,更满意沈持这个女婿了,私下里催女儿:“三娘,早些生个娃儿,男娃儿呢就跟着归玉念书考科举,女儿呢娘就教她习武……”

    史玉皎埋头吃饭:“娘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

    就这样吃吃喝喝逛游逛游到了年初三,沈家开始贵客盈门。

    尤其是去年春闱高中杏榜,已经在翰林院当庶吉士的,纷纷来拜访沈持,希望能得到他的点拨与提携,甚至有人是抱着来沾一沾他的官运来的。

    还没有被官场磋磨过的意气风发的脸庞叫人看着就很想——跟他个职位前去历练,当当官场牛马。

    聊得多了,众人不再拘着,沈持抛出个问题,他问道:“诸位,我大年三十夜里和林少尹去东市察看仓库失火,一问之下才知,商人竟能用低于市面三分之一的价格收购粮食,这是为何?你们所在的乡县,谷贱到这种地步了吗?”

    众新菜鸟懵了:“这……倒没留意过。”

    其中一个叫朱尧的二十来岁的庶吉士说道:“或许,该掌柜是在朝廷收缴赋税的八月份左右收的粮,那时候,家家户户急着把粮食卖出去给朝廷凑赋税,市面上待售的粮食陡然增多,商人们便趁机压价囤积粮食。”

    这名庶吉士一身半旧衣裳,看着有些寒酸,个子不高但面容清秀,一双眼睛灼灼有神。

    经他这么一说,沈持倏然转过弯儿来:“果然有古怪,我说呢。”

    怪不得那日他问起粮价,商人齐双支支吾吾的。

    沈持问朱尧:“你是哪里人士?”

    “下官是松江府人士。”朱尧连忙说道。

    沈持:“难怪,你们那边比起北地来,商贾之家多。”

    “下官留意到这个问题也是在两年前了,”朱尧说道:“不知道以前是怎样的,这两年越发多的商人。在赋税之时,趁火打劫,压价收购粮食。我朝的田税是二十抽一,缴纳之时农人从粮食换成银子,商人趁火打劫,变成了十八甚至十五抽一。朝廷没有落分文的钱,全都到了商人的腰包里。”

    沈持认真听完,沉思片刻说道:“多谢朱兄解惑,算来的确如此。”

    朱尧日后是个可用之才,他在心中想到。

    余下的庶吉士们听了唏嘘:“我等孤陋寡闻,想不到商人竟有这样奸猾的手段。”

    “要不怎么说无商不奸呢。”

    ……

    正事儿说的起劲时,董寻来了,他与这群庶吉士是同年,见面就说说笑笑,倒把沈持给晾边上去了。

    不知谁说朱尧今日来拜见沈持也不知换身衣裳,还是穿得这么寒碜,董寻笑着怼回去:“你是缝衣针吗?”

    “眼晴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啊?①”

    沈持笑着拱火:“二位,别光动嘴啊,动手吗?我家里家伙什儿多。”

    众人哈哈一笑:“快,打起来,打起来,沈大人要看热闹。”

    沈持:“……”

    亲朋好友来往热闹到正月初七,皇帝开始早朝,各衙门开门办差,龙祥二年正式拉开序幕。

    这日,董寻调侃沈持:“年前跟我说的商税的事,不了了之了?沈相爷又要萧规沈随吗?”

    “还是觉得萧归沈随是个好事情,不得罪人对吧?”

    沈持苦笑两声,将商人每年八月份压粮价屯粮的事说了:“青溪,时机未到。”

    “青溪”是董寻的字。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倒是每年八月末朝廷征收田税时商人的事得想个法子管管。”

    “要不,”春日来临,气候转暖,董寻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就以京城商人齐双未突破口,如何?”

    沈持:“我也是这个打算。”

    当日散值后,二人一起去京兆府衙门找林瑄,到了之后,别人看见沈持:“哎呀,沈大人又回来了。”

    都还记得他曾任过京兆少尹呢。

    沈持跟他们打过招呼,去里头和林瑄说话:“你还记得除夕晚上仓库失火的那个商人齐双吗?”

    林瑄:“才几天的事,怎么不记得。”

    沈持:“挚一兄,你查查他,看看他在京城经商是否老实?”要是只有压价囤积粮食一事呢,法不责众,他只能去拜访那人询问此事。

    若有其他,直接抓了来审问。

    林瑄:“行。我这就暗暗去查,三五天必有结果。”

    第200章

    三日后, 衙役来报,说查到七年前齐家在京郊收粮时曾逼死过一名湖州姓万的商人,为了脱罪, 他们花重金行贿时任大理寺丞的翁泉,大事化小, 小事化了,直至不了了之。

    打那之后, 齐家似乎安分了,没有再生事。

    但逼死万姓商人的事过去太久, 人证、物证俱已不在, 不大好追查。

    林瑄把沈持、董寻请到京兆府衙:“归玉兄, 青溪兄,你们看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沈持思索片刻:“找几个衙役去齐家, 请他来京兆府衙一趟, 记得弄得声势大一些,但别提什么事情。”

    林瑄疑惑地问:“这是为何呀?”

    “齐家一直经营粮食生意, 不会只有七年前这一桩事情, ”沈持说道:“先吓一吓, ”他淡淡一笑:“或许有意外收获。”

    “行。”林瑄立刻派出林瑄立刻派出京兆府衙役去了齐家,到的时候,齐双正在收拾包袱,看来是有出事的预感, 似乎已经做好跑路的准备了。

    “齐掌柜, 我们大人有话要问你, 请吧。”衙役们带着微微的冷意说道。

    齐双的脸上明显露出一抹慌色,不过他在商场摸爬滚打,几分定力还是有的, 平静地说道:“能不能让我换身衣裳?他摊开双手摆了一下,你看这身衣裳脏了,去见林大人不太好吧?”

    衙役点点头:“齐掌柜请。”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齐双换了一身崭新的湖绸袍子,跟他们去京兆府。

    齐双回到更衣室,叫了一个管事的过来,悄声吩咐:“你赶紧去那边说一声,就说我被林少尹‘请’进京兆府了。”

    看样子有麻烦了。

    “是,”管事的慌了一下,应了声:“小的这就去。”他赶紧从后面绕出去送信。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林瑄多了个心眼儿的,他不仅让人去前门“请”人,还在齐双的住宅附近放了几个暗盯梢的。盯梢的看见那管事的慌慌张张的跑出来,使了个眼色,立刻跟上。

    齐双到了京兆府衙,看见沈持也在不禁大吃一惊,心中更加笃定,他的旧事儿被人揭了出来,脸色微不可见地僵了僵。

    他那一瞬息的慌乱,让沈持直觉齐双身上是背了事情的。

    沈持一面有意无意盯着齐双的神色,一面笑道:“齐掌柜,本官和林大人,叫你来坐坐,就是想问问京城的粮价,预估今年的收成,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还请齐掌柜不要拘束,有什么说什么便是了。”

    听到他们要问的是粮价,齐双整个人微微可见的松弛了下来,他笑道:“大前年京城的粮价稍微高一点,前年低了半成,今年又高了不到半成,总是在半成之间浮动,可以说几乎没有波动,对于我们商行来说,高的时候便少买一些,低了的话便多囤一些,在中间吃个差价。”

    “商人在朝廷收田税时压价囤粮,”沈持又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齐双想了想:“我们齐家是从四年前开始的。”

    沈持:“以前呢?”

    “以前只是听说个别商行这么干。”齐双答道:“后来一家又一家发现了这时候囤粮价格更低,就不约而同都这么干了。”

    “外人看我们经商来钱容易,”他又补充了句:“其实当初发现这门道也不易……”

    林瑄点点头,他看了沈持一眼沉吟道:“是啊是啊,我们看你们经商也是这么容易的,其实这里面的门道多了去了。我和沈大人就不多问了,以免泄露了你的商业机密。”

    齐双:“二位大人要想听,草民定然言无不尽。”

    沈持笑着摆了摆手:“玩笑话,齐掌柜莫要当真。”

    齐双如芒在背地又坐了片刻,见林瑄端起茶盏,立马有眼色地说道:“沈相爷,林大人,草民家中还有事,这就告辞,两位大人日后有事,随时打发人去叫一声,草民无不应的。”

    “那就先谢谢齐掌柜了。”沈持起身拱手送客。

    送走齐双后,之前派去盯梢齐家管事的两名衙役回来了,他们说道:“沈大人,林大人,董大人,齐双来京兆府衙之前着人去了杜家,看样子像是给他报信的。”

    京兆杜家,庄王萧承钧的亲家。

    沈持微一怔,给林瑄使了个眼色。

    林瑄会意,立马让两个得力的衙役去盯梢起家。

    一来提防他跑了,二来看看他与杜家有什么勾当。

    谁知道,三天后,有人看见齐双坐着一辆车要出城。林瑄立刻待人去拦住了人:“齐掌柜要到哪里去呀?”齐双支支吾吾,就在他支吾的功夫,林瑄一声令下:“把齐掌柜带回衙门。”下令抓人,带回衙门去审问。

    齐双双直呼冤枉:“林少尹,我这是要到外地去做生意。”

    林瑄:“那次失火之事情,有人举报是齐掌柜自己纵火,本官不得已带回去再问问。”

    他把齐双带到京兆府衙门之后,直接关到了牢中,也不提审,就这么拖着。

    这是沈持的主意,他想看看杜家会不会来捞人。

    叫人没想到的是,这张网撒下去还引来了大鱼。

    京城杜家托人来问齐双犯了什么过错,隐约透露出齐双愿意花钱捞人的意愿。

    一个小小的商人,竟能让杜家都为他出面疏通关节,想花钱买平安,可见他们之间关系匪浅。

    沈持对林瑄说道:“挚一兄,劳你再帮我套套他的话,这个齐双是怎么搭上杜家的?”

    看起来这个人对他们还很重要。

    林瑄按照沈持的吩咐,带了好酒好菜去牢中和齐双攀谈:“齐掌柜好本事,是如何搭上杜家这棵大树的?”

    齐双听到杜家有人来为他说情,以为林瑄要卖杜家的面子,把他给放了,或许更长远一些,也要借此机会攀庄王这棵大树,开始还很谨慎,后来干脆说道:“草民曾为杜府打理过田地。”

    “打理田地?”林瑄愣住了。

    杜家的田产得有上万亩地吧。

    “你是如何帮杜府打理田地的?”林瑄给他斟了一杯酒:“齐掌柜请。”

    见他待自己客气,齐双愈发笃定此人想要交好杜家,便吐露出一二分:“林大人晓得的,杜家手里有上万亩良田,每年的税赋吃不消……”说到这里他不肯再多说:“多谢林大人赏酒赏饭,还请林大人开恩,让草民早日出去打理生意,日后赚了钱,会记得林大人的恩的。”

    林瑄抿了一下唇,看着他说道:“唉呀,本官也急,只是眼下事情还未查清楚,还请齐掌柜继续委屈几日,快了……”

    ……

    户部。

    “帮杜家打理田地?”沈持和董寻听林瑄一说起初有些吃惊,后来转过弯来了:“原来如此。”

    “归玉兄,”林瑄说道:“我着人去查了查,如今大户人家逃避赋税有两种手段,一叫做‘飞洒’,二是‘洗地’,他们自己不好出面,便找个商人代为办事……”

    就拿杜家来说,让人打着他们的名号勾结田地所在地的官府,将田地赋税化整为零,然后分洒到当地可以免税的秀才或是举人的田地上,以此逃避赋税,叫“飞洒”。

    还有类似洗钱的“洗地”手法——比如说,赵家把田卖给钱家,钱家又卖给李家,李家再卖给赵家,但在这最后一个环节,“李家有开,赵家不收,”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这块田最后虽然仍回到了赵家的手中,但在土地登记中却没有进入赵家的户头。这么算下来,赵家一年的收成不下十余万石,所入朝廷府库的,止三二分尔。

    依照此情形推断,某些豪门大户,可能至少百分之八十的田税都逃掉了。

    说到这里他气得直捶桌子:“豪门大户不交田税,商人从中投机,纵然朝廷再薄赋减役,百姓还是过得苦不堪言。”

    “纵然是这样的太平之年,除去江浙湖广这些富裕之地,其他地方,照样民不聊生……”

    气死他了。

    这回别说沈持了,连董寻一细算这笔帐脸都变了,骤然呆立当场,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沈持跟他一起去牢中又就此事问了齐双几个问题,这人垂下眼,声音不稳地说道:“沈相爷,林少尹,不止齐家,各商行都染指此事……”

    沈持知他说的是实情,不再为难于他:“齐掌柜受委屈了。”

    “不过今日我和林大人问你的话,你可要管好自己的舌头,不能说出去。”

    他言语平和,并无一句威胁恫吓之辞,但齐双却觉得浑身猝然冰冷,莫名恐慌:“是,相爷,草民不敢。”

    沈持命放人。

    齐双自是对他千恩万谢。

    这会儿董寻找了过来,听二人说得激愤的样子问:“大人,你想动田税是不是?”

    沈持不语。

    三人从从牢中出来,林瑄苦笑着,忽然吊起了书袋子:“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①难,难,难啊!”

    “归玉兄,”他又说道:“忘了我跟你说的京城的四大家了吗?你看,咱只是随便碰到个商人,就跟杜家扯上干系了。”

    杜家又是庄王的亲家,弄不好也要得罪庄王府。

    沈持:“不动,”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看我像动得起他们的样子吗?”

    他没那么不自量力。

    董寻:“那你打算怎么办?”

    沈持还是不怎么当回事地笑了笑:“我没办法,董大人呢?”

    董寻把手背在身后,沈持向来做事游刃有余,在他这里很少有难事,因而似乎有些顾虑,犹豫了下方道:“不如先拿某地的乡绅开刀,让他们先把田税吐出来。”

    沈持:“青溪,我说过,先不动田税。”

    如今最好动的是粮价。

    董寻不解:“粮价?”他是世家公子出身,不曾留意过百姓的柴米油盐。

    “嗯,”沈持略偏过头去看他:“嗯,粮价。”每年朝廷收税赋时,商家压价囤粮,这事一目了然,牵扯亦不多,好下手。

    “你打算怎么做?”董寻紧皱眉头,一首摩挲着下颌:“我是束手无策啊。”

    “我……也不知道,这样吧青溪,我着人去翰林院把朱尧请来,咱们一块儿想想办法,”沈持在心里说道:他可能还是个精明的。

    朱尧很快从翰林院来户部找他们:“沈大人,董大人。”被人赏识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情,何况还和自己的前程紧紧挂钩。

    “还是那件事,”落座后,沈持直接说道:“我想今年秋天朝廷收缴税赋时稳住粮价,朱大人有什么法子吗?”

    朱尧:“……”

    “回沈相爷的话,”他说道:“下官真没想过这件事,这两日可琢磨琢磨。”

    沈持:“嗯,不急,朱大人回去好好想想。”

    “是,”朱尧躬身施礼:“下官一定好好琢磨。”

    当日散值后,沈持慢悠悠往家里走。路上看着风暖雪消,抽枝发芽的树木,才觉已是人间二月天了。

    还未到家,就被沈知朵拦住了:“阿池哥,家里来信说我哥还没回家,你知道他游学去了哪些地方吗?”

    怎么这么久没有音信。

    沈持:“……阿秋离家有半年了。”

    “阿池哥,”沈知朵眼睛红红的几乎要哭了:“你能想办法找找他吗?”

    沈持的脸色有些凝重:“或许阿秋并不想让咱们找他。”

    去年沈知秋到昆明府去见他,想来是告别了。

    “阿池哥,”沈知朵脸色大变:“你的意思是说,我哥他是离家出走了?”

    沈持沉默半晌:“他有秀才的功名在身,走到哪里都不愁生计,阿朵,你也不用太担心。”

    当朝对人口迁移管制不严,打个比方说,如果沈知秋从秦州府去了江苏府,只要拿着身份文书就能在当地落籍,此后,他每月的生员银子也可从当地领取,生活不难有着落。

    沈知朵一下子抽噎起来:“阿池哥,可咱们总得知道他在哪里吧?”

    “你放心阿池哥,我只想知道他人在哪儿,不会告诉爹娘去扰他清净的。”

    沈持想了想:“嗯,我想法找找他。”

    “你去家里坐会儿?”

    “不了,阿池哥,”沈知朵拿帕子拭干眼泪:“昨日才去过,我回去了。”

    她一转身,险些撞到人,抬头一看,竟是史玉皎关切地看着她:“阿朵妹子怎么哭了?”

    沈持把史玉皎拉到身边:“你回来了?阿朵她担忧阿秋,想知道他去哪儿了。”

    史玉皎刚教完七、十两位皇子习武从宫中出来,只穿一件薄薄的春衫,额间还有一层细汗,气色比寻常闺秀要好,粉面桃腮,她说道:“也是,阿池,你想法子找找他吧。”

    沈持点点头:“好。”

    沈知朵屈膝一礼,辞别他们回孟家了。

    史玉皎和沈持一块儿往家走,她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户部的事,以前萧相爷的事,陛下的事……一锅粥,”沈持拉着她的手笑道:“领的俸银不如你,干的活儿还多,三娘,我现在投笔从戎还来得及吗?”

    粮价、田税的事还没有眉目,他不肯说出来。

    史玉皎挑眉一笑:“来不及,别想了。”

    沈持:“……你夫君我真命苦。”

    史玉皎一本正经地说道:“还好,也不是很苦,陛下还给了你个干活的董大人,我瞧着他更命苦。”

    “你在心疼他?”不知为何,沈持总觉得心里有股酸味儿。

    史玉皎白了他一眼:“我就事论事。”

    “你看看,你只要动动嘴就行了,人家董大人可是要跑腿的。”

    沈持:“……好媳妇儿,别说他了,他确实比我命苦,他娶不到你这样的好媳妇儿……”

    史玉皎噗嗤笑了,到了家让他去给她倒茶:“今儿早上雍王殿下和他老师薛学士闹别扭,午后习武的时候心神不宁,总是出错,气死我了……”

    “他跟薛溆闹别扭?”

    史玉皎:“嗯,听说殿下不喜欢薛学士,一直闹着要换老师。”

    沈持:“……”

    “我听说,”史玉皎拿胳臂轻捣了他一下:“雍王殿下比较中意你。”

    沈持笑了一笑,凑到她耳边说道:“你夫君我人见人爱。”

    史玉皎轻轻掐了他一下,吓得沈持连忙讨饶:“好夫人,我胡说的。”

    “说正经的,”她问:“万一陛下要给殿下换老师,你……”

    沈持摆摆手:“别担心,三娘,过几日我一道折子上去,恐怕陛下是没有心思让我去教殿下读书的。”

    要是皇帝得知商人在朝廷收田税时发财,豪门世家这么猖獗地逃税,他只怕要睡不着觉的。

    史玉皎:“出事了?”

    “没有,”沈持去端来一盘点心,边拈起一块儿边说道:“来,这是京城新出的桃花糕,说是采摘新鲜的桃花花苞做的,尝尝,我说的事吧,对朝廷来说,是好事。”

    史玉皎皱了皱鼻子:“好吧,信你。”